龙腾巷和虎跃巷总有一些事情发生,只是龙腾巷是贫民区,发生的故事刺激一些,而虎跃巷是富人区,生活里的事都挺优雅,轻易不被人所知,如果是讲故事,一般都会挑选龙腾巷。
龙腾巷是由千八百户人家组成,坐落的都是高高矮矮的平房,居住的当然也都是没有地位的普通百姓。
龙腾巷的巷口有一家国营粮店,叫十八粮店,人们简称它十八粮。
十八粮每月都要供应居民的粮食,一出售就要十四五吨,用大马车装每天也要装几车。这些粮食都由一位名叫华五的人,一车一车把它们拉进来,又一袋一袋把它们扛进柜台。
华五是个四十多岁的精壮劳力,一次能扛二百斤。五十斤一袋的面粉,他四袋摞在一起,一使劲儿就扛了起来。装粗粮的大麻袋,他每次也能扛一个,不咳不喘不耽搁走路,就是他得总把腰弯着,时间一长,不扛粮食,他的腰也是弯的。
华五给人的外貌特征很容易让人记住,他全部模样是头戴一顶巧舌帽,帽子两端搭下两块齐肩的耳搭,一身扑满白粉的劳动布装。人们只要看到这些就能认出这是华五,至于华五的脸长得什么样,没有多少人认真过。
华五有个特点,就是爱沉默,他除了扛完粮食核对数目时,和粮店的点库员说声签字,其他的就什么也不说了。
华五不爱说话,用他老婆的话说,他的话都被另一个人替他说了,那就是他的女儿华玲玲。华玲玲这年十五岁,像个叽叽喳喳的百灵鸟,她初中还没有毕业,可她说的话却超出了她的年龄,若把他父亲的话也算在她的话内,那她的话够三个人说一辈子了,因为她除了话多还愿意唱歌,但是华五却从来都反对她唱歌,华五认为那要耗费许多力气,那也要无形中多吃许多粮食。
华五是扛粮的,成千上万斤粮食和他打交道,他的家却每月都缺粮食。华五是重体力劳动,每月吃商品粮四十六斤,这四十六斤他是一粒不剩都会吃掉的,少吃一顿他就扛不动那每天往粮店里送的粮食了;华五的老婆待在家中没有工作,粮食只有二十七斤,也是可丁可卯一点不差勉强够吃,她要操持家务,家里的活儿全归她管,不吃也是干不动活儿的。
华五对粮食的担忧,主要是他有两个儿子,儿子正在长身体阶段,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六岁,正是能吃的时候,他们属于未成年人,又不是中学生,每月的粮食只有二十四斤,这少量的粮食只够他们吃半个月,下半个月就要用土豆和糠团补足了。
好在他们的女儿华玲玲比较懂事,她从来不让自己吃饱了,省下的粮食给她的哥哥们吃。华玲玲每月的供应粮比她的哥哥们多,足足的三十斤,但是她却不像他们那样能吃,不像他们那样每天除了喊饿不干别的。这样中学生的华玲玲就可以每月省给她的哥哥们每人五六斤粮食。
华玲玲不但懂事,她还要帮着她的妈妈做许多事情,她做的事情一般也都不是为自己,而是和她妈妈一样为了全家。
方法是把土豆和菜叶变为粮食。华玲玲每天早晨起来都要趁没上学之前,削一大盆土豆,洗好放在一个大盆里,这一大盆土豆要候着她放晚学回来,回来的华玲玲放下书包,也不做作业,就投入到自己的制作粮食中。
华玲玲首先要把一只磨板刷洗干净,然后把一个空盆放在炕上,磨板放在盆上面,她要手工磨土豆粉为全家包菜包包吃,这样的菜包包既不用白面也省着做菜了,吃着它喝一碗开水就足以打发饥饿的时光。
磨板是华玲玲的母亲手工制作的,就是用钉子把一块铁片挨排钉上米粒一样大的钉眼儿,再用木框把它们框上,一年要有三百斤土豆通过这些细密的钉眼漏下去。
磨土豆的人当然十分乏味和辛苦,华玲玲磨着磨着就要把手指节磨掉一块肉去,鲜血会洇洇地蔓延出来。逢到这时,华玲玲坚实的为家贡献力量的信心也要动摇一下,她要掀开磨板再次看看盆里的豆粉,其实那是没有多少的。华玲玲计算过,一个大土豆,够一个人吃半饱的了,磨出的粉碴攥干了,也就够一口吃的,够包半个菜包包的,可是人不能总是吃大土豆,也要时不时改换一下菜包包。
这年秋天土豆丰收了,每家每户都储了八九麻袋土豆。土豆丰收粮食并没多长一斤,华玲玲的工作就又枯燥而漫长起来。
华玲玲想到了唱歌。
2
华玲玲生存的年月时兴什么也不会时兴唱歌,因此华玲玲想用唱歌换生存那是不可能的。偏巧这一年她初中毕业了,华五不准备让她接着念了,华五想让她下来挣钱,用钱来买一些粮食。华五认为一个女孩子,早晚要出嫁的,等嫁出去想帮家也来不及了。
华玲玲的妈妈却主张华玲玲还是念书,华玲玲的妈妈对华五说,你的男孩子都养着,女孩子你倒忙着使唤上了,你若能,就给你的儿子们先找活儿干。
华玲玲自己也还是想上学的,她倒不是舍不得文化课,华玲玲那时的学校不太抓学习,老师上课学生多半都不听,不是睡觉就是从窗子跳出去跑了,华玲玲对学习当然也不会热衷。华玲玲想上学完全是因为学校有文艺宣传队,她做梦都想参加文艺宣传队,就是退一步讲,华玲玲参加不上宣传队,她也还是能每天饱眼着宣传队员的风姿,她也还是能时不时听到宣传队的集体练歌声,那是很惊心动魄的,乐器一晌,华玲玲整个身心都跟着波涛荡漾。
但是华五是一家之主,在华五的家里华五的话就是圣旨,没有人敢不听,华五是唯一能挣钱养家的人,也是国家供给粮食最多的人,这样的人在家是有位置的,这样的人一般都说一不二,不放回头箭。
华玲玲到底没有去上学,她跟着她的妈妈到服装厂加工衣服去了。但是华五是有承诺的,他答应华玲玲,等你挣到钱了,能给家里买一袋米了,你还可以去上学。华玲玲听了父亲的话,什么也没说,她整整哭了一个晚上。
华五被华玲玲哭得难受,就踏着黑夜去了单位领导家,要求让两个儿子去单位打短工。领导也觉察出华五的家里很困难,就特许他们为单位看管粮食。那时候粮库好像没有扬干机,大批的包米都要放在学校的操场上晾晒,华五的两个儿子就到操场上每天看粮扫粮。
华五的大儿子叫华土龙,二儿子叫华天龙,这主要是因为他们都是在搬到龙腾巷以后生的。华土龙脾气稍好一点,憨厚,看粮也本分,只要天一变,华土龙就抢着给粮食攒堆,抢着用苫布盖粮食。华天龙就不行,他机灵脑子活,他和他哥不一样,他一看到满操场都是黄乎乎的粮食,而自己还饿着肚子,他说什么也不想上白班了。
华天龙不上白班上夜班,不是为了躲避诱人的粮食,而是他想用黑夜做掩护偷些粮食。华天龙智慧超群,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不会准许自己这么做的,父亲若想占小便宜,他每天送粮车上漏下的粮食都够家里吃了,可是父亲没那么做,父亲把那些漏粮扫成一堆都交给粮店做土粮卖了。
华天龙深明这一点,他早和一个老头联系好了,那老头是专门炒爆米花的。他炒的爆米花是用沙土炒的,把一盆白沙子放在锅里炒得滚烫,再把包米放进去,然后满锅都开放出白色的爆米花。
华天龙和他说好了,炒两茶缸包米给一缸米的爆米花就行,那一缸顶工钱了。华天龙做这笔生意让自己吃得溜饱,而他的哥哥却有点面黄肌瘦。华天龙可以不顾他的哥哥,但是他不能不顾他的妹妹,华玲玲是他唯一的妹妹,他有什么好处都忘不了他的妹妹。
华玲玲想唱歌的理想华天龙知道,他也积极想办法让妹妹实现愿望,但是那时没有如今的社会发达,没有各种文艺辅导班,缺少文艺团体,华玲玲想唱歌,只有回学校读书,然后想办法去学校的文艺宣传队。
华玲玲和华天龙说,不上学校的文艺宣传队也行,她只要能上学,能每天放完学以后,利用学校的教室练歌她就知足了,她说学校的教室拢音,尤其是没人的时候,那就等于有麦克风。
华天龙牢牢记住了妹妹华玲玲的话,反正父亲有话,声称华玲玲能挣到钱为家里买了粮食就可以回学校念书了,那么他何尝不想帮着妹妹实现理想呢?
华天龙为这事思考了好几个晚上,最后还是打定主意在粮食上下工夫,但是华天龙不能明目张胆地把包米背回家来顶替妹妹的任务呀,那样父亲一看就明白了,不但帮不了妹妹,父亲还会打断自己的腿,好不容易弄来的一份工作也会由此泡汤。
华天龙终于联系好了一个下家,那是他住在农村的小学同学袁梅的家。袁梅那时和华天龙相处挺好,原因是华天龙仗义,袁梅一挨欺负华天龙就帮她。可是袁梅小学没念完就不念了,家又由这个村搬到另一个村,华天龙找她可真费了不少劲,最后到底是在一个离城里四十里的小屯子找到了她。此时袁梅的家里正闹灾荒,粮食歉收,她妈妈护住半袋小米不让吃,留着她父亲干重活回来吃,华天龙见到袁梅时,袁梅正在地里面黄肌瘦地铲地呢。
华天龙和袁梅叙了旧不说,华天龙的计划也实现了,真可谓天赐良机货卖用家,华天龙用整整两麻袋包米换了半麻袋小米。一箭双雕,一石三鸟,袁梅一家得救了,他和袁梅的关系也恢复了,妹妹华玲玲也可以去学校听歌练歌了。
但是天下就没有绝对的圆满,袁梅的父亲在得到好处之后,放不下这好处的来源。一天晚上趁夜深人静,又一次来到学校的操场上偷粮食,这一次正赶上不是华天龙的班,他当场被捉住了,一桩好事就要多糟糕有多糟糕了。
3
华土龙知道妹妹的愿望破灭了,他也想帮华玲玲一把,他不能像华天龙那么有头脑,做惊天动地的事。但他会做胡琴,他用驴皮和木料为妹妹做了一把像模像样的二胡,这费去了他不少的工夫,做二胡时他把手割破了,有些感染,不能去看粮食,就由华天龙代替了。
华天龙自从袁梅的父亲被捉后一直在家待着,袁梅的父亲很有节气,到底没有供出华天龙。他被关在粮库的保卫科两天两夜,滴水未尽,也还是没有供出华天龙,他只说是走夜路想顺手牵羊,结果事未成反倒惹了一身尿,粮库见审不出别的,又真没有丢粮食,就放了他。但是当夜值班的和华天龙一律都不用了,不用华天龙的理由是有人见他每天兜里都有爆米花。
华天龙没有活干窝在家中,起初倒也还行,可是没有一个星期他就挺不住了,原因很明显,他没有了爆米花,没有了一个月多出的十斤粮食。华天龙不当看粮工后,他的母亲立马在做饭时把他的那份米减量了,她必须按实际的米数做饭,不然一个月的定量就超标了。
华玲玲每天依旧和母亲去服装厂做棉衣,夏季里做冬季的棉衣。屋子里又热又闷,棉花就像火炭一样十分烤人,华玲玲还要戴着口罩,棉花的绒毛有时落在眼睛里,十分难受。华玲玲往出揉棉灰时,揉着揉着就揉出了眼泪,这眼泪是真的泪水,华玲玲哭了不止一次了。
好在二胡的声音多少能给华玲玲带来一点欢乐,虽然每天一大早邻里们听到华玲玲的拉琴声,都不断的想,这是什么琴,怎么像哭似的,但是它还是给华玲玲带来了仅有的希冀与指望。
华玲玲为此很感激她的哥哥华土龙,华土龙由于年龄到了十九岁,比以前深沉了一些,生活的重担让他早熟了。他割破的手好了之后,再也没和华天龙提自己上班的事,他只对华天龙说,别再干爆米花的事,别再干出格的事,保住你的工作,妹妹的事由我管,不用你操心了。
华天龙没有多问哥哥怎么管,但他相信哥哥说管肯定有管的办法。
这一年的秋天国家开始征兵了,华土龙出乎家里所有人的意料,报名当兵了。征兵的兵种是雷达兵,检查十分严格,说来华土龙很走运,他虽然长得精瘦可是体检合格,全身上下找不出一个病灶。临走之前华土龙把妹妹华玲玲叫到跟前,华土龙说,再坚持一年,过年的这个时候你就能上学练歌了,哥哥给你往回寄钱,你用它交学费和买粮食。
华土龙说完这些话第二天就走了,华玲玲没有去送哥哥,她要和母亲去服装厂做衣服。絮棉花工序进行完了,接下来是一针一针地用线把它绗出来,可是服装每道程序是有时间限制的,她就只有和母亲服从时间。
华玲玲的手巧,做活快捷而利落,绗出的棉衣针脚细密匀称,她母亲是个左撇子,绗衣服时线是破劲儿的,活做出来总是过不了关,这样绗衣服这一关华玲玲的任务就重了,她把母亲的一份也完成了。
华玲玲的母亲对华玲玲想练歌的想法是予以支持的,可是她也没有什么办法。华五的脾气犟,做事决不反悔,她拗不过他,就只有盼望到年底,这批活做完了,算总账时,让华玲玲为家里买了粮食,她就有理由和华五说了。
华玲玲的母亲一直盼望着这一天,而华玲玲盼望的却不是这个,她认为她就是买了粮食父亲也不一定认账。其实大哥走了,家里的粮食不像原来那么吃紧了,父亲也还是没有一点松动的意思,所以华玲玲盼着的是大哥能给她寄钱来,这对她是个秘密,对所有人也都是个秘密。
华玲玲这天接到了她哥哥寄给她的第一笔钱,是三元钱,她欣喜地落下了眼泪。她把钱用她一直舍不得用的花手帕包好,放在自己的一个小柜子里锁好,然后她破例到她们家北面的,一个体育场周围的密林里开始了她百灵鸟般的歌唱。
华玲玲的嗓音太好了,天生丽质,高亢,嘹亮,胸腔共鸣极好,那时候还没引进气声,她就能把一曲《台湾同胞我的骨肉兄弟》唱得一点都不次于原唱演员,且情感也十分的丰沛。华玲玲唱这首歌时,眼前都是她大哥华土龙的形象,她爱她的大哥,她知道她的大哥给她寄回的钱是他每月仅有的六元津贴费。这六元是用来买日用品的,可是大哥说,毛巾不用买,部队里发,他仅用三元就足够了。大哥还说,他盼望她有一天能成为歌唱家。
至此华玲玲的心里充满甜蜜和等待,她学会了许多歌,都是很适应她唱的那种,如《边疆的泉水清又纯》、《泉水叮咚响》、《小路》等。华玲玲在唱歌上真是个天才,根本没有人教她,根本没有人指点她,她就靠从她们家那个破旧的半导体收音机里听到她喜欢的歌,听几遍她就会了,就一点不差地唱得十分到位。
华玲玲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只接到大哥华土龙两个月的津贴钱,就再也接不到了。华土龙利用部队休息日上山采药,不慎掉下山涯丧生了,他采的药是一种长在山崖上的名贵的吉参,华玲玲一听就明白他是为什么了,华玲玲哭得死去活来,就差没有寻短见了。
若不是一个想法救了她,华玲玲怕也早就随着哥哥去了,这想法是她想为哥哥写一首歌,每逢清明节,她要到哥哥的墓前唱给哥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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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土龙死后,部队没有追认他为烈士,不追认烈士,抚恤金就没有多少,当地民政局的照顾就没有多少。华家少了顶梁柱,日子更没有生气了,最难过的是华玲玲的母亲,她的精神气大不如从前了,做活时常常两眼发呆不知自己在干什么,服装厂的活计就只有靠华玲玲领衔担纲了。
华玲玲每天依旧同母亲一起去服装厂,她们一起进一起出,不是非逼着母亲出这份力,而是她怕母亲出事,干活时她宁愿母亲在一旁发呆,也还是让她坐在旁边陪着。她给母亲称足了棉花,拿好了布料,让她专门絮大衣的袖子。袖子是衣服中的小部件,工作起来好把握,华玲玲认为这是最简单不过的了,可是母亲还是常常把两只袖子的棉花絮到一只袖子上,而另一只则没有了棉花。
华玲玲的母亲跟着华玲玲到第十五天,忽然有一天清醒了,她似明白了什么,对华玲玲说,你哥哥是去做大事去了,那边有等着他做的工作,我舍不得他走,那边他还有一个母亲等着他降生,去就去吧,我不能难为孩子。
华玲玲听母亲这么一说,眼睛瞪得像两盏灯,但她还是顺从了母亲。华玲玲说,可不,其实人生真就是过客,我们把活着的事做完,还要去做另一个世界的事,就是在离别时难免太匆忙,就像哥哥,他完全可以再从容一些。
华玲玲的母亲信了华玲玲的话,她复原如初。她明白过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更加心疼华玲玲了,对于孩子们,华玲玲的母亲从来都是心疼女儿,而不心疼儿子,如今华土龙没了,按说她该心疼华天龙,但是她还是没有改变自己,她的潜意识里早把华天龙托付给了袁梅。
事实上她也想对了,自从没有了哥哥,华天龙像变了一个人,他开始偷着吸烟了,他再也没有心思偷包米和爆米花了,好在有袁梅时不时给他打气,撑他一把,他还能勉强马马虎虎地工作,却再也看不出生龙活虎和生机勃勃了。
华玲玲的母亲这天做了一件令华玲玲吃惊的事,她把她和女儿在服装厂干活的账重新拢了一下,算出自己的工钱和华玲玲的工钱,算得的结果是她的钱可以买两头小猪,而且还能把小猪养成大猪。华玲玲的钱可以买满满一麻袋小米了,可以补足他们家两年粮食的亏空了,有了这可观的数目,她喜形于色对丈夫华五说,再干两天我和玲玲就可以下来了,我在家养两头猪,玲玲去上学,玲玲不能不唱歌呀。
这若是平时,华五会极力阻止华玲玲母亲的举动,但是这一次没有,他失去了儿子,他不能再失去别的亲人了,只要他们活着,饿点累点都没什么。华五的支持让华玲玲的母亲干劲倍增,她甚至利用早起的时间到市场上把小猪都看好了,她喜欢花猪,不喜欢白猪和黑猪,为什么喜欢花猪她不明白,但是她的女儿华玲玲明白。华玲玲亲眼看到母亲的箱底压了一套大哥华土龙的迷彩服,她谁都不给,甚至都没有给华天龙的打算,对她来说,那是她的儿子,花色成了她一生的至爱。
和华玲玲的母亲不谋而合的还有一个人,那是华玲玲在学校念书时的老师。
华玲玲的老师是女的,音乐学院毕业不久的大学生,比华玲玲大不了几岁,认识华玲玲是她到郊外散步,她听到一首别致的《台湾同胞我的骨肉兄弟》,这是她从业以来第一次遇到的有如此天赋的嗓音。那天她为寻找这声音连跑了两个小时,才在一片四周是桦树林的绿草坪上见到了华玲玲。
华玲玲的老师叫米粒,师出名门,小巧玲珑,最拿手的歌是长征组歌当中的《毛主席用兵真如神》,而米粒自己知道,她的高音区照华玲玲要差半个音阶,但是米粒不嫉妒这个,对她来说华玲玲是个可培养的人才,稍稍点拨,便可成大器。
米粒在这天傍晚走进华玲玲的家,米粒是想告诉华玲玲,她想为学校办文艺小班,培养音乐方面的人才,而且教育局已经批准了,下个星期她就可以考核招募人员了。米粒的中心意思是想劝华玲玲参加她的小班,并想趁机说服华玲玲的家人。
华玲玲的母亲对米粒的到来表现出十分的欣喜,她把米粒安抚坐下,并给米粒泡了杯茶,然后她说,让玲玲去学吧,玲玲跟着你我放心。可是不等米粒做出反应她转身就走了。她走得很急,好像去做什么事情,米粒不解地看着她匆匆离去,透过窗子,米粒甚至看到她一溜小跑儿。
华玲玲见米粒看出异样,就对米粒说,米老师你别介意,自我哥去世后,她一直这样。米粒听华玲玲这么说,就见怪不怪了,她拉住华玲玲,说,走,我领你去看练功房,专门练歌的,四周装了隔音板,你看了准特别喜欢。
华玲玲确实喜欢学校花大价钱修建的练歌房,这实际是一个大面积的练歌厅,棚顶的镁光灯正在逐步安装完善,舞台也初步形成,华玲玲和米粒合唱了那首“横断山”,是女声二部轮唱,她们配合得天衣无缝,得心应手,十分默契,又分别唱了她们各自拿手的好歌,米粒还展示了自己的一腰功,她能一连串做五十个后空翻。
所有这一切,对华玲玲来说都是一个新天地,华玲玲兴奋得脸都红了,两眼放着光彩,她告诉米粒,她的哥哥还给她留下六元钱呢,她就用这六元钱来交小班的学费,她说她的哥哥就是为争取她能早日唱上歌而死的,现在这样的好运她的哥哥也肯定知道。
可是华玲玲的好运并没有陪伴她多久,也许就是她说这话的当儿,她的母亲出事了,这件事性命攸关非同小可,它砸碎了华玲玲所有的一连串的梦想。
5
华玲玲的母亲在拢账的时候发现,她再有五件棉大衣的数额就可以领工钱四百元了,然后她就可以把她预定的小猪买回来养大了。米粒的到来加重了她想挣钱的欲望,她想一定赶在明天,服装厂的出纳员出差之前,把她的衣服数量达到一千件,然后把工钱迅速领到手,那样不但她养小猪的目的达到了,华玲玲上学的愿望也实现了。
因此她把米粒和华玲玲扔在家里,一个人去往她的成衣车间。她想就着黑夜来临前,把余下的几件做完,了结了一份心愿,由自己来结束服装厂的告别,明天华玲玲也省事不用再来一趟。
成衣车间实际是一个废弃的仓库,里面有四五个絮棉花的案子,有成垛成垛的棉衣服,这些新做的成品和未成品都是通过她的手,还有华玲玲的手,一点一点做出来的。车间里没有别人,就她们娘俩,所以开门的钥匙也在她的手上,本来是由华玲玲经管的,但是自华土龙死后她变得什么都不放心了,她的神经总好像时时绷着,钥匙就只有挂在她的腰间了。
这样的保管钥匙的方法其实是很保险的,但是只有这一天出了毛病,原因是华玲玲的妈妈换了条干净的裤子,就忘记把脱下去的脏裤子上的钥匙摘下来。这是头吃饭的事,当时她和华五,华天龙,华玲玲一家人在吃饭,她是想让华天龙帮她摘下来的,可是吃着吃着就忘了,现在她人已要到了成衣车间门口了,她忽然想起忘了带钥匙,再回家去取,恐怕时间都用在路上了。华玲玲的母亲这时就想把门锁别开,走时用铁丝再把它缠上,反正院子里有更夫,一夜出不了什么问题,可是就在她走到门锁前时,她发现门没有锁,这让她的神经紧张了一下,她最先想到的是衣服,她不能在衣服上出问题,那上面系着她和华玲玲的命呵。
华玲玲的母亲来不及多想,她迅速地进了屋,这时她看到她们做的新衣服散落在地上,而且在她进屋的那一瞬间,后窗响了一下,显然是这屋进来人了,来人趁她还没有看清他们之前已破窗而逃。
华玲玲的母亲向后窗追去,她想看清是谁来这里坑人,就在她心跳如鼓地站在窗前,她看到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跑出了后院,其中跑在前面的那个人她十分熟悉,她想了一下终于明白那是谁了,因为她看到他的后屁股上耷拉下一节红裤带,那裤带是她手工做的,因为这一年是华天龙的本命年。
认出华天龙后,她马上就断定那跑在后面的是他的女朋友袁梅,果然在华天龙扶她上墙时,她认出那人果然是袁梅。
是儿子偷了自己的钥匙。得出这个结论,华玲玲的母亲不经意笑了起来,她笑儿子偷吃禁果却瞒着他的妈妈,天下哪有这样的傻儿子。华玲玲的母亲这时候坐在她长期坐过的椅子上,其实这时她已无心做活儿,她最明智的选择应该立即回家,她若回家真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可是她就是没有回家。这时她发现屋子里已经不像她来时那么明亮了,她想应该有盏灯,有盏灯到十点她就可以把衣服做完了。可是这间屋子里是没有灯的,只有墙角处有一个电匣,只有她的头顶悬着一个永远不亮的电灯。华玲玲的母亲想着就向电匣走去,她想让那电匣帮她把那盏灯弄亮了。
这时候已经翻过墙的华天龙,后悔自己的行动过于慌乱了,因为也和他同时翻过墙的袁梅把脚崴了,而且袁梅还告诉他说,那进屋的人是你妈。华天龙听了袁梅的判断觉得有道理,因为外人是没法在下班时间通过门卫进入这个院子的,他和袁梅进来都是翻的院墙。华天龙想起这些时,就不打算走了,他对袁梅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如果不是我妈,那东西丢了我们家赔得起吗?袁梅说,那如果是你妈呢?华天龙说,是我妈就更应该回去了,我妈上哪去找锁头锁门呵,那锁我都忘记放在哪儿了。袁梅说,要回我们就钻墙窟窿吧,翻墙我是没力气了。
华天龙于是和袁梅从墙底端的下水道钻了过去,就在他们钻过墙向成衣厂眺望时,他们同时看见,成衣厂的屋子里升起一道火光,火光四射刺痛了他们的眼睛,华天龙喊了声,我妈!就扔下袁梅自己奔火光而去,结果华天龙看见被电击倒的自己的妈妈,她的两只手被烧得漆黑,鼻孔尚有一丝气息。
华玲玲见到自己的妈妈时,是她的妈妈从手术室被推出来以后,医生尽了最大的努力,最后还是没有保住她的双臂,它就从肩膀的下端,齐齐地被截了下来。华玲玲一路的哭声也没有惊醒她,她被护士用平车推进烧伤病房。
事情的发生突然得让人喘不过气,华家又一次跌进深谷,确切地说,是华玲玲想上学的愿望又一次破灭,而且是在唾手可得的时候。
华玲玲第二天结算了服装厂所有的账,她把八百元钱一分不少的全部交给了父亲华五,来做母亲的医疗费,并且也随带着交出了哥哥华土龙给她的六元钱。就此一个美丽的有关唱歌的童话结束了,华玲玲再也没有欲望唱歌了,再也没有可能去唱歌了。
一个无歌的年代。
要说还是米粒没有忘记华玲玲,等半年以后华玲玲的母亲烧伤好了,能够自己出来行走了,米粒就悄悄潜入华玲玲的家,她兴奋地对华玲玲说,我给你带来一个机会,一个绝好的机会。
米粒说的机会是指中学生一年一度春之声音乐会,这次音乐会决赛出的选手可以去省里参加汇报演出。米粒总觉得华玲玲的歌唱天分没有发挥出来太不尽人意,所以这一次她想了一个主意,一个妙不可言的主意。也是赶巧,唱独唱的演员临时有病了,米粒还指着她得一等奖呢,结果未出师先功败垂成,米粒心里十分不快,急中生智,米粒想把华玲玲拉进去。
华玲玲很长脸,在彩排时发挥得淋漓尽致,合乐时几乎没看谱子,一遍就成,所有的老师都很满意,所有前来参看演出的领导也都很满意。学校为了鼓励演员,特地在演出那天把演员们领到饭店,安排他们每人吃了一碗又长又顺的面条。一大盆面条放在大圆桌中间,白面的,自己支配,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喜事。就像久旱得雨,饥饿年代的人们,对面条的亲切,不亚于看到一个死而复活的亲人。
大家吃得兴致昂然津津有味,席间断不了对这次演出做着预测,不管谁预测都说,华玲玲一定能得大奖,哪怕就一个一等奖也非华玲玲莫属。华玲玲对自己也充满信心,对这次演出更是胸有成竹。但是就是这板上钉钉儿的事,却把事情说破了,华玲玲别说拿大奖,她连一首歌都没唱完,就从舞台上退了下来,连话都没说一句就讪讪地回家了。
回家的华玲玲兵败如山倒,一直不肯见人。连她的母亲都不敢和她提唱歌的事。一星期以后,演出的硝烟散尽,华玲玲才像废墟里的老鼠,战战兢兢出了门,她去了药店,自己弄了一副汤药,喝完她的嗓子就坏了,永远地变坏了,说话的声音,就如墙上一张粘不牢的纸,被风卷起一角,瑟瑟地抖动,难听得就像她那把喑哑的胡琴,就再也不能唱歌了。
老师们问米粒这是怎么回事?米粒不说。十几年之后,华玲玲自己说了,华玲玲说,多出的那两碗面条扔了太可惜了,那是粮食,宁可撑着也不能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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