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邻里-欢乐麦田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A)

    丈夫的哥哥要走,丈夫从昨晚就捅咕我让我无论如何去送送,我看着丈夫那可怜巴巴的脸,向着他那无可奈何的表情吹了口气,我说不是说枕边的风常吹吗,我就吹给你看看。我仰着脸等待丈夫的回答,丈夫见我还是一如既往的疯劲儿,就绝望地把脸转向别处,眼里立刻涨满一层迷雾。这迷雾我熟悉,我知道这状体的东西的后面丈夫准看到了什么,这个时候我就异常地兴奋,就像常常把茶水根儿倒入丈夫的耳朵眼儿里一样兴奋。

    十几年前丈夫和他的哥哥找到我那会儿,我正在河边玩柳枝。那个季节柳枝刚刚发芽,发芽的柳枝一律都很直顺很软和,我把它们用小刀割下,把它们绾成帽子戴在头上,绾成脖套套在腰间,实际脖套就是项链,可是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把它套在腰间纯粹是掩人耳目,不然全世界人都知道脖套的妙用,谁还来理会腰带。

    我把柳枝编成无数个套套,忽然想起我放牧在水边的鸭子,我母亲让我来水边牧鸭,做个牧鸭女,说这样很惹人注目,说不定能碰上个放牛小子什么的,结果我在这里守候了一上午连个人影都没见,倒见到一个长尾巴狗,它很喜欢我的鸭子,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一个,不一会儿工夫就把那群鸭子叼走了。那狗会浮水,浮水的架势和我父亲差不多,只是我父亲不会把自家的鸭子一只只弄走送给别人。

    那只狗把鸭子送给了谁呢?结果我看到有两个男人手拎着鸭子向我走来。我一点也没害怕,不过对人要有礼貌,我母亲告诉我对人见面要先笑,我也这么试过,可是我的笑并不像母亲设计得那么好,我刚开口笑,别人就吓得跑得很远,就像我要吃他们似的。后来我才知道是我的嘴张的大了一些,声音也略高一些,这做人可真难呀,干什么都要把握分寸。这会儿这两个人来,我就没像以往那样张狂,我站好立正的姿势向他们行个举手礼。我说:我入队了,入队时学过敬礼,很令人肃然起敬的一种礼,对你们的到来我表示谢意。

    我等待他俩的回答,其中那个小男人显出几分害怕的样子,他不自觉地向他的哥哥靠了靠,那个人肯定是他的哥哥,哥哥都会保护人,却常偷吃小孩的东西。果然他的哥哥按住了他的肩膀,对他稍作安慰后问我:你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吗?我当然不知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可是我很聪明呀,我马上想到对付他们的办法,我说:一定是来分享我的柳条帽或者帮我找鸭子的了,可是我要告诉你们,鸭子的问题还是以后解决吧,因为鸭子都不见了踪影,只要你们在我母亲面前作证,说鸭子是自己走丢的,我就没什么事了。我说完就去整理我的柳条帽,我知道现在只有柳条对他们有用处了。

    谁想那个弟弟太胆小了,他拉紧他哥哥的手,做出马上要离开的样子,显然他是讨厌我,这还了得了,初次见面就不把我放在眼里,长久下去我还有人格吗?人格是最重要的东西,人格的力量能征服和毁灭一切。于是我站了出来,义正词严地指出:这是我的朋友,你不能随便让他怎么样,到了我的地界就得归我管辖,任何人都不能轻举妄动。那个弟弟听我这么一说,他竟哭了,他哭时我才认真地看他,他不过和我相同的年龄,二十多岁,他穿着军装,准是在部队让人撵回来的,这种人哭都哭不好,还想拿枪杆子?于是我想教训他一番,可是那位哥哥没等我把要说的说了,就用话语把它打断了,以至我以后怎么想都没想起来。

    那位哥哥说:你是九子吧,我早就认识你了,这是我的弟弟王童小,和他交个朋友怎么样?他说这话时手紧紧拽住他弟弟,他唯恐他跑掉了,我也乜斜着他弟弟,我真有点儿瞧不起这个说哭就哭的家伙,他弟弟倒显出不像刚才那样紧张,可能他瞧见了我的脸上有了笑意。

    那位哥哥继续说二我弟弟会做很多玩具,他每天都能陪你玩,打机关枪,老鹞捉小鸡什么的。我想起那个扯成长长一串的游戏,觉得有些好玩,不过他得让我担任主角,就问他:那,到那时谁能当老鹞子呢?他哥哥回答:当然是你了。我这回高兴了,把手中的柳条帽一股脑推给他弟弟。我说:那好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们就做朋友吧,不过我可告诉你们,朋友就是朋友,作对象可不行。我正色地声明,他们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A1)

    那个只有十五岁,小得像一只蚂蚁的小丫头,她是伏在我母亲的后背上,偷偷摸摸走进我们家门的。她一进来,我就嗅到我母亲的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味道。这晚上,灯光下我围着母亲寻找,起初母亲也随着我的方向转圈子,后来我就明白了,那气味准是来自母亲的背后。于是我厉声呵斥母亲:站住,我早就知道你的企图了。

    母亲听了我的话,她愣怔了片刻,只这一瞬间我就在她的背后捉住了那个小丫头。小丫头被我揪住脖领握在掌心,我说:嘿,原来是你,你也配到我们家来,满身的骚气。小丫头像一只耗子一样,吱吱地叫着,她说:我的嗓子快说不出话来了,你放松一些我有话跟你说。

    我信以为真,我把她放在我家柜盖上,可是还没等她站稳,她就呼啦一下腾飞起来,她绕着我家屋子的四周忽隐忽现,一会落在梁柁上,一会落在墙角挂衣服的铁钉上,我仰着脖子开始捉她,可是她比蝴蝶还机灵,等我蹑手蹑脚走到她近前,她竟又突的一下改换了位置。

    这样来回反复了几十次,我有些泄气。我坐在被垛旁稍作喘息,想着再一次发起总攻的办法。我想到了我们家仓房里的大扫把,那个竹苗做成的铁刷一样的大扫把。如果在空中抡将起来,别说是小丫头,就是小小子也招架不住。想到此我下炕穿鞋,谁想空中响起小丫头的笑声,她说:你别去找了,那把黄色大扫把让你妈借给东邻的二丫了,二丫要去扫公粮。

    我这才想起二丫学校的操场上,晾了满满一院子包米。阴雪天,二丫第一个要去义务扫公粮。我想起这些,决定返身再去和小丫头周旋,可是就在我起身尚未站稳的当儿,一只柔软的毛茸茸的东西落在我的肩胛上。我以为是一只毛毛狗或一只毛毛猫,等我想把它从肩胛上弹掉时,它却机灵地转移了方向,移到我的脊背和大腿上,而等我找遍脊背与大腿时,一只手臂死死地扼住了我的喉咙。小丫头嘻嘻笑着高声说道:别找了,是我,你找不见我了吧?你对我太凶了,我本是找你玩来了,你这么不客气,我只好让你受些苦了。

    我缓了口气,想不出任何对付小丫头的办法。我说:那么说,你今后不想走了?要永久住在我家了?小丫头笑笑,她很得意,她说:那自然,你不知道我出来一次多么不容易,是师傅喝多了束我的羊毛锁断了,我才出得来,从此,我就要与你为伴了。

    她兴奋地在我身上挠痒痒,弄得我左右扭动也控制不住自己笑出声。我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了,用不了多久,你师傅还会把你锁回去,这回用的羊毛锁,是你一辈子也挣断不了的。小丫头停止了她的小动作,她伏在我的耳旁,热乎乎的喘息像在往我的耳朵里吹气,她说,这你就不知道了,你和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你忘了吧?我只要附在和我一模一样生辰日月的人身上,师傅就是想让我回去也没办法了。

    听了她的说法,我绝望地掉下眼泪,我哭得很伤心。我说:我也没招你惹你,你犯得着和我过不去吗?你应该去惩罚那些作恶的人,我可是积德行善做好事的人。

    小丫头听了我的话,她耸了我一下,显然她是生我的气了。果然她说:你以为我愿和那些作恶的人在一起吗?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总不至于不知道吧,我一见他们就恶心。

    我接过小丫头的话茬,我说:可是,我有什么好的呢?你的到来会妨碍我,会让我寝食不安,会改变我的正常生活。小丫头听着听着笑出了声。她说:说来说去你是没适应我,我向你保证,有一天你会离不开我,有一天我要走,你会拉住我不让我走,我原来只想在你家院子里住宿,我们情同手足,要怪你怪你母亲好了。

    我这才用心去瞥一眼母亲,母亲已经为我铺好了被褥,正亲切地向我招手示意。她还准备了香火,请来两个巫师。一个大神,一个二神;大神是女性,二神是男性,他们都是五十岁左右,都身披紫色绸缎,都手拿扁鼓,二神手里还多了一根长绳,他们恶狠狠的两眼射着凶光,一步步在向我逼近。空气变蓝了,小丫头伏在我的背上惊恐地喊:快,帮帮我,他们来捉我了。

    我本能地护住了她,急速地向墙角退去,我拎起一只枕头向大神二神扔去,为她筑起第一道防线,如果再不行,我决定打碎那一直为我家照明的功劳显赫的烂眼睛灯泡。

    (B)

    老鳏夫一早三点就起来,窸窸窣窣地准备他的行装。他住在小屋里,故意把声音弄得大些来呼唤他的弟弟。王童小躺在我身边,早就跃跃欲试想起来为他哥哥饯行,都让我用一种巧妙的动作制止下来。

    我知道王童小不会死心,我时刻静心监视着他,如果发现他有不轨的企图,我的大拇指和食指就会偷偷地伸过去,在他那皮包骨的身上狠狠地揪一把。王童小也就像一个弹回去的皮筋动几动而没有了声息。

    细说起来老鳏夫不算老,他还没到五十岁。但他的长相就像王童小的爹。王童小自小没爹,他就担起了王童小爹的责任;王童小自小没娘,他就自然成了王童小的娘。现在王童小长大了,娶妻生女了,就像养爹娘一样养着他。

    我母亲有一段时间扯着我的衣袖神秘兮兮地劝诫我,要我对老鳏夫好些。我母亲说:你要能对他好一点儿,过年我给你买个金戒指。我说;不就是那个铜圈子吗?我不稀罕,我肚子里不是还有一个吗?我指的是我子宫里的避孕器具,是我母亲在我不清醒期间硬让医生放在里面的。我对母亲一直耿耿于怀,我怎么可以再一次听信这个老谋深算的家伙的。

    我对母亲说:你当初看王童小那么好,不如干脆你嫁给他算了,干吗要搭上我?母亲听了我的话二话没说,忙像个陀螺一样跑到灶间为我洗碗去了。我的土坯锅台上的铁锅里总要放一些未洗的碗,都是留给王童小晚上有时间一起来洗的。母亲把碗筷弄得硌楞硌楞一阵乱响,我明白她是分散我的注意力,想让我别说下去。我哪是那么好对付的人,我冲着母亲喊:你把你的老丈夫药死吧,你好和老鳏夫结婚!我妈哇的一声在灶间哭将开来,王童小忙为我端来一盘刚洗好的水果放在我面前,他是想用这通红的李子堵住我的嘴,我吃了一口果然甜香迷人。我说:王童小,你快吃呵,香死人啦。我忘记了母亲刚才的那个茬儿。

    王童小在我第五次向他伸手时,强忍住翻了个身。他闭着眼睛,脑袋一动不动向他哥哥张开了口,他说:哥,外面闯不明白你千万回来。他忙用被子蒙住了头,我以为他是怕我再次向他进攻而实行如此愚蠢的办法,而没想到他竟在被子里呜呜开起了火车。

    老鳏夫听到这种声音,停住了他的动作,他本是在用他的电水杯煮鸡蛋,预备他旅途上享用。他也不知要走多远的路,竟然煮了十来个,电水杯都冒尖了,他只好用手拎着盖子,时刻不停地观察水是否溢出来。听到他弟弟王童小的哭声,他的水杯盖咣当一声落在地上,接着老鳏夫也哭了起来。

    我在他们兄弟编织的乐曲声中睡着了,我梦见了我的那片菜田,它们长势凶猛,绿色怡人。我想起我该为它们培培垅了,我从小把它们侍弄大,直到它们长出果实,我要等到它们真正收获那一天。

    于是我到处找锄头,我抓起一只锄头想把它扛在肩头,结果却是十八子的一只胳膊。十八子的一声怪叫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十八子说:妈,我是十八子呀,你当我是什么?十八子明亮的眼睛让我想起我十二岁的女儿,看到她的脸像一朵刚开放的小花,我的心里顿时升起明媚的阳光。我说:十八子,你见过早晨带露的向日葵吗?你就是那带露的向日葵。十八子聪明地点了点头。我说:向日葵成熟了里面的籽粒就可以做五香瓜子了,你知道吗?十八子说:知道。十八子的话让我很满足。我说:你再睡一会吧,我要去锄草了,锄完草我还要培垅,宽大的垅台能让向日葵长到天上去。十八子相信地眨了眨眼睛。

    菜田处在窗前的一块空地上,长和宽各是10米,这是我仔细丈量过的,是十八子和我用做活的竹尺,一下下从南量到北,从东量到西,精确计算出来的。十八子会算算数,她说:三十尺再除以三就是十米。我记下了这个数目。

    种菜那天我让王童小为我去买菜籽,王童小是不同意我种地的,买菜籽他也是十分不情愿的。我揪住了他的脖领,我说:我知道你不愿侍奉土地,你要愿意不能从农村拔出根来,你要愿意种地不能随随便便到城里找个疯子做老婆,你以为你这么做就做到了完全背离?我就是让你重新归复到土地中去!王童小认输了,他说:我去,我去,我这就去。

    王童小到底是农村出身,他买的菜籽品种齐全,样样令人满意。它们有黄瓜,豆角,柿子,向日葵。向日葵籽是我要他买的,因为十八子喜欢向日葵,十八子最终能成为向日葵。

    种子撒上没几天就下雨了,好雨知时节。这是我在中学时学的,可惜以后我得了重病,不得不中途辍学,它的下一句我也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我种地的时候,王童小是从不帮我忙的,我也只有在这件事上对他姑息养奸。但是王童小他能做饭,能洗衣服。我播种时他就找来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东西,开始洗涤起来,白色的泡沫像天上棉絮般的羊群。

    王童小知道他手里一旦有活儿,我是不会强求他的,其实他是在躲避土地。土地在他心中是敌人,是戕害他生命与前途的重要渊源。这些都是他的老光棍哥教会他的,他的哥哥老早就灌输他向往城市,所以在他当兵三年后还得回农村之际,他们就在河边找到了我。我告诉他们做朋友可以,做对象可不行,他们却丝毫不去理会。

    实际我是为王童小好,虽然我那时还不知王童小是王童小,也不知王童小是我丈夫,可是他的容貌的小巧,我已经有几分喜欢了。他的老光棍哥可不听我的劝告,他做出牺牲王童小的重大决定。为换取一个城市户口的桂冠,他们不计较老婆的质量了。

    他的老光棍哥扳正王童小泪水蒙蒙的瘦脸说:媳妇是次要的,儿子是主要的,你进了城还计较日后说不上好媳妇?老鳏夫的缓兵之计,让骨瘦如柴的王童小从此虎落平阳。

    十八子在第二年就出生了,十八子是个女孩,王童小的希望一下子落空了,他没有儿子了。他虽然不惜一切代价成为一个城里人,可是也只能是他自己的一块闪光的招牌。他的户口簿存放在他的抽屉里没有了初时的光彩,从此再没有人接替与传播了。老鳏夫这时也傻了眼,我可是高兴得舞之蹈之。

    (B1)

    送走了大神二神,我差不多昏睡了一天一夜。母亲坐在我身旁,这时候我能看到家中的一切。母亲的泪哭干了,大神告诉她,他们赶走了附在我身上的黄仙,再过一两个时辰,我就完好如初了。母亲就等这一两个时辰,可是她等了一天一夜,才见我的嘴唇动了动。母亲弄一勺糖水滴进我的口中,我口干舌燥,这糖水就似一眼甘泉让我头清气爽。我说:母亲你怎么让他们那么打我?我动了动火烧火燎的身子。母亲听我一说,大吃一惊,她说:九子你可别吓唬妈妈,你还没好吗?

    我想坐起身来,因为附在我背后的小丫头一直被我压在身下,她已经小声地对我说了两次,说她简直要被我压死了。我对着她笑笑,表示理解她的苦衷。母亲扶起我后,她急速地蹦到我的腿上,她暗示我端过母亲手中的水杯,她说她渴了,我要过水杯,放在我的腿上,她果真不一会儿就把它喝干了。我说:你可真有度量。

    母亲一直观察着我的表情,我和小丫头的对话她也听到了,可是母亲她看不到小丫头,也听不到小丫头的声音,母亲只承认我还在和魔鬼对话。母亲大失所望,她居然趴在我的床上大哭起来,因为她花了不下五十元钱请来的降鬼神仙,竟连鬼的毫毛也没损伤,她的女儿照样该哭还哭该笑还笑。

    母亲的伤心让我也很痛苦,母亲被街坊领去劝慰时,我诚恳地问小丫头,我说:你这是何必呢?你搅得我们家鸡犬不宁,是我家哪辈人得罪了你吗?小丫头没马上回答,她坐在我的对面,用手摆弄着她烧焦的腿上的伤。那腿的上半部已是焦糊焦糊的一片了,我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小丫头这才抬起忧凄的眼睛,她说是那大神二神烧的。我这才想起二神一声吆喝,那大神就吐出一串火,我说:这么说,你真是黄仙了?小丫头说:我不是黄仙,我若是黄仙我这下就被烧死了,我是小丫头你不已经清楚了吗?那就是说大神二神误诊了,他们对症下药是永远抓不到你的?小丫头说:他们就是知道我是小丫头也是抓不到我的,他们没有那么深的道行。那你为什么要被烧伤腿呢?我问。你还是有对付不了他们的地方。小丫头说:那都是为了你呀,不烧伤我,就要烧伤你呀,他们把酒火往你身上淋呀。我顿时肃然起敬,我不知怎么感谢她,我拉过小丫头的手,我说:好吧,以后我都听你的,我们同手共盟。

    母亲从邻里家回来,她唉声叹气,眼角挂着泪痕。而我可欢乐着呢,小丫头给我带来无穷的乐趣,她陪我玩陪我背童谣,她教我怎样把一条完好的裤子,一点点剪破,接成一长串长绳冷不防套在母亲的脖子上。她轻盈雀跃,不一会儿就把我家四壁的东西翻个遍。她翻出一件母亲结婚时的夹袄,立马就披在我身上。这件红缎子夹袄穿在我身上,我变得和新娘一样娇丽。

    小丫头扯着我的手,她说:你太漂亮了,你将来就会这么出嫁的。我含笑憧憬着,和小丫头一同走向大街。路过院外的巷子,我们被一群人围上,这些人都是我平日里熟悉的人,有杨丫,有少平,还有二明。

    二明做作业可从来都是照我抄的。可是这会儿他们的神情可都够紧张的了,他们都似不认识我了一样,蜂拥着奔来奔去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他们互相转告着:九子疯了,你们知道吗,九子疯了。九子刚刚十五岁,就想着出嫁的事了。

    小丫子急急地告诉我:你母亲要请人给你针灸了,我可是不得不报复她了。

    (C)

    老鳏夫走了十来天,一直没有来信。王童小开始像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了。他一改往日的勤劳节俭,整天地仰躺在床榻上吸烟。烟的品种也改变了,不是老鳏夫在时的那种大把旱烟扭成的塔形烟卷,而是换上了一元五一盒的软盖男子汉。我向着王童小喊:王童小,你想当男子汉了,你若当就当硬盖,别动不动就是软盖。王童小对此毫无反应,他习惯了,结婚十多年他一直是在我的浪声浪气中度过。他像一尾无生命的干鱼,环境对他已经不重要了,加之命运早就注定了。

    想起王童小糟糕的命运我禁不住暗自好笑,这才是活该倒霉呢。没有哪个傻瓜敢公然将鸡蛋往石头上碰,等十八子长大选择对象的时候,这是必须首先避开的。你以为土地是那么好放弃的吗?你是想追寻你终生难以得到的,但你的方式大错特错了,你之所以一生倒霉,那是你一时不慎迈入了深渊。

    十八子倒很会疼爱她父亲,她利用放假与放学的时间,拿出她打了100分的作业翻给她父亲看,她动不动就要考一考她父亲一两道脑筋急转弯的题。比如:六个小孩推一辆车子,为什么推不动呢?小明在路上走,为什么连半个人都没看见呢?每每对待这样的问题,王童小都要憋红了一张脸。他说:六个小孩推一辆车子又推不动,那肯定是他们都太小太没有力气了;小明在路上走没看见人,那是因为路上并没有人。

    十八子对待她父亲回答的问题,先是忍住大江大河般笑,之后她就认真地对他进行耐心地解释与启发。十八子说:六个小孩推车推不动,那是因为方向不对,他们的力气不往一处使,再轻的车子也一定推不动;小明在路上走没看到半个人,那是因为人全部都是整体的,没有半个的。王童小听后摸摸自己尖尖的脑袋,他像蒲扇一样瘦骨嶙峋的大手拈动着他稀少的黄发,之后他的眼圈就迅速红将起来。他的愚笨和缺少见识让他在十八子面前无地自容。他的满腹苦水在这一刻终于成为浓烈的胆汁,足以让我拍手称快了。

    我这时就要去我的菜田。因为对王童小最刻骨铭心的刺激就是种田了。我要用这种亘古不变的劳动方式,让王童小的缺憾更加苦涩最终浑浊。

    菜田的长势极佳,但它首先成为一片葵园我还是有些不放心。这主意是王童小出的,他说:你种豆角时,每隔一埯种一棵葵花,到时你就不用费力去架豆角了。对农活儿的经验我必须相信王童小,我去种了,没几天它们就分别长出来了,开始时它们纤细的小苗还齐头并进,可是过几天那葵秧就被豆角秧甩下了。一场雨水过后,它眼见着就长得齐腰深了。而那豆角秧还像一个蹲在地里撒尿的女孩,不大的规规矩矩的一堆一堆地躲躲藏藏。不过它的蔓很快也长出来了,王童小没有骗我,这蔓子像一只手腕准确地向向日葵伸去,我说:王童小啊,你何必呢?何必要离开土地呢?土地的奥妙你都没悟透,你还能悟透什么呢?

    有一只老母猪,它带着十二个崽一同把我菜田的板障拱豁了。可是它和王童小一样没选好时机。它眼睁睁看到我蹲在菜田里却还不顾一切拱掉菜田的一块木板,所以我想给这个有眼无珠的家伙一点颜色看看。我静静守候着,当老母猪有礼有宾地让它的崽先进菜田时,我奋力抓住一只拎起来扯腿儿往刚伸进头的母猪头上砸,那母猪受此袭击号叫着带着它其余的十一个白净的崽仓皇离去。我得到一只死猪却损失一块木板,我觉得我还是划不来,我喊王童小:你死屋了,快把你家的大板柜抬来,它刚好做我菜田的木板。

    我知道王童小他是抬不出他家那个棺材一样的大红木柜的。那大柜他早就拍卖给他的乡民了。那是他的户口落进城里的那一日,他成为城里的公民,他缘木求鱼顺藤摸瓜,捋着他疯媳妇的后尘成为合法的户主后,他的又一次失去自我的创举。

    王童小那个高兴呀,这是一九八零年的某月某日,他和他的光棍哥破例喝了二斤老白干。烧酒让他们的脸色通红通红,像一抹夕阳的光铺衬着他们缺少色彩的世界。他们兴奋的心情就像十月怀胎,王童小和哥哥来不及和我母亲告别,他们日夜兼程回到他们生生世世活过来的老家。他们打算把他们的老屋,铧犁,牛车,木镐,以及一切和土地有关的东西,全部处理掉,然后他们速速离开这令他们乏味、生厌、苦恼的地方,到城里到高楼大厦中,到城里的文化与文明中,凤凰涅槃般地开始新的生活。

    他们穿过原野,走在青纱帐中,他们像洗衣板上的两股水流,快活而前呼后拥地流淌在垅间的小路上。路两旁的庄稼亲昵地向他们伸出手臂,他们却十分厌烦地拨开它们。有一棵包米杆它是过分了些,它仰倒在他们前行的路上,他们就毫不客气地把它连根拔掉了。王童小单薄的身躯这会儿有力量极了,他把它拔出不算,又一用力掷出老高老远,它越过高高的青纱帐,刚好砸在一只过路的野兔身上。

    越过包米的方块阵接下来是一片刷刷作晌的豆地,这豆地是王童小过去的日子里最爱恋的地方,每当农历六月,豆地就成了他的乐园。他整天泡在豆地里大把大把地撸着青豆,他把它们汇集成满满一袋背回去。他的光棍哥就会速速把它们蒸入锅里,没几分钟他们就会围着他们的土锅台饱饱地美餐青豆了。当然这些青豆都是别人家的,只有别人家的他们才吃着香甜和大刀阔斧,他们老早就学会享用别人而走捷径的习惯了。

    而这会儿王童小把什么都忘了,过去是什么?过去意味着衰老和死亡,贫困与焦虑,这个走出土地三年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他接受了足够的文明与陶冶后,放弃过去的熟知与颓废,他开始向更高层次的生活,更舒适稳定的活法与健全的人格迈进,可是他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他将用整个一生的幸福来偿还片刻的得到与安宁。

    我偷偷地跟在王童小的后面,像那只小白兔一样来去无踪,我有足够的精力和王童小折腾下去,坑坑包包的横垅地已让我跌倒几次,腿部的伤痕已让我心惊肉跳,欲望挑唆起我无尽的情怀,我和王童小和他的光棍哥共同扑向一块连天连地的麦田。麦田让王童小的心绪像麦田一样起伏,他疯狂地跳动起来,他的两条弯腿像滚动的扁圆的车轮,他对着黑黑的长空高喊:离开我吧,都离开我吧,我不再受你们奴役了!

    他抡圆了劲痛痛快快扑打着麦田,老寡妇的长笑和谐地有板有眼地伴着他的呼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们一起滚倒在麦田里,我大大受了感染,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时刻啊,我拼命地撕扯着麦子向他们扔去,我附和着他们高声浪笑高声呼叫:

    我们是城里人了!

    我们是城里人了!!

    我们是城里人了!!!

    四野泛起不尽的雷鸣般的赞同。

    (C1)

    母亲领我到一家医院里针灸。

    这是一位坐堂医生。他把他的办公桌安放在药店柜台外的一角,他就坐在这桌子旁接待着前来就诊的病人。医生是一个身体顾长的老者,他经常手拄一只文明棍,戴着他的半新不旧的灰色礼帽,慢悠悠走在大街上。他戴着一副奇怪的眼镜,在眼镜的对面你是看不到他的眼睛的,而他看你却是一目了然。

    我在五岁上幼儿园时就常常见到有这么一个人,现在他依旧还是那副衣冠楚楚的模样。不过他此时坐在桌前给患者诊病的姿态却有几分可人,他憨态可掬,细声细语,使他露出一排镶嵌的牙齿。那牙无论从哪个角度说都是有些疹人和不美观。它们厚厚地堆积在一起好像用胶皮糖砌筑的,它们分不出个数,厚实而肮脏地存放在那里,像劣质的斑驳陆离的墙。

    他看到我在直直地观察着他,就温和地示意我坐下。等他草草地打点完一个顾客后,他马上把挎在脖子上的听诊器移到耳朵上,凑到我面前。仅这一个动作,我就有话和他说了。我说:你真是个草寇医生,我的病不在胸腔里,它在……我用手指指脑袋,是信仰问题,每个人都该信仰一种真实的东西,比如你信你的听诊器,我信我的佛教,佛教是外来的可是我信它,我经常这么拜谒它,这完全是我忠实于它。我双手合十做个阿弥陀佛的动作。

    老先生被我的话震惊了,他沉吟了片刻说:看来释迦牟尼真没白有你这个俗家弟子,既是信佛,那么佛让你有个健康的身体和心理,你就得听他的。来,过来我给你扎几针吧。

    老先生开始在我的白会、阳白、攒竹、凤池上扎针,接着又在内关、足三里、胃俞、肾俞等位置插上无数的针。它们刚被插上那一刻,那针头上的小脑袋还在我的肌肤上不住地晃动着,我觉得好玩极了,可等老先生用手指不住地挨个转动时,我的各个神经部位就麻酥酥的,不过却骤然清爽,心情亢奋。几天来的污浊,气短,焦躁,错乱一扫而空,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说:太谢谢你了。

    这次针灸大约两小时之久,走时我说我改天再来,看来他还算一个我能接受得了的朋友。我母亲扔给他许多钱,我知道我母亲的心思,她是诚心诚意盼着她唯一的女儿快些好转,必要时以她的生命去换,她也在所不惜。

    和母亲走在街头上,我感觉依然不错,我让母亲领我拐进新华书店。我说:人这一辈子不可一日无知识,我要买几本书。

    母亲顺从地领我到书架前,那书架上摆着《少年维特的烦恼》,我告诉母亲我就要它。母亲去交钱,我就翻开扉页来看,不想小丫头男不男女不女的作者像摆放在扉页正中,照片的下方是小丫头为我写下的话语,她说道:你母亲对我太过分,我可就不客气了。从此,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的大脑小脑,你的四肢都归我使用,刚才的扎针你还说好,我险些被那老杂毛扎断了气,我现在心脏都窒息了,等回家我们再算账。

    我没敢把这话告诉母亲。我拿着书,闷闷不乐地和母亲走出书店,这一路我的头脑开始昏沉起来,四肢开始麻木起来,心脏开始窒息起来。我明白我开始变成小丫头了。

    我还产生了遥远意境的回忆,那是我从没见过的景象,一片野草碧绿的草甸子,宽大无边,鲜花丛丛,几堆坟冢分别错落有致地点缀其中。我坐在房顶,寻找天上的太阳,可是那天上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天地却是出奇的亮堂。忽然,我看见了母亲和一大群妇女,她们有说有笑手挎着篮子向我的芥角地走来。她们把高大的芥角秧按倒,一粒一粒地摘着我的芥角,她们个个都很兴奋,年轻麻利的我母亲很快就摘下半篮子,当她看见其他同来的人才摘下一筐底时,我母亲抿嘴一笑,她快步来到我的房前,我母亲凭她的聪明,终于发现我的屋前屋后满是高大茂密的芥角秧。我母亲像发现了特大的喜讯,她的双手不停地在上面像啄木鸟一样飘来舞去,我眼看着辛勤一年的劳动果实,顷刻间成为他人所有。这可不行,我今年的庄稼全指望这片芥角地了。

    可我又无法制止她。我情急之下,就弯腰拿起我那双漂亮的红缎面绣花鞋,把它放在母亲的视线下。当母亲想把那高出她一头的芥角秧搬倒在脚下时,却意外地发现它的枝头上挂着一双轻巧漂亮的红鞋。她顿时瞥了一眼她的同伴们,待她发现大家都没有注意这意外成果时,便迅速地把筐中的芥角倒出一半,把鞋子藏在里面,又把地上的芥角收回筐内。

    这样那筐再想装芥角就装不下了,它冒尖冒尖的拎在母亲手中,母亲这才心满意足离开我的房宅。

    她背后的两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也跟着兴奋地一跳一跳起来。

    (D)

    王童小这几日灰复了常态,他常常喜形于色,捧着一张张纸片暗自发笑。不用说王童小又有了新的精神支柱与精神向往了。果然他又很有耐性地对待起周围的一切,几天来的一蹶不振让他像火堆里拱起的耗子,带着一身暖红去忙忙碌碌。

    这日下班归来,他说:九子,把你的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洗吧。头发你也应该洗一下了。他边说边把电水壶插上为我温水,然后他很利落很有活力地把他的上衣脱下来挂在衣架上。王童小的殷勤让我色迷迷向他投去挑逗的一眼,我听话地把手中正缝制的布娃娃安顿好,让她睡下,就开始把自己的衣服脱下,脱得一丝不挂。

    王童小见我如此模样,就迅速把一只便桶拎向屋里,因为他知道他如不及时送货上门,我就会把这一泡尿撒在炕上,或屋内的其他什么地方。

    王童小从衣柜里把早就洗好、熨好、叠好的内外衣裤拿出来放在我面前,他说:九子,你试着自己穿吧。王童小的死灰复燃多少增添了我探索新事物的勇气,这以前可从来是他亲自为我穿。可洗头的事今天我是坚决不能自己伸手,我掌握不好水的温度,也不知洗发膏放多少,更要命的是王童小不在跟前我总疑心水盆是大海,我还害怕印花水盆底端的那条红鱼。王童小知道我的毛病,在这件事上他也没强求我。

    头发洗完,王童小开始缝裤腿一侧的豁边儿,旧线头齐刷刷小草一样生长在豁口边缘。这不用说准是那水泥钢筋预制板给刮破的,那个睁着六只眼睛的两千斤重的东西对王童小从不客气。他的衣服或皮肉总是不同程度地挂着彩,八个人嘿哟嘿哟往楼上运送时,如果一时不慎双脚踩空从上面摔落下来,还可能把他砸成一大堆颜色分明的肉罐头。

    王童小从事这危险的职业是他成为城里人的第二年。王童小有一肚子鲜花没开出来。他的雄心和愿望曾搅动我同意和他同床故而产生了十八子,除此之外王童小是没有任何机会,他和他的光棍哥一样都是苦苦地守着清冷的活寡。

    王童小听说他被分配成制板工时,他扯开喉咙大哭一场。他说:这不比在农村捋锄杠强多少。老鳏夫听了王童小的话就感觉是谁把一个蓄满气的车胎放了气,于是他不得不又一次担当起说客的重任。老鳏夫从旱说到晚,从太阳出来说到月亮落下,他终于力挽狂澜,将泪水涟涟的王童小说动了,第二天王童小平平静静去和那比他不知强大多少倍的预制板拼命去了。

    老鳏夫不但是一个较好的说客,还一贯足智多谋。他从自己不幸的命运中得出教训,一味地在王童小身上予以纠正。老鳏夫以为这肯定会万无一失,就像自己走过的黑洞,一切细节都在脑中,再领别人走一回,无非是轻车熟路。因此老鳏夫就像指点迷津的智者一般为王童小筹划着人生的路线图。偏偏王童小又是缺少主见天生胆小懦弱的人,他们相得益彰互相取长补短,来完成着他们王氏家族的最后族谱。

    王童小是个没有常性的人。他的耐性喜怒哀乐远远没有老鳏夫有节制。他在对我百恭百敬的第三年,终于有一次背离了老鳏夫的旨意,这是他的一次出格的举动。

    一直不食母乳只吃奶粉炼乳的两岁的十八子突然得了肺炎,这让我们一家人十分惶惑,包括老鳏夫在内。十八子的脸已烧成两个红红的苹果,她连眼睛都懒得睁一睁。王童小把十八子用棉被包好背在背后,让老鳏夫看家他要去往城南的儿童医院。冬日里王童小骑着自行车,他的汗水把棉衣打透了,一层白霜挂在他的肩膀上方,和呼呼冒着热气的头上。

    王童小到了儿童医院,我也准时到了。我是坐着一辆开往殡仪馆的车顺路来的,我和那些为死人送行的人在一起也没有什么蹊跷,只觉得他们个个都很沉静,都在努力思考着什么。我从车子上下来时,王童小吃了一惊,他的脸顿时就像我家屋檐下吊过的苦瓜,我可不管他这些,我掏出八毛钱为十八子挂了号。

    王童小背着十八子他迟疑着,并没有爽快地进入某一个病室。他在楼上走廊里来回的这个屋瞅瞅,那个屋看看。他走了一楼又走了二楼,终于在一个拐角X光室他看见了一个人。王童小十分惊喜,他直奔那个人而去。而我发现那个人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显出过分的高兴,而是津津有味看手里的一本连环画册,王童小窘迫地立在他身边,陪他看着,有好一会儿那个人才忙里偷闲说一句:孩子怎么了?得到王童小的答复,他又说了一句:对门儿。

    王童小是不是去对门儿我无所知,我开始为王童小打抱不平,我抓紧时机对那人说:你是王童小的战友是不是?你瞧不起他是不是?你没拿他当人看是不是?你看他是个乡下人又找了个疯媳妇是不是?那人惊异地看着我,他的眼镜掉到鼻梁上,他下意识推了推,我抓起他的连坏画册撕得粉碎。我又郑重地告诉他:王童小固然让你瞧不起,可你不能瞧不起我,你以为你比王童小强啥,你那物件并不比王童小长得出奇。这句话把我自己震惊了,这是全世界最丑陋最无以言说的话,我发觉我丢面子了,肯定丢面子了,我不敢恋战,抽身走出去。

    从儿童医院出来,王童小越发抬不起头来。我忽而明白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人们对他的评价是那么与他的心性相悖。王童小是那么急切追回一种什么,改变一种什么,而欲速则不达,他陷入更深更艰难的困境。

    开往殡仪馆的那辆车并没有开回来,我和王童小走上公路,无奈地等着来往的车辆。王童小的眼睛一直是低垂着看着公路,他的思考远没有老鳏夫从容深远,显然他还沉浸在刚刚的冷落与不被尊敬当中。他边想着心事边踢着脚下的一块冻土块,十八子在他的背上发出呼呼的喘息声。路边的白雪吸引了我,我可没时间去陪他,我要到路边准备雪球,哪辆车不拉我回城,我就要它吃我一颗雪球。

    我把雪球摆放在公路边上,高高地码起几层,手温让它们略呈青色,如果它坚实地打在人的脸上,足以让人产生不堪忍受的疼痛。

    我正忙得起劲,王童小叫我。他的声音很亲切,亲切得就像呼唤一条爱犬。

    王童小说:九子,你过来,你过来呀。

    他的手在不断地向我勾着,我抗不住这诱惑向他靠拢过去。王童小爱抚地搬过我的肩膀,他指着东西一条通往无尽无休的路对我说:九子,这条路你看到了吧?这条路很长很长,它的两旁还有高大的防风林,这条路的最里端有治好我们十八子的药,你若能坚强起来把它取来,十八子的病就会好了。

    我告诉王童小,我能坚强起来。可是我又问他:你手中拎的不是治十八子病的药吗?王童小下意识看了看,他很快就回答了我,他说:这是这里的庸医开的药,它治不好我们十八子的病。我焦急起来,我说那要什么时候能到呢?王童小说:只要你不懈地走下去一定能到的。我想王童小说的没错,只要我能不懈地走下去,我肯定能为十八子弄回药来。

    我向那条路走去。

    那条路真是太远太远了,它像一条射线,射出去就没有尽头。我穿过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穿过一片树林又一片树林,那条路却没有一点到头的迹象。若不是遇到老鳏夫我怕早就没命了。老鳏夫骑着马从我后面赶上来时,我正把双手插在一匹黄牛刚刚拉下来的粪便中,那可真是太暖和了,我示意老鳏夫你也来试试。我的嘴巴已经冻得说不出话了。

    (D1)

    入夜,气温骤然冷了起来,天地在一刻不停地冒冷气。屋间的柜子、土炕、棚顶和壁上的铁钉,每一个可以看得见的物体都在滋滋冒着冷气。我不明白小丫头为什么这么怕冷,成为小丫头后我唯一的感觉就是不耐寒,寒冷让我的心不住地哆嗦。母亲后悔了,她痴傻傻地守候在我身旁,喃喃地对我说:都是妈不好,妈不该领你去针灸,可是妈都是为你好啊,妈盼着你早些恢复正常啊。

    母亲流下长串长串的眼泪,我想劝母亲几句,可是我说不出话,我已成为了小丫头,小丫头怎么会无缘无故把我的母亲看成她的母亲呢?不过母亲的一番叨咕,似乎还奏效一些,我冷得打哆嗦的频率也稍稍减轻了幅度。母亲这时腾出手,她去柜橱翻找镇痛药,她把两片药用牙齿咬碎放在羹匙里倒入一些酒,划根火柴烧着了。蓝色的火苗燃尽的时候,母亲开始噗噗把它吹凉,冷不防灌入我的口中。一阵辛辣后我咽了下去,再一会儿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也就是说小丫头暂时妥协了,她也累了,在镇痛药的作用下,稀里糊涂地入睡了。

    醒来的时候夜晚已经过去了,窗外的阳光极其的好,阳光照在院中的高墙上。我的床边站了不少人,都是来观瞻我的病情的,他们都是邻里的婶婶大娘和父亲单位里的一些同事。

    父亲在邮局上班,骑着车子送信件已经十五六年了,他整天穿着他的绿色服装,站在床边的他的同事也穿着绿色服装。这绿色弥漫在屋中,似一种环境色把套间屋子染绿了。

    这些我只是看在眼中,我的头脑不归我了,因此这对我丝毫没有妨碍。可是小丫头她不干了,她想起她的芥角地,她想起她的红鞋,她又想起那针灸至今还让她麻木的四肢。小丫头怒火中烧,她借用我的身体,忽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她利用我的声音高喊:你们好狠毒呵,你们把我拉上扎针,你们想要我的命,你们休想得逞,我是钢炼成的铁打成的,你们痴心妄想,你们惨无人道!小丫头把我中小学学过的词汇捡有分量的全用上了,我的声音就这样洪亮地响彻早晨宁静的空中。

    母亲忙去关窗关门,别人也帮着她关,母亲肯定想一个姑娘家的病情,尽量少让一些人知道,母亲良苦的用心我看在眼里,可是我已经不是我,我无力再去心疼和帮助母亲。

    有一个年龄大一点的婶婶走上前,她是张婶是母亲最要好的朋友。她对着大喊大叫的我劝慰道:你妈也是为你好呵,有病乱投医,井里无水四下掏,你将来若有小孩儿得了病,你也会像她一样到处为他找医生,你也会为你的儿女寝食不安,你那时就深深地理解你母亲了。

    这位婶婶的话让小丫头稍稍沉静了一些,小丫头还是比较懂感情的,她流出了眼泪,虽说这眼泪是我的,但她能使它流出也是很不容易了。小丫头掉下眼泪后说:我哪儿招你们惹你们了,若把你们对我的一半拿出来对你们,你们早就不是这样了,我是努力压制自己的,可是你们一而再,再而三,你们拿走了我的红鞋不算,你们最终平了我的房子和芥角地,我没有了吃粮没有了住房,整整一年赤着脚没有了鞋子,你们还我的红鞋,还我的芥角,还我的房子,一样不还你们休想安宁!

    小丫头话语连贯,出语惊人,人们听后都大吃一惊。母亲吃惊最大,她的脸色苍白倒在张婶的怀里,张婶正是当年和母亲一起闯进芥角地的人,张婶浑身哆嗦着,她扶起瘫软的母亲来到了外间。张婶坐在锅台上,额头出着冷汗,她说:芥角地和房子我是知道的,那不就是那个快踏平的坟头吗?可是鞋子我真的不知道了。

    张婶把锅台上油乎乎的抹布拿起擦着额头,结果她的额头比原来黑了许多。母亲喘息着,说:是我,是我动了她的红鞋,我把它装在篮子里,可是我回来并没有看到什么红鞋,那是一堆纸灰呀。张婶和母亲手握着手汗水津津,母亲又说:没想到这么多年她找上门来了。

    里间小丫头开始摔东西,她声嘶力竭力大无比,她先把身旁的水杯向众人摔去,然后是枕头,床单,药瓶。她边扔边说:你们残害我,你们还嫌害我不够,你们真没人性!

    张婶松开母亲跑向里间门口向里张望,正看见我站在床上手擎暖瓶砸窗户,张婶说:丫头,你别砸了,我们亏你啥还你啥还不行吗?早年我们不懂揆程,年轻,我们现在来补,你要啥我们还啥,你规定个日子吧。张婶说着也哭了起来。

    举在半空的水瓶保住了,小丫头无力地依在墙上,泪水又一次流淌下来。她喃喃地叨咕着:大雪天我没有了鞋子,大雪天我光着脚。我的脚冻裂了,冻得红肿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张婶扶持我躺下,冷汗已浸透我的全身,张婶把一块被单盖在我的脚上,这方法果然奏效,小丫头不再疯狂了,她像得到了安慰,她指挥我闭上眼睛,这一定是她想歇息了。

    母亲和张婶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她们放弃了手里的一切活计,先是筹备红鞋,然后是房子,这两样东西她们都还不费力气,就是那么一大片芥角地让她们犯难了。她们只好一点点一叶叶去剪辑去张贴,她们买来红纸绿纸,买来红布绿布,买来砖头砾瓦,买来窗花炕席,总之她们把该买来的都买来了,她们要用她们的实际行动换得一个正常健康的女儿。

    母亲说:可是鞋子的尺码我们不知道哇。

    张婶说:这你就傻了,九子多大小丫头多大呀。

    她们达成了共识,开始尽心尽力做起偿还的准备。

    (E)

    菜田里的菜到了七月长势更加喜人而迅捷,豆角开出的白花、黄花、粉花,尽情地往向日葵的肩膀攀援。等这些指甲一般大小的花朵落下后,就有一个个半根火柴杆那样大小的棒槌长了出来,这些小棒槌长大一些了,就大都显露了它们本来的形状,原来它们是一个个白色和绿色的豆角。白色的籽粒异常饱满,绿色的不那么鼓胀却招人喜爱。王童小说这是油豆,说豆角里最好吃的还是油豆。

    有一棵大吊瓜它自己爬上了房顶,它顺着电视天线把自己凌驾于别人之上,然后在茂密的叶子中间结出两个大果实。这大果实让我笑了好几天,我逢人就讲,你猜我们家的大吊瓜像什么?像什么?人们看我眼里都笑出了眼泪,就停下来等我笑完把结果说出来,可是我无论如何满足不了他们,我越是想停下来越是停不下来。人们等不及了,但他们受了感染也同我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终于有一天我躺在王童小旁边把答案告诉了王童小。王童小听了我的话,扑棱一下从炕上坐起来,他先是想笑后又想哭,他的表情十分滑稽,他说:九子,你可千万别对别人说呀。

    柿子的生长态势不太好,它长得不算很高,结了几个青蛋蛋,长不大就烂了,可能是它的土壤过于不佳,我把它种在地边上,用的是土地的边角废料,原来它也是嫌贫爱富的。

    七月的雨下得真大,雨水使菜田改变了生龙活虎的模样,这都怨王童小盖不起砖房,砖房是白铁皮或油漆过的盖子,雨水落在上面再滚落下来不会带着具有杀伤力的元素。而王童小的房子是碱±盖子,每年的春季老鳏夫都从碱沟拉上满满一车碱土,同王童小和上一天的泥,然后把它弥漫在房顶。这些碱土泥就是遮挡雨水的好帮手了,免得屋里和外面一样流水汤汤。可是这些雨水没有漏在屋里,它们都一滴不少地滚到了我的菜田里。垄沟里蓄着的都是些白色的奶汤,大雨过后,这白色的汁液就都把豆角与其他菜秧染成黄色,豆角秧首先不那么葱绿了,跟着向日葵的叶子也刷刷地干了。

    这场雨过后就再也没下过雨,到了八月天空每天明净如洗,火热的太阳能把一只茄子两天就晒干,菜田已引不起我任何兴趣。母亲这日前来,见我又开始迷迷糊糊调戏过往的路人,就说:你晒干菜吧,你没看每家每户都晒一点儿干菜吗?

    母亲的提醒让我一下子精神抖擞。我先把母亲拎来的半篮子茄子切成片,晒在火爆的阳光下。母亲说:王童小回来你让他把园中的豆角全部都摘下来,也晒一晒,冬日里熬上点儿土豆,放些干菜,放啥是啥味。

    母亲的话深深提醒了我,我想起冬日里没有青菜的日子,全是土豆熬酸菜,十分的寡淡无味。于是等母亲走后,我就坐在路旁等王童小回来,我见人就问:看见王童小下班了吗?人们对我的问话总是不理不睬,终于有一个斜挎着书包的小姑娘回答了我的问话。她说:妈,你又没做饭,你就不能在家老老实实做点儿饭。我定睛看去这下我看清了,是放学归来的十八子很严肃地同我说话。

    十八子长高了,像个大姑娘了,天天在一铺炕上睡,我居然没发现十八子成为大孩子了。十八子怀中抱着一个倭瓜,这个红黄相间的倭瓜吸引我丢弃等王童小的念头,和十八子乖乖地回到家中。

    王童小惊叫一声从菜园里蹦出来,把我和十八子吓了一跳。王童小脱掉上衣没命地满院子抖落着。看得出他吓坏了,满头的汗珠在阳光下晶莹闪烁。十八子放下碗筷走出去,她嗔怪地瞪着她父亲。什么使你这样大惊小怪?王童小这时余惊未消,他本能地护住他的女儿。他说:十八子,以后无论如何别进这个菜园,几乎每片豆角叶上都附着一条虫子。

    隔着窗子我拍起手来,我想王童小五尺高的男子汉还怕几条毛蝲子。不想王童小手拉着他的女儿在我的掌声中走进屋子,居然大言不惭地端起饭碗:这还了得,无功不受禄你懂不懂?我指着王童小的鼻子问。每逢遇到这种情况王童小都怕把事情弄大,他是个胆小事事不出头的男人,所以这会儿他乖乖地把饭碗撂下,去一旁闷闷地抽他的塔形旱烟去了,这是老鳏夫教他的。

    十八子放下碗筷,这个鬼丫头很偏袒她的父亲。我知道她是采取声东击西的办法,让她的父亲转移到外间吃饭,因此我想识破她让她的计划落空。我说:放这儿,别和你爹合穿一条裤子。可是十八子听了我的话,非但没停止行动,她将了我一军,她说:一会儿你们中间的一个要为我开家长会去,我呢还得用这张桌子做作业。

    十八子她知道我喜欢新奇,知道我一遇到刺耳的新问题就会把老问题丢掉。她经常放这种烟幕弹,果然我的思路被迁到了家长会上,这种代表十八子门面的重要场合,当然还得是王童小去了。十八子虽然说出我们俩那也是怕说出他父亲惹怒了我,才尽量使其自圆其说。

    我把目光投到王童小身上,这可是十八子上中学以来第一次家长会,以前在小学别人都照顾我们的家境,家长会从不让我们参加,这一回可不同以往。

    王童小接受了我的目光低下了头,他假装重新卷了一下他手中的烟,然后他问十八子是否要发言。十八子说:那当然,这一次主要是家长和学校就孩子的理想与志向来个大讨论,是引导孩子继续求学还是去挣钱。十八子的话让我想起她还有一年就初中毕业了,学校在这个时候主抓思想教育是无可挑剔的。谁知王童小说出的话令我震惊,他说,我……我不太适应这种场合,再说我下午还要抬板儿,还有一大垛的板儿等着我抬,我现在就走,对了,我得走了。

    不等我和十八子反应过来,王童小已经走出院门。王童小的背驼得像小山似的,让人想起大河搁浅,舢板逃生那句话。十八子向着他喊:爸,你吃饭!王童小一边关栅栏门一边说:晚上一块吃吧。

    王童小,你回来!

    你胆小如鼠!

    你是天下第一熊包,窝囊废!

    我从炕上蹦起来暴跳如雷,炕上的土坯被我踩折一块,一只脚深深地陷在炕洞里面。

    等我做出决定,由我代替王童小开学生家长会去,再找十八子时她已不知去向。外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碗盆洗刷完毕,用一条白白的抹布苫着,柳木锅盖擦得黑里透红,十八子是个有心性有内秀的女孩儿,我决定不亏待她。

    若不是想着到学校该说些什么,我说什么也不能迷失方向,我会老早就到十八子的班级。可是这样一来等我到时班级已坐满了人。出乎我意料的是十八子也坐在其中。十八子穿着雪白的衬衫,天蓝色的裤子,头顶扎着一条彩绸,她很庄严的像个小大人似的和老师侃侃而谈。

    老师说:十八子你怎么来了?

    十八子不卑不亢地站起身,她回答道:我是替我的父母开家长会的,我的母亲生理上有病,父亲心理上有负担,我长大一定要学医,医好他们,我要拥有一个健康的母亲,一个健全的和别人一样的父亲。

    这句话触动了十八子伤感的区域,这个被称做十八子的女孩,她一时控制不好自己哭了起来。家长们被她的真情打动了,他们交口称赞,向她鼓掌致意。

    老师的眼睛也潮湿起来,他摘掉近视镜,扯住他的衣角擦了擦,他很动情,他说:好样的,十八子,我代表全体学生家长谢谢你!掌声再次雷动。

    (E1)

    母亲和张婶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砖头、瓦块、水泥、沙子、水桶等运到西南方向,她们年轻时来过的芥角地内。她们雇了一辆马车,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走到阴森可怖的青草深处,扬起脖子咳咳打了两个响鼻,之后头也不抬地直接奔往母亲要去的地方。在这里一切似乎都很有灵性,车夫四周瞅瞅,把货物扛下来,连脚费都没数仓皇打马而去。车夫感到这里天连着地,地连着天到处是阴气。

    母亲年轻时干过泥水瓦匠活儿,因此在家时她就计算好了,盖一幢小庙要多少沙子,多少水泥,多少木板和多少该用的东西。

    张婶在这时做了母亲的下手,她用铁铲为母亲一铲一铲铲着和好的砂浆,母亲手脚麻利地砌着整块与半块的砖。这是一幢一米见方的小房子,里面隔出正间、灶房、洗手间。张婶说:要不要大些?母亲说:大些有什么用?鬼毕竟和人不同,它们只要修得好一些,只要里面盛满我们的愿望。

    母亲和张婶没用多大的工夫,就把小房子砌得达到了高度,可是这只能说她们的工序才完成了一半,以下是上房盖和整修庭院比较尖端的活儿。上房盖是要她们费挺大脑筋的,因为房中许多的装修都是要在上盖前进行的。母亲和张婶拿出她们所有的智慧,她们首先想到得有一盏灯,她们想女孩一般都是要夜晚做针线活儿的,就想有一盏灯是最适用也最能令小丫头满意的。

    张婶还特意为她准备了一个针线笸箩,里面有线板子,上面缠满黑线白线和各种颜色的线。线上插着几根针,一号针、二号针、还有绣花针。除此之外母亲还没忘了,在抹好水泥的湿墙上贴一张画。是一个小男孩抱着一条大鲤鱼,笑嘻嘻望着这间屋子。母亲说:不然我们把房子盖好她不回来,我们也没任何办法,有个小小子恋着,不愁她不动心。之后母亲又在她的床边放上一只水碗,水碗旁边放着一双红鞋,红鞋是用真正的红缎子做的面儿,样式按着当年母亲的记忆来做的。

    母亲为这双红鞋她没少费神,底子是母亲用牛皮纸裱的。仅是这一双鞋底就占去了母亲三天的工夫,比她当年那双鞋底不知要厚多少层。这些都做完了,母亲又从兜里掏出一块小手帕,把它铺在她的床上。这一切都做得井然有序,张婶才搬动起早已下好料的木板棚上盖子,母亲又在盖子上铺一张塑料薄膜,然后上棚泥。一个完好的屋子就修好了。剩下的砖头母亲没忘了为小丫头铺一溜砖道。

    张婶趁这工夫把做好的芥角秧插满房子的四周,插完了,张婶站在稍远的地方啧着嘴说:真不错,九子这一闹腾,小丫头倒捡了个大便宜。母亲唯恐说多了得罪了小丫头,就说:怨我们,我们不闯入人家的地宅,人家不会找上门来。

    母亲和张婶走出这片草甸子,她们的手中只剩下一只水桶和一把铁锹一只抹板了,可是她们离开时浑身竟起着鸡皮疙瘩,母亲的腿有点儿抖了,是张婶紧紧地架着她。

    母亲和张婶再次坐在我面前,她们看到我发出一阵讪笑,母亲就神情紧张地攥了攥张婶的手。张婶说:她怕是要变卦吧?母亲早已说不出话。张婶说:你的愿望我们都还了,你可以回去看看你的住宅,它可比原来好上十倍。

    我不答话,依旧美滋滋莫名其妙地笑着。张婶又说:谁还没有错的时候,错了我们改了,你就不要和九子过不去了,你什么时候离开九子呢?我们摆宴席送你。张婶的话终于让小丫头开口了,小丫头说:让我轻松地离开九子已经不可能了,我太寂寞了,和九子在一起有个照应,不过我可以不折磨九子,我不附在九子身上,却要待在你家中,那边我也会去住的,那要看你们的表现,别动不动就找人整治我。

    这天夜里,我大睡一场后,醒来知道向母亲要水喝了,母亲欣喜地端来一杯凉开水,我一扬脖喝了进去,把水杯递给母亲,我说:母亲,这天怎么这么黑呀?母亲说:这是黑天。母亲哭了。母亲说:你终于认识母亲了。

    (F)

    王童小虽然逃脱了大庭广众下的学生家长会,却也没有逃脱属于他自己的厄运。到了这年冬底,瑞雪飘飘的日子,他那一大堆小山似的预制板终于抬完了,他的单位就此宣布解体了。

    王童小像个寒号鸟一样,哆嗦着坐在火炉旁。他的唯一的嗜好就剩烤火了,失业对他打击十分之大,户外的白雪覆盖了房顶、栅栏、柴垛,他都视而不见。那柴禾是王童小整整花了一个秋天的早晨耧回来的树叶,那是他汗水与智慧的结晶,是他耻辱与无奈的标志。他早晨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带着耙子、捆绳还有袋子,走进城北的树林。到六点钟,城北体育场晨练的人们都陆续返回了,他也尾随着回来了。手推车里是上尖上尖的枯黄的树叶和柴草。

    每天的这种时间的准时恪守是他有意安排的,他不愿意让更多人看到他这种辛苦劳累,而他又没有办法去购买一冬天引火的烧柴。他从农村到城市是为了逃避一种劳累,而为了这种逃避他必须失去更大的自由。王童小心里的苦水多到可以载舟了,可是他又不敢覆舟,在小舟四周都是深深的铁锚牢牢地扎根于水底和岸边,他进退两难寸步难行。

    老鳏夫总是比王童小审时度势一些,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听说,县城的户口二百元钱就能买一个了。他承受不了了,提前逃之天天了。或许是他察觉出王童小注定是一种牺牲的代表,或许是他赌在王童小身上的夙愿成了死囚,或许是他不堪忍受这个家庭的最后毁灭,所以他就像一间破房上的唯一一根完好的梁柁,被狠心抽掉,剩王童小一堆废墟,痛苦地蜷缩在冰冷的故乡大地上。

    炉火燃烧着王童小思绪的残骸,王童小越发感到奇冷无比。火炉本是安放在厨房里,是把炉筒透过墙体串进屋里,再穿进烟囱。这当初是王童小的主意,王童小说这样灰尘就都落入厨房而不是屋里的柜子与四墙了。

    确切地说屋子都算上可称为家具的就是两只木箱子,没有写字台与穿衣柜,也没有以后居民楼出现的吊柜。这两只箱子既是我们吃饭的饭桌,又是十八子的书桌,老鳏夫在时还是老鳏夫夜晚住宿的铺位。

    王童小起初就倚在这两只破箱子旁取暖,后来他感到那暖度远远不够他受用的,他就把他的小凳子搬到外间的火炉旁。炉火通红通红,他的瘦骨如柴的手像鸡爪一样伸向炉面抖个不停,他的心思还停留在他具有十五年生涯的抬板专业上。

    我没有饭碗了。

    王童小没有饭碗了。

    一王童小就这样坐到第五天,他再也坐不住了。他像半截木墩栽倒在火炉上,又栽倒在地上。他的头发立即窜起一串火苗,他的被烤焦的衣裤由于他倒地的动作太剧烈,而刷刷掉下碎片,成为大小不等的洞洞。

    十八子从里间闻讯赶来,这个出落得挺拔水灵的少女为他父亲扑灭了那团滋滋作响的红火。王童小烧焦的头发立即像眼泪一样扑簌簌滚落下来。十八子见状大哭不止,她说:爸爸你怎么啦?你怎么不把它说出来呢?十八子摇晃他爹的肩膀就像摇晃一棵枯萎的树干,王童小终于在他女儿微微细雨中缓缓醒过来。

    十八子搀扶着王童小躺在炕上,王童小大气不出。他如同找到了最后归宿,一动不动两眼盯着天花板,那上面是他亲手用报纸糊过的纸棚,有几只耗子在棚顶活蹦乱跳。

    十八子坐在她父亲的旁边开始用一把小梳子梳着他烧焦的头发,他额前的烫伤已经被敷上了一层绿药膏。这药膏本是十八子买来为我驱赶蚊虫的,蚊子叮过的地方只要敷上它就不痛不痒了。看得出十八子还是很在乎她的父亲的。

    王童小的沉默让十八子很是胆战心惊,她的心底深处很害怕她在增添一个和妈妈一样的爸爸。十八子想到这可怕的问题她又一次流出了眼泪,她边流泪边说:

    爸爸,你不想说什么吗?你应该把你肚中的苦水都倒出来。那样你不但轻松了,也不会得病了,你很在乎你的工作我知道,可是你没想过你不唾弃旧的开拓得了新的吗?你就不想一想,有一天你或许有一份比抬板工还好的工作吗?你能肯定抬板工是世界上最好的工种吗?你计算一下每天从你瘦弱的肩头踏过的水泥板,哪一块不比你的体重多出十多倍,你如果忘记它,你就是忘记了沉重。诚然我知道你得到的这份工作不容易,你甚至用宝贵的青春换就的,可是你生的年代恰恰是埋葬青春的年代,你不要以为用它换来的东西就和它一样可靠和坚固。人是随贵随贱的,此时的金钱彼时就是一团废纸,人的价值是以它的生存环境当尺码的,天地以万物为刍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爸爸你应该接受。

    王童小并没有被十八子深刻的话语感动,这若是平时,他准会大受鼓舞,暗自握起他那瘦弱的小拳头。

    十八子又说:爸爸,你知道古时候的师旷吧?你知道苏秦刺股有抱负吧?你知道朱买臣负薪不释卷吧?他们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可是他们都为改变自己的境遇做过不懈的努力。最后他们成功了,不论他们中的哪一个他们付出了就将一生身负盛名。还有朱詹吞纸充饥你总听说过吧?他最饿的时候吃纸当饭,最冷的时候以狗的体温取暖,由食不果腹到受到梁孝元帝的重用,度过了他的人生的艰难历程,爸爸你现在再苦总还有火炉吧?总还有一间房子吧?总还有爱你的女儿吧?王童小仍旧一声不吭,我敢说:十八子的话,王童小一句也没听懂,王童小的知识太贫乏了,他怎么能知道世上曾有过这么多人“活”过呢?

    十八子接着说:爸爸,我再给你讲讲布朗,布朗出生在英国,他的家也是十分贫穷,他一生下来就患大脑瘫痪症,四肢不能动弹。有一次他和他的妹妹游玩,他的母亲无意中发现他的左脚大拇指还能动,就开始教他用左脚写字。小布朗身残志不残,天长日久,持之以恒,竟学会了用左脚写字,画画,后来他又试着开始文学创作,由于他苦学苦练,由于他不失掉做人的勇气,由于他克服了别人克服不了的困难,他终于写成第一部自传体小说《我的左脚》,十六年后又出版了另一部自传体小说《生不逢辰》。爸爸,你看我一眼,你比布朗怎么样?你总比布朗多出个会动的四肢吧?

    王童小没有被女儿的话所动,他也没有看女儿一眼,他酷似没听到女儿在说什么。十八子怒了,她失去了耐心,她高声喊叫起来,她说:爸爸,你给我些时间好不好?我要考学,我要学医,我要医好妈妈。你不就是因为妈妈的不正常而感到委屈吗?这有什么吗?你就是找个完好无损的媳妇婚后得病,你不也得管着吗?你不觉得你太自私了吗?你就想着你自己,你就没想过我,你知道我看到妈妈撅着屁股对着众人撒尿我不痛苦吗?你知道别的女孩有妈妈给扎辫子,洗衣服,手拉手地上街,我不羡慕吗?我五岁就开始自己做饭自己洗碗看护妈妈了,若说委屈,我不比你委屈?比你缺少的更多吗?

    十八子趴在她父亲身上大哭起来,她捶打着她的父亲。

    过了很久很久,十八子停止了流泪。她躺在她父亲的身旁,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她像一头温顺的小鹿,在重新调动她的脑细胞。她想到她该再一次冲刺,恢复她父亲生存的勇气。她知道这很重要,她知道她父亲的生命联系着她母亲的生命,联系着整个社会组织中一个家庭细胞的存亡。

    我打算援助十八子。

    我把一叠纸片向十八子扔去,我知道这是启动王童小脑筋最好的钥匙。十八子从炕上捡起这些纸片,她又惊又喜,飞快地向我递来一个感激的眼神,开始重整旗鼓向王童小又一次施教。她说:我就给你念念伯父的信吧,看看伯父是怎么说的?

    王童小说:我厌倦了。

    (F1)

    我的病到了我二十岁的这年还是时好时坏。好时我能和母亲做各种各样的家务活,拆棉衣,做单衣,烧水做饭扫院子,我都能干。母亲也尽量教我一些活计,手把手教我烀酱豆,纳鞋底,打袼褙。

    可是不好的时候,我就躺在床上大睡两天,水饭不进,这时候母亲就发愁。她头几年还知道掉泪,后几年就不知道了,再后来她就变换了方式,在我沉睡不醒时,出去散心了。’

    但母亲也不是谁家都去的人,她去的地方就有两家,一个是张婶,一个是李娘。李娘是母亲的朋友,母亲可以合得来的也就这两个人。当我倚着被垛眼皮挑不起来时,母亲知道她去散心的日子又来临了。母亲到了李娘与张婶家也不谈别的,大多还是谈我的病,偶尔遇上她们某一家有打麻将的,母亲就说:我得走,我怎么没这种闲心呢?

    人们也不挑母亲的理,知道母亲让这么个病孩子闹腾得神经兮兮的。这时母亲就到她们两家的另一家,扯着她们陪她去找算命先生。不管算命先生算得真假,母亲都要如数付给他们一些钱,将他们的话信上一阵子。

    他们有的说,我要到二十二岁才能减灾,有的说我怕永远都要这个样子了。遇到后者,母亲就要黯然神伤一段日子,母亲就会拉住张婶或李娘的胳膊说:她若是一辈子不好,我不就得伺候她一辈子吗?她这个样子也没法嫁人,还不如她死了。

    这个时候,我成了母亲的心头病,成了包袱,母亲对我这个独女的情感,也在日渐瓦解日渐消失殆尽。母亲有时也会很坦率地表达,真不如当初不生她。张婶这会儿就劝母亲,不管怎样你也该挺住,别不等她见好,你再完了,那就不见了任何希望。母亲捋了捋她的花发,她才四十八岁就满头花发了。她说:我还是要撑一撑的。

    李娘的儿媳这天回家说了一条消息,她的同事好好的突然得了一种怪病,不吃不喝能昏睡七天,醒来说他去了另一个世界过阴去了,从此能给人看病了,看一个好一个,很保险的。母亲听了十分惊喜,当天就和李娘慕名而去。

    奇怪的是母亲走后我顿觉全身清爽,我拿起母亲的花撑子给母亲绣完整整一个枕花。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母亲回来了,她形容憔悴,一进屋先奔水缸,咕咚咕咚喝了满满半葫芦瓢水,之后母亲抹抹嘴唇,她说:九子,你好些了吗?我说:我好了,全好了。我在照镜子,我的下巴长了一个小疙瘩,干瘪了,我想把它挤出去,果然挤出一个小硬结。

    张婶来了。母亲就和她一五一十讲起这次和李娘的出游。

    母亲说:这个人是年仅三十岁的壮年,壮年并不壮,瘦瘦的,眼睛极其有神,还没等我说出九子的病情,他就说了,他说九子是犯什么,说九子太聪明了,已经来人世四次了。第一次是三岁夭折的,她本是天上的一棵荷花,没栽好掉了下来,人家又把她收回去了;第二次是个不成气的淘小子,到十八岁挨枪子了;第三次是一个采药的,三十六岁掉下山涯了。到第四次才是今天的九子,可又五心占全了,手心脚心眉心,她必失一心才能好些。

    张婶说:那他没说九子现在是什么附身吗?母亲看见我眼睁睁等着她回答,她压低嗓子和张婶说:是个小丫头,要红鞋的那个,小丫头等了十几年,才出世的。母亲偷觑我一眼,见我在拆一块小镜子,忙抢下来放在木柜上边。

    回头对张婶说:他说他对付不了她?谁?

    就是那个小丫头。

    他看见她了?

    看见了。和她交手三个回合,长达十个小时的大睡,醒时他说,他说好悬差点回不来,他太累了。

    那个小丫头不能加害九子吗?

    不能。那个人和她交代过,这是他们之间的较量。

    屋里极静,三个人陷入了各自的沉思,到处阴森可怖,有一只蛐蛐蹦到了张婶的身上。十月了,蟋蟀来到我床下。

    (G)

    菜田在这个得天独厚的夏季出尽了风头,满园子娇滴滴的颜色招来众多的蝶舞蜂飞,肥大的菜叶在阳光下织成密集的网络,簇拥成一片绿色的洋面游荡着黄色的船儿。葵园里没有了别的庄稼,土地黑黝黝地袒露在天空下的那一刻,我就做好了准备,把去年留下来的葵花籽一点不剩全部撒在园中。秧苗拱出土地时的情景别提多欣喜,满园的小脑袋探头探脑,拥拥挤挤吵吵嚷嚷,它们像一群刚刚出世的小鸡,把整个世界吵得要爆炸了。

    十八子在葵园红火绚烂之时,她要离开家了。她不负众望真的考取了省城的卫生学校。老师们都说:凭十八子的才学念完高中再考大学绰绰有余,而十八子她却断然拒绝了老师们的好意,她说:我早上两年学,我妈妈就早脱离两年险境,我要见到真实的妈妈,我这些年太孤独了。

    老师们男男女女都来为十八子饯行。男老师为十八子扛来在街头上买来的行李,女老师们拿着小碗小盆、勺子、背心、裤衩等,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她把她穿过的好几套连衣裙拿来给十八子穿。十八子穿上它俨然一支亭亭玉立的出水芙蓉。

    老师们七嘴八舌夸赞着十八子的容貌,她们甚至趴在十八子的耳边,告诉她悄悄话,告诉她来了女儿红时,入睡前将自己用塑料布包起来,免得弄脏了被褥。老师们一直闹到中午才走开,他们把我为他们准备的半盆小沙果吃得溜干净,走时又都没忘了站在我的障子边看葵园的长势。

    十八子一直陪着他们。十八子说:我妈妈心底总潜藏着我父亲不该离开土地的余悸,你们看她在这般糊涂的情况下,依旧做着某种抗衡。我妈妈她太聪慧了,她初中还没学完,就把大学课学了一半。我父亲都不知师旷、苏秦、朱买臣,她知道,她还知道路温舒编蒲,孙康映雪,皇甫谧瘫痪等故事,就因为她知道得太多了,她现在才只能以她的葵园做旗帜。

    老师们黯然不语,他们用手爱抚地摸着十八子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头发,眼里蓄着沼泽上空的雾气。他们的一切嘱托,一切希望,一切依依不舍,都寄托在对十八子这个爱抚的动作上。他们坚信,十八子能成为有用之材。

    王童小的病好了一些,额头上的伤痕亮晶晶地闪烁,他虽在老师们来的这一刻躲在邻里家,却没间断手里的活计,他给十八子缝了一个好看的牙具袋。是用一条带有图案的毛巾做成的,入口处加了一条带子,可以来回抽动。用完挂在墙上或衣架上,比到处扔可强多了。

    老师们走后他回来了,他把新买的牙膏、牙刷、香皂都一一放在里面,又带了一把小木梳。这小木梳是王童小在部队把战友的木梳弄折了,给人家买一只,人家没要,非要他一拳见血,结果一拳见了血后,小木梳就剩下了,他一直没舍得用。淡蓝而小巧得像一泓湖水的小木梳,就一直保存了这么多年。

    除此之外,王童小还把他从部队带回的军用水壶也塞入了十八子的背包,末了他还没忘了把给十八子买的两包卫生巾也放在里面。王童小想得周到,一个父亲想不到的他都想到了,一个母亲想到的他也能想到。

    王童小为十八子打点完行装,就开始为十八子煮荷包蛋。细长的面条加上十多个荷包蛋,一家人吃得十分和谐与顺畅。十八子望着出奇安静的我,对他的父亲说:我妈好像知道我要走,心里在难受,答应我爸爸,以后对妈好点儿。王童小顺从地为我捋了捋挂在额角的头发,他粗糙的手掠过我的额头就像刮过一根铁钉,他的行动答应了他女儿提出的最后要求。

    十八子心酸地放下碗筷,转身把老师送她的一个小红背心从背包里掏出来,她把它递到我手中,说:妈,洗澡时换上它。想想她又把她身上穿着的花裙子脱下来,为我穿在身上。十八子已长得和我一般高了,只是她比我瘦削一些。她的裙子是宽板松紧带的,我穿上它也和十八子穿着一样合适。

    收拾完碗筷,十八子给我洗了头发,她今天特意把头发为我编上,而没让它们披散着。梳上辫子的我又恢复了二十二岁我在河边遇上老鳏夫和王童小的模样,这让我想起那走了三年的老鳏夫现在到底在哪里?他开初来过几封信,均没留下地址,信封上的邮戳也总是一次换个地方,而后来就没有了他的音讯。

    他最后一封信还拟定了他的宏伟规划,他说他要攒够一笔钱,购买十亩良田,要把它们种成碧波涛涛的麦田。老鳏夫这话似乎是说给我听的,也似乎是对他以前所追求的目标一个彻底的否定,可是那以后老鳏夫就不见了,他像是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

    十八子最后吻别了我和她父亲去往了车站。他们走后我锁好门窗尾随他们而去。十八子走了,我就是家里的主人了,对家就更应兢兢业业,我不能辜负了十八子的心愿。

    车站里人流熙熙攘攘,坐中午车去往四面八方的旅客不亚于早上。十八子和她父亲先是坐在长条凳上等待检票。不一会儿广播喇叭里说起了什么,十八子和王童小就起身站在了队伍中间。他们顺着长长的队伍,一点点进入一个铁栏杆内,不想这时候出了点事情。站在高高木台上的检票员让出示车票,十八子出示的只是一张,检票员和王童小说了什么,他大约让王童小也出示车票。王童小非但出示不了车票,还紧紧地跟在十八子的后面不出来,检票员就伸手把瘦弱的王童小抓出铁栅栏摔在地上。

    十八子见她的父亲被无情掷在水泥地上好久起不来,这个十六岁的少女她扁平的身体硬是挤出人群,一把把检票员从高处扯下来,另一只手早就准确地“啪”地抡过去一个耳光。之后她的右脚很恰到好处地向检票员的裆间踢去,幸好人们拉住了她,不然这一脚一定要检票员好看的。

    十八子冲着她父亲喊:父亲,你就要这样对待生活!

    她又把她愤怒的脸转向捂着脸并不甘示弱还准备还击的检票员。十八子说:我告诉你,他是我父亲,我今天豁出这学不上了,也要和你拼个高低,你侮辱了我父亲的人权,你要还他一个公道!

    站长把检票员领进了一间屋子,检票口换了新人又井然有序起来。十八子重又排在了队伍中间。

    王童小站在铁栅栏外面眼泪汪汪和十八子惜别,十八子走出门那一刻已然落下了眼泪,对只对父亲说一句话:

    爸爸,要挺起腰杆做人。

    从那以后,王童小真的挺起腰杆做人了。在十八子走后的最初一个月里,他每天都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回走在院子里,他一直处在兴奋中。他从市场上买回两只小黑猪,把它们放在事先钉好的木圈里。每天清晨他要去菜场捡菜叶,捡回一天的就够两只小猪吃几天了。后来他怕它们烂掉了,就把它们烀熟了,撒些包米面和盐,精心地喂养它们。不几天两只原来身上满是戗毛的小猪,就渐渐油光水滑起来。

    这天张婶的儿子来找王童小,张婶的儿子长得人高马大,是政府官员。他的身材魁梧得能把王童小严丝合缝地装下。政府官员还能有什么事求着王童小吗?

    张婶的儿子和王童小站在猪圈旁耳语了几句,我以为他们在品评小猪,结果王童小就到仓房里找出以前抬板时用的粗绳子,很乐意地跟他走了。

    张婶的儿子住在我家的后院,他家正在大兴土木。他要把张婶原来的土房子变成气派的二层小楼。不用说,王童小拿着绳子,那准是去他家帮着他上楼板去了。这对具有十几年抬板经验的王童小来说是区区小事,只要他有几个好搭档那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我的猜想极其准确。果然十分钟以后,后院传来王童小一声比一声高的吆喝声。王童小一改他原来的小声小气、低声下气,他的声音一反常态洪钟般响彻早晨明亮的空中。他的领号声清晰而有板有眼,激荡而豪放自如,听上去令人振奋遐想和按捺不住内心激情的碰撞。它虽然简单却是对自己生命深处的一次强有力的检阅和更正,它虽然没经过艺术加工却是对人生的一次不可多得的剖白与醒悟。

    向前走哇,嘿哟嘿哟,

    不怕艰险,嘿哟嘿哟,

    挺起腰杆,嘿哟嘿哟,

    做个人哪,嘿哟嘿哟,

    做人难哪,嘿哟嘿哟,

    难也要做,嘿哟嘿哟,

    做个好人,嘿哟嘿哟,

    做个强人,嘿哟嘿哟,

    做个人上人哪,嘿哟嘿哟……

    噢,成功了!王童小好样的!王童小加油啊!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像爆竹响彻街前屋后,一块两千斤的预制板,终于顺利运到了楼顶。王童小委屈多少年的人格价值顷刻间实现了,王童小丢失已久的做人精神寻找回来了。王童小站在高高的楼顶满脸放着红光,他像瘦鸡一样露骨露相的胸脯挺得高高,汗水浸漫他的脸颊,透在他白色的T恤衫上,他索性把它脱下来,从高高的二楼甩落下来,王童小像甩下一个千斤重的大包袱,开始他第二次充满雄性的搏击和更漂亮的亮相。

    过了很久很久,我还为王童小失而复得的那一刻而激动。我克制不住自己,把它原原本本写信告诉了十八子,我以为十八子高兴的程度一定像吃了蜜糖。

    过了一个星期,十八子来信了,出乎我的意料的是,她并没有为她父亲恢复了自信而表示出相应的震动,好像她父亲达到这种灵魂的嬗变是早晚的事。而等我把信读完,我明白了是另一件事占据了十八子的心。她必须把这惊人的消息快速传递给她的亲人。她说在她们学校附近,她看到一个捡破烂的老头,她们食堂每天倒掉的饭菜那老头都捡着吃。她说那老头很像她大伯,只是她大伯有十个脚趾,这老头却一个也没有。他的没有脚趾的两只脚红肿得像两个馒头。

    我告诉十八子,那是冻掉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