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来客了。”老汉说。
成大年问:“是谁?”
老汉说:“不知道,门口停辆小汽车。”
成大年不吭声了。
他记起儿子成茂生昨晚打过一个电话,说今天会抽空回家。所谓“抽空”表明他很忙,哪怕周末也一样,只能忙里偷闲。成茂生有两个家,一个是他自己的家,三口人,他,老婆和女儿,也就是成大年的儿子、儿媳和小孙女。那个家在市区一个住宅小区里,是新房子,三房两厅。成大年这里是成茂生的另一个家,或称成家老头子的住处,位于郊区小镇上,是一座两层旧房子,砖木结构,楼梯踩上去吱呀发响,摇摇欲坠。这个家空荡荡的,只有成大年一人,墙上还有成大年的妻子也就是成茂生母亲的一张遗像。成茂生不常回家看老头子,因为工作忙,事情很多。他在下边县里当头头,副县长,一官半职,配有小车。小车轮子转得快,从他工作的县城,或者他在市区的家到父亲这个小镇,其实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但是他来得不多,逢年过节,更多的是把车子派过来,让驾驶员给老头子送点东西,或者干脆打个电话,要父亲跟着车去市区他家里,看看孙女,吃顿饭,再用车把父亲送回镇上。
听说儿子的车停在家门口,成大年却不急着去让儿子看一看。他一声不吭,继续坐在晒场边的树桩上晒太阳,听身边一个老汉瞎扯。老汉讲了山上一条大蟒蛇吃掉一头水牛的故事,成大年认为该故事应属杜撰,本地山间没听说过有巨蟒,普通蟒蛇即使能把嘴张得比牛还大,能把一头大水牛吞下肚里,估计也消化不了。但是成大年不扫人兴,他一声不吭当听众,一边晒太阳。冬天的阳光照在身上特别温暖,空气中弥漫着太阳光特别的味道,似乎有点焦,又有一丝甜,惬意宜人。
一个老汉问:“老成不回家看看?”
成大年不吭声。
于是没人再多管闲事。
大家都管成大年叫老成,已经叫了几十年。成大年早年毕业于农校,干了一辈子农业技术员,退休前的最大官衔是镇农业技术推广站副站长。农技员一天到晚在田里滚,虽然有工资拿,生活方式跟村里的农民没有太大区别。成大年娶的是农村女子,在镇上安了家,妻子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儿子成茂生是老大,他之后有个小女)L叫成小英。成大年原指望子承父业,儿子也能干个农技员什么的,可以安身立命,不料儿子比他期待的有出息,人家读的不是中专,上了大学,报的是农业大学,这一选择显出了父亲的影子。成茂生大学出来后没搞过一天农科,转行去了乡镇,从普通乡镇干部一路往上,直到当了副县长。成茂生找的妻子是城里人,在医院里当医生,那女的很爱干净,用现在的话说,叫有洁癖,单单洗一个碗也要七八道工序。成大年的农民老妻生前与这位城里儿媳相敬如宾,却不能住在一起,因为生活习惯差别太大,彼此很难适应。多年来成大年与自己的妻子一直生活在小镇上自家旧房里,起初还有女儿跟他们一起过,女儿在镇中心小学当老师,嫁了另外一个老师,生了个儿子,搬出去自己过日子,这边留下成大年夫妻形影相吊。两年前成妻患病去世,留下成大年一人独守空房,儿子成茂生与媳妇带着小孙女过来看他,要他卖了旧房子,搬到城里他们那里去住。起初成大年只是摇头,待到小孙女往身上一蹭,叫声爷爷,让爷爷跟着走,成大年终于听从,但是只听了一半,背上一包衣物上城里去,却没有卖房子。半年后成大年坐着儿子的轿车回到镇上,又搬回自己的老屋独自生活。镇上的熟人问老成怎么啦?城里多好,有个当官的儿子,一个当医生的儿媳照料,还有个小孙女好玩,为什么不老实待着?成大年笑笑,没说什么。
“是儿媳不好,还是儿子不对?”邻居打听。
成大年不做任何解释。
他历来心里有话,嘴上无言,有如他服侍了一辈子的农作物。奇怪的是他儿子成茂生跟他长得很像,性子却不一样,从小到大,都特别能说话。成茂生不到五岁时,成大年教他认字,他从不老老实实认字书写,身子摇过来晃过去,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动,嘴巴也从不闲着,总问父亲这个字为什么长这个样,那个字又长了另一个样子?为什么不能把这个字写成那个样子,把那个字写成这个样子?成大年告诉他这是规矩,人有人的规矩,字有字的规矩。这种话小孩听不懂,只当耳边风。没想到一眨眼间,小孩忽然变成大人,坐着一辆小汽车回家来了。
成大年在晒场上又待了十来分钟,女儿成小英骑着自行车到了晒场。
“爸,我哥回来了。”她说。
成大年没有吭声,即从树桩上起身,拍拍衣服,跟女儿一起回家。
成小英告诉父亲,大哥成茂生没带家里的钥匙,进不了门,给她打了电话。她跑回家给大哥开了门,然后过来找父亲,她估计父亲会在小学校外的晒场这边。
“昨晚哥给你打过电话。你忘了?”她问。
成大年还是没吭声。
“他早不跟我说。”成小英抱怨道,“进不了门才想起我。”
成小英婆家事情多,丈夫教书的学校在另一个乡,公公已经过世,婆婆瘫痪在床,吃喝拉撒都要儿媳妇照料。刚才大哥给她打电话时,她正在家里洗婆婆的衣服,满手洗衣粉的泡泡。接了电话她在冷水里冲掉泡泡,骑上车就赶过来了。
父女回到家中,成茂生坐在厅里的沙发上,正在用手机打电话。这个人到哪里,事情就跟到哪里,哪怕很稀罕回一次家也不例外。看到父亲和妹妹进门,他对着手机说了一声:“好,我知道了。”把电话挂断。
他没询问父亲是不是忘了他要回家,只问父亲近来身体如何?成大年说:“还行。”
成茂生说自己也“还行”,没什么事,回家看看,一会儿就走。
“大哥回家,总得吃顿中饭才走。”成小英说。
他不吃饭,让妹妹回婆家忙去,别管他,也不用张罗吃饭。中午他还有事,上边有客人来,得去接待,请人家吃饭。
“要吃外边的饭,不喝家里的水吗?”
成小英话里有点儿刺,既说哥哥回家,水都不喝就要走,也怪哥哥当个官,不管家里人。成茂生听了不耐烦:“走吧走吧,我自己会喝水。”
“不要我帮你烧?”
“我自己会。”
成小英不高兴:“那你大县长自己烧水。我那边泡着一桶脏衣服呢。”
成茂生轰妹妹走人,回头对父亲说:“小英嘴碎,藏不住话,不让她听。”
他没说是什么东西不让妹妹听,自己提了电水壶去灌自来水。他问父亲:“镇上的自来水现在怎么样?是不是还有股怪味?”
成大年说:“好多了。”
“不行你就让人家送瓶装水吧。”成茂生说,“纯净水也行。”
成大年说:“不必,习惯了。”
儿子用电水壶烧开水,这把壶还是早些时候他从家里拿给父亲用的,功率很大,烧水速度快,不到十分钟,壶盖就扑扑跳,一壶水开了。成茂生用开水沏茶,给父亲一杯,也给自己一杯。他只喝一口,摇头说:“味儿还是不地道。”
除了讲喝茶,没说其他。待成大年把儿子给沏的那杯茶喝完,成茂生又给他沏了一杯,然后起身告辞,说时间差不多,他该走了。
“不再喝了?”成大年问。
成茂生不喝,因为客人在那边等着呢,怠慢不得。
“我没事情,就是看一看。”他又说了一遍。
“我也没事,你走吧。”成大年道。
出门前,成茂生指了指沙发边的一个纸箱说:“这个放家里。”
是一箱纯净水,纸箱封口处的胶带纸都还紧紧粘着。刚才成大年进门时就看到它放在墙角,知道是儿子带来的,儿子把它从车上搬进了家里。
“拿走吧。”成大年说,“我不用。”
“放着,我有。”成茂生说,“人家给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支钥匙,在纸箱封口胶带纸上一划,打开来,箱里一支支纯净水瓶互相挤着,瓶里满满的都是水。
“泡茶可以烧这种水,味道好点儿。”他说。
成大年没有吭声。
儿子东张西望,又指了指门厅后边的楼梯,问成大年一天到晚爬这个楼梯,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他们家的楼梯是木质的,有些年头了,走上走下整架梯吱呀吱呀摇晃。
成大年告诉他没问题,梯子虽然晃,却还结实。走惯了,闭着眼睛都可以上下。
儿子说:“楼梯下的东西不要动,放着吧,以后可能有用。”
他们家楼梯下的斜角空间比较暗,光线很差,是家中杂物的藏身处,丢着一些老旧物品,多为成大年的亡妻留下来的,有破箩筐,旧搓衣板,还有一只旧式摇篮,早年间成家兄妹俩都曾坐过。
成茂生出门离去。他没带司机,是自己开车回来的。
第二次事情发生在隔年中秋节后几天,在一个晚间,成茂生再次回到小镇家中,事前没有打电话,也没有让谁捎口信,静悄悄自己开车前来。
这一次他记得带上家里的钥匙,开了门自己走进屋子。由于时间不早,父亲成大年在家,没有外出,独自坐在厅里看电视。儿子突然归来,他并不惊讶。
成茂生问:“小英呢?”
成大年说:“你让她来听?”
成茂生点头,他在路上给妹妹挂过电话。
几分钟后成小英赶到,她给婆婆擦身子,耽搁了一点儿时间。她进门时,成茂生已经把水烧开,正在跟父亲喝茶。桌上丢着几个纯净水瓶,是上次他带回家的,成大年没用它,留给儿子回家烧开水用。
“哥,有什么事呢?”成小英问。
成茂生还是那个说法,没什么事,看一看。
他带回了一盒月饼,没打开,让成小英拿去给小外甥。
成小英说:“哥头晕了?中秋节过啦。”
成小英当老师,班上学生中不少是镇上人,中秋节前,家长送的月饼少不了,她还往成大年这里搬来几盒,月饼于她实不稀罕。但是成茂生非让她把月饼拿走不可,说没有谁规定中秋过了就不能吃月饼,他这一盒是名店出的,味道好,绝对不一样。
“留着自己吃,别去送人。”他特别交代。
成小英说:“中秋节过了还送谁?”
成茂生说:“就是不让你送,自己吃。”
成小英问:“哥特地去买的吗?”
成茂生笑笑:“傻。我还买这个?”
他交代妹妹,不要只记得给婆婆擦身子,要想想爸爸这边独自一人,有时间要过来一下,把小外甥带过来,跟老人玩一玩。
成小英嘴一撇:“还说我呢。”
成茂生道:“我不是住得远吗?你就在镇上,管得着。”
成大年说了句话:“我自己能管。”
A子感叹:“爸爸七十多了。小英怨的也对,我没尽到责任。”
“我没怨你,知道你做官忙。”成小英声明。
成茂生表示不能全怪他,如今他这种人确实身不由己。心里还是经常想起老人的,前几天睡觉,忽然梦到小时候父亲教他认字的情形,醒来时就睡不着了。身上事情太多,没能对老人多尽一份心,所以只能拜托妹妹。他知道妹妹也不容易,孩子小,摊上一个病婆婆,丈夫不在身边,十分劳累,也没忘记照料这边父亲。
“现在知道表扬我了。”成小英说。
“让你继续努力。”成茂生笑,“今后还得靠你。”
“哥哥在外当官动动嘴,妹妹在家累断手累断腿。当官就是轻松。”
“你试试就知道。”
成大年听他们兄妹俩斗嘴,没有吭声。
成茂生说他每次回来,家里旧房子是更破一回。不修一修,只怕下雨要漏,刮风会倒。当初他动员父亲到城里住,主张把房子卖了,父亲不卖,看来也对,回家还有个住的。既然还得住,那就应当搞一搞。他考虑,今年时候不对,匆促了点,房子也还能再支持下去,父亲和妹妹没意见的话,就放在明后年吧,今年不要,争取明年,最迟后年,一定要找个机会把房子搞一搞。这件事不能交给别人,还是交给妹妹。
“嫌我没累死啊?”成小英有意见。
成茂生说,不需要妹妹去挑土和泥,只要现场指挥安排就可以了。搞房子有人家工程队,这件事他会交代。
成大年说:“房子住得挺好。”
他意思是不想动。
成茂生说:“爸爸别管了,也不必考虑钱。钱应该给人用,不该给虫子用。”
成大年没吭声。
“哥晚上住下来吧?”成小英问。
成茂生不住,一会儿还得赶回去。他说没其他事情了,让成小英回婆家去忙,他跟父亲再说几句话,完了就走。
“又不让我听?”成小英不满。
“有些事少听也好。”成茂生道。
成小英起身要走,成茂生喊她:“别忘了拿月饼。”
妹妹拿着月饼盒走了。成茂生对父亲说:“就怕她这张嘴。”
父子俩接着继续泡茶。成茂生却没再说什么特别的事情,茶喝够了,起身就走。
“爸你记住了,房子要搞,今年先不做,明后年再弄。”他说。
]L子强调今年时候不对。为什么说时候不对?现在一时说不清楚,以后有机会再讲。房子一定要搞,就算他为父亲尽一点儿心意。父亲对他有养育之恩,他没尽到当儿子的责任,辜负父亲了。拿什么都没法报答,就那么一点儿纯净水,父亲留着慢慢用吧。
“记住我说的话,不管他们跟你说什么,都不要管。”成茂生交代。
“是谁?”成大年问。
“他们会告诉你我都说了。这个也不要听。”成茂生强调。
“什么?”
“别的事情我可能会说,肯定不会说爸爸这里。”
成大年说不出话。成茂生没有一句解释,忽然伏到地上,给父亲叩了个头。
成大年僵在沙发上,一时无言。只一瞬间,儿子从地上爬起来,看都不再看父亲一眼,掉头走开。
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几分钟后,汽车声消失在小镇的夜空里。
成大年老泪纵横。
几天后‘他们”来了,是几个办案人员。
他们告诉成大年,成茂生已经因为涉嫌受贿被查,正在按要求交代问题。他们要成大年配合调查。他们说,案件嫌疑人主动坦白交代,投案自首,或者检举重大线索,有立功表现,可以争取从宽处理。其亲属端正态度,主动配合办案,协助查清案情,也有助于促进其亲属改过自新。
成大年沉默无语。
办案人员说,成茂生在担任副县长期间,分管土地、城建等工作。一年多前,其所在县城旧城改造过程中,一个开发商中标承建城市公园等公共设施,周边一个地块也配套交其开发。开发过程中,由于各方反映强烈,上级掌握情况后加以干预,原定交开发商开发楼盘的地块重新进行招标,该开发商在招标中落败。因利益受损,开发商不服,举报成茂生收其大额钱财,答应帮助,却最终食言。上级部门接获举报后迅速立案初查,发现成茂生在该项目立项审批过程中,确实存在重大疑点。初查中还发现其他相关疑点,成茂生身任副县长,掌握一定权力,数年来该县土地招标使用、房地产开发项目审批主要由其控制,多位开发商与之关系密切,一些相关项目操作过程中存有违规迹象。上级领导对发现的问题高度重视,成茂生受审被查。
“他已经交代了不少事情。”办案人员告诉成大年。
成大年掉了眼泪:“我知道。”
办案人员追问成大年知道些什么?他儿子通风报信过吗?成大年说儿子什么都没告诉他。儿子的母亲去世后,儿子曾经把他接进城里,在家里住了半年,那时候他就知道儿子要出事情。
“你看到他收钱了?”
他没看到谁给儿子送钱,但是看到人送东西。烧开水的电水壶啊,茶叶啊,酒啊什么的。儿子说这没什么,人情世故。人家往这里送,他也往其他地方送。
“没提到送钱吗?”
儿子不让成大年管这些事,成大年不想管,也管不了,但是会害怕。所以他在儿子那里住不下去,只半年就独自搬回小镇。邻居问他是儿子不好,还是媳妇不对?其实是他自己不对,一听有人按门铃,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给儿子送手铐。天天担惊受怕。
“为什么不劝劝他?”
成大年劝过,儿子嫌他瞎操心,说如今大家都一样,不会有事。
“你儿子给你钱吗?”
成大年不要儿子的钱。他当了一辈子农技干部,退休金够用,不需要孩子养。儿子给过他一些东西,比如那把烧开水的电水壶。如果这是赃物,要没收就没收吧,他自己会去再买一把。
“只有这个?”
当然还给过他其他东西,有的已经没有了,逢年过节那些瓜子什么,还有茶叶,早都吃掉喝掉了。没用完的也还有,比如一箱纯净水。
办案人员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他们主要追问金钱,现钞。他们说成茂生受贿铁证如山,他拿的钱应该有出处,大笔数额必须一一追踪到案,根据他们掌握的情况,成茂生在案发前曾分散藏匿财物,有一些钱在家人这里。
“我从没拿他钱。”成大年否认。
“他已经交代了。”
“让他来。”成茂生说,“我不知道他的钱在哪里。”
办案人员劝老人不要试图隐瞒,这种事终究瞒不住,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几天前他儿子成茂生还在大会场上给人讲话做报告,现在已经给关起来了。人不能做坏事,做了坏事就别指望逃脱处罚。
成大年不否认。儿子成茂生小的时候,他教儿子认字,告诉儿子人有人的规矩,字有字的规矩。他觉得儿子没当官前还挺好,当官头几年好像也还讲规矩,后来才不一样。有人讲山上有一条蟒蛇吞下了一头水牛,成大年不相信,哪怕那蛇吞得下水牛,只怕也会噎住,消化不了。这些话他都跟儿子说过。
办案人员知道成大年当了一辈子农技干部,人称“老成”,为人正派,他们不认为成大年有意成为成茂生的腐败共犯。但是如果成大年囿于父子关系,知情不报,为儿子打掩护,就好比窝藏罪犯,隐瞒罪证,待查实之后也会追究。
成大年说:“我都七十多了。”
如果成大年为儿子暗藏赃款,年纪再大也跑不掉。办案人员让老人好好想想,不要错失机会。如果一时想不起来,以后想到了还可以告诉他们,他们等着。
他们打算告辞,无功而返。成大年让他们不急,要讲清楚。
“他不会跟你们说钱在家里。”成大年说。
“有的话他迟早要说出来。”
“你们只要他的钱,不要他的东西?”
他们让成大年留着那个电水壶烧水泡茶,他们不没收。
“别的东西也不要吗?”
“还有什么?”
成大年已经提到过,还有一箱纯净水。
那个东西他们也不要。
“你们还是把它拿走吧。”成大年说。
他讲了去年冬天儿子给他送纯净水的情况,提到儿子自己开车回来,自己把箱子从车上搬进家里,打开纸箱让他看满箱瓶装水。儿子让他烧纯净水泡茶,说味道会好一点儿,他没有听儿子的,嫌麻烦,镇上的自来水喝惯了,没觉得味道不好。前些日子他儿子又开车回来看他,说没有尽到当儿子的责任,辜负父亲了,拿什么都没法报答,只留着一点儿纯净水让父亲慢慢用。儿子还交代要修房子,今年不修,明后年再修。当时他想不明白,现在清楚了,儿子肯定知道自己要出事,所以来看他。因为要出事,修房子肯定惹人注意,不是时候,所以今年不要,明后年才动。儿子说,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要管,他们会说他都讲了,这个不要听。但是儿子也交代了一句话,如果有人来查,让父亲替他把纯净水交出去。
办案人员说,成茂生收贿受贿证据确凿,一点儿都不干净,不要指望拿什么纯净水表白自己,糊弄他们。
“没有糊弄。”成大年不认。
他告诉他们,儿子送水回家那天,曾经指着厅后头的楼梯,让父亲不要动下边的杂物,因为日后可能有用。他听出儿子话里有些其他意思,儿子走后特地到楼梯下边查看了一下,里边多了个纸箱。原来儿子从车上搬下来的不是一个箱子,是两个,一箱放在沙发边,一箱搬进来跟杂物放在一起。
“那是什么!”
一样,也是一箱纯净水。
“跟你说了,不要这个。”
“你们还是去看看吧。”
成大年领他们去了楼梯下边,乱七八糟的杂物里,果然丢着一箱纯净水,纸箱封口处的胶带纸都还紧紧粘着。老人说,儿子搬进来丢在那里后,他从没动过这个纸箱。
“没想看看?”
“对。”
“为什么?”
“我不要这种东西。”
那些人把纯净水纸箱搬出来,当着成大年的面打开。里边没有瓶装水,满箱都是钱,一叠一叠,一共五十迭,每迭百张百元大票,共有五十万。
办案人员把钱重新装回纸箱,搬上了他们的车。
他们问成大年看到钱有什么感觉?成大年还是那句话,他不知道纸箱里究竟是什么,但是早知道儿子要出事,从儿子把纸箱丢在杂物里的时候,或者说,从他在儿子家住,看到那些人出人家门的时候,以及听说山上的蟒蛇吃掉了一头水牛的时候。
“还有一盒月饼。”他告诉办案人员。
成小英把装在月饼盒里的三万元交出来时也掉了眼泪,她不知道日后拿什么给父亲修房子。成大年说,现在房子不要紧,人要紧。
他要求把“纯净水”和“月饼”都计为成茂生主动坦白交代并上交的物品,帮助儿子减轻罪责。他声称自己这么做是按照儿子回家时表达的意愿,替儿子坦白上交,因为儿子对他负疚,把决定权交给了他。他不需要钱,只要儿子,他的眼前一直晃动着儿子小时候认字的情形,只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还能在家里见到自己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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