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魂-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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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在浩瀚的汉字中单单择取了一个极不常用的僻字“珩”,来为自己的儿子命名。

    “珩”在辞典上有两种解释:一是形状象古代乐器磬的玉佩;二是珩磨,一种精密仪器的光整加工方法。

    显然,父亲取的是“珩”字的第一层含义玉磬。父亲选择这个字大概是因为他忘不了儿子降生时的玉磬之音。那盈绕天际久久不散的天乐给父亲留下的印象太深了。父亲相信那美妙的天乐一定于暝暝之中预示着什么。

    父亲肯定没有注意“珩”字的另一层含义,那个与玉磬与音乐毫无关连的含义--珩磨。

    但也许真如数术学家们所说的那样,人的名字在确定的那一瞬间,就编入了大自然的密码,输入了一个人一生的信息。不管父亲的主观意愿是什么,“珩”字的这两个互不相关的含义,倒的的确确同时融入了儿子的生命之中。

    儿子终身都保持着对科学仪器和音乐的极大兴趣。

    儿子不喜欢父亲,从来就不喜欢。

    父亲脸硬得很,不会笑。一副老式的圆眼镜冷冰冰地悬挂在脸上,把窄面孔遮盖得所剩无几。厚镜片上永远反射着一层凛厉的光,令人望而生畏。父亲脸上最触目的是几道纵向的纹路,刀刻般的,很古板僵硬,也很深刻沧桑。

    父亲在中央观象台工作,还兼着北师大的课,讲天文气象学,也讲流体力学。因此父亲很忙,整日早出晚归、来去匆匆。

    儿子巴不得父亲忙。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家最象家。可以满屋子乱蹿,满院子乱跑。可以毫无顾忌地说笑,无拘无束地吵闹。但只要父亲一回来,家就不是家了。所有的人都赶紧把小心揣在怀里,踮起脚尖走路,瞅着眼色说话。

    儿子最怕的就是父亲看他写大字。父亲不说话,只森严地往后面一站,儿子便知道又有巴掌伺候着了,就立刻如芒在背,浑身都透着不自在。父亲的巴掌殷勤得很,只要头稍微歪一歪,巴掌立刻就会准确地扇将过来,准能一掌将脖子扳直。若是拿毛笔的姿势不正或是哪个字没写好,巴掌也会毫不留情地及时劈将下去,准打得笔飞墨溅,满桌开花。

    还怕父亲指点功课。父亲指点功课极缺乏耐心,凡他讲过一遍的东西就不允许记不住,凡他认为简单的东西就不允许听不懂。据说,父亲在北师大上课时,就常常因为嫌学生愚笨而在课堂上大发雷霆,常有一气之下索性掩卷拂袖而去的举动。自己的一群儿女,父亲一个也没看上眼儿,统统斥之为“丙才”。只有这个儿子,父亲还认为勉强算得上是稍具灵气,尚数可指教之列。

    儿子的灵气是母亲首先发现的。母亲出身于书香门第,毕业于苏州兰陵女学。与父亲结婚前,母亲曾在上海幼稚园当过老师。她知书达理,且弹得一手好风琴。起初,母亲只是在闲暇时随便教儿子认几个字,却发现这孩子竟能过目不忘。没有多久,儿子就学会了上千个汉字和简单的算术了。父亲不信,把儿子叫来当面考问,竟从容应对,无半点差错。父亲盯着儿子看了一会,当即毫不迟疑地撇下了三个字:上学去!

    这一年,儿子刚刚五岁。

    儿子不敢不遵从父亲的命令,母亲也不敢。当儿子牵着母亲的手,怯生生地走进孔德学校的考场时,在场的人禁不住都笑了。王大珩长得实在太瘦小了,他看上去只有四岁的模样。可是,待到考过了王大珩之后,所有先生都不由大大地惊讶了,这个小男孩儿几乎能对答如流,完全达到了小学一年级毕业的程度。校方当即决定让王大珩直接进入二年级。

    五岁的王大珩刚上学就大大地露了一回怯。第一堂是图画课,王大珩除了家里的小房子以外,什么也不会画,母亲没教过。王大珩看着面前那张白纸就想哭,就在心里把父亲恨了一回又一回。第二堂是算学课。算学课王大珩不怕了,但老师让王大珩上黑板答题。王大珩个子太矮,怎么也够不着黑板上的题,就有同学嗤嗤地笑。老师只好搬了个板凳,让王大珩站到板凳上去写,同学们就忍不住一齐哄堂大笑起来。王大珩难为情地被迫站到板凳上,一边答题,一边就又在心里把父亲恨了无数回。

    儿子不喜欢父亲还因为在父亲那里从来讨不到夸奖。

    父亲从不夸奖儿子,无论考试成绩多好,无论得多少个第一。父亲对儿子最满意的表示,就是表情生硬地吐出一句地道的苏州话:“考胚!”那意思分明是说儿子只不过是个适合考试的“胚子”而已。即便是考上清华大学和“庚款留学生”的时候,父亲也只是摆出这么一副脸子,赏给这么一句苏州话。

    儿子始终也没琢磨透,在“考胚”这句话里,父亲的褒贬成分到底哪个更多一些呢?

    小学四年级时,先生曾出过一道“鸡兔同笼题”。这是一道中国民间传统数学题目。说的是一个笼子养了许多鸡和兔子,只知道鸡兔加在一起共有100条腿,问究竟养了多少兔子多少鸡?全学年的学生中只有儿子一个人答对了。儿子在同学中出足了风头,意犹未尽的一溜烟跑回家,立刻兴致勃勃地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

    父亲无动於衷地听完后,只吩咐儿子把计算方法复述一遍。待到儿子得意洋洋地复述了一遍之后,父亲的脸色已经阴沉的拧得出水了。

    “不对!”父亲断然打断了儿子。

    “先生说……”儿子刚想解释,父亲却一下子火了:“说什么?告诉你不对,就是不对!

    儿子傻眼儿了,不知所措地望着父亲。

    “你以为得数对了就是对了?”父亲瞪着儿子问。

    儿子没敢搭茬,但心里不服:本来先生就说对了嘛!

    “知道吗,你的思路不对,计算过程错了。这说明你根本没搞懂,得数对只不过是巧合而已!”

    接着,父亲详细地为儿子讲解了这道题。看到儿子真正理解了之后,父亲便背着手边踱步子边开始了训斥。

    “学子最忌什么你知道吗?”父亲厉声问道。见儿子羞得满面通红说不出话来,又接着训道:“最忌骄躁二字!骄则浮华不实,躁则浅偿则止。你小小年纪胸无点墨,还未学得一星半点学识,就先有了骄躁之气。如此下去,何以长进何以长进啊?”

    儿子无言以对,惭愧地深深低下了头。

    很多年以后,当王大珩以同样的神态和语气训斥自己的学生时,突然记起了父亲,记起了童年时的这一幕。王大珩当即沉默下来。再开口时,王大珩的语调平和了许多。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对父亲的回忆中竟出现了许多往昔不曾有过的亲切和温暖。他突然很想再听一声从父亲口中吐出的那句乡音浓厚的话:“考胚!”只是此时,父亲早已作古了。

    直到长大以后,儿子才懂得父亲一直是有意压着自己。儿子虽然表面上文文静静的,似乎还显得有些懦弱,特别是在父亲面前,儿子老实得简直就象个避猫鼠,但父亲知道儿子其实一点也不老实,儿子看起来挺蔫,实际上很淘,是那种典型的“蔫淘”。不压着点,儿子就常会做出一些很“出格”的事。有一次,老师出了一道作文自选题,儿子不做作文,却可着卷子在上面画了一张老师的人头像,还强词夺理地说什么是老师让自选的,老师念他学习好才把他放过了。还有一次,儿子淘气淘出了新花样,竟敢在上课前把浆糊抹在了门上,害得老师开门时粘了一手浆糊。这下老师可气极了,把儿子叫到前面,二话不说,拎起戒尺就打了一顿手板。那时候,用戒尺打手板是对学生最严厉的惩罚了。儿子在那以前因学习成绩突出一直被公认为是学校里的“小圣人”,一般情况下,小圣人的名字在学校出现总是受表扬,大家都听惯了,因此“小圣人被打手板”就成了一条爆炸性新闻,在全校上下传得沸沸扬扬。上中学时,儿子还曾因与同学们一起闹风潮,差点被学校除名,也是因了学习好,再加上父亲的交涉才得以平息下来。父亲明白儿子虽聪慧过人但很淘气,不压着点就会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但似乎父亲始终也没明白,儿子的老实其实是被父亲压抑出来的,儿子的淘气其实也是被父亲压抑出来的。也许是因为在家里、在父亲面前太压抑了的缘故,儿子一到外面就格外地喜欢向权威挑衅,喜欢在向权威挑衅的过程中获得满足感。这实在是对压抑的一种情绪发泄,是对压抑的一种心理逆反。

    父亲对儿子唯一的一次夸奖,是在儿子从英国留学回国的那天。那天,父亲显然很高兴,厚镜片上反射出来的光柔和了许多,脸上的线条也不那么僵硬了。从儿子走进家门的那一刻起,父亲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儿子。待到一大家子人围着儿子亲过了、热过了、笑过了、也哭过了之后,父亲才插进来,挺满意地拍了拍儿子的肩头,说了句:“还行!还没给我学回来一身洋味的臭毛病!”

    父亲开始关注儿子,是在发现学校的课程儿子根本吃不饱以后。

    王大珩上学后不久,就做出了一件使他名声大噪的事。在所有课程中,王大珩尤其喜欢算学,也喜欢教算学的邵先生。邵先生主要教高小三年级算学,也兼一部分高小一年级的课,他的课讲得非常生动,王大珩很爱听。有一次,邵先生讲课讲到兴起之处,竟在黑板上出了一道高小的算学题,问哪个敢上来试着答一答。全班哑然,半天没人应声。沉默了一会儿,王大珩突然站起来,低声说自己想试试。在众目睽睽之下,王大珩踩着板凳上了黑板,竟然一点不差地把题做出来了。邵先生把个眼睛瞪得铜铃大,嘴里啧啧作响地赞个不停。他根本就没指望高小一年级有谁能做出这道题来!这道题是他给高小三年级出的,当时全班就没一个能做得出来!后来,邵先生仔细盘问原委,王大珩才吭吭吃吃地说,他嫌算学课讲得太慢了,自己总忍不住翻后面的书看。就这?邵先生问。就这。王大珩答。邵先生不禁唏嘘惊叹不已。

    父亲由此开始关注儿子了。初时,父亲还只是根据学校的课程稍做一些指点,但发现儿子的确有极强的接受能力后,父亲干脆抛开学校的进度,完全根据儿子的接受能力单独给儿子上数学课。越到后来,父亲就越看重儿子的数学学习了。儿子进入高中以后,正逢父亲被调到青岛工作。当时,全家还留在北京,父亲独自一人在外,生活本来就多有不便,但父亲却一定要把儿子带在身边。他坚持把儿子转到青岛读高中,跟着自己继续学习数学。

    但对儿子来说,被父亲关注无疑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父亲是典型的封建家长式教育方式。他讲解题时,你不能不听,也不能听不懂,更不能随便提问题。你得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稍有疏忽就会招致一顿痛斥。但父亲的讲解的确总是逻辑清晰,条理分明,深入浅出。父亲的数理基础惊人的扎实。直到上大学后,儿子每有难题也总能在父亲面前迎刃而解,不论是最基础的定理还是最复杂的难题,从不曾难倒过他。至今想起来儿子还常感到疑惑,那些林林总总的概念怎么象是深植于父亲头脑中了一般,总是随时可以信手掂来,而且永远都是那么清晰准确。

    从初中到高中,王大珩的数学课程都是由父亲把着手亲自教的。初中毕业时,王大珩已经学到了高中数学。读高中以后,王大珩早早就提前进入了大学数学的课程。整个初中和高中期间,王大珩根本不用上学校的数学课,但数学成绩却没有一次不是满分。

    初中毕业时,学校举办了盛大的毕业典礼,邀请学生家长参加。那天,母亲一大早就拉着外婆,兴致勃勃地赶到学校去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

    毕业典礼上最激动人心的就是颁奖仪式了。每一科只设一个奖项,只有在这科考试中获得第一名的同学才能获此殊荣。奖品很诱人,是一枚闪闪发光的银盾。当颁奖仪式开始,几位毕业生中的佼佼者走上领奖台的时候,全场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外婆眼神儿不好,看不清台上的人。她发现有一个长得瘦瘦小小的学生,一个人竟得了算学(数学)和科学(生物)两块银盾。就一边使劲地拍着巴掌,一边赞不绝口地对母亲唠叨着说:“你看看人家,你看看人家!也不知道这是哪家的小孩子,小小模样这么灵光,一下子就得了两块银盾哩?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母亲扑嗤一下乐了:“哪家的小孩子?您仔细看看好,那是我们自己家的小孩子呀!那不是大珩嘛?”

    父亲也有让儿子喜欢的时候,但很少。

    其实,儿子挺喜欢听父亲讲“事儿”的。父亲高兴的时候就给儿子讲些“事儿”。说父亲讲“事儿”,是因为父亲无故事,父亲讲的都是一些算不得故事的“事儿”。有天文地理的,也有物理化学的,父亲想起什么就随口讲点什么。

    有一天,父亲叫儿子端来一碗水。父亲把一根筷子插进水碗让儿子看。

    “看到了吗?”父亲问。

    “看到了。”儿子说。

    “看到什么了?”

    “一根筷子。”

    “看没看出来筷子有什么不同?”

    “好象……好象有点弯。”儿子怯生生地回答。

    “准确点!到底弯没弯?”父亲有点不耐烦地说。

    儿子又仔细地看了看,回答道:“弯了,是弯了。”

    父亲伸手一下提起那根筷子,举到儿子的面前问道:“看看是弯的还是直的?”

    “是,是直的。”儿子有点惊讶,以为自己刚才看错了。

    父亲把筷子又扔回碗里说:“这回你再看看吧。”

    儿子刚看了一眼就傻眼儿了,怎么筷子又变弯了?

    父亲对着发呆的儿子一字一顿地说:“看清楚了,这叫折射,是一种光学现象。”

    儿子把那根筷子拿出来放进去来来回回地摆弄了半天,这是儿子此生第一次见到的光学现象。这就叫折射?这个叫折射的东西竟能把筷子弄弯?儿子觉得这简直太不可思议,太有意思了。儿子从此牢牢记住了“光学”这个名词。但他怎么也不会料到,他会与这个名词打上一辈子的交道。

    父亲讲的最象故事的“事儿”,是那个古观象台的老故事。

    父亲在中央观象台工作时,偶尔会带儿子去观象台玩。观象台座落在老北平城东的泡子河附近,是一座建于明正统7年的古建筑群。高台由青砖垒就,很高傲很突兀地立在那里,一副饱经沧桑傲然尘世的模样。

    站在高高的古观象台上,父亲常常暗然神伤。父亲告诉儿子,这座古观象台曾经有过极辉煌的历史。明、清两个朝代的天文观测中心都设在这里。从前,这里曾保存着许多古人传下来的精美的天文仪器,但现在都没有了,被强盗们掠夺走了。父亲说,那场悲剧发生在公元1900年。那一年,由强盗组成的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城。在这座著名的古观象台上,他们发现了稀世珍宝八件珍贵的古天文仪器。这些古天文仪器都是康熙皇帝在位期间制造的,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其中有直径两米的天球仪、四分仪等,连承托仪器的龙架都个个雕工精美,巍巍壮观。德、法两国强盗为了这八件稀世珍宝明争暗斗,争吵不休。八国联军总司令瓦德西说,这些东西是“德军战时捕获品”,德国人有首先搬走的权力。法国人则说是他们首先提出要这几件东西的,他们有优先权。清朝政府面对打进家门的强盗束手无策,只能苦苦地向强盗乞求,求强盗们高抬贵手,留下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珍宝。而强盗是根本不会理睬弱者的乞求的,他们毫不客气地把这些东西瓜分了,把这八件中国的古代天文仪器运回国去,分别珍藏在德、法两国的博物馆里了。

    这是耻辱!每当讲到这时,父亲就会悻悻地说,这是我们中国人的耻辱!

    父亲还告诉儿子,在这个世界上,靠乞求是什么也得不到的。无论是个人还是国家,都只能靠自强。人自强了,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国自强了,就没有人敢侵犯你的国家了。父亲说,儿子,什么时候我们的国家强盛了,我们这些中国人在别人的眼里才能真正算得上是个人!

    好好学吧!父亲说。

    父亲的话儿子似懂非懂,但儿子却牢牢记住了那个发生在古观象台上的,令人辛酸的老故事。

    但在儿子眼里,父亲仍旧很难说是个好父亲。

    在外面,父亲是个洋派人物,会说洋话,能写洋文,做的是洋学问。但在家里,父亲却是个典型的老派人物,绝对中国式的“老爷子”。那种坐太师椅,喝盖碗茶,说句话鸡鸭鹅狗禁声,跺下脚四壁门窗乱颤的老爷子。至今儿子还常感到纳闷,父亲的洋壳壳里面,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抖搂不尽的长袍马褂线装书。

    父亲骨子里鄙薄女人,男尊女卑得很。在父亲眼里,女人就是男人的附属品。女人依靠男人生活,就得低眉顺眼地服从男人、恭恭敬敬地伺候男人。父亲从没给过母亲以应有的尊重,他似乎从不记得母亲是个知识女性,也从没把母亲那点知识当回事。在这个家里,父亲是“天”。父亲独揽家中大权,大小事概不与母亲商量。

    就苦了母亲了。在这个家里,母亲只剩了从命的份,操劳的份。从嫁给父亲的那天起,从前那个在兰陵女学读书的充满幻想的女学生,那个幼稚园里的热情活泼的女老师就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儿子眼里的母亲,是一个永远劳累的身影,是一双永远忙碌的双手,是一副永远疲惫的面孔。吃饭,父亲吃小灶,每顿一个荤菜,因为父亲要在外面做事。母亲则不吃肉菜,不吃好菜,甚至不吃菜,常常只用一块臭豆腐下饭。穿衣,尽父亲先穿,撑着门面,因为父亲要在外面做人。母亲则顾了丈夫体面,顾了孩子们整齐,单单舍了自己。母亲没有一件象样的衣服。

    这一切,父亲似乎都看不见,都不知道。

    很多年以后,大妹用自己挣的第一个月工资为母亲买了一件毛衣和一串香蕉。母亲身上穿着的毛衣是父亲早些年就穿坏了的,上面打着许多补丁,已经看不出毛衣的本色了。母亲久久地摸挲着新毛衣,粗燥的手把毛衣刮得沙沙作响。母亲说,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穿上一件新毛衣。大妹扒开一个香蕉让母亲吃,母亲尝了一小口,立刻惊讶了:“哎哟,没想到香蕉有这么好吃!”就立刻不吃了,说:“快别给我吃了,怪可惜的。”大妹的眼泪就忍不住噼哩啪啦地落下来。母亲却一直摸挲着新毛衣,一直在笑。

    母亲很温顺随和,她处处听从父亲的,从不与父亲发生争执。儿子不知道母亲是否也有过委屈和抱怨,儿子只知道生性随和事事依父亲的母亲有一件事却固执得出奇:母亲始终坚持要让女孩子们读书。小时候,儿子常见母亲身上背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极辛苦地教妹妹们识字。父亲当然不以为然。父亲语气硬硬地说,男孩子读书可以供到大学,女孩子顶了天只能供到高中!母亲低着头听了,抬起头后却依旧语气平和地对妹妹们说:好好学,替妈争口气。四个妹妹都在上学前就跟母亲学会了一千个字。后来她们又在母亲的支持下,大的供小的,一个供一个的读完了大学。妹妹们参加工作后,母亲继续包揽了她们生活上的一应杂事,洗衣服做饭带孩子。妹妹们不忍,母亲还是平和地重复着那句老话:好好工作,替妈争口气。后来,大妹成了国内外著名的整形专家;二妹当上了妇产科医院院长、著名妇产科专家;三妹是科学家、微生物研究所的研究员;四妹是化工厂的总工程师。四个妹妹中有两个与哥哥一起被收入了《中国人名大词典》当代人物卷中,只是这时候母亲已经不在了。儿子不知道母亲是不是真的争到了那口气。有时候儿子会想,即便妹妹们为母亲争得了那口气,母亲此生真的就再没有属于自己的遗憾了吗?

    母亲临死前得了一种怪病,关节僵硬,两只手象鸡爪子一样佝偻着,什么也不能干了。儿女们都说,母亲这个样子是生生累的。母亲操劳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

    儿子就一直在心里怨恨着父亲。怨恨父亲的对母亲的漠视和寡情。直到有一天,儿子惊讶地发现,在父亲的遗诗中竟有一首专为母亲而做的诗。诗云:

    莺弦再续赋桃夭,

    室有贤妻慰寂聊。

    偶遇天寒衣已备,

    若逢我病药亲调。

    女红夜课针添线,

    儿辈书声暮复朝。

    儒素家门先务急,

    不叫生计感萧条。

    在这首诗的后面,父亲特地注下了这样一句话:余妻平日恒节衣缩食,历久不渝。故余频年无内顾之忧矣。父亲充满感情地说,操劳犹赖老妻贤,操劳犹赖老妻贤啊!

    儿子突然明白了,其实父亲什么都知道,其实父亲什么都看在眼里,父亲的心里什么都有。只是即便知道了、看在眼里了、心里有了,父亲却仍旧还是那个中国式的“老爷子”,父亲的洋壳壳里还仍旧少不了长袍马褂线装书的老瓤子。

    父亲是一部尘封的线装书!

    对父亲最深刻的记忆莫过于“抠门儿”了。

    父亲把钱,而且把得死紧。家中的钱统统都攥在父亲一个人的手心里,他对谁也放心不下。每个月,父亲只数出一点点钱交给母亲,做全家一个月的生活费用。父亲算计得很精,他是把母亲的操持能力也计算在内的。父亲拿出的那点钱总是只有加上母亲的操持能力,才刚刚够维持全家人的生活,而且是最低标准的生活。家中的日子于是就过得十分清苦。餐桌上见不到荤腥,常年是棒子面窝头、咸菜臭豆腐当家。偶尔,母亲若领着孩子们到泡子河边去掐点野苋菜,包上一顿菜包子吃,孩子们就会乐得十天半个月合不拢嘴。

    儿子上中学以后,每天要在外面吃一顿中午饭。父亲只给够吃一顿“苦饭”的钱。“苦饭就是最低标准的一顿饭。儿子曾因为看到同学们都吃“一套”,一个烧饼加一个油条,就仗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也想吃那个“一套”。没想到话音未落,父亲的眼睛已经立起来了:“什么一套一套的?想得美。没有!”儿子于是再不敢多出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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