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来米骨牌-笔画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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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纪委领导约谈肖瑞溪,事先打电话向陈凯通气。陈凯一听很不放心,在电话里追问是什么事,人家只讲有些情况需要核实,不加具体说明。如此处置很正常,相关事项还在调查了解,没有足够把握,也怕走漏风声,确实不能多讲。但是他们暂时不能在更大范围内声张,却有必要先与陈凯通个气,因为陈凯是县委书记,第一把手,肖瑞溪的直接领导。肖瑞溪身份特殊,是县纪委书记,被上级纪委查问,大水冲龙王庙,通常不会是一般事项。陈凯觉得很意外,不放心,他在电话里特地强调县里近来事情很多,肖瑞溪管一大摊子,工作离不开,一般的事情不要太折腾。

    “我只能讲到这个程度。”他对肖瑞溪说。

    肖瑞溪点头:“书记态度很重要。”

    他称自己没事,不要紧,请陈凯放心。

    “工作很努力,也许是叫我去表扬表扬。”他还开了句玩笑。

    肖瑞溪的玩笑通常不好笑,当时听来不怎么样,回头想想有点冷,偏于所谓“冷笑话”一类。这个人以及他的笑话都缺乏足够的幽默度,他向来话不多,往往该说不说,此刻也不例外。

    肖瑞溪按照通知要求,于第二天上午赶到市纪委面见领导,到那里才知道是问一笔钱,赃款。纪委办理各类相关案件,这一次有些特殊,因为牵扯的官员本身是基层一级纪委主官,本该去指挥办案查核犯案者受贿多少多少万元,查实没收上报之,而不是就牵扯自己的某一笔赃款做出说明。纪委干部出事时下也有所见,影响特别不好,因此上级主管部门非常重视,他们把肖瑞溪叫来,由一位负责领导亲自跟他谈。

    肖瑞溪一听是查一笔钱,问道:“这是说谁?”

    “你啊。”

    “别开玩笑。”

    “你以为是?”

    肖瑞溪不吭声。好一阵子,他问:“这是谁搞的?”

    “问你呢。”

    肖瑞溪自己干这一行,运作程序很了解。把他叫到这里谈话,表明还在初查,上级还没有决定对他采取限制措施,牵扯到的案情目前应当不是太大,也可能上级掌握的情况尚不完整。在没有新发现之前,他还有一定的回旋空间和时间。谈话领导没有披露具体情况,只说根据他们掌握,肖瑞溪利用职权,拿了一笔不该拿的钱,有一定数额。具体多少万,谁给肖瑞溪,因为什么事,情况市纪委都已了解。

    “现在要你自己回忆一下,做出说明。”领导说。

    这是通常办法。肖瑞溪有可能直接讲出已经被掌握的这笔钱,也可能讲出其他更多更大的事项。如果肖瑞溪没有更多的事情,这笔钱又能老实承认,虽然已不能计为主动坦白自首,至少不会因抗拒交代而加重案情。

    肖瑞溪什么都不承认,咬定没有问题,没拿过不该拿的钱。

    领导让肖瑞溪继续回忆,想想是不是做过不该做的,也考虑一下自己应该采取什么态度。肖瑞溪提出:“希望能给点帮助。”

    他以自己在县里任职时间不短,接触处理过很多人与事为由,说让他漫无目标回忆寻找,怎么想都是一头雾水,实在很难提供准确记忆,配合上级机关调查了解。身为纪委书记,总在查案办案,自认为一向比较注意,居然会被怀疑,他非常惊讶,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产生重大误会。他希望领导帮他理理方向,稍微给点提示。

    “你自己是这么办案的?”领导问。

    肖瑞溪承认自己办案并不向嫌疑人透露案情。但是眼下他这个情况不一样,肯定是搞错了,他没有事情。

    “没事会叫你来?”

    肖瑞溪开玩笑,说没事找一找也正常。

    这不好笑。

    领导给肖瑞溪三天时间,让他回去好好回忆一下情况。离开市纪委后肖瑞溪立刻悄悄找人,应急打听,然后才赶回县城。轿车还在半路,他就接到陈凯秘书的电话,让他回后直接去见陈凯,可见书记非常在意。

    他去了陈凯办公室,书记问他情况如何,他说:“他们搞错了。”

    陈凯眼光里有疑问:“是吗?”

    肖瑞溪还开玩笑,称自己准备接受表扬,一路上不敢打瞌睡,想了几句台词,感谢关心,请多教导,等等。没想到一句都用不上。

    “我也搞错了。”他说。

    陈凯不再多问,只交代一句:“你跟他们讲清楚,自己处理好。”

    肖瑞溪猜想,书记不一定毫不知情,也许上级领导已经跟他谈到一点情况?他可能会想听一听肖瑞溪的解释。但是他没有直接提问,肖瑞溪就不打算自作说明,只讲冷笑话,顾左右言他。事情比较讨厌,此刻多说对肖瑞溪并没有好处。

    而后肖瑞溪一直表现得没事人一样。当晚县会议中心里有一个文艺晚会,是文明办搞的“文明家庭”汇报演出比赛,邀请县领导观看。晚会内容与肖瑞溪分管工作关系不大,他特意去了,看一个一个文明家庭上台演讲、表演才艺,虽不过县级水准,没什么出彩,他看得津津有味,显得饶有兴致,自始至终坚持于会场,其间只外出接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打到会场值班室找他,由值班人员把他从座位上请出去接。

    电话是他事先安排的,交代打到这里。他有经验,会场值班室电话不像手机,不可能被监听,可以讲些特殊事项。

    打电话者是肖瑞溪的老友,在市侨办工作。上午从市纪委出来后,肖瑞溪找了这个人,请他通过几个渠道帮助了解一下情况。肖瑞溪认识市纪委几乎所有办案人员,却不能直接出面找,因为他自己眼下成为涉案当事人,人家会有顾忌,一个字都不能跟他说。通过其他人去了解比较有可能听到,哪怕只言片语,说不定也有帮助。

    但是很遗憾,没有任何只言片语。无论核心还是外围人员,没有谁知道肖瑞溪碰上什么事了。这里有两种可能,或者是确实不清楚,或者是不能说不敢说。这就意味着情况非同一般,比较严重。

    “听说几个领导一直在开会,可能有棘手案子。”老友告诉肖瑞溪。

    放下电话后,肖瑞溪在会场坚持到文明家庭演出比赛结束,谢幕时还上台与得奖者握手照相,该干什么干什么,没有异样,表现正常。

    隔天上午常委们开会,一直开到中午。会后陈凯招手,把肖瑞溪留在会场上。

    “你恐怕得认真对待。”陈凯说。

    “陈书记听到什么了?”

    陈凯提到了县城的江滨改造工程。

    “当时是不是有点情况?”他问。

    “没有。”肖瑞溪当即否认。

    “好好想一下。”陈凯说,“是不是有十万?”

    “没有。”肖瑞溪坚决否认,“不是我。”

    “你没有,家属呢?”

    陈凯是书记,他能了解到其他人了解不到的情况。陈凯找肖瑞溪谈这些事,可能是按上级部门要求,有意点一点,也有可能是他听到了情况,认为有必要提醒肖瑞溪,促肖主动配合上级调查。但是肖瑞溪始终就是那句话:“没有。”

    “没有就好。”陈凯说。

    陈凯也希望没有,不希望班子里有人出事。但是他还得说,有事终究是有事,咬定没有无助于事。要为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人都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这个世界终究还要有正义。

    “是这样,我明白。”肖瑞溪认同。

    当晚肖瑞溪连夜回家。肖瑞溪是从市里派到县里任职的,单身赴任,家还在市区。回家后肖瑞溪把女儿肖佳关在她的小房间里读书,自己和妻子刘莉一起翻箱倒柜,从主卧开始,到书房,再到厨房和卫生间,几乎把自家居住公寓翻个底朝天。

    钱在一个精品茶盒里找到。

    没有十万,只有六万,分别装在六只铝合金茶叶罐里。茶叶罐排于一个气派堂皇的礼品盒,兜进一个印制精美的特制礼品袋,放在肖家的杂物柜中。肖瑞溪拿起其中一个铝合金罐掂一掂,感觉分量有异,打开盒盖检查,这才发现茶叶罐里没有一片茶,装的是钞票。其他五罐也完全一样,每罐一万元。

    刘莉目瞪口呆。

    肖瑞溪说:“还有四万。”

    他们再次翻箱倒柜,搜索范围从茶叶盒扩展到饼干盒,再扩展到所有可以打开的包装物上,一直翻到半夜,再无意外收获。四万元缺额如果确实存在,肯定不是混迹于各杂物中,会不会是在某张银行卡、存折里,或者已在无意中被转送?

    刘莉吓坏了:“这这怎么办?”

    肖瑞溪一声不吭。

    他把钱重新塞进茶叶罐,放进礼品盒,用原先那个礼品袋套好,收进杂物柜里。

    第二天是星期六,肖瑞溪给陈凯打了个电话,报称自己有个私事,需要去省城一趟。陈凯问了一句:“事很急?”

    “是啊。”

    理论上说,双休日里没有公务活动,可以自由支配时间,所办私事无须报告主管领导。但是肖瑞溪有必要向陈凯汇报,因为他这件私事要到省城办,不在本市本县。虽然不算出远门,通常应当在事前说一说。肖瑞溪此刻遇上事情,刚被上级叫去约谈,限定时间,让他就一笔赃款“回忆一下情况”,虽然暂时还没有被限制行动自由,却已经不比以往,出门更应及早通气,不能说走就走。

    陈凯果然有些迟疑:“干什么呢?”

    “给孩子找了学校,得安排一下。”

    “你女儿?”

    “是。”

    陈凯不再迟疑:“去吧。开着手机。”

    当天下午,肖瑞溪一家三口动身前往省城,坐的是肖瑞溪的轿车。肖瑞溪坐在轿车前排,驾驶员右侧的助手位上,刘莉和肖佳坐在后排。母女俩一进轿车就挨在一起,肩膀靠着肩膀,手拉着手。车才上路,后排那边断断续续传出“哧哧”之声,那是抽泣,渐渐地两个哭泣声响成了一片。

    没有话,只有哭声,不是放声大哭,是拼命想压住,却又无法压抑的那种痛苦哭泣,生离死别一般。

    司机吓坏了,不敢往后瞧,只是情不自禁抬眼瞟肖瑞溪。

    肖瑞溪说:“没事。”

    他回过身,拿手比划了一下,母女俩的哭声小了一些。但是没用,肖瑞溪刚把身子转回去,后边又是一片抽泣。

    肖瑞溪告诉司机:“放点音乐。”

    驾驶员开了车上的CD机,喇叭里响起歌声,是时下的通俗流行歌。

    那一路上,流行歌中起落着抽泣,以及情不自禁按捺不住的哭声,直到省城。下车时,刘莉肖佳母女俩四个红眼睛全是肿的。

    当晚他们住在孩子的大姨家。大姨在省教育厅职教处工作,抱着自己的妹妹和外甥女,第一件事也是抹眼泪,很动情。

    肖瑞溪吩咐女儿:“问大姨好。”

    女儿肖佳很听话,红着眼睛拿手比划,以示问好。

    她是聋哑人,她的哭泣只有眼泪没有声音。

    他们把带来的东西从车上搬进大姨家。肖瑞溪不动声色,把满塞人民币的那个茶叶精品盒拎进了屋子。

    第二天是星期天,肖佳大姨带着肖瑞溪一家人去了省师范大学,事前大姨已经帮助联系好了,他们办理了一应手续,通过比较特殊的渠道,肖佳成了该校特教学院附属学校的一名新寄读生。

    省师大特教学院附属学校收教各种残疾人,是目前本省最好的未成年残疾人教育机构,进这所学校很不容易,哪怕只是寄读。肖佳的大姨在教育行政主管部门工作,有能力帮助安排,但是肖佳一直都在下边市里的聋哑学校读书,原因是肖瑞溪夫妻难以割舍,不放心让女儿离家到省城生活,尽管有她大姨照顾,毕竟不在父母身边。这一次情况特殊,父母临时决定设法让她转到这里就读。现在是期中,别的人不可能转学,肖佳的大姨虽然说得上话,这种时候也不好把孩子往里带,但是事急无奈,前天深夜刘莉跟大姐打了求助电话,昨天肖佳她大姨跑了一天,上门找附属学校校长,还找了学院和校部的熟人,终于把事情联系下来。

    肖佳今年十三岁,第一次离开父母自己生活,而且是这么匆忙的决定,她感觉很突然。小姑娘虽然聋哑,却懂唇语,会哑语,灵秀聪明,父母的表情神态以及他们的片断对话让她看到了,她很不安,觉得家里好像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为此不愿意离开。肖瑞溪和刘莉费尽口舌和肢体动作,最终让她听话。孩子走得很惶惑很不情愿,当母亲的非常不忍,因而一上车母女相向而泣,有如生离死别。

    一家人在附属学校里安排就读事宜之际,有一个电话打到肖瑞溪的手机上,是县委办主任打来的,通知明天也就是周一上午开会。

    “什么内容?”肖瑞溪问。

    市委张书记到县里调研,明天上午听汇报,县领导全体出席,县直各大部门负责人列席。会议是临时定的,比较重要,陈凯书记要求县委办主任亲自给每位县领导打电话。陈凯知道肖瑞溪去省城,特别交代肖瑞溪一定得赶回来。

    肖瑞溪脱口道:“糟糕。”

    他没讲糟糕什么,没讲自己什么情况,对方就着急了:“哎呀,不能请假的。”

    肖瑞溪没多说:“我知道了。”

    放下手机,肖瑞溪注意到女儿睁着两只大眼睛瞅他,他点头,摆摆手。女儿打了个手势,问父亲有什么事情吗?肖瑞溪告诉她:“没事。”

    办完该办的事情已是黄昏,在肖佳大姨家里吃过晚饭,肖瑞溪独自上车返回。刘莉没跟着走,她在市区中学当老师,已经请好假调过课,要在大姐这里多住几天,陪女儿适应初离家的这段日子。

    肖瑞溪临走时跟妻女开了句玩笑:“不流鼻水。”

    这笑话连他自己都笑不起来。

    他匆匆赶回。

    第二天上午九点,县委书记陈凯陪同前来视察的市委张书记进了县委会议室边的休息室。按照通常方式,要等与会及列席人员都在会场上坐好,陈凯再陪领导进会场。

    县委办主任匆匆过来,陈凯问:“人齐了?”

    “基本上,基本上。”主任使了一个眼色。

    陈凯明白有情况,不便当着上级领导说。他起身把主任叫出休息室。

    此前一小时,上午八点,县委办人员按照主任交代,与县领导一一再通电话,落实上午与会。他们跟肖瑞溪联系不上,肖瑞溪手机关机,办公室、宿舍、家里电话都没人接。工作人员考虑肖可能在路上,忘了开手机,因此没太在意。直到会议时间快到了,与会人员陆续进场,肖瑞溪见不到人,电话依然联系不上,工作人员急了,赶紧向主任汇报。主任起初也不在意,说不会有问题,昨天下午他亲自给肖瑞溪打电话,肖书记清楚不能缺席。为了保险起见,主任让工作人员找肖瑞溪的司机,问是不是快到了。这个电话倒是一打就通,司机报称他们还在市里,他在市宾馆房间看电视,等候通知。主任一听就呆住了,这都快九点了,肖瑞溪还没有动身,从市区到县里还有近一小时路程,眼下别说开车,肖瑞溪乘火箭也赶不及了。

    “肖书记昨晚干什么!睡过了?”主任抬高嗓门追问。

    驾驶员不知道。昨晚他们从省城返回,到达市区肖家所住小区时约为晚十点。肖瑞溪交代司机去宾馆过夜,要求第二天按时起床,在宾馆待命,什么时候动身,他会提前打电话。肖家离宾馆不远,只有五分钟车程,可以随叫随走。今天一早,司机按要求早起准备,却一直没接到出发的通知。

    主任下令驾驶员不要等了,立刻开车到肖家,直接上楼打门,不管肖瑞溪昨晚是被灌醉了还是自己太累睡过头了,无论如何,得把他弄起来,赶紧往县里赶。驾驶员一听知道不妙,哪里还敢再看电视,收了电话马上行动。十分钟后他在肖家门外打电话告急:肖家大门紧闭,无论怎么按门铃,往房间里挂电话都没人理会。如果肖瑞溪还在家里,他一定是突患重病无法动弹,或者出什么事,否则不可能毫无反应。

    主任得知肖瑞溪的妻子女儿都在省城,不在家里,当即要驾驶员给肖妻打手机。这个电话通了,但是一直没人接。主任当机立断:“挂110。”

    这时会议时间就要到了,主任跑到休息室向陈凯使眼色,报告了情况。陈凯感觉事情异常,问题比较大,略一思忖,认为不能耽误,必须立刻向上级报告。此刻上级恰在眼前,陈凯即在休息室里向市委书记单独汇报。几分钟后,有工作人员走进已经坐了一屋子人的会议室,悄悄移开了县领导席位上肖瑞溪的名牌。

    有人问:“肖书记去哪儿啦?来不了?”

    工作人员回答:“不知道。”

    然后领导出场,汇报会开始。

    市区那边,警察接报警后迅速赶到肖家,再三叫门无效,因担心肖瑞溪于家里突发意外,经报上级同意,警察打开肖家大门,冲进屋子准备施救。

    肖宅空无一人。

    肖瑞溪就此失踪。

    2

    肖瑞溪失踪前几天,县委书记陈凯跟他有过一次谈话,询问一笔十万元的赃款,让他认真对待市纪委的约谈,讲得挺严肃,提到了这个世界终究还要有正义。陈凯的话有的放矢,其实是在引述肖瑞溪自己的言论。

    几个月前,本县发生过一起相当轰动的事件,人们称之为“江滨大酒店事件”,肖瑞溪对该事件有过一些特别举动。

    所谓“江滨大酒店事件”起于一位年轻酒店小姐,该小姐名叫李梅,十八岁,本县西南山区崎岭乡人,高中毕业后离乡到县城打工,进江滨大酒店当迎宾小姐,干了不到半年时间,于一个星期六晚间十点,从酒店九楼过道撞窗跳楼,摔在酒店前的水泥地上。警察接警迅速赶到现场,确定李梅已经死亡,李梅的尸体经法医鉴定,排除他杀的可能,确定为自杀,经其家长同意送火葬场火化。警方调查了李梅自杀原因,倾向于是感情受刺激一念之差而轻生。据警察了解,李梅家在山区,家庭困难,初中时学习成绩尚可,毕业后家人要她出来打工挣钱,她执意去读高中,不料成绩越来越差,最终高考落败,无缘大学。李梅自视比较高,个性倔强,到大酒店打工后,住酒店女工集体宿舍,与舍友关系不融洽,屡起纠纷。出事当天,李梅与同班一位女伴发生口角,互相骂对方“土婊”,受到领班训斥,宣布扣当月奖金,一怒之下跳楼身亡。

    酒店迎宾小姐轻生自杀,年轻生命香消玉殒,不免令人感慨,却也不足以构成一起事件。死者遗体有殡仪馆收拾,死因有警察调查,后事有家人料理,不劳无关人士插手,大家嘴巴痒的话,可以在酒桌上八卦,可以发挥想象力添油加醋,搞得色彩斑斓,时过境迁,很快大家的兴趣就会转到其他方向,楼市股市黑金内幕什么的,放死者入土为安。类似事项大多这么收场,李梅之死却成了例外。

    肖瑞溪插了一手。

    这件事与肖瑞溪本无关联,李梅跳楼那天肖瑞溪不在本县,事后处置和事因调查也与肖瑞溪毫无牵扯,那一段时间肖瑞溪给派去学习,离职到省委党校参加轮训,前后两个月。肖瑞溪学习结束回到县里上班,李梅跳楼这件事已经成为旧闻,几乎不再为人提起,却不料肖瑞溪有兴趣,县纪委通知办案人员过来汇报,肖瑞溪亲自听取。

    他有一个理由:有一封匿名信到处寄,举报李梅死得蹊跷,办案人隐瞒真相。

    纪委书记过问案件,办案人员当然得认真对待。他们搬来厚厚几捆卷宗,把事件所有重要记录和调查笔录带到汇报现场。肖瑞溪在听汇报时一声不吭,听完后才提出一个问题,属于“脑筋急转弯”一类,他的急转弯跟他的笑话一样缺乏幽默度,问的是“正义”这两个汉字怎么写。

    “我看特别难,你们谁会写?”他问在场人员。

    大家面面相觑,没人声称会写。公允点说,肖瑞溪提到的这两个汉字应属笔画简单,好认好写一类,学龄前儿童基本都会,别说现场各位都在学龄后,长大成人并已走上各个公务岗位。肖瑞溪说的当然不是写字。

    汇报人大胆问了一句:“肖书记有什么指示?”

    没有指示。肖瑞溪称自己只是了解一下情况,鉴于目前状况,他认为需要了解。

    他所谓的“目前状况”比较含糊。当时李梅之死调查处理已经告一段落,并没有意外情况发生,一封匿名信不表明什么,如今匿名信太多了,很少有哪个案子哪个官员没遭遇过。匿名信有不同情况,有的是知情者所为,提供了证据或线索,这种匿名信可能意味着相关案件的重大突破和变化,必须重视。但是也有很多匿名信没有提供实质内容,更多地是在宣泄情绪。与李梅相关的这封匿名信看起来属于后者,提出疑问,指控隐瞒,却没有事实和证据,写信者很可能听到了一些街谈巷议、道听途说,感觉不平,出于义愤匿名举报。肖瑞溪身为纪委书记,每天要学习的匿名信只怕几十件,他很清楚其中区别,怎么会把这种匿名信视为所谓“目前状况”?

    事实上,肖瑞溪从众多匿名信中发现一个跳楼身亡的酒店迎宾小姐,并非无缘无故。这件事重要之处除了妙龄女郎跳楼,还在于事发地为江滨大酒店,酒店老板为林根福。江滨大酒店开业才一年多,位居沿江新城区,是本县目前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老板林根福出身贫寒,靠经营水产品起家,直到买地盖楼办酒店,成为本地一个重要私营企业家,经历相当传奇。林老板的传奇经历中有一点挺特别,就是该重要企业家与本县重要领导肖书记不对路,在本县不说尽人皆知,至少不算秘密。远的不说,林根福在江滨路买地盖大酒店期间就屡有事端,当时县纪委曾经以外界有人质疑反映为由,通知林根福去说明用地招标项目报批情况。林根福去了一次,以为完事了,没多久又通知他再去,后来还有第三次。为此林根福很不痛快,声称大项目没有几十个公章拿不下来,有的公章确实很花钱,但是他一句也不能讲,否则以后别做生意。纪委有本事,谁官大去查谁,别跟他过不去。不要看人家口袋里有几个钱就不舒服,动不动以势欺压,一天到晚查这个查那个。明里一副人模狗样,暗里没有偷偷拿钱吗?这算什么?活该生儿子没屁眼,生女儿是哑巴。

    林根福从不承认自己发表过类似言论,人们却都认为他说得出。这些话被传来传去,添油加醋。肖瑞溪没生过儿子,无从考证其子屁眼如何,但是他有一个女儿,恰好是个哑巴,因此林根福的话有一定相关性,刻薄伤人。而且林老板还话中有话,暗指肖瑞溪明里查人,暗里拿钱,肖瑞溪知道了当然耿耿于怀。

    本县有一个流传很广的笑话段子,叫做“元宵佳节憋不住”,说是元宵节县里召开企业家座谈会,会后欢宴。林根福与几个企业老板到主桌给县领导敬酒,敬到肖瑞溪时,林根福忽然放了一个屁,肖瑞溪顿时板起一张脸,冷若冰霜,追问林根福这是什么话?林根福承认是屁话,元宵佳节憋不住,敬请领导多包涵。这个段子描述了肖领导与林老板的心结,让肖瑞溪冷若冰霜,让林根福拿屁说话,后头影影绰绰还藏着有关屁眼与哑巴的故事,让转述者感觉特别传神,因此无论其真伪,在本县四处流传。

    林根福非党非官,不必担心逮住屁话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但是没事不妨多嘴,一旦有事让纪委书记盯住,只怕麻烦。这一次不幸跳楼死了一个酒店迎宾小姐,有人写匿名信,肖瑞溪那里立刻有了状况,不惜于廉政工作百忙之中,亲自过问,不管真是牵扯“正义”两个汉字怎么写,或者仅仅是记挂“元宵佳节憋不住”。

    这件事也怪,肖瑞溪不过问风平浪静,一过问事情忽然急转:李梅跳楼事件在沉寂若干时间之后意外地波澜再起,有人跳出来大声喊冤。

    这人是李梅的亲生父亲,名叫李国和,时年四十六岁,本县崎岭乡村民,外出打工多年。李梅的家庭关系比较特别,她读小学时父母离异,她归母亲,其母没有再婚,父亲在外头则另组家庭。李梅跳楼那天,其父李国和远在广东,一时联系不上,待得知消息从外地赶回来,李梅的后事已由其母办结,李国和除了需要掉几颗眼泪,已经没有多少事可干。

    但是他忽然闹了起来,跑到市信访局上访,称女儿死得蹊跷,她不可能自杀。李梅死亡之前几天,曾给他去过电话,表示自己不想在酒店待了,待季度奖拿到就辞职走人,到广东投靠父亲,去那边打工。人已经要走了,怎么可能因为与同事几句口角就去跳楼?李国和质疑法医尸检结果,提出几大疑点,其中之一是李梅尸体被匆忙处理,火化手续上的亲属签字是假的。

    这个签字有些复杂:手续上签的是李梅母亲的名字,但是确非本人手笔。李梅的母亲是乡村女子,身体不好,李梅死后,其母被接到县城,一进停尸房见到女儿尸体就昏了过去,醒来后有如傻瓜只是抹泪,一问三不知,因此是她的哥哥也就是李梅的舅舅出面料理李梅后事。李梅的舅舅在县城做小生意,开有一家杂货铺,李梅到江滨大酒店打工就是她舅舅介绍的,在她的火化手续上签字的也是这个舅舅。所谓“外甥灯笼——照舅”,舅舅再亲,不能签字火化外甥女,手续上没有李母名字,尸体进不了焚化炉,于是就由舅舅把李梅母亲的名字签在那张纸上。这个签名虽非本人手笔,毕竟事出有因,不能说它就是假的,有意伪造。李梅死亡之时,处理人员显然操之过急,为什么不能等找到死者的老爸,让人家赶回来见上一面再处理遗体?至少可以稍等一点时间,待人家死者老妈脑子明白一点再叫过来签字,何必非要越俎代庖,找人家舅舅顶替老妈画押,赶紧把尸体推进炉子,给死者的老爸留下口实?相关人员对此有个说明:时下非正常死亡事件常会产生连锁反应,严重情况下,死者亲属抬尸闹事,酿成大规模群体事件,因此处理时总是希望尽快安排善后,让死者入土为安,别让尸体成为麻烦。出于这种考虑,在法医对李梅尸体做出鉴定之后,处理人员尽力协调死者亲属及单位达成补偿和补助协议,而后死者亲属同意火化遗体。死者母亲当时身体状况很差,其舅舅愿意代签,处理人员考虑大的问题已不存在,就同意了。

    李国和不接受这一解释,认为女儿死得蹊跷,有人为了掩盖真相,操纵事件处理,让法医鉴定作假,再用假签名把李梅尸体烧掉,从而毁灭罪证,给死者母亲支付的所谓补偿金和困难补助实为封口费。李国和的指控很严重,有很大的猜测推想和明显的情绪激愤因素,却没有有力的证据。李梅火化手续上的签名存有问题,办理人员有所欠缺,并不意味他们就是要掩盖真相。

    县里迅速派人到市信访局,把越级上访的李国和接回来,按照分管领导要求,紧急抽调若干人员,对所反映的问题再做了解。由于事件发生后的法医鉴定、调查记录、处理结论该有都有,各种签字一应俱全,除了李梅舅舅在火化单的这个代笔外,没有发现更多问题,以目前掌握的情况,李国和的指控很难成立。调查人员了解了李梅的家庭情况,认为李国和出面告状,很大可能是李梅死后的补偿金和困难补助都是李的母亲拿走,李国和一分未得,因此心里有气。县信访部门建议死者所在的江滨大酒店考虑一个办法,帮助说服李国和不要再闹。

    所谓“考虑一个办法”表述得很文雅,意思其实就是设法再给点钱。不管是补偿金还是封口费,原先那笔钱给了死者的母亲,人家死者还有一个父亲,能不管吗?应当一视同仁,要补都该补,要封一起封。

    却不料李国和比其前妻和前大舅子都难对付,这人外出打工多年,见过世面,七七八八事情知道得多,他摆出一副战斗到底的姿态,声称一定要为女儿申冤讨公道,拒绝接受调解。酒店方面让李国和开个价,大家可以商量,李国和一直不松口,不轻易谈条件露底线,反而升高调门,向酒店追讨女儿,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得搞个明白。李梅早就成了一盒骨灰,酒店到哪里去找人找尸?双方形成僵局。

    有一天李国和到大酒店,提出要跟老板交涉,林根福躲着不见,让手下人去应付。李国和交涉无果,离开酒店时看到林根福的奥迪轿车停在大门边,忽然从随身小包里掏出一把榔头用力砸车,打碎轿车玻璃,车身也砸出几个凹坑。酒店门卫和保安冲上去制止,李国和抵抗,双方打了起来,保安伤了两个,李国和也被打得满头是血,肋骨断了一根,让急救车送进了医院。隔天,李国和老家崎岭乡百余村民赶到县城,用担架把李国和抬出医院,摆到县政府大门口讨公道,江滨大酒店事件因此闹大。

    崎岭乡民抬伤员上访时,恰有一辆轿车从外边开进县机关大院,被闹事乡民拦截围堵于大门口动弹不得。轿车里的人推开门下车,立刻陷在上访人群重重包围中,不是别个,却是县纪委书记肖瑞溪。

    上访人员未使用暴力,他们诉诸悲情。拦下肖瑞溪后,有七八个村妇捶胸顿足,接连跪倒于地,喊冤相求,痛诉李梅冤死,李父冤伤,县政府大门前哭声一片,一时有如灵堂。肖瑞溪脸色发白,身子发颤,赶紧去扶眼前跪在地上的村妇,嘴里不停地劝:“起来,起来。”那些村妇哪里肯听,扶起这个又跪倒那个,哭声顿时升高,汇成一地哭嚎。肖瑞溪板着一张脸站在那里,两眼发红。

    “听我说,”他表了态,“你们相信我。”

    人家不相信,忽啦啦又跪了一排。肖瑞溪顿时哽咽,当场掉下眼泪。

    “相信我。”

    他泣不成声。

    这一幕令在场所有人印象深刻,无论是上访村民,还是现场处置人员都难以忘却。

    事实上这只是表象,其中还有内情。肖瑞溪并不是意外被上访人员拦截,迫不得已下车相见,很大程度上,他是奋不顾身往事里跳,自己让自己卷了进去。

    那一天上访群众聚集,有关部门已经在第一时间将情况紧急通报给各位县领导,绝大部分县领导包括书记县长接到电话急报后都迅速调整自己的工作安排,有的临时下乡调研,有的在外头临时开辟办公地点,把该找的人该办的事移到外边进行,暂时不进机关,避免意外情况。处理这种突发上访早有预案,有相关部门和分管领导负责,其他人插不了手,出现在现场解决不了问题,反可能造成问题,所以无关人员包括无关领导宜暂避,待机关正常办公秩序恢复。那一天早晨肖瑞溪跟其他县领导一样及时得到了急报,他有足够时间妥做安排,完全可以避免在机关门前被上访群众包围,拦截求告,他却一头撞了上去。

    这是为什么?想来并非无缘无故。肖瑞溪并不是第一次插手这件事,此前曾经没事找事,以接到匿名信,需要了解情况为由,让办案人员到县纪委汇报过,还装得比学龄前儿童不如,当堂虚心求教,询问“正义”两个汉字怎么写?显然他对江滨大酒店迎宾小姐跳楼一事大有兴趣,尽管此事归人家警察和相关领导管理,并不归他过问。无论肖瑞溪确实是比较会写那两个汉字,或者主要是对憋不住屁话的酒店老板林根福耿耿于怀,按照领导们各自的分工范围和通常规则,眼下他不合适插手这件事,最多可以在适当场合发表一些意见,不应当跳出来亲自参与,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哪怕兴致再高,他也只能隔靴搔痒。

    现在他有理由了。“意外地”被上访群众拦截在机关门外,群众情绪冲动,一地哭嚎,作为县领导,他不能不动情,不能敷衍了事,更不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必须给群众一个明确态度,以化解情绪,防止事态扩大。

    于是肖瑞溪“既来之,则安之”,坐镇现场亲自处置,同负责信访事务的另一位县领导一起协调指挥,了解情况,劝说上访群众和李国和。经两个多小时努力,事态终于平息,李国和被救护车送回医院,上访村民上了政府紧急调用的两辆大巴车,由赶到县城的乡长领回崎岭乡。肖瑞溪当众表态,承诺将公正调查处理李国和挨打事件,对李梅的死因也会进一步调查,给大家一个交代。

    两天后县领导开会听取汇报,研究江滨大酒店事件如何处置。肖瑞溪在会上发言,称自己在机关门外被上访群众围住,就此表了态,上访群众听从劝告离开,显然还是相信县领导会秉公办事。他感觉自己有责任给群众一个交代,不是把他们哄走就算完事。为防止事态进一步发展,建议尽快组织力量再次深入调查,县纪委愿意派人参加。

    有领导说:“干脆交给肖书记办吧。”

    肖瑞溪表态比较含糊,认为职能部门应当负起责任,当然纪委也有责任。

    事实上,这种事只能交由职能部门办理,由分管领导去过问,县纪委有责任进行监督,却不能越俎代庖,有如不能让李梅舅舅代替其母在其火化书上签字。

    县委书记陈凯追问相关人员:“到底怎么回事?”

    书记追查李梅死因。按照原先调查结论,李梅自杀可能出于与同事口角。但是其父亲李国和强烈否认,认为是江滨大酒店隐瞒真相,买通调查人员造假。李国和称自己通过许多渠道了解女儿情况,都说她人缘不错,与同事和舍友关系融洽,女孩子相处,免不了为些生活小事矛盾,张长李短,彼此八卦,那都不算什么事。说李梅因为与同事口角而跳楼,了解她的人没有一个相信。李国和断言李梅不是自杀,是被人害死的,李梅年轻,长得漂亮,被恶人看上,李梅坚决不从,为此遇害。

    从调查人员提供的照片看,李国和这个女儿生前确实长得不错,虽然出自农家,倒是颇具风采,因此才穿上一件红色旗袍,成了酒店的迎宾小姐。但是显然并不是长得好如李梅者就得给人害死,否则街头巷尾各种广告招贴上的美女们都得去跳楼了。

    李梅死亡后,法医在其尸检报告里写明,未发现死者死前有过性行为。李国和声称这是法医作假,他提到酒店里有人传说,李梅死时衣裤不整,其身上穿的旗袍扣子被扯掉,胸罩被拉掉,下边内裤被撕破,显然是受到了性侵害。这个传说成为李国和控诉恶人害死其女和相关人员徇私舞弊的理由。李国和之所以不接受调解,态度坚硬,面对一盒骨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与这个传说相关。自家女儿被欺负了,性侵害再给弄死,当父亲的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李国和的乡亲跑到县城抬担架闹事,忽啦啦在县政府门外跪了一地,村妇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成一团,感天动地,那般情绪冲动,跟传说中李梅被撕破的内裤不无关系。

    陈凯追问:“这条内裤在哪里?”

    大家面面相觑。

    陈凯下令:“给我找出来!”

    这还找得到吗?李梅本人已经成为一盒骨灰,死亡时身上的衣物已跟着烧毁,即使把整盒骨灰都拿去化验,也不能证明什么。事件记录表明现场环境复杂,死者从楼上摔落时有可能被电线挂住,被雨披铁架扯住,这都可能对其身体和衣物造成损坏。

    陈凯不管这么多,只是发话追讨,有如李国和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江滨大酒店事件闹成这样,县城内外议论纷纷,作为县委书记当然非常恼火。他要求相关部门高度重视,务必尽快搞清情况,一追到底,给公众一个交代。如果有人隐瞒真相,应当予以揭露,如果有人谋色害命,一定要绳之以法。

    会议研究了几条措施,决定组织力量再次深入调查,让县纪委派一位副书记参与。

    会后陈凯把肖瑞溪留下来个别谈话,问肖瑞溪是不是还有其他意见。肖瑞溪表示没有,完全拥护陈书记决定。

    “你自己注意把握。”陈凯提醒道,“不要让人有说法。”

    他讲得很含蓄,肖瑞溪听得很明白。此刻不需要太高智商,也不必太多幽默感,只要有一点认知能力,谁都明白陈凯话里的意思。肖瑞溪身为县领导,纪委书记,地位重要,有权办案,有资格查人,行事应当出于公心,不宜掺杂个人原因,否则会有说法。肖瑞溪在江滨大酒店这件事中表现比较突出,没事找事,奋不顾身往事里跳,是不是有些个人原因?除了原先所谓的“元宵佳节憋不住”,也许另有其他?

    那段时间里,恰有一个特殊事项正在紧锣密鼓进行:本市各套领导班子按规定将于明年年初换届,省里组织干部考核组下来考察,除市级领导班子外,也对县、区班子进行考察,包括推荐后备干部。考察组已经到了市里,近几日将来本县。

    崎岭乡民抬伤员上访,县领导为什么会在这么短时间里集体听取汇报,研究处置,陈凯亲自发话,严令抓紧?考察组即将莅临是一大原因,此刻发生大规模群体性事件并且任其发展蔓延,确实让主要领导脸上无光,于政绩表现、进步发展有害无益。相反的,在发生群体性事件现场,别的人避之唯恐不及,肖瑞溪奋不顾身迎上前去,脚下村妇跪倒一地,他一边抹眼泪,一边指挥调度,最终平息事态,该领导的责任意识、爱民情感和处理能力在突发群体性事件中,也在班子考察的特殊关头上得以凸显。

    所谓“抓住机遇”无可厚非,身为领导,大家都会,但是一旦做过头却有反效果,陈凯含蓄提醒肖瑞溪,无疑很有针对性。

    陈凯还提到一个情况:“他们告诉我,有人在李国和后边挑拨。”

    这个情况比较机密,没在刚才的会议上摆出来。根据有关方面掌握的情况,李梅跳楼身亡后,李国和已经从广东回来过两次,第一次很合作,对调查结论并无异议,没有太严重的质疑,问一问情况,掉几颗泪烧几炷香,不几天就打道回府。第二次回来情况忽然一变,为什么?根据了解,有一个神秘人物给李国和打过两个电话,提供了若干情况,称李梅是被害死的,死前被欺负过,法医和调查人员都被买通作假。打电话者声称自己手中有证据,但是眼下他和他的证据暂时都不能暴露,时候到了再说。李国和一听这个情况,一口气咽不下,跑回来开闹。

    “你知道这个情况吗?”陈凯询问。

    肖瑞溪好一阵不吭声,然后摇头。

    “告诉我,跟你没有关系吧?”陈凯毫不含糊,明确追问。

    肖瑞溪一口咬定:“没有。”

    3

    警察从小区外的监控资料里查到了肖瑞溪的踪迹。

    肖瑞溪失踪在第一时间引发震动,当时恰市委书记在本县视察,肖瑞溪的异常情况须当场报告,既无法遮掩,也没有拖延。肖瑞溪失踪之前曾被约谈,核实一笔赃款,他矢口否认,上级领导给了三天时间让他考虑,发现他失踪之时,恰到了给他的最后时限。显然这两件事共同发生了影响。身为纪委书记,肖瑞溪知道有什么在等着他,他还可能有多少时间。县委办主任打电话通知他回县参加汇报会,肖瑞溪脱口称“糟糕”,他一定把开会当作信号,认为可能是引他回去,要对他动手,因此仓皇潜逃。

    如果没有重大问题,他跑个啥?这么短的一点时间里,他还能跑到哪里去?由于发现得早,报告及时,相关部门迅即行动,对肖瑞溪展开搜索和围堵。机场、车站、码头是搜寻重点,经查,未发现肖瑞溪离境或其他乘坐记录。肖瑞溪懂行,知道这个时候往那些地方去纯属自投罗网,既然逃跑,当然得避罗网而行,这不奇怪。警察在肖瑞溪的住宅里没有找到线索,无从推测肖潜逃的方向和路径,唯一有价值的发现存于监控录像里:肖宅所居小区大门外是一个十字路口,为交通繁忙地带,布有警方监控探头。警察从录像资料里注意到,当晚十点半左右,有一位男子在小区外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往城南方向而去。因为距离较远,夜间光线不足,探头监控资料里的影像比较模糊,警察用了技术手段,同时叫来肖瑞溪的司机,从拦车男子的衣着和体态辨别,认出那人就是肖瑞溪。根据司机回忆和录像时间推算,肖瑞溪在家里待了不到半小时就匆匆出逃,走的时候身上还是从省城穿回来的夹克。

    警察根据录像里记录下的车牌号,找到了肖瑞溪拦下的那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一听问的是那位深夜乘客,语出惊人:“一看就是贪官。”

    他是怎么看出来的?肖家所住小区属机关宿舍区,进进出出多为官员,出租车司机注意到肖瑞溪个头不高,走路不慌不忙,脚尖外撇,断定可能是个官。这个官没用小轿车,出门打的士,怎么知道他贪?因为的士司机与肖瑞溪有所接触。

    当晚肖瑞溪上出租车时,司机问他去哪里?他只说两个字:“直走。”司机启动前冲,随即刹车,嘴巴开骂:“操你妈红眼。”

    不是骂肖瑞溪,是骂交通设施。出租车刚要过路口,红灯亮了。此刻路口没交警,但是有探头瞄着,探头那只眼不红,却比红灯看得明白,还记得清楚,瞄住了扣分罚款,让你一点脾气都没有,所以司机一看红灯乖乖刹车,轮子动不了,拿嘴巴骂娘。好一阵红灯熄了,改绿灯出来,司机刚启动车子,旁边一辆工具车忽一下蹿过去挡在前头,不禁司机再骂:“你会跑,死得快。”

    肖瑞溪坐在车上一声不吭。

    那一路司机见红灯骂红灯,遇自行车骂骑车人,道路颠骂修路的,捎带着还骂贪官,说钱都让贪官吃了,修这种破路。肖瑞溪忽然问了一句:“师傅谁惹你了?”

    这一问明白了:原来司机买体彩,是老彩民。当天开奖,司机买的跟开出的大奖只差一个号,失之交臂,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因此很郁闷,逮什么骂什么。

    肖瑞溪告诉司机,他老婆也买体彩,从没中过奖,她自己老说不如把钱拿去捐灾民,回头还是悄悄捐给了彩票站,总不死心。司机称自己也一样,报纸上今天这个中奖明天那个中奖,总是相信有一天该轮到自己。

    肖瑞溪认可:“人需要相信一个什么。”

    除了相信自己会中奖,司机还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加油站老板克扣斤两,赚足了钱,回过头黑心钱都会变成手术费,把老板送进手术室开膛破肚。贪官也一样,赃款吞下去胀死,吐出来噎死,跑到天涯海角,都有催命鬼大张血口跟在屁股后边。

    他简直就是揪着肖瑞溪说的,此刻肖瑞溪正踏上逃跑之旅。

    肖瑞溪笑了一声,很短促,干巴巴的。

    “你不信?”司机问。

    肖瑞溪又说了那句话:“人需要相信一个什么。”

    “反正我信。”司机强调。

    “信不信先跑再说。”肖瑞溪道。

    他真是先跑再说。他坐着出租车跑,出城后停到路边一家加油站,在那里下了车,还跟司机开了个冷玩笑,问这个加油站的老板给开膛了没有?的士司机坚持认为谁作恶谁终究跑不掉。肖瑞溪拿了五元钱跟他打赌,要司机用这笔钱去买彩票,保证跑得无影无踪,不会中任何奖项。肖瑞溪从城里跑到城外,给了司机三十元,其中二十五元是车费,余下五元不让找零,送给的士司机聊为赌资。

    肖瑞溪在那个加油站失去了踪迹。加油站位于国道边,国道上昼夜交通繁忙,有许多车辆南来北往,营运班车、载货卡车穿梭不止,几无间断。警察推测肖瑞溪是在这里搭上某一辆汽车,跑得不知去向。

    警察追踪肖瑞溪,同时也追踪肖的家人。肖瑞溪潜逃之前,把老婆孩子送到省城,显然是为潜逃做准备,他的妻子刘莉即使不清楚肖逃往何处,其动机和目的应当多少知道一点。肖瑞溪去省城声称是为哑巴女儿转学,他是否还有其他活动?例如偷运转移财物?这些情况,肖妻刘莉即使不是共犯,起码也该知情。因此警察急寻刘莉,一组办案人员直扑省城查寻肖妻以求线索。

    没待他们找到人,刘莉自己现了身,居然是在省纪委里。不是被上级拿获,是去那里自首。刘莉本人身份不够,有问题的话找自家附近街道派出所地段民警深刻检讨就可以了,不必舍近求远跑到省城大机关自首,她出现在那里是奉丈夫之命,替丈夫办事。她丈夫肖瑞溪身为县纪委书记,虽属纪委系统干部,中间还隔着市一级,为什么要越级自首呢?刘莉转述了肖瑞溪的理由。

    “他说希望上级重视。”

    她替肖瑞溪上交了那一盒精品茶,包括茶叶罐里的六万元钱。

    “这钱到底怎么回事?”人家问。

    她说:“我们不知道。”

    “从天上掉到你们家?”

    “他说可能跟江滨改造有关。”

    肖瑞溪任职的县城南边,沿江地带是旧城区,近几年县里下大力气改造旧城,新建一条江滨大道,带动沿路周边开发。江滨改造指挥部由县长亲任总指挥,另有几位县领导挂副总指挥,肖瑞溪为其中之一,以纪委书记身份参与领导旧城改造,以示加强监督。江滨大道修建及周边城区改造的项目众多,涉及规划、用地、立项、审批诸多环节,肖瑞溪作为副总指挥,参与讨论决定,可以发表意见,拥有同意与否认权,地位相当重要,因此有人找有人送,以求得到支持帮助。精品茶盒里的六万元,一定与当时某一工程项目有关,但是肖瑞溪想不起会是哪个。

    那一天晚间,肖瑞溪为什么会跑回家,与妻子翻箱倒柜找赃款?因为县委书记陈凯跟肖瑞溪谈话,提到了江滨改造,还问起肖的亲属,对肖瑞溪有所提醒。肖与其妻刘莉都是市区人,双方各有若干亲属,其中走动最多的为刘莉的弟弟刘强。肖瑞溪在下边县里工作,老婆是中学老师,带一个哑巴女儿,家里一应需要男子汉干的杂务,例如扛煤气罐、换电灯泡,多由刘强相帮。刘强原在一家国营工厂工作,后来下岗,跟人合伙鼓捣小买卖,做小电器生意,结交比较广泛,跟姐姐姐夫一家来往频繁,时常带盒点心、拎袋糖果上门看望哑巴外甥女。有人知道刘强跟肖瑞溪的关系,县城江滨改造建设期间,先后有几个开发商设法找到刘强,让他帮助传话,请求肖瑞溪多关照。肖瑞溪其人有特点,基本不与开发商直接打交道,有求者别说送钱,一盒月饼都不太好送,但是大家自有办法,会四处打听路子,通过肖瑞溪的亲属曲线相求。肖瑞溪不给别人面子,总不能六亲不认,大笔款项可能会提防,一点礼物就不算什么。当时刘强随手拎进姐姐家的礼物,也许都出自各位老板?

    所以肖瑞溪夫妻要查家中礼品。从茶叶盒里发现六万现金,肖瑞溪立刻给刘强挂了电话。刘强远在浙江义乌进货,听姐夫问一盒茶叶,很惊讶。

    “半夜三更,这算什么事?”他问。

    肖瑞溪不耐烦:“不管什么事,你给我想想。”

    肖瑞溪没讲茶叶盒里有钱,只问当时哪位老板让刘强转送过茶叶?肖瑞溪隐约记得,有一回他从县里回家,妻子指着一个袋子,说刘强交代这茶叶好,某某给的,交代留着自己用,千万别送人。当时肖瑞溪没太当回事。在他的感觉里,刘强只知道鼓捣电吹风剃须刀之类,懂什么茶叶?现在想来,也许那是暗示?送礼者用这种方式暗示茶叶里有东西,刘强和刘莉姐弟俩没搞明白,肖瑞溪自己也没在意,都没想到这一袋不要送人的茶好就好在装满钱,一片茶叶都没有。

    刘强问:“姐夫问的是什么茶叶?西湖龙井?”

    肖瑞溪答:“不是。台湾的冻顶乌龙。”

    刘强懊恼:“他妈的,我不认得台湾茶。”

    他想不起来,不记得有过一袋情况特殊的茶叶。也许因为当时请托者只讲茶好,没有直接点明里边有钱,没引起他足够注意,时过境迁,难免会有所遗忘。

    肖瑞溪交代:“再想想,给我电话。”

    查无结果,不知道这笔钱是谁送的,为了什么项目,其结果如何。也许那个项目并无不妥,不费周折,顺理成章办成了,当事者以为这笔钱发挥了作用。也可能事情没办成,一笔钱打了水漂,当事者认为送少了不起作用,气愤而无可奈何。无论是什么情况,现在钱被发现了,有可能是当事者主动举报,或者是被人探访出来,也许是这笔钱,也可能是情况相似的另一笔,总之钱在这里,却不知究竟。

    肖瑞溪干巴巴笑了一声,对其妻说:“看看,送也白送。”

    真是送也白送。把一罐罐茶叶取出倒净,再把一卷卷钞票仔细塞进去,实有一定工作量。送钱人如此费心操劳,收钱者却浑然不知,碰上事情翻箱倒柜,发现意外之财,却不知道找谁致谢,这钱是不是送得挺冤?据说曾有位官员巨额资产来历不明,出事受审时交代两句话:“不记得谁送了多少,只记得谁没有送。”以肖瑞溪此次亲身体验,看来确实送也白送。

    刘莉着急:“说那个干什么!”

    怪不得老婆急,此时此刻谁还笑得出来。这笔钱查无出处,成了无头公案,一笔糊涂账,肖瑞溪如何交代?人家举报了十万,他只发现六万,剩下的四万哪里去了?如果这六万与那十万是两回事,挖出这个六万,还得面对那个十万,两项相加,案值顿时加大,案情更显严重,肖瑞溪怎么办?

    他的办法就是安排自己潜逃,三十六计走为上,自己先跑再说,让老婆出面替他越级自首交款。肖妻刘莉交代了他们夫妻连夜翻箱倒柜搜查赃款的过程,承认这笔钱确非他们夫妻的正当收入,只是咬定他们并不知情。肖妻的供诉似有其理,却又不耐推敲,其中再明白不过的就是:如果事情像她说的那样,肖瑞溪怕个啥?何必一跑了之?这笔钱来历不明,即使说不清楚,时下实不算巨款,哪怕再加上四万,足以让肖瑞溪丢官当不了纪委书记,不至于让他彻底完蛋。不会有谁因为区区六万元而潜逃,贪个数百万上千万,跑起来才多少有些需要。潜逃只表明肖瑞溪身负大案,不可能证明他意外、无辜,稍有一点常识者都明白,肖瑞溪怎么会不清楚?跑就跑了,还让老婆去交钱自首,此地无银三百两,实多此一举。

    不料人家肖瑞溪另有说法,他让老婆呈交一张请假报告,称由于一些特殊原因,他需要请假一段时间,事情比较复杂,牵涉重要问题,暂时无法具体说明,待办理清楚,他会向上级专题汇报,接受处置。请假报告为肖瑞溪手书,按照通常公文格式,写有“专此报告,当否请批示”等字样。这是套话,毫无意义:肖瑞溪潜逃根本不待批示,其妻替他上交请假报告时,他已经自行其事,跑得无影无踪。因此他的请假与自首显得同样怪异,有如他嘴里的冷笑话缺乏幽默度,其意可能仅在故布疑阵,扰乱视线,协助其潜逃。

    在了解情况的人看来,肖瑞溪的异乎寻常其实并不奇怪,他就是这个样子。这个人平时不吭不声,内心非常好强,不服输,认死理,相当自以为是。身为纪委书记,地位十分重要,经常查这个办那个,一朝忽然倒过来让人查让人办,心态肯定特别复杂,此刻别人干不出来的事,肖瑞溪会。

    肖瑞溪的经历比较特殊,他是军校毕业生,在陆军野战部队干过侦察连长,因部队整编转业,安排当警察,在市公安局经侦支队搞经济侦查,后来调市纪委工作,逐级上升,直到下派县里当纪委书记。侦察兵、警察、纪委干部三料聚于一身,肖瑞溪的侦察与反侦察经验异常丰富,他办过不少案子,知道怎么办案,也知道怎么逃得让人办不了他的案子。以他的水平,销声匿迹不算本事,他要是从南太平洋的某个小岛上冒出来,或者出现在靠岸美国的某一条偷渡船上,那都不奇怪。问题是他不会那么干,他藏起来了,却不会跑得太远。

    为什么呢?人都有软肋,肖瑞溪的软肋是肖佳,他的哑巴女儿。

    肖瑞溪的女儿很漂亮,从小像个洋娃娃人见人爱。她的聋哑非先天,为一岁多时因病致残。那年深秋她发高烧住院,时肖瑞溪刚调到市纪委不久,年纪轻轻受到重用,工作很努力,表现很突出。女儿住院那些天,肖瑞溪恰承办一起案子,忙得没日没夜,只能抽空到医院兜一圈。有一晚肖瑞溪接替妻子看护女儿,让已经在医院待了三昼夜的刘莉回家睡一觉。深夜里肖瑞溪接到电话,他负责的那起案子有所突破,涉案人愿意交代问题,领导要肖瑞溪立刻赶到办案地点。时肖佳的高烧已经退掉,睡得很沉,情况稳定,肖瑞溪把孩子裹在被子里,摸黑儿抱回家交给妻子,自己即出门办事。不料当晚孩子病情反复,凌晨时高烧再起,浑身抽搐,病象凶险。刘莉心急如焚,找来弟弟刘强,把肖佳再次送进医院,值班医生下了重药,最终把孩子的一条小命抢救下来。孩子病愈后显得迟钝,不像生病前那么活泼好动,刘莉不放心,肖瑞溪却没引起重视,只认为可能是病后疲倦,恢复过来就好。一个月后孩子大姨从省城来看外甥女,发觉不对,急送医院检查,她已经聋了。

    这件事对肖瑞溪打击巨大。这人本来话不多,孩子出事后越发沉默寡言。有一段时间,肖瑞溪上班工作出头露面相当惹眼,经常是脸颊被指甲抓出一片血痕,或者是额头肿起一包,惨不忍睹,有损纪检干部形象。问他怎么回事?他一味搪塞,或者是骑自行车不小心摔的,或者是走路撞电线杆,或者顾左右言他。有一天肖瑞溪脸上包着纱布走进办公室,模样骇人,有如战场伤兵,领导看不过去,把他叫到办公室谈话,了解情况,以示关心。经反复劝导,肖瑞溪终于承认脸上的伤口与他家的自行车和马路上的电线杆均无关系,是他老婆刘莉的手笔。昨晚他们夫妻吵架,老婆情绪冲动,拿玻璃水杯砸他,水杯砸破,碎玻璃割伤他的脸,满头是血,他拿手捂着,连夜跑到医院挂急诊,缝了六针。

    “怎么会吵成这样?”领导大惊。

    是刘莉要跟肖瑞溪离婚,他不松口,时常打得天昏地暗,都是刘莉痛打,他招架。刘莉是中学老师,为人师表,没当过侦察兵和警察,除了指甲比较长,打架水平一般,为什么倒是她打得丈夫满头挂彩、遍地找牙?因为肖瑞溪自认理亏,逆来顺受,甘为家庭暴力受害一方。两人吵闹只因为好好一个女儿变成残废,一辈子遭罪,刘莉责怪丈夫害了孩子,不能原谅。孩子不幸致残,妻子痛不欲生,为此迁怒丈夫,设身处地可以理解,但是闹到这种程度,似乎也属反应过度。肖瑞溪为了办案,置病中的女儿于不顾,让涉案人开口说话,却让自己的女儿成了哑巴,为此品尝妻子的指甲与拳脚,值得吗?他自己也无法释怀。

    领导劝导肖瑞溪正确对待,不要沉湎于自责,好好跟妻子谈,说清道理,共同面对。领导询问是否需要他们与刘莉所在学校沟通,帮助做工作?肖瑞溪谢绝了,自家事情自己处理,不麻烦领导。他只提一个要求:年底到了,单位每年都会补助若干困难家庭,肖瑞溪请求把他列上,尽量多给点钱。

    比较而言,肖瑞溪面对的经济压力比家庭暴力更甚。刘莉再歇斯底里,拳打脚踢,毕竟女流之辈,力气有限,最多伤及皮肉,有损形象。女儿求医问药不一样,到哪里都要真金白银,毫不含糊,不到倾家荡产不算尽头。当年肖瑞溪夫妇家庭暴力闹得虽凶,女儿治疗却从不耽误,做父母的不会放弃任何一点希望,北京上海的大医院,荒山野郊的土医生,只要找得到的,无论花多少钱,总要抱着孩子去试一试。几年过去,女儿一天天长大,残废已成定局,回天无力,夫妻俩终于接受现实,不再指望哑巴说话,钱不往洋医院土医生那里送了,转而交到学校和老师的手里,以求孩子学有一技之长,今后能够立足谋生。如今四肢健全能听会讲者找个好工作尚且不易,聋哑残疾女孩接受教育和就业的机会更加困难,不能不给予更大的投入。因此肖瑞溪比别人更需要钱,随着女儿长大,培养成本增高而越发迫切。

    如今刘莉已经失去当年的奋勇,特别在肖瑞溪成为领导之后,夫妻间不再拳脚相向,家庭非暴力,安定团结,围绕一个女儿。女儿本就得父亲之宠,肖佳因其哑巴更成为肖瑞溪一个心病,让他格外甘愿付出,为了她肖瑞溪什么都会干。如果他收受贿赂,那肯定不是攒钱为自己包二奶,只会是为哑巴女儿积攒来日的生存基金。这种需要并不能成为正当理由,允许肖瑞溪利用职权收受贿赂,特别是他身为纪委书记,一向办案查人,知法犯法更难逃正义制裁。这道理肖瑞溪自己明白,他在潜逃之前匆匆忙忙把女儿送到省城,千方百计塞进特教学院附属学校,显然是想把女儿尽量隔于事外,不让她亲眼目击父亲被查,遭受直接冲击。这个人对女儿心怀歉疚,其女还小,远未能够独立,其妻一个人无法照料好她,肖瑞溪哪怕有心远逃海外,他的脚还是会给绊住,注定栽倒于此间。因此办案人员认定肖瑞溪跑不远。

    他们密切注视肖瑞溪的妻子和女儿,以求找到肖瑞溪的踪迹。时间一天天过去,肖瑞溪却如人间蒸发,无从寻觅。

    一个意外情况突然发生:江滨大酒店老板林根福到公安局报案,他受到了敲诈。林老板报称有人给他打电话,说握有对他不利的证据,涉及李梅跳楼身亡一案。此人开价五十万,让林根福破财消灾,保证以后风平浪静,再也没人提起这件事情。

    林根福问:“你是谁?”

    “我是丁其兴。东西在我手里。”

    林根福骂:“放狗屁。”

    对方让林根福不要张狂,想保平安就花钱,拿出五十万,保证把东西交给林根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货两清,事情从此一笔勾销。林根福不要贸然报警,否则会给打死在江滨大酒店周围,有如摔死在酒店楼下水泥地板上的李梅。

    林根福问:“我怕吓唬吗?”

    对方说:“聪明点不如去准备钱。”

    林根福问:“钱怎么给?”

    他说:“等我通知。”

    林根福不等通知,他报了案。

    肖瑞溪曾经对林根福以及江滨大酒店李梅跳楼事件高度关注,没事找事屡屡插手。现在他潜逃,林根福受到敲诈,二者是否有所关联?是不是肖瑞溪借丁其兴之名,铤而走险,企图从林根福手里弄一笔钱,作为其藏匿经费,或者为残疾女儿准备一笔生存基金?对林根福的威胁敲诈方式与黑社会惯用手法非常像,难道肖瑞溪跟黑社会也有瓜葛?昨天还是纪委书记,今天一跑就变成黑社会了?

    林根福报案提到的丁其兴是一位特殊人物,与江滨大酒店有瓜葛,涉嫌制造一起纵火案,而后失踪,失踪时间比肖瑞溪负案潜逃要早一些,警察正在找他。

    事情显得相当诡异,扑朔迷离。

    4

    肖瑞溪出事之前,每天到县纪委上班,坐在书记办公桌前处理公务,琢磨“正义”等汉字的写法,研究处理案件,嘴里话不多,心里事不少。有一天他接到值班人员打来的电话,称有一个人在楼下接待室,指名要见肖书记,有重要情况向领导反映。

    肖瑞溪问:“是谁?”

    “叫丁其兴。”

    “干什么的?”

    “曾经在江滨大酒店当保安。”

    “带他来。”

    那时有两个部下在肖瑞溪办公室里汇报工作,肖瑞溪让他们打住,暂告一段落。两位下级收拾他们的笔记本离开,其中一位出去时悄悄带了下门,肖瑞溪发话制止:“开着吧。”他的嗓音有些干涩,异乎寻常。

    他有预感,丁其兴出现一定与江滨大酒店李梅事件相关。

    当时该事件正在逐渐平息。李梅父亲李国和被打导致乡民上访,酿成突发群体事件,由于县委书记陈凯高度重视,亲自指挥处置,很快控制住事态。县里组织阵容强大的调查组深入调查半个多月,形成的调查意见基本维持此前结论。

    县领导开了会,集体听取调查组汇报,汇报后陈凯让大家发表意见,大家一一表态,没有不同声音。肖瑞溪未说话,一声不吭,陈凯特地点名,问肖书记有什么意见?肖瑞溪指着墙上的挂钟冷幽默:“它有。”

    “你呢?”

    “没有。”

    挂钟有什么意见?当天会议开得长,已经将近下午一点,那挂钟应该饿了,饥肠辘辘,有如会场上的各位领导。肖瑞溪当然只是拿时间说事,再怎么过午,人家挂钟一丝不苟继续行走,它们不会饥饿,不需要吃午饭。

    肖瑞溪早就表现出对林根福以及李梅案件的巨大兴趣,但是陈凯没让他直接参与事件调查,因为这块工作不归他分管,也可能担心他出于个人原因意气用事。肖瑞溪对调查组汇报的情况显然有所保留,却说不出什么,只能拿挂钟开涮,他并没有掌握足以质疑调查结论的可靠证据。

    陈凯强调:“有不同意见可以说,没意见就要坚决执行,不允许任何人为了个人目的搞小动作。”

    陈凯话有所指。此刻无论是对“元宵佳节憋不住”耿耿于怀,或者对上级考核组动态过度关注,应当都在书记所称的“小动作”之列。

    肖瑞溪听得出陈凯的话外音,他一声不吭,比墙上的挂钟还要安静。

    他收手作罢了吗?没有。几天后他把自己的一位科长找去,交代人家了解李国和的情况,要求严格保密。隔两天他得到消息:李国和已经被送返广东,李在那边有家室,方便继续养伤。李国和并没有明确表态接受调查结果,依然坚持要求进一步调查女儿跳楼内情,但是火力已经减弱。他在广东的妻子和儿子被搬来帮助劝说他收兵离开,江滨大酒店为他治伤买单、赔偿,数额超乎想象,原因可以想见。

    肖瑞溪怅然若失。

    这时丁其兴突然冒将出来,肖瑞溪一听是原江滨大酒店员工反映问题,没有片刻犹豫,当即放掉手中其他事务,拨冗接见。

    丁其兴是年轻人,二十四岁,本县东水乡人,高中辍学,到县城打工,在江滨大酒店当了一年多保安,现已辞掉工作,无固定职业,四处打零工。丁其兴是瘦高个,一张长脸,眼睛发红,表情比较特别,看上去在竭力显得正常,警觉里却透着惊慌。他戴一顶黄色鸭舌帽,帽檐下前额上有一块擦伤,涂着红药水,看上去很刺眼。

    “我见过肖书记。”他说。

    肖瑞溪说:“我不记得你。”

    丁其兴是在县政府大门口见到肖瑞溪的,崎岭乡民上访那天他在现场,看到肖瑞溪面前跪下一排妇人。丁其兴不是崎岭人,不在上访群众行列,是去看热闹的。年轻人记住了肖瑞溪当众掉泪的情景,所以今天跑来求见。

    “是来反映大酒店的事吧?”肖瑞溪问。

    年轻人说:“领导得答应我。”

    答应什么呢?保护他的人身安全。年轻人感觉受到威胁,他是冒险登门的。

    “谁威胁你了?”

    “领导得先答应我。”

    肖瑞溪应承,丁其兴尽管说出情况,领导保证他安全。

    丁其兴讲了他的事情,果然事涉李梅一案。年轻人原为江滨大酒店普通保安,处于酒店的最底层,对酒店内部事务知道不多,与老板林根福几乎从不接触。有天晚间这年轻人在酒店周围巡逻,看到后院花圃旁一棵树下有个黑影,动静异常,走过去查看,却是一个女孩靠在树干上独自抹眼泪。问一问,原来不是外人,是本酒店迎宾小姐,碰上不顺心的事,跑到那里哭。

    这小姐就是李梅,那以后他们不时接触,彼此逐渐了解。李梅有点个性,在女伴中不太合群,有话没处说时,会找丁其兴抱怨发牢骚。李梅讨厌自己这份工作,说客人都像嫖客,小姐都像婊子,不当嫖客和婊子,就被当成怪物,她要能找到路子,肯定拔腿就走。李梅出事前一星期,有一晚两人相逢,她喜形于色,告诉丁其兴她不干了,父亲帮助她在广东找了工作,她把东西收拾清楚就走。丁其兴劝她,再过几天该发季度奖了,领了钱再走。李梅一听有理,决定再拖几天,不想就出了事。

    “你们俩算什么关系?她是你女朋友吗?”肖瑞溪问。

    不是。李梅长得很漂亮,年轻人对她有好感,但是觉得自己够不上。他们俩有话说,也曾一起吃过饭,看过电影。如果李梅不跳楼,也没离开酒店,丁其兴可能会下决心追她。但是她已经死了。

    “你很难过?”

    “是。”

    李梅出事当晚恰轮丁其兴值班,他从对讲机里听到有人跳楼,跑过去一看是李梅,当时简直傻了。急救车来后,他帮助把李梅搬上担架,抬进急救车,还一起跟到了医院。李梅父亲李国和到酒店闹事后,年轻人离开酒店,对外说是辞职,实际上是老板找茬儿把他炒了。他没招谁惹谁,老板却不容他,炒他以后还不放过,前天他回租住房,发现门锁被人撬了,屋里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烧水壶给摔扁,墙上还留下红漆写的一个大大的X,明摆是在威胁他,他非常害怕,跑到外头躲起来。昨晚偷偷回去拿东西,小巷里突然蹿出两个黑影朝他扑来,他一看不好拔腿逃跑,两个人在后边死追,他仗着地形熟,跳墙上树,跑了半个小时才摆脱追兵。

    “把脑袋搞伤了?”肖瑞溪问。

    他点头:“走投无路,只能求领导相救。”

    “就这些事吗?”肖瑞溪问。

    “就这些。”

    肖瑞溪看着年轻人:“你还留着事情没告诉我。”

    年轻人不承认。肖瑞溪忽然转口追问:“你认识李梅的父亲?”

    他不认识,也没接触过。李国和到酒店闹事时,他见了一面,以后躲开了。

    “不对。你给他打过电话,两次。”肖瑞溪单刀直入,点击要害。

    年轻人瞠目结舌,顿时无语。

    “你还写过信,匿名信,举报李梅是冤死。”

    年轻人整个呆了。

    “你还是都告诉我吧。”肖瑞溪劝告,“我才能保护你。”

    肖瑞溪说得斩钉截铁,好像所有情况尽在掌握,其实纯粹只是推测。年轻人不是对手,很快就放弃抵挡,点头承认:信是他写的,李国和接到的两个电话也是他,是到街上公用电话亭打的。他告诉李国和,李梅是被人害死的,死前被欺负过,法医和调查人员都被买通作假。李国和问他是谁,他说现在自己还不能暴露,时候到了再说。

    “为什么要这样?”肖瑞溪问。

    因为心里不服,有气。李梅跟他关系不错,他对李梅有好感,很想她。

    “那就可以胡说八道?”

    “我没胡说。”

    李梅生前为什么打算跳槽离开酒店?她跟丁其兴说过,总有人打她主意,老板要她当婊子,她觉得讨厌,坚决不干。李梅跳楼后,丁其兴是最早赶到现场的保安之一,他把李梅搬上担架,陪着李梅一直到医院。他看到李梅身上布满抓痕,穿在身上迎宾的红色旗袍被扯破好多处,一排扣子拉掉,胸罩被扯出,下边的内裤也被扯破了。

    肖瑞溪把手伸出来:“把东西给我。”

    “什么?”

    “证据。你不是有吗?”

    年轻人承认,他给李国和打电话时,确实提到自己手中有证据,事实上没有。当时在现场,看到李梅摔得血肉模糊,心里非常悲伤,也非常害怕,不知道要怎么办,事后才非常后悔,觉得应当悄悄藏下一些证据。

    肖瑞溪盯着年轻人的眼睛:“真话吗?”

    年轻人咬定是真话,虽然没有证据,说的却是实情。

    肖瑞溪摇头:“这不管用,口说无凭。”

    “领导你得帮我。你答应的。”

    肖瑞溪坐在办公桌边,思忖了好一会儿。

    他没让丁其兴返回可能已成危宅的租屋,没让年轻人离开县城回东水乡老家,或者去投奔哪位同学亲朋。年轻人的社会关系比较简单,无论怎么藏,都很容易被人找到。以年轻人说的情况分析,显然有些人不放过他,为什么?也许他们通过某些渠道知道有人给李国和打过电话,而且知道了电话的内容。他们已经怀疑打电话者就是这个年轻人,还怀疑他握有对他们不利的东西。他们已经搜查过年轻人的租屋,他们还进行了威胁和追打,他们当然不会到此为止。从年轻人反映的情况看,这件事应当交警察办理,但是肖瑞溪不急于转手,他打算再亲自了解一些情况,因为他很关注。

    肖瑞溪把年轻人暂时安置在一个特别的地方。时县纪委二室正在办理一个案子,办案地点位于县城近郊的县农业招待所,那地方比较僻静,有利隔离,适合办案需要。肖瑞溪安排人把丁其兴悄悄送到那里,给他一个化名,以帮助提供案情为由暂住下来。肖瑞溪要求丁其兴不要外出,不要与外界联系,以保安全,纪委在那个地方办案,不会有谁敢去骚扰。安静下来有助于年轻人不受干扰,好好回想,是不是有些事年轻人忘了说?忘了说的东西往往是最重要的。

    肖瑞溪没急着紧逼年轻人,先安排干部从外围了解年轻人与江滨大酒店的关联,真是那里的保安吗?李梅跳楼时他确实在现场?他被炒鱿鱼的原因是什么?真的有人在威胁他的安全?他忽然不见之后,是不是有人很不安,千方百计要把他找到?这个事件是否牵扯党政干部,有否官员直接参与,有否权钱交易、滥用职权迹象?

    两天后,深夜时分,肖瑞溪在宿舍接到属下干部的告急电话:丁其兴居然不辞而别,从农业招待所跑了。当天晚饭时丁其兴还在,吃过饭还见他在院子里走,而后回屋。工作人员看到他房间一直亮着灯,开着电视,以为他在屋里,没太在意,直到深夜,屋里电灯长明不熄,电视声响没有消停,工作人员感觉异常,跑过去细看,这才发现他不见了,找遍农业招待所,无影无踪。

    肖瑞溪非常吃惊:“怎么会这样!”

    工作人员“这个这个,哎呀哎呀”,什么都说不出。

    也难怪工作人员。丁其兴此刻的身份很特殊,他并没有犯案,临时安排到农业招待所只是出于保护之需,其自由未受限制。年轻人自称面临危险,受到保护理应自觉配合,乖乖听命,仔细藏好,一声不吭才对,怎么能置自身安全于不顾,不高兴了拔腿就走,不告而别?

    “怎么办呢,肖书记?”工作人员非常不安,“要不要找一找?”

    他们只知道年轻人头上那顶鸭舌帽,连他的真名是什么,为什么安排在那里都不甚清楚,能到哪里找人?别说他们,肖瑞溪自己也不知道。

    “你告诉我怎么找?”肖瑞溪问。

    谁说得出来?事到如今能怎么办?只有等待,静观其变。丁其兴夜间不告而别,也许内有隐情,说不定天一亮自己又会跑回来。丁其兴并不是某个案件的嫌疑人,不可能动用特殊手段去追踪他,此时此刻似乎只能等他自己冒出来,有如几天前他出现在县纪委接待室那样。

    第二天是星期六,肖瑞溪没回市区家中,守在办公室等消息,从白天到深夜,丁其兴没有任何动静。肖瑞溪不死心,星期天继续坚守岗位,直到中午还是没有消息。肖瑞溪已经感到无望,年轻人的电话忽然到了。

    “还知道打电话!”肖瑞溪不高兴,“你跑什么!”

    丁其兴在电话里慌里慌张,语无伦次,说了好一会儿,肖瑞溪才听出究竟:年轻人不是手脚痒,待不住,或者忽然胆大包天不愿再受保护,反是害怕了才忽然逃离。那天晚饭后,年轻人在招待所院子里兜圈子,意外发现有个人靠在院子边一棵树下抽烟,两眼盯着他看,这个人眼熟,跟一个经常出入江滨大酒店的人挺像。年轻人觉得此人是来找他的,被发现后非常害怕,回房间后越想越怕,只怕人家马上过来抓他,因此不告而别。年轻人跑到县城近郊一个工地藏起来,走投无路,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决定再次向肖瑞溪求救,因此找个僻静的路边电话亭打了电话。

    “你见的是什么人?”肖瑞溪问。

    他不知道。当初在大酒店听保安队长说,是老板的朋友,好像是警察。

    无论是谁,那个人肯定不是纪委办案人员,出现在农业招待所不会无缘无故。如果他真是去找丁其兴,极有可能是内部人员泄露情况,这很严重。当然也不能排除是丁其兴疑神疑鬼,年轻人此刻有如惊弓之鸟,不必中箭,只听弦声就会从天上掉下来。

    肖瑞溪问了年轻人的藏身处,让年轻人回工地隐避好,不要让人发现,约定晚七点左右见面。到时候会有一辆轿车停在工地边道路上等候,同时亮车灯,响喇叭,年轻人可以上那个车。

    “不,不会害我吧?”年轻人不放心。

    “领导害你做什么?”肖瑞溪问。

    当天晚饭后,肖瑞溪的司机把轿车开到县领导宿舍楼下停好,下了车悄悄离开。几分钟后肖瑞溪下楼,独自开车驶离宿舍区。

    肖瑞溪有车钥匙,还有十几年驾龄,当兵时就学开车,转业当警察搞经侦,调市纪委管办案,工作中常需自己驾车,派下县当领导配有驾驶员才少摸方向盘。今天是特殊情况,肖瑞溪没让其他人介入,独自开车办事,以防内部真的有人泄露消息。

    按照事前约定,他把轿车停在城郊农产品批发市场工地边,那里圈了一大片地,建有工棚,工棚边堆着沙石建材,目前处于工程前期准备阶段,尚未大规模开建,人员机械多未进场,显得比较冷清。肖瑞溪到达时天已经黑了,工棚边孤零零亮着一盏路灯,连个人影都没有。肖瑞溪停车后亮车灯,按车喇叭,向藏在工地里的年轻人发信号,不料静悄悄毫无反应,等了好一会儿,黑暗中什么都没发生。肖瑞溪正在犯疑,不知道年轻人怎么回事,是不是又跑了?忽然有个黑影从一堆石条后边冒出来,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黑影头上戴有帽子。眨眼间黑影闪到车边,拉开车门蹿上了轿车。

    “丁其兴?”肖瑞溪问。

    “是是,领导。”

    肖瑞溪没多说,即启动轿车,迅速驶离工地。

    他没往农业招待所方向去,也不往县机关大楼走,方向盘一打,转上省道驶离县城。这个时候车不多,肖瑞溪快速行进。

    “领导,领导让我去哪里?”年轻人嗓音发干,问肖瑞溪。

    肖瑞溪只说了一句:“先吃。”

    后排座位上有一个塑料袋,袋里有矿泉水、面包和火腿肠。年轻人一听有吃的,顿时不管领导是不是要把他送往地狱,只顾打开塑料袋,摸黑儿吃东西。黑暗中动作杂乱,窸窸窣窣,加以咀嚼、吞咽和呛着的咳嗽声,听上去已经饿得不行。

    填饱肚子,年轻人的情绪比较平稳。肖瑞溪问他:“还害怕吗?”

    他承认好些了。

    “没想到会弄成这样?”

    既然这么害怕,为什么要让自己卷进来?无论年轻人无意中知道了李梅跳楼什么内情,只要一声不吭就不会有事,当初他给李国和打电话时怎么就没想到害怕呢?

    年轻人回答,当时他确实犹豫了好几天,很害怕,觉得不该没事找事。最后还是横下一条心给李国和打了电话。

    “为什么?”

    心里实在不平。李梅那么好一个女孩,死得太惨。

    “所以是你自找的,不怪别人,要自己面对。”肖瑞溪说。

    他告诉年轻人,如果情况真像年轻人说的那样,必须特别小心。年轻人没有其他退路了,一定要听从他的安排。

    年轻人咬定一条:“领导答应过要救我。”

    肖瑞溪没有吭声。

    他把车开进市区自家住的小区,停在他家住宅楼下,松开身上的保险带,转身向丁其兴伸出一只巴掌。

    “想好了吧?”肖瑞溪问。

    “什么呢?”

    “把你的东西给我。”

    年轻人愣了片刻,没再多说,取过随身携带的一只小背包,从里边找出一部手机,把它递给了肖瑞溪。

    这就是所谓的“东西”,或称证据。手机带相机功能,存有几张照片,是李梅死亡时拍的。李梅跳楼后丁其兴觉得情况异常,仓促之中拿手机拍了几张。

    肖瑞溪问:“为什么早不拿出来?”

    年轻人轻声道:“我怕。”

    他有理由害怕。这几张照片让他惹祸上身,也是他保护自己的底牌。交出它们,他手中就不剩什么了。

    肖瑞溪在轿车上看那些照片,匆匆浏览一遍,问:“就这些?”

    只有这些。当时很急,还怕人发现,没法多拍。

    肖瑞溪摇头:“这个没什么用。”

    年轻人张着嘴说不出话。

    肖瑞溪告诉年轻人,他在部队里干过,当过警察办过案子,现在当领导也管办案,他知道什么证据管用。年轻人这些照片太业余,只有保安水平,警察看不上,光线不好,图像模糊不说,关键在于没抓住重点,不能说明问题。单凭这些东西,无法证实李梅跳楼时受人逼迫,还受过性侵害。

    “那那那……”

    “拿出去不行,藏起来可能还有点用。”肖瑞溪说。

    他把手机放进自己口袋,吩咐年轻人在车里坐好,他去办件事,几分钟就够了,然后他会先送年轻人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再想办法解决问题。

    “老实待在车上别乱动。”肖瑞溪警告说,“再跑我不管了。”

    年轻人声音发颤,说他知道了。

    肖瑞溪下车,上楼回家。几分钟后他带着女儿肖佳下来,坐进车里。下楼梯时他给女儿打手语,告诉她车上还有一位叔叔,是跟他去办事的。肖瑞溪轻描淡写,不想让女儿感觉异样,不料女儿非常敏感,上车时看一眼缩在后排、神色紧张的丁其兴,她就盯着肖瑞溪,眼睛里满是疑问。

    肖瑞溪笑一笑,对女儿动动嘴巴,说了一句无声之语:“没事。”

    肖佳当时在市聋哑学校就读,学校位于市郊,是寄宿制,每周五下午和周日下午分别有校车接送市区学生。以往肖瑞溪回家过双休日,常借往返之机顺便接送女儿,这天下午他特意从县城打电话回家,让女儿不必去坐校车,晚间他回市里办事,会顺道送女儿返校。当晚果然他匆匆回家,送女儿去学校时,他的车上还有一个丁其兴。把女儿送到后,肖瑞溪连夜赶返县城,其时车上只剩下他自己一人。

    这天深夜,江滨大酒店发生了一起未遂纵火案,有人把汽油倒在酒店后边的车库外,企图烧毁车库及里边车辆。当时恰酒店保安巡逻到那里,发现异常马上警告,肇事者一看不好拔腿逃跑,跑之前按打火机试图点火,所幸慌乱中没能把火点着。酒店立刻报案,几分钟后警察赶到了现场。尽管纵火未遂,情况却相当严重,如果案犯点着那些汽油,车库烧起来,里边停的几辆车将全部烧毁,车库旁边的餐厅和桑拿中心将立刻祸及,如果不能及时扑灭,整座大楼都可能烧起来,酿成重大事件。

    未遂纵火案的案犯已经逃跑,办案人员迅速展开调查,锁定的嫌疑人原为酒店保安,被辞退后怀恨在心,屡屡扬言要让老板好看,具有作案动机。他在酒店干过一年多,熟悉地形环境,具有作案和逃跑便利。案件发生后警察找这个人,发现他失踪了,没有谁知道他去了哪里,因此列为重点嫌疑,他就是丁其兴。

    肖瑞溪在领导通气会上听到疑犯情况,他非常吃惊:“没搞错吧?”

    书记陈凯在一旁听得诧异:“你知道这个丁其兴?”

    肖瑞溪表示自己感觉震惊。这件事看来不寻常。

    陈凯从俗话“玩火者必自焚”引申,说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火不能玩,一旦点着就会越烧越猛,直到烧掉自己。肖瑞溪感叹说,有一种人明知可能烧掉自己,终究还会去点火,原因多种多样。陈凯断言这种人必定自作自受,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是有道理的,否则何谈正义?

    “书记讲得对,我相信这个。”肖瑞溪说。

    他还冷玩笑,检讨自己虽然相信正义,却总写不好这两个字,尽管它们最好写,笔画真是不多。

    不到一个月,没等肖瑞溪把那两个字写好一点,忽然就给通知到市里约谈,问及一笔赃款,三天后他老婆拎着塞满钞票的一盒精品茶到省纪委越级自首,肖瑞溪则自称“请假”,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后江滨大酒店老板林根福报称接到丁其兴敲诈电话,林老板尽管屁话多,钱也拿得出,人却明智,知道所谓“钱货两清”靠不住,眼下屈服一次,花钱买无事,对方轻易得手,今后类似敲诈可能就没完没了。

    林老板报了案。

    5

    县公安局刑警副大队长石秋生负责办理林老板敲诈案,由于涉嫌人为丁其兴,此案与江滨大酒店未遂纵火案并案办理。石秋生对案子的背景情况非常了解,李梅跳楼那天,就是他亲自带干警于第一时间赶到江滨大酒店现场。

    石秋生分析丁其兴的情况,年轻人阅历不多,涉世未深,对酒店老板林根福怀恨在心,头脑一热,有可能去放火,却不具备精心策划实施敲诈的能力,也不一定有这种胆量。如果丁其兴手中确实掌握对江滨大酒店老板不利的东西,他没有站出来举报,很大可能是想利用它牟利,也就是据以敲诈。丁其兴本人办不到,通过某个途径找黑社会人员帮忙,得利大家分成,如此判断符合逻辑。

    负案潜逃的原县纪委书记肖瑞溪与这个敲诈案是否有关?在掌握可靠证据之前,石秋生不能轻言,不过他觉得那也太离谱了,可能性不大。比较而言,更须他们办案人员防备的应当是黑社会势力的介入。

    石秋生安排林根福设法与丁其兴联络,要求一对一,直接面对,不要第三者,有什么条件可以谈,大家好商量。不久丁其兴有了回音,答应跟林根福面谈,显然他与他的同伙有所动心,但是他们很警觉,几次联络都用打完就扔的非实名手机卡,发自不同地方,无从据以追踪。由于对方高度防范,双方第一次接头落了空:彼此谈妥了接头时间与地点,办案小组做好行动准备,力量已经集中现场,时间快到之际突然又来一个电话,丁其兴变卦了,警察白忙活一场。石秋生判断,隐藏在丁其兴身后,伙同年轻人实施敲诈者相当老到,很专业,不是一般角色。石秋生要求办案小组人员保持足够耐心,紧张备战,丁其兴敢冒出来联络,可见有需要,事情不会久拖。

    几天后案情有了突破性发展:丁其兴再次提出接头时间与地点,为当天中午,在市区体育馆大门外。消息传来,石秋生下令:“行动。”

    办案小组紧急从县里赶往市区布控。市体育馆大门外地形空旷,行人车辆一目了然,不是合适接头地点,石秋生估计对方留有一手,一定另有安排,临时变换接头地点是黑社会敲诈者惯用伎俩,办案小组早已制定应对预案,将计就计。

    约定时间到了,林根福在严密监控下前去接头。他略做乔装,戴一顶白色遮阳软布帽,一副墨镜,不慌不忙走向体育馆大门。途经一家茶馆时,他的手机响了。

    “站住,别往前。”手机里传来指令。

    “干什么?”林根福问。

    要求林根福不必到体育馆大门,就地左转,进门。

    “请我喝茶?”林根福问。

    “一楼,沁香阁。”

    敲诈者真在这里吗?不管在不在,此刻不能耽搁以防对方生疑,林根福转身走向茶馆,办案小组则迅速部署,将应急力量集中过来。

    那时外边很安静,中午时分,街道上的行人不多,茶馆里的茶客也不多。分布于现场和从周边赶过来的所有办案人员无不高度紧张,只有一个悬念:对方会露面吗?会不会再次虚晃一枪?

    其实不须顾虑,人家这回来真的,已经在一个多小时前悄悄藏进了这家茶馆,只不过不在所约定的沁香阁,而是躲在走廊尽头另一间茶室里,一共只有两个人,丁其兴,还有肖瑞溪,没有黑社会,也没有第三人。

    他们在那里喝茶等待,由肖瑞溪做东。一个多小时前他俩进茶室时,肖瑞溪问丁其兴喝什么?丁其兴不知道怎么回答。丁其兴不像肖瑞溪当领导,有机会品尝各种名茶,年轻人在家喝的是土茶,在大酒店当保安,喝过客房退下来的免费袋泡茶,那其实是茶末,多因保管不当有一股霉味,对年轻人已经可算奢侈品。

    “听说过什么好茶吗?”肖瑞溪问他。

    年轻人说不出来。他只知道价钱,他们家乡的土茶一斤才几块钱,听说外边的好茶一斤几万几十万,不知道是树上长的还是金铺里打的。

    肖瑞溪问点茶小姐,她这里有几十万一斤的茶吗?如果有可以送过来给年轻人看看,好的话他们可以买上几斤。小姐不清楚肖瑞溪在冷幽默,她发窘,称本店茶叶为袋装,以一袋一泡计价,不论斤卖。肖瑞溪问小姐本店最好的茶叶一泡要多少钱?小姐报称现在要六百六,六六大顺,是绝品,需要先交款才出茶。肖瑞溪没问此茶何绝,当即掏钱,点一泡给丁其兴尝一尝。

    丁其兴一张脸顿时发青,嘴角哆嗦。

    “怎么啦?”肖瑞溪奇怪。

    “领导,领导很有钱?”

    肖瑞溪告诉年轻人,他这个领导想要有钱可以有钱,只是他没想要,所以他妻子只好把钱捐给彩票站,在梦里中大奖。还好小茶馆不太高档,一泡“绝品”问题不大。

    “我我我会死?”

    年轻人听说监狱里处决死刑犯,刑前会让犯人吃个痛快,想吃什么给什么。领导今天点最好的茶喂他,是要让他去死吗?

    肖瑞溪没有正面回答,只说这种事都会有危险。

    “他们会害我?”

    丁其兴与林根福见面,确实吉凶难料,什么都可能发生,肖瑞溪很清楚。丁其兴眼下是未遂纵火嫌犯,江滨大酒店案发当晚,肖瑞溪刚刚把丁其兴送走,知道年轻人不可能长翅膀飞回县里放火,但是年轻人居然成了嫌犯。因此现在年轻人无论出什么事情,都不会再让肖瑞溪“感觉震惊”。

    肖瑞溪不跟年轻人多说,他沏茶,今天要让年轻人知道什么叫好茶,六百六一泡,真是不便宜,不知道是否价符货实。

    丁其兴端着那杯茶,怎么也喝不下去。

    “领导,领导,”他问,“一定今天吗?”

    年轻人眼光里透着惊慌,即将到来的会面让他气喘。是不是非得今天办事情?不能再等几天,等到他可以喘上气的时候?

    肖瑞溪说:“喝茶。”

    年轻人还端着茶杯不动,肖瑞溪下令:“喝了再说。”

    年轻人喝茶,居然一下子呛进气管,一杯茶全咳了。

    肖瑞溪再给他沏:“慢点,不急。”

    肖瑞溪也让自己品茶,他很放松,一杯再一杯,不说话。喝过三杯,肖瑞溪才评价说,这茶最多还行,好像也没怎么好,为什么卖那么贵?茶馆宰客狠啊。

    外边突然“砰”的一声脆响,丁其兴浑身一震,像给一枪击中似的,一时张口结舌,瞪着眼呆若木鸡。肖瑞溪不动声色,站起身走出去看看:地上掉着个摔破的茶壶,摔在隔壁茶室的门外,一个茶馆小姐匆匆跑过走廊去取扫把。

    肖瑞溪回到茶室,丁其兴还坐在茶桌边一动不动,却已经泪流满面。

    “领导我不行。”他告饶,“我很害怕。”

    他请求离开。一想到见林老板他就浑身难受。他没办法干这个。哪怕林老板提着一麻袋金砖要来给他,他也不想见。

    “不行。”肖瑞溪断然否决。

    他告诉年轻人,他们的时间和机会都不多,没有其他选择,事到如今,退路没有了,只能横下心往前,把事情做完。他知道年轻人害怕,今天会发生什么情况,确实很难料想。现在怎么办?喝茶,茶能壮胆。

    他让年轻人拿茶水壮胆,自己也一杯接一杯,帮助年轻人壮胆。他问年轻人还想要什么,尽管说,他会帮助。年轻人有什么事都可以跟他说。

    年轻人眼泪又掉了下来。他想自己的父母,他父亲脚受过伤,母亲身体不好,他们家有两个孩子,只有他一个儿子。他有半年多没见父母了。

    肖瑞溪表示理解。他没有儿子,只生一个独女,是哑巴。他也很想自己的女儿,很想回家跟她打手语,看看她妈妈。如果今天一切顺利,他的愿望有可能实现,年轻人也一样,很快就能见到父母。

    年轻人还是那个问题:“我会死吗?”

    肖瑞溪说:“喝茶。”

    “领导你告诉我。”

    肖瑞溪还说茶,今天领导点的是这里最贵的茶,不能浪费了,不喝白不喝。喝头几泡的时候,领导觉得茶没那么好,有意见。喝到现在感觉有些不一样了,这茶很特别,跟领导以往喝过的所有茶都不一样,称得上绝品。

    “领导我害怕。”

    肖瑞溪站起身,把丁其兴拉到茶室后墙边,推开铝合金窗,让他往窗外看。窗外有一条小河,水很浅,肖瑞溪指着河对岸告诉年轻人,紧急情况下,打开这扇后窗可以下河,涉过小河,翻过对岸石坝就可以逃生。

    “林林老板会让我跑?”年轻人嗓音发颤。

    “把他制伏。”肖瑞溪厉声道,“生死关头不能怕,要敢豁出去。”

    年轻人大汗淋漓。

    而后林根福走进茶馆。茶馆里很安静,没有人发觉走廊尽头那间茶室有什么异常动静,藏在里边的那两个人安静得就像两条蜕壳的菜虫。

    林根福询问沁香阁在哪里?吧台边迎客的茶馆小姐领他穿过一条走廊,沁香阁包间位于走廊中后部,里边空无一人。小姐问林根福点什么茶?林根福摆摆手让她离开,等人到了再点。小姐走后,林根福在茶桌边坐下,掏出一支烟,点上,耐心等待。茶馆外,负责监控现场的干警紧张动作,于不动声色中从两侧向茶馆逼近,办案小组其他人员也奉命飞快地从待命地点向现场紧急集结。

    也就一两分钟时间,林根福手中的烟刚抽两口,走廊上传过脚步声。林根福放下香烟,就见丁其兴出现在门口。年轻人如林根福一样略做乔装,戴着他的黄色鸭舌帽,加一副变色眼镜。他侧一下头,朝里边茶桌旁的林根福看了一眼,抬腿走进茶室。

    枪声突然响彻茶馆。两枪,紧接着再两枪。

    警察冲进茶馆。茶馆里乱成一团,茶客和茶馆小姐无不惊慌失措,有的钻在茶桌脚下,有的靠着墙壁哆嗦。警察冲过走廊扑向沁香阁。

    丁其兴脸朝下趴在茶室包间门边的地板上,身体已经停止抽搐。他的变色眼镜摔落在身旁血泊中,血泊里还掉着一支土造手枪。

    “嫌犯持械拒捕,被当场击毙。”站在一旁的持枪者当众大声宣布。

    原来他不是林根福,是指挥本次行动的刑警副大队长石秋生。石秋生身材高矮与林根福接近,动作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加上墨镜和软帽,足以乱真。

    警察拍照,死者于血泊中被翻转身子,露出脸面。现场警察无不大惊失色。

    竟然也是冒名顶替,死者非丁其兴,是肖瑞溪。

    县纪委书记因受贿被查,负案在逃中冒充黑社会敲诈,身藏土制枪械,乔装他人与敲诈对象接头,并拔枪拒捕,身中四弹被击毙于现场。如此情节比天方夜谭还要离奇万分,令人难以置信。

    隔日丁其兴出现在省纪委。他在接待室放声大哭,说领导替他死了,他豁出去了。

    丁其兴的说辞如同肖瑞溪被击毙一般离奇。

    肖瑞溪逃跑藏匿,竟然自称是在“办案”,丁其兴则被宣布为肖的临时助手,任务是“配合办案”,此幽默偏冷。他们俩的“办案”处深藏于一户乡村人家,地点在市郊聋哑学校附近山区,肖瑞溪口密,不提及自己与该农户什么关系。丁其兴离开农业招待所后,肖瑞溪自己开车把丁其兴送到该处“办案”,特意做得跟平日送女儿返校一样,以防引发注意。不久肖瑞溪自己也跑来与丁其兴一并藏匿,自称是“领导办案需要”。肖瑞溪于“办案”中让丁其兴匿名上网,发觉林根福通过丁的家人、同学、朋友四处找丁,声称“有事可以商量”。肖瑞溪认为林老板如此在乎丁其兴,是顾忌其手里的所谓“东西”,急于谋得,因此可以抓住机会。他安排丁其兴回应林根福,答应见面商谈,同时准备了一支录音笔,要录下商谈情况,作为案件旁证。如果能够掌握要紧证据,案件可望取得突破性进展,否则也可能会有其他收获,有助“办案”。

    肖瑞溪管这叫做“出奇制胜,掌握主动”。他认为此刻没有更好的办法,这种“出奇”法有可能让林根福说出些有用的情况。

    肖瑞溪如此幽默,任用一个毛头小子为“办案”助手,相携藏匿于乡间隐蔽角落,寄“出奇”希望于一支录音笔,仅仅为一个林根福吗?不是。

    “林根福后边有人。”他断言。

    林根福有钞票有屁话,“元宵佳节憋不住”,能量却不可能那么大。能把李梅跳楼案捂住,逼纪委书记“请假办案”,把丁其兴做成“未遂纵火嫌犯”,林根福办不到,一般警察也办不到,那一定另有要人,握有大权,情况一定很严重。肖瑞溪称自己一直关注林根福,查追不止,无关个人恩怨,也不是为了谋求考核升迁,只因为发觉林与一些重要官员关系异常。县城有传闻,称李梅跳楼当夜,大酒店里有一位神秘“贵客”,这可能是问题的关键。

    “得把这个人办出来。”肖瑞溪说。

    怎么把人家“办出来”?必须先揪住林老板。肖瑞溪逼着丁其兴豁出去见林老板,子弹为什么打到他自己身上?原来从一开始肖瑞溪就打算“亲自办案”,亲自“出奇制胜,掌握主动”,设法让林根福说出点情况。他心知风险很大,只能把自己豁出去,没想让丁其兴去直接面对林老板。以丁其兴的经验和胆量,哪怕暂充“办案”助手,确实应付不了。但是肖瑞溪直到最后一刻才把“亲自办案”的打算告诉丁其兴,此前始终赶着鸭子上架,这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他认为年轻人应当锻炼,不能光会害怕,敢做就得敢当,时候一到要豁得出去。

    “万一有事,接下来只能靠你。”他告诉年轻人。

    所以肖瑞溪在茶馆里点的昂贵茶叶号称让年轻人品尝,其实是为自己要的,无论其价钱多少、质量如何,就当时情形论,确称绝品。

    丁其兴交代说,肖瑞溪以“领导办案需要”为名,与他一起藏匿乡间农舍时,经常靠在二楼窗边,拿一架军用望远镜临窗远眺。该窗子面对一座水库,水库边山坡上有一座校园,数排崭新校舍以及操场,那是市聋哑学校的新校区。肖瑞溪观察该校区实无意义,潜逃之前,他已经设法将女儿从这所学校转到省城就读,再也不可能从操场上奔跑的孩子中找到其哑巴女儿的身影。但是肖瑞溪眺望不止。

    他说:“人需要相信一个什么。”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认为所遇事情的起因在于他盯住李梅一案,盯住林根福,让有些人感觉到危险,他们的对策就是把他搞倒。他们一定把他处理过的事情摸了个遍,从江滨改造工程的某个当事者那里摸到了一笔钱的影子,然后大做文章。

    但是这笔钱不足以逼着他跑到山村农舍,藏起来“办案”。肖瑞溪走出这一步另有原因,按照他说,竟然是为了被其委任为“办案”助手的丁其兴。肖瑞溪教导丁其兴不能光会害怕,敢做就得敢当,时候一到要豁得出去。他自己之豁出去,逃跑潜藏,“请假办案”,却是因为害怕,为丁其兴而怕。

    肖瑞溪被上级纪委约谈,发现自己陷入困境,被举报受贿查有现金而又无法说清楚时,断定自己难逃一审。他意识到一旦受审,要他谈的可能不只是某笔赃款,还会有丁其兴。他曾经把丁其兴保护在农业招待所,会有人推测丁其兴失踪与他有关,会想尽办法让他说出把丁其兴藏在哪里。

    他担心这个。他自己办过不少案子,知道结果通常是怎么样。人都有软肋,他也有,审查中一旦伤及软肋,精神崩溃,他可能不得不把丁其兴说出去,丁其兴可能面临危险,严重的话将遭遇不测。

    这个结果肖瑞溪不能接受。他承诺保护丁其兴,那不是空话,是需要。到了最后关头,在茶馆里,出于同样原因,肖瑞溪可以把自己豁出去,却必须保证丁其兴安全。丁其兴是李梅跳楼事件的亲历者,证人,年轻人要是出事,案件可能再难捅开,事情的本来面目再也无法还原,肖瑞溪的所有努力、付出的所有心血都将白费,他的所谓“请假办案”再无意义,他会以腐败官员面目终了此生,至死无法洗刷耻辱。

    他不能如此面对世人和家人,特别是女儿。肖瑞溪在望远镜里看不到女儿,心里却能看到。他认为自己欠女儿一个理由,希望女儿长大成人后能够理解,知道父亲是在为自己相信的东西付出代价,他需要相信它,这就是正义。这两个字写来笔画简单,有时却要为之付出健康,甚至生命。

    肖瑞溪戴着丁其兴的鸭舌帽和变色镜走出茶室,随后枪声响彻茶馆。丁其兴泪流满面,于慌乱中推开茶室后窗跳水逃生。

    他直接逃往省纪委报案,说明情况,这是按照肖瑞溪生前安排。肖瑞溪潜逃失踪之初安排其妻刘莉上交赃款,现在以此回应。在准备实施“出奇”法之际,肖瑞溪考虑了各种可能和对策,要争取有所收获,防备最坏情况,安排丁其兴应急是他的最后对策。他要丁其兴按他交代行事,如果意外发生,事情推向极端,那就没有谁捂得住,一定会引起上下重视。人间自有公道,他们不是孤立无援。

    肖瑞溪手书了一份《关于本人请假有关情况的汇报》,让丁其兴为其上交。与此前由肖妻上交的请假报告如出一辙,本汇报以“专此汇报,当否请批示”为结。

    这还批示个啥?人已经死于“办案”。

    “黑社会敲诈五十万是怎么回事?”人们追问丁其兴。

    丁其兴茫然无语,不知所云。

    一个月后林根福锒铛入狱,县刑警大队副大队长石秋生及三名警察被隔离审查。此前石秋生刚刚因为查获并击毙在逃腐败官员肖瑞溪被请功,列为破格提拔对象,拟提任县公安局副局长,其他三人也刚刚分别受到表彰与奖励。

    当天晚间,陈凯从自己的书记办公室后窗跳下,自杀身亡。

    案情终于水落石出。

    几个月前一个晚间,陈凯到江滨大酒店宴请外商,意外见到李梅,眼前顿觉一亮。

    他对林根福表扬:“你这个小姐素质不错。”

    林根福笑着问:“提拔去哪里好?”

    陈凯也笑:“先考核考核。”

    当晚宴会结束,林根福把李梅提拔到酒店总统套房,说是去为领导泡茶。陈凯喝得酒意盎然,总统套房门一关,即不辞辛劳,上下其手,亲自考核李小姐。不料这小姐看起来素质不错,考核起来不太理想,有幸被领导看中,却不能正确对待,领导好说歹说,气喘吁吁,张嘴动手,她东躲西闪不愿就范,奉献精神极度缺乏。搞到后来陈凯烦了,问李梅知道他是什么人吗?李梅一声不吭。

    陈凯当即给林老板打电话。

    “来把人领走,不要了。”他恼火道。

    林老板一听发急:“小婊子怎么了?”

    陈凯训斥:“你是怎么教育的?”

    林老板丢了面子,非常气愤,指令手下人“加强教育”,痛加收拾,让小婊子从此知道厉害。林老板一时生气,话说得极重,导致“教育”过程比较粗暴,李梅挨了打,于接受“教育”期间突然冲出门,扑向窗台,撞窗跳楼。

    事件发生时,陈凯还在总统套房里,当晚接待外商很累人,加上“考核”不顺利,他很不高兴,需要好好休息。林根福跑来报信,他一听居然出这样的事,异常震惊。

    “掌握住!给我处理好!无论如何!”他下了死命令。

    他直接给石秋生打了电话。石秋生是陈凯的近姻亲,曾在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工作,因办案中刑讯逼供受处分,被陈凯调来本县,帮助他东山再起。石秋生胆大心细,经验丰富,擅长处理棘手事项,对陈凯忠心耿耿。接电话后他立刻赶到大酒店做安排,亲自护送陈凯离开。陈凯嘱咐他想尽一切办法控制事态发展,避免影响大局。

    “书记放心。”石秋生说。

    石秋生提到一个人,却是肖瑞溪。石秋生说事情交给他处理,没有问题。但是他担心领导层有情况。县纪委书记肖瑞溪有些与众不同,这段时间总跟林根福过不去。这些天虽然不在,去省委党校学习,只怕回来后会插手。

    陈凯问:“谁是第一把手?县委书记和纪委书记,谁管谁?”

    果然如石秋生担心,肖瑞溪插手了,事态逐渐失去控制,直到茶馆枪响。

    那一天中午,石秋生扮作林根福走进茶馆时,他心里非常明白,他要面对的不是黑社会,只是丁其兴。林根福报称黑社会敲诈,石秋生将戒备等级极力抬升,搞得有如即将面对一场警匪枪战,都是无中生有,精心作假,为了让情况显得紧张严重,有助采取极端措施。但是石秋生的首选方案是将丁其兴当场制伏,把“东西”控制起来,再视情况采取措施,开枪是最后解决方案,不开枪能解决才是上策。

    为什么最后他开枪把人打死?肖瑞溪身边那支枪怎么回事?

    当时肖瑞溪走进茶室,一声不吭走向茶桌边的石秋生。石秋生正在努力辨别他是否是丁其兴时,肖瑞溪突然一个转身,回头朝茶室门外走。这个异常动作让石秋生大出意外,觉得可能有破绽被发现了,对方看出他不是林根福,不跟他玩,要逃离现场。情急之下石秋生掏出手枪,喝令对方站住,同时站起身追赶。肖瑞溪手疾眼快,顺手抓过门边放的一盆榕树盆景朝石秋生甩过来,一脚踢翻盆景架挡石秋生的路,自己夺门而逃。石秋生未能及时躲开,被盆景砸中左肩,他一看不行,对方一旦跑出门将机会不再,事情可能完全失控,情急之下没时间细作考虑,他开了枪。

    肖瑞溪背部中弹,一个踉跄扑倒于地。如果肖瑞溪服从命令,石秋生不一定会开枪,他可能不会死。面对枪口和命令不理不睬,一边反抗袭警一边加快步伐往外冲则有如自己找死。也许肖瑞溪真是不惜自己找死,逼着石秋生用枪声捅开一个案子?

    肖瑞溪中枪倒地后竭力挣扎,他把两手撑在地上要爬起来。这时别无选择,一不做二不休,石秋生追上前再补两枪。肖瑞溪趴到地上抽搐,血从弹孔处直喷出来。

    石秋生还认为被他打倒的是丁其兴,一个无足轻重之辈。石秋生把事先准备好应急的一支土制手枪放在倒地者右手中,伪造对方持械拒捕,警察被迫开枪的场景。倒地者临近断气,说不出话,手却在下意识抖动,张张合合,似乎竭力要做一个什么动作,那支枪放下去又滑落到地上。

    肖瑞溪是在打手语吗?或称哑语,他女儿的语言?他要表达什么意思?中枪感想,临别赠言,汉字的写法,当否请批示,或者是一句玩笑?

    他的笑话从不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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