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长追问:“唐亚泰呢?你们唐副市长在哪里?”
童健迟疑,也就两三秒钟时间,随后她回答:“唐副市长在外面。”
“你是什么人?”
童健报告,她是市水利局副局长、防总办公室副主任。
“局长呢?”
童健再报告,本局局长于半个月前因公出差,于高速公路上意外车祸,而后一直住在医院里,目前还处于昏迷状态。
“你主持工作?”省长问。
“暂时是。”童健回答。
“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吧?”
“我知道。”
省长身边的省政府秘书长适时插话,对着话筒交代:“知道就好。会议要开了,赶紧去把唐副市长叫进来。”
童健没吭声,立刻起身离开座位,推门走出了会议室。
走廊上,干事小刘正在打电话,看到童健从里边出来,他把手机从耳朵上拿开,神情紧张地报告:“童副,还是那样。”
“不听,别跟我说。”童健恼火。
年轻人瞠目结舌。童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她把口气放缓,让年轻人接着打电话,不要停,别偷懒,直到有消息为止。小刘赶紧把手机举起来,再贴上耳朵。
童健在走廊上站了会儿,看外边的天空。天空黑洞洞的,无星无月,有夜风一阵阵刮过,风势强劲,但是无雨。大楼外,空荡荡的城区道路在路灯照耀下显得格外冷清,有一辆货车独自从十字路口溜过去,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轰隆轰隆的马达声在一片静寂中分外单薄,很空洞。此刻应当是城市最安静的时分,凌晨两点半,路上罕有车辆行人,夜猫子都进窝了。
童健不进会议室,因为有危险。此刻会议室里的一举一动都在省长等大领导的眼皮底下,任谁也不敢乱动弹。领导们其实隔得很远,在几百公里外的省城,并不在这间会议室,这里几排座位上没有大人物,坐的都是童健这样的本地小领导,大家彼此熟悉,通常情况下,聚在一起免不了嘻嘻哈哈,拍肩膀开玩笑,但是此刻个个正襟危坐,表情严肃,压力很大。大家对着一面大屏幕,省长等领导在屏幕上眼光锋利,看着诸位都干些啥。本会议室前部有一架摄像机,对准在座诸位小领导,所拍的每个画面都以秒三十万公里的速度,沿着一条专用通道传输到省防总的电视会议中心,这就是说,与会者的任何举止表情几乎是实时呈现于通道终端,原汁原味,投影于会议中心的电视屏幕墙上,让坐在那里的领导洞若观火,也令待在此间的童健如坐针毡。
按通常惯例,电视会议正式召开前都要点名,某市到齐了没有?某市还有什么特殊情况?通常由工作人员,或者主持会议者点名查问。今天比较特别,省长亲临电视会议现场,亲自点名问人。有摄像机对着,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谁在谁不在一清二楚,没法糊弄。童健身份低,大领导不认识,点名时需要追问“你是什么人”?领导查问童健意在唐亚泰,唐是常务副市长,本市防汛抗旱这一块归他分管,不该不在场。领导追问唐亚泰在哪里时,童健急切中回了一句“唐副市长在外面”。这个回答比较含糊,什么叫“外面”?可以理解为唐副市长在会议室外,也许因为急事出去打电话,或者上洗手间解手去了。当然也可以做其他理解,本会议室外的任何地方,包括大洋彼岸、赤道南极,都属于“外面”范畴。“外面”这一说的知识产权并不属于童健,已经称得上是集体智慧结晶,时下使用频率很高,不亚于很多官方语言。任何时候,任何官员在各种敏感地方接到查问方位的电话,不管是老婆追踪外遇,上级追查脱岗,或者同僚邀约饭局,先回答“我在外面”通常没有危险,既非谎言,又属搪塞,可提供一定余地,有利接下来继续周旋。所以童健不过是急中生智,学习实践了一次。
这却是不该说的。
此刻唐亚泰确实是在“外面”,问题是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童健手下干事小刘已经找了他半个小时,始终联系不上。童健从会议室里跑出去,给人的感觉似乎是去请唐亚泰进会议室开会,实际上她只是在转移注意,并拖延时间。省防总的紧急电视会议面对全省,各设区市加上一些相关部门,一共有十几个单位与会,各单位的电视画面都呈现在省防总中心会场的屏幕墙上,点名的时候,省长问到哪个市,那里的画面通常会给切换到主屏幕并传输显示在全省各地分会场,让诸位地方领导露一露脸。童健跑到“外面”兜一圈,等省长向其他地方点名问人,本市画面离开大屏幕,大家注意点转走了,童健才好悄悄回到会场,坐回自己的位子。会议一开,也许就不会有谁再留意唐亚泰究竟是在哪个“外面”。如果唐亚泰能够很快联系上,迅速赶到会议室,不失时机地坐进前排正中他那个位子,没有引起严重关注,那就谢天谢地。如果始终找不到人,那就麻烦了,后果难以料想。
省防总这个电视会议是凌晨两点才紧急通知的,会议像是突然袭击,其实也不是。几小时前,傍晚时分,省防总曾经下发过一个明传电报,通报全省防汛形势,提出了几条要求,其中有一条:各级相关领导与干部必须按规定坚守防汛值班岗位,不得擅自离开。这一条实际上埋有几小时后召开紧急会议的伏笔,但是却非新规定,只是重复以往的要求,所以往往会有人不够注意。
童健注意到了,接到电传文件后,她立刻给唐亚泰打了电话。唐亚泰是主管领导,有什么情况,首先必须向他报告。童健挂唐亚泰的手机,当时一挂就通。唐接电话,问一句:“什么事?”
童健把明传电报的内容简要说了。
唐亚泰问童健做了什么处理?童健已经让办公室起草文件,准备马上发一个通知,要求贯彻落实好省防总明传电报精神。这是常规。
“这就了事了?”唐亚泰不满意。
他在电话里问童健此刻外边雨多大?童健朝窗外看了一眼,说雨还没下呢。唐亚泰批评不对,雨下得很大,哗啦哗啦,无休无止,强降雨。
“没看到雨点,也没听到雨声吗?”他问。
童健称自己很笨,目光短浅,听力不好,没看到,也听没到。
“你再说一遍。”唐亚泰不高兴了。
童健不吭声。唐亚泰没再揪着,只教训了几句,说童健身为部门负责官员,不能只拿眼睛看雨,要放在心里头想。此刻天空里只有乌云,对他而言已经满眼强降雨,倾盆而下,铺天盖地,来者不善。强降雨是什么?那不是一点儿水,是危险,此时此刻危险无处不在,光是发文件打电话不可以,要认真考虑应对。这回老天爷想干什么?省防总呢?上级领导想干什么?本市有什么对策?得特别注意什么?
“都明白吗?”
童健回答很干脆:“不明白。”
“去搞明白。”
领导挂了电话。
如童健所回答,本市全境目前无雨,唐亚泰所谓满眼强降雨只是想象,同时借题发挥。既然没下大雨,为什么省防总那般认真,打电话发明传,一再强调?主要也是防范在前。目前全省已进入汛期,前几天本省全境自北向南下了几天雨,省境西北部地区下了大暴雨,江河暴涨,有数县受灾。然后雨停两日,此刻又有一轮新的降雨过程影响本省。气象部门分析,由于冷暖气流相持,这一次降雨过程将比上一次范围更广,强度更大,时间更长,本省全境都将出现强降雨,局部地区将出现特大暴雨,可能造成重大灾害,各地有必要高度警惕,及早防范。
与省内其他地区比较,本市目前情况尚好。此刻本省北部山区已经大雨滂沱,本市这里则基本无雨。接下来会怎么样?老天爷心里有数,但是它不发明传,童健无从得知,得按唐副市长要求,自己设法去搞明白。
当晚九点,唐亚泰来到市防总,按照上级要求,到位坚守。他没带秘书,自己坐着小车过来。时市区依然无雨,仅市境北部山区县报告有零星小雨。
童健给唐亚泰送了一份材料,是她组织一批技术人员刚搞出来的。他们根据气象部门预测数据和以往资料,分析本次降水可能的几种情况,以及可能给本市造成的灾害影响。其中最极端的一种情况是,如果强降雨遍及全市,雨量和集中度达到省境北部目前程度,市区可能被洪水围困。
唐亚泰看了材料,没吭声。
童健汇报说,技术人员分析,市境北部上溪一带是最薄弱环节,上溪纬度靠北,降雨量可能会比较大,可能会先行发洪,七姑堤最危险,只怕撑不住。
“我知道你说什么。”唐亚泰把脸一板,“给我想办法撑住。”
“我哪有办法。”
唐亚泰训斥:“没办法就拿你当木桩子,打到那里挡水。”
唐亚泰人长得瘦,个子细长,戴一副眼镜,看上去温文尔雅,这是假象。此人在市领导里以脾气大著称,中层干部们私下里拿本地话管他叫“亚凶”,个个怕他,主要不是怕他官大权重,是怕那个凶恶脾气,脸一板从不管人下不来台。但是唐亚泰对童健还算比较客气,一来因为她是年轻女干部,二来这个童健认死理,讲话冲,有时会胡搅蛮缠,不管谁大谁小。唐亚泰号称“唐常务”,市政府里排老二,只比市长小一点,这么大的领导,让女下属胡搅蛮缠,说来伤脑筋,也犯不上。
当晚唐亚泰在值班室只待了半个小时,一如既往,电话不断。领导很忙,唐常务尤其忙。有的电话唐亚泰不避众人,于值班室当场接听,在电话里询问、追击、挖苦、训斥,既收拾打电话者,也顺便教育一旁做全神贯注于工作状,其实都竖着耳朵努力旁听的童健等下属人员。但是有的电话比较私密,领导谢绝旁听,看一眼手机屏幕,即起身走出值班室,到外边自己对付。晚十点左右,童健忽然感觉心里不踏实,值班室里似乎少了一个什么,抬眼四处瞅瞅,这才发觉是少了领导,唐亚泰不见了,值班室里的情绪整个儿松懈下来,也顿显冷清。
她记起唐亚泰是出门去接一个电话,然后就没再进来。
“唐副去哪儿了?”童健问,“休息室吗?”
小刘应声而起,跑出门查看。唐亚泰的轿车还停在院子里,司机在楼下驾驶班休息,显然领导没外出。市防总大楼领导休息室与值班室在同一层,位于走廊尽头。小刘跑过去看一眼,回来向童健报告:领导休息室没有灯光,唐副可能累了,在睡觉。
童健不服:“他还会累?”
这话有潜台词:唐亚凶没骂够,怎么会累呢?
凌晨两点,省防总下达通知,紧急电视会议将于半小时后召开,要求分管市领导及相关部门负责人参加。童健让小刘立刻到领导休息室报告唐亚泰,这才发现休息室里根本没有领导,唐亚泰不知去向。把唐亚泰的司机叫起来询问,他茫然不知。童健让小刘赶紧打电话找,却联络不上,唐亚泰手机关机,任小刘如何联系,都无法叫通。往唐亚泰的办公室挂电话,没人接,唐不在办公室。情况紧急,童健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往唐亚泰家里挂电话,把副市长夫人从睡梦中叫醒。唐夫人很不高兴,称其夫不在家,早就到水利局“强降雨”去了。
时市区各处还一丝雨都没有。
童健忽然想起唐亚泰布置她搞明白的那几道问答题。老天爷要干什么现在还不甚清楚,“省防总呢?上级领导想干什么?”现在知道了,原来是要干这个,紧急查岗,看诸位领导如何理解强降雨来袭,是否把省里的明传通知当回事。答案有了,问题是唐亚泰跑得不知去向。
事情非常棘手。如果唐亚泰没能及时赶到会议室让上级点名,那么就属脱岗,不仅仅是领导个人问题,还是本市政府的问题,童健作为水利局和防总办负责人也有责任。唐亚泰一直关着手机,无法联系到人,这种情况下童健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坚持联络,其他的什么都不做,这样的话,如果事后上级追究,童健至少得承担无作为及处置不当之责。童健的另外一个选择是马上向更高一级领导报告,也就是越过唐亚泰,直接找市长,市长自有决定,这样的话,童健不需要承担什么责任,但是无异于捅主管领导的娄子,唐亚泰肯定异常恼火。这位领导是著名的“亚凶”,他已经声称要拿童健当一根木桩子,打到上溪的破堤坝去挡水,现在还需要下雨吗?他的愤怒顿时就会铺天盖地而来,在强降雨到来之前先让童健陷于没顶。
童健没敢越级报告,只是想尽一切办法联络唐亚泰,直到紧急会议时间到。省长点名后她跑到外边站了会儿,再溜回会场。按照惯例,她的座位在会议室头排,分管市领导位子的旁边,这位子非常醒目,哪怕只在几百公里外那面屏幕墙上占一小块地方,一举一动依然都在领导们的眼睛里,所以童健坐立不安,却也不能弄出异常动静。当晚紧急会议上领导们都讲些什么,童健听得颠三倒四,她看着会议室前部的大屏幕,省长的眼光似乎始终在盯着她,她身边前排中部空缺部位太醒目了,恐怕不仅省防总那些领导注意到,全省都可能注意到。唐亚泰一直找不到,可供童健犹豫的时间不多了,她在还能够补救的最后一刻拿定主意,做了第三种选择。
她给陈珊玲打了电话。电话是在座位上打的,用手机耳机,需要侧着头,别让摄像头看到小耳塞,然后用手遮着嘴,低着头偷偷讲话。
陈珊玲也是女性,民主党派人士,副市长,在市政府分管文教卫体。童健的电话把她从睡梦中惊醒,她很紧张,一听是水利局童健找,分外惊奇。
“哪个学校危房倒了?”她脱口问,“怎么是你来报告?教育局呢?”
童健告诉她,不是学校危房,是省防总的紧急会议。省长点了名,唐副市长到现在还找不到,如果没有市领导到场,恐怕很麻烦,请求陈副市长临时救急。
“怎么会找我?”
童健做了解释。原来不是乱找,她有理由,与学校危房没牵扯,是所谓“AB”角关系。由于防汛抗灾责任重大,而相关领导往往分管的事多,特殊情况下难免顾及不了,因此按规定除确定一位主管领导,还需要确定一位辅助领导,俗称“AB”角,A在时A管,因故不在时就由B接上。本市防汛这一块工作由唐亚泰分管,他是A,B却不是陈珊玲,是另一位分管城建的副市长。该副市长带队出国考察,市长安排工作时,指定陈珊玲代管一下该副市长的应急事务,因为这一缘故,陈副市长可视为代理B,有权出席省防总的紧急电视会议。
“这,这个时候?”陈珊玲显得迟疑。
童健请求陈副市长原谅,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敢如此请求。此刻她已经把防总一辆轿车直接派往陈副市长所居小区的楼下,领导不必临时叫车,穿件衣服就可以下楼,坐车直接到水利大楼,距离不远,加上凌晨道路空旷,便于行车,十几分钟就可赶到。
本市政府各位领导里,常务副市长唐亚泰是“亚凶”,脾气大得人人害怕,陈珊玲副市长则是公认的好脾气领导,特别好说话,被称为“善玲”。时值凌晨,如此仓促,童健所谓“AB”角之说其实比较勉强,大可斟酌,但是人家没有计较,以大局为重,慨然接受一位下级女干部临时口头任命的所谓“B”角身份,几乎是被童健强行征用到市水利局救急。陈珊玲悄悄坐进本该由唐亚泰占据的前排中间市领导座位时,省长开始发表讲话,省防总的紧急电视会议已进入后半段。
童健看陈珊玲到,松了口气,低声道谢:“感谢陈副市长。”
陈珊玲问:“省长讲几条了?”
童健略一怔,报称省长提到了强降雨。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把陈珊玲拖进一场强降雨中。
2
李远航说:“事情很麻烦,有危险。你要有思想准备。”
唐亚泰问:“很快吗?”
“很快。”李远航脸色难看,“赶紧应对。”
唐亚泰不禁脱口开骂:“这他妈的。”
所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办法?赶上的这场雨看来不小,来者不善。危险无处不在,说来不错。
当时唐亚泰与李远航待在金河度假村,这里离市防总所在的水利大楼其实不远,直线距离不超过四公里。
唐亚泰离开水利大楼事出突然。李远航事先没有任何动静,大约九点半时分才给唐亚泰打的电话,电话里李远航口气轻松,先查岗,问唐亚泰在哪里,亲自干什么?
“我在外面。”唐亚泰问,“省领导亲自在哪里?”
李远航哈哈。他也一样,亲自在“外面”。
“怎么不来关心一下?”唐亚泰问。
“来了啊。”
“是嘛!”不由唐亚泰惊奇,“什么时候亲自驾到?”
李远航昨天去本省南端在建中的吴屿核电基地参加一个现场会,今晚返回省城,路过本市。忽然想念起唐副市长,就打了电话。
李远航不是一般人物。唐亚泰称他“省领导”,那是开玩笑,他暂时还没那么大,目前为省发改委副主任,省直重要部门一位重量级官员。李远航与唐亚泰年龄相仿,两人十多年前在省委党校中青班同期进修,当时李远航还只是省发改委一位副处长,唐亚泰则在县里工作,当副书记。从那时相识,十多年里两人走的路不太一样:李远航没挪过窝,始终远航在省发改委那座办公大楼里,如其自嘲,一个萝卜一个坑,他坚持在他那个萝卜坑里接受阳光雨露,一插到底,茁壮成长,从副处长到处长,再到副主任,小萝卜原地膨胀成大萝卜。唐亚泰与之有别,经常“摇身一变”,先在县里当副书记,几年后成为市政府副秘书长,又下到另一个县当县长、书记,而后摇身一变为副市长,现在是所谓“唐常务”。他们俩一个在上层机关,一个在基层单位,级别相当,前程看好,都管些事有点权,彼此用得着,互相关照得到,远有旧日交情,近有工作需要,他们常有联系。
李远航这个电话让唐亚泰感觉异样,尽管李主任电话里又是亲自驾到又是非常想念,一如既往地很轻松,听起来却有些勉强,没那么幽默。天这么晚了,出差归途中路过,哪怕真有些想念,不至于这么热烈。李远航这种上层重要大员掌握大量资源,求的人多,认识的人更多,不可能感情太丰富,否则想念这个想念那个,哪里想念得过来。他这样忽然给唐亚泰打电话,应该有点事,可能是大事,急事。
李远航在电话里告诉唐亚泰,今晚想见个面。
“热烈欢迎。”唐亚泰说,“今晚住下来,明天再走吧。我来安排。”
李远航表示不麻烦,见一见就行了。他问唐亚泰此刻究竟在哪个“外面”?不会有什么要紧事吧?唐亚泰称自己此刻在水利大楼,防汛抗旱总指挥部里,准备对付强降雨。这场雨走得不快,没准还得几天才会驾到,至少今晚不会光临,所以不妨碍热烈欢迎李主任。
李远航说:“我记得那个地方。”
原来这座水利大楼当年是他经手审批的,那时他还是李处长,大楼落成剪彩时他来当过嘉宾。
“你等几分钟,我就到。”他说。
通电话时,李远航的车刚从高速路口下来,还没进城。唐亚泰不清楚他是什么打算,准备到大楼里见一面,还是只在轿车上碰个头?他没说,唐亚泰也不问,只管耐心等待。也就十来分钟时间,一辆奥迪轿车开到水利大楼门外,没进门,李远航给唐亚泰又打一个电话,让他出来一下。
两人在李远航的车上见了面。李远航说:“咱们走。”
显然他的事不便在唐亚泰的水利大楼里说,也不好于轿车上当着驾驶员讲。
他们去了金河度假村,当晚李远航住在那里,由度假村老板直接安排。李远航对唐亚泰解释,他是返程路过本市,想跟唐亚泰见一面,说说话,临时歇一歇脚。他不想通过官方渠道安排,也不想麻烦唐亚泰,因为惊动当地官员事就多了,惊动一个会搅起一群,像林子里打鸟,这个追那个叫,大家都累。如果让唐亚泰安排,虽然是老朋友,毕竟都属“各级领导”,唐亚泰恐怕还得向书记、市长报告一声,那还会有事。所以李远航找私人朋友私下安排,可以免掉好多麻烦。
金河度假村位于市区南郊,背山临河,环境幽静,是一个高档消费场所,拥有别墅客房、游泳池、网球场和高尔夫训练场等设施,是省城一位私营企业家开发的。唐亚泰到过这个度假村,认识此度假村老板,但是不熟悉。他听说该老板跟上边一些要人来往很多,却不知道李远航也在其中。
李远航说:“这老板找我帮过忙。”
老板当晚不在度假村里,但是已经打电话为李主任安排妥当。他显然很了解李主任,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包括一个豪华套房,一副好茶具,还有两位美女,一位姓王,一位姓张,均年轻貌美,婀娜多姿,莺声燕语,很会来事。如今美女如云,许多美女除了姿色没有其他,这两位的水准要高一些,功夫不错。
这是说牌技。李远航喜欢打扑克,扑克是李主任主要消遣。当年与唐亚泰同学时,李远航可以通宵打扑克,战斗精神和状态都好,至今李远航依然维持这一嗜好。李远航打扑克纯属爱好,从不玩钱,未发现有借赌敛财行为,不像如今一些大权在握的官员麻将桌边一坐,醉翁之意全不在酒。其实李远航也不仅仅是爱好,唐亚泰知道他在两种情况下特别需要扑克,一个是非常高兴,例如即将提拔,原地膨胀之际,还有一个是发生意外事情,心情格外紧张的时候。这种时候扑克于他有如鸦片。
今晚显然是后者。从两人见面那时起,唐亚泰就发觉他表面一如既往,神情举止却在下意识地流露紧张。他不直接说事,要先打扑克,借以放松,这也是一个表现。
“我得先打个电话。”唐亚泰说。
“有大事?”李远航问。
“还不要紧。”
唐亚泰给童健打了个电话,不能因为领导外出,让下属得以松懈。这个电话没挂通:忙音,童健在跟什么人通话,也许还在准备唐副市长布置的问答题。唐亚泰转而直接找赵锐。赵锐是县委书记,赵锐那块地盘上有一条河,称“上溪”,是本市这条南门江上游三大支流之一,赵锐所在县城以东十公里左右河段上,有一段河堤叫做“七姑堤”,民间俗称“寡妇堤”,是一段老堤坝,近八公里长,很薄弱,被童健列为最危险堤段。此刻南门江水正在金河度假村外平静地流淌,从李远航下榻的别墅二楼窗子往外看,江中流水平缓,但是上溪那里,特别是寡妇堤一带的情况会是怎么样呢?
赵锐在电话里说,他们那里已经下雨了,雨势目前不大,上溪水位没有太大变化,水利部门密切监控,七姑堤未报发现险情。
“看起来咱们可以回家睡觉了。”唐亚泰说。
赵锐很精明,知道怎么说话。他请唐亚泰放心,这几天无论如何不会睡觉。他知道领导有要求,眼睛看见小阵雨,心里想着强降雨,危险无处不在,不敢马虎。
“谁拿这些话吓唬你?”唐亚泰感觉奇怪。
赵锐笑,“童副嘛。”
童健刚给赵锐挂过电话,对上溪老堤的状态很不放心,请县里组织力量除险加固,同时调了市里掌握的一批机械物资和技术力量去支援。童健说,她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如果还不行,那就按照唐副市长的命令,拿自己当木桩子打到七姑堤去挡水吧。
“她以为她行?”唐亚泰批评。
唐亚泰告诉赵锐,童健不顶用,把她那些七姑八姨加上去也不顶用。要是破堤坝真的撑不住,只怕是赵锐得把自己当木桩子打在那里。
这个电话没讲完:手机停机,因为电没有了,唐亚泰这才发现备用电池没带出来。唐亚泰管的事多,电话也多,手机电池消耗快,他外出总会带几块备用电池。刚才出门匆忙,也不知道李远航要干什么,他没把随身小包带上,那个包以及包里的电池都扔在防总值班室走廊尽头的领导休息室里。
如此只好作罢,唐亚泰把手机往口袋里一放,在扑克桌边坐了下来。
李远航笑他:“电话会议开完了?”
“今天暂停,明天接着开。”唐亚泰说,“眼下不要紧,强降雨暂时到不了。”
“没准说来就来。”李远航感叹,“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他话外有音。
他们打了三个多小时扑克,于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际。接近凌晨三点,两位美女累得不行,不停地打哈欠,精神全无,牌技也一落千丈。李远航终于放她们一马,让她们收拾收拾走人。两位美女笑逐颜开,异常振奋,如蒙特赦。
“谢谢领导,谢谢!”
唐亚泰吓唬:“别走,省领导还有劲呢。”
两人失色,匆匆逃离。
这以后李远航开始讲正经事,对唐亚泰问起市区新修的防洪堤。最近接连下雨,南门江防洪堤情况怎么样,不会有危险吧?
唐亚泰说:“托省领导的福,这家伙看起来结实得很。”
“这一次也是经受考验啊。”他有些不放心,“顶得住吧?”
唐亚泰干脆打断他,不讲什么考验,不说顶得住顶不住,直截了当问:“是不是林公子出事了?”
李远航不回答林公子出什么事,反追问唐亚泰跟林公子怎么样?
“你都清楚啊。”唐亚泰说。
“没什么特殊来往?没大事吧?”
“你指什么?钱?”唐亚泰问。
李远航点头。唐亚泰让他放心,他跟林之间没有钱,没大事。
“我听说有。”李远航怀疑。
唐亚泰不分辩,反开玩笑:“你看我会吗?”
李远航盯着唐亚泰看:“我看会。”
两人语调里都带调侃,谈话的凝重气氛因之有所冲淡。
李远航今晚特意在本市停留,想跟唐亚泰说的就是这件事。林公子出事了,已经给逮进去。根据李远航得到的消息,林公子一进去就说了,牵扯的人比较多。这个案子在省城引起震动,到处议论纷纷。林公子不是寻常人物,动他肯定有来头,案子可能会做得很大。
“他讲了防洪堤?”唐亚泰问。
李远航点头:“是其中一件。”
“怎么说?”
“刚才你在电话提到一个谁?童健?”
唐亚泰挺意外。话说到要紧地方,李远航怎么又扯开了?
“童健怎么啦?”唐亚泰问。
“女干部吧?还年轻?人怎么样?”李远航还往外扯。
“长得不错。”唐亚泰说。
“妈的,不问这个。”李远航着急了。
唐亚泰告诉他,童健除了年轻和长相,其他方面也不错。在市水利局当副局长,业务熟悉,工作认真,最近一段时间水利局的事情主要靠她支撑。他们局长不幸出了车祸,跑到医院当植物人,老天爷偏要凑热闹,准备强降雨,只好把副的当正的使,女的当男的用,还好巾帼不让须眉,这个童健还撑得住。女干部有一好,做事负责,不油条,脸皮薄,批评几句就管用,一边抹眼泪,一边还知道干活,不像有些男的,脸皮厚如城墙,非给骂个狗血淋头才有触动。
“她有这么好吗?”李远航怀疑。
唐亚泰说,这么好只能私下里向省领导报告,不能当面表扬,免得忘乎所以。该女干部缺点也很突出,认死理,有脾气,会胡搅蛮缠,有时很让他恼火。今晚也是,李远航光临之前,他在水利大楼恨不得拿她当个木桩,打到寡妇堤挡水去。
“这么看男女关系基本正常。”李远航放心了,“不是为情生仇。”
“怎么回事?”唐亚泰感觉奇怪,“这个童健怎么了?”
“她把你举报了。”
“什么?”
“实名举报。就是她。”
原来李远航不是漫无边际拿嘴巴远航,人家每一句话都牵扯要害。童健居然是林公子案件里的一个人物,她给省纪委写了一封举报信,举报本市南门江防洪堤工程修建过程中存在严重权钱交易问题,提到了承建商林寅,还有主管领导唐亚泰。
唐亚泰好一阵说不出话。
“很吃惊吗?”李远航问。
“这种事她干过。”唐亚泰说。
李远航在大机关身任要职,各方面的朋友多,有渠道知道一些内部敏感情况。他让唐亚泰小心一点,在林公子的案子里,这条防洪堤还是小事,但是已经捅出来了,办案组近期一定会下来查,唐亚泰最好提前做点准备,不要事到临头措手不及。当初做项目时,是不是有些不合适的地方?可以弥补的话赶紧弥补。调查中可能会碰上什么问题?应当怎么说明?也得考虑清楚。
“另外那些情况,咱们恐怕得特别注意把握。”李远航说。
他讲得比较含糊,唐亚泰却听得非常明白。事实上,这才是今晚李远航亲自航行到此的真正原因。如果只是唐亚泰被童健举报了,因为某个工程存有疑点,李远航不需要这么着急,只要给唐亚泰打个电话提个醒,已经很够意思,不必如此奋不顾身地卷进来。通常情况下,如果唐亚泰即将涉案,最好能与之切割隔离,离开越远越好。是什么因素让李远航这个时候不能离开,反得靠上?因为事情与他有关。
李远航提到的“林公子”叫林寅,是省城一位非常活跃的企业家。这个人号称“公子”,因为背景显赫,其父当过十多年省领导,退下来后还时常出头露面,是本省一位具有很大影响力的重要人物。老领导在位时提携过不少部下,其中有多位已经身居省领导高位,在省直各重要部门任职的更是群星璀璨。林公子自身经历不凡,曾经去欧洲留学,而后回国创业,办起自己的企业,主营各种工程,有父亲的丰富人脉做依托,林公子拿下本省不少项目,发展很快,短短几年就让人刮目相看,表现出强劲势头,有人开玩笑,称林家这个铺子进入世界五百强指日可待。谁能想到一朝生变,所有耀眼顿时烟消云散。
本市市区南门江防洪堤工程是林公子承建的,与李远航相关。当年这个工程招标时,李远航给唐亚泰打过电话,提到林公子的企业有意参与这个工程,这个人的情况比较特殊,领导很关心,有交代。需要的话,唐亚泰给点关照,帮助打打电话吧。
“这种事可以干吗?”唐亚泰问。
李远航惊讶:“你怎么?”
唐亚泰哈哈:“你让他找我。”
李远航松了口气:“拜托了,回头我向领导反馈,说唐副市长也很关心。”
按李远航的口气,这件事还有更大人物在过问,他只是出面交代而已。他没说那是谁,唐亚泰也没有问。所谓不该说的别说,不该问的别问,这就是了。即使没有更大人物过问,李远航这个电话也已分量充足。李远航地位重要,且为南门江防洪堤项目帮过大忙,早先这个项目在立项过程中颇费周折,曾经上过两次省长办公会,靠着李远航的全力支持,最终才把资金搞定,因此他不说则已,开口了唐亚泰就得当回事。
那时谁能知道林公子会出事,让本市防洪堤工程卷入事端?此刻李远航连夜路过,面见唐亚泰,透露相关案情,提到童健举报,特别交代唐亚泰注意把握“另外那些情况”,这什么意思?很显然,此地这件事要唐亚泰努力掌握好,无论唐亚泰与林公子之间有些什么,是也好非也好,都到唐亚泰这里为止,不要牵扯其他,不要延伸到李远航,以及李远航身后更大的人物。
“否则很麻烦。”李远航说。
唐亚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李远航忧心忡忡,却竭力要显得平静,有如此刻流淌在窗外的南门江水。强降雨将至,这种平静能持续多久?一旦大雨倾盆,暴涨的洪水冲破某一个薄弱点,那就是堤坝溃垮,一片汪洋。
李远航说:“不能垮,垮就坏了。”
这是实话。
唐亚泰告辞。时候不早,省领导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他也得赶紧回去防汛。不管老天爷想干什么,人总得想办法,不能坐等堤坝崩溃,让自己被大水淹没。
“你千万要撑住。”李远航再次提醒,“他们说到就到。”
3
事情说到就到,时间只隔一天。这一天本市全境开始降雨,市区为小雨,淅淅沥沥,雨势平和,但是北部山区各县普降大雨。
省政府办公厅下发一份明传,就昨日凌晨紧急电视会议情况做出通报,并实施问责处分,本市两位副市长唐亚泰与陈珊玲分别列于处分名单的榜首和第二。唐亚泰是因为未在岗,没有参加会议,陈珊玲则是因为迟到,迟至会议后半段才匆匆赶到会场,两人都被处以记过处分。同时受处分的还有本省另外两个市的分管副市长,都因为未能按要求出席会议。
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一次会议出席问题处分重要官员并通报,这种情况在本省实属罕见,可谓痛下重手,其强度丝毫不亚于本省正在经受的这一场大范围降雨。为什么会下此重手?省里通报称,昨日凌晨电视会议是全省抗灾防汛的一次动员,省领导非常重视,此前曾下发明传,强调负责领导必须到位,不得擅离职守。但是仍有个别人,尤其是若干强降雨尚未波及之地的负责领导与人员没有按照要求到会,表现出责任心的缺失,以及松懈与麻痹,这种精神状态必将妨害当前的抗灾防汛,不可容忍。省里除对四位市级官员通报、记过,还责成各地对其他有违责任者做出严肃处理。这一通报表现出省领导对本次影响全省的灾害性天气的严重担忧,以及对一些基层官员工作状态的不安。通报下达,全省震动,负责官员个个紧张,迅速振作。
唐亚泰遭遇“强降雨”,首当其冲,荣登处分榜首,却不是仅此而已,他还需要就当晚的脱岗做出解释:他跑到哪里?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开手机?他这样的重要官员不能玩失踪,一旦玩砸肯定代价惨重。因为他们是公众人物,拥有权力,通常应当能被找到,尤其是在要紧的时候,必须能给找到。他们要是忽然找不到了,那多半是去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例如幽会情人、嫖娼桑拿接受异性按摩或者权钱交易,等等。有不少腐败案件是从官员玩失踪开始发作,大家已耳熟能详。
唐亚泰说清当晚行踪不算太困难,金河度假村就在城市南郊江边,唐亚泰在那里与李远航会面,李远航是省直重要机关官员,不是黑老大或者恶老板,更不是二奶暗娼,没什么不可说的。当晚现场还有两位美女,这两个人略有姿色,比较敏感,容易引发联想,幸好事实上这方面乏善可陈,两美女除了在牌桌上打哈欠,没有更深入的作为。因此唐亚泰尽可据实说明,让相关部门去核实,但是他三缄其口。
这是因为李远航。李远航匆匆前来与唐亚泰相见,目的并不是会朋友携美女打扑克,实是强降雨到来前的应急求生,为一个正在危险发展的案子奔走,要唐亚泰“撑住”。这种事是可以说的吗?不光事不宜说,连李远航曾经亲自驾到也不好公开披露。一个案子牵扯到此地,李远航跑来干什么?通风报信,还是建立攻守同盟?肯定让人怀疑,所以李远航要用那种方式悄悄跑来,他不想被人知道,唐亚泰当然更不能去说。
唐亚泰提出了一个应急解释,没有提及李远航的到来和金河度假村,只说傍晚他按照要求于防总坐镇指挥,为什么离开呢?因为虽然天未下雨,他还是对南门江水情不太放心,亲自前去查看,亲身沿江观察,同时也用电话了解各县雨情,因手机没电,才与防总暂时失联,错过了省里的紧急会议。唐亚泰这一说法不耐推敲,虽然他确实到过防总,确实与县委书记赵锐通电话直至手机断电,确实一直待在南门江畔,问题是唐常务怎么可能半夜三更独自一人在南门江边游荡,如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幽灵般出没那么长时间?没听说哪个负责官员会如此视察水情。
还好暂时无人查漏,强降雨在即,抗灾是关注焦点,唐副市长脱岗是既成事实,从省长到全省各地电视会议与会者,众目睽睽,个个看在眼里,为此被上级记过是形势使然,他无可争辩。至于当晚不在位的原因,其本人的说法有疑点,只能暂时存疑,需要的话日后再查不迟。
比较吃亏的是陈珊玲副市长。这位女领导临危受命,被女下属童健以一个相当牵强的理由,临时树立为“B角”,紧急征用到市防总会议室,为缺位的唐亚泰救场,顶替有文件依据的真正“B角”与会,这种挺身而出、见义勇为精神未受表扬,反被记过,大雨未到先被浇个浑身精湿,真是冤到家了。问题是上级的理由也很充分:如果该你负责,就必须用负责的规则加以要求,你跑来开会,表明你在负责,哪怕是见义勇为,那也一样。别的负责官员迟到了必须处分,你也不可能放过。
因此童健办了一件蠢事。应当说她并非胆大妄为到那般程度,有意把领导往处分名单里拉,如果预知有此后果,估计打死她也不敢。童健擅自把陈珊玲请到会场,给领导送个记过大礼,也不是毫无意义:如果紧急会议本市领导无一出场,后果会更严重,受到处分的可能就不只是哪位领导,恐怕得以市政府名义,为本政府的失职向省政府做出说明和检讨。
所以童健还是有功。为了这份功劳,她痛遭处分。
省里通报下达当晚,全市普遍降雨,北部山区大雨如注。市长亲自召集防总会议,被上级通报记过的唐、陈两位副市长在会上分别检讨,然后根据本市雨情再次部署抗洪。考虑到几个重点部位需要应急加强,市政府决定组织几个工作小组,每组指定一位市领导带队,配以精干工作人员,紧急下派各重点区域,与当地领导一起,指挥防汛抗灾。陈珊玲副市长带一组前往上溪,在被童健拖进本次强降雨并吃了处分之后,她已经难辞“B角”,无可逃避。童健要求随她前去,配合工作。童健为该女领导受处分做过特殊贡献,此刻要求相随也属负荆请罪。几位领导商量,鉴于童健的具体情况,同意她去上溪,市防总办工作任务另安排他人承担。
当晚各工作组连夜启程,冒雨前往工作部位。童健随陈珊玲去了上溪,只过一天,隔日傍晚,市政府办紧急电话通知,让她立刻返回,唐亚泰副市长要找她谈话。
“这什么什么时候啊!”她叫唤,“哪里走得开!”
通知人员坚持:“要求你立刻动身。”
童健不听,直接给唐亚泰挂电话,问领导有什么重要指示?能否就在电话里谈谈?实在需要她回去,能否暂缓几天?
“这里雨很大。”她报告说,“水位迅速上涨。”
“你们在哪里?”唐亚泰查岗,“七姑堤吗?”
对。已经发现若干管涌,经全力抢险均已堵住。有一支武警部队增援这里,目前正冒着大雨紧张作业,与当地干部群众一起抢运沙袋加固大堤,一些堤坝险段正在加打木桩,垒高子堤,堤内低洼地带的群众已经开始转移。
“你们家七姑八姨都没事吧?”
她停了会儿,闷声回答:“现在还好。”
“那还等什么?回来。”
她坚称一时走不开,陈副市长对水利不太熟悉,要求她务必紧跟在身边。
“你以为你是谁?”唐亚泰当即训斥,“哪里缺了你不行?”
“我没那个意思。”
“那么谁叫你才动?不知道你搞砸了吗?”
童健不吭声。唐亚泰下令她马上动身,今天晚上必须到他办公室,无论多晚。
童健竟然拒绝:“我不去。”
唐亚泰气坏了:“找死啊!真是活该!”
他把电话扔了。
几分钟后陈珊玲把童健叫去。陈副市长在大堤边的小山上,小山头搭起一个帐篷,作为临时指挥所。童健冒着雨从帐篷外进来,浑身上下全湿,满头满脸淌水,除了雨水还有眼泪,涕泪齐下,怎么擦都擦不干。
陈珊玲劝了她,让她赶紧找身干净衣服换,立刻动身。
唐亚泰已经找了陈珊玲。此刻“亚凶”骂不下童健,“善玲”却可以,这位女领导人好,童健对她心怀愧疚,她让童健干什么,童健不敢不听。
半小时后童健动身,顶着一路大雨返回市区。由于雨大,路上到处走水,车行缓慢,直到半夜一点,她才赶到唐亚泰的办公室。时市政府大楼里,除了几间值班室,只剩唐亚泰办公室还亮着灯。童健推开办公室门,一看办公桌后边怒目而视的唐亚泰,当即打个寒战,头一低垂下眼皮。
说她不怕那是假的。
“亚凶”居然没有发作,像几小时前电话里那般怒骂。可能因为这位女下属虽然顽固,毕竟还是遵命来见,也可能因为她浑身乱糟糟的,头发衣服半干半湿,神情疲惫,光彩尽失,让唐亚泰看了有些不忍。他在电话机上按一个键,把秘书叫过来。
“给童副局长倒杯热水。”他交代,“找条干毛巾给她。”
童健哑着嗓子道了谢。
唐亚泰开门见山,跟童健讲了情况。为什么今天晚上一定让童健回来?因为市里已经做了一个决定,明天一早将正式公布,公布之前必须有一次谈话,书记和市长要求分管领导,也就是他找她谈。市里所做的决定与她有关,是关于对她的处分。按照省里的要求,根据具体情况,决定免掉她水利局副局长和防总办副主任职务。
童健似乎没反应过来,睁着眼看唐亚泰,表情茫然。
“我们不希望这样,但是只能这样。”唐亚泰说。
“这说什么?撤,撤职?”童健问。
“是免职。免去职务。”
“为什么?”
“你清楚的。”
她坐在椅子上发呆,难以置信。
这件事有个背景:省防总紧急电视会议之后,省里发通报,下重手,给四位市级重要官员记过,让省内各级官员感受到身边大雨之外的另一场强降雨。事情并不是到此为此,明传电报还有一句话:要求各地对其他有违责任者做出严肃处理。这什么意思呢?唐亚泰、陈珊玲等领导官大,是省管干部,由省里处分,官小的如童健等是市里管的干部,如有脱岗或迟到等问题也须处分,这个处分应由市里去做,叫做谁的小孩谁抱走,谁的顽仔谁教训,大的跑不掉,小的也别叫溜了。通常情况下,市里处分自己管的干部,省里不过问,但是这一次情况特殊,为防止下边地方领导碍于人情,一味姑息,省里责成市里必须将处理意见上报,得到认可。童健就栽在这个环节。
童健有什么错呢?当晚她既无脱岗,也未迟到,始终坚持在市防总履行职责,在负责领导唐亚泰缺席情况下,她努力寻找、通知,寻找无果,自行通知陈珊玲到会,此举虽让陈吃了处分,却也避免了更严重问题。尽管如此,童健却是当晚的最大错者,祸端是她说了句错话:那次紧急电视会议之后,她所谓“唐副市长在外面”的应答成为著名语录传遍全省。这一含糊回答涉嫌说假话,在那般特殊场合,当着摄像机和大屏幕,当着这么多重要领导和全省与会人员的面,童健胆敢如此作假,当然应该重重处分,哪里可以轻易放过。
问题是童健这一著名语录有一定模糊性,唐亚泰没在会场里,难道不是在“外面”吗?所以有不少人为童健不平,认为她并没有公然作假。大家进而论之,在那个场合她能怎么说?不说假话,难道可以说真话?“报告省长:唐亚泰副市长找不到,手机关机,无从联系。”如果这不算在上级领导和全省与会者面前公然告发、指控自己的主管领导,至少也是公然出主管领导的丑。作为一个下属小干部,她敢吗?她要是敢这么报告,“亚凶”不把她恨死吗?其后果会是什么?
因此她似乎很让人同情,市领导们也属这种心态,人性化嘛。强降雨铺天盖地,本市两个副市长都吃了处分,童健没说实话,全省都注意到了,不处分说不过去,那就给她一个吧,别搞得太重就是了。研究处理时,领导们的意见倾向于“参照”省里方式,给一个记过。却不料这个意见报上去,上级相关部门迅即驳回,责成本市立刻重新研究,严肃对待,不得手软,决不姑息。上级当然也有上级的道理,省里为整肃干部作风,动员抗击灾害,痛下重手,市级大员都拿来处分,童健这样级别的小官员,众目睽睽之下,胆敢说假话糊弄上级,哪里可以轻易处置。否则全省各级大小官员都学她这手,弄虚作假,糊弄上级,那还了得。
童健在劫难逃,被决定免职。
唐亚泰劝导她,有些事非人力所能为,例如外面风雨大作。事已如此只能想开一点,向前看吧。来日方长,今后还有机会。
童健眼泪掉了下来。
“一时想不通可以理解。”唐亚泰说,“但是必须想通。”
唐亚泰不讳言,他个人对童健表示同情。“唐副市长在外面”说错了,却是出于好意,想为他抵挡一阵,无论后果如何,唐亚泰还是要感谢。现在处分已经定了,说什么都没有用,只能理解上级的考虑,坚决执行。说到底,免职也不是天大的事情,起码人还在,机会还在,这个最重要。有的干部出了事被免职,其性质类同于死亡,前程终结。童健情况不同,既非腐败,也非渎职,只是强降雨状况下的特殊处理,大家都清楚,领导都知道,所以不要怕,可以期待今后。
“这不公平。”她开口了,极其不服。
“说这个没有意义。”唐亚泰说,“不要抱怨,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不要钻进牛角尖出不来,也应当想想自己是不是有错。”
“我没有错。”
唐亚泰问童健,如果她想不通,那么陈珊玲又如何?陈副市长错在哪里?被童健拉来救急参会,竟然吃一个处分,谁能想到?他也一样,临时出去处理一件急事,心里放心不下,问灾情把手机电池打光了,得了一个处分,想得到吗?童健肯定也没想到她那一句话会有这个结果。这叫强降雨,碰上了就得认。
童健不认。她居然开始抽泣,坚持道:“我没做错。”
“是领导错了?”
“我没说。”
“你写了是吗?”
她表情茫然。
唐亚泰没往下继续追。此刻要谈的是童健的免职,不是她写过什么举报信,且该事项决不可以拿到桌面上公开追究当事者。但是唐亚泰忍不住借题发挥,敲她两句以泄恼火,他提到要为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无论说什么写什么,人终究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童健一些所作所为让他搞不懂,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童健没有反应,她完全陷在巨大震惊、不平与委屈里,哪有脑筋听这些。她在唐亚泰面前抹泪,一味坚称自己没错,不能这样对她。唐亚泰教训说,人免不了都办过傻事,做过蠢事,一个人搞砸事情,搞砸自己,除了外部因素,多半还因为自己有缺陷,就这个意义而言,都是活该,不服个啥?
她哭泣:“你们领导不能这样。”
唐亚泰指着外边的大雨说,现在是非常时候,会有非常事情。人最好一辈子别遇到这个,但是遇到了也没办法,首先必须承受住,才有望再求生存。
“大家都一样,不光是你。”他说。
童健拿毛巾堵着嘴巴哭,已经听不进什么了。这时候多说无用,唐亚泰摆手,让童健走人,别在这里哭,这像什么话?算了,到此为止,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要哭回家去哭,哭够了想说再说吧。童健却不起身,一动不动坚决坐在椅子上,以此发泄委屈,任唐亚泰如何驱赶,拒绝离开。
“怎么又来了!”唐亚泰生气,“胡搅蛮缠!”
无论唐亚泰怎么说,她就是不走。唐亚泰再三劝离,毫无效果,童健始终不动,有如上访静坐人员一般。唐亚泰没有办法,只好让位,自己走人。他把秘书叫过来,交代他陪伴童健,等她哭够了,愿意走了时给她叫车,送她回家,确保安全。
“这他妈算什么呀!”他不禁骂了一句。
他离开办公室,穿过走廊往电梯间走,口袋里“嘀”的一响,有一个短信。
这时候已近凌晨,怎么还有短信?唐亚泰停脚,站在走廊上,掏出手机查看,是一个陌生号码,短信内容很奇怪,没头没脑只有四个字:“今日到达。”
他当即把短信删除。
其时政府大楼外大雨如注。
天亮后,唐亚泰坐镇于市防汛抗旱总指挥部。全市各地在大雨中,灾情四起,山洪暴发,河流暴涨,低洼地内涝严重,山区泥石流冲毁道路桥梁。唐亚泰让防总办汇总灾情,几个数据总是对不起来,惹得他大发其火,把现场值班人员骂得抬不起头。
“白吃干饭?七八个捆起来不如人家一个女的!”
他们都知道他说的是童健。这个女的已经被宣布免职,全市为之震动。她本人坚守在领导的办公室哭了一夜,直到凌晨五时才黯然离去,被领导秘书送回家。据说她走的时候整个人呆呆的,就像死过一回。
但是显然她值得领导怀念。这个人尽管有毛病,却是相当能干,防总办里千头万绪,只要她在,总是理得有条不紊,值班室里大小干部各自忙活,只要有她,总能形成一个整体完成任务,让领导挑不出太多问题。这个人业务熟悉,全市大小河流、水库都在她脑子里,各种关键数据没有她记不住的,除了工作努力,行事细致,为人坦率,直言不讳,难得她还身体不错,耐受性特好,需要的时候经得住使劲鞭打,可以牛一般拉车耕地。只可惜运气不好,强降雨未到先自溺水。
伴随着一阵阵大雨,有一些重要消息悄悄传递到唐亚泰这里。
如陌生号码凌晨短信所报,果然没错,“他们”来了。几位专案人员不顾风雨之大作,开着一辆专车从省城专程前来,于中午时分抵达本市,住进市宾馆四号楼。市纪委抽调精干人员,组成一个小组奉命配合,午饭后两方面人员在一起研究案情,下午开始进入工作。
第一个被叫到市宾馆,配合专案人员调查的正是童健。
她是从自己家里被叫到宾馆的。在被宣布免职之后,没有上级进一步指令,暂时她无处可去,无事可干,已经无权返回水利大楼去处理水利局和防总办的工作,也不好继续前往市领导办公室坚守、哭泣。她只能躲在自己家里,在家人的陪伴下,于强降雨中黯然品尝挫折与失意。毫无疑问,她那样性格的人,在经历最初冲击之后,接下来她会倍感不平与委屈,会更气愤无比。这个时候突然被专案人员叫去,她会大吃一惊,以为自己被免职了还不被放过,立刻又要接受调查。一旦她搞清楚对方的来意,那将有如绝处逢生,没准会喜极而泣,所有的不平和愤怒顿时都会调动起来,她会把自己知道的听说的所有事情,无论是真是假全盘托出,有如井喷。
专案人员首先找她与免职无关。她是举报人,找举报人核实举报情况,进一步了解案情是办案常规。
唐亚泰通过他的渠道得知专案人员的到来和他们工作的相关信息,这些信息更多属于工作程序范围,并不直接涉及机密,作为常务副市长,唐亚泰了解这些情况并不困难。但是眼下他还不可能了解专案人员与调查对象的谈话内容,不可能知道童健对他们说了些什么,只预感接下来该轮到自己了。
当天他在市防总,寸步不离。除了需要处置遍及全市的强降雨及其引发的灾害,还在等待通知,准备迅速前往宾馆与专案人员会面,就有关南门江防洪堤工程事项,包括他为林公子林寅提供帮助的原因,以及他们的经济来往做出说明。
但是一直没等到这个通知,从中午直到晚间。也许因为强降雨,灾情严重,他作为主管官员正为之忙碌,需要让他保持平稳工作情绪,专案人员充分考虑当前严重局面和当地工作需要,也出于人性化,没有急于找他。
这当然不能让他感觉轻松。
晚间九点,上溪七姑堤发生重大险情,堤内三十余米地方,一股浊水从地下钻出,滚滚不绝,是管涌,堤外河水渗进地下孔洞涌出。由于巡堤人员专注于堤上安全和河中水流,加上雨水太大,晚间光线差,未及时查出管涌。后有当地村民路过,发现不妙迅速报告,陈珊玲、赵锐等人调兵遣将火速赶到,费尽气力,好不容易将管涌堵上,避免了一次迫在眉睫的崩溃。
唐亚泰大为恼火,下令追究。虽然及时发现问题,未造成严重危害,却已经让人出一身冷汗。早哪儿去了?太危险了!那个地段的责任人是谁?村里谁管?乡里谁挂?县里呢?把名字统统报给市防总。
这时手机铃响,有一个电话突然到来。唐亚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脸上表情顿时有异,他中止发火,转身走出值班室。
电话是省城一位熟人来的,讲的事情让唐亚泰一身冷汗。接完电话后他把手机一放,靠在走廊栏杆上,面对前方无边夜雨发愣。
“唐副市长。”
他吃了一惊。
却是童健站在身后。
“干什么?”唐亚泰问。
她要求跟领导谈谈。
“谈什么?”
“不公平。”
唐亚泰异常烦躁,哪里容得她说那些事。他指着大楼外的马路,要她马上离开。现在是非常时期,这里是抗灾指挥重地,这里的工作秩序不容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干扰,哪个人敢在这里闹个人意气,胡搅蛮缠,以破坏抗灾论处。
“领导不能这样!”她抗议,嗓音变了。
“回家去哭。”
唐亚泰掉头走进值班室。那一刻,他突然感觉自己眼角潮湿。
这一潮湿与童健无关,是因为刚才接的那个电话。
几小时前,当天下午下班之后,李远航没像往常一样回家。他在省发改委五楼他的办公室独自待了半个小时,突然从后窗跳楼。他被急救车送进省立医院,目前仍在昏迷中。如果医生能把他的命抢回来,估计也将终身瘫痪。
几天前的那个晚间,在金河度假村打扑克时,唐亚泰就注意到李远航的紧张,那时李远航正在全力挣扎,在强降雨到来之前躲避危险,奋力求生。李远航肯定不仅牵扯本市的南门江防洪堤工程,他在林公子一案里可能卷入很深,数额小不了,后边还有些人与事让他无法面对,否则他不至于那么紧张,也不需要如此迫不及待,在大雨中从他远航了数十年,逐渐长成的大楼里跳下,折戟沉沙。
现在他躺进医院,生不如死。
4
七姑堤俗称“寡妇堤”,它的得名有故事。
本市南门江上游有三条主要支流,分别称为上溪、西溪和南溪,其中上溪最长,位置最靠北,从命名规则上看,本应称为北溪,但是约定俗成以“上”为名。上溪从山地流出,集雨面积广阔,平时流水和缓,温婉宜人,一旦遭逢大雨,山洪夺河而出,则浩浩荡荡、涛声震天,令人胆寒。
七姑堤位于上溪的中游地段,那里的地势丘陵平原相间,以“溪童洋”为地名,分布有一个集镇十几个村庄,三万余人口。历史上,溪童洋以水灾频繁著称,因为低洼地多,每遇洪水就是一片泽国。相传在明代,有一次上溪泛滥,河畔溪童村被淹,有一户人家屋倒人亡,男主人死于大水,留下妻子和两个儿子。死者的妻子叫七姑,成为寡妇之后,带两个儿子讨饭到了县城,在县衙前鸣鼓喊冤,状告杀夫仇家。谁是她的杀夫仇家?就是上溪,那条河。寡妇状告河流,要求官府判给公道,用今天的话说,纯粹是告刁状,挣眼球,胡搅蛮缠。这种状官府如何受理?且此风不可长,长了还了得,百姓群起仿效,无论晴雨,都要上访,官府哪有宁日。因此寡妇七姑理所当然地挨了臭骂,被驱出衙门。却不料人家很执着,挥之不去,卷土重来,死缠烂打,就是要告。这件奇事远近相传,被朝廷钦差听说了,写进奏折,送到皇上那里,引起了注意。而后就有圣旨下来,让基层官员体恤民情,抚慰寡妇丧夫之痛,同时训令妥修堤防以防水患。于是溪童洋就有了一条“七姑堤”,又称“寡妇堤”,两个叫法内外有别,当地人嫌“寡妇”晦气,他们只称“七姑”,外地人不忌讳,多叫“寡妇”。
七姑堤的这个传说属于民间故事,其真实性已经难以考证。这座土堤在历史上发挥巨大作用,为溪童洋百姓的生存安全做出重大贡献却是毋庸置疑。根据县志记载,数百年来,七姑堤曾经屡次顶住大水,也曾屡次溃于山洪,每一次崩溃都给当地人民生命财产造成惨重损失,同时每一次又都在灾后得以重建。七姑堤的最后一次崩溃与重建发生在三十年前,当年秋季本市遭遇强台风正面袭击,全市普降特大暴雨,南门溪水暴涨,市区防洪堤决口,全城受淹,南门溪上游三大支流无一幸免,全面发洪,七姑堤在那次大水灾中垮堤,溪童洋成为海洋,所有民居尽没水下,只剩若干树梢在水面上招摇。溪童村有一个小姑娘刚满五岁,堤坝崩溃前,与家人一起逃出,躲在村外一座小山包上,亲睹了汹涌洪水。那年洪水实在太大了,居然淹及历史上从不受淹的山包,把村民们从山包中部逼到山顶,再成群结队逼到树上。小姑娘由她父亲背着,猴子一般攀于树梢,在水中被困了几个小时,才被赶来的解放军救起,她母亲未曾坚持住,死于洪水。这小姑娘就是童健,她对洪水的恐惧与仇恨来自童年的深刻记忆。
大灾之后,七姑堤再次重建,在省、市、县各级重视之下,重修的七姑堤建得分外结实,此后三十年,本地屡遭水患,七姑堤屹立不倒。当年从洪水中逃出一命的小姑娘童健长大成人,上大学读的是水利,由于家庭困难,其完成学业靠的是乡里乡亲,七大姑八大姨你一点我一点的资助。毕业回到县里,她给安排在县水利局属下一个水文站做技术工作。这个人业务很好,能吃苦,个性鲜明,很快就受到注意。后来赶上一个机会,作为女干部苗子,被派到她老家溪童镇当个副镇长,几年后回县水利局当副局长,不久调到市水利局总工办搞技术,几年之后成了总工办主任。
她招惹了一件事。
那一年本市重修南门江防洪堤,作为市政府为民办实事一大项目。南门江防洪堤在三十年前那次大洪水中决口,并于灾后修复,与童健老家七姑堤情况类似。三十年时间里,南门江防洪堤成功地挡住南门江一次又一次洪汛,本市市区也在三十年经济发展中扩展了数倍,集聚了近百万人口。由于城市发展,人口密集,交通繁忙,工商业发达,城区防洪排涝面临越来越大压力,特别是南门江泥沙淤积,河床抬高,航道改变,现有的防洪堤已经不能适应,需要重修。经过多方努力,防洪堤重修被列入省重点项目,得到国家和省的资金支持,正式投建。
起初童健对这个项目介入不多,当时局里成立防洪堤建设办,具体负责项目进行,由局长亲自挂帅,童健只是局里一个中层干部,奉领导要求协助工作,没有资格过问其他。防洪堤项目相当大,按照规定履行招投标,省里一家工程企业中了标。童健听到一些议论,说中标的老板姓林,人称林公子,有大背景,林公子拿这个工程动用了高层关系,轻而易举,如古人所称是“囊中取物”,招投标只是走过场,结果早已内定。时下这种议论不奇怪,招投标中的猫腻屡见于各种案件披露里,未曾案发或者经查确实没有猫腻而被议论为有猫腻的也不少见,很少有哪个大工程没有被人议论。既然管不着那些事,无从得知其详,童健也就是听听而已。
童健卷入防洪堤事务是在工程开建之后,事出偶然。按照局里要求,童健所在的总工办派有一位工程师参加防洪堤建设办,参与处理基建中的技术事务。这位工程师是中年人,局总工办的业务骨干之一,技术很全面,为人很较真儿。有一天这位工程师回局找童健,称有事要说,童健把手头的事情放下,在办公室跟他聊了会儿。
工程师说了工地施工的一些情况,提到工程有问题,包工头胆子太大,偷工减料,钢筋没下够,水泥降标号,技术指标达不到。他向包工头指出问题,包工头不当回事,还跑到他家送礼送钱,钱的数额不大,只有两万,工程师不敢收,当场退了。这件事工程师向建设办反映,建设办主任答应跟监理单位说,让监理过问。而后监理单位派了几个人到工地上东转西转,敲了一块新浇筑的水泥墩,检查化验了半天,认为基本合格,有些小问题需要整改。
“糊弄人呢。”工程师抱怨道,“肯定是勾在一起。”
“这事你跟局长反映过吗?”童健问。
他跟局长隔得远,他找童健,要童健跟局长说。
“我没管那个事,不好说啊。”
“为什么不能说?局总工办只管修水渠,不顾防洪堤?”
童健不禁发呆,不知该怎么讲,人家的说法似乎也有道理。
尽管不是她管的事,她不了解情况,有技术人员找她反映,要求她跟局长谈,她不说也不对。她去找了局长,局长听了不太高兴,说知道,这个工程师迂得很,跟人搞不来,工地是有点小问题,不是那个情况。
该工程师给撤回来了,局里另外找了技术人员到建设办,没让总工办再派人。但是童健却再也放不下,忍不住多方打听。原来省里那位林公子拿走防洪堤工程后,并没有实际操作,转手包给了另一家承包商,而后再分包,层层转手,蛋糕越分越小,到了眼下这些包工头手里,偷工减料成了赚钱的主要手段。工程的招标、转包有无猫腻,施工与监理是否勾在一起牟利,童健无从了解,工程质量上的问题却是显而易见,童健是搞技术出身的,她偷偷跑到工地看过几次,那骗不了她。
她再去找局长。局长非常生气,让童健不要惹事,这个工程是领导工程,连他局长都不敢多话,童健怎么还要多管闲事?童健说她不管闲事,谁拿钱谁没拿钱不是她的事,她只说工程本身,防洪堤不是哪家的围墙,它要是垮了,多少人得死啊。
她居然去找了副市长唐亚泰。“亚凶”鼎鼎大名,在本市谁不知道?童健跟他几乎没有正面接触过,只听人家凶恶,未曾亲身领教,也就初生牛犊不怕虎。局长说这个防洪堤是“领导项目”,把事情推到领导那里,所以她找领导反映。
唐亚泰听她说,很惊讶。
“告大状啊。”他说。
童健称自己不是告状,她没告谁,有的话就是告那条防洪堤,它会害死人。
唐亚泰当即问一句:“你是溪童人?”
童健姓童,姓童的并不都在溪童镇,唐亚泰怎么一下子想到那里去了?他肯定听说过上溪七姑堤的故事,想起了传说中那个告河水的古代女子。
童健承认自己是溪童人。
“七大姑啊。”唐亚泰略带嘲讽,“看起来是祖传。”
童健说她家七姑堤以前的故事不一定是真的,眼下防洪堤的事情不是假的,按现在这个样子修下去,太危险了。她心里放不下,觉得应当找领导说,还来得及。
“不会没有个人原因吧?”
她承认有个人原因,不是她跟局领导或者施工队那些人过不去,是另外的情况。前年她和丈夫在市区看房子,丈夫中意南门江畔的江滨花园,认为沿江风景好,夏日凉快,但是她坚决反对,主张买地势高的楼盘,不因为别的,只是怕发洪水,她从小最怕这个,丈夫最终听从她。如果南门江防洪堤决口,大水冲进市区,无论如何淹不到她家的房子,她很安全。但是她有个四姐不听她的,房子买在江边上,楼上住家,楼下店面。她专程去勘察过,一旦防洪堤出事,那里首当其冲,轻的话举家淹没,重的话屋倒人亡。她家一共五姐妹,三个在乡下,两个在城里,除了四姐生的是儿子,其他都生女孩。她四姐家这个外甥最宝,她是男孩的五姨,一想外甥身边的防洪堤有严重隐患,很危险,她心里特别放不下。
“你是在帮你外甥求生?”
“不只是他。”
唐亚泰让童健回去后赶紧教外甥游泳,一旦防洪堤决口有助逃命。要是真到那个时候,人只能自求生存,七姑八姨无法依赖。
日后唐亚泰时而拿七姑八姨调侃童健,最早发端于此。
童健告状之后,唐亚泰亲自带人到防洪堤工地突击检查,而后工地施工被紧急叫停,外界议论纷纷。一个月后情况起了重大变动,承建商依然还是林公子的公司,但是一支新施工队进驻工地,替换了原先那批人,部分工程返工,一段被确定为不合格的水泥基础被炸掉重来。唐亚泰说了重话,让水利局局长和属下官员把乌纱帽和脑袋都提在手上,南门江防洪堤没事就好,一旦有事,哪一个都跑不掉。
这个工程经过波折,最终顺利完工,工程质量拿了全优,没有谁在这个工程里出事,业主水利局、承建商、施工部门或者监理部门人员,大家都过了关。这个结果为各方面所接受,靠唐亚泰得以实现。了解情况的人都说很不容易,承包商有大背景,不容易对付,却又非对付不可,还得做到大家都过得去。事情棘手,唐亚泰却不能不为,对他来说危险无处不在,哪一方面都不能出事。首先堤不能有质量问题,防洪堤挡不住洪水就得死人,老百姓要成鱼鳖,主持修堤的官员哪怕一时可以上冲锋舟,终究难逃牢狱,甚至枪子。另一方面也不能让相关官员和承包商出事,尤其不能出大事,工程背景比较复杂,牵扯上层,闹出大事可能难以收拾。
唐亚泰有办法,运筹周旋,一件棘手的事情让他摆平,收拾得很清楚,当时在很多人看来是恰到好处。问题是要让承包商听从,除了从上层做工作,免不了也要付出代价,“花钱买平安”,这只能秘而不宣。
防洪堤这场波折对童健影响巨大,她当了回“七大姑”。工地施工被唐亚泰责令暂停不久,有几个人进驻市水利局,专题冲童健而来。来者分两人一组,在局里查阅童健的个人资料,收集对她的各种意见,局中层以上领导几乎都给叫去询问,了解童健如何如何,特别要求谈谈她有什么问题。
这些人却不是意在整她,他们是干部考核组,童健被列为考核人选,一个月后被正式任命为市水利局副局长。
这个结果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童健有学历有能力,虽年轻而具备基层经历,在局总工办当主任好多年了,业务极强,符合所有提任条件,且是女干部,得天独厚,有权受到重视。但是哪怕她优秀得足以去当省长,没有谁认为她会被重用,特别是在这个时候,谁都知道南门江防洪堤工程与唐亚泰的关系,童健告这个工程有问题,实际上是告领导的状,居然还找该领导当面告,面揭疮疤,任谁碰上了都会恼火,更别说“亚凶”这种性格的人。唐亚泰自己也说她是“告大状”,却罕见地放她一马,居然还因此向市委书记推荐,主张重用。据说他在常委会上开玩笑,称认真了解过该女干部的情况,认为把她用起来,可以指望防洪堤不倒,大家多活几年。童健告大状真所谓歪打正着,否则领导哪里会注意她是谁,她恐怕还得在总工办里乖乖地画她的图表。
最感觉意外的人当然是童健自己。
任职文件下达之前,按规定有一个领导任前谈话程序,唐常务是副市长兼市委常委,分管这一块,依例由他找童健谈话。他没跟童健多说好话,却讲危险,说提拔了,当领导了,有权力了,不要只知道高兴。如今当官是高危行业,不做事有危险,做事也有危险,一个任务没完成好,一个人没安排对,一笔钱没搞清楚,一句话没说准,可能就要出麻烦。不干不知道,干了就知道。既然当上了,就要会应对,事到临头,要知道危险在哪里,防范它,消除它,安全生存。
童健暗自惊讶。人人知道“亚凶”厉害,脾气大,下属见了躲着走,很没有安全感。想不到他自己也这么危险,也许他的大脾气因此而来?
按照通常规矩,童健表了感谢,说了决心,声称一定要对得起信任,为本市水利事业努力。她多了句嘴,说直到这个时候,她的感觉还不像真的。
“为什么?”唐亚泰问。
她没敢奢望提拔。她“告大状”,除了性格,也因为心有不服,无所顾忌。她到市水利局后,工作一直很认真,自认为总工办主任当得很称职,去年局里一位管业务的副局长退休,很多人都认为应当她来接,但是最后用了别人,业务并不懂。有人让她去找领导,要活动,要舍得付出代价。什么代价呢?当然是钱,年轻女干部的身体也是资源。要钱给钱、要人给人不行,应当主动送钱送人,这才有戏。如果这种事干不来,最好不要想。从此她就不想了。
“那么这回是让你占了便宜。”唐亚泰说。
“是吗?”
“记住你欠了一笔债,钱也欠人也欠,以后准备还吧。”
人也欠钱也欠,这话像是调侃,没多久童健就意识到并非只是调侃。
童健提任副局长不久,上溪七姑堤被列入市水利重点项目。七姑堤在三十年前那次大水之后重建,镇守上溪已久,与市区防洪堤一样,由于河床和气候变化,溪流水情复杂,堤坝已显老旧,隐患丛生,已经远不符合当下防洪和民生需要。当地县、镇政府根据群众要求和实际情况,屡次报告要求修堤,请求上级给予支持。童健当副局长后,为家乡这条堤坝在省、市两级相关部门间奔走,不遗余力,几经周折,这个项目终于获批,项目资金的主要部分出自省、市两级,县、镇则承担了前期工程和一些配套项目的投入。
但是这个堤坝尚未开建就被宣布暂缓,根据主管领导唐亚泰的意见。唐亚泰提出的理由主要是设计方案不理想,标准嫌低,干部群众不满意,需要重新规划设计。这是公开的说法,其内在真实原因其实是资金问题,与南门江防洪堤有关。时防洪堤工程进入收尾,其实际开支比预算超出千余万,缺口很大,这里有原材料大幅度涨价因素,童健“告大状”迫使部分工程返工也大大增加了成本。为应对经费困局,唐亚泰让水利局调整当年水利项目,重拼资金盘子,保证重点,暂缓其他,七姑堤被列为次要项目先挤下来,原定用于这一项目的资金先挪补缺。
童健坚决不同意缓建七姑堤,哪怕缓一年也不行。她在局长会议上坚持己见,寸步不让,表现出她特有的,激烈程度又为以往罕见的战斗精神,有如一只竖起羽毛面对老鹰的母鸡,施展全身解数要保护身后的自家小鸡。
唐亚泰把她叫到自己的办公室,痛加训斥。
“你以为你是谁?水利局的副局长,还是你们家的七大姑?”
她嘴硬,称自己两者都是。她家的七姑堤已经千疮百孔,很危险,不修不行,溪童洋里一个集镇十几个村子三万多人口,她家七大姑八大姨只是其中一小撮。
“谁说不修?那个堤守了上溪三十年,谁说不能再守一两年?”
童健承认按照正常情况,那段堤坝也还能用。问题是近几年本省连年降水偏少,受旱严重,所谓大旱之后防大涝,这是常识,也为以往经验一再证实。这个道理唐副市长自己曾反复强调,投建南门江防洪堤,把防洪标准提到百年一遇,都是防备这个。唐副市长的道理应当管南门江防洪堤,也应该管上溪七姑堤。
唐亚泰问:“可以相提并论吗?”
南门江防洪堤管了市区周边近百万人口,上溪七姑堤确实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但是童健坚持人口无论多少,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唐亚泰追问,南门江上游三大支流的堤防里,需要加强防备的只有七姑堤吗?童健副局长家的七姑八姨需要保命,其他人不需要吗?条件不具备的情况下,是不是该分清轻重缓急?水利局领导遇事可以不服从大局,一味只护自家的围墙吗?童健不服,辩称爱护自家围墙,才会服从大局。
唐亚泰即批:“强词夺理!”
他把话说在前边,给了童健两个选择:一是继续唱反调,不合作,固执己见,那么会让她在最短的时间里离开水利局,另行安排工作。另一个选择是在局班子里深刻检讨,承认错误,配合做好工作。
她说:“我没有错。”
唐亚泰让她走人,回去考虑清楚,给她两天时间,何去何从自己选择。如果童健不服,打算到哪里告大状,可以,悉听尊便。
她抗议:“领导不能这样。”
唐亚泰厉声道:“难道领导欠你?别让我骂死你。”
她眼泪哗啦就下来了。
“哭什么?”唐亚泰大怒,“像什么话!”
人家不管,女干部有权哭泣。唐亚泰下命令,让她立刻走人,要哭到家里去哭,这里是市长办公室,不是殡仪馆,别在这里哭丧。童健把嘴巴咬住,努力收声,却又坐在椅子上不动,拒绝离开。唐亚泰警告说,要是不听,他马上通知大楼保安过来把她带离。童健居然就拧起来了,坚决不走,请领导叫保安吧。
这种情形真是不多见,碰上了还能怎么办?唐亚泰终究没把事情做绝,他自己离开办公室,交代秘书去给童健沏茶,协助平静心情,再行劝离。
所以童健胡搅蛮缠有历史,早已记录在案。
事后局里再次开会研究七姑堤缓建,童健以沉默应对,不表态同意,也不敢再坚决反对。她没按唐亚泰要求做检查,唐亚泰也没逼她,暂予容忍,也许领导是担心逼急了她会再次激烈反弹,真把市长办公室视同殡仪馆了。
七姑堤因此未能重修。
5
凌晨四点,唐亚泰赶往上溪。
强降雨未曾停歇,洪水正在持续不绝地涌入溪流,守在上溪指挥抗灾的副市长陈珊玲却因劳累过度昏倒于临时指挥部,被送进县医院。唐亚泰跟市长紧急磋商,提出情况严重,需要加强领导,打算亲自前去现场,请市长坐镇市防总,直接指挥全市防汛,市长同意了。时全市防汛形势逐渐明朗,南门江江水暴涨,幸而防洪堤坚如磐石,有效发挥作用,挡住了洪水。南门江三大支流里,除偏北位置的上溪,西溪南溪两条支流流域降雨已经减弱,当地和市区一带的防洪压力有所减轻,只要不发生异常情况,安全基本没有问题。
上溪七姑堤则岌岌可危。
唐亚泰不能不匆匆赶往上溪。除了他是市政府主管防汛领导,还别有缘由。如果他没有决定缓建七姑堤,那里已经有一条新堤坝,哪怕新堤坝被这场强降雨冲得片土不存,他个人并不需要承担太大责任。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如果堤毁水进,溪童洋一片泽国,危及当地群众,唐亚泰可能被追究决策失误,这条堤坝与该领导间已经有了个人关联。唐亚泰离开市区赶往上溪当然还有一个特殊因素:此刻有几位省里来的专案人员正在市宾馆里,不动声色地悄悄办案,唐副市长奔离市区,固然不算溜之大吉,客观上毕竟拉大了距离,眼下距离与安全感可成正比。
他在车上给童健打了个电话,挂的是手机。铃声刚起,童健就接了电话。
“唐副找我?”她嗓音低哑。
唐亚泰不禁吃惊,这是凌晨四点,她的反应居然还如此迅速。这个人已经被宣布免职,几小时前,晚九点来钟,她又被唐亚泰逐出防总。如果说她还没在一场强降雨中溺毙,至少已经被冲出现场,这对她也算祸外有福,眼下外边噼里啪啦的大雨跟她已经没有多大关系,此刻她有权在自家床上睡觉,但是看起来她并没睡着。不知是因为哭泣,或者是失眠?难得她依然让手机处于彻夜待机状态,有如她还在任上。也许她是在下意识等待某一个电话?当然也可能仅仅只因为惯性,新状况尚需适应,有如一个人因车祸失去一条腿,梦里还在走路。
唐亚泰问:“在家吗?”
“是。”
没在所谓“外面”。回答很简略,语音中略含怨气。
唐亚泰告诉她,上溪七姑堤昨晚遇险,此刻吃紧,他正在赶往溪童。他考虑那里木桩子不够,需要增加,因此给童健打这个电话。
她问:“我有资格吗?”
“你可以不去。”
唐亚泰把电话挂断。
他在清晨时分赶到七姑堤,半小时后童健赶来报到。
那时洪水汹涌,上溪河面浩浩荡荡,无边无际的浑黄大水奔腾而下,水中翻滚着上流冲下来的树木、草团,倒塌房屋的大梁、门板、窗框、家具和死牲畜。洪水发出惊心动魄的巨响,向下游呼啸而去,强大水流冲击堤岸,七姑堤吃力抵挡,在大水中颤抖。人站在大堤上,感觉大堤在水中摇晃,有如台风里的一架风车。
唐亚泰在七姑堤边小山包的帐篷里分派任务,指定童健带一个组负责溪童镇应急,具体指挥县、镇干部,协调市里的工作人员和武警支援人员,任务是彻底清理溪童洋区域,确保所有人员安全转移。
这种时候,童健居然还有要求。她请求留在大堤上协助护堤,溪童镇应急事项请唐副市长交当地县领导具体负责,她现在情况不宜。
童健免职的消息已经通报全市,她自知无法去负责指挥。但是唐亚泰不允许,一锤定音:“不行。就是你。”
他以现场最高负责人身份当众宣布,根据抗灾需要,临时决定童健为溪童镇应急转移安置小组的负责人,相关工作人员必须完全服从她的指挥。
唐亚泰在赶赴上溪的路上给童健打电话,告知七姑堤吃紧,让童健自定何去何从,情如逼上梁山,不是他心血来潮忽然想念起该女干部,是有具体考虑,此刻童健在这里能起别人起不了的作用。唐亚泰声称这里缺木桩子,其实木桩子倒在其次,他最需要的是大捞网,能够把溪童洋里的村民尽可能一个不剩地全部捞起来,搁到附近丘陵地各个山头高坡以避大水。这是最后一手,一旦所有努力失效,大堤不保,溪童洋淹没,房屋会成片倒塌,田园鱼塘将尽为泥淖,畜禽鱼蟹丧失,财物资产扫荡,所有这些都令人难以承受,最让唐亚泰无法承受的却是人员的死亡,此刻尽可能减少人员死亡是最后底线。
转移人员一向都是防洪抗灾的关键措施,溪童这里当然不例外。强降雨袭击之前,当地县、镇政府已经着手转移处于低洼地的村民,这件事做起来很不容易,转移对象往往心存侥幸,认为不至于发生危险,有的则因为放不下家里的衣柜,牵挂猪圈里的猪、鱼塘里的鱼,不想离开,设法藏于家中,或者暂避于某个地点,一旦洪水到来,就是屋倒人亡。这种情形绝非个别,最让唐亚泰担心。唐亚泰需要一个人来确保人员转移,这个人必须熟悉当地情况,又为当地人熟悉并愿意听从其安排,要能非常执着于自己的事情,又要非常细心,能从别人注意不到的角落里挖出需要转移的人员,这需要经验,更需要感情。
没有哪位官员比童健更合适。她是此地人,在此地任过职,广义而言,这里人尽是她的七姑八姨,她是她们的人,她们七凑八凑拿钱供她上大学,让她有了今天。她已经表现出对这里的强烈情感,足以信任。
童健没再多话,带着人匆匆离开。此刻让唐亚泰着急的事情,于她只会更着急,因为有更多的牵扯和切身感受。
唐亚泰安排各路人马,全力护堤。他把七姑堤分为上中下三段防区,让县里三位领导各领一段,他自己掌握全面。他要求各段防区首长负起责任,严防死守,人在堤在。转移灾民只是在做最坏准备,对唐亚泰而言,这个堤坝却是不能垮的。
上午十一时,从县城滚滚而下的一大洪峰到达溪童,全体护堤人员在七姑堤上严阵以待。洪峰呼啸而至,水位陡然升高,迅速接近堤坝顶端,一个堤坝弯曲处的坝身上部突然崩塌,部分坝身滑入洪水,有如成袋食盐化入水中,崩塌的坝体顿时被洪水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巡堤人员及时发现险情,由武警战士和当地干部、民工组成的应急抢险队迅速赶到,雨点般的沙袋投入水中,一根根木桩打入水下,抢险队与洪水展开肉搏,终于在决口之前把那段堤坝巩固住。
这时一公里外又一处险段报警,抢险队再次冲向险境。
与此同时,童健在溪童镇里组织救援,带着她的人转移灾民。溪童洋大片低洼地已经发生内涝,水从沟渠和鱼塘漫出,镇街和村巷积水盈尺。童健一行人在泥里水里穿街过巷,使出浑身解数,找人,叫人,劝说,帮助。童健伞丢了,雨衣没了,浑身是水在大雨中奔走喊叫,声嘶力竭。
唐亚泰打电话追问情况,她抱怨:“给我的人太少了!车也不够!”
“把一个当十个用。”唐亚泰下令。
唐亚泰在堤上走来走去,后边跟着几个市、县干部,还有他的专用越野车,驾驶员开着空车在七姑堤上来来去去。这条堤本是防洪通车两用,堤面也是路面,铺有沥青,此刻路面已被雨水和修堤机械损伤得坑坑洼洼。唐亚泰指着那越野车说,要是大堤出现决口,不行的话就让驾驶员出来,把车推下去,起码顶几个沙袋。
下午二时,童健来了电话,报称经全体人员竭尽全力,已经把所有尚未撤离危险地带的村民全部安全转移。
“全部安全吗?”唐亚泰强调。
童健斩钉截铁:“全部。”
“没落下七姑八姨?”
“没有。”
“吃饭没有?”
没有。顾不上。
唐亚泰给予口头表扬,命令童健带她的人立刻撤上山头,注意做好工作,稳定灾民情绪。同时弄点吃的,补充体力。
童健问:“大堤怎么样了?”
“管好你的事。”
不到半小时,童健出现在大堤上。
这时堤外洪水依然处于极其危险的高度,但是大雨稍微显弱,疲倦不堪的巡堤和抢险人员东倒西歪坐在泥水里,抓紧时间休息,吃馒头,喝矿泉水以补充体力。
唐亚泰训斥童健:“你找不到位子吗?”
她说山头上的灾民已经安排妥当,有专人负责,不会有问题。她不想待在那里,自愿到大堤当木桩子,同时她个人的事也要找唐副市长汇报。
“这是什么时候!”唐亚泰发火,“你还要公平?”
她坚持,称不会占用领导太多时间。
唐亚泰领教过她的执着,此时此刻似乎不能不听。他摆摆手,让身边干部稍微回避。那几个人放慢脚步,隔开距离,让他们去谈话。
这一次童健不是给自己讨公平,讲的是另一件事。
“不是我写的。”她说。
这是说什么?举报信。省里来的专案人员把她叫去了解情况,谈起那封信,她大吃一惊,因为没有此事,这是一封冒她名字上送的举报信。她曾经就防洪堤工程中的问题告过大状,这件事许多人都知道,因此把举报信作者硬安给她。
“不要跟我说这个。”唐亚泰不听。
就领导与下属,非私人朋友间,这个话题过于敏感,有危险,让专案人员知道了,会有串通之嫌。但是童健坚持要说,称自己昨天晚间到市防总,本来就是想找领导谈。被领导赶走后,她愤愤不平,彻夜无眠,依然认定自己无论如何要说。她被免职前,唐亚泰把她从上溪叫回来谈话,讲到“要为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时她心里难受,听得颠三倒四,不解其意,直到专案人员找她之后才忽然回想起来,明白领导是什么意思,因此更觉得必须讲清楚。
“领导不能不让说话。”
唐亚泰不再制止。
省里的专案人员跟她核实了举报信的若干内容,凡是她知道的,她都如实回答,凡是她不清楚的,她也如实回答。她不讳言,她认为南门江防洪堤工程确实存在问题,有人因为它不正当获利,导致工程款大超预算,也导致她家乡的七姑堤不能如期上马,对此她意见很大,这些问题并不因为防洪堤工程质量最终得到保证就不再存在。但是她不会去写举报信,因为她并没有掌握证据,她只是从一些迹象感觉问题,她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她还认为举报信里有一些内容相当不实,特别是指认唐亚泰副市长搞权钱交易,拿了巨额贿赂,她本人认为绝无可能。
“为什么?”唐亚泰不觉吃惊。
“我告诉他们,唐副市长不要钱,也不要人。”
唐亚泰好一会儿不说话。童健说:“汇报完了。”
她转身要走,唐亚泰把她喊住:“你急什么。”
唐亚泰很稀罕地跟她讲起自己。
“你们在背后骂我什么?亚凶?”
童健说:“我没有。”
“别怕,你骂我不缺理由。”
他自知脾气不好,但是本性难改。坏脾气对他也不尽是坏事,因为总在骂人,自己就得格外小心,以防危险。童健提到的举报信他确有耳闻,知道它与省里正在办的一起大案有关,对此他本人并不担心,因为心里有数。这种事的要害在于有没有拿钱,拿了多少,如果没拿,或者及时退了,哪怕一时麻烦,终究不怕。他唐亚泰不会在这方面出事,因为见得多了,知道危险,知道防备,这可称是他的过人之处。他的过人之处还有一个,就是再难办的事情他都敢办,而且能办成。比如防洪堤招标,以及后来的整顿重修,别的人办不下来,他可以,哪怕不符合条文规定,也能办得让人抓不住把柄。他一向认为这是一种本事、一种生存能力。把防洪堤给林公子,今后才好再去上边争取项目和资金,做不做呢?童健告大状,他亲自处理,宁可多花钱,只要堤坝安全,其他不追究,决不牵扯不宜牵扯之处。为什么?都是立足现实状况,出于做事需要,“适者生存”,现实就是对的。这是一个理由,人总是要给自己找理由。
“现在感觉忽然很不一样。”他说。
童健没敢吱声。
为什么不一样?突然一场强降雨,这边来了专案组,那边有人跳了楼,站上洪水中的堤坝,看着满河汹涌,天地都在旋转。这种时候免不了要问自己是否有错?现实就是对的吗?真的没有其他办法?非得有人去监狱,有人去跳楼,非得让南门江防洪堤成为一个案子,让七姑堤在洪水中颤抖吗?应该有一种办法的。
“童健你去给我找这个办法。”他说。
为什么要特别提示童健?前天研究将童健免职时,市委书记提出,大灾当前,要振作精神,必须奖罚分明。除了该免职的、该记过的,涌现出来的抗灾先模也将重重褒奖。唐亚泰已经给书记打电话,提及童健在溪童镇抢险转移群众有功,建议务必将她列入褒奖名单。该免要免,该褒就褒,这个不矛盾。唐亚泰要童健增强信心,暂时受点挫折,从长远看未必不是好事。以她的素质、能力和状态,未来几年十几年,她可能会走进市政府办公室,可能就坐在今天他坐的那个位子上。到时候她要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办。
堤坝前边锣声突起,惊心动魄,大堤再出险情。
唐亚泰叫唤:“上车!”
他们在七姑堤上奔走,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哪里响锣往哪里扑,使尽吃奶之力,严防死守。坚持到下午四时,已经转弱的降雨再次增强,本次强降雨以来最大的洪峰从上游滚滚而下,洪水接近漫堤,七姑堤上中下三个防区同时出现重大险情,疲惫不堪的抢险队伍已经筋疲力尽。
唐亚泰问:“童健,现在哪里没有危险?”
童健泪流满面,黯然无声。
他骂娘,说他妈的,真的没有办法吗?咱们命该如此?
四时二十分,七姑堤上段防区一处险段发生堤坝决口,抢险队伍竭尽所能,无力回天,唐亚泰面临最后抉择。
对他而言七姑堤是不能垮的。他专程赶来坐镇指挥,下令严防死守,人在堤在,苦苦支撑到现在,在做出所有努力之后,面对排山倒海而来的大水,他手上再无其他支撑力量可用,唯剩堤上这些人员。下死命令坚持到底,不惜率大家下水一搏,让所有人员成为支撑堤坝的最后木桩,可能全军覆没,却会是唐亚泰指挥下这场护堤之战最为惨烈,也是最为震撼人心的一幕。
唐亚泰下了最后决心,命令护堤人员全部撤离。
七姑堤在洪水中轰然崩溃。
唐亚泰指定童健上他的车,同他以及秘书和司机一起走。抢险队伍基本撤到堤边临时指挥所那座小山后,他们才动身离开,时洪水已经涌入堤内,溪童洋里大水横流,堤内堤外茫茫一片。四轮驱动的越野车开足马力往小山跑,车上人默默无言,他们身后,堤坝还在一段一段地溃散。
童健情不自禁又掉下眼泪,遭唐亚泰大声喝斥。
“哭顶个屁。”唐亚泰骂,“去把它再修起来!”
童健不敢再出声。
唐亚泰说任何危险他们都可能遇到,哪怕是崩溃,他们必须承受,也可以承受,不管多么痛苦,终究还要求生。只要这样一些人还在,崩溃还可重建。
越野车突然陷入水中。这一段看似坚固的堤坝没有支撑到预期的时间,它在洪水的冲击下瘫软,堤身分崩离析,有如一块酥饼化入水中。越野车前一秒钟还在堤面疾驶,然后堤就没有了,整辆车失去依托,沉陷洪水。
那一刻车里非常安静。唐亚泰问了一句:“童健?”
“我在。”
“沉住气。打开车门。”
车在水面浮摇、晃动,缓缓下沉,车窗密闭,水还没有渗进车里。童健使劲推自己一侧车门,推不开,外边水压很大。唐亚泰让她再推,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上。童健用力,拿肩膀把车门往外顶。突然她觉得背部刺痛:唐亚泰靠在另一侧,用头和肩膀顶住那边车门,伸出双脚蹬住她的脊背,用尽全力一踢。
车门开了,水涌进车里。最后时刻,她听到唐亚泰在她身后像是笑了一声。
“好。”他说。
童健被踢出车门,让水流裹挟而去。她奋力挣扎,在即将窒息之际突然浮出水面。透过无边大水,她看见一艘冲锋舟正全速朝她驶来。
童健获救,救援人员尽全力搜寻余下的唐亚泰等三人。这还哪里去找?越野车已经在洪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时大水奔涌,堤坝残破,溪童洋一片狼藉。童健随冲锋舟在洪水中盘旋寻找,滔天水声在她耳朵里全部变成了唐亚泰的笑声。
她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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