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挑了个好日子,于中秋节当天上访。凌晨六点,天色刚亮之际,队伍就集结出发了,一共近二十辆车组成一支杂牌车队,其中有小面包车、小货车、轿车和皮卡,车况参差不齐,有的已破烂不堪,搭载人员大约二百余名,浩浩荡荡上路。他们精心选择路线,不走高速公路,避开可能碰到麻烦的收费站,从村道到县道,再走省道。车队没有受阻,两个多小时后轰隆轰隆进入市区,到达市政府机关大院。二十余辆风尘仆仆的杂牌车在大院门外一字排开,乱哄哄大群人员下车聚集,一幕别开生面的中秋风景就此展开。
这件事后来被称为“中秋节群体性事件”,为一起突发上访事件,上访者来自石门镇莲塘村,主体是824尾矿坝垮塌事件死难人员亲属。上访过程中,部分死者亲属披麻戴孝,拉起“还我亲人”“枪毙黑心矿主”“惩治贪官”等条幅,情绪十分冲动。时逢中秋佳节,笼罩在上访人群中的激愤之情与传统的赏月吃饼,幸福团圆喜庆氛围颇显不和谐。正当假期,上访村民所在的石门镇管理部门人员比较松懈,村民准备上访,他们毫无察觉,凌晨村民集中上路,镇政府值班人员都在睡觉,村民离村半小时之后,值班人员才听到风声,打电话到值班副镇长家中报告情况,该副镇长怀疑,因为中秋佳节似不宜上访,于是赶紧打电话到村中核实,上下折腾一番,确定事发,当时上访村民的车队早已开出县境,奔市区而去。
县长宋凌在县城接到告急电话,一时满头大汗。
“人现在哪里?”他追问。
县政府办主任报告:上访车队已经进入市区地界。
“快快快!”
几分钟后轿车开到楼下,宋凌匆匆上车赶往市区。宋凌是下派官员,家在省城,自己单身赴任,住县领导公用楼,中秋节他没有返回省城与夫人孩子共度佳节,留在县里值班,不料碰上意外。紧急动身之际,宋凌的肚子咕噜不止,因为腹中无物,时间不及,顾不上给自己煮方便面当早餐,饿着肚子尾随上访村民而去。
此刻充饥是小事,赶赴现场要紧。中秋节期间宋凌是在家的最高首长,天塌下来都算他的,吃不了自己兜着走。
县政府办主任随同宋凌赶往现场。轿车刚开出县城,宋凌的手机铃尖声叫唤,一看屏幕上显示“柳和平”三字,宋凌赶紧按接听键,不料手指头一晃,按了拒接。宋凌着急,赶紧回拨过去,对方忙音,显然柳和平在不停地追打。果然,几秒钟后铃声再起,这一次接通了。
柳和平是县委书记,此刻在北京。节前柳到京开在京乡亲恳谈会,而后利用节日跑项目,安排宋凌在县里管家。虽然远在首都,毕竟是第一把手,本县任何要紧动态都必须在第一时间向他报告,石门镇村民上访事件当然不例外。
柳和平问:“你电话怎么了?”
“没事,忙中出错。”
“情况怎么样?”
情况相当严重。村民挑了这么个节日上访,弄得措手不及,找个人都难。宋凌在电话里对柳和平说,节前林华提出工作组这一段搞得很辛苦,过节放两天假吧,他同意了。没想到突然就出了事。
“现在不说那个。”柳和平问,“都怎么安排的?”
类似事件都有处置预案,此刻已按规定向市委急报情况,石门镇主要领导和县信访局的人已经快到市区,县公安局调派警力前去协助维持秩序,人员正在途中。副县长林华家在市区,已经通知林先到市政府就地应急指挥,等宋凌到后一起商量安排。
“通知游胜国没有?”柳和平问。
“已经让市委办通知他。”
“你直接给他挂电话,叫他赶紧先过去。”
“好好。”
“把事态控制住,要快,靠你了。”
宋凌发喘,柳和平问他怎么回事?宋苦笑:“可能是低血糖。”
“没吃饭?”
“顾不上。”
“让他们给你弄两块饼干。”
“车上有。”
“快吃。”
顾不上吃。柳和平的电话一挂,宋凌就找游胜国。游胜国的手机一挂就通,但是没人接,铃声一遍遍响,直到语音通知:“你所打的电话无人接听。”
游胜国是县委副书记,同时兼副县长,是本县仅次于书记、县长的一线负责官员。游胜国家在市区,中秋节没有安排他到县里值班,此刻应该在家中。但是宋凌一挂再挂,手机始终联系不上,改挂家庭电话也一样无人接听。有几次电话里是忙音,提示为“你所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再挂则又无人,显然机器判断有误,游胜国并没有跟谁通话,只是另有人也在追打游胜国的电话,顶在宋凌之前。
快到市区时,柳和平的电话再至。
“找到游胜国没有?”柳和平问。
“始终没人接。”
“该死。”
原来柳和平也给游胜国挂了几个电话,同样没人接听。柳和平习惯大小总揽,事必躬亲,此刻远在北京,也是既下指令,又拿自己当通信员,穷追不舍游胜国。游胜国毫无反应,他挺恼火,他给宋凌打电话,让宋凌集中精力应对上访群众,别管游胜国了,他安排其他人去找。
“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关键时刻指靠他,他没个人影!”
宋凌说不出话。柳和平又追问:“吃东西没有?”
宋凌已经抽空吃了两块饼干。
“怎么还喘?”
“是,是啊。”
“再吃。”
而后宋凌又给游胜国挂了几次电话,没有任何变化。轿车一路急奔,开上了市区大道。林华从市政府大院报来动态:市信访局领导到现场,请上访村民派代表到信访局反映情况,协商解决,未得村民响应。上访村民情绪激动,但是也有分寸,他们没有拥进大院,也没有完全阻塞大门,留有一条通道供进出大院的车辆行驶。还好是假日,如果是在平日,上班时间车辆人员来来去去,那一条通道哪里够用。
“你在哪个位置?大门口吗?”宋凌问。
林华在市信访局二楼会议室。此刻张北辰副市长亲自赶到,于信访局坐镇指挥,召集市、县相关部门领导碰头,了解情况,研究对策。
“张副市长要跟你说。”林华道。
电话转到张北辰手上。张是常务副市长,市政府第二号首长,他很干脆,张嘴开批:“宋县长你们太有才了,搞得中秋节这么快乐。”
“对不起,给领导添麻烦。”宋凌无奈。
张北辰让宋凌抓紧,先到信访局商量办法,他在这里热烈欢迎。他交代宋凌进大院时小心一点,现场里三层外三层,人山人海,夹道鼓掌,欢迎宋县长驾到,肯定比他热烈。堂堂市政府大门变得跟地雷阵一样,这是怎么搞的?
宋凌无言以对。
这个电话把宋凌匆匆忙忙逼上了地雷阵。这里边当然存有偶然,如果当时上访村民已经把大门围个水泄不通,没给各级领导留下一条尚可进出的通道,宋凌不需要试图进入大院,事情可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十几分钟后宋凌的车驶近市政府,远远看到大门外车辆、人群黑压压一片,司机下意识刹车。宋凌立刻叫唤:“别停,开进去。”
司机顿时口吃:“怕,怕是。”
恰好有一辆轿车从道路对面拐过来,往市政府里开,是辆别克车,跟宋凌这辆一样,只是车身颜色为白色。宋凌一见白色别克迎着“热烈欢迎”人群而去,让司机赶紧跟上,隔开一点距离,随前车行进。司机遵命行事。
不料功亏一篑。前方的白色别克开进大门,速度缓慢,但顺利通过,有警察在上访群众留下的通道两侧维持秩序,引导指挥车辆前进,上访村民没有阻拦。轮到宋凌这辆黑色别克时,人群中突然有人指着车喊:“县长!县长!”顿时风云突变。
宋凌给认了出来,不是因为他得到上访者热爱,粉丝随处都有,原因只在车牌,上访村民认出的不是他,是他的牌。宋凌车牌的后四位号码为0002,这叫做二号车,归本县第二号人物使用。本县惯例,县委书记坐一号车,县长坐二号,有如主席台上排座次,车牌也参照执行,随职务变动而变。柳和平当书记前是本县县长,当时坐二号车,后来当了书记,排名第一,他的车坐得顺,不想换,就让交警部门走个手续,把原一号车的车牌卸下来装到自己的车上,叫做变号不变车。类似情况并非本县独有,其他地方差不多,无论到哪里,二号车里坐的都是老二,八九不离十。这种惯例有利有弊,好处是便于权力延伸,坏处则是过于醒目,不利隐蔽行踪,容易引起注意。比较而言利大于弊,所以相沿成习。
这一天却是车牌坏事,于上访现场暴露了宋凌身份。上访人员以村民为主体,村民不是机关干部,不是交通警察,不太需要知道二号车怎么回事,即使上访到了市政府也还搞不明白。但是如今信息这般发达,城乡交流这般广泛,上访人员中总会潜伏若干见多识广者,宋凌被认出于现场在所难免。
有几个年轻上访者反应很快,一听说县长来了,不顾身边警察劝阻,挤过来要看一看,现场顿时显出乱象,人群中的窄窄通道眨眼间乱不成形,梗阻堵塞,哪里还通得过。司机踩了刹车,在上访村民拥到之前把车停住。宋凌扭头一看,不好:两侧上访人员似有反应,跟着开始动弹。这时候只要有人发一声喊,大家一拥而上把车围住,那就动弹不得了,接下来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情急之下宋凌大喊:“快退!”司机反应敏捷,当即倒车。恰好当时后边无车挡路,加之上访人员组织散乱,指挥缺失,未能有效协调行动,没来得及包抄后路,二号车迅速倒出来,转弯,以警匪影视片里常见的飞车闪避动作,紧张抢行,抢先了几秒钟,在被包围前及时逃脱。
几分钟后,二号车停在三百米外一家街边鸭面馆前的小空地上,宋凌和随同的政府办主任下车进了鸭面馆。时为上午十点来钟,鸭面馆刚刚开门,生意清淡,食客通常要等午餐时分才会上门,宋凌一行成了该店当天上午的第一批顾客。
他在店里发抖,脸色发白,一路上吃下的饼干未能有效发挥作用。
这时来了一个电话,却是游胜国。
“宋县长,喂,县长大人。”
宋凌抓着手机,好一阵才说出话来。
“你,你在哪里?”宋凌问。
游胜国答:“在老窝。”
“怎么不接电话?”
“昨晚大战一场,搞到十点多,差一点牺牲。哈。”
宋凌反应过来了,不错,游胜国似乎还没完全醒,话里还有几分醉意,几乎可以从电话里感觉到他身上的酒气。
这还能指靠他吗?
这时候无法管太多,宋凌没再多问,让游胜国赶紧过来商量。
“莲塘村那些苦主吗?没事,我对付。”游胜国大大咧咧。
“你快点。”
游胜国笑:“可我走不动。”
“什么?”
“宋县长的十三十四到底是真是假?”
宋凌不禁发急:“游副你还没醒啊!”
他大笑:“没醒我能打电话?”
游胜国所谓“走不动”并不是因为昨晚大战伤了脚,是没有车。游胜国私宅在市区,工作单位在县里,两地相距七八十公里,一个小时左右路程。游胜国节假日回家,如果没有特殊情况,通常让司机返回县城,过完节假再到市里接他返县。眼下他的车和司机都不在身边,行动不便。
“你赶紧打个出租车过来吧。”宋凌说。
“那不行,人民群众会怀疑的。出租车下来一个领导,这家伙真的假的?”
“老游!现在不开玩笑!”
游胜国坚决开玩笑:“宋县长太小气,二号车舍不得给我用一回?”
宋凌当即表态:“马上去接你。”
“这就对了。谁都知道我惦记县长两个数,一个二号,一个十三。”他笑。
宋凌让游胜国赶紧准备,车一到就来。如果还没吃饭,克服一下,别吃,先赶过来,事情很急。
“劳驾,拜托了,辛苦了。”宋凌说。
游胜国笑:“县长客气什么,咱们就是这个命。‘喝酒记得敬领导,命苦不能怪政府’,不是吗?”
说也奇怪,游胜国的电话一到,宋凌气喘立时消失,饼干起了作用。他吩咐身边的政府办主任带着司机立刻出发,以最快速度赶到游家接人,到鸭面馆商量对策。
游胜国住城西鸿程花园,离市政府这边不算远,节日上午车辆少,路上不多耽误,二号车赶到游家楼下只用了不到十分钟时间,时游胜国已经在楼下守候,穿戴齐整,与平时无异,只是身上还冒着酒气。
他对政府办主任说:“我让柳书记逮住了,所以赶紧给宋县长打电话。”
他居然是被柳和平从北京弄起来的。柳和平远在首都,心系本县,百般牵挂,非把游胜国弄到市政府大门去会见上访群众不可。宋凌一个个电话没捞到游胜国,柳和平自己抓,柳有办法,曲线找人,打通了游胜国妻子的手机,知道游妻陪着女儿在老师家学钢琴,游胜国独自在家,昨晚喝多了,此刻可能还在睡觉。柳和平让游妻给小区门房下达指令,要门房去敲门、按门铃,直到把游胜国弄醒。醒来后游胜国才发觉手机上有数十个未接电话,因为手机被设置成震动,所以没听到铃声。游家的座机则被游妻拔了插头,因为想让丈夫多睡一会儿。
游胜国被叫醒后,先给柳和平回了电话。柳和平问他酒醒没有?他称没有问题,柳书记指到哪里,他就喝到哪里,保证战无不胜。柳和平命他不讲酒话,立刻联络宋凌,参与处置突发事件。于是他带一身酒气闯了进来。
从鸿程花园赶到鸭面馆,途经市政府大院,二号车司机拐进一条岔路绕着走,游胜国诧异,问这是干什么?车上的政府办主任解释不能走大路,上访群众认得二号车,刚才被拦了,没能进大门。游胜国一听情况,即要求司机掉头,直奔市政府。
主任大惊:“宋县长让你先到鸭面馆商议。”
游胜国说:“不用商议,反正是我的。”
“只怕,只怕。”
“没事,乡亲们嘛,我认识。”
事实上如其所言,这件事反正是游胜国的。上访百姓已经在市政府大门外聚集近一个小时,不能再拖了,此刻需要有足够分量的负责领导赶紧出场听取反映,了解诉求,劝说化解,以避免怨气加速集结、抵触情绪进一步升级,这才能尽快转化形势平息事态。宋凌要跟游胜国商量的就是谁去办这个。宋凌自己上吗?他已经试过一次,仓促撤离。他是县长,目前本县最高领导,他要弄不好就没有退路,此刻他非常需要游胜国在前边先顶一顶。游胜国负责处理过824尾矿坝事件,熟悉情况,上访群众中有不少人见过他,直接打过交道,此刻没有谁比游胜国更适合去踩地雷。
几分钟后,游胜国坐着二号车到了市政府大门口。上访村民已经封锁了最后的通道,车辆不再能够进出。游胜国让司机一直往前,赶到人群边才停下车来。
“是县长的车!”
“快围住!”
眨眼间上访村民从各个方向围了上来,轿车近旁被围个水泄不通。车里的司机和政府办主任两人的脸一下子白了,游胜国却很镇定,他从车里用力推门,把堵在门边的几个年轻人挤开,他自己从车里钻了出来。
“是我!”他大喊,“有话跟我说!”
没待他站直身子,轿车旁突起混乱:包围过来的人多,外围的人看不到里边的情况,只顾乱哄哄往前挤,把围在车边的人推挤到轿车车身上。游胜国从车里出来,立脚未稳,身边两个年轻人被后边人挤靠上前,压得游胜国站不直身,急切中他伸手抓住其中一个年轻人的胳膊,试图稳住身子,那人突然挥起拳头往他脸上用力一击,游胜国眼睛一黑摔倒在车边,身边其他上访人员彼此挤拥,立脚不稳,其中一个跟着摔倒,身子砸在游胜国腿上,另有几个脚掌七踩八踏,杂乱无章地从游胜国身上踏过。
他大声痛叫。
警察赶上前来,也就十几秒钟时间,上访人员从轿车边撤离,游胜国被从地上扶起来,已经满头是血,身上衬衫扯成几片。
现场指挥警官大喊:“快送医院!”
游胜国伤得不轻,但是人很清醒。他拒绝上车离开,也不让人检查伤情,只是拿右手捂住头上的伤口,血渗出他的指缝流淌而下。身边人员过来扶他,他把他们的手打开,甩着破袖子,淌着血往前走,一直走到上访人员面前。
“这是谁?”他指着自己大喊,“哪个看不见?”
现场无人回应。上访村民、围观者和工作人员的表情几乎完全一样,都显出惊讶和紧张,甚至害怕,没有谁料想到猝不及防间会出现如此场景。
“我是游副书记!不认识了?”
还是没人回答。
游胜国指着停在大门外的上访车队,要求上访人员全都上车,原路撤退,回石门镇去。县镇两级领导会在那里跟大家协商,研究解决问题。他跟大家一起回去,到那边去谈,天下事没有解决不了的,坐下来商量总能找到办法。闹事不解决问题,打人更不行,国法不容。今天要是打死他能解决问题,那就来吧,继续打,他不怕。不敢打就听他的,快走。事情闹大了,流血伤人了,不能再闹了。
张副市长得知大门外发生意外,命林华带工作人员立刻跑步前来配合。林华到了现场,一见游胜国头上身上到处是血,大惊失色,立刻喊人送游胜国去医院。游胜国低声回应,说不能走,此刻上访村民开始松动,趁热打铁,赶紧做工作。
他坚持在现场,近二十分钟之后村民陆续上车。
游胜国没能再撑下去,突然当众倒地,不省人事。
2
石门镇莲塘村村民上访,起因是824尾矿坝事件,这个事件后果惨痛。
石门镇位于本县西北山区,辖区群山起伏,优质花岗岩储量丰富。近十几年来,该镇利用本地资源,引进资金和技术大力开发,石产业迅速成为当地一大支柱。石门镇石业龙头老大是龙腾石业集团,该集团拥有几个大采石场和当地最大的一个石料加工场,同时拥有最大的一个尾矿处理场。数年里该集团快速扩张,却没有相应投放资金提升其尾矿场处理能力,问题年年积累,留下重大隐患。今年八月二十四日,本市遭遇强降雨,石门镇一带雨量集中,山洪暴发,龙腾集团的尾矿坝在洪水中突然崩溃,一时泥石滚滚,扫荡下游。离尾矿坝最近的莲塘村在两公里外,该村有两百余户人家,人口上千。尾矿坝垮坝,泥石流冲击莲塘,沿溪民居尽遭灭顶,三十余幢农舍被毁,荡然无存,有九位村民逃避不及,死于尾矿坝崩溃造成的泥石流灾害。这就是震惊一时的“824尾矿坝事件”。
尾矿坝事件发生后一小时,县委书记柳和平赶到现场,亲自组织救援,短时间内大批救援力量和相关部门负责官员集中莲塘,龙腾石业集团总经理在第一时间被警察控制,事故调查即刻开始。为了掌控局面,柳和平在救援组和调查组之外加设一支特别小组,配合开展工作,该小组成员清一色,都是莲塘村相关外出干部,本县县直机关和各乡镇机关事业单位中的莲塘籍干部被全部抽调出来,无论是县政府的局长,还是机关幼儿园的女老师,只要是从县财政拿工资的,无一例外统统征用到工作小组,返村配合事件处理,这些人的任务是承包各自的家人及亲属,掌握动态,化解情绪,帮助说服动员。为确保各项善后工作顺利开展,需要有一个负责领导坐镇莲塘指挥协调,柳和平在常委会亲自点将,要游胜国负责。
“这件事归游副书记,包生包死,不能出任何问题。”
游胜国讲怪话:“我有这么该死吗?”
“你该活,这里边谁该死?”柳和平问。
游胜国表态:“命苦不能怪政府,柳书记指到哪里就喝到哪里。”
游胜国是副书记、副县长,以他的身份,管什么都可以,但是毕竟还有分工之别。按照分工安排,他为主负责三农,农业、农村、农民,824事件成因主要与矿业开发相关,救援和灾后重建主要属于民政工作范围,它们都不归游胜国分管,但是柳和平不拘泥于日常分工,钦定游胜国去坐镇。所谓包生包死也就是责任到人,这件事处理过程中有任何失误,发生任何问题,都算游胜国的账。
这个任务很艰巨。尾矿坝事件在外界引发了巨大震动,媒体高度关注,网络上一片质疑。灾难给死难者亲属造成的伤害,无论如何难以弥补,灾难中荡然无存的农家房屋,毁坏的田园,受到彻底破坏的溪流河滩,都让当事村民难以接受,无法承担,村民的愤怒和不满可想而知,事件处理的各方面各环节都充满变数,潜藏危机。
游胜国用尽浑身解数办理后事。半个月后,事件中九位死者的亲属代表与相关部门签了文书,确定了抚恤赔偿方案。死者身后抚恤历来是同类事件的处置难点,这一问题得以解决,其他问题就相应顺当。
那一天上午,县、镇民政部门在莲塘村为死难者举行集体悼念仪式,而后各死者家属分别办理各自亲人葬礼,游胜国以县委副书记之尊亲自到场,参加完集体悼念之后,坚持到各家各户的灵棚走一下,给每位死者遗像奉献三鞠躬。整个过程基本顺利,只有一户死者家人有所刁难:这家人最惨,家破人亡,一户两命,死了一个七十岁老妇和一个二十一岁姑娘,是祖母和孙女俩。游胜国站到死者遗像前,刚要鞠躬,其家人发话阻拦。
“老人死得冤,鞠躬算个屁。”
游胜国问:“你们要什么?”
“要叩头。”
游胜国没有丝毫犹豫,当场下跪,当众给死者叩了头。
824尾矿坝事件的全体死难者就此走完人间最后行程,入土为安。
隔天下午,游胜国在莲塘村接到县委办通知:柳和平书记要他下午五点半前赶到县宾馆会客室,有重要任务。
游胜国道:“重要任务天天有,叩了这头叩那头。”
他询问是什么事?对方回答不清楚,但是是柳书记亲自交代。
“我猜得出来,八九不离十。”他说。
柳和平匆匆动身,按时赶到县宾馆。他进会客室时,里边只有县接待科长在,一问情况,明白了,原来是陈副省长驾到,下午视察本县开发区,晚上县里宴请。宋县长是省上下来的,知道该领导酒量好,跟来的随员都是高手,只怕今晚不好对付。因此柳书记下令调兵遣将,把游胜国弄回来喝酒。
游胜国很高兴:“不错,你给咱们弄什么好酒?”
准备了茅台。宋县长说领导喜欢那个。
“你那些假货可别上来。”游胜国说。
科长争辩:“我们都是从特供弄的,假不了。”
“我说假,你就是假的。”
在几个县领导里,要论酒量,县长宋凌可忽略不计,如游胜国所笑,该领导一杯脸红,两杯倒地,太对不起观众,与游胜国不是一个档次。但是游胜国的酒量也不算最大,跟书记柳和平不能比。柳和平日常不喝,需要时一鸣惊人,一杯接着一杯,深不可测,没有谁见他喝倒过。相比而言,游胜国只能算半桶水,而且浅得很。时下游胜国这类基层官员喝酒任务很重,大官来了要接,大款邀了要去,同僚有事要喝,自己办事要请,经常苦战于酒桌,久了不免谈酒色变。游胜国不一样,他不光能喝,而且好喝,见了好酒两眼放光,兴奋度陡然提升。他自称从小爱酒,酒龄与年龄相当,得益于他的祖父。游胜国出自市郊农村,祖上世代务农,其祖父好喝一口,游胜国还在自家农宅爬进爬出的时候,祖父就用筷子头沾家酿米酒,教小孙子品尝。祖父虽是农人,却能高瞻远瞩,声称让孙子喜欢上酒,自己老来不愁没地方喝。可惜他虽有远见,去世却早,没赶上孙子当领导的时候,弄得游胜国不时在酒桌上想念,说除了自己喝,他还得替祖父喝上几口,难得祖父预知他会当个小领导,预先培养了他的酒量与酒感,让他得以鏖战当下,给各级领导留下深刻印象。游胜国酒量虽不特别惊人,却有一好,他不把喝酒当苦差,有热爱之心,而且关键时候敢把自己往死里喝,因此每遇重大战役,柳和平总要把他推上阵去。前段时间游胜国全力处置尾矿坝事件善后,柳和平没有动他,此刻事态趋向平稳,书记免不了又想起他来。
那天下午柳和平、宋凌陪同领导参观,将近六点才回到宾馆。领导先进房间小休一下,书记、县长来到会客室,游胜国已在那里恭候多时。
柳和平吩咐:“今晚游副要当主力。”
游胜国谦虚:“我打下手,书记、县长两巨头在前。”
宋凌说:“我不行,靠你了。”
柳和平批评:“县长不能说不行,不行也行。”
两巨头都很高兴,因为下午参观效果不错,一路上陈副省长数次表扬。游胜国也很高兴,因为有茅台酒喝。借那点时间,游胜国汇报工作。其实不用他说,柳和平对824尾矿坝事件处理进展了如指掌,他表扬游胜国难能可贵,叩了那头叩这头,还特意要求县长宋凌晚上敬游胜国两杯,代表县委县政府表示犒劳。游胜国抗议两巨头挂羊头卖狗肉,今晚是接待上级,不能算犒劳下级,桥归桥路归路,书记、县长不能太小气。宋凌当场表示今晚可以不算,另找机会专题犒劳,酒没有问题,他负责,不需要财政付款,他从家里拿,别看他不能喝,家里却有几瓶好酒。
游胜国取笑:“最好不过青岛啤酒吧?”
宋凌说:“路易十三,游副听说过没有?”
游胜国的眼睛即刻放光,但是嘴上却要贬损。他说自己不仅听说过,而且亲自用过,是在省城,一个大款从车屁股后边拿出一瓶,号称就是路易十三十四什么的。
宋凌说:“游副你不懂,法国皇帝有十三也有十四,名酒嘛没有,称路易的只有十三,是洋酒中最高档次,极品。”
柳和平说:“游胜国装老农,其实他懂。”
游胜国笑,称自己其实不太喜欢洋酒,无论十三十四,最高档次也罢,一般档次也罢,喝起来都有股怪味,说不清那种感觉,没法形容,有点像茶杯里的水喝起来有股怪味,喝光了才发现杯底泡着几颗蟑螂屎,就是那种味道。
宋凌说:“让你说得不像话了。”
游胜国知道路易十三堪称极品,陈化时间要达五十年,叫价数万十数万。据说这种酒每年产量最多几百上千,但是近年中国市场每年消费量少说上万瓶,因此他感到怀疑,估计自己有幸用过的车屁股路易十三当在百把瓶之外,是国产假货。宋凌比他职务高,跟过大领导,见多识广,宋家私藏的路易十三肯定比较可靠。因此尽管味比蟑螂屎水,他还是非常愿意欣赏,也许人家好就好在那个味。
“宋县长不能反悔,得说到做到。”游胜国紧逼不放。
宋凌表示绝无问题。到时候不要其他人,就他们三个,书记、县长、游胜国,三巨头同饮一瓶,每人三分之一,他那三分之一指标可以无偿转让给游胜国,保证游喝够。
游胜国拿指头挠喉咙,做个夸张动作:“我这里记住了。”
无论是书记柳和平挂羊头卖狗肉以示犒劳,或者县长宋凌愿意无偿提供路易十三,两人都是开玩笑,说的却也不尽是笑话。此刻两巨头和游胜国情况相同,824事件稳妥善后非常重要,牵动全县工作,对他们的个人上升也有重大影响。
县长宋凌半年多前才从省里下派到本县交流任职,此前履历比较单纯:大学毕业进了省行政学院,以后调到省政府办公厅搞综合文字,后来当了一位省领导的秘书,步步上升,三十三四就当了处长。去年底他跟随的省领导退居二线,他被安排下派交流,补上基层任职这一经历,以利今后发展。与宋凌同批下来的省直处长有十位,凡有过基层工作经历的,都直接安排到县里当书记,宋凌在这方面是一张白纸,被安排到本县当县长,看似安排得低些,其实是考虑长远。当时本县书记柳和平已经考核了,拟提任市政府副市长,把宋凌安排到本县,明摆着就是过渡一下,等着接柳和平的班,而且履历中能有一段政府主官的记录,短时间后马上又可转任书记。
不料情况意外有变,柳和平没能如愿上升,原因是本省省委书记突然荣调,新书记从外省调入,原市级干部调整方案暂时放下,柳和平和宋凌双双原地踏步,未能如原议顺利接转。所谓势比人强,如游胜国嘴上玩笑:“命苦不能怪政府。”碰上了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游胜国本人也在受影响之列。游胜国比柳和平小几岁,年纪与宋凌相仿,早在宋凌之前就被广泛看好,认为是本县县长的热门人选。游胜国大学学农,毕业后来到本县,从农业技术员干起,在基层乡镇摸爬滚打多年,当过乡长、书记,进入县领导班子后,从副县长到常务再到副书记,逐步上升。本县前任县长年龄偏大,身体不好,在任最后一段时间,已经把政府主要工作任务交给游胜国。书记柳和平对游也很看重,几番推荐游接任县长,当时谁也没想到忽然有个宋凌下派而来,挡在游胜国面前。游胜国那种性情的人,免不了会借酒发泄讲几句怪话,什么“干活的不如跳伞的”之类,影射宋凌是“空降兵”,他自己则是“扫雷兵”,只能在地雷阵里挖一个地雷走一步。但是他也不失分寸,工作并没有松懈,与宋凌也能配合,毕竟宋的到来是上级安排,并非人家有意跟游胜国过不去,而且大家都清楚宋县长只是过渡,不要几天就是宋书记了,游胜国的机会还在,并没有走失,大可留有耐心。
824尾矿坝事件发生当天,柳和平迅速赶到现场组织救援,极其重视,除了职责所需,也因为省里又开始启动人事,柳和平这一批原拟提拔人员可能会重新提请研究,这种时候不能出事,特别不能出大事。尾矿坝垮塌,死了九人,这是大事,发生的时机非常不好,对柳和平肯定有不利影响,但是只要处置得当,不引发其他问题,还是有望控制影响,寻求转机。柳和平把游胜国派到莲塘坐镇指挥,除了因为游胜国有经验也有胆量,可以胜任,还因为游胜国无论如何不会掉以轻心,肯定要千方百计把事情办好,因为大家的目标是一致的,柳和平上了才轮到宋凌,宋凌上了游胜国才有机会,这都有赖于游胜国在现场包生包死。
那时候他们都没想到824之后还有个中秋节,尾矿坝垮塌还引来个群体事件。
说来也是运气。本来尾矿坝事件的善后工作在游胜国掌握下进展顺利,媒体和外界的关注度大大降低,事情似乎已经过去。恰在这个时候,中央一家新闻单位采访省国土资源厅,得到一份检查资料,从中披露本省七个违规用地事件,其中有一个就在本县。省领导对媒体报道非常重视,批示严查,柳和平立刻把游胜国从石门镇召回来,责成他带一个工作组负责处理,因为土地一块工作归游胜国分管。
游胜国问:“石门镇怎么办?死的我包完了,生的让林华?”
柳和平同意让林华副县长接手824事件善后处理,林华分管工矿业,尾矿坝出事后也到了石门镇,与游胜国搭档联手处理善后,此刻接手也算轻车熟路。但是柳和平也没有完全松口放游胜国走人,柳和平只说土地违规这个事眼下更要紧,让游胜国先办,完了再说。
中秋节前,柳和平动身前往北京,行前还过问了石门镇的情况。林华向柳和平报告莲塘村灾后重建进展顺利,没有大事。不料话音刚落,大事即出。
事情的直接起因居然只是一起意外车祸:莲塘村一辆拖拉机运石头,在山路上与一辆货柜车相撞,拖拉机摔下山坡,驾驶员被车斗掉下来的石条压到脑袋,当场身亡。这辆拖拉机所拉石条为莲塘灾民重建房舍所需石料,把拖拉机撞下坡的货柜车则属于龙腾石业集团,824造成莲塘村九人死亡的垮塌尾矿坝就属于这家企业。
车祸发生之际,824事件的善后工作远未结束,事故原因的调查结论还没有最后拿出,龙腾石业集团需要承担的垮坝赔偿还在谈判,灾民要求得到高额赔偿,与企业答应拿出的数额有较大差距,灾民对企业老板非常气愤,部分灾民认为居间做工作的政府相关人员偏袒企业老板,牺牲村民利益,为此十分不满。这时车祸忽起,龙腾石业派出的车祸处理人员极力为自己人开脱,反指责运石拖拉机违规,事故责任在死者自己,现场调查事故的交警态度也倾向对方。车祸死者家人不服,到镇政府告状,镇领导无一在位,接访的年轻值班员口气很大,态度不好,一言不和,与死者家人发生口角,竟声称要通知派出所过来抓人。死者家人认定龙腾石业已经上下打点过,欺人太甚,其他村民得知情况,怒火勃然爆发,决定大闹一场,终于酿成大事。
这里边还有一个特殊因素,就是节日。车祸处置中的问题,村民的激愤情绪和可能采取的过激举动,通常情况下应当被及时察觉,引起乡镇及县有关部门重视,迅速做工作加以化解。不巧事发于节假,县委书记柳和平去北京,游胜国、林华等县领导回家度假,只有宋凌留在县里管家。镇里情况更甚,车祸死者家人到镇政府告状时,镇主要领导都不在,回家过节了,值班表上安排的带班领导有事离开,镇政府只留一个年轻值班员,此人不知天高地厚,激怒了车祸死者家人,点燃了导火线。莲塘村本来还有一支柳和平亲自组建的,由本村外出干部组成的特别工作组,该组于节前放假,人员各自回城过节,关键时候未能发挥作用,中秋节群体性事件未能在最后一刻避免。
群众上访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人们所闻所见的上访基本还属理性。上访中发生拳击踩踏,一位县级负责官员浑身是血倒在市政府大门外,却是罕见情况。
这事情大了。
3
柳和平从北京回来,立刻与宋凌一起赶到市医院慰问游胜国,随行干部为他们准备了果篮和花篮。两巨头到达时,游胜国满头满身缠着纱布,躺在特护病房的病床上,病床边的柜子已经摆满果篮,地上摆着花篮,一篮一篮几乎把病床包围。游胜国自嘲这个景象电视新闻里常见,某位德高望重的老领导逝世,遗体躺在鲜花丛中。
他有多处外伤,分布在脸部、腹部和小腿,脸部一道伤口缝了十针,医生断定为硬物撕裂伤,估计产生于某个上访者的硬鞋底。这些皮外伤导致他在现场鲜血直流,看上去非常骇人,却不是最严重的,这场灾难给他的伤害主要在左手手臂、胸部和头部,都伤到骨头里:左臂骨裂,两根肋骨骨折,脑震荡。入院检查时,主治医生听说他受伤后还在现场坚持二十分钟,觉得不可思议。
“打成这个样子,还能站得住?”医生质疑。
游胜国说:“是挤倒,脚踩,让一群猛牛踩了一身牛蹄子。”
公开场合他不说自己被人家打了,因为有失脸面。
但是柳和平不客气,对柳和平来说,游副书记的脸面不是主要问题。柳和平与宋凌到来时,恰游胜国的妻子不在病房,回家为丈夫做吃的,病房里只有县里派来的两个照顾人员,柳和平一进病房就是一张臭脸。秘书把花篮,果篮拎进病房摆好,柳和平指着门让部下都出去,病房里只留下他和宋凌,还有伤员本人。
“怎么会搞成这样!”他张嘴就批。
游胜国不服:“柳书记这是慰问啊?”
宋凌在一旁打圆场:“柳书记是从机场直接赶来看你。”
柳和平却不依不饶:“不看生气,看了更生气。”
游胜国不吭声了。
“太不应该!”柳和平发火,“晕晕乎乎就撞上去!”
游胜国即分辩:“当时我清醒得很。”
“要是没昏头,你会出这种事?”
“情况特殊。”
“怎么特殊?你说。”
游胜国不吭声。宋凌在一旁帮腔:“也不能怪游副。”
“那么怪谁?”
宋凌也不吭声。
医院院长带着医生赶过来。当着他们的面,柳和平把脸色缓和下来,主治医生谈了游胜国的伤情,夸奖游真撑得住。柳和平也说:“确实不容易,堪称楷模。”
游胜国说:“柳书记不必表扬,少批就行。”
柳和平说:“该表扬要表扬,该批要批。”
院长告诉柳和平,游胜国伤得不轻,院里已经组织医生会诊,确定了治疗方案,重点是治疗肋骨和左臂两处骨伤,皮外伤问题相对好办。头部除了一些脑震荡症状,没有发现颅内出血,这是好消息。胸部腹部各主要器官看来基本正常,这也是万幸。以目前检查情况分析,治疗有把握,不会有大问题。这是初步判断,还不敢打包票,不能掉以轻心。类似病例,有时候伤及深处,隔一段时间才会突然发作,表现出凶险症状,他们会密切注意。
柳和平说:“请院长和医生尽力,我们帮着阿弥陀佛。”
宋凌问游胜国:“你感觉怎么样?”
游胜国感觉浑身上下都疼,乡亲们真没跟他客气。
两巨头离开时,柳和平问游胜国:“外头情况他们告诉你了吧?”
游胜国说:“听说了。”
“你什么想法?”
游胜国表示确有想法,态度很明确。柳书记要求喝一瓶,他不喝半斤。
柳和平没再吭声,与宋凌起身离去。
十几分钟后,游胜国在病床上接到宋凌的电话,当时宋凌在返回县城的路上,在自己的二号车里。
“难为游副了。”宋凌说。
游胜国回答:“没什么。”
宋凌替游胜国抱不平:“柳书记也真是的,别往心里去。”
“没事,他就那样。”
“也不能只考虑那个。”
“谢谢县长。”
“我要谢你。”宋凌说,“是心里话。”
宋凌在自己车里打的电话,这就是说,他没跟柳和平在一块,可以在电话里略微表示不满,替游胜国吐一口气。宋凌说的是由衷之言,他应当感谢游胜国,除了游胜国中秋节替他顶上去,还有游胜国刚才的不吭声。
此刻游胜国不吭声很不容易,因为“外头”大有情况,一般人很难撑住。所谓“外头”是什么地方?医院之外,县领导会议室之外,或者不如说就是社会上。游胜国“躺在鲜花丛中”的这个时候,“外头”已经沸沸扬扬,他算得上是暴得大名了。
中秋节当晚,游胜国满脸是血的照片就被人传上网络,以惊人速度广泛传播。照片上的游胜国一手按着脑袋,一手指着前边上访人员,脸上表情生动,血还从指间往下淌,视觉效果非常强烈,极具冲击力。上访事件本来就抢眼球,上访中的打斗情节更具刺激,被推打踩踏的居然是个负责官员,这就更显奇特。所谓“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游胜国这张照片加上所配《县委副书记被上访群众暴打》之题,不在网络上走红才叫奇怪。照片显然出自现场围观人员,是用手机相机抓拍的,专业水准较低,画面质量一般,但是内容胜于形式。
游胜国一打名传天下,其直接后果就是中秋节上访事件引发广泛注意,网民追问群众为何上访打人?824尾矿坝事件又被翻上台面。当今世界纷繁多样,各种事件层出不穷,与人们所闻所见的大事相比,无论是824尾矿坝垮塌,还是中秋节莲塘村民上访,两件事都不算特别巨大,不至于引发太多关注,却不料忽然跑出一个游胜国,钻到上访人员拳脚之下,弄个头破血流,恰又有好事者拿手机拍下传到网上,让许多人看得兴味盎然,事情被复制放大,当事者的麻烦自然接踵而至。
所以难怪柳和平恼火,一边慰问一边生气。本已渐渐消退的824事件不利影响死灰复燃,熊熊而起,谁知道会烧成什么样子?村民上访弄到这种程度,究竟为什么?作为县委书记,第一责任人,柳和平身处风口浪尖,必须面对质疑,解决相关问题,拿出一个说法,对上对下对外界做出交代。此时此刻,广泛的关注往往潜藏着危机,对本县各位领导,特别是书记柳和平相当不利。
柳和平是强势领导,远在北京接到紧急报告时就迅速反应。上访群众被游胜国等人劝离市政府,刚回到石门镇时,该镇已经开了杀戒。石门镇党政办那个年轻值班人员被宣布开除,当天带班副镇长因缺位,没能负起领导责任被宣布停职追究,镇党政办主任以及另两个相关干部也先行停职,等候处理。决定由柳和平从北京电话下达,柳书记杀鸡吓猴,小试牛刀,相关干部却已全面胆寒。
柳和平从北京赶回,与宋凌一起到医院看望游胜国的隔日,于县城主持召开常委会,追究力度再次加大:石门镇的书记、镇长,以及两位分管镇领导被就地免职,同时免职的还有一个下派工作组组长,该组长原为县财政局副局长。
柳和平把电话打到特护病房,询问游胜国对处理这些人有何意见?游胜国表示赞同,同时开了句玩笑:“柳书记的官再大一点,恐怕把我也砍了。”
“我够不着你吗?”柳和平问。
“现在我只怕柳书记惦记。”
按照干部管理权限,县里能处分的干部在科级以下,游胜国这种县级官员是市管,任免由市委决定,柳和平确实还够不着,因此他痛下杀手,迅速追究中秋节上访事件中表现不得力的责任人,目前还只能止于下层官员。但是游胜国所谓害怕惦记只是笑谈,尽管游胜国挨打,大名远扬,细究起来责任并不在他。他负责处置824尾矿坝事件时,事态基本平稳,而后那一摊子已经交给副县长林华接手。柳和平够得着的话,只能去砍林华,砍不到游胜国头上。中秋节事件也一样,尽管游胜国在医院里一声不吭,不说宋凌如何,细论起来毕竟县长要负主要责任,游胜国只是替宋凌挨了打。
柳和平告诉游胜国,按照医生提供的型号,他交代人从北京买来一个护胸带,是美国进口的,质量很好。东西很快将送到医院,游胜国用得上,可以保护肋骨,游胜国的那两根肋骨还有用。
游胜国问:“柳书记要我干什么?”
“要你包生包死。”
柳和平居然还想派游胜国去莲塘,老账新账一起理,死的生的继续包。
“我住院呢!”
“你先养几天伤,可以了就出来。”
“伤筋动骨一百天啊。”
“给你一百天,你骨头好了,人死了。”
“非得我吗?”
“除了你还有谁?宋县长行吗?”
游胜国不吭声。
“你给我推荐,谁?”
游胜国说不出话。眼下县里几大班子加起来二三十号领导,开起会主席台上几大排,身份头衔不说显赫,本县地面也算个个掷地有声,但是到了特别时候要找出个把人却不容易。不是说这么多人都是酒囊饭袋上不了阵,毕竟平日里分管不一,情况熟悉程度不同,经历经验各异,个人特点行事风格有别,得到柳和平信任的程度也不尽一样,哪怕有谁什么都合适,匆促之间不一定接得上手。眼下柳和平需要有一个人顶在前边,替他迅速把事情摆平,这个人不仅要有处理能力,还应有足够动力,愿意为之费尽心力,忍辱负重,吃苦耐劳,这个人哪里找?现成有一个,躺在鲜花丛中。
但是此刻游胜国自己深陷麻烦,岌岌可危,他可以吗?网络上大出其名,对游胜国非常不好,无数转发和跟帖者都在询问这个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小官怎么回事?得治下百姓如此热爱,他有哪些丰功伟绩?没有巨大的不满与愤怒,平日里驯服得绵羊一样的百姓怎么会如此冲动?这个姓游的是贪官、淫官、恶官还是狗官?“外头”议论纷纷,必定牵动上头,已经有几位省领导在相关材料上批示,要求认真了解情况,发现问题要严肃追究。无论游胜国冤不冤,他肯定要面对一场调查。
柳和平说:“越是这样越不能躺着。你明白吧?”
如柳和平警告,游胜国要是真的躺上一百天,只怕果真是骨头好了,人死了,其前途或称政治生命就此终结。此刻游胜国哪怕只为自己考虑,也应该应召上阵,能喝八两喝一斤,这个干部可放心。
“我个人不是问题。”游胜国表态,“但是那几个人怎么办?让我去抓?”
“这个事你怎么看?”柳和平反问。
“把我推倒,给一身牛蹄,个人丢面子事小,日后影响事大。游副书记怎么说是个基层领导,可以说推就推,打了白打吗?”
“这个我强调了,绝对不能允许。”柳和平表态。
游胜国提到的事情比较敏感。游胜国在市政府门外被上访人员推打脚踩,无论背后有何因素,事件中的暴力行为已涉嫌违法,公安部门正在依法追查打人者。中秋节后,莲塘村有七八个年轻人失踪,跑得不见人影,估计市政府大门外的“一群猛牛”就是这几位,他们于激愤之际在游副书记的身上留下了自己的拳头和脚印。游胜国是当天被打者,为当事人,他躺在医院养伤,让警察去追查打人者,并不显得有何不妥,如果他重返莲塘负责指挥处置,包括追查打他的人,这种情况下,即使不被外界说是利用权力打击报复,客观上至少也涉嫌当事人没有回避,有失公正。
柳和平清楚这件事很敏感,却坚持让游胜国出马。对柳和平而言,此刻能否摆平最重要,其他都是次要问题。抓人这件事游胜国自己把握好,让警察按规定去管,游胜国不要手痒痒自己挽袖子去抓就可以了。
两天之后,游胜国离开医院,坐上他的轿车去了石门镇。
他还是医院特护病房的住院病人,在接受治疗之中,属于未经请假擅自外出。离开医院时他全副武装,头上缠着纱布,左臂打着石膏,上身穿着护胸。他没有稍事整理美化,原汁原味出现在会场,效果非常强烈,所有人都给当场镇住。
那一天工作组与镇、村干部在镇政府开会,研究讨论事件中各棘手事项。824之后派到石门镇的工作组人员已经全数返回到位,力量大大加强,包括柳和平紧急征用的,以莲塘村外出干部为主的特别小组都回到现场配合工作。县委办通知说游副书记今天也将赶来参加会议,与会者无不感觉诧异。游胜国住院后被严加看管,有警察专事保卫,以防再出意外,石门镇这边的干部被要求坚持在岗加班加点处理事件,对游副书记的慰问心意一律由县委办转告,不安排到医院探望,因此本镇没有几人有幸亲睹游胜国“躺在鲜花丛中”。但是游胜国在现场头破血流的模样大家都看到了,住院后也有不少传闻,听说骨头断了,脑震荡了,情况相当严重。所以忽然通知游胜国要来,大家都很吃惊,难道传闻有误,游副书记好着呢?待到游胜国在若干随员护送下走进会场,一看他惨不忍睹确实就是个伤兵,大家无不震惊。
游胜国自嘲:“样子很精神,是不是?大家看了不要怕。我是唱哪一出戏?苦肉计,我这块苦肉就是用在这种地方。”
他说自己要一边治疗,一边掌握工作。现在麻烦一堆,尾矿坝重大安全事故、交通伤害事故、上访事件绞在一起,涉及千余村民,处理起来非常复杂,方方面面,千头万绪。好在上级非常重视,省、市领导一个批示接一个批示,县里抽调精兵强将,死活要把事情办好。眼下的重点是帮助受灾村民迅速重建家园,让大家来谋新房建新房,从灾难的痛苦中走出来,也有助于化解一腔怒气。事件的调查与追究不能放松,尾矿坝垮塌死了九人,拖拉机车祸死了一人,上访事件中打伤一人,统统要查,依法追究,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该承担责任的都要承担。
会议结束后,郑金提出要向游胜国汇报一个情况。郑金是县政协提案委副主任,五十出头,身份比较特殊,本人是石门镇人,母亲娘家在莲塘村,他是莲塘村的外甥,小时候读书时曾寄住外婆家,与莲塘村民关系千丝万缕,因此被抽调到工作组驻于村中。郑金找游胜国汇报的事情比较敏感,涉及莲塘村跑掉的那几个人。
“亲属都说,他们不会跟你过不去,当时他们不知道车上是你。”郑金说。
游胜国问:“他们跟谁过不去呢?”
“是,是宋县长。”
“宋县长就可以打吗?”
“他们没想打人。当时人多拥挤,都收不住脚,所以才意外把你挤倒。”
“不对。”
游胜国指着自己的左侧太阳穴,说那里挨了一拳头。重重一拳,破皮流血,伤口不算特别大,但是特别严重,因为他给突然打蒙,瞬间失去反应能力。如果不是那一拳,估计他还能撑住,不会倒在地上任人踩踏,弄得这么精神。对此他特别不满。824尾矿坝事件后,他在莲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处理善后,鞠躬叩头什么都做,怎么可以这么打他?打手到底是谁?为什么?他要问个明白。
郑金不敢再多说。游胜国让他去做说服,让跑掉的人统统回来自首。不要以为跑就是办法,也不要以为自己干了什么政府不知道,如今到处有照相机,还有视频,当时上访现场的情况全部都有录像,动手动脚全都记录在案。
郑金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不要藏,说。”游胜国追问。
郑金这才表达出他的一个担心。县公安局一组刑警在莲塘村办案,追查打人者,村里跑掉的人是重点对象。这里边有几个属于824尾矿坝垮塌受灾家庭,现在村里正在分宅基地,救济款和第一笔建房补助也在分发,办案警察提出这几家先扣住,让家人通知跑掉的人回来说清楚,然后该发再发。这么做恐怕不妥,毕竟桥归桥路归路,灾民就是灾民,即使家中有人犯法,只要是灾民,该给什么还得给。
游胜国当即表态:“说得对。要是那么搞,人家不再用拳头,会拿刀子跟我拼命。”
他立刻给公安局负责人打了电话。
4
县委办通知游胜国返县城开会,主任亲自挂电话,要他中午赶回县里,会议下午三点开始,可能要一下午,如果开不完,晚饭后继续。
“你给咱们准备什么好酒?”游胜国问。
主任跟着开玩笑:“咱们有一百年的窖藏茅台。”
“肯定是假的,不要。”
游胜国提出不回县城参加会议,请假,因为酒有问题,同时他这边走不开,上午慰问困难灾民,下午研究救灾房建设,都是大事。
当时游胜国确实正在村里走动,慰问困难灾民,郑金等几人随行,身后跟着几个年轻人,扛着米袋,拎着桶装调和油。游胜国的头部已经卸装,再不用纱布一层层包裹,但是手臂的石膏和护胸带依然健在。
主任很为难:“柳书记说了,这次会议你一定要到。”
下午会议很特殊,是讨论通过几张纸:《关于中秋节突发群体性事件处理情况的报告》。中秋节上访事件影响极大,省、市多位领导批示查处,要求严格,用词严厉,县里必须及时向上级正式汇报反馈。事件调查处理还在进行中,远不到画句号的时候,汇报却需要尽快,否则就有反应迟缓之嫌,因此只能把当前调查处置情况先行报告。这个报告非常难弄,难在涉及县领导自身应负的责任,怎么提,提到什么程度需要小心把握。为了这份报告,县里几大笔手伤尽脑筋,书记柳和平自己也几夜加班,字字推敲,现在瓜熟蒂落,程序上还需要领导们开一次会,正式讨论通过。
“材料初稿前天让人送去审阅,游副看过了吧?”主任问。
游胜国说:“看了。‘不慎挤倒,意外踩踏’,就这么说吧。表示理解,没有意见。你可以在会上帮我转达。”
游胜国讲的是报告初稿里关于他的表述。中秋节上访事件最抢眼之处是县委副书记的挨打受伤,报告不能回避。但是经过反复斟酌,报告只说游胜国是“拥挤中不慎被挤倒,受到意外踩踏”。没有提及他一下车就被上访村民猛击一拳,因之倒地。
“游副还是回来吧,这个会议没你在场恐怕不行。”主任请求。
“我算老几?没问题。”
游胜国坚持请假,不回县城开会。除了因公请假,他还有因私理由:昨晚左臂和肋骨巨痛,彻夜难眠。虽说是“不慎挤倒,意外踩踏”,毕竟伤得不轻,臂裂肋断。眼下他带伤坚守岗位,忍受不了奔波劳累。
主任没有办法:“游副,我得向柳书记报告。”
“尽管说。”
放下手机,郑金在一旁问:“县里开会?”
游胜国说:“躲一躲,只怕躲不掉。”
他们进了村旁山坡上一户灾民的临时棚屋,是在空地上用竹柱、竹席简易搭盖的,棚屋外蒙着塑料布,棚屋地面也铺着塑料布,塑料布上再铺草席,草席上堆着被褥,棚内空空荡荡,桌椅东倒西歪,缺胳膊少腿,都不是完整家具。一个老人裹着大衣靠在一张破藤椅上,旁边一个十来岁男孩坐在地上玩小石子。游胜国一行进门,男孩头都不抬,无动于衷,只顾自己玩,老人却突然从藤椅上起身,一晃仆在地上。
郑金大叫:“小心!”赶紧上前扶老人,不料老人不起来,趴在地上叩头。原来人家不是手脚不灵摔倒,是在对游副书记一行行大礼。
游胜国赶紧上前扶人,生拉硬拽,把老人按回藤椅上。
郑金问:“家里人呢,都在哪里?”
老人耳聋,他听不见。小孩不懂事,充耳不闻。一行人在棚屋里待了一小会儿,放下慰问品,抽身离开。出门后游胜国问郑金:“老郑,这家人什么情况?”
郑金说,地上玩的男孩是个“憨子”,就是弱智。老汉没问题,智力健全,可能是看到领导来关心,还有米和油,无以表达感激,情不自禁跪地叩头。这家人原本是村中贫困户,除了种地,没有其他经济来源。老夫妻生了三个孩子,全是女的,两个出嫁,一个招了上门女婿,生了两个小的,长女次男。小男孙得过一场病,而后就“憨”了,大孙女高中没读完,辍学回家劳作,养家糊口。两年前搞新农村建设,靠大家帮助,这家人好不容易盖了一座新房,在小溪边。824尾矿坝垮塌,这家人的房屋、家产、田地一扫而光。泥石流冲到之前,一家人逃出家门,女儿、女婿带着憨子,把老汉拖上山坡,孙女扶奶奶走在后边,差了一步,逃命不及,双双死在泥石流中。
游胜国不禁吃惊:“一门两命,就是这一家?”
“是。”
“一叩还一叩啊。”
824死难者出殡那一天,在灵棚要游胜国叩头的就是这一家人。今天反过来了,轮到人家老人还游胜国一个大礼。
还没走到下一户困难灾民家,游胜国的手机响铃,是柳和平电话。
“给你派了一辆救护车。”柳和平说,“让他们用担架抬你回来开会。”
游胜国发牢骚:“书记,这里的地雷我踩,那边就算了吧。”
“快回来。”柳和平下令,“你是踩地雷专业户,踩了那边踩这边。”
果然躲不掉。没有办法,命苦不能怪政府,游胜国于当天中午赶回县城。
当天下午的会议并没有地雷爆炸,但是发生了分歧,县长宋凌在讨论时向县委办主任发难:“节日安排为什么还是这样表述?”
宋凌来自省政府大机关,为人细致,对文字材料十分较真儿。以往他在省里给领导写讲话稿,动辄几千上万字,下来当县长后,轮到别人写讲话稿让他念,感觉总不满意,嫌这个表述不完整,那个标点不准确,需要一改再改。政府办几支小笔手跟他不在一个档次,都怕给他写材料。但是这一次宋凌在会议上发难与文字表述等技术性问题无关,涉及的是具体内容。
让宋凌过不去的那句话其实很不起眼,干巴巴缺乏色彩,是关于中秋节时县里主要领导情况的叙述:“县委书记柳和平节前因公到京召开在京乡亲恳谈,并利用节日在京跑项目,县委副书记、县长宋凌在家主持工作,负责节日安排。”
应该说这段文字相当客观,与事实基本吻合,并无太大出入,但是却可以解读出一些特殊意味:县委书记是第一把手,是所谓“第一责任人”,中秋节这起突发事件的主要责任人本该是他,这一次情况有些特别,似可商榷,因为柳和平去北京公干而宋凌在家主持工作,处理是否得当,宋凌的责任似乎要更大一些。
上会之前,材料初稿已经发给各位县领导审阅,当时宋凌即提出意见,对这一表述直接表示反对。由于事涉自身,讲白了有可能被指为推卸责任,宋凌避实就虚,不谈责任到底该谁,只说这样表述不完整,与其说得不清不楚,不如删除这段文字。不料提交到会议上讨论的材料依然还有这段话,县委办主任没有听宋凌的,因此宋凌在会上发难,追问主任怎么回事?怎么可以不顾县长明确反对,置若罔闻?
但是情况绝对不是那么简单,面对如此敏感事项,县委办主任哪有那么大胆?县长的意见他肯定不敢私吞,必然要汇报转达,本县有谁比县长还大?只有县委书记柳和平。这句话还保留在材料里,肯定是柳和平亲自决定的,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柳和平要求这么写。分析这个不需要太高智商,会场上的人个个心知肚明,宋凌本人肯定也是心明如镜,但是他坚持发难,表面上是对办公室主任,实际是对隐身在后的柳和平。
面对县长的追究,县委办主任支支吾吾,不说缘由。他不能把底细兜出来,把县委书记推到前边,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听训。
“你们非要这样写不行吗?”宋凌追问。
“也不是非要怎么的,讨论稿嘛,听取意见。”主任含糊以对。
结果柳和平自己出来说话。此刻如果缩着头不出面,他就不是柳和平了。
“宋县长觉得这样写有什么不对?”柳和平问。
相对于宋凌避实就虚,柳和平反其道而行,避虚就实,他不纠缠材料上那句话为什么还保留着,只问其不对在哪里。
宋凌说:“这样表述不完整。”
“哪里不完整?”
就是关于“宋凌在家主持工作,负责节日安排”。节日安排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节日之前县领导开过一次会,会上有一个议程,由县委办汇报中秋放假期间的工作安排,领导们还讨论了一下。因此节日工作安排是县委领导集体研究确定的。
“没关系,咱们把它弄完整。宋县长改一个写法,办公室同志做好记录,大家一起研究。”柳和平不动声色。
宋凌自己不改:“大家说吧。”
尽管并无激烈抗辩,两巨头在会议上如此相对,情况很不寻常。如果宋凌没感觉到威胁,他不会就此在会议上发难,柳和平明知宋凌可能作何反应,却坚持把那句话留着,显然有其需要。两个人在会议上相抵了。
这时候需要有个人出来扭转,游胜国是场上第三号人物,占着茅坑得拉屎。两巨头为中秋节上访纠结,游胜国本人恰是事件的主要当事人,此刻他不能不出面掺和。
游胜国说:“这个材料不好写,建议县委办继续斟酌,认真考虑。”
县委办主任叹气:“市里催得很紧,不能久拖。”
“那就赶紧想个办法。”
游胜国的办法是喝酒。他让办公室主任去弄一瓶好酒,顶级蟑螂屎水,十三十四什么的,下次开会讨论本材料前积极创造条件,设法把两巨头同时灌倒。宋县长比较好办,只要两杯,保证他看不清报告里怎么安排中秋节,柳书记酒量深不可测,得准备牺牲几个人,不能保证灌倒,必须保证让柳书记一心考虑国际国内重大形势,不跟文字材料较真儿。这样的话,在座领导皆大欢喜。
大家都笑,柳和平板起脸当场批评:“这是讲喝酒的时候吗?”
游胜国笑:“不是时候,我马上整改。”
于是当场整改,不讲喝酒讲工作,游胜国汇报了自己在莲塘处理善后的情况,包括车祸处理、灾后重建等事项,任务都很艰巨。柳书记要他重返莲塘唱苦肉计,看来有效。再不好说话的老百姓,一看他被他们打得全副武装,还要前来替他们张罗,多少会心平气和一些。工作组的干部也一样,有他这副武装在场,大家都得卖力。总的看各个项目进展基本顺利,但是隐患依然存在。
柳和平指令:“重点谈这个。”
目前的一大隐患是824尾矿坝垮塌事件的追究。事故结论已经做出,龙腾石业集团对这一重大安全事故负有主要责任。现在必须尽快对相关责任人进行法律制裁,表明公正,对人们有个交代。受害者、当地百姓和外界对此相当关注,这件事不能拖太久,否则还会酿出事端。
柳和平问:“已经抓了两个人,乡亲们有什么反映?”
游胜国说:“嫌少了,小了,只是替死鬼。”
柳和平感叹:“替死鬼也得够磅。”
824事件的责任方龙腾石业集团是本地石料龙头企业,该企业之所以能够迅速扩张,几年间跃为本地老大,得益于其背景:这个集团其实只是一家子公司,其母公司是龙腾矿业集团,总部在省城,是一家实力雄厚的矿业大公司,旗下有铝、铜、铁等矿业企业,经营区域跨越数省,本县石门镇的龙腾石业只是大集团中的小兄弟。824事件后,负有直接责任的石业集团总经理和一个副总经理立刻被公安部门控制,而后正式宣布逮捕,将接受审判。但是外界一直存有疑问,认为该公司的决策权在母公司手上,两个被抓的子公司头头儿只是替死鬼。龙腾石业需要为这次事件支付足够的赔偿金,但是只拿钱肯定是不够的,只抓两个替死鬼也是不够的。
“垮了一座尾矿坝,死了九条人命,冲了半个村庄,毁了一条溪流,坏了几百亩土地,不重重处理不足以平民愤。”游胜国说。
有领导半真半假夸奖:“游副一心为民请命。”
游胜国也为自己请命。如果该企业老板有良心,尾矿坝不至于这么快垮塌,那就没有824事故,没有中秋节上访,游胜国本人可以少挨一顿拳脚,可以一边愉快地喝点小酒,一边保持领导干部的光辉形象,不必像眼下一样满头是血突然蹿红于网络,伤及日后。作为一个受害者,他对他妈的龙腾矿业集团老板充满气愤。
柳和平当场指示:“这句话不必记录。”
事实上,这种话无论如何不会往纪要里写,柳和平发话只是意在提醒。
游胜国还提到另一个隐患,就是莲塘村失踪人员。上访事件发生后,该村有七八个人销声匿迹,不知去向,都是年轻人,与上访期间发生的推打踩踏行为有关,事后害怕,逃之夭夭。事实上当时现场很乱,除了一旁围观者拿手机拍了几段视频,警察手中根本没有完整录像,如果不是那些人自行逃跑,还真不知道当场有谁。这一段时间,经过工作组和家人的说服动员,已经有几个年轻人听从劝告,回村向办案民警自首,这几个年轻人其实都没什么,不外是现场推挤踩踏有一份,据了解他们都不是有意施暴,更多的还真是“不慎挤倒,意外踩踏”,只不过他们不是被挤倒的那位。除了自首的这几个人,还有几个人依旧藏匿不出,没有踪迹。说来警察也笨,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就搞不出几个毛头小子?这几个人中有的有前科,有的有暴力倾向,所以是隐患,不给他们一点教训,让他们逍遥法外,迟早还会惹出乱子。
柳和平表态:“这件事必须抓紧,责成公安局领导督办。”
这时来了个电话,柳和平起身去接,过后即宣布休会。
县委办主任问:“这个报告怎么办?”
柳和平不动声色:“大家没提什么大问题,原则通过吧。”
宋凌这时不含糊:“我已经说了。”
柳和平表态:“节日安排怎么表述请县委办再斟酌。”
场内再没有一人吱声。
会议结束,游胜国站起身准备离开,会议室外一个年轻人把他拦住,却是书记柳和平的秘书小张。
“柳书记让你去。”小张说。
游胜国折转身子,进了柳和平的办公室,柳已经在里边等他。
“问你两个情况。”柳和平说。
两个情况都与“中秋节突发群体性事件”有关。首先是关于放假,中秋节前,派驻莲塘村的工作组全数放羊,回家过节,连个值班人员都没留,以至于信息失灵,群众酝酿上访,县、镇相关部门毫不知晓。这一放假决定是怎么做的?游胜国知道吗?
游胜国不清楚,当时他已经脱身,没管那边的事情,负责这一块的是林华,具体过程问一问林华就知道。
“问过了,是宋凌。”柳和平说。
节前,林华以824善后工作进展基本顺利,莲塘村民情绪已经基本平稳为由找到宋凌,反映手下工作组的干部在莲塘很努力,大家很辛苦,中秋节放两天假吧。宋凌没跟任何人商量,随口同意。
“林华没脑子,宋凌是愚蠢。”柳和平骂。
“宋县长这个人一杯脸红,酒精经验不足。”游胜国打哈哈。
“不说酒话。”
柳和平又问中秋节当天上午,群众聚集市政府大门外,游胜国打电话给宋凌时,宋是不是上气不接下气?“低血糖”?
游胜国说:“他没跟我讲低血糖,我想他应当是比较紧张。也难怪,宋县长两杯倒地,没料理过那种阵势,不喝也昏。”
柳和平恼火:“别扯喝酒。”
游胜国自嘲:“柳书记太严肃,弄得我很紧张。”
柳和平板着脸,说事情很严重,所以要严肃。宋凌这个人不行,不称职。中秋节上访事件主要责任在宋凌,宋节前松懈,决策失误,事到临头惊慌失措,应对失当。游胜国挨打,责任其实也在宋凌,此前宋凌曾打算把车开进大门,看到群众围上来,一时慌张,倒车逃跑,惹恼上访群众。待到游胜国赶来,上访群众认得车,误以为是宋凌回头,怕他再跑,一拥而上,意外因此发生。游胜国替宋挨打,当了一回冤大头。
游胜国说:“感谢书记理解。别人以为我多坏,百姓恨之入骨,所以一上来就拳打脚踢。真是冤死了。我虽然缺点不少,自认为基本上还是好人。”
“现在不说你,说他。”
“那些事情都过去了。”
“没有过去,现在更严重。”
柳和平所谓“严重”指的是宋凌没有勇气承担责任,一味推卸,今天会上已经表现出来。什么“表述不完整”,什么“县领导集体研究”,都是推脱,不敢承担。虽然宋凌应负主要责任,柳和平本来还想保一保,县里上送的这份报告里,宋的问题基本不提,工作组放羊,现场惊慌失措,都不涉及。宋在家主持的那一段文字是柳和平决定保留的,因为是事实,不提可能会引起其他问题。宋居然连这个也不能接受。
游胜国说:“柳书记我很担心。”
“你说。”
游胜国担心宋凌。宋一杯脸红,两杯倒地,不仅是酒量,他的气量也不够,承受能力尤其不足,人比较放不开,不像柳书记大人有大量,实在也不如他游胜国能扛。如果中秋节那天是宋凌挨打,而后被爆炒于网络,宋可能会去跳楼,不可能像他这样还能到处踩地雷。因此宋对报告里的一段文字斤斤计较,看得非常严重,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只是县里自己的报告,自说自话,最终要由上级来认定其中责任,眼下为了一段话把宋逼急,似乎没有必要。柳书记高瞻远瞩,不妨酒杯一端,和谐平安。
“三句不离酒话。”柳和平批评。
游胜国点到为止,意思已经表达清楚,其他不宜多说。离开书记办公室后,他饭都不吃,直接上路返回莲塘。
所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游胜国急急忙忙离开,也没躲得过去:他前脚刚到,后脚有人跟过来了,却是宋凌。宋县长以重视灾后重建工作,深入现场视察为由驾临莲塘,当晚住在村部。
宋县长为柳和平的态度耿耿于怀,他对游胜国说:“我不当他的牺牲品。”
游胜国说:“县长言重了。”
“你不清楚。”
宋凌从上边渠道听到了一些消息。中秋节群众上访,官员挨打,到处议论纷纷,影响非常不好,省主要领导极不高兴,近期接连发话,责成省里相关部门和本市严肃追究。县里发生类似重大事件,第一把手应当承担责任,柳和平却企图自己脱身,用该报告暗示责任在县长宋凌。柳一心想当副市长,不惜为此牺牲别人,很不应当。中秋节柳和平固然不在场,事件的发生却有其前因,是柳以往决策引来的严重后果,柳当然要负主要责任,怎么可以往别人身上推?
游胜国说:“柳书记不至于吧,宋县长不必过虑。”
宋凌说:“其实你明白。”
宋凌认定柳和平要牺牲他,书记不愿负责,要谁去顶?只能是县长,其他副职领导分量不够,承担不了。
游胜国即开玩笑:“早点把二号车让给我不就得了,这种时候我去。”
宋凌说:“不开玩笑。”
对宋凌而言这个问题生死攸关,所以他要在会议上发难,坚持不让。如果柳和平一意孤行,宋凌不惜为此摊牌,他从省里下来的,他在上边有渠道。
游胜国说:“县长,这个办法不好。”
“你有什么建议?”
游胜国还是那个建议,下午会议上已经提过,那不尽是开玩笑。宋凌在省城家中暗藏一瓶顶级洋酒,路易什么的,号称十三,喝来像蟑螂屎水。把它贡献出来,两巨头共饮,他作陪,一人三分之一,宋县长喝不完的他包。眼下这种时候,一起喝酒,共同承担,比互相疑虑要好。
宋凌摇头:“有可能吗?”
游胜国认为事在人为。他虽然挨了一顿推打踩踏,一时声名狼藉,却没有放弃希望,仍然听命于柳书记,坚持四处踩地雷,看到二号车依然十分眼热。相信一切都会过去,酒还是有的,他还在等着书记上了县长接,县长上了轮到他。大家本来就在同一条战壕,各占一个坑,中秋节老百姓闹了一场,大家也没跑到其他战壕里去啊。
宋凌感叹:“你以为都像你。”
他把一个被列为高度机密的情况告诉游胜国:中秋节上午对游胜国挥拳施暴的人已被公安部门锁定,这个人姓黄,人称黄大脚,是莲塘村一个小痞子,以往有不少劣迹,出事后离乡逃跑。其实这个人并没有跑远,就藏在本县一个朋友处,捕住他不需要费太大劲,为什么警察不动手?也不向游胜国报告?这是柳和平决定的。因为抓人可能引发不稳,宁可先放着。对柳和平而言,游副书记挨顿打不算什么,一切以是否对自己有利为首要考虑。
游胜国骂:“妈的,我还说警察这么笨。”
5
谈话人员到了莲塘村,在救灾房工地现场找到了游胜国。谈话人员一共三名,两名来自省里,游胜国不认识,第三位是熟人,市纪委一个室主任,姓范,跟游胜国级别相当。他们坐一辆轿车前来,轿车挂的是省直机关车牌。
范主任给游胜国介绍省里来客,是两位处长,分别来自省纪委和省委组织部,两位处长奉上级领导之命前来了解有关情况,市委领导派范主任带下来找游胜国谈话,他们特别说明:只是个别了解情况,不是办案。
游胜国说:“我明白。”
他们了解县委书记柳和平与龙腾矿业集团老板间存在什么交往?
“这个企业是我们县的石业老大,每年春节县委县政府搞企业家联欢,吃顿饭,柳书记跟龙腾石业的王总一起喝一杯,肯定是有的。”游胜国说。
“不是问这个。”范主任提醒。
人家问的是龙腾矿业集团,省城那个母公司,不是本县这家子公司。有反映说,柳和平与该母公司大老板邱镇东关系密切,柳在本县当县长时把邱引进来搞龙腾石业,柳给了邱很多优惠和关照,所以龙腾石业才会在石门镇迅速扩张,搞垮许多竞争对手,兼并大批小型石料厂,几年内成为龙头老大。龙腾石业尾矿坝存有严重隐患,县里早就有议论,柳和平却置若罔闻,不予查核,企业因为柳的庇护,有恃无恐,置安全于不顾,最终导致824灾难。
“这家企业的具体情况我不是太了解。”游胜国说明,“我在县里主管农业,工业和招商引资这一块是其他领导管。”
“龙腾石业尾矿坝存在隐患,事前你是不是听说过?”
游胜国承认有所耳闻。他管农业,处理农田水利等事情,确实触及过龙腾尾矿坝。曾经有人向他反映那个坝不安全,他在下乡检查时还特地上坝看过,但是毕竟是外行,看不出名堂,当时他给镇里和县矿管部门打过招呼,两个单位都说会认真对待,而后他没再管这个事。
“中秋节期间,柳和平在北京干什么?”
“他去开恳谈会,而后跑项目。”
“是什么项目?”
游胜国再次说明,由于分管不同,他对招商一块的项目确实不了解。
“有没有听说他在北京与邱镇东一起活动?”
游胜国吃惊:“不会吧?”
有人举报,中秋节柳和平在北京根本不是跑项目,是陪着龙腾矿业集团老总邱镇东办事。邱的子公司龙腾石业尾矿坝出事,总经理被抓,邱镇东请柳和平一起到京,找上层关系施加影响,防止824事故追究升级,火烧到邱镇东那里。柳和平跟邱镇东关系特殊,两人互有需要,互相利用,因为邱有天线,跟上头大人物有来往,可以帮柳和平上进。当年把邱引进石门镇,两人间就有交易,824事件之后,柳设法控制当地局面,压低受灾群众要求,减少企业赔偿,邱则设法让柳的提拔不受影响。两人间的秘密交易很隐蔽,知道的人很少,柳的爱将游胜国可能了解一些内情。
“这是要我死啊。”游胜国感叹,“真是命苦不能怪政府。”
游胜国否认自己知情,举报信里讲到的这些事,他觉得不太可能。
“你本人跟邱镇东有什么交往吗?”
游胜国认识这个老板,本县办过一次经贸节庆活动,邀请嘉宾包括这位老板。后来有一次游胜国随柳和平书记到省里办事,邱知道了,提出请两位领导吃饭,当晚柳和平临时有事,让游胜国去抵挡,游胜国跟邱老板喝了一次酒,仅此交往。
“但是印象很深。”游胜国说,“当时邱老板从轿车屁股后边拿出一瓶洋酒,说是路易什么的,吓死人。后来想想不太可能,估计是假酒。”
“一起吃饭的还有谁?”
“省里一些部门的人,处长而已,跟我差不多,都不是大人物。”游胜国说,“到现在还很后悔喝那次酒。”
“为什么?”
“假的嘛。”
三位调查人员没再多问,告辞返回。
他们走后,游胜国几经斟酌,给柳和平挂了一个电话。
柳和平问:“有什么情况?”
游胜国汇报救灾房建设进展。两天前他刚到县里找柳和平专题汇报过,现在还汇报个啥?做个由头而已。
“我把他们接见了。”末了游胜国报告。
“我知道。”
“要求守口如瓶,很严重啊。”游胜国打哈哈,“这是闹什么鬼?柳书记?”
“内鬼。先推责,再诬告,恶劣。”
游胜国说:“这几年跟随柳书记在酒桌上战斗,我有体会。一上阵不怕对方能喝,只怕旁边小人恶意起哄,乡下人叫做唤狗相咬。”
柳和平说:“这一次恐怕不是旁人起哄。我去北京那一天,邱镇东也在。他跟宋通过一个电话。就这么个事,捕风捉影。”
“这个可以搞清楚,不难。”游胜国说,“哪一天柳书记召集一下,我灌宋县长,一杯不够,两杯用不着,包他举手投降,坦白交代。”
柳和平说:“你啊,我知道你的意思。”
没再多说,事情就此交代。这个电话游胜国不能不打,柳和平是顶头上司,以柳的掌控能力,上级调查人员来干什么,找谁问什么,柳不会不知道。游胜国“把他们接见”后主动打这个电话,表示坦然,有利消除猜疑。但是游胜国也不能做具体报告,因为必须守口如瓶。那么就喝酒吧,酒这种东西值得热爱。
几天之后,县城再起风波。
那天晚间接近午夜时分,县公安局刑警大队接到一个报警电话,报警者称城北大十字附近发生一起凶杀案,一出租车被坏人劫持,司机被杀,车被弃于十字路口西侧省道路边。值班警察接警后马上向局领导报告,恰当时本市其他地方接连发生数起劫车凶杀案件,局领导一听居然劫杀到本县来了,案情挺严重,下令迅速行动,县刑警几乎出动了半个大队,开出七八辆警车,以最快的速度直奔大十字。
这是个假案,根本没有劫车凶案,没有什么凶手和死者。但是报案者所称大十字西侧省道边确实停着一辆车,不是出租车,是一辆白色尼桑,私家车。
刑警包围了那辆车,拿手电筒往里一照,车里有人,活着,举手遮着脸。警察敲车门,要车里人下来接受问询,车里人却不下,也不开门,跟警察磨蹭了几分钟。末了磨蹭不下去了,轿车后排右侧车门打开,有一个男子走下车,说了句:“干什么?”
这男子说话气喘,低血糖,居然是县长宋凌。
车上还有个人,是位年轻女子,留披肩长发。
那天带队行动的是县刑警大队副大队长,宋凌不认识他,他却认识县长。一发现自己把县长逮住了,副大队长心知不好,当即表示是误会,带着手下警察迅速撤退,停止骚扰,将县长及白色尼桑车上女子弃于路旁不顾。堂堂一县之长,午夜时分与一年轻女子躲在一辆私家车中,停泊于城郊僻静地点,说来绝对不正常,但是只要不是涉嫌凶杀劫持,刑警还不好多管,如果车上下来的男子獐头鼠目是个陌生人,尽管没有凶杀劫持迹象,警察还是有必要查问一下究竟,以防坏人坏事,碰上大权在握的本县县长就不一样,最好赶紧走人以免彼此尴尬。
半个刑警大队刚回到县公安局,局长的电话到了,追问怎么回事?副大队长报告了情况,局长下令:“交代大家不要乱说。”
副大队长说:“已经交代了。”
事涉县长,影响不好,确实不宜外传。但是这种事情哪里捂得住?参加行动的警察那么多,哪怕个个都能守口如瓶,也还有报警者的那张嘴巴捂不住。这个报警者不一般,报一个假案把警察骗到大十字,把县长抓个正着。毫无疑问报警者知道谁在那个私家车里,他要让警察把县长和年轻女子当场逮住,让人们知道这件事,他当然不会自行封口。
一小时后县城内外沸沸扬扬,天还黑着,本县境内各通讯机站就异乎寻常地忙碌,有关宋凌县长大十字风流韵事的特大花边新闻通过电话和短信迅速传播。第二天上午恰好有一个表彰大会,宋凌无以逃避,必须衣冠楚楚,“着正装”登场。结果在他步上主席台之际,台下“嗡”地一下,遍地窃笑,宋凌的脸顿时通红。该领导如游胜国所形容:“一杯脸红”,到了这种时候不需要酒,已经色彩嫣然。
几天后,市里派员悄悄来到本县调查了解。经查,当晚与宋凌待在车里的女子为市一中一位音乐老师,已婚,其夫为同校教员,两人生有一女,已经五岁。女老师有一辆尼桑轿车,就是当晚停在大十字西侧的那辆。前段时间女老师与县长在一次联欢晚会上跳过一次舞,相识后不时发发短信,通通电话。宋县长的夫人孩子都在省城,自己孤身就任,生活多有不便,加上政务繁忙,工作负担重,女老师很同情,多方关心帮助。近来宋县长工作压力很大,身心俱乏,女老师为之着急,当天晚上用自己的车拉着他在县城周边转转,说说话散散心,帮助县长排解。交谈中忘了时间,不知道已近午夜,引出了当晚故事。
这是当事人对调查人员提供的说法,其中似有破绽。本县上下,几乎全体成年男女都认为宋县长与女老师有一腿,若不是警察认出县长,草草收兵撤退,不用费多少劲,肯定会从轿车里翻出若干物证,例如卫生纸、安全套之类。俗话说“捉奸捉双”,县长这一对儿虽然给捉了双,却未能证明其奸,至少他被警察叫下车时,身上并非一丝不挂,这还算不算呢?根据时下流行的“无罪推定”规则,没有确凿证据的男女行为,目前只能先以从无。
但是女老师的丈夫男老师不接受从无规则,人家宁信其有,尼桑事件一出,男老师咽不下一口气,即提出离婚。这位男士还被怀疑为当晚报假案的匿名者,也许他早已发现老婆红杏出墙,并实施跟踪,一直追到大十字,招来警察棒打了野鸳鸯?
宋凌却说:“不是他。”
“那么是谁?”
宋凌说:“你猜得出来。”
游胜国说:“瞎猜猜出醉蛤蟆。”
游胜国三句不离酒话,他经常转战于酒桌,有经验。以他观察,有的人在酒桌上很霸道,让谁上就得上,牺牲谁都不在乎。通常这种人自己的酒杯倒是可靠的,没必要偷偷摸摸给自己倒矿泉水,或者把自己喝过的酒倒在旁人的杯子里。小动作、小勾当多半是身边小把戏干的,那种人自己不至于。
宋凌却不接受:“无论是谁,根子在他。”
宋凌一向“避实就虚”,他与游胜国谈及大十字风流韵事,并不触及自己与同案女老师究竟在车里干什么,只追究谁在就此发难,并归咎于柳和平。那一天宋县长与游副书记相会于一个剪彩仪式,仪式是为石门镇一座824冲毁公路桥重建通车而办,宋凌赶来参加,当时大十字风流事件调查了解已告结束,宋凌从省里他的渠道得知调查结论对自己没有大碍,他向游胜国做了通报。
“我直接找省领导反映。”宋凌说,“领导听说下边这么搞,非常恼火。”
游胜国说:“看县长火冒三丈,我要说一句,这样喝不行。”
“什么喝?”
说的是酒桌恶斗。游胜国有过经历见识,结果都一样:无一幸存。
宋凌不吭声,话题一转:“老游,实话说我很感激。”
他提及上次开会讨论的“负责节日安排”。经过再三斟酌,最后上送的报告把涉及宋凌的那段话删除了。宋凌听到情况,知道游胜国劝了柳和平。
“谁该受追究很快会有结果。”宋凌说,“他跑不掉。”
游胜国直言不讳:“宋县长的腿比柳书记长吗?”
宋凌又气喘,说不出话。
他们去了尾矿坝现场,时过境迁,这里依旧一片狼藉,满目凄凉,坝里有几辆挖掘机在开挖泄水通道。
游胜国告诉宋凌,这段时间里,有事没事他常会到这里看一看,说是关心整修工程进度,认真检查以防隐患,其实是心里非常懊恼,到这里后悔一番。这一切本来都不会发生,这座尾矿坝本应该坚固如初,九个死者本该活着,房屋溪流和田野不会被冲毁,中秋节不会有人上访,他本人不会被踩踏,两巨头始终亲密合作,二号车终于轮他使用。事情本来应当是这样的,只要他能抓住不放,防范于事前。当初他已经走到这座坝上了,为什么拍拍屁股又走开了呢?一朝决口,无以挽回。眼下心里过不去,叩了这头叩那头,踩了这边踩那边,已经迟了,悔之莫及。
“酒桌上也差不多,小心弄成这样。”游胜国指着坝内狼藉,直言警告。
宋凌没吭声。
离开时,宋凌问:“事到如今,游副有什么建议?”
游胜国说:“用你的酒。”
宋凌离开后。县委书记柳和平给游胜国挂来一个电话。
“宋凌去莲塘干什么?”柳和平问。
游胜国说:“宋县长虽然有时候低血糖,能量并不差,否则到不了这个高度。”
“你什么意思?”
“柳书记大人大量,高瞻远瞩。”
其实并不需要游胜国提醒,柳和平自己清楚。宋凌来自省城,“空降兵”,背靠大树,柳和平不会不考虑这个因素。但是柳和平也不会因此受制,需要的时候他不会畏首畏尾,柳和平自己也是有根基的,能当到书记,不会没有后盾与支持。
两天后,本县召开创建文明县城表彰会,书记、县长两巨头原拟隆重出席,却不料会议召开前夕,市里突然来了通知,要柳和平、宋凌两位立刻赶到市里,市主要领导要与他们谈话。两人匆匆动身,于表彰会上隆重缺席,情况很不寻常,消息迅速传遍全县,一时议论纷起。有人说可能是邱老板事发,柳书记栽了,也有人担心县长,不会是某一条短裤让人发现了吧?
那天上午游胜国不在县城,躲在石门镇开协调会,讨论824水毁村道的整修事宜,上午十时许,镇派出所所长忽然打电话报告:“大脚落网了。”
“哪个脚?”
“黄大脚,中秋节打人嫌犯。”
几分钟后,游胜国赶到了派出所。
黄大脚在中秋节后离村不归,行踪不定,流窜于本县及周边几个山区地方,可能以为风声平息,近日悄悄潜回莲塘。其实办案人员是明松暗紧,始终关注他的动向,在掌握了确凿情况之后,今晨突然搜查,把黄从藏匿处搜出,带到派出所来。游副书记曾交代这个人抓到后要立刻报告,因此所长打了电话。
游胜国问:“他把脚藏在什么地方?”
“在村后山坡灾民临时棚屋里。”
“哪一家?”
居然是憨子,跟游副书记“一叩还一叩”的那一家人。
游胜国吃惊:“他跟他们有关系?”
黄大脚本是外村人,其父早死,其母改嫁莲塘,他拖油瓶拖到本村。由于缺乏管教,黄大脚从小惹事生非,打架滋事,偷鸡摸狗,从问题少年长成问题青年。黄的家境和口碑都差,没人愿把女儿嫁给他,村中同龄青年大都婚配,只有他找不到老婆。憨子的姐姐从镇上中学辍学回村后,黄大脚看上了,神魂颠倒,百般纠缠。起初憨子家人坚决反对,却不料黄千方百计讨好,女孩竟有些意思。憨子父母考虑自家贫困,提出如果黄大脚愿意入赘,跟女儿一起照料老人,他们死后替他们照料憨子,他们可以同意。黄大脚一口应允,彼此商定待新房盖好后才讲婚配。黄大脚为了当上门女婿,也为了自己将来有个家,不惜出钱、卖力,帮着憨子家盖房。却不料好梦未圆,824一场泥石流把什么都毁了,新房不存片瓦,未来的新娘死于非命,黄大脚人财两空。
“明白了。”游胜国说,“是这么回事。”
黄大脚向领导要叩头,以及中秋节的老拳相向,是因为没了老婆,满腔怨恨,作为一个光棍痞子,他怕个屁。憨子家的老人还游胜国一个叩头,那其实不是回报是求情,虽然鸡飞蛋打,孙女已亡,这家人可能还在指望未遂上门女婿,盼望他们以及憨孙子还能得黄大脚照料,因此只怕领导和警察追踪不止。
黄大脚被带到游胜国面前,头发老长,表情慌乱,手上戴着手铐。
游胜国指示:“把铐子开了。”
他认定中秋节打他的不是这个黄大脚。所长不禁口吃:“他,他已经供认。”
“我说不是就不是。”
这一点无可争辩。游胜国既是领导,又是受害当事人,他有权指认。
黄大脚被当场释放。
当天下午继续开会,晚饭在镇政府食堂吃,正吃着,电话铃响,游胜国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一看,显示是柳和平,他赶紧接听。两巨头被突然叫到市里谈话,游胜国虽然远在乡下,也在第一时间听到消息,免不了要关心下文如何。
“柳书记回来了?”游胜国问,“没事吧?”
“没事。”
“有重要精神?”
“有。”
柳和平要游胜国立刻返县城,听取上级领导重要精神传达。
“连夜开会?”游胜国问。
“不开会,到宾馆贵一。”
“吃饭?”
“对。”
“有酒?”
“有。”
游胜国笑:“看来情况不错。怎么不早说?让我留个肚子。”
柳和平说:“不怕撑,赶紧来,等你。”
游胜国立刻叫车往回,镇食堂已经用过晚餐,此刻吃不重要,重要的是“重要精神”。本县近时风波屡起,发展到两巨头不和,彼此找事,被上级领导叫去谈话,这次谈话无疑不轻松,少不了“严肃指出”,批评诫勉。柳和平从市里一回来就打电话召唤游胜国,情况似乎不容乐观,但是又有吃又有酒,不像过于沉重,想来有些奇怪。
不到一个小时,游胜国赶到县宾馆。贵一即一号贵宾包厢,空间大,装修好,是县领导接待重点客人的地方。一脚迈进包厢,游胜国脸上即露惊讶:偌大一张大桌边只有两个人,却是两巨头,柳和平与宋凌相向坐在包厢沙发上。
游胜国问:“还有谁?”
没有其他人,两巨头加上他,三人一聚。大餐桌上摆着一瓶酒,水晶酒瓶精巧别致,里边的液体闪着光泽,人头马路易十三。
游胜国笑:“这是真的吧?”
宋凌担保:“酒是真的。”
“感觉挺突然。”
柳和平说:“那么就不喝?”
游胜国说:“当然要喝,这个十三惦记久了。”
于是入席,上菜,开瓶,斟酒。
干第一杯时,游胜国凝神静气不说话,宋凌在一旁看着,表情有些紧张,气喘。
“好像跟邱老板的不一样。”游胜国终于表态。
宋凌再次声明:“酒肯定是真的。”
“重要精神呢?领导什么要求?”游胜国问。
柳和平指着桌上的酒瓶:“这是落实领导要求。”
上级领导对本县班子目前状态很了解、很关注,谈话中点了一些问题,做了若干强调。柳和平与宋凌都表了态,决心加强整改,团结奋进,现在重在落实。游胜国曾一再建议喝酒,其意不在酒,是领导间加强沟通协调,共同面对困难,该重要建议与上级领导的重要精神相吻合,因此柳和平与宋凌商量,回县后立刻把游胜国叫来喝,以示行动迅速,认真抓落实。
游胜国评价:“有蟑螂屎味,可能是真的。”
他又提起省城邱老板的那瓶酒,味道很重,至今想来满嘴蟑螂屎。
当晚喝得尽兴。宋凌破例干了两杯,脸红了,但是没有倒地。柳和平比往常放开,喝到最后还是深不可测。游胜国一如既往,不把自己喝倒不算完成任务。
“酒桌上没有我怎么行呢?”他自夸。
柳和平说:“游副很难得。”
游胜国说:“难得不一定好。”
他是说酒,路易十三。游胜国好酒,白酒黄酒红酒都喜欢,洋酒却不擅长,只是碍于这个酒名气大,怎么不喜欢都得试试。上一次在省城让邱老板灌了几杯,至今嘴里不舒服,心存疑问,所以才会一直惦记宋县长手上这瓶,以求一试真假。
柳和平说:“邱镇东有可能作假。”
游胜国说不仅酒假,那桌菜也让他至今难受。当时他交代几个部门注意石门镇尾矿坝,有心要深入查查,惊动邱老板了。结果邱备了盛宴,上了极品,叫来一桌贵客,柳和平没有出场,他替书记上阵,抵挡一番。事后心里掂量一下,感觉自己酒量有限,对付不了,知难而退,没再过问尾矿坝的事情。824垮坝,灾难触目惊心,不能说是他的责任,却因为有过邱老板的酒,自觉难辞其咎,对灾民有愧,心里总是过不去。之所以愿意叩了这头叩那头,踩了这边踩那边,皆因其起。
柳和平说:“事情都过去了。”
游胜国说:“十三喝了,接下来只惦记二号车。怎么样?还有希望吗?”
柳和平没有直接回答,从身边公文袋里掏出一份材料,递给游胜国。
游胜国自言自语:“妈的,我还认得字?”
其实还认得,酒劲没到那个程度。这是一份内参文章的复印件,出自一家中央主流媒体,复印件里的文章标题很醒目:《是谁被推倒于地?》。
“是我呀。”游胜国说,“难道还有谁?”
这是一则短评文章,通过本县尾矿坝事件和中秋节上访事件,论及基层官员中存在的严重问题,提出须从严整治。文章旁边有几排手写文字,为省上一位重要领导的批示,批示语气极为严厉。
原来市主要领导与本县两巨头的谈话,主要还是围绕这篇文章和批示。市里需要迅速反应,有一个明确态度,柳和平与宋凌被叫去汇报情况,研究如何处置。
游胜国说:“明白了,这里有地雷。”
柳和平说:“游副喝。”
宋凌说:“再干一杯。”
后来的事情记不太清楚了,游胜国记住的最后一个细节是宋凌把他扶上车,手中抓着一个空酒瓶,就是当晚的十三,宋凌留给他做纪念,连同极品洋酒的精美包装盒。分别时宋凌说了一句:“对不起。”
“什么?”
“对不起。”
事后想来,游胜国觉得就此而言宋凌还可以,至少有所表示,于心不忍。柳和平安排这场战斗也算一个表示,尽管他不吭一声,莫测高深。两巨头因谁该承担责任而产生分歧,经牛刀小试后审时度势,互相掂量,终究接受上级领导批评,听从了游胜国的建议,共饮一杯,同舟共济,中止了彼此间事态的恶性发展。
但是他们依然需要推荐个人去为之承担。
6
游胜国被立案审查。
824尾矿坝事件发生前,水利部门向游反映该坝存有隐患,游曾视察过现场,随后却没再过问。如果他能重视,垮塌事件有可能防止。灾难发生后,游胜国负责善后工作,“包生包死”,却未能预先察觉不稳迹象,以致突发群众上访。上访事件发生时游未能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醉于家中,匆忙赶到时一身酒气,被上访人员推挤踩踏,引发广泛不良影响。是谁被推倒于地?游胜国无以逃避。
游胜国以种种理由为自己辩解,终因事实俱在,无以推卸,负有直接领导责任,受到严肃追究。处理决定形成后,材料送游胜国过目,他问:“这干什么?”
“需要签字。”
游胜国拒绝签字,不必多此一举。
“你知道的,这是规矩。”
“我说过命苦不能怪政府。”
无论签不签字,决定迅速执行,几天后他被宣布免职,调离本县。
离开前游胜国去了石门镇,独自前往尾矿坝垮毁现场。他把那天晚上的空酒瓶带上山,在尾矿坝口将酒瓶敲碎。
果然称得上极品,空酒瓶的碎玻璃里依然有着淡淡的蟑螂屎味。
游胜国自我排解说,与灾难中倾家荡产,死于非命的灾民相比,他承受的又算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能都去躲避,确实应当有人出来承担,他本人也确有责任。
他被降级使用,调任市农办主任科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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