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来米骨牌-胆小如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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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事情在一瞬间突然发生,猝不及防。

    那时候有一辆大货车行驶于前方主车道,货车满载,于上坡路段气喘吁吁,速度缓慢。我们的轿车从后边赶上,追到货车屁股后,司机小张打了方向盘,闪到左侧快车道上,加速从大货车侧后超车。当时约下午四时半,天气晴朗,无风,无雾,没有艳阳晃眼,能见度极好,以小张的驾驶技术,该超车作业十拿九稳,不会有任何问题。

    不料意外骤然降临:有一个男子忽然从前方绿化区蹿出来,越过隔离带护栏跳进快车道,阻挡于我们的超车路线上。

    我坐在助手位,与司机小张同在前排,我们俩同时看到了前方跳出来的男子,第一反应完全相同,我们一起紧张发喊:“有人!”

    其时我们行驶于高速公路。高速公路不是城市街道,其外围是封闭的,其路面车流穿梭无尽,除了道路维修人员,徒步路人没有机会进入,没有谁会冒着被撞成肉饼的危险横闯高速公路。当然也有例外,我们碰上了。

    后来分析,突然跳出来的男子应当来自另一侧车道。高速公路我们这一侧车辆由南向北行驶,另一侧反向,由北往南,两侧之间有隔离带,安有护栏,护栏里是绿化区,种着齐腰高的灌木。闯道男子估计是反向某一车辆的搭载人员,在高速公路旁违规下车,穿过对面车道进入隔离带,试图越过隔离带,穿过我们这一侧车道,从路边某处离开高速公路。此人要么是精神不健全流浪人员,要么是醉汉,也可能是贪图走近路的附近居民或打工者。此人跨越护栏之前应当估摸过情况,他看到了主车道上蹒跚而行的大货车,认为距离还远,来得不会那么快,时间足够他穿越路面。他却不知道大货车后边藏着我们这辆轿车,我们正在超车,司机会加大油门,车辆会加速,高速行驶的轿车只须一眨眼时间就扑到眼前,快得人措手不及。

    小张踩了刹车。我听到车底板下刹车片强烈摩擦的尖锐声响,这一段距离已经不够紧急刹车,我们的轿车眨眼间冲到男子面前。男子听到动静,扬起脸看,那是一张非常吃惊,表情异常生动的脸。他大约三十五六,穿着一件旧夹克,手上还有一个小包,突然扑上来的轿车让他感觉到危险,他显得意外,茫然失措,突然止步,站立在快车道边缘一动不动。

    这时我们刚刚超过大货车,小张别无选择,只能驾车朝男子直撞过去。男子已经失去反应,没有任何闪避。就在被我们的车头撞飞之前,我们身后传出两声惊叹。

    “快!快!”

    除了惊叹,还有拍打声,是手掌用力拍击座椅的声响,“嘭!嘭!”两下。

    是坐在后排的丁茂盛发声。小张猛然一惊,急打方向,我们的车从闯道男子身边擦过,冲进主车道,挡在货车前。正在加速爬坡的大货车一头拱到我们车屁股后,小张猛加油门,轿车忽一下冲出去,抢了个千钧一发,在被大货车追尾撞击之前跑开。

    几秒钟后我们的车停在路旁停车带上,我们身后的路面已经乱成一团。

    闯道男子侥幸被我们闪过,却被另一辆轿车撞飞,从他蹿出的护栏边被撞到五十米外的路面,当即化成一团血肉饼。撞他的轿车是一辆宝马,原本紧随我们这辆车,我们超车时,宝马也跟着超。我们遇到不速之客紧急刹车,后边宝马反应不及,一头撞上来,还好小张从快车道闪避到主车道,钻到大货车前头,躲过了前边的不速之客,也躲开了后头的追尾。我们闪出快车道后,宝马车飞速前拱,路边男子躲避不及,即被撞飞。宝马车撞人后紧张右闪,与右边的大货车刮蹭,而后又弹向护栏,在路面上跌撞旋转,最后停在路中间。大货车紧急停车,身后几辆车相继追尾,连环碰撞停车,那段高速公路顿时堵塞,车辆横七竖八,遍地狼藉。

    我们算是绝处逢生。小张把车停在路旁,抱着方向盘不住发抖。

    丁茂盛在后边问:“小张怎么搞的?刚才蒙了?”

    小张哆嗦着,回不了话。

    “生死关头,不能胆小如鼠。”丁茂盛批评。

    我拿出手机想挂电话,丁茂盛即追问:“干什么?”

    “要不要报个警?”我请示。

    “算了。”

    我把手机收起来,不料他转念改了主意。

    “小陈打吧。”

    我打了110。我把发生事故路段报给接警人员,告诉他们情况相当严重,有人身亡,可能还有伤员,请赶紧前来处理。接警人员询问我是什么人?我告诉他自己是路过的,一个目击者。

    “叫什么名字?”

    “我姓陈。”

    我把手机关上。

    丁茂盛问司机小张:“缓过气没有?”

    小张脱口道:“吓死了。”

    他承认刚才看到男子突然从隔离带蹿出来时,脑子里一片空白,踩刹车是下意识动作,那时候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大货车就在身旁,变道闪到大货车前有如送死,太悬了,他不敢那么干,所以只能让车往行人身上撞。领导一发声,他血往上冲,一咬牙冒险闯道,居然闪了出来。

    丁茂盛说:“差个零点一秒,完了。”

    小张连说:“太险太险太险。”

    “其实该表扬你。你是眼疾手快,我才是胆小如鼠。”丁茂盛自嘲。

    事情发生的时候,丁茂盛坐在轿车后座接一个电话,那种时候通常他不会注意路面情况,也许是我和小张的失声叫唤把他惊动了,让他中断通话,跟我们一起掠过车祸,终于有惊无险,车与人毫发未损,逃出一劫。

    丁茂盛问:“路边那个人怎么样了?”

    小张哆嗦:“肯定完蛋。”

    “你没动到他吧?”

    我回答:“小张闪过去了,是宝马撞到他。”

    当时宝马车横停于路中,一男一女两人从车里钻出,跑到路边。男子在打电话,也许是报警。宝马伤人撞车之后已成废马,但是乘客似无大碍。

    丁茂盛吩咐:“小陈给小张水,壮壮胆。”

    我把手中矿泉水瓶递给小张,他一口气喝了半瓶。

    丁茂盛问:“壮过胆没有?”

    小张喘口气:“可以了。”

    “快走。”

    小张发动马达,我们迅速离开现场。由于车祸骤起,高速公路交通阻断,等待事故处理部门人员赶到,所有有关的无关的车辆此刻都被肇事车辆挡在路上,只有我们一辆车例外。我们抢在事故之前脱出来,窜到现场前边,我们后边的车全给堵死,整个事故现场只有我们一辆车还开得走,从这里到下一入口,此刻只供我们一辆车通行。

    丁茂盛告诉我:“小陈,给王主任挂个电话。”

    我挂了王复华的手机。铃响几声,王复华接了电话,手机听筒里他的声音很低。

    “小陈,什么事?”他问。

    我问:“主任开会?”

    果然是在会议室里。王复华是市人大主任,今天下午人大常委会开例会。

    “是不是丁副书记有事找我?”他问。

    我回答:“是的。”

    我把电话递给丁茂盛。

    丁茂盛与王复华商谈一份治理流域水污染文件,该文件是市人大报送省人大的一份反馈件,因涉及丁茂盛分管的工作,王主任批示呈丁副书记审阅。上星期该文件已经交到丁茂盛手里。

    “什么时候得报省里?”丁茂盛在电话里问王复华。

    我听不到王的回答,但是能估计到他的答复:按照规定时间,必须尽快报送。

    丁茂盛说:“行,我马上赶回去处理。”

    丁茂盛谈起刚刚发生的车祸,说几分钟前差点出事,一个路人被撞飞,死于非命,还好祸事未曾波及,及时逃脱。王复华吃惊,即表示关切,丁茂盛自嘲,称看来他本质上不是好人,所以逢凶化吉。

    “都说好人死得快。”丁茂盛说。

    他们在电话里哈哈。

    通话结束前,丁茂盛再次提到那份文件:“我让小陈带上,晚上给你。”

    这话并不真实,丁茂盛提到的文件已经处理完毕。两天前,丁茂盛离开市区下基层调研,行前处理急办事项,包括这份流域治理文件。该件经丁茂盛阅读完毕,在文件呈报单上签名表示同意,并由我按办文程序交给市委机要室。那天是周五,接下来是双休日,这份文件肯定将于明天也就是周一上午送抵王复华手中。

    为什么丁茂盛如此提及,似乎已经忘记他自己的签字?旁人不好理解,我却心里明白,此刻该领导想的根本不是某份文件,他只是借以未雨绸缪,为我们刚刚遭遇的车祸设防,当我和小张还在为突然历险和逃脱后怕时,他已经在考虑后事。近来我们这位领导刻意保持低调,极其谨慎小心,很不希望自己因为一起车祸被沸沸扬扬,车祸发生后他不想让我直接报警,就是怕被牵扯上,引起外界注意。但是事已至此,不太可能置身其外,他得考虑万一车祸引发注意,他必须有所准备。这起意外车祸中的肇事者并非我们,不需要本车哪一个人去承担事故责任,但是毕竟我们坐在冲向濒死者的第一辆车上,是现场最初最直接最完整过程的目击者,丁茂盛必须为自己匆匆离开现场,没有留下来配合警方调查提供一个合理解释。他的说法就是电话里提到的这份重要文件,该文件有时限要求,他必须迅速赶回市里处理。

    此刻我们匆匆赶回市区确有重要事项,这件事确实有其时限,必须在当晚完成,却非处理文件,是吃晚饭。今晚有一顿“重要晚餐”,做东的正是市人大主任王复华。王复华为该晚餐安排了一只“穿山乙”,要对丁茂盛“表示表示”。除此之外,市区并无其他重要事项留待丁副书记处置。

    作为丁茂盛的秘书,我负责他的日程安排,今晚这顿饭之确定过程我非常清楚。该“重要晚餐”原本不在丁茂盛的调研日程里,是今天早晨才临时决定的。当时我们在下榻的开发区招待所食堂用早餐,王复华给丁茂盛打电话商谈,我就在丁茂盛身边,听到他们谈及“穿山乙”等事项。丁茂盛在电话中答应参加晚餐,却又声称自己“胆小如鼠”,建议晚餐不要用“穿山乙”,因为那是化名,真名是穿山甲,列于野生动物保护条例中,只怕吃来有麻烦。王主任表态,甲乙不论,允许丁茂盛点几个不麻烦的动物。丁茂盛即回答:“可以煮一锅凤毛麟角。”

    当然是开玩笑。就实而论,王复华的“穿山乙”还是可以吃的,丁茂盛的凤毛麟角却是另一回事,那东西没地方找,哪怕找到了也没法煮着吃。

    由于决定赶回市区吃晚饭,下午的调研日程临时调整,丁茂盛只去了南湾电厂,在那家大型电力企业调研考察,了解情况,待到四点来钟即告辞,踏上返回市区的归途。不料一上高速就遭遇车祸,还好有惊无险,没有祸及“重要晚餐”。

    我们匆匆离开,轿车刚刚驶出车祸现场,丁茂盛的手机响铃。

    他接了电话:“是我。”

    我从他口气里听出情况,断定是刚才车祸发生之际丁茂盛接听的那个电话,因车祸突然中断,现在继续。不需要丁茂盛说太多话,凭着只言片语,我就知道给他打电话的人是詹彩云,本市第二中学一位年轻女老师。詹彩云这个电话肯定不是好事,很紧急,涉及一个老人,这老人可能快不行了。

    果然,只听丁茂盛问:“病危通知怎么说?”

    詹彩云“哇”一下,在电话里痛哭失声。

    我没能直接听到她的哭泣声,是从丁茂盛的反应中听出情况。丁茂盛在本地可称大人物,很少有谁能够在他的电话里哭泣,詹彩云是极少的例外。

    “不要哭,好好说。”丁茂盛道。

    对方依旧哭泣不止,上气不接下气,哽咽中说话断断续续。

    丁茂盛安慰詹彩云,说医院的病危通知有一定弹性范围,有的病人接连拿到几张,最后还是活了过来。所以不要慌,医生还在尽力。

    “晚上我去。”他说,“有特殊情况马上给我打电话。”

    他跟詹彩云约了时间,确定晚间九点左右到医院。此刻他还在返回市区途中,返回后还有事情要处理,因此会拖点时间。

    丁茂盛关了手机。

    当晚领导除了出席王复华主任的晚餐之外,似无其他安排。他告诉詹彩云九点左右去医院,应当是给晚餐安排出足够时间,也给自己留有一点余地,表现出他无所不至的谨慎。丁茂盛与詹彩云电话相约时,还不知道有一片火焰已经在熊熊燃烧,该火海之重要性无可比拟,其他事项都无以匹敌。

    消息在我们离开车祸现场,前行大约二十公里之后忽然传来。开发区管委会主任董书友给丁茂盛挂电话,报称南湾电厂后山突然起火。丁茂盛一听不禁发笑。

    “让它去烧。”丁茂盛说。

    “是真的!”

    “我知道真的。”

    董书友在电话里叫唤。他没开玩笑,火确实烧起来了!

    一小时前,丁茂盛恰巧就在南湾电厂调研考察。当时董书友等开发区领导与厂方管理人员陪同他参观厂区,他们一直到了厂区后部,那里有一座山,当地人称后山。丁茂盛站在山脚往山上看,对身边陪同人员提了个问题。

    “这里要是发生火烧山,你们怎么办?”他问。

    厂方人员说,厂里有一支职工消防队,备有各种应急消防设施,制定有火灾抢救预案,可以防范生产车间的意外火情。如果发生大的火灾,必须请外边消防力量支援。开发区主任董书友报称辖区内有一个消防中队,直属市消防支队,配有消防车,一旦电厂有事,该消防中队可以在第一时间赶到,支援电厂灭火。这支消防队伍虽属专业,力量却相对薄弱,不太大的情况可以对付,一旦发生特大火灾,还是需要由上级调派市里以及周边各县消防力量支援。

    丁茂盛指着电厂后山说:“多加小心啊。”

    居然一语成谶。丁茂盛离开不到一个小时,火就在山上烧了起来。也许因为过于凑巧,董书友打电话告急之初,丁茂盛还以为是在开玩笑,所以发布重要指示:“让它去烧。”待到发觉人家不开玩笑,电厂后山已经一片火海,他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好。

    “你们报告了没有?”他问。

    已经按规定报了火警,同时急报市委和市政府两办,两办正在按规定程序处置。丁茂盛是市委副书记,他不分管工业,也不管救火,本来董书友无须直接给丁茂盛报告火灾,但是不巧这两天丁茂盛刚好到开发区视察,火灾发生前夕还在南湾电厂问起消防,董书友考虑必须把情况迅速报告给他,以免造成不测。

    丁茂盛思忖片刻,在手机里对董书友说:“我马上回电厂。”

    轿车从最近的高速公路出口下车,掉头再进高速出口,反向往回。十几分钟后我们回到车祸现场,交警还在处理后事,高速公路南往北方向车道依旧封闭,大量车辆滞留,车龙绵延七八公里之长,等待通行。还好北往南方向通行没有受阻,我们得以从另一侧面旁观车祸现场,重温事件发生时的惊心动魄。

    死者还一动不动躺在公路中间,头上盖着一件外套。

    司机小张抱着方向盘,情不自禁还会发抖。

    丁茂盛问我:“小陈,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我答不出来。此刻接踵而至的都不是好事。

    丁茂盛说:“算我们运气好。老鼠虽然小心,终究逃不过猫爪。”

    我和小张屏息静气,没敢吭声。

    2

    丁茂盛的“运气好”是一句反话,近段时间该领导时不时说几句反话,以我对他的了解,该状况表明该领导心里窝着团火。

    事实上,丁茂盛从来都不是他所谓的胆小如鼠,情况恰恰相反,他一向行事强悍。

    四年多前,我在市政府办公室农业科当干事,丁茂盛从省里下到本市任职,起初先任市政府副市长,分管农业,是我们科对应的市领导。有一天晚间我们被他叫去开会,让大家汇报工作。与会各位踊跃发言,争相表现,以期让领导留下印象。我因年轻,资格最浅,加上怯场怕说错话,缩在角落一言不发,却被丁茂盛注意上了。

    “小陈不会说话?”他问。

    我很尴尬:“我不太会说。”

    “不聋不哑嘛。”他追着不放,“怎么混进政府办?运气好吗?”

    我们科长赶紧介绍情况,说我是农大的硕士,一年多前作为选调生来到本科。虽然口头表达还需锻炼,笔头却可以,来了不长时间,已经参与弄大材料。

    丁茂盛说:“找几个给我看看。”

    事后科长找了我写的几份材料交领导审查,丁茂盛看后评价不高,说这个小陈写东西就是会抄,没有多少自己的观点,有待学习提高。科长把领导的批评告诉我,我颇觉苦恼,不知道如何学习提高才能让领导满意。不料几天后科长又来通知,让我把办公桌抽屉里的物品整理出来,搬到丁副市长办公室的前厅去。

    “丁副市长要你跟他,试用。”科长说。

    我非常惊讶。

    “你自己小心,这个领导有点脾气。”科长交代。

    我就这样当了丁茂盛的秘书。按照规定副市长不配秘书,我是以政府办农业科干事身份,用协助工作名义当秘书,这种化名方式类同于“穿山乙”。

    丁茂盛问我,为什么他挑我当秘书?我承认不明白,很意外。

    丁茂盛说:“你这个嘴巴还可以。”

    我猜想他是不喜欢身边人多嘴,把他不愿为人所知的事情说得满世界知晓。我虽不聋不哑,恰好生性沉默寡言,让他不需要为此担心。

    我跟随丁茂盛没多久,省委副书记万超带着一批人前来本市视察,让我得以对丁茂盛有更深一层了解。万超与丁茂盛关系非同一般,万超在本市待了三晚,三个晚间丁茂盛都到宾馆陪同,从晚饭后一直到深夜二时,而后才离开宾馆回宿舍。作为领导秘书,我每晚陪同丁茂盛到宾馆,领导去见万超,我则一直待在休息室里待命,有时丁茂盛会打个电话,要我到办公室拿一个什么材料,或者通知一个谁来。但是更多时候什么事都没有,任我与司机两人在休息室里看电视聊天。

    当时丁茂盛的司机不是小张,是小李。小李开车技术好,但是老油条,见多识广,什么都知道。他一边看电视一边跟我闲聊,说丁副市长每晚到宾馆来,其实就是来陪万副书记打牌。他们俩关系密切,因为丁茂盛早先是万超的秘书,跟随多年,在万超手上从科长一直干到省委办公厅副主任,然后才到本市任职。有万超这座大靠山撑着,丁茂盛肯定还要升,咱们市这块地盘早晚是他的。

    “所以老板有脾气,咱们没脾气。”小李说,“要是手中有权,背后有山,咱们没脾气也可以有脾气。”

    按照小李的描述,丁茂盛出身其实很普通,他父亲当了一辈子乡邮员,家有三兄弟,老大老三至今还在乡下种地,只有排行老二的丁茂盛出人头地,原因在于丁茂盛运气好,高中毕业后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进了机关,在省政府办公厅被万超看中,当了秘书。所谓一拼爹二拼运气,眼下拼爹拼不过官二代富二代,那就得拼运气。机关里小干事的最好运气就是给领导当秘书,像穷小子认了个富干爹,没准还捞个上门女婿干,这就什么都有了,一辈子不发愁。

    小李喜欢瞎扯,我只出耳朵不出嘴。其实不必他说,我自己也能观察,丁茂盛与万超两位领导彼此并不忌讳表露他们间的亲切关系。那一次万超视察期间,市里为他开了一场汇报会,各套班子全体领导出席,各重要部门官员列席,市委书记亲自汇报,领导们均着正装以示重视。万超身为大领导,在这种场合非常放松,汇报时不时插话,谈笑风生。当着与会领导,还有我们这些小干部的面,他拿丁茂盛的领带打趣,说丁茂盛不会系领带,丁茂盛衣橱里的领带全是他妻子事先系好,结成个脖套挂起来,需要的时候再往脖子上套。

    “不要总让你们丁副市长着正装。”万超开玩笑,“免得他老给自己下套。”

    丁茂盛笑着回应:“其实我是紧跟领导,不信可以去看看万书记家的衣橱。”

    会场上一片笑声。万超指着丁茂盛下了一道评语:“该同志有点脾气,本质上还是好人,而且凤毛麟角。”

    当时没有谁能猜到此话的日后回响。

    我在短暂的试用期间迅速领教了该领导的脾气:有一天我随丁茂盛去市郊一乡镇调研,镇领导带着丁茂盛去了一家生产饼干的民营企业,该企业老板很年轻,与领导相谈甚欢。傍晚回到市里,司机小李先把丁茂盛送回家,再拐个弯送我。下车时小李喊我等会儿,自己跑下车,从后备箱抱出一个小箱子交给我。

    是一小箱饼干,下午去的那家民营饼干厂老板给的。

    “这事告诉领导没有?”我问。

    小李指着后备箱,说人家也给领导安排了,他自会处理。一箱饼干不算什么,给了就拿,大家都一样,没事。

    几天后,饼干厂老板来到市里,给丁茂盛带来另一箱饼干,说是他们厂的新品种,口味与上回几箱不同。丁茂盛即查问上回怎么啦?于是知道了后备箱的事情。客人走后,丁茂盛把我叫去查问,我立知情况不妙。丁茂盛曾交代过,无论谁要往后备箱塞什么,必须先报告他。小李一定是心存侥幸,认为几箱饼干太小意思了,不会有人去找领导核实,因此口称自会处理,实际瞒下不说,不料忽然就败露了。

    我报告了事情经过,承认自己知道此事,也拿了一箱饼干。

    领导当即指着办公室大门命令我出去,不要待在他这里。我从他的办公室走到前厅,刚在自己办公桌后坐下,他又追了出来,命令我走,不许坐在这里。

    “回家去吃饼干!”他骂。

    我被他赶出办公室,非常屈辱,眼泪哗啦一下落了下来。

    我的秘书试用期突然中止,我奉命把自己的办公用品搬回农业科办公室,坐回我那张旧办公桌后。科里同事非常诧异,有人偷偷问我怎么回事?我什么都没说。

    半个月后,丁茂盛把我叫去,继续追查。

    “穷小子认富干爹,那是怎么说?”他问。

    我无言以对,回答困难。

    “那是屁话。”他发脾气,“没那么简单,明白吗?”

    “明白。”

    “运气并不总是可靠的,明白吗?”

    “明白。”

    他不再多说,吩咐我去把办公用品搬回来,第二天跟随他下乡。

    我非常意外。

    “我看小陈本质上还是好人。”他语带讥讽,警告说,“跟我别做错事。”

    后来我才知道,我之所以在领导办公室前厅搬进搬出,与小李关系莫大。小李多嘴且沉不住气,他肇了事,与我同时被领导赶走,事后几次三番找领导求情,东说西说,百般解释,结果倒是帮我洗刷清楚。丁茂盛感觉我这人还有可取之处,本次事件属于无意过失,决定把我再叫回来。他用自嘲给自己打圆场,说他脾气不好,天生的,怪爹怪娘,没有办法,他身边工作人员必须学会容忍。他警告我别做错事,却始终不说这回是什么让他恼火,贪嘴?欺瞒?或者兼而有之?我只能自行领会。

    那时已经换小张开车,小张嘴密,不会无事生非。

    经过这场波折,我结束试用,正式成为秘书,此后一直跟随丁茂盛。领导在担任一年多副市长后,转任市委副书记,我跟着从政府办转到市委办工作,职别从干事到科长,至今累积已经超过四年。这么长时间里朝夕相处,足以对一个人的方方面面有非常深入的了解,对他的行为动作有相当的把握。时至今日,我已经炼就出一种领会,某种程度简直可称通灵:当我们坐在轿车里,领导突然喊我之际,十有八九,我会知道他想跟我说什么事,有什么事情需要交办,这是基于对他,他脑子里正在考虑之事的全面了解,以及对他心理活动习惯的揣摩。据我所见,秘书当到这种程度并不需要太高智商,只要有一定悟性,善于观察,相处久了,大都会有这种本事。

    但是丁茂盛依然难以捉摸,我感觉自己几乎可以预知他可能说出的每一句话,却很难去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包括他的性情。该领导面对我们相当强悍,简称“有点脾气”,到了万超那样的大领导身边会把身段放得很低很软。他嘴上说的,与他心里想的经常是不一样的。他处理无数公务,每一天的日程都排得很满,似乎疲于应对日常事务,我却可以在他的烦琐政务中理出一些头绪,知道该领导在不动声色地为某个目标布局,悄然行事。这个目标通俗而言就是上升,掌握权力。这个见解其实很平常,决不独到,因为并非只是丁茂盛,其他人也差不多,大家处于同样场合同样生存状态下,自有共同表现。不同的只是丁茂盛别具特点,有如万超打趣,他是凤毛麟角。

    两个月前,丁茂盛到省里开会,我随同前往,处理会中材料事务。会议结束当晚,我与司机小张收拾好行李,早早守候在酒店楼下大堂。按照领导安排,晚饭后立刻动身返回市里,但是我们左等右等,总是不见领导露面,往他的房间挂电话,始终没有人接,挂手机则为关机,我感觉异常。

    大约九点来钟,丁茂盛终于挂来一个电话,交代了几件事情。因临时有事,他需要留在省城,暂不回市里,让我和小张也留下待命。我们来参加的会议已经结束清场,不能在酒店继续住,他要求我们转住本市驻省城办事处。

    “领导也住办事处吗?”我问。

    “你不必管。”

    “住明天一天吧?”

    “等我电话。”

    情况不明。他不说我不能多问,这是规矩。

    按照他的交代,我请酒店服务生打开他房间的门,替他整理里边的私人物品。我注意到房间里的东西都在,包括公文包、文件袋和行李箱,毛巾还在卫生间里,衣柜里还挂着一套西装。

    我们转移到本市驻省城办事处,隔日没有任何动静,领导没有电话,整整一个白天我们在办事处待命,无所事事。到了傍晚,无法再等,我主动打电话找领导请示,这个电话挂不通,手机关机。我只觉一身冷汗,不知如何是好。

    昨晚丁茂盛电话通知我时,我问过他是否只住一天,那不是没事找事故意刺探。按照日程安排,明天上午市里有一个党建表彰大会,丁茂盛需要出席并代表市委讲话。如果他因故不能参加,必须提前报告市委书记等相关领导,迅速调整会议安排。没有及早通知,到时候他忽然缺席,事就大了。

    大约晚九时,市委办一位副主任给我打电话,询问丁茂盛副书记情况,有事需要请示。事情不大,就是明天表彰会的议程,不知丁是否需要先过目?该主任直接给丁打过电话,找不到人,因此找到我。

    我犹豫了几秒钟,决定暂时隐瞒,我说我会尽快向领导报告,领导有何意见我会马上转告主任。

    “你们现在在哪里?”该主任问。

    “还在省里。”

    “什么!”

    “他知道表彰会是明天上午。”

    我只能这么说。如果据实报称此刻丁茂盛下落不明,主任肯定立刻要向市委书记汇报,那样的话就惊动大了。丁茂盛很可能什么事都没有,我不能慌里慌张把事情搞砸。但是如果他发生了意外,我没有及时报告,到头来我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后来的每一秒钟都非常难熬,我和小张根本不敢睡觉,一直守在房间里看电视,等待领导消息。午夜一时,丁茂盛的电话终于到了。

    “睡了吗?”他问。

    “没有。”我回答。

    “走。”

    我们开着车匆匆离开办事处。丁茂盛在城外高速公路出口处等候,我们接上他即开进高速公路收费站,踏上归途。

    我在车上简要汇报了情况,他只点点头,不做任何解释,我也什么都没问。

    第二天的表彰会如期举行,一切如常,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

    大约一周后,一个爆炸性消息在省内迅速传播,成为机关内外大小干部交头接耳以及手机短信的特大资源:省委副书记万超出事了,被北京来的专案人员从家里带走。网络上很快出现大量帖子,称万超利用职权,官商勾结,巨额受贿,同时涉嫌买官卖官,聚敛惊人财富。网络上还有消息灵通人士争相爆料,说万超在本省政坛经营多年,掌握重权,擅长弄权,利益链明牵暗系、关系网盘根错节。近年万超屡受举报,引起上级重视,曾数次被查,都被他利用多年培植的人脉关系悄然化解。直到这一次省里来了一位新书记,下决心一查到底,腐败大官万超才终于落马。

    无论网上的说法有几分可信,有一点毋庸置疑:万超的名字与形象于一夜之间从电视、报纸等新闻媒介上完全消失,其出事不证自明。

    我立刻联想起事发前夕丁茂盛在省城的突然消失。

    这次消失很快成为一个问题。半个月后,省里专案人员来到我市,丁茂盛奉命到宾馆他们房间去谈话。我和司机小张送他到了宾馆,才知道自己也需要配合调查,我们被分别带到另外房间接受询问。

    办案人员问我对丁茂盛与万超的关系有何了解?我表示自己知之不多,因为领导从不对我提起,这是实情。除了当年他骂小李所谓“穷小子富干爹”是“屁话”外,我不记得他跟我探讨过相关话题。

    “你当这么多年秘书,什么都不知道?”

    我承认自己听说过一些情况,丁茂盛跟随万超多年,得万超看中,那不是秘密。

    “‘本质上是个好人,而且凤毛麟角’,听说过吗?”

    我承认此话属实,我亲耳旁听,当时会场上听众可能近百。

    他们问起万超出事前,丁茂盛在省城的短暂消失。我意识到这件事果然与万超相关,但是我并不知道内情,只能据所知报告。

    专案人员的这一次到访在本市引起巨大震动。外界盛传丁茂盛跟着万超出事了,秘书、司机都被“双规”。事实上没那么严重,我和小张被问过之后就给放了,我们坐在车里等了两个小时,就见丁茂盛从楼里出来,我们把他送回了宿舍。当天晚间我接到无数电话,打电话者言辞闪烁,似乎对我还能喘气感觉吃惊。我告诉他们一切正常,但是电话依旧不绝而来。而后几乎每一天都有新的消息,说丁茂盛已经给抓起来了,哪怕当晚本市电视新闻里还有他的镜头,传闻照样抓他。

    当年我试任秘书时,丁茂盛发脾气,说运气并不总是可靠,此话真是不假。丁茂盛与万超的关系几乎尽人皆知,以往因之有恃无恐,眼下就要备受质疑。万超是个大腐败,丁茂盛如何能不腐败?万超卖了那么多官,独独丁茂盛不花银子?任谁也不相信。腐败分子眼中的凤毛麟角,丁茂盛会是哪一种好人?有关那一次丁茂盛在省城短暂消失的缘故也被人披露,据说当时万超预感自己要出事了,把丁茂盛等几个亲信找到省城郊外一处隐蔽会所密谋,商议对策,对外封锁消息。事情败露后,丁茂盛不承认有何隐秘,只说老领导心情不好,找他一起打牌。这种话只有鬼信。

    万超事发之后,丁茂盛始终处于旋涡中心,我作为秘书亦陪同旋转。时过两个月,丁茂盛刻意低调,不事张扬,已经显得很没脾气,如其自嘲为“胆小如鼠”,再不是早先模样。丁茂盛为人强悍,以往背有大树,有恃无恐,管事用权,一路顺风,在眼下这种气场中,很难做到什么事都没有,只要上级决心查他,多多少少查出一些什么,人们不会感觉意外。哪怕查不出他大事,以其跟万超的特殊关系,当年一荣俱荣,此刻自然一损俱损,因此虽然专案人员还没有前来宣布上级决定,把他带走,人们却都心知肚明,丁副书记现已失势,他在本市时日无多了。我们身边场合中,不少官员的性情、脾气往往与其倚仗及权力直接相关,与其得宠与失势直接相连,当你如日中天,你什么都是,颐指气使,当你一朝失势,你就什么都不是了,只好胆小如鼠。

    市人大主任王复华早先为本市市长,他与丁茂盛关系好,此刻不免惺惺相惜。王复华安排“重要晚餐”,约丁茂盛吃“穿山乙”,其实是在预做安排,赶在丁茂盛突遭意外之前先行“表示”。丁茂盛心里明白,嘴上要吃凤毛麟角,心情可以想见。

    不料这时候南湾电厂突然起火,于丁副书记而言,有如雪上加霜。

    3

    我没见过那么大的火海,没见过那么猛烈的燃烧,隔着近百米远,我就感觉自己浑身焦灼,似乎不能呼吸,眼看会像一节木棍般燃烧起来。我们眼前整个山头从上到下都在燃烧,满山通红。时太阳下山,夜幕降临,燃烧的山火把半个天空照亮,看上去景象恐怖,异常骇人。

    我们到达现场时,电厂后山脚下已经聚拢一批人员,有电厂负责人、董书友等开发区官员,还有警察和消防人员,开来了两辆消防车。满山大火,山脚下那么些人看上去只有一小撮,两辆消防车有如两个玩具,无法与漫天大火匹敌。

    丁茂盛视察火情,领头走向火场,大家在后边跟随。走到消防队员设置的警戒线边,很难再往前走了,因为火势灼人,无法靠近。一行人站在警戒线边,用手遮着脸往山上看,山上轰隆轰隆,火势正猛,到处熊熊燃烧。

    “怎么会烧成这样?”丁茂盛问。

    电厂值班副厂长报告说,大约下午四点半前后,厂区职工发现后山起火,起火点在山边围墙附近,起初就是一小块区域。值班副厂长接到报告后,马上安排人员向消防部门报警,并命厂保卫科长带手下保安和职工消防队上山,试图扑火。不料山上起风,火借风势迅速蔓延,他们对付不了,匆匆撤退。待到消防中队的人员赶到,已经半山大火,消防车爬不上山,消防水龙够不到火焰,只能任其燃烧。

    董书友问:“下午丁副书记考察时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烧起来?”

    副厂长怀疑可能是人为纵火。后山外围村民与电厂有纠纷,前些时候还闹过事。

    丁茂盛立刻追问:“火烧起来时,你在哪里?”

    副厂长说:“在办公室。”

    “你看见有人放火了?”

    副厂长有些发窘:“是保卫科长跟我提的。”

    “他看见人放火了?”

    “他有怀疑。”

    丁茂盛抓着不放:“你们保护科长带队上山救火时,亲眼发现可疑人员吗?”

    “这个倒没听说。”

    “那就不许乱说。”丁茂盛把脸一板,“事关重大,怀疑要有证据。”

    副厂长不再吭声。

    事到临头,丁茂盛脾气犹在。我清楚他为什么抓着一句话,非把人家整到不吭声为止,因为这件事关系重大,丁茂盛需要自保。电厂后山此刻一片大火,火势凶猛,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难以料想,要是造成重大损失,事后必定要严厉追究。如果情况确如该厂人员所说,是周边村民因纠纷人为纵火,非企业过失,那么企业可以减轻责任,开发区和地方上却要为之负责,因为村民归地方管理,村民与电厂纠纷以致纵火,地方领导都干什么去了?丁茂盛本人在起火之前,以地方领导身份到电厂考察,如此重大隐患未曾发现,不加防患,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有治下村民溜进来放火,是否应当为此承担失职失察之责?

    因此就丁茂盛而言,这把火最好是老天爷放的,那没办法,非人力所能为。

    丁茂盛把消防中队长叫到身边。

    “你这几辆车能解决什么问题?”他问。

    消防中队长摇头。杯水车薪,这种大火眼下没法扑。

    “那么我们能干什么?”

    此刻刮南风,火势往山头去,电厂生产区域还安全。消防中队长担心万一风向转向,从北往南,大火会从山上往下卷,要是烧进发电区域,事态会极其严重。

    丁茂盛说:“我也担心这个。”

    他让消防中队长拿出对策,因为领导并非什么都懂,特别是他从没管过这个事,对救火纯属外行,因此需要多听专业人员意见。中队长建议迅速在后山与厂区之间清理出一条防火隔离带,一旦风转火来,可以依靠防火带隔离火区,加上消防车严防死守,以防大火越过隔离带蔓延进入电厂核心发电区域。

    “说得不错。”丁茂盛点头。

    中队长却很担忧:“力量太少,只怕来不及。”

    “这个我管。”

    丁茂盛当场调兵遣将,下令电厂负责人调集本厂可调职工,集中火灾现场参与救火。由董书友征调开发区所属干部职工上阵,并通过附近几个村庄村委会动员所属村民,带上工具迅速集中到电厂,在消防人员指导下紧急清理现场,开辟防火带,务必保证大火不烧进发电区域。

    “还要消防车,能开的统统开过来。”丁茂盛说。

    他直接给市消防支队长打电话,要求急调消防设施和兵力,市区的,周边各县的,能调多少调多少。下达任务后他又给市委办打电话,由市委办负责督促,务必保证消防力量尽快增援到位。

    “现在还需要什么?”他问消防中队长。

    中队长略为迟疑,提出可能要调救护车来,以防万一。

    丁茂盛立刻指定我办理:“小陈给卫生局长打电话。”

    但是他又发布警告:“我们要特别小心,火要救,安全也要保证。尽量不要往救护车上装人,伤的不要,死的更不要,无论如何,咱们受不起这个大礼。”

    应当说他尤其受不起大礼。他是现场最高指挥官,如果指挥失当,造成人员伤亡,责任归他。抢险救灾总是存在风险,救灾中有时难免发生意外,以往丁茂盛“有点脾气”,不必对此过于担心,现在不一样了,他已经胆小如鼠。

    丁茂盛指挥部署之际,一个接一个电话从四面八方打了过来。

    那一天也是日子不对,本市书记、市长都不在家。书记出访去了,远在美国,市长则去北京跑项目。火灾发生时,书记所在的美国东部正当凌晨,领导还在安眠,而市长所在的北京恰当黄昏,市长正在宴请相关部门人员。电厂火灾一起,两办值班人员按规定迅速向两位主官报告情况,书记被叫醒,从美国给丁茂盛打来越洋长途,对火灾表示严重关切。市长则从酒桌边跑到走廊,拿手机询问丁茂盛需要什么?丁茂盛向市长要齐宇,让市长催促齐宇赶紧上阵。

    “我替他先顶着,让他赶紧到,这一块归他。”丁茂盛说。

    齐宇是副市长,分管工业与安全,就班子分工而言,南湾电厂这把火归他管。此刻齐宇不在市里,他去省城开会,丁茂盛要求立刻把齐宇从省里叫回来,接手这一块事务。丁茂盛是副书记,职别比齐宇高,但是毕竟不分管安全,眼下又有些特殊情况,“本质上不是好人”。

    市长劝慰丁茂盛,此时能说什么?不外是“那些事别放在心上”一类言辞。丁茂盛回答:“最好没那些事。可我运气好。”

    市长答应亲自给齐宇挂电话,通知齐宇立刻返回。

    丁茂盛与市长在手机里一来一去,有一个陌生电话挂到我的手机上。

    “请问是陈勤同志吗?”

    “请问你是谁?”

    打电话者姓庄,他找丁茂盛副书记。因丁的手机始终打不进去,所以通过我叫。

    “请问是什么单位的?有什么事?”我问。

    “省委办公厅,杜书记找你们丁副书记。”

    我立刻跑到丁茂盛身边,举着手机,示意有重要电话。丁茂盛还在跟市长说话,我忽然插进来干扰,他挺恼火。

    “你干什么?”他呵斥。

    “杜书记。”我说,“省委。”

    他立刻中断与市长的通话,转接这头。

    据我了解,丁茂盛与省委书记杜学彬此前没有直接交往。杜学彬到我省任职刚满半年,到任后他曾经来本市调研,丁茂盛是站在会场边迎候的本地下属官员之一,如此而已。他们可能握过手,丁茂盛向领导问过好,除此之外,不太可能还有其他接触。杜学彬从外省任上调到本省主政,主政之初即加大反腐败力度,万超案在他手上得以突破。丁茂盛与万超关系密切,目前情况下,丁茂盛难以受到杜学彬信任。

    但是此刻杜学彬直接给丁茂盛挂来电话,这是因为南湾电厂失火,丁茂盛是当前现场救火的最高指挥官。

    丁茂盛通过我的手机向杜学彬报告灾情及抢险部署,而后洗耳恭听,嘴里嗯嗯有声,末了表态,做出保证,整个通话时间大约持续了十分钟。

    通完电话,丁茂盛马上把各路负责官员叫到身边,传达省委书记重要指示。该指示简而言之只有两句话:一是迅速扑灭大火,二是确保安全发电。

    “诸位,惊动省委书记了,都小心点吧。”丁茂盛警告。

    现场诸领导看着满山大火,当时火焰万丈,势不可当,大家表情沉重。

    南湾电厂后山失火,怎么会如此迅速地惊动本省最高首长?这是因为该电厂地位重要,也因为本省眼下情况特殊。南湾电厂坐落于我市开发区地域,身份却是央企,隶属于国家电力部门。该电厂拥有十二台大型发电机组,一个专用煤码头和一支运煤船队,是一家大型火力发电企业,发电量在本省排老二,在全省电力系统中的地位和影响举足轻重。近半年来,我省全境遭遇大旱,大小水电站基本停摆,发电领域丢了半壁江山,电力供应持续紧张,此刻南湾电厂十二台机组全部开足马力发电,以缓解全省电力供应困境,如果因为大火导致电厂停产,电力供应中断,影响的绝对不只是一家电力企业,其连锁反应会是广泛而灾难性的。

    因此省委书记亲自督促救火,把电话直接打给丁茂盛。对丁茂盛来说,省委书记的关注压力巨大,他无论如何不能搞砸,但是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一个意外机会,由于万超案发,丁茂盛目前处境堪忧,如果这一把火处理得好,让领导对他刮目相看,也许有可能逢凶化吉,绝处逢生。

    丁茂盛说:“咱们抓紧贯彻落实,首要一条,先把隔离带弄好。”

    那时增援力量开始赶到,附近村民扛着锄头、砍刀甚至扫帚等扑火器具进入厂区,聚集在后山脚下,由村干部和消防人员带着清理现场,开辟隔离带。山上火焰猛烈,还好风势不改,消防车的水龙头压制火场下缘,防止火焰越界。只要隔离带开辟好,不让大火烧过来,电厂发电不受影响,那就保住底线了,不会有大事。

    丁茂盛问:“是这样吗?有没有其他问题?”

    场上诸位官员面面相觑,似乎就是这样了。

    丁茂盛却不放心,担忧无尽:“我能指望运气这么好吗?”

    一位电厂技术人员支支吾吾一阵,终于提出了一个问题。

    “这个,这个。”他口气不太确定,“那铁塔受得了吧?”

    大家不约而同,赫然色变,一起扭头去看山上的大火。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火光映红夜空,有一个庞大物体在山腰间时隐时现,伴着满山熊熊烈焰。

    那是一座超高压输电铁塔,它巨大的塔身立于山腰一座坚固的塔基之上,高耸的塔顶直插天空,塔尖处牵着一组粗大的输电电缆,电缆端点从电厂发电区域牵出,连到铁塔顶上,从高空跨过后山,联结到厂区外的另一座铁塔,一站站远远而去。南湾电厂十二台大型发电机组开足马力发出的强大电流,全部沿着这组输电线路,通过电网输送到全省各地。

    山上大火虽猛,高度有限,烧不到铁塔顶端的输电缆线,电力输送不受影响,但是铁塔塔身在烈火包围之中,如果铁塔下部被烈火烧毁,或者只是烧软,巨大的铁塔就会因之倾倒,输电线路将被拉断,南湾电厂所有发电机组将被迫停机,一起重大停电事故将不可避免。

    提出问题的技术人员姓刘,是电厂技术部门一位工程师,人称“刘工”。他重复表达自己的担心:“那铁塔受得了吧?”

    丁茂盛发问:“谁告诉我?这里谁知道?”

    场中诸位没人应答。

    董书友迟疑道:“那么重的铁塔,成千上万吨的粗铁架,不会吧?”

    丁茂盛问:“美国9·11是怎么搞的?两座摩天大楼是泥巴搭的?”

    大家都记得那个举世震惊的大灾难,被劫持的民用飞机撞入摩天大楼,飞机残骸及所携大量汽油在大楼撞损处猛烈燃烧,产生的高温融化了摩天大楼的钢铁框架,钢铁框架变形变软到一定程度,再也支撑不住大楼巨大的重量,两座摩天大楼相继倒塌。

    丁茂盛要知道后山输电铁塔能否顶住大火,会不会如9·11灾难里摩天大楼的钢铁框架那样毁于高温。他指着提出问题的刘工,要求给出答案。

    刘工摇头:“这个我不知道。”

    “你得知道,你还得告诉我。”

    丁茂盛需要两个时间,一是后山这片大火的燃烧时间,还有铁塔在大火里可以支撑的时间,它们分别是几个小时?这两个时间必须算出来,因为生死攸关。怎么去算,请电厂领导与工程师、技术人员商量,无论如何尽快拿出,哪怕只是一个参考性数据。

    “你提出问题了,证明你有脑子。”丁茂盛表扬刘工,“你再动动脑筋,你肯定会有办法算出来。”

    刘工表示,可以根据钢铁支架的截面积,火焰温度以及承重情况,测算一下铁架在大火中能够支撑的时间。但是这片火海的燃烧时间,火势将如何变化很难测算。

    他说的是实情。我们眼前是一个自然状态下的火场,不是实验室锅炉里一块燃料在燃烧。后山火海中燃烧的是树木和茅草,这座山土质肥沃,植被繁茂,原本是附近村庄村民打柴割草所在。数年前南湾电厂在此地征地建电厂,后山被划入厂区,厂区周边安有铁丝网,插有警示牌,不允许无关人员进入,但是附近村民依然千方百计潜入后山打柴割草,不惜损毁铁丝网及相关设施,厂方与村民间曾因此发生过许多纠纷。后来厂方花本钱建起一道高大坚固的围墙,把后山与外界隔开,村民们再也无法越界打柴,这一高墙被厂方和开发区官员笑称为“长城”,它的建立有效防止无关人员进入,消除了来自外界的隐患,却也让后山处于放任状态,数年间林木郁郁葱葱,植被茂密,茅草丛生,林间山间堆积了大量的枯枝落叶,层层叠加。火灾发生之前,丁茂盛来到此地参观,为什么会提醒电厂注意防火?并非他先知先觉,只因为他看到满山可燃物质,视为隐患。当时本市持续干旱已久,各地火烧山事件屡屡发生,难免丁茂盛担心。

    结果它真的燃烧起来,它可以燃烧多久实很难判断。树木柴火的燃烧时间也许可以大体估摸,但是天气和风向变化无从得知。

    丁茂盛坚持:“无论如何,你们给我一个估计。”

    刘工带着几个技术人员与消防中队长跑到一旁去商量估算。十几分钟后他们拿出粗略答案:他们认为铁塔支架在这样的大火中至少可以支撑六七个小时,但是这一山大火如果不能有效扑灭,可能将燃烧整整一夜,前后持续时间在十个小时以上。

    丁茂盛骂了一句:“该死。”

    按照这几位准专业人士估计,大火燃烧时间有可能超过铁架的承受时间,这就是说,不把大火及时扑灭,铁塔有可能在火中倒塌。事态如果发展到那个程度,丁茂盛作为现场最高指挥官罪责难逃,如土话形象表述,他必死无疑。

    我的手机忽然响铃,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顿时发蒙:屏幕显示的来电者是丁茂盛,此刻该领导正在我面前跟那几个人算计大火呢。转瞬间我明白了:这个电话是从领导家里来的,一定是他夫人。

    我赶紧接电话。果然不错,是领导夫人。丁茂盛的夫人姓郑,儿科医生,原在省立医院,随夫来到本市,在市医院工作。

    “小陈,你们在哪里?”她问。

    我告知了情况。

    “他手机怎么关机了?”

    “哎呀,一定是没电了。”我说。

    自我们到了火灾现场,丁茂盛的电话持续不断,其手机电池的坚持时间我大体算得出来,差不多到限了。

    “郑医生有事找丁书记?”我问。

    “他不是要去医院吗?跑到电厂怎么没说一声?”

    我忽然想起詹彩云,电话里哭泣的年轻女子。

    “是詹老师打电话找您吗?”

    “她在我这里。”

    “她母亲怎么样了?”

    “很严重。”

    我告诉她,此刻丁茂盛在火灾现场,事情很急。一会儿我会把郑医生来电情况向领导报告,请领导给夫人回电话。领导原定九点左右到医院,我知道这件事。因临时接到通知,赶到这里指挥救火,今晚他肯定是去不了了。

    郑医生说:“行,我告诉他们。”

    我问:“还有谁啊?”

    “小詹夫妻俩都在这里。”

    4

    我初当秘书的那段时间,有一个星期天上午,丁茂盛打来一个电话,让我与司机小张一起去他那里,接他到市二中拜访一个人。

    我问:“要我通知校长吗?”

    “不必,私事。”

    十几分钟后我们到了领导宿舍楼下,我乘电梯上到六楼,按领导家门铃,看看是否要做什么。果然有些需要:郑医生备了一箱苹果、一桶花生油让领导带上,作为拜访礼物,由我负责搬运。

    我们去了市第二中学,学校位于城市东南角,那一带发展较差,道路坎坷,设施破旧。学校里的环境也不好,校后院有一排平房,为教工宿舍,该宿舍区杂乱而拥挤,感觉就是一处城市贫民窟。

    我在那里认识了詹老师。詹老师实有两位,一老一小,为母女,女随母姓。丁茂盛隆重探望的是老詹老师,该老师已经退休,与女儿、女婿一起生活,小詹老师及其丈夫都在市二中任教,他们生了一个儿子,时两岁,一家三代四口,挤住于一间平房。已退休的老詹老师是省城郊县人,在乡村中学任教多年,早年间詹老师曾为初二某班班主任,开学之初班上有一位学生辍学,原因是家庭困难交不起学费。詹老师整整进行一个月家访,天天晚上到该生家里说服家长和学生本人,最后以自己的工资垫交学费,让该生回到课堂。这个学生就是丁茂盛。

    詹老师的丈夫早亡,她生有一子一女,其子在省城工作,其女詹彩云就读师范大学时与同学相恋,毕业后随男友到本市任教,在本地结婚生子。詹老师退休后从省城迁居本市,与女儿一家共同生活。当年被她拉回学校读书的辍学学生丁茂盛此时已经出人头地,成了一方领导。

    这位詹老师给我留下很深印象。一个六十多岁的瘦弱女子,头发花白,戴着一副眼镜,脸上微笑,面相平和而善良,看起来很普通,却让人感觉亲切。詹老师很本分,丁茂盛上门看望,她非常高兴,但是总担心丁茂盛事多,怕耽误他时间。丁茂盛问她可有什么需要?她说自己和家人什么都有,让丁茂盛不必为之操心。事实上,这一家人的生活相当困窘,什么都缺。丁茂盛指着客厅里的旧电视机,说这个也该换一换了。詹老师说不必换,图像还挺清楚的。她告诉丁茂盛,所有电视节目里,她对本地新闻最为关注,因为里边经常有丁茂盛。电视里看到丁茂盛在主席台上讲话,她会想起他在学生桌后边举手发言的情形,那时候感到心里特别满足。

    丁茂盛感叹:“那时我可不算好学生。”

    詹老师不同意,说丁茂盛小时候脾气不好,个性倔强,会跟人打架,学习成绩不拔尖,但是她认定丁是好学生,因为他是非分明,知道努力,打架多是为他人抱不平。

    丁茂盛哈哈:“看来本质还不错,长大了才有些变。”

    我们在詹老师家坐了半个来小时,丁茂盛接到一个电话,书记有事相寻,他匆匆告辞,走之前留了话,让詹老师及其家人有事尽管给他打电话,找不到他就通过我联系。詹老师拍着他的手背,连说自己都好,不需要丁茂盛为她操心什么。

    事后丁茂盛对我感叹,说一个好老师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当年詹老师对他之恩,不仅在于让他回到课堂,给他资助,更在于言传身教与开导。詹老师以其善良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好人,还以希望来鼓励他。当时她就断言,总有一天丁茂盛会考上大学,会有出息,他会做很多事情,做的都是好事,立身留名。

    “她的期待似乎太高了点。”丁茂盛自嘲,“不过我记住了。尽管不尽都是,毕竟做过一些好事。”

    我洗耳恭听该领导独白,一声也不敢吭。

    不久,有一天詹彩云忽然给我打来电话,说她和她爱人想见一见丁茂盛。我马上向领导报告,当晚领导即在自己的办公室见了一对年轻人。

    詹彩云的丈夫叫周文津,在市二中当物理老师,人很精明。他向丁茂盛承认,他们夫妻俩是瞒着老人来找领导,因为老人知道了会不高兴。老人不愿意他们麻烦领导,但是他们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自己偷偷来求。

    丁茂盛问:“你们有什么要求?”

    他们希望能搬个房子。目前住的平房拥挤、潮湿。詹彩云的母亲腰腿不好,房子里湿气重,挤得转不开,对老人的身体很不利。

    丁茂盛问:“还要什么?”

    周文津想换个工作,不要两夫妻都当老师,他希望能到政府部门工作。

    丁茂盛很干脆:“你们把母亲照顾好,这两件事我给你办。”

    丁茂盛通过市教育局,在教师解困房里给詹家安排了一处新宅。周文津则被调到市工商局属下一个事业单位,周文津是理科出身,懂计算机,那里用得上。

    丁茂盛该出手就出手,不顾忌别人说什么,他就是那种脾气,有恃无恐。他对詹老师一家非常关照,逢年过节,有空会上门看看,没空也要打打电话,或者让我代替他去探望。詹老师家人有什么要求,基本是有求必应。在我记忆中,詹老师从未向他提过什么,詹彩云也属老实厚道,他们家女婿比较敢开口。丁茂盛并不在意,只要詹家人提出来,他是能帮则帮。他说自己能够走到今天,外人都讲万超,其实如果没有詹老师,他走不到万超身边,可能现在还在家里种地,如他的两个兄弟。

    半年多前,有一天上午,詹彩云突然来到办公室找丁茂盛,事前没有电话联系。那天丁茂盛参加常委会,不在办公室,我接待了小詹老师。我看到她神情异常,问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她忽然眼眶发红,眼泪落了下来。

    她母亲近来身体不舒服,她把母亲送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是患了肠癌。

    丁茂盛听到情况,立刻赶到詹家探望,亲自给医院院长打电话,安排詹老师住院,请院长组织专家会诊。领导如此重视,医院自然认真,他们联系省里专家专程来到本市会诊,为老人做了手术。这个手术很成功,但是老人身体太弱,加上病程已经到了晚期,医生们回天无力,术后老人每况愈下,一直卧床不起。

    前不久,万超案发,外界盛传丁茂盛出了事情。有一晚间詹彩云给我挂来电话,说她母亲想见一见丁茂盛。我立刻报告领导,领导担心是老人不行了,放下手中事情,带着我急忙赶到医院。到了住院病房,看到老人已经瘦成一把干柴,一望而知时日不多,但是也还撑着,没显得特别异常。丁茂盛问老人找他有什么事情?她只说想看看他,看到他就放心了。

    老人的女儿在病房外偷偷告诉我,老人是听到了一些传闻,加上接连几天没看到丁茂盛在电视新闻里露面,她很不放心。

    离开医院后我把情况报告了领导。

    丁茂盛神情黯然:“她支持不了多久了。”

    丁茂盛交代我替他多到医院看看,让我告诉小詹老师夫妇,无论他们听到什么,都不要去惊扰老人。老人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不要让她经受意外打击,承受失落与失望,一个好老师即将离世,家人和相关者有义务让她觉得满足,走得安详。

    我知道他心里感觉非常不好。詹老师一直以他为骄傲,一直为当年把他拉回学校而自豪,也许他被詹老师视为从教一生的最大成就。在老人生命行将终结之际,如果他出了事,老人发现自己错了,会是一个巨大痛苦。让老人带着他给予的巨大痛苦辞世,他将此生难安。

    但是世事难料,有时候确非人力所能为。

    我在南湾电厂接郑医生电话后,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詹彩云和她丈夫坐着一辆出租车从市里赶到开发区,突然出现在火灾现场。

    那时候火灾态势严重,灭火形势严峻。

    丁茂盛在现场指挥救火,一开始是把重点放在隔离火区上,试图通过建立并守住防火隔离带,把大火阻挡在后山,确保不让火势蔓延到厂区,保证发电安全。他调兵遣将,指挥各路人马迅速行动,隔离带按计划开辟形成,却不料后山上的输电铁塔成为新的问题,无论工程技术人员的紧急计算准确性如何,大火对铁塔的重大威胁显而易见,如果铁塔发生问题,此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将前功尽弃,电厂停产不可避免。

    因此必须扑灭山火,把铁塔从大火包围中解脱出来。但是铁塔位于山腰,从山脚到山腰是一片火海,只有扑灭这一片火海,才能靠近铁塔,这大片火海却难以扑灭,因为面积大,火势猛,丁茂盛手头掌握的人力物力难以与之匹敌。

    当时市消防支队支队长已经赶到现场。丁茂盛问他:“你有什么办法?”

    火势浩大,人根本无法靠近。这个时候只能依靠消防水龙,隔开一段距离喷水灭火。问题依然是杯水车薪,现场这些消防车用尽吃奶之力,挡住火势,不让它往下烧就属不易,要扑进火海与烈焰相搏,力量远远不够。

    支队长建议:“可以集中现有力量,争取突破一点。”

    丁茂盛问:“安全系数怎么样?”

    “不好说,变数很大。”

    丁茂盛骂:“这是要谁死啊?”

    丁茂盛是最高指挥官,所有责任他要承担,他不死谁死?面对大火,下决心实不容易,但是无论如何必须行动。丁茂盛与各要员反复商讨应对方案,终于下达命令。

    支队长把所有消防车都调到山脚东侧,划定各自主打范围,一声号令,集中发力,同时向火场一角发起猛攻。合力进攻迅速取得效果,在十数支高压水龙猛烈击打下,火场下缘火焰受到压制,向上退缩。消防官兵向上推进,隐蔽于后的人力灭火大队随之出动,冲进火场,扑打散布于那片区域的大小明火。不料形势突变,一阵强风从北向南,由山上往下猛吹,刚被消防水龙逼退的火海得到强大推动,突然向山脚回扑,山坡下部大火复起,火焰高耸,逼向消防车辆和灭火人员,比原先更为炽烈。

    丁茂盛脸色大变,高声下令撤退,冲上去的人与设备被迅速拉回原地。灭火队伍转攻为守,大家气喘吁吁,尽力打压大势,苦等风向转变。

    丁茂盛等几位领导围在一起商量对策,我们一批工作人员守在一旁待命。这时有一个人从后边拉我胳膊,我转头一看,身后站着詹彩云夫妇,不由我大吃一惊。

    “你们怎么来了?”

    詹彩云说:“求陈科长帮助我们!”

    我立刻意识到情况可能不像原先料想那么简单。如果只因为一张病危通知,他们现在应当在医院里,守在母亲的病床前,不会连夜跑到丁茂盛家,再匆匆忙忙跑到南湾电厂一场大火边上。

    我让他们等一等,自己跑上前请示。丁茂盛一听他们到了,一时也显惊讶。

    “詹老师不行了?”

    老人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情况不好,却还撑在病床上。詹彩云的哥哥从省城来到本市,此刻在医院照料母亲,詹彩云夫妇另有要紧事,连夜赶来这里求见丁茂盛。

    “他们在哪里?”领导问。

    两夫妇从路边路灯杆边迎了上来。

    丁茂盛吩咐:“给我找个地方。”

    现场比较杂,各路救火人员走来走去,不是谈事情的合适场所。两个年轻人不在电话里说,匆匆赶来面谈,显然不是一般事情,领导在火场边上与他们谈话,肯定有好奇者探头探脑伸长耳朵,这样不好,必须找一个地方说话。火灾现场离电厂办公区域有一段距离,丁茂盛身为最官指挥官,此刻不宜离现场太远,必须就近找地方。

    我急中生智,看到了停在路旁的一辆吉普车。吉普车挂警牌,是公安部门车辆,此刻能够靠近火场的,只有消防和警务车辆。我看到驾驶员身着警服,坐在车上待命,即走过去把车门拉开,请驾驶员下车。

    “做什么?”驾驶员不解。

    “丁书记有事。”

    驾驶员被我请下车,丁茂盛拉开车门上了车后排,詹彩云上了驾驶座。周文津跟着也要上车,丁茂盛摆手,让周文津等一会儿,他要先问詹彩云。

    我明白丁茂盛为什么,周文津有别于詹家母女。

    我和周文津站在吉普车旁等候。周文津抓头发,搓手掌,表现烦躁。突然他转向我:“陈科长,我跟你说。”

    我制止他:“不急,领导在听詹老师汇报。”

    他说:“哎呀,是我的事。”

    他非要抓着我说不可,不因为他多么信任我,是因为他急得不行,也因为我是丁茂盛的秘书,他需要我帮助说话。

    原来周文津惹祸上身了。

    周文津调到市工商局后,先在技术部门做辅助工作,后来升了副科长,转入业务部门任职,因工作关系结识了不少人,其中有一人叫吴添,是个商人。几天前,这个吴添被区检察院反贪科叫去查问,责令交代若干事项,要求吴提供与之有关的公职人员职务犯罪线索,至少需要提供两名,否则不放他过关。吴添为了脱身,按要求供出两人,其中一个是周文津。吴添检举周文津利用职便收受他一万元贿款,办案人员把吴添的口供记录在案,而后把他放了。

    “情况准确吗?”我感觉吃惊。

    周文津报称情况属实。吴添案由区检察院一位副检察长亲自过问,办案人员一心扩大战果,因此下达检举指标,从吴添那里逼出了线索。

    “你怎么知道的?难道是吴添通风报信?”我问。

    吴添被放出后已经躲起来,无从联系。周文津的一个朋友从办案人员那里听到一些消息,赶紧报给周文津,让他快想办法。

    “吴添诬告你吗?”

    周文津承认不是诬告。吴添做烟花生意,该生意需要特许,吴添找到周文津,周利用自己的关系帮了忙,事后吴给了他一万元,说是让他买烟。吴添是市区做烟花生意的大户,需要打点的方面很多,特别是公安部门,要害人员肯定得十万八万地送,因此被区检察院注意上了。但是吴添供小不供大,不交代别人,只说出周文津,是因为欺软不欺硬,供出大的可能给自己找麻烦,供出周文津不怕。

    “除了这一万元,你还拿过他什么?”我追问。

    “没有,再没有了。”

    “除了这个吴添,你还拿过谁的钱?”

    他咬定没有。

    “你跟吴添说过些什么?”我追问,“说过你岳母是丁副书记的老师吗?”

    他承认吴添曾经问过,外界很多人都知道丁副书记关照他们。如果没有万超案突然发生,估计吴添不敢不顾及丁茂盛,不会讲出这一万块钱。周文津怀疑区检察院有人有意引导吴添,讲出周文津,目的可能是丁茂盛。区检察院的检察长已经离任,目前副检察长主持,那个副的一心想升,千方百计制造政绩,立功心切,所以才用那种方式逼吴添咬人。如果能够从周文津查到丁茂盛那里,说不定副检察长就此立一大功。

    我制止:“没有依据的话不要乱说。”

    “陈科长,只怕他们马上要把我弄进去!”

    “这个吴添到底是什么人?”

    吴添就是个做生意的,没有特殊背景。吴添有一个哥哥在市人大华侨外事委工作,叫吴进,是个主任科员。

    “陈科长认识吴进吗?”周文津问。

    我不认识。

    周文津惴惴不安,有一种大祸临头之态。他不知道区检察院会不会立刻动他,或者把案情转报纪委查。他把情况告诉詹彩云,詹彩云吓坏了。他们想来想去,只能请求丁茂盛相救。他们也知道领导近来遇到一些问题,但是毕竟还在位,做那么多年领导,上上下下不会没有人,因此他们跑到这里相求。

    我摇头:“这件事你必须自己面对,领导不能去为你说话。”

    他求我一定要帮着说动领导。他岳母已经病危,眼看要走了,如果这时他出了事,让岳母怎么死得瞑目?丁副书记交代过,老人家的最后时光里,不要让她经受意外打击,承受失落与失望。

    这时警车后门开了,丁茂盛从车里下来,关上车门,大步走向前方火场。

    我顾不得周文津,立刻抬腿追了过去。

    领导在前边一辆消防车旁停下脚。

    “你知道情况了?”他转头问我。

    “周文津说了一些。”

    “你怎么看?”

    我觉得周文津讲的不全是实话,他显然不仅拿了吴添一万元。眼下一万元不是大数,如果只是这么一笔,他不会急成这样。所谓有一就有二,他敢拿这个,就敢拿那个,现在被抓住把柄的可能只此一笔,但是显然他担心另外若干笔也会连带挖出来。如果他被立案查处,办案人员会从这一笔入手,千方百计扩大战果。此人估计撑不住,他终将崩溃,毁于一旦。

    丁茂盛骂:“这家伙该死!妈的!”

    我没敢吭气。

    他咬牙切齿,怒火中烧。有一只破脸盆丢在路边,可能是附近村民带来,救火用不上,随手丢弃,丁茂盛用力一脚把破脸盆踢到一旁。

    幸好刚才周文津没有上车,否则恐怕很难看,没准会挨丁茂盛耳光。我跟随丁茂盛四年有余,所谓“有点脾气”早有领教,却从未见他盛怒至此。我明白他之气愤在于周文津辜负他的关照,更在于病床上躺着的病危老人。丁茂盛在乎这个老人,老人时日无多,濒死之际居然还要承受这个,让丁茂盛怒火万丈。

    丁茂盛大步走到火场边。这时后山风向再变,火焰回缩,消防官兵准备发起第二轮进攻,各路灭火队也都集结到位,准备跟进,只等丁茂盛一声命令。

    丁茂盛喝道:“不要急。”

    他按兵不动。

    5

    副市长齐宇赶到现场向丁茂盛报到,这时救火战斗正如火如荼。

    火灾发生后奉调赶来的增援力量已经基本到位,陆续到达的十余辆消防车部署于山脚,顺着一条便道一字排开,高压水龙对准前方火海猛烈喷射水柱,集中压制,对火海形成冲击,火焰左闪右晃,与消防水龙顽强对峙。消防官兵的后边,以村民、开发区干部职工为主体的救火队全面展开行动,拿着各种工具在火场四周穿来穿去,打水灭火。电视台记者在消防人员和救火队之间跑动,拍摄画面,采访各路兵马,现场热气腾腾,氛围比之后山熊熊燃烧的火场毫不逊色。

    救援现场里,只有核心圈那几个人物,还有我这样的特殊身份者看得清楚,这里的所有热闹场面都是应景之作,制造气氛和新闻而已,救火行动并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原因是丁茂盛在火场下沿划定一条三八线,在这条线左右严防死守,不允许大火烧过此线,也不让救火队伍越线进攻,面对大火,以守为攻。

    这个救火方案不是最新对策,丁茂盛从一开始就如此指挥。当输电铁塔成为问题之后,他曾调整部署,转守为攻,试图进击那座铁塔,但是失之力量不足,与大火难以区敌。而后丁茂盛继续组织进攻,却只做表面文章,明攻暗守,不越雷池一步。

    此刻该领导踩在一条钢丝绳上,他必须指挥各方扑灭大火,保证电厂发电,同时不能发生重大人员伤亡,任何一个方面出问题都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如果他像以往一样强势,可以不必过于担心,但是作为一个失势者则不同,这一山大火相当于火葬场焚化炉里的火焰,弄不好他会被它烧成灰烬。因此如何指挥救火于他本人也是生死攸关,不免要顾虑重重,畏首畏尾,格外必须权衡掂量,下决心尤其困难。救火期间詹彩云夫妇突然到来,丁茂盛火气大作,情绪明显受到影响,救火指挥与决心是否因此受到干扰,我不得而知。

    齐宇副市长赶到之前,大火中的输电铁塔已经引起上级严重关注。有人向市委书记报告了情况,书记从美国打来电话,直接问起这座铁塔。

    丁茂盛明确表示:“现在最大危险是它。”

    书记指示:眼下最重要的是坚决排除铁塔火险。

    丁茂盛说:“我正在想办法。”

    丁茂盛想了什么办法?他认为现场力量不足,还必须加强。附近能调的消防车辆和人员已经被他全部征用到位,其他地方的远水不解近渴,丁茂盛决定另行征用坦克。坦克是重型武器,以丁副书记的职务,调用一定武警人员还有可能,解放军装甲部队的坦克他绝对无法染指,他打算弄来救火的所谓“坦克”其实只是些民用机械,若干大型履带式挖掘机,这种机械可以在山坡等无路地带行驶,虽然没有防火装置,不能深入火海,却可以在消防水龙保护下清理小的火场,开辟通道。

    书记告诉丁茂盛,此刻他身在美国,省委书记杜学彬直接给他挂电话,要求他密切关注南湾电厂抢险情况,全面掌握火灾动态,及时做出决定。省委杜书记已经听到输电铁塔的情况,指令必须确保铁塔安全,保证电厂正常供电,无论采取什么办法,务必完成任务,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丁茂盛回答:“我们坚决贯彻落实。”

    丁茂盛与市委书记通话,用的是他自己的手机。董书友想办法找来两块备用电池,让丁茂盛的手机得以重新启用,重启后电话一个接一个,进进出出,没有一刻空闲。

    丁茂盛在火场边上传达市委书记要求,以及省委杜书记最新重要指示,指着山腰间的输电铁塔说,这个烧红的铁架子已经成了焦点。

    那时候铁塔在大火团团围困之中,巨大的火舌烧灼塔身,火焰跃跳,远远看去铁塔在火海里时明时暗,时浮时落,摇晃不定,似乎马上就要熔化倒塌。这座铁塔已经在火海里支撑了很长时间,它不可能一直支撑下去。如果不能迅速压灭铁塔下的火场,铁塔将毁于大火,但是前往铁塔的山坡是一片火海,火势正烈,难以逾越。

    消防支队长请示:“再冲一次?”

    丁茂盛问:“风向怎么样?”

    支队长说:“老样子。”

    丁茂盛咬牙:“再等。除了等坦克,还要老天爷配合转变风向。”

    他问场上各位领导,老天爷可能在什么时候同意配合?领导们个个脸色发白,没有谁知道。丁茂盛自己当然也毫不知晓。

    “咱们毕竟还有点时间。”丁茂盛说。

    关于时间有两个角度。如果刘工他们计算出来的时间准确,目前确实不到极限。但是从另一个角度分析,铁塔在火中可以支撑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

    丁茂盛决定等待,同时发起行动,以表明贯彻落实上级领导指示的态度与决心。于是就有了消防队伍穿梭前进,喷水打火诸多动作,让电视记者跟着跑来跑去,不亦乐乎。这些镜头将救援行动记录在案,万一出现意外情况,它们可以表明救援现场从上到下都在积极努力,没有怠工失职,贻误战机。事实上这都是表面功夫,救火作业没有朝向铁塔部位,丁茂盛依旧按兵不动。

    我感觉丁茂盛在做最坏的考虑,有如几小时前他离开高速公路车祸现场时,与王复华谈及那份文件,为自己预留合适理由。此刻火灾扑救危机四伏,一旦救援不当电厂停产,他需要有个说法以自保,他要表现出自己和场上人员确实是尽力而为。

    副市长齐宇在这个时候赶到现场。他到省城开会,市长应丁茂盛要求,从北京打电话,命他立刻返回协助丁茂盛指挥救火,齐宇饭都没吃即踏上归途。

    丁茂盛说:“齐副市长赶紧进入状况。”

    齐宇说:“听丁副书记指挥。”

    丁茂盛说:“我替你抵挡几个小时了,现在该你。”

    齐宇看着山上的铁塔:“他们说的就是这个铁塔?”

    丁茂盛说:“目前最大危险是它。”

    他们站在消防车边商议下一步行动。

    我没有跟过去,跑到一旁去打电话。

    我找王复华主任。由于南湾电厂突然失火,今晚的重要晚餐取消,无论是穿山乙还是凤毛麟角都没有上桌。我在返回电厂救火途中已经给王主任挂过电话,报告了意外情况,请他另行安排。此刻我又找他,为的是另一件事情。

    我核实周文津提到的情况,人大华侨外事委是否有一个干部叫吴进?王复华主任明确真有其人,工作表现不错,他们考虑近期给予提拔。我请王主任帮助了解一下,这位吴进是否有个兄弟叫吴添,最近有些什么情况?王主任感到奇怪。

    “这个人怎么啦?”他问。

    我告称没有大事,只是核对一些情况。

    “急吗?”

    “越快越好,惊动不要太大。”

    “我派人办。”他非常干脆。

    王复华派他的秘书打电话找吴进,吴进一听是王主任了解情况,很合作,没有隐瞒,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周文津报告的事情基本确认。吴添确实在几天前被区检察院叫去查问情况,昨天刚刚回家。吴添怕惹事,回家后马上躲起来,不让人找到他,但是他跟吴进有联系,兄弟俩需要商量怎么办。由于突然卷入事端,担心不好收拾,吃眼前亏,吴添打算“走人”,离开一段时间,等风声平息再回来。他已经订好机票,时间是明天上午。

    王复华主任的秘书把情况告诉我,问还需要做什么?我告诉他可能还需要帮忙,回头我会与他联系。

    接下来的事比较重要,我需要先请示领导,不能擅自做主。

    那时候领导们研究进攻铁塔办法。所谓“坦克”已经征调到位,齐宇副市长与消防支队商量了一个强攻方案,准备让现场十数辆消防车一起上,用高压水龙为“坦克”在火海里打开通道,让履带式挖掘机轮番进入,强行清理火场,消防官兵和扑火队分两个梯队跟着“坦克”往上压,沿“坦克”清理出来的通道跟进,用水海加人海战术,从火海中硬生生撕开一个口子,直逼铁塔。

    丁茂盛还是担心不已:“如果火压不住,车给烧着,人被火包围,怎么办?”

    齐宇说:“只能相机行事。”

    齐宇到位后,丁茂盛虽口头表示要把现场交给齐宇,但是只要他本人还在,以其职务便是现场最高领导,握有最后决定权。丁茂盛行使该权,同意按强攻方案部署,但是还要等待,如果老天爷不合作,至少让火再烧一阵子。火海中的可燃物并非无穷无尽,大火烧得越久越旺,剩下的可燃物就越少,给扑救造成的威胁就越小。

    “只怕时间来不及。”齐宇不放心。

    丁茂盛发狠:“你怕时间不够,我怕死。水火无情,人命很轻,说完就完。”

    于是继续等候。

    我抓住领导商议的一个空当,跟丁茂盛报告了吴添的情况。

    他看着我:“谁让你打听这个?”

    没有谁交代我,我是自己觉得有必要了解,预先做好准备。我认为领导还在考虑这件事,有可能会有想法。

    “你觉得我应该管吗?”

    我说:“不应该。”

    “那你是为什么?”

    我没吭声。如果要说原因,只能是因为我对领导有所了解。

    果然他问:“他们两个现在在哪里?”

    此前丁茂盛曾吩咐我安排詹彩云夫妻回市里,但是他们并没有走,因为无法离开。把他们从市区送到南湾电厂的出租车已经返回,他们只能等火灾扑灭,救火队伍撤退时跟着走。他们还希望跟丁茂盛再见面,我以火情严重,指挥不能受干扰为由婉拒,只是安排他们到厂部办公楼附近等待,如果领导有什么想法,我会找他们。

    丁茂盛说:“你打个电话到医院,问问詹老师情况。”

    “我马上联系。”

    他扭头看山上的大火,好一阵不吭声。

    “去把那个人叫来吧。”他做了决定。

    这是明确表态。我马上给王主任的秘书挂了电话,请他通知吴进与我联系。几分钟后吴进来了电话,他管我叫陈科长,问我有什么事找他?我告诉他,我随市领导在南湾电厂,这里发生大火,几位市委、市政府领导在这里指挥救火,情况危急。当地有关部门在救火同时,紧张摸排起火原因,有一个情况需要迅速与吴添核实。吴添此刻联系不上,领导要求我直接找到吴进,请吴进支持我们工作,无论如何帮助找到吴添,迅速带他赶到南湾电厂这里配合调查。

    吴进吃惊:“电厂起火跟他有关系?”

    我说:“只是核实一个情况。”

    “难道是老百姓放烟花闹成火灾?”

    他很敏感,立刻联想到烟花。吴添是卖烟花的,他的烟花很可能卖到了此地。

    我不能明确回答,只说:“电话里不好多讲,来了就知道。”

    吴进答应设法转告。我强调要请吴进带着吴添一起来,吴进是市机关工作人员,我们需要他提供帮助。吴进感觉突然,因为他跟吴添的生意没关系。我说我们清楚,只因为他是吴添的哥哥,吴添听他的,所以要请他支持。

    吴进迟疑:“这个,这个。”

    我说:“或者我请王主任给你挂电话?”

    他倒干脆:“不必了,我想想办法吧。”

    十几分钟后他回电话,他和吴添已经出发,从市区赶来。

    我说:“好的,谢谢你。”

    “吴添不太放心,能问一下情况吗?”

    我告诉他此刻这里大火熊熊燃烧,火情紧急,电话里没法说,来了再谈。

    我只能讲到这个程度。此刻需要找到吴添,但是一旦他们察觉真正原因,可能就推三阻四,裹足不前,因此我只能含糊其词,把人弄来再说。我所称的火情紧急也属事实,此刻大火满天,领导们面临最后选择,刻不容缓。

    副市长齐宇接到一个电话,而后把丁茂盛拉到一边,提出不能再等了,需要立刻行动,对铁塔发动强攻。

    丁茂盛还是那个意见:“没有足够把握,不要急。”

    “丁书记一向有胆略,今天怎么啦?”

    丁茂盛自嘲:“如今不同以往,我害怕,胆小如鼠。”

    齐宇担忧铁塔。大火持续燃烧,没有一丝消停,再等下去,输电铁塔恐怕撑不住。丁茂盛让齐宇不要紧张,他觉得铁塔还行。

    “我看它不比我差。我还撑在这里,它倒不了。”丁茂盛说。

    “万一倒了呢?”

    丁茂盛说:“倒就倒了呗。”

    “咱们可没法交代!”

    丁茂盛说:“听天由命吧。”

    齐宇瞠目,一时无语。

    丁茂盛安慰他:“开玩笑,别急。”

    “可是领导急啊,”齐宇说,“不能再等了。”

    丁茂盛很敏感,即追问有什么新情况?刚才那个电话是谁打的?省里领导吗?齐宇承认,是省委秘书长直接给他打了电话,询问火情和扑救进展。秘书长是奉省委杜书记之命了解情况。杜书记对输电铁塔安全非常不放心,强调无论如何必须保住。秘书长还了解丁茂盛如何指挥部署,督促齐宇跟丁茂盛讲明厉害。

    丁茂盛说:“我当然知道厉害,情况非常严重。”

    齐宇说:“领导口气很重。现在这个时候,指挥员一味考虑自保,贪生怕死,畏首畏尾,那是犯罪。”

    丁茂盛不吭声。

    “必须立刻行动,我理解这是上级命令,必须服从。”

    丁茂盛好一阵不吭声。

    “老丁,领导关注咱们呢。”

    齐宇讲得含蓄,意思却很明白。领导关注谁呢?丁茂盛首当其冲。早在电厂后山这把火燃起之前,丁茂盛已经被关注了,眼下更是严重关注,丁茂盛再不赶紧动手,胆小如鼠,他还有什么资格待在这里发号施令?

    丁茂盛骂:“他妈的,在劫难逃。”

    齐宇问:“咱们开始?”

    丁茂盛不吭声。他转身招手,把我叫到身边,问我医院情况。我告诉他已经联系了住院病房,詹老师喘气不止,全身器官都在衰竭,可能撑不了几个小时。

    “大限到了啊。”丁茂盛很伤感。

    他当即给市委书记和市长分别挂了电话,两位主官虽在外头,重大决定依然必须报经他们同意。丁茂盛告诉他们南湾电厂火情严重,现场已经研究了一个灭火方案,准备开始行动。齐宇副市长分管安全,这一方面工作比他熟悉,加上目前他本人情况比较特殊,因此他建议将现场行动交给齐宇指挥,可能比他更合适。他可以留在现场配合工作,但是担心反会影响齐宇决策,怎么办好,需要请示书记、市长。

    市长不好表态,让丁茂盛请示书记。书记虽远在美国,却不妨碍通过电话做出重大决定,其表态明确而干脆:根据实际情况,同意现场行动交给齐宇指挥,丁茂盛返回市区坐镇,现场如有需要,由丁茂盛在市里安排支持。

    临场换将,尘埃落定。

    丁茂盛其实只是在争取主动。书记表态如此干脆颇有意味,显然他已经与省上领导紧急研究过事态,撤换丁茂盛肯定已经在考虑之中。丁茂盛自己打电话请示,让领导得以顺水推舟。

    丁茂盛把齐宇拉到一旁迅速交接。

    齐宇说:“其实丁副书记不必这样。”

    丁茂盛说:“我只能这样。”

    面对满山大火,丁茂盛请齐宇注意一个情况:目前山腰处的输电铁塔极其危险,是现场和场外领导共同注意的焦点,但是还有一个重大危险绝对不容忽视。

    他指着铁塔顶端的电线。有三条粗大的电缆从电厂伸出,凌空而起牵上高耸的铁塔,由于重力与坡度制约,这三条电缆并非笔直穿越空中,它们在山腰间弯出一条弧线,由低向高,弧弯的垂点最靠近地面,离山坡最高的树梢也还有一段距离。此刻满山树木尽在燃烧,火势凶猛,火焰有如巨兽,从高高低低所有树梢上腾起,远远看去已经是在电线之下跳跃。

    丁茂盛说,此刻一侧是满山大火,一侧是开足马力发电的厂区,三条凌空穿越的输电线里流动着巨大的超高压电流,持续不绝,没有一刻中止。电流本身就是巨兽,一旦失控,其强大与危险决不亚于火焰。

    丁茂盛将这只巨兽交给了齐宇。

    6

    我的手机响铃,是吴进的电话。

    “陈科长,我们到哪里找你?”他问。

    我让他把车停在南湾电厂大门旁等候,有人马上会去找他。

    他把他的车牌号码用短信发给我,我立刻转发给另一部手机。此前我已经悄悄安排好一个人,接到短信后他会如约开始活动,该活动性质很难界定,相对于此刻后山的救火行动,不妨将其调侃为“救人”,其后果难料,只能听天由命。

    这件事必须交由他人出面,尽管我们近在咫尺。

    丁茂盛与齐宇交接时,声称自己要立刻赶回市区,因为书记交代他回后方坐镇,医院里还有一位老师大限将近,他想争取时间去看最后一眼。其实丁茂盛只是虚晃一枪,他上了轿车,轿车从后山火场边开出,并没有离开电厂,开到厂区另一侧就悄悄停在路旁,挨着厂房高墙。丁茂盛没有下车,坐在车里等待,从我们停车处可以就近观察后山火情,以及救火行动展开情况。

    丁茂盛已经交出指挥权,获准离开,这里已经没有他太多事情。如果大火被扑灭,他不算有功劳,万一现场失控发生重大意外,首当其冲也已经不是他,他悄悄留在电厂没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似走还留,守在大火近侧?

    因为他放不下,同时心存顾忌。如他自认,此刻他胆小如鼠。

    表面上他还显得平静,坐在后排,一声不吭,闭目养神。我陪领导坐在车里,虽然也不吭一声,却非无所事事。我在车前座紧张运作,不事声张,悄悄“救人”。这项活动的过程不需要多汇报,只要结果,无论结果如何,它都充满变数。

    我的手机“嘀”地一响,是短信通知,结果终于到达。

    “已办妥。”

    该反馈来自我托付的人,表明“救人”活动按计划进行,目前没有意外。我的托付人只是按我安排行事,有如市人大王主任的秘书帮我打个电话,于他们属举手之劳,且不知内情,如果发生问题,不需要他们承担什么责任。

    我的“救人”计划说来并不复杂:吴添兄弟的车到达南湾电厂后,我托付的这个人会安排周文津与詹彩云坐上一辆越野车,到电厂门外与之会合。身穿工商人员制服的周文津将走进吴的轿车,周文津身上带有一个信封,内装一万元,这一万元将在车上退还给吴添。周文津要表明这笔钱不该拿,因此主动退还,完璧归赵,请吴添妥为查收,其他事情无须多言,丝毫不要涉及吴添在区检察院是否供出谁来。而后周文津夫妇立刻离开,越野车会把他们送达市医院,回到弥留之际的詹老师身边。

    吴添拿到的这一万元退款数额不大,却相当烫手。这笔钱已经由他自己向检察院检举为贿款,不好私自回收,他之所以隐身不让周文津找着,也是防着这个。周文津在我帮助下见到吴添,退还款项,吴添将左右不是。如果他把这笔钱上交检察院,周文津马上会被追查,办案人员走漏风声也将面临调查,吴添本人脱不了干系,事情肯定闹大。如果不想闹大,吴添只能一声不吭。那样的话,一旦周文津案发,坚称贿款已退,办案人员找过来核实,吴添怎么办?他有两个选择:矢口否认,则事情会被周文津摊开,吴进作为退款见证人会被牵扯进来,而且越扯越大。如果不把事情闹大,吴添只能认下退款,改口翻供,承认自己检举失实,其翻供理由可以说是记忆出错,或者对周文津有意见等。一万元毕竟数额不大,吴添不至于因为这一改口受到重惩,权衡利弊,与其闹得沸沸扬扬,影响自家兄弟仕途,不如自己担起来,自作自受。

    但是事情也可能恶性发展,越闹越大,直至牵扯到“陈科长”也就是我,以及我后边的丁茂盛。所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变数不得而知,到了非人力所能为的时候,只能听天由命。

    在我依靠手机与短信默不作声紧张操作“救人”之际,丁茂盛一直靠在轿车后排闭目养神,似乎完全置身事外。

    “完事了?”他忽然直起身,发话询问。

    “是的。”

    他可谓洞若观火。

    “我老家有一句俗话,‘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说。

    该俗话流行范围很广,不仅领导老家有,我老家也这么说,其意思很浅显:哪一个人该死,他总归得死,跑得过这一次,跑不过下一次。我擅长揣摩,以我浅见,此刻领导引述该俗话,像是为周文津而发,其实兼及自身。

    我说:“周文津也许能接受一点教训。”

    他不吭声。

    周文津要能改过,本次“救人”多少有点效用,不过这种人金盆洗手的几率不大,这一次侥幸脱身,可能意味着下一次再来,那么他终究跑不过十五。丁茂盛心知肚明,但是在詹老师过世前夕将其女婿弃之不顾,他于心不忍。此刻不仅詹老师大限将近,丁茂盛自己前景堪忧,初一尚且难过,何谈十五,他能够为老师做的已经不多了。

    他问我:“小陈不担心吗?”

    我承认自己很担心。这件事可能留有后患,但是我愿意承担。

    “你为什么?”

    我告称没有多想。跟随领导这么多年,很多时候我会感觉自己并不存在,成了领导的一个变身,或者一个附件。这种感觉很奇妙。

    “我有过那种感觉。”他调侃,“我说过,小陈本质上是个好人。”

    他让我要有信心,我还年轻,来日方长,如果注定要受一点波折,那不一定是坏事。他相信我终会走出各种阴影,包括他所造成的。

    他很少跟我如此交谈,这些话像是临终遗言,听来感觉特别沉重。

    有一个电话突然打到我的手机上,来自陌生号码。我急忙接听,却是刘工。

    刘工问:“丁书记在哪里?”

    我告诉他丁书记另有要务,火灾现场交给齐副市长指挥。刘工有什么问题,请直接向齐副市长报告。

    刘工说:“我找过了,我很担心。”

    “是什么情况?”

    他担心的恰巧就是丁茂盛离开之前交接给齐宇的那只巨兽。

    “只怕万一啊。”他着急。

    刘工害怕什么呢?正常情况下,输电线路里的巨兽并不可怕,有如被关在铁笼子里的猛狮。无论电压多高,电流多大,它只在电线里流动,电线的周围是空气,空气是绝缘体,电流不会越出电线击穿空气打到地面,不会危及地面设施与人员。但是此刻满山大火,救火过程中又不能停电,万一高压水龙喷到电线上,水是导电体,有可能造成短路,强大电流在一瞬间通过水流打到地面,地面密密麻麻都是救火人员,其中很多是缺乏防护不懂自救的非专业人员,极端情况下,超高压大电流会把救火队伍击倒一地,大批人员触电身亡。

    我说:“刘工,请你跟丁书记说。”

    我把手机交给了丁茂盛,因为事关重大。

    丁茂盛接听电话,嘴里“嗯嗯”有声。过一会儿他把手机关上,还给我。

    我试探,问是否要给齐副市长打个电话,表示对这件事情的重视,请齐副市长注意刘工的反映?丁茂盛没吭声。推开车门下车站在路边,我跟着下去。

    他看着山上的大火,突然提起下午高速公路车祸的身亡者。

    “车祸前我看见他的脸,转眼他就死了。”他说。

    死者生前最后的表情也一直在我眼前晃动,极其清晰,其惊恐茫然之状我将终生难忘。这个人已经死了,我们没有责任,他撞到别的车上。此刻丁茂盛面对的情况差不多,无论有多少人在火灾现场触电身亡,丁茂盛并无责任,他已经躲开了。

    “咱们走。”他说。

    他坐上轿车,吩咐小张立刻发动车辆。

    “回市里吗?”

    “到后山。”

    他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在劫难逃,注定与死亡相伴。大路上躲开了,大火里躲不过,弄不好这里会死一地,有如经历一场战争。他已经胆小如鼠,贪生怕死,特别害怕眼前出现这种场面。

    我们再次回到火灾现场。这时夺取输电铁塔的强攻已经开始,基本按照此前丁茂盛确定的部署进行。消防官兵与救火队伍与大火展开搏斗,扑救战斗极其艰苦。

    齐宇看到丁茂盛归来,苦笑:“丁副书记,情况很不乐观。”

    齐宇对刘工反映的电流问题没有掉以轻心,他特地做了交代,消防水龙尽量往低处打,绝对不要往电线上冲。

    丁茂盛说:“这种事只怕万一,稍稍失手无可挽回。”

    “怎么办呢?”

    “队伍先撤下来。”

    “铁塔呢?铁塔怎么办?”

    “听天由命吧。”

    “我们没法交代。”

    丁茂盛说:“你坚持了原则,但是我做了决定。就这么说吧。”

    丁茂盛重新接管指挥权。

    救火队伍撤下山坡,回到了原先的守卫线。

    7

    大火燃烧了整整一夜,凌晨时分火势减弱,苦守一夜的消防队伍开始进攻,大火终被扑灭,输电铁塔安然无恙,救火人员无一死亡。

    詹老师在医院里停止了呼吸。

    丁茂盛接到凶信,迅速驱车离开南湾电厂。现场善后交给齐宇,包括排查起火原因,这些事不再需要丁茂盛去管,他也顾不着了。

    一路上他一声不吭,手机被他关闭。没有任何声响,但是我能听出他心情很不平静,我能就此揣摩出一二。

    尽管救火侥幸得成,他的转机却已丧失。他本来前景堪忧,现在他又给自己套上两条绳索,不是衣橱里结好脖套的两条西装领带,是本次救火和所谓“救人”,它们都可能受到追究,成为他必须承受的严重问题。说到底是他拿起绳套把自己套进去的,他怪不了谁,那就听天由命吧。

    但是他到医院送别死者时,心里会有一丝宽慰。无论以往他都做过些什么,他认为这一次他做的是一件好事,可以去面对一位死者。在这样一个好人去世的时候,应当做这样一件好事去告慰她。火已经扑灭,没有人死亡,生命最为可贵,人死不能复生。在死亡面前,其他一切都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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