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阅世-上篇:阅世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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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民族的人格

    孔圣人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生以成仁。”孟夫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这几句话,都是造成我中华民族的人格的名言。

    我们良心上觉得应该做的,照着去做,这便是仁。为什么又会有求生害仁的人呢?为的是见了富贵,去营求它;处在贫贱,去避免它;遇着威武,去服从它;看得自己的身体越重,人们本来的良心,就不免渐渐地消亡。贪赃枉法,也不妨;犯上作乱,也不妨;甚至于通敌卖国,也可以掩住自己的良心做起来,只要抢得到富贵,免得掉贫贱。倘若再有些外来的威武,加在他身上,那更什么都可以不管了。

    有了这等人,传染开去,不知不觉受他的引诱,这个民族,必定要堕落,在世界上是不容存在的啊!

    我们古来的圣贤,都有很好的格言,指导我们,在书本上,也有不少的豪杰,可以做我们的模范。

    我现在举出这十几位,并不是什么演义弹词里妆点出来的,都是出在最有名的人人必读的书本里。他们的境遇不同,地位不同,举动也不同,但是都能够表现出一种至高无上的人格。有的是为尽职,有的是为知耻,有的是为报恩,有的是为复仇,归根结果,都做到杀身成仁,孟夫子说是大丈夫,孔圣人说是志士仁人,一个个都毫无愧色。这些人都生在二千多年以前,可见得我中华民族本来的人格,是很高尚的。只要谨守着我们先民的榜样,保全着我们固有的精神,我中华民族,不怕没有复兴的一日!

    中华民国二十六年五月

    作者自白

    一    公孙杵臼    程婴

    节录史记    赵世家第十三

    此为公元前五九九年至五七九年间之事

    晋景公时而赵盾卒。谥为宣孟。子朔嗣。……

    朔娶晋成公姊为夫人。……

    大夫屠岸贾欲诛赵氏。……

    韩厥告赵朔,趣亡。朔不肯,曰:“子必不绝赵祀,朔死不恨。”韩厥许诺,称疾不出。

    贾不请而擅与诸将攻赵氏于下宫,杀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皆灭其族。

    赵朔妻成公姊,有遗腹,走公宫匿。赵朔客曰公孙杵臼,杵臼谓朔友人程婴曰:“胡不死?”程婴曰:“朔之妇有遗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即女也,吾徐死耳!”居无何,而朔妇免身生男。

    屠岸贾闻之,索于宫中。夫人置儿绔中,祝曰:“赵宗灭乎?若号!即不灭,若无声!”及索儿,竟无声。已脱。程婴谓公孙杵臼曰:“今一索不得,后必且复索之,奈何?”公孙杵臼曰:“立孤与死,孰难?”程婴曰:“死易,立孤难耳!”公孙杵臼曰:“赵氏先君遇子厚,子强为其难者;吾为其易者,请先死!”

    乃二人谋取他人婴儿负之,衣以文葆,匿山中。程婴出,谬谓诸将军曰:“婴不肖,不能立赵孤;谁能与我千金,吾告赵氏孤处。”诸将皆喜,许之。

    发师随程婴攻公孙杵臼。杵臼谬曰:“小人哉程婴!昔下宫之难,不能死,与我谋匿赵氏孤儿。今又卖我,纵不能立,而忍卖之乎?”抱儿呼曰:“天乎!天乎!赵氏孤儿何罪?请活之!独杀杵臼可也。”诸将不许,遂杀杵臼与孤儿。诸将以为赵氏孤儿良已死,皆喜。

    然赵氏真孤乃反在,程婴卒与俱匿山中,居十五年。

    晋景公疾,卜之,大业之后不遂者为祟。景公问韩厥。厥知赵孤在,乃曰:“大业之后在晋绝祀者,其赵氏乎?”……

    景公问:“赵尚有后子孙乎?”韩厥具以实告。于是景公乃与韩厥谋立赵孤儿,召而匿之宫中。诸将入问疾;景公因韩厥之众,以胁诸将而见赵孤,赵孤名曰武。诸将不得已,乃曰:“昔下宫之难,屠岸贾为之,矫以君命,并命群臣。非然,孰敢作难?微君之疾,群臣固且请立赵后;今君有命,群臣之愿也。”

    于是召赵武、程婴,遍拜诸将,遂反与程婴、赵武攻屠岸贾,灭其族。复与赵武田邑如故。

    及赵武冠,为成人,程婴乃辞诸大夫,谓赵武曰:“昔下宫之难,皆能死,我非不能死,我思立赵氏之后。今赵武既立,为成人,复故位,我将下报赵宣孟与公孙杵臼。”赵武啼泣,顿首,固请曰:“武愿若筋骨以报子至死,而子忍去我死乎?”程婴曰:“不可!彼以我为能成事,故先我死;今我不报,是以我事为不成。”遂自杀。

    晋国君景公继位之后,大臣赵盾亡故。国君给他身后一个美名,称做宣孟。他儿子名朔,承袭了他的职位。

    晋,是春秋时代的国名,国都在现今山西省太原、曲沃等县地方。赵盾,是晋国的大臣,晋君灵公很忌他。后来灵公被杀,叔父成公接了位,不久又死了。景公是成公的儿子。

    赵朔所娶的夫人,是前君成公的阿姊。

    晋国有个权臣,官拜大夫,姓屠岸,名贾,常常想要诛灭赵氏。

    屠岸贾、是灵公的宠臣,和赵盾不和。说灵公被杀,是他的主张;所以要和他为难。

    晋国的世家,赵氏之外,还有韩氏。那时韩氏在朝的是韩厥,他知道屠岸贾的奸谋,便去告知赵朔,劝他逃往他方。赵朔不以为然,对韩厥道:“我相信你一定能使我赵氏的香火,不至断绝,我在九泉之下,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韩厥一口担承,回家后,就此托病,杜门不出。

    屠岸贾十分专横,并不禀明国君,迳自会同诸将,带了兵队,到下宫地方,攻打赵氏。赵氏抵御不住,赵朔首先被害,还有赵同、赵括、赵婴齐等辈,也一同殉了难。赵氏几乎全家灭亡。

    《史记·考证》说,赵同、赵括不是在这时候死的,很疑太史公笔下错误;但是我们引用《史记》,只能照着他说。

    赵朔夫人,是前君成公的阿姊,怀孕在身,从家中逃难出来,躲到宫内。赵朔有个门客,姓公孙,名杵臼;他的同事程婴,和赵朔更是深交。

    出了事后,两下见面,公孙杵臼问道:“这不是我们应该死的时候么?还等待什么!”

    程婴道:“赵夫人有孕在身;他家运好,生的是男,我预备替他效力;若是女呢,我也不恋着这世界了!”没有好久,赵夫人果然生下一个男孩。

    屠岸贾得信,就传令要到国君宫内搜查。赵夫人手忙脚乱,急得将他的孩儿,藏在裤内,默默的祝祷道:“赵氏真要灭门,只得听你哭了;若还不至于此,你就不要作声!”后来搜查的人到来,居然十分安静。

    这总算逃过了。程婴觉得不妥,找着公孙杵臼,和他商议道:“这一次搜查,幸而无事,倘若两次三次,接连起来,如何是好?”

    公孙杵臼道:“抚孤成立和舍生就义两件事,哪一件比较难些?”

    程婴道:“死是容易的;这孤儿要他成人,却是很难!”

    公孙杵臼道:“宣孟公在世时,待你很好,这件难的,请你担承;我就拣那容易的做罢;我先告辞了。”

    二人定下密计,先向别处觅到一个初生的婴孩,公孙杵臼把他背在身上,外面罩上一条很华丽的小被,去躲在山里。

    程婴假装着到屠岸贾的军部去告密,见了诸将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不会替赵氏做那抚孤的事情;哪个给我千金,我便将那小孩的住处奉告。”诸将听了,个个都十分高兴,立刻答应了他。

    随即点齐兵队,就叫程婴带路,进入山口,曲曲折折,居然找着公孙杵臼。

    公孙杵臼一见,便假意大骂道:“程婴啊!你真是个小人!当日赵氏遭难,你只顾自己逃生;后来和我商量,要保全赵氏的骨肉,我也很相信你;想不到你竟拿我出卖。这小小的孩儿,就算不能扶助他,你也忍心卖他么?”

    双手抱着那婴儿喊道:“皇天啊!皇天啊!可怜这刚出世的孩儿,有什么罪孽?我情愿替他;请诸位留他一条命罢!”再三哀求,诸将只当没有听见,一声号令,老的幼的,同时毕命。诸将心中,都以为赵家血脉,真个从此断绝。收了兵队,一路欢呼而去。

    哪知道赵氏真正的孤儿,还在人间。程婴终究带了他逃走,躲在深山之中,不知不觉,一直到他十五岁了。

    晋国君景公忽然得了一场大病,派人去卜问得病的原由。卜出卦来,说是晋国有过大功业的亡人,不能称意,在暗中作弄。景公信以为真,恰好问到韩厥。

    他是知道赵氏孤儿的踪迹的,便说道:“晋国从前有过大功业,现在没有人祭享的,恐怕只有赵氏吧!”

    景公问道:“赵氏还有后裔么?”

    韩厥趁势,将实在情形陈说一番;景公也觉得很对不起赵家,就和他定计,将那孤儿立为赵氏之后,私下找他回来,养在宫内。

    有一天,诸将要进宫问病。景公得信,暗中叫韩厥埋伏下许多人。诸将到来,景公仗着韩厥的声势,镇压着诸将;一面叫赵氏孤儿出来,宣布他的名字是武,是赵氏遗下真正的孤儿。

    诸将无可奈何,只得同声启奏道:“以前下宫之事,都是屠岸贾一人所做的。他假传君命,强迫着众臣依从。要不是他,哪个敢闯这大祸?就是国君没有因病卜出的卦象,臣等本来也要请替赵氏立后;国君既然吩咐,臣等无不遵从。”

    景公听罢,就唤赵武、程婴过来,见过诸将,一一行礼。当下派他二人,随同诸将,带了兵队,前去屠岸贾家,将他拿下,合门处死。同时将以前充了公的赵氏受封的田邑,发还给赵武;一切恢复原状。

    过了几年,赵武已经及岁,举行冠礼。

    事毕,程婴立起来,和赵氏众家臣作别;又对赵武说道:“以前奸臣作乱,围困下宫,我们主公殉了难,同事死的也很不少,我那时不是贪生,不过要想保存赵氏的一脉。现在赵武奉了国君之命,立为赵氏之后,年纪已经长成,又复了原来的职位,我要到地下报与宣孟公和故人公孙杵臼知道。”赵武闻言大哭,跪在地上磕头,再三求他道:“我赵武预备尽我一生的精力,有一日,报答你一日,你怎忍撇下了我去寻死呢?”

    程婴道:“我不能奉命了!公孙先生把你交付于我,他信得过我,必能成功,很放心的先我而死;现在我不去报知他,他一定疑心我这事做不成,如何对得起他呢?”

    正在难分难解之际,猝不及防,他竟拔刀自杀,一道英魂,渺渺茫茫,和公孙杵臼相见去了。

    批评

    赵朔死后,屠岸贾的权势,越发浩大,若没有公孙杵臼、程婴二人,赵氏的遗腹子,一定是不能保全的。

    即或他二人尽心竭力,去保护这孩子,屠岸贾老奸巨猾,无论怎样的躲避,总逃不出他的手掌,结果也是同归于尽。

    单单找一个小孩做替身,去献给屠岸贾,他哪里会相信!拿自己的性命去陪那小孩,做得十分像,或者可以瞒得过。但是他二人谁先死,这又是一个问题。

    程婴说:“死易立孤难。”立孤固然是很难,但是死之一字,也谈何容易。

    公孙杵臼肯陪着这假遗腹子去死,这等壮烈的举动,岂是寻常人所能做得到的呢?

    程婴担任立孤,后来赵武成人。这件难事,总算成功,可以对得住赵氏父子,也可以对得住公孙杵臼了。然而这是寻常人的思想,不是英雄的自命。

    程婴临死,说是要到地下去报知他的故主和老友,这不过是一种托词;其实是表明对朋友没有丝毫取巧的意思。

    公孙杵臼的死,是死于忠;程婴的死,是死于信。

    二 伍尚

    节录左传    昭公二十年

    此为公元前五二二年间之事

    费无极言于楚子曰:“建与伍奢将以方城之外叛。”……

    王执伍奢。……

    无极曰:“奢之子材,若在吴,必忧楚国;盍以免其父召之?彼仁,必来。不然,将为患。”王使人召之曰:“来!吾免而父!”

    棠君尚谓其弟员曰:“尔适吴,我将归死。吾知不逮;我能死,尔能报。闻免父之命,不可以莫之奔也。亲戚为戮,不可以莫之报也。奔死免父,孝也;度功而行,仁也;择任而往,知也;知死不避,勇也。父不可弃,名不可废。尔其勉之!相从为愈!”

    伍尚归。奢闻员不来,曰:“楚君大夫,其旰食乎!”楚人皆杀之。

    楚国的奸臣费无极,一天对他国王说道:“太子和伍奢谋反,不久要在方城之外举事了。”

    楚,是春秋时代的国名,国都在现今湖北省江陵县地方。那时楚国国君是平王,他的太子名建。平王用伍奢做太傅,费无极做少傅,去教导太子。伍奢为人很正派,忠于太子;费无极却和他相反,常常要说太子的坏话。

    国王听了他的话,就把伍奢拘禁起来。

    费无极还不肯罢休,又向国王说道:“伍奢的两个孩儿,都很能干,倘若到了吴国去,我们一定不得安宁。莫若趁此机会,藉释放他们父亲的罪为名,叫他们回来。他们心地很好,必定肯听的。若不是这样办,免不掉是我们国家的一个大害。”楚王听罢,就派人传知伍氏两儿道:“快快回来!我赦免你们父亲的罪!”

    吴,也是春秋时代的国名,在现今江苏安徽两省境内,接连楚国。

    那时伍奢的长子伍尚,正做着棠邑大夫。

    他接见了来使后,便去劝他兄弟伍员道:“你快到吴国去,我情愿回去一死。我的聪明,赶不上你;我去送命,你来报仇。国王既然说子能回朝,父可免罪;我们怎么可以不去?全家骨肉,平白地被人杀害;我们怎么可以不报?做人有几种美德:第一是孝,第二是仁,第三是智,第四是勇。什么是孝?拼却性命去保着老父的安全,这便是;什么是仁?估量着有成效的去做,这便是;什么是智?挑选着担当得起的直前不辞,这便是;什么是勇?明晓得没有生路的也不退缩,这便是。倘若我们一同逃避,岂不是将老父遗弃?这是不可以的;倘若我们一同回去送死,岂不是将伍氏的声名,从此消灭?这也是不可以的。你前程远大,好好努力!比较大家同归于尽,好得多了!”

    棠,是楚国的地名,在现今江苏省六合县;当时和吴国很近。伍员就是伍子胥,后来逃往吴国,走到昭关,几乎被追兵赶上,幸亏有只渔船渡他过江,才得脱身。到了吴国,吴王阖庐接位之后,很重用他。他力劝吴王兴兵伐楚,打得楚国一败涂地,报了父兄之仇。

    伍尚说罢,和他兄弟分手,回到楚国。

    伍奢在监牢里,听见他的第二个儿子没有回来,叹息道:“楚国的君王和他的臣下,恐怕有一天饭都吃不下了!”

    不久,父子二人,同时被楚王杀害。

    批评

    史记伍子胥传里,本来说楚国的使者到来,伍子胥劝他哥哥一同逃走,不要回去;但是伍尚不肯赞成。

    我以为伍尚返回楚国,有两层意思——

    第一层:他知道他回去,他父子俩都不能活的;但是不回去,楚王可以反过来说:“是你们不回来,我所以杀他的。”岂不是背了不孝之名?孝字是人生的美德,他所以一定要保存着。

    第二层:他知道自己的能力不及子胥,所以将报仇的责任,加在他弟弟身上,自己一死,更可以激发子胥报仇的志愿。

    伍子胥后来果然藉了吴国兵力,报了父兄之仇。据此看来,伍尚为人,对他的父能够尽子道,对他的弟弟能够尽兄道;他的人格,可算得圆满无缺。

    三    子路

    节录左传 哀公十五年

    此为公元前四八○年间之事

    卫孔圉取太子蒯聩之姊,生悝。

    孔氏之竖浑良夫,……与太子入,舍于孔氏之外圃。昏,二人蒙衣而乘,……如孔氏,……遂入,适伯姬氏。

    既食,孔伯姬杖戈而先;太子与五人介,舆豭黡从之。

    迫孔悝于厕,强盟之,遂劫以登台。

    栾宁……闻乱,使告季子。召获驾乘车,奉卫侯辄来奔。

    季子将入;遇子羔将出,曰:“门已闭矣!”季子曰:“吾姑至焉。”子羔曰:“弗及,不践其难。”季子曰:“食焉,不避其难。”

    子羔遂出。子路入,及门,公孙敢门焉曰:“无入为也!”季子曰:“是公孙也!求利焉而逃其难。由不然;利其禄,必救其患。”

    有使者出,乃入,曰:“太子焉用孔悝!虽杀之,必或继之。”且曰:“太子无勇;若燔台,半,必舍孔叔。”

    太子闻之,惧,下石乞、盂黡,敌子路;以戈击之,断缨。子路曰:“君子死,冠不免。”结缨而死。

    孔子闻卫乱,曰:“柴也其来,由也死矣!”

    卫国的大臣孔圉,他的夫人,是太子蒯聩的阿姊,生了一子,取名曰悝。

    卫,是春秋时国名,国都在现今河南省滑县淇县地方。

    孔氏的家僮浑良夫,一天引着太子,到孔氏的外花园住下。到了掌灯时候,他二人穿了妇人的衣服,坐着小车,混进孔家去,一直到了孔老夫人伯姬的内室。

    伯姬,就是卫太子的阿姊;孔悝的母亲。那时太子逃亡在外,他的儿子名辄,正做着卫国的君主,号称出公。太子串通他阿姊,要想夺回君位,故由外方私下回来;其中通线索的,就是浑良夫。

    吃过晚饭后,这位孔老夫人手执长戈,首先领导;太子和他随从的,一共五位,都穿上盔甲,推着小车,装了一口猪,在后面跟着走。

    到处寻孔悝不着,后来在茅厕里撞见,抓了出来,勒逼他一切允许,两方定下了约文;随即押着他上了一座高台。

    那时孔悝执掌卫国朝政,所以太子和孔悝的母亲要先逼他允从。

    孔氏的总管栾宁,听到有乱事,就派人去通知子路。当时有位召大夫,知道不妙,预备好车子,即刻带了旧君出公,逃到鲁国。

    季子就是子路,姓仲,名由,是孔门的弟子;那时正在卫国,做着孔悝受封的都邑的地方官。

    子路接着栾宁的报告,登时动身,赶到卫国都城去;正在路上,遇着他的同学子羔,刚从城里逃难出来。

    子羔喊道:“城门已经关闭,不要去了!”

    子路道:“我到那里再看。”

    子羔道:“手下没有政权,何必冒这大险。”

    子路道:“食人之禄,遇着危急,应该替他担当。”

    子羔,姓高,名柴;也是孔门的弟子。

    二人说罢,各自分路而行。子路走到城边,守门将官一员,正是公孙敢。

    一见子路,出来挡住道:“不要再进去了!”

    子路道:“你是公孙将军啊!平时受人的好处,祸事一到,便自躲开。我仲由不是这样的人;我得他的棒禄,一定要救他的危难。”

    正说话间,城门开了,有一位使者出来,子路乘机进去,赶到台前,望着太子,说道:“请太子不必扣留孔悝!就是太子杀了他,也还有人跟着要起来的。”

    说罢,等了一会,又说道:“我闻得太子很胆怯;倘若在台下放火,烧到一半,一定会将孔叔释放下来。”

    子路言下之意,就是孔悝被杀,他自己也是要追随孔悝,攻击太子。

    太子闻言,着实害怕,当下派了两员勇将,一是石乞,一是盂黡,走下台来,和子路对仗。两人都使得一手很好的平头戟,左右夹攻,竟把子路的帽襻砍断。子路道:“君子身可杀,冠不可落地。”随手将帽襻挽上,力战而亡。

    那时孔子住在鲁国,闻得卫邦内乱,太息说道:“柴呢!恐怕会回来!由呢!一定要殉难了!”

    批评

    卫太子偷偷摸摸的回国,要抢夺君位,举动很不光明正大;子路是很刚直的人,如何能看得过!“利其禄必救其患”这句话,是做人一定的道理。子路正食孔悝之禄,孔悝受太子的逼迫,无法脱身,子路所以要去救他。

    子羔劝他,公孙敢又阻他,他都不听;这正是子路的见义勇为。

    结缨而死,何等从容不迫!

    四    豫让

    录史记 刺客列传第二十六

    此为公元前四五三年至四二五年间之事

    豫让者,晋人也,故尝事范、中行氏,而无所知名;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宠之。

    及智伯伐赵襄子,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灭智伯之后,而三分其地。

    赵襄子最怨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

    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

    乃变名姓为刑人,入宫,涂厕。中挟匕首,欲以刺襄子。

    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厕之刑人,则豫让。内持刀兵,曰:“欲为智伯报仇。”

    左右欲诛之。襄子曰:“彼义人也,吾谨避之耳!且智伯亡,无后,而其臣欲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卒释去之。

    居顷之,豫让又漆身为厉,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

    行见其友,其友识之,曰:“汝非豫让耶?”曰:“我是也!”其友为泣,曰:“以子之才,委质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近幸子,乃为所欲,顾不易邪?何必残身苦形,欲以求报襄子,不亦难乎?”豫让曰:“既已委质臣事人,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既去。顷之,襄子当出;豫让伏于所当过之桥下。襄子至桥,马惊。襄子曰:“此必是豫让也。”使人问之,果豫让也。于是襄子乃数豫让曰:“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智伯尽灭之,而子不为报仇,而反委质臣于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独何以为之报仇之深也?”

    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襄子喟然叹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为计!寡人不复释子!”使兵围之。

    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以致报仇之意,则虽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

    于是襄子大义之,乃使使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曰:“吾可报智以下伯矣!”送伏剑自杀。

    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

    豫让,他出身在晋国,起初做过范、中行家的家臣,默默无闻。不久,离开了,转到智伯家里去,担任些职务,智伯倒很器重他,优待他。

    范、中行氏,都是晋国的世家;智氏和中行氏,本来是同族,都姓荀。

    后来智伯和赵国主襄子不和,起兵去攻打他,襄子抵不住,暗中和韩国、魏国联合起来,定下计策,竟把智家灭掉;同时将他所有的土地彼此瓜分了。

    赵、韩、魏都是晋国的世家,后来逐渐强大,吞灭了晋国,自己称为诸侯。但此时晋君还在,这三家也还没有立在诸侯的地位,不过在晋国中,俨然像三个小国罢了。

    赵襄子因为智伯欺侮他太狠了,心中怀恨不忘,还拿了智伯的头壳,加上漆,做他的酒器。

    那时豫让逃了出来,躲在深山之中,叹息说道:“男子汉为什么要尽忠?就为着有人赏识他;妇人家为什么要装饰?就为着有人喜欢她。智伯是很晓得我的,我一定要替他报仇,拼着我的命来报答他。我死了,我的灵魂也对得起我自己。”

    从此就换了名,改了姓,扮做一个罪犯,到赵家,替他粉刷茅厕。身上藏着小刺刀,预备撞见襄子,即时动手。

    有一天,襄子要上茅厕,忽然心上觉得不好,就把那做粉刷匠的罪犯拿来审问,才知道他是豫让。搜他的身上,藏着凶器,说是要替智伯报仇。

    一班随从的人,声势汹汹,就要杀他。

    襄子急忙止住道:“做不得!他是个义人!我小心些,躲过他就是了。智伯全家死难,没有留下一个人,他的旧臣,还想出来替他报仇,这可算得是个世界上的豪杰了!”

    终究放走了他。

    过了片时,豫让又换了一个方法,拿漆来涂在身上,扮作长着疥疮的模样,还恐怕声音被人听出来,又吃上许多的炭,将嗓子变哑了,好叫人辨别不出。他在街上要饭,他的妻子撞见他,居然没有招呼。

    走了一程,遇着他一个朋友。

    那人仔细一看,问道:“你不是豫让么?”

    他答道;“是的呀!”

    那朋友对他哭,劝他道:“像你这般人才,到襄子那里去投效,他必然肯重用你,留你在左右使唤,到那时候,你要怎样便怎样,不是更容易么?为什么要戕害自己的身体,糟蹋自己的颜面,要想来结果了襄子,这不是很难的么?”

    豫让道:“这断乎做不得。既然做了他的属下,替他办事,又要想去害他的性命,这明明是拿两条心来对待自己的主人了。我也知道我的做法,是很不容易的!为什么我又要这样做呢?我就是要教世界上的人和后来的人,知道做了人的属下,拿两条心来对待他的主人,是件最可羞耻的事情。”

    彼此分手。过了片时,豫让打听得襄子要出门,将经过某一道桥;他于是去躲在那桥底下。襄子正要过桥,他的马忽然吓得跳起来。

    襄子勒住了马,道:“这一定又是豫让了!”

    叫人去问,果然不差。

    襄子唤他过来,责问他道:“你从前不是做过范、中行的家臣么?智伯灭了范、中行氏,你没有出来替他报仇,反而投身到智伯家去。现在智伯也已经死了,你为什么单单替他报仇,这样没有完结呢?”

    豫让道:“我在范、中行家,不论什么事,都当我是个寻常的人,我所以也用寻常的人的身份,去报答他们。到智伯那里,那就不同了,当我是一国的志士,我所以也用一国的志士的身份,去报答他。”

    襄子听罢,着实叹了几口气,还流了几滴眼泪,道:“唉,豫先生!你的待智伯,已经得到很好的名誉了;我饶恕你,也很够了。你自己好好的打算!我不能再放你了!”当下叫跟随着的兵丁,团团把他围住。

    豫让道:“世人有两句话说:‘明主看见别人的好处,总不愿埋没他的;忠臣仗着他的义气,为了名节,就是死也不辞的。’上次阁下赦我的罪,大家都称赞阁下宽宏。我一犯再犯,也自知罪无可逃;但是我有一桩心事,就是要求阁下一件衣服,来砍一下,尽尽我报仇的意思,我也死而无怨了!这种痴心妄想,我不过姑且说说罢了。”

    襄子听了这话,心中十分佩服,吩咐随从的人,取一件衣服交给豫让。

    豫让接过去,拔出身上带着的剑,跳了三跳,把那衣服砍做几段;大声喊道:“这遭我可以到地下回复智伯了!”说完;就自刎而死。

    他死那一天,赵国有些志气的人,听到这件事,都为他淌了不少同情的眼泪。

    批评

    豫让在中国历史上,是以报仇而最得名的一个人。

    第一次他扮作罪犯,到茅厕里去做工,受辱也不怕,受苦也不怕;第二次更深刻了,为避免众人的耳目,身上涂了漆,又吃了许多炭,糟蹋到不像个人,可以见得他志气的坚决!

    赵襄子是他的仇人,第一次放他走,第二次又对他哭;豫让的义烈,真能够感动人!

    最可以佩服的,是豫让的朋友劝他去投身赵氏,相机行事,他坚决的拒绝,宁可舍易就难;更可以显出他的正直的精神!

    五    聂政

    录史记    刺客列传第二十六

    此为公元前397年间之事

    聂政者,轵深井里人也。杀人避仇,与母、姊如齐,以屠为事,久之。

    濮阳严仲子事韩哀侯,与韩相侠累有却。严仲子恐诛,亡去,游,求人可以报侠累者。

    至齐。齐人或言聂政,勇敢士也,避仇,隐于屠者之间。

    严仲子至门请,数反,然后具酒,自畅聂政母前。酒酣,严仲子奉黄金百镒,前为聂政母寿。

    聂政惊怪其厚,固谢严仲子。严仲子固进;而聂政谢曰:“臣幸有老母,家贫客游,以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以养亲。亲供养备;不敢当仲子之赐。”

    严仲子辟人,因为聂政言曰:“臣有仇,而行游诸侯众矣。然至齐,窃闻足下义甚高,故进百金者,将用为大人粗粝之费;得以交足下之驩,岂敢以有求望耶?”聂政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徒幸以养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也。”严仲子固让,聂政竟不肯受也。然严仲子卒备宾主之礼而去。

    久之,聂政母死。既已葬,除服,聂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不远千里,枉车骑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浅鲜矣,未有大功可以称者,而严仲子奉百金为亲寿;我虽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夫贤者以感忿睚眦之意,而亲信穷僻之人;而政独安得嘿然而已乎?且前日要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终,政将为知己者用。”乃遂西至濮阳,见严仲子,曰:“前日所以不许仲子者,徒以亲在;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终。仲子所欲报仇者为谁?请得从事焉!”

    严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韩相侠累;侠累又韩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处兵卫甚设;臣欲使人刺之,众终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弃;请益其车骑壮士,可为足下辅翼者。”

    聂政曰:“韩之与卫,相去中间不甚远。今杀人之相,相又国君之亲,此其势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无生得失,生得失则语泄,语泄,是韩举国而与仲子为仇,岂不殆哉?”

    遂谢车骑人徒,聂政乃辞,独行,仗剑至韩。韩相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卫侍者甚众。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侠累。

    左右大乱。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因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死。

    韩取聂政尸暴于市,购问,莫知谁子。于是韩购县之,有能言杀相侠累者,予千金。久之,莫知也。

    政姊荣,闻人有刺杀韩相者,贼不得国,不知其名姓,暴其尸而县之千金。乃于邑曰:“其是吾弟与?嗟乎!严仲子!知吾弟!”

    立起如韩,之市,而死者果政也。伏尸哭,极哀,曰:“是积深井里所谓聂政者也。”

    市行者诸众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国相,王县购其名姓千金,夫人不闻与?何敢来识之也!”荣应之曰:“闻之。然政所以蒙污辱,自弃于市贩之间者,为老母幸无恙,妾未嫁也。亲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严仲子乃察举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泽厚矣,可奈何?士固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从,妾其奈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

    大惊韩市人,乃大呼天者三,卒于邑悲哀而死政之旁。

    晋、楚、齐、卫闻之,皆曰:“非独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

    豫让死后四十几年,有一个鼎鼎大名的聂政,他出身是在轵县的深井里。他在本乡杀了人,怕仇家报复,远远的躲避,侍奉了他的娘,带了他阿姊,到齐国去,做个屠户营生,过了好些日子。

    轵、县名,在现今河南省济源县境内。

    有个严仲子,是濮阳人氏,他在韩国主哀侯手下,做个亲贵的官;但是他和宰相侠累合不来。他怕自己的生命有危险,逃走出去,到各国游历,要想找一个人能够去掉侠累的,来替他出口气。

    韩,是战国时代的国名。濮阳,是卫国的都城,在现今河北省濮阳县。严仲子,名遂。侠累,名傀。

    到了齐国,有人保举聂政于他,说这人很有胆量,现在躲避着他的仇家,做个屠户,在大伙里藏身。

    严仲子就登门拜谒,要宴请聂政。聂政好几次都没有到。严仲子后来备了酒筵,送到聂家,并且请了聂老夫人出来,开怀畅饮。又送上黄金一百锭,说是孝敬老夫人的。

    聂政见了这般重礼,大为诧异,再三推辞。严仲子一定要他收下。

    聂政又谢了,说道:“我托你的福,上有老娘,家道艰难,到处飘泊,到了此地,做这杀狗的买卖,每天得些小钱,也可以备办些好的食品,供奉我的娘。我老娘这些吃的还不至于缺乏;足下厚意,只好心领。”

    严仲子拉聂政到没有人的所在,对他说道:“我有个仇人,所以逃出本国;到的国度也很不少。来到齐邦,得闻大名,仰慕足下的人格,区区薄礼,不过想替太夫人略办些粗肴淡饭;我和你做个好朋友,哪里敢要求你什么呢?”

    聂政道:“我低头丢脸,在这种嘈杂的地方,操这样卑微的职业,只不过希冀着养活我的娘。我娘活着,我不能将我的身体答应人,为他出力。”

    严仲子还再三客气,聂政终究没有收他的礼物。后来严仲子到底和聂政做了朋友,很尽他的礼貌,辞别回家。

    又过了好些日子,聂老夫人亡故。聂政办完丧事,满三年,脱了孝,追想着,说道:“唉!我不过是个大街小巷中无名的小卒,终日拿着刀,宰杀些牲口。那严仲子是个大国的一位尊官,劳他的驾,跑上千把里路,来结交于我;我并没有什么应酬他,对他更说不出有什么功劳。他倒拿了百锭黄金,来孝敬我的娘;我虽然没有收下来,我晓得他是很看得起我的。他和别人瞪过眼,结下了冤仇,跑到这穷乡僻壤,来亲近我,信托我;我聂政就能够一声不响拉倒了么?从前他属意于我,我舍不得娘;现在娘去世了,我没有什么挂念,我聂政要出来替我的知己干些事了。”

    聂政就离了齐国,往西走,到了濮阳,去见严仲子,劈头问道:“从前我没有答应你的事,因为我的娘在;可恨我福薄,我的娘撒手去了。严先生!你所要报的仇,究竟是什么人?我来替你办。”

    严仲子很详细的告诉聂政道:“我的仇人,是韩国当今的宰相侠累;他又是国主的叔父。他家里的人很多,身边还有许多卫兵保护着;我想差人去行刺他,好几次,没有能得手。承你的好意,帮我的忙;让我多预备些随从的车马,再招些有力气的好汉,来做你的帮手。”

    聂政摇手道:“从卫国这里到韩国,中间相隔没有多远。要去杀他们的宰相,那宰相又是他们国主的近支宗亲,怎么可以打草惊蛇?去的人多,各有各的意见,你说是,他说非;你说坏,他说好,这么一来,定要把消息漏出去。一传二,二传三,大家晓得了,韩国全国的人,都起来和你为难,这不是很危险么?”

    卫国都城,在现今河北省濮阳县。韩国都城是阳翟,在现今河南省禹县。

    聂政说罢,便向严仲子告别,单身上道;不用车马,也不带人,自己拿着一把剑,奔到韩国,望着相府行来。

    却巧侠累坐在堂上;聂政一看,有不少的卫队,拿着军器,站立两旁,好不威武。聂政挺身而前,走上台阶,赶到侠累面前,将他杀死。

    登时在旁的人慌张万状,不知所为。聂政大喊,又杀死几十个人;当下划破了自己的脸皮,不够,又挖出自己的眼珠子,还不够,又将自己开膛破腹,肚肠都流了出来,就此毕命。

    韩国将他的尸首,摆在最热闹的街心,出了钱,招人承认,往来的群众,都指不出他是什么人。后来加重赏格,说有人能够报告这刺客的姓名,有千金之赏。等了许久,依然没有消息。

    那聂家的荣姐,忽然得着新闻,说韩国宰相被人刺死,那刺客不知道来自何方,也不知道姓甚名谁,摊尸市上,正挂着千金的赏格。

    她心中十分难过,说道:“这莫非是我的弟弟吧?唉!严仲子,你真是识得我的弟弟!”

    立刻动身,来到韩国,赶上市场一看,果然不差。她扑倒在地,抚尸大哭,十分凄惨,当着众人叫道:“这死者就是轵县深井里的人,大众称他为聂政的啊!”

    路上很多的行人,都驻足观看,说道:“这人害了我国的宰相,国王要查他的姓名,出了千金的赏格,夫人难道没有听见么?你怎敢随便来认他!”

    荣姐答道:“我早听见了。我政弟从前把自己辱没在市场中,和这班买卖人厮混,只是为着老娘,希冀她可以安稳度日,我呢!也还没有人家。现在娘已经去世,我也出嫁了。严仲子来到这龌龊的场所,抬举他,和他做朋友,这般恩意,有什么法子推辞?男子汉对他的知己,舍身图报,是应该的。他因为我还活着,怕连累到我,尽量把自己伤残,死得这般苦楚,我怎忍为保全我自己的性命,埋没我这好弟弟的声名?”

    旁人听她这番话,都感动到极点。那女子忽然大叫天呀!天呀!天呀!随声倒下,紧靠着她已死的弟弟,痛极而亡。

    这消息传到晋国、楚国、齐国、卫国去,没有一个人不称赞道:“不但聂政是个人物,就是他姊姊,亦不是个寻常的女子!”

    批评

    聂政这人,总说起来,有几件美德:

    他屡次声明,他受种种的委屈,都是为着老娘;他阿姊亦是这么说;这是他的孝。

    他过的日子是很艰难的,严仲子送他大批的黄金,他始终不肯受;这是他的廉。

    他替严仲子去谋杀韩相,不要别人帮助,单身上道,不动声色,手到成功;这是他的神勇。

    严仲子是富贵的人,他是贫贱的人,仲子一片至诚,去和他结交,他心中感激,就替仲子去拼命报仇;古语道“士为知己者死”的是英雄本色!

    聂政死得十分惨酷,无非想不要连累阿姊,他阿姊也拼着性命,来表扬他的英名;一门两豪杰,无怪各国的人,都要同声赞叹。

    六    荆轲

    录战国策 燕策三

    此为公元前232年至227年间之事

    燕太子丹质于秦,亡归。见秦且灭六国,兵已临易水,恐其祸至。

    太子丹患之,谓其太傅鞫武曰:“燕、秦不两立,愿太傅幸而图之!武对曰:“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赵氏,则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见陵之怨,欲批其逆鳞哉?”太子曰:“然则何由?”太傅曰:“请入!图之!”

    居之,有间,樊将军亡秦之燕,太子容之。太傅鞫武谏曰:“不可!夫秦王之暴,而积怨于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在乎?是以委肉当饿虎之蹊,祸必不振矣!虽有管、晏,不能为谋。愿太子急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讲于单于,然后乃可图也。”

    太子丹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心惛然,恐不能须臾。且非独于此也,夫樊将军困穷于天下,归身于丹,丹终不迫于强秦,而弃所哀怜之交,置之匈奴。是丹命固卒之时也。愿太傅更虑之!”鞫武曰:“燕有田光先生者,其智深,其勇沉,可与之谋也。”太子曰:“愿因太傅交于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诺!”

    出见田光道:“太子曰:‘愿图国事于先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

    太子跪而逢迎,却行为道,跪而拂席。田先生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至其衰也,驽马先之。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精已消亡矣。虽然,光不敢以乏国事也,所善荆轲,可使也。”太子曰:“愿因先生得愿交于荆轲,可乎?”田光曰:“敬诺!”

    即起,趋出。太子送之至门,曰:“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田光俛而笑,曰:“诺!”偻行见荆轲曰:“光与子相善,燕国莫不知。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光窃不自外,言足下于太子,愿足下过太子于宫。”荆轲曰:“谨奉教!”

    田光曰:“光闻长者之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约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是太子疑光也。夫为行使人疑之,非节侠士也。”欲自杀以激荆轲。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遂自刭而死。轲见太子,言:“田光已死,明不言也。”太子再拜而跪,膝下行,流涕,有顷而后言曰:“丹所望田先生无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谋;今田先生以死明不泄言,岂丹之心哉?”

    荆轲坐定,太子避席顿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不肖,使得至前,愿有所道,此天所以哀燕,不弃其孤也。今秦有贪饕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尽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者,其意不餍。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王翦将数十万之众,临漳、邺,而李信出太原、云中;赵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则祸至燕。燕小弱,数困于兵,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诸侯服秦,莫敢合从。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窥以重利,秦王贪其贽,必得所愿矣。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之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彼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大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间诸侯得合从,其偿,破秦必矣。此丹之上愿,而不知所以委命,唯荆卿留意焉!”

    久之,荆轲曰:“此国之大事,臣驽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顿首,固请无让,然后许诺。于是尊荆轲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日造问,供太牢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

    久之,荆卿未有行意。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尽收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

    太子丹恐惧,乃请荆卿,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荆卿曰:“微太子言,臣愿得谒之。今行而无信,则秦未可亲也。夫今樊将军,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诚能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献秦王,秦王必说见臣,臣乃得有以报太子。”太子曰:“樊将军以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愿足下更虑之!”

    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于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今闻购将军之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樊将军仰天太息,流涕,曰:“吾每念,常痛于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而报将军之仇者,何如?”樊于期乃前曰:“为之奈何!”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秦王必喜而善见臣,臣左手把其袖,而右手揕抗其胸,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国见陵之耻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于期偏袒,扼腕而进,曰:“此臣日夜切齿拊心也。乃今得闻教!”遂自刎。太子闻之,驰往,伏尸而哭,极哀。既已无可奈何,乃遂收盛樊于期之首,函封之。

    于是太子预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赵人徐夫人之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药淬之;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乃为装,遣荆轲。

    燕国有勇士秦武阳,年十二,杀人,人不敢与忤视;乃令秦武阳为副。

    荆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远,未来,而为留待。

    顷之,未发,太子迟之,疑其有改悔,乃复请之曰:“日以尽矣,荆卿岂无意哉?丹请先遣秦武阳!”荆轲怒,叱太子曰:“今日往而不反者,竖子也。今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

    遂发,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上,即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慷慨羽声,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遂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既至秦,持千金之资币物,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

    嘉为先言于秦王,曰:“燕王诚振畏慕大王之威,不敢兴兵以拒大王,愿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给贡,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于期头,及献燕之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唯大王命之。”

    秦王闻之,大喜,乃朝服,设九宾,见燕使者咸阳宫。

    荆轲奉樊于期头函,而秦武阳奉地图匣,以次进至陛下。秦武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武阳,前为谢曰:“北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慴,愿大王少假借之!使毕使于前。”秦王谓轲曰:“起!取武阳所持图!”

    轲既取图,奉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抗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绝袖,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怨急,剑坚,故不可立拔。

    荆轲逐秦王,秦王还柱而走,群臣惊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不得上。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逐秦王,而卒惶急无以击轲,而乃以手共搏之。

    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轲。秦王之方还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王负剑!”遂拔剑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提秦王,不中,中柱。秦王复击轲。被八创。

    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

    左右既前,斩荆轲。秦王目眩良久,而论功赏群臣及当坐者,各有差。而赐夏无且黄金二百镒。……

    秦兼天下,其后荆轲客高渐离,以击筑见秦皇帝,而以筑击秦皇帝,为燕报仇,不中而死。

    燕国的太子丹被留在秦国作为抵押,私自逃回。眼见秦国日强,韩、魏、赵三国,固然十分危险,就是齐、楚两大国,也都站不住;本国虽则相离最远,但是秦兵一到易水之上,那就大祸临头,无法挽救了。

    战国时代的燕国,在现今河北省的北部。秦国,在现今陕西省。易水,在现今河北省易县,是燕国的界河。

    太子丹很着急,去请教他的太傅鞫武道:“我们和秦国结下深仇,彼此不久总要决裂,请太傅替我筹划个办法!”

    鞫武道:“秦国版图很大,到处都有它的属地,现在正逼迫着韩、魏、赵三家,易水以北的情势,看来还不很要紧。何必因为受了些闲气,就去打动这条毒龙呢?”

    太子道:“照太傅这样说,该怎么处办呢?”

    太傅道:“太子请回!容我设法!”

    过了些时候,秦国的樊于期将军,得罪了秦王,逃到燕国,太子丹收留了他。

    鞫太傅听见了,便去请见太子,劝道:“这断断使不得!秦王为人,何等凶狠,又和我燕国结下冤仇,这已经很可怕的了;还当得起加上一层,听见我收留他的逃将么?这明明是一条饿虎,在路上行走,我丢块肉去引它,祸事到来,必不可救。就把齐国的管仲和晏子两位谋臣请来,也没有办法了!为今之计,只有请太子赶紧把樊将军送到匈奴,瞒过这件事。一面往西邀请韩、魏、赵三国,往南联络齐、楚两邦,最后派人到北方,与匈奴国主讲和,这样或者还有些希望。”

    匈奴国在燕国之北。单于,是匈奴国主的称呼。

    太子道:“太傅的高见不错,但是一时办不到;我神志不宁,恐怕等不及。不单是为此,就是樊将军,他穷无所归,投奔于我,任凭秦国怎么凶,我总不忍把这可怜的朋友,送他到匈奴去。这也许是我的命运快完了。太傅还有别的什么方法,替我想想!”

    鞫武道:“我们国中有位田光先生,他聪明绝顶,而且胆量大,这个人可以和他商量。”

    太子道:“我很想见见这位田先生,太傅能不能替我介绍?”

    太傅道:“自当遵命。”

    太傅辞出,就去拜访田光。

    一见之后,说明来意道:“太子说:‘有国家大事,要和先生讨论。’”

    田光道:“我办个至诚,听你的吩咐。”说罢,就去请见太子。太子出门跪接,斜着身体,引进内堂,又跪下安好坐位。田先生坐下,左右退出,只剩了宾主二人。

    太子离开坐位,很诚恳的说道:“现下燕、秦两国,彼此不能并存,这件事,要请先生费些心。”

    田光道:“常言道,一匹好马,在它壮年的时候,一天可以跑上整千里的路;到它老了,就是匹劣马,它也赶不上。太子只当我田光是匹壮马,那里晓得我是老而无用了。但是太子这般厚意,为的又是国家大事,我田光不敢使太子失望,我有个至交,姓荆名轲,是个很可用的人。”

    太子道:“我很想结交这位荆君,先生能不能替我介绍?”

    田光道:“自当遵命。”

    田光起身告辞,太子送他出去。

    到了门口,又叮嘱他道:“刚才我所说,先生所答的话,是我国家很重要的事,请先生要守秘密!”

    田光低头一笑,道:“这个自然!”

    田光到了荆轲家中,鞠躬致敬,道:“我和你相好,人人都知道。当今太子,只听到我年轻时候的行为,不知道我的身体差远了。太子很诚恳的对我说:‘现下燕、秦两国,彼此不能并存,这件事,要请先生费些心。’我毫不客气,已经将你的大名荐于太子,我想请你到他宫中去走一遭。”

    荆轲道:“我办个至诚,听你的吩咐。”

    田光道:“向来说老辈做事,不能叫人不相信。现在太子要求我,道:‘所说的是我国家很重要的事,请先生要守秘密。’这太子明是不相信我。一个人做事,叫别人不相信,这一定不是个有节守和侠气的男子汉了。”

    正说话时,心中想着,最好乘此自杀,还可以激励荆轲。因又说道:“我请你快快去见太子,说田光要表明确守秘密,自己已经寻死了。”

    一面说,一面抽刀自刎而亡。

    荆轲疾忙进宫,请见太子,报道:“田光因为表明确守秘密,已经寻死了。”

    太子闻言,连连磕头,膝行而前,挥泪不止,好一会,开言道:“我请田先生严守秘密,不过要想成就这件大事的计划;想不到田先生竟然杀身,来表明自己的心迹,这不是误会我的意思么?”

    说罢收泪,两人分宾主坐下。

    太子又起身离坐,拜倒于地,对荆轲道:“田先生看得起我,引我进见,得有机会,可以请教,这真是上天垂怜我燕国,并且拯救到我个人。现今秦王贪得无厌,不把各国的土地,尽收归他的版图,使各国的君王,都来受他的封拜,他的雄心是不会满足的。新近韩王又被掳了,片土无存;秦兵分头前进,一支望南去侵略楚国,一支往北去攻打赵邦;秦王的大将王翦,带了几十万人马,到赵国南境,逼近漳、邺;又派大将李信,带领人马,往太原、云中两处进发,直捣赵国的西北边境;依我看来,赵国断乎抵敌不住,只好向秦国屈服称臣;赵国称臣之后,就要轮到我燕国了。

    我燕国地方小,力量又薄弱,这几年来,受了好几次兵灾,就是全国起来拼命,也挡不住这泰山压卵。各国诸侯,都被他压服,没有一个敢起来,恢复那从前合从的局面。我痴心妄想,倘若寻得着一位勇士,派他到秦国,将很大的利益引诱秦王,秦王是个有名的贪夫,见了这些投进的礼物,定然喜欢接见。那时候,一手将他抓住,把从前曹沫勒索齐桓公的故事,重演一回,最好逼他归还侵占各国的疆土,万一不行,当下将他刺死。他的大将带着重兵,散布在外,君臣之间,两下怀疑,各国诸侯,趁此机会,重订下合从的盟约,同心协力,出兵攻秦,结果一定可以得手。这是区区的大愿,我冒死的说来,只求先生体察!”

    漳,是水名,从山西来,经过现今河北省之南,河南省之北。邺,是齐国的地方,在现今河南省临漳县,正当赵国国都邯郸之南。太原,是现今山西省城一带;云中,是该省大同一带。

    荆轲听罢,沉吟了一会,回答道:“这是国家大事,像小臣这般庸才,当不起这重大的责任。”

    太子又向前拜倒于地,再三求他不要推却,荆轲也就答应了。自此之后,就将荆轲升了最高贵的官职,请他住了上等的公馆,太子还每日到门问候。供给他的伙食,有很大的肥牛,和珍奇的物品。又常常进奉些车马,还有粉白黛绿的女子,尽量听他享受,使得他称心满意。

    隔了许多时候,荆轲没有丝毫动静。那边秦国大将王翦掳了赵王,吞灭了赵国的山河,他前线的哨兵,渐渐地到了燕国南方的边界。

    太子恐慌起来,去问荆轲,道:“秦兵早晚要渡过易水,我就是要常常追随左右,也没有日子了!”

    荆轲道:“就是太子不来,小臣也要请见。我们要到秦国去,没有些信物,哪里能够接近他。我打听得秦王要捉拿樊将军,出了赏格,是千斤的黄金,万家的封邑;倘若我们取得樊将军的头,再配上我们上好地方督亢的地图,去献与秦王,他必定欣然接见。小臣有此机会,便可以达到太子的希望。”太子道:“樊将军穷苦困顿,投奔于我,我怎能硬着心肠,为了自己的私事,断送他的性命。这也是先生万不得已的话,我不愿意叫你太难过,还是想想别的办法。”

    在幽州范阳县东南。范阳县督亢坡,在现今河北省定兴县。

    荆轲知道太子仁慈,提不起这心来,便私自去见樊将军,很恳切的说道:“秦王无道,将将军全家杀戮,算得刻毒极了。闻得近来又出了赏格,什么千斤的黄金,万家的封邑,来买将军的头,如何是好!”

    樊将军抬起头来,看着天,叹了口气,一面哭,一面说道:“我一想到这些事,便恨之刺骨,只是拿他没有办法。”荆轲道:“我有一句话,可以替燕国消去不少的灾难,又替将军报了莫大的冤仇,你看怎么样?”

    樊将军走近荆轲身旁,问道:“怎么办呢?”

    荆轲道:“将军莫怪,我想请将军的头,拿去献给秦王,秦王定然大悦,很殷勤地见我。一见之后,我左手抓住他的衣袖,右手就斫他的胸膛,这样一来,将军的仇报了,燕国受他的耻辱,也洗刷了。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樊将军脱去了半边的衣服,拿左手捏着右手,走进一步,道:“我咬着牙关,忍着这痛苦,从早到晚,没有一刻不放在心上。现在我听到你的话,可以解决了。”

    话未说完,拔出佩刀,望颈上一抹,倒地而亡。

    这事传到太子宫中,太子立刻赶到樊家,爬在于期将军身上,痛哭一场。想道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只得备了一个精致的小箱,将樊将军的头颅装好,严紧地封存起来。

    太子想这遭可以着手了,一面便访求利器。不久在赵国的徐夫人家,访得一柄,果然甚好,费了百金买下来。再雇了上等工人,加上药水,使它格外锋利,将人来试,只须见有一丝的血,染在衣服上,立即毙命。诸事停妥,就此替荆轲预备了行李,打发他上路。

    太子又想到荆轲此去,单身匹马,总有些不放心,访得本国有位闻名的勇士,姓秦,名唤武阳,当他十二岁的时候,操刀杀人,旁人都不敢瞅他一眼。太子就把他招来。派做荆轲的副手。

    荆轲也觉得人手不敷,要招他一个朋友同行。那人住在远方,急切不能到来,荆轲正在等待。

    过了很久,还不动身。

    太子怪他耽搁,心中猜着,莫非是翻悔了,又去恳求他道:“日子快没有了,难道荆卿没有意思么?区区的愚见,想派秦武阳即日起身,充作前站。”

    荆轲听了,很生气,不客气的对太子说道:“你这孩子,我们去了是不会回来的啊!我们拿着利器,向虎窟龙潭般的秦国里去,这是一件很险的事,我所以迟迟不走,想等一个朋友同行。太子既然怕来不及,我主意早定了,就此告辞。”

    荆轲带了行李,即日起程。太子之外,还有和他往来的朋友,知道他这去凶多吉少,都穿了素服,来替他送行。

    到了易水渡口,祭过了路神,正要发脚,荆轲的至交高渐离,提着他的竹制的乐器,弹打起来。荆轲跟着他唱歌,声调凄凉,大家忍不住哭了。

    荆轲走过来,又唱了一个歌,歌词道: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转了很激烈的声调,大家都兴奋起来,睁着眼,头发直竖,把帽子都冲了上去。荆轲唱罢,带了秦武阳,跳上车子,扬鞭西去,连头也不回。

    一路无事。到了秦国,打听得大将蒙恬的兄弟蒙嘉,官拜中庶子,是秦王最亲信的人;荆轲就送了他一份千金的厚礼,请他在秦王面前,说些好话。蒙嘉一口气担承。

    蒙嘉一天进宫,朝见秦王,奏道:“大王要起兵攻打燕国,那燕王吓得面无人色,不敢抵抗,预备带着全国的子民,投降大王;随着各国的诸侯,排班朝谒;列属我们的郡县,按年纳贡,只求留着他祖宗一线的香火。怕做不到,不敢冒昧来说,先将我国的罪臣樊于期杀了,取了他的首级,又配上他们上好地方督亢的地图,装盛好了,派了重臣赍送前来。临行之日,燕王在堂前行礼恭送,殷勤嘱咐,替他奏达下情。现已到来,住在客店,恭候大王的指挥。”

    秦王闻言,异常欢喜,吩咐在咸阳宫中朝堂之上,陈设了九宾的大礼,自己穿着朝服,接见燕国使臣,还备着盛筵款待。

    那时荆轲捧着小箱,盛的是樊于期的头,秦武阳跟随在后,捧着一个小匣,装的是督亢地方的地图。进得宫来,只见文武诸臣,两旁侍立,气象好不尊严。两人一步一步的行来,走上台阶,秦武阳脸色陡变,浑身发抖,两旁文武诸臣,看了诧异。

    荆轲觉得,对秦武阳一笑,走到秦王案前,跪下请罪道:“他是北方蕃国的粗鲁小人,没有见过皇帝,故而害怕;求大王宽恕,让他勉强行礼,完了这一桩差事。”

    秦王叫荆轲起去,将武阳所捧的地图,取将上来。

    荆轲取得,双手献上,秦王慢慢地打开来看,将要看完,陡然看见一把刺刀,卷在里面。荆轲急忙将左手拉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抓着那把刺刀,就要斫过去。还没有近身,秦王吓得一跳,立起来,把衣袖摔脱了,离开坐位,要拔那身上带着的剑,无如剑身太长,插在鞘里,心越急,剑越紧得拔不出来。

    荆轲追过去,秦王尽盘着柱子打旋,文武诸臣面面相觑,想不到有这种天外飞来的奇事,慌乱得不知所为。秦国的法律,文武诸臣侍立殿上,不准携带些少武器;那班拿着刀枪的侍卫,都排列在殿下,没有命令,不能上殿,慌忙中又来不及招呼。荆轲越逼越紧,秦王急切,有些挡不住,只得将双手来招架着。旁边有位御医姓夏名唤无且的,手中正提着药囊,拿起来趁势丢过去,要想抵住荆轲。秦王还是盘着柱子,急得没有了主意;左右的人喊道:“请大王将剑推到背上!”说了两遍,秦王依计,立刻把剑拔了出来,望着荆轲砍去,断了他的左腿。荆轲动弹不得,提起刺刀,对着秦王丢过去,又斜了一些,中在柱子上。秦王闪过来,又砍了八下,荆轲受了很重的伤。

    荆轲知道他的目的达不到了,靠着柱子,含着笑容,歪斜着身体,骂道:“我是要活捉住你,勒逼你承认我的要求,我好去回报太子;只因为这一点,弄得毫无结果。”

    左右诸臣蜂拥上前,将荆轲砍死,秦武阳当然包括在内,不消说得。那时秦王闹得眼都花了,坐了一会,才慢慢地回复过来。当下将文武诸臣,有功的要赏,那应当治罪的,要罚,都按着等级,一一办完。特别赏了夏御医黄金二百锭。

    后来秦王并了天下,称为皇帝。荆轲的老朋友高渐离,因为弹打得他的竹制的乐器很好,皇帝赏识他,叫他在左右侍奉。他一天得着个机会,拿他的乐器,去打这皇帝,要报燕国之仇,不幸没有打着,又白白地送了性命。

    批评

    这回事,死的一共有四个人:

    田光的死,是守信;

    樊于期的死,是仗义;

    荆轲的死,是尽职;

    高渐离的死,是复仇。

    这四位英雄的死,可说是虽死犹生。

    七    田横

    节录史记 田儋列传第三十四

    此为公元前205年至202年间之事

    齐王田荣兵败,走平原,平原人杀荣,……荣弟横收齐散兵,得数万人。……

    以故田横复得收齐城邑,立田荣子广为齐王,而横相之。……

    汉王使郦生往说下齐王广及其相国横,横以为然,解其历下军。……

    汉将韩信已平赵、燕,用蒯通计,度平原,袭破齐历下军,因入临淄。

    齐王广、相横怒,以郦生卖己而亨郦生……

    韩信遂平齐,乞自立为齐假王,汉因而立之。后岁余,汉灭项籍,汉王立为皇帝。……田横惧诛,而与其徒属五百余人入海,居岛中。

    高帝闻之,以为田横兄弟本定齐,齐人贤者多附焉。今在海中,不收,后恐为乱。

    乃使使赦田横罪,而召之;田横因谢曰:“臣亨陛下之使郦生,今闻其弟郦商为汉将而贤,臣恐惧,不敢奉诏,请为庶人,守海岛中。”使还报,高皇帝乃诏卫尉郦商曰:“齐王田横即至,人马从者敢动摇者,致族夷!”

    乃复使使持节具告以诏商状,曰:“田横来,大者王,小者乃侯耳!不来,且举兵加诛焉。”

    田横乃与其客二人,乘传,诣雒阳。未至三十里,至尸乡厩置,横谢使者曰:“人臣见天子,当洗沐。”止留。谓其客曰:“横始与汉王,俱南面称孤今汉王为天子,而横乃为亡虏,而北面事之,其耻固已甚矣!且吾亨人之兄,与其弟并肩而事其主;纵彼畏天子之诏,不敢动我,我独不愧于心乎?且陛下所以欲见我者,不过欲一见吾面貌耳。今陛下在洛阳,今斩吾头,驰三十里间,形容尚未能败,犹可观也!”遂自刭。

    令客奉其头,从使者驰奏之高帝。高帝曰:“嗟乎!有以也!夫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岂不贤乎哉?”为之流涕,而拜其二客为都尉。

    发卒二千人,以王者礼葬田横。既葬,二客穿其冢旁孔,皆自刭,下从之。

    高帝闻之,乃大惊,以田横之客皆贤。吾闻其余尚五百人在海中,使使召之。至则闻田横死,皆自杀。于是乃知田横兄弟能得士也。

    齐国王田荣,被楚霸王项羽打败,逃往平原地方,又为平原人所杀。他的军队,没有人统率,各自分散。他胞弟田横,挺身而出,重复招集拢来,也还有好几万人。

    田氏为战国时代齐王之后。秦始皇死后,群雄并起,田儋做了齐王,不久被杀,继起的有田假、田都、田市、田安,都拥着王号;田荣不服,陆续将他们赶走或杀死,自立为齐王。项羽是项梁之侄,秦二世元年,陈涉反秦,二人同时起来,项梁做了楚王。项羽善于用兵,先做了诸侯的上将军,灭秦之后,就自立为西楚霸王。平原,地名,在现今山东省平原县。

    齐国所有的城邑,多半被项羽占据,田横也乘机攻取,陆续收回。他哥哥田荣生有一子,名广,田横就立他为君,自己做了他的相国。

    那时汉高帝有意和齐王讲和,派了他部下一位能言善辩的郦生,到齐国去,劝齐王不要和他作对,齐王称是。那郦生又去拜访田相国,居然也被他的花言巧语打动了,当时发出军令,将屯扎在历下的兵队,停止进行。

    汉高帝、姓刘名邦,生在现今江苏省沛县地方。秦二世元年,在沛起事,后来带兵攻破了秦都咸阳,项羽立他为汉王。又用兵攻破各国,后来项羽也为他所灭,做了汉朝第一代的皇帝。历下,地名,在现今山东省历城县。

    谁想到汉廷的大将韩信,那时正平定了赵、燕二国,他的策士蒯通献上一计,劝他乘势进攻齐都。韩信大喜。带了他的兵队,偃旗息鼓,通过平原,打探得齐国毫无防备,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赶到历下,将齐国的兵队打得四散,乘势攻进了都城临淄。齐王和相国得信,忿恨得了不得,以为自己好意听信郦生,不料中了他的毒计,骂不绝口,立刻将郦生拿住,备下一口大锅,烧了沸汤,把他投到锅内,断送了他的残生。

    赵王歇为战国时代赵王之后。秦二世二年,张耳、陈余立他为赵王,建都在信都。汉高祖三年,他为韩信所灭。信都,在现今河北省冀县。赵王歇派部将韩广,攻取燕地,燕国的人民立他为燕王。后来项羽废了他,改封了臧荼,广为荼所杀。汉高祖三年,韩信派人前去游说,茶就此降服。临淄,地名,在现今山东省临淄县。

    后来韩信将田家诸将,逐一削平,自称为齐国的假王,请汉王承认,汉王也顺水推舟,满口答应,就封拜了他。过了一年多,汉王又将楚王项羽打败,天下尽归于己,登了大位,尊为皇帝。那时田家诸将,只剩下田横一个人。他和高帝不和,很怕自己的性命不保,带领了部下五百多人,逃下海去,住在一座海岛之上。

    高帝接着报告,心中揣想:齐国地方,本是田横他们几个兄弟平定下来的,当地的豪杰,都归心于他;现在他下海去,不早收服,将来一定不能太平。

    因此派了使臣,带了赦罪招安的诏书,到海岛去,呈上岛主田横,说明来意。

    田横即刻修书回报,说道:

    “臣横谨言:臣前冒昧,将陛下来使郦生,治以鼎镬之刑。今闻上国名将郦商,即为郦生之弟,臣诚惶诚恐,不敢恭领恩诏。伏乞鉴臣下忱,许作平民,长守海岛,谨覆拜谢。”

    使臣带了回书,回到长安,奏上高帝。

    高帝一想,要招田横,非先安他的心不可,就下了一道很严厉的诏书,发给卫尉郦商,说道:

    “齐国王田横不日来朝,所带人马和他的随从,倘若有人敢动他一动,定将那人合门抄斩!”

    长安,是汉朝的首都,在现今陕西省长安县。

    又另外派了使臣,这回格外郑重,带着朝廷所颁的信符,将皇帝吩咐郦商的话,照样对田横传述一遍;又将皇帝的旨意告诉他,说道:“田横,你快来!大者我可归还你的王号,就降低些,也可以封个侯爵。倘若道个不字,就要派兵前来问罪。”

    田横听了,无可奈何,只得带了两位门客,坐了一辆四匹马的车辆启程,望着洛阳行来。还差三十里的路,到了尸乡地方,是一座养马的驿站。

    田横很客气的对使臣说道:“臣下面见天子,应该办个至诚。

    一路风沙,难免不洁,我想在此沐浴,有劳等候!”

    说罢,就找了旅馆,暂时息下。

    尸乡,地名,在现今河南省偃师县。雒(洛)阳,在现今河南省洛阳县。

    到了旅馆之后,招呼那二位门客前来,对他说道:“我田横和汉王,彼此都是最早南面当朝,称孤道寡的。现在他做了皇帝;我呢!倒做了亡国被掳之人,向他北面称臣。这是多么耻辱的事!还有一层:他部下郦生、郦商兄弟二人,为兄的被我下了锅,死于极刑。我现在倒和那为弟的,并肩而立,同事一君;就算他遵奉朝旨,有所忌惮,不敢和我作对,我自己问心,不难为情么?当今皇帝,为什么急急要见我?料想不过要想看看我是怎样一个人。现高帝在洛阳,若砍下我的头,骑着快马,这三十里的路,转眼就到,我本来的面目,应不至变坏,还可以认得出来的。”

    一面说,一面就拔刀自杀。

    那二位门客,遵照他的遗言,捧着他的头颅,跟了同来的使臣,飞奔到洛阳,赶进宫廷,奏上一切。

    高帝长叹一声,说道:“我这遭明白了!他三兄弟,是个布衣之士,起自田间,一个跟一个,都做了一国之王,能够说他不是个豪杰么?”

    说罢,很伤感了一会,还赏了那两个门客每人一个都尉之职。

    当下替田横办了个国葬,调集二千名的人夫,依照当时王爵的体制,造成一座大坟。

    葬事完毕,那二位门客在田横坟旁挖了个大坑,同时自杀,就葬在坑内,表示他们的地下相从的意思。

    高帝听见了,诧异得了不得,知道田横手下,都是一时豪杰,因想道他还有旧部五百人,住在海岛之上,又派了使臣去,叫他们离开海岛,归顺朝廷。

    他们一见使臣,知道田横身死情形,追念故主的恩情,大家抱头痛哭,一个个抽刀自杀,没有剩下一人。

    这是一件多么悲壮的事情!田家兄弟,真可以算得得人心的了!

    批评

    田横带了五百多人,逃到海岛之上,是英雄的末路。

    汉高祖虽则怕田横,但是强弱的形势已经大定,叫他入朝,也未必一定要害他。田横说汉高祖要看看他是怎样一个人,也许有几分是猜着的。

    田横到了尸乡,对他两个同伴,提出耻字,这是他真正的人格。

    田横知道他手下五百多人,都是同生共死的,他希望避开他们,免得同时毕命,所以不死在海岛而死在尸乡。

    这二客可以不必死,只是不愿意做高祖的都尉;这五百人也可以不必死,只是不愿意应高祖的使命。我敢说他们心中,人人都怀着一个“耻”字。

    八    贯高

    节录史记 张耳陈余列传第二十九

    此为公元前202年至195年间之事

    汉五年,张耳薨,谥为景王。子敖嗣,立为赵王。高祖长女鲁元公主,为赵王敖后。

    汉七年,高祖从平城过赵,赵王朝夕袒韛蔽,自上食,礼甚卑,有子婿礼。高祖箕踞骂,甚慢易之。

    赵相贯高、赵午等,年六十余,故张耳客也,生平为气,乃怒曰:“吾王,孱王也!”

    说王曰:“夫天下豪杰并起,能者先立。今王事高祖甚恭,而高祖无礼,请为王杀之。”

    张敖啮其指出血,曰:“君何言之误!且先人亡国,赖高祖得复国,德流子孙,秋豪皆高祖力也。愿君无复出口!”

    贯高、赵午等十余人,皆相谓曰:“乃吾等非也!吾王长者,不倍德。且吾等义不辱,今怨高祖辱我王,故欲杀之,何乃污王为乎?今事成,归王,事败,独身坐耳!”汉八年,上从东垣还,过赵;贯高等乃壁人柏人,要之置厕。上过欲宿,心动,问曰:“县名为何?”曰:“柏人。”柏人者,迫于人也。不宿而去。

    汉九年,贯高怨家知其谋,乃上变告之。于是上皆并逮捕赵王、贯高等。

    十余人皆争自刭,贯高独怒骂,曰:“谁令公为之?今王实无谋,而并捕王;公等皆死,谁白王不反者?”乃▉(左“车”右“监”)车胶致,与王诣长安。

    治张敖之罪,上乃诏赵群臣宾客,有敢从王,皆族贯高与客孟舒等十余人,皆自髡钳,为王家奴,从来。

    贯高至,对狱曰:“独吾属为之,王实不知。”吏治,榜答数千,刺剟,身无可击者,终不复言。

    廷尉以贯高事辞闻。上曰:“壮士!谁知者?以私问之。”

    中大夫泄公曰:“臣之邑子,素知之;此固赵国立名义,不侵为然诺者也。”上使泄公持节,问之箯舆前。

    仰视曰:“泄公邪?”泄公劳苦如生平驩,与语,问:“张王果有计谋不?”高曰:“人情宁不各爱其父母妻子乎?今吾三族,皆以论死。岂以王易吾亲哉?顾为王实不反,独吾等为之。”具道本指所以为者王不知状。

    于是泄公入,具以报,上乃赦赵王。上贤贯高为人,能立然诺,使泄公具告之,曰:“张王已出。”

    因赦贯高,贯高喜曰:“吾王审出乎?”泄公曰:“然!”泄公曰:“上多足下,故赦足下。”贯高曰:“所以不死,一身无余者,白张王不反也。今王已出,吾责已塞,死不恨矣!且人臣有篡杀之名,何面目复事上哉?纵上不杀我,我不愧于心乎?”乃仰绝肮,遂死。

    汉高祖立国的第五年,赵王张耳去世,朝廷追赠他身后的谥号,称为景王。他儿子名敖,接了王位,他所娶的王后,就是高祖的长女,封为鲁元公主的。

    张耳是汉高祖做平民时候的旧交,陈涉起事之后,他带兵去平定燕、赵一带。后来项羽立他为常山王,不久,归汉,高祖又立他为赵王。

    过了二年,高祖从平城回来,经过赵国。赵王张敖早晚备办了筵席,自己卷起衣袖,在旁进膳,恭恭敬敬,尽他子婿的礼。谁知那高祖一味的据傲,盘着两腿,坐在席上,随口乱骂,待他反毫无礼貌。

    汉高祖七年,韩信联合匈奴谋反,高祖亲自带兵去平定他,不料在平城地方,被匈奴围困七日,就此收兵而回。平城,在现今山西省大同县。

    赵国的相臣贯高、赵午一班人,年纪在六十外,从前都是老国王的门客,为人很自负,这时看见高祖无礼,忿忿不平,道:“我们国王,这般儒弱,真算得是个孱王了。”

    相约了,同去见赵王,竭力的怂恿道:“天下大乱,起来的不知多少豪杰,自立很不容易,自然是能者在前。吾王尽子婿之礼,侍奉高帝,算得恭敬,不料高帝相待,如此无礼,我们要献他一刀,替吾王出口恶气。”

    赵王闻言大惊,咬着自己的手指流出血来,很恳切的答道:“诸君太说错了!我先王受陈余的暗算,丧师失地,幸亏高帝帮助,将先王的国土,归还于我,世世子孙,都受着他的大德。我现在所有的,哪一件不是高帝所赐的呢?请诸君不要再说这等话来!”

    陈余和张耳本是至好,同时投在陈涉部下,张耳和赵王歇在信都被秦将围困,陈余坐视不救,结下深仇。后来陈余攻破常山,张耳败走,因此亡国。

    贯高、赵午为首,一共有十几个人,退了出去,互相抱怨道:“本来是我们错了!我们国王忠厚,受人之德,不肯违背。我们不能受别人的耻辱,高帝这般耻辱我们国王,我们忍不住,要去杀他,是我们的主张,怎么好去拖累国王呢?侥幸成功,自然是国王享受,若然失败,我们自己担当便了!”

    又过了一年,高祖从东垣回来,又从赵国经过。贯高一班人,知道他要在中途歇宿,就在柏人行宫墙壁内,埋伏了许多人,预备一有机会,即便动手。

    不久高祖驾到,很想留住一夜,忽然心血来潮,因问道:“此地何名?”

    旁人答道:“是柏人!”

    高祖一想,柏迫同音,恐怕为人所迫,随即传令启程,没有住下。

    汉高祖八年,高祖又亲自带兵到东垣,将韩信余部剿平。东垣,在现今河北省正定县。柏人,地名,在现今河北省唐山县。

    又过了一年,贯高有个仇人,打探着他的密谋,就去告发。高祖立刻派了官役,到赵国去,将赵王张敖拿下,那相臣贯高一班人,也一并拘捕。

    那同谋的十几个人,都抢着要自杀。

    贯高一人起来反对,愤愤地责骂他们道:“哪个叫你们干的?国王本来不与闻这件事,现在也将他拘拿。你们一个个都死了,靠哪个出来证明他没有反状呢?”

    那时官役们将赵王装入囚车,四围加上板,严密地封着,押上长安而去。

    高祖痛恨张敖,要重重治他的罪,下了一道诏书,谕知赵国众臣和门下的宾客,凡是跟着张敖来的,合家处斩。贯高和门客孟舒等辈,一共有十几个人,并不逃避,都剃光了头,带上颈链,扮作赵王家中的奴隶,一路追随而来。

    到了长安之后,开庭审问,法官提贯高到案,贯高很爽直的供道:“这事完全是我们所做,瞒着国王,他至今还是莫名其妙哩!”

    法官严刑拷问,毒打了几千次,拿火来烫,针来扎,周身糜烂,可算得体无完肤;到底他也没有承招一句。

    法官将审问贯高的情形和供招,奏上高祖。

    高祖也很感动,道:“这是个壮士!有哪个认得他?私下替我去问问看!”

    朝中有位泄公,官为中大夫,应诏前来,启奏道:“那人是臣同乡人氏,素来相识;在乡里中,是个很尊重名誉和道义,说一句是一句,不肯违背自己说话的人。”

    高祖取了信符,交他拿着,去问贯高一个实在。泄公进了监门,走近贯高身前,见他躺在一个土筐之内。

    贯高抬头一看,问道:“来的是泄公么?”

    泄公再三慰问,和旧时相好一般,谈了一回,便问道:“这次案情,赵王张敖究竟有没有与谋?”

    贯高道:“人之常情,在哪一个不爱惜他的父母妻子呢?我的父党、母党、妻党,都已经合门被判死罪,难道就要拿赵王来换我的生身父母吗?只是为的赵王实在没有反意。这事与国王完全无涉,造谋设计,只有我们一班人。”

    说罢,又把所以起意的原因,和瞒着赵王的经过情形,详细说了一遍。

    泄公辞出,进朝去见高祖,据实奏上。高祖便下诏,将赵王赦出。自此很看重贯高的人格,道他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当下又差泄公专诚去通知他一应事情,道:“赵王张敖已经平安出了监狱了。

    同时告知高祖赦免他所犯的罪名。

    贯高闻言,欣然问道:“我们国王真是出了监狱了么?”

    泄公道:“真的。”

    泄公又道:“皇帝很器重你,所以连你的罪名,也一概赦免。”贯高道:“我所以忍着这般痛苦,留着这一口气,就是要替国王表明他没有反意啊!现在我们的王已经获释放,我的责任已尽,即使从此脱离人世,我也毫无遗憾了!我对高帝,到底有君臣之分,我得了杀君的名,又有什么面目,再去称臣?就是高帝不问我的罪,我自己能够不问问我的良心么?”说罢,扬起头来,尽力捏断了喉咙,即时殒命。

    批评

    汉高祖是个皇帝,对赵王张敖无礼,贯高这班人看不过,便要去杀他,替主人赵王出气,气概真是不凡。

    谋杀高祖不成,倒反累了赵王,合谋者只图以一死自了,岂非懦夫?无怪贯高要痛骂他们。

    贯高受的酷刑,到了九死一生的地步,依然忍着痛苦,来替赵王辩白;汉高祖何等枭雄,对他也不能不拜服。

    做人有做人的责任,贯高说:“吾责已塞。”怎样才能够使世上的人个个都想着这四个字?

    环游谈荟

    (1911年1月)

    去年余有环游地球之行,所至之国凡十数,往还仅十有半月。时日短促,而语言又不甚足用,闻见所及,至为肤末;舟车罕暇,纪录尤略。归国后,友人索观游记,愧无以应,乃取途中所杂录者,稍稍整理之。追忆所得,辄为搜补,随笔掇拾,漫无体例,亦聊以为知彼之助而已。至凡属于教育之事,则别为一编,兹不及焉。宣统三年正月张元济。

    二月初七日,自上海起程,经厦门、香港,至新嘉坡,入马来海峡;沿岸行,历二埠,一司威南,一槟榔屿,由此入印度洋至锡兰岛;泊舟于可伦坡,西行至亚丁,入红海,溯苏逸士河,河尽处为波特塞得出口;入地中海,越直布罗陀,入大西洋,抵伦敦始舍舟登陆,居月余,至爱尔兰,历都伯林及贝耳法斯德两城,复返伦敦,至多汶渡英伦海峡至比利时海口俄斯坦,旋往不鲁捨拉,比之西南境曰耶波勒斯,南境曰耶慕尔,东南境曰列得,北境曰安多厄尔比者,皆一涉足焉;去比利时,之荷兰,居什文宁根,所至之地曰海牙,曰散戴姆,曰鹿特丹,曰亚摩斯德登。

    由此至德意志,首柏林,次勒不士格,次德勒斯登,萨克索尼亚邦之都会也;西南行,入奥地里亚境,至巴拉加,其地为波希米之故都;既至维也纳,循多脑河迤逦至匈牙利,都城曰布达佩斯,盖欧洲之游,东行至此而极矣;返维也纳,复西行,至音斯不罗各,又入于德,至慕尼克,巴维也拉之都会也;西南行,至瑞士,经两城,曰苏黎世、曰卢苏尔拿,由此入意大利;最先至者曰米兰,次曰威内萨;次日佛罗棱萨;次日罗马;折而北,至热那亚,至是而意大利之游毕矣,入法兰西,仅至巴黎;由加来斯渡海峡,归伦敦,至苏当波敦海口,登舟渡大西洋,至北亚美利加,抵纽约,登岸;由是而华盛,而支克哥,而萨克兰缅多,而旧金山,复登舟渡太平洋,至哈瓦连岛,其都会曰和诺鲁鲁,舟行南线者所必经也;既抵横滨,陆行入东京,而奈良、而神户,复遵航路归上海。时十二月十八日也。

    舟过厦门时,有下舱客一千七百二十二人,云赴新嘉坡及槟榔屿者;询以何事往,则云小贸易或作工;然多身无长物者,视其人亦蠢蠢无所知。余不能无疑,以问船长,则曰英禁贩奴;且有领事来验视,必不许也,将行时,英领事率西医及捕头登舟,逐一检视,几不以人类相待。中国官无一至者,太古洋行买办邱君语余,每年正二月最繁盛。船大者辄载数千人,小者亦数百;余询有生还者否?曰什之二三耳。余询中国官知之乎?曰从不问讯也。既抵香港,客无一登岸者,余益疑之,密询司机长究有猪仔否?曰甚难言。同行英友愤不能平,允助余侦探;一日语余,已婉询船长,船长谓确有被掠卖者,但不能证实。本人亦绝不声诉,虽欲拯救而无由云云。船仆骆姓者广东花县人,语余新嘉坡猪仔馆在金镑、牛车水等街。厦门、香港等处皆有经理人。

    勾引贫民,劝令出洋谋生,并为之代给船资(闻约须银钱十元),遣伙押送;沿途守视,既至新嘉坡,入居猪仔馆,严禁出入;有招工者至,馆主与订工价,议既成,则拨所需人数与之。每人岁得工价约银钱四五十元,然本人一无所得。尽以畀馆主,除川资及宿食费外,是一人可赢三十余元也。猪仔受雇后,赴英官(汉名曰华民政务司)处订合同,英官询被雇者愿否?若不愿,则缴还馆主十六元即可自赎;然猪仔至此安从得钱。亦惟有饮恨吞声,俯受约束而已;既订合同,雇主挈之往,或垦荒、或开矿,工作之苦殆难言状。

    满一年,去留可自由;如续订雇约,则工资可为己有;然前此一年之中不名一钱,偶有所需,必贷诸雇主;雇主辄勒展受雇期限,尤可痛者,则凡猪仔群集之处,无不有妓寮赌场烟馆窟穴其间;若辈庸愚,乌知自爱,身入其境,大半沈溺;耗财愈多,积债愈重,而雇主之束缚永无了期。间有能自振拔者,似可有出于幽谷之望矣;不幸雇主不仁,又为之转售他处;呼吁无门,隐忍受命。其展转而死于沟壑者不知凡几矣,吾闻此言,吾愈心痛;偶至下舱闲步,以不通厦门语,无从问讯;与之笔谈,则若辈识字过少,不能自达其意。且似有人在旁,禁勿与余交接者;忽于人丛中,睹一村学究坐而观书,视之则新旧约也,问何业?日在华传教,有友在新嘉坡经商,招往教读。问以同舟之人有无猪仔?以未知对,余托密为探访,并勖以拯救同胞之义,欣然应命,越二日往访,则一切诿为不知,意甚落寞;盖必押送猪仔之人有所觉察,出而施其运动之伎俩,故至于此;余知侦探之术已穷,欲俟舟抵新嘉坡时尾客之所之,观其究竟,不幸途中有病毙者。舟将至时,泊口外检疫,医至,疑为有疫,谓须将下舱客送病院一一检验;于是客尽乘小舟往棋漳山,从此别去,不复相见矣。

    到新嘉坡,晤宋君木林,道及此事,宋君言昔孙铭仲任总领事时,有士人被诱至此,卖入他埠充苦工,不胜凌虐;投函乞救,孙君为之赎身者,凡十有八人云。

    新嘉坡华人,除领事外,无一御长衫者;短衣散袴,辫发下垂,非中非西,别成一格。

    华人街市悉仍中国旧俗,有时循行数里并不见一洋房;目所触者中国之器物也,耳所闻者中国之言语也,使吾民具有自治之能力;而国家更以殖民政策辅之,彼南洋群岛焉不为吾有者耶。

    英人得新嘉坡,距今将百年矣。廛市之间固极繁盛,而一出郊外,则深林密箐,中惟官路或铁道可通行人。余则涂径几绝,丛莽中时见二三茅舍,为土人蛰居之所;察其情形,实为棒狉世界,从未经垦治者;岂英人之力有所不及耶,抑故留余地以安土人耶,抑治理之道固有不能求速者耶。

    由市中乘汽车行十四迈尔,易小汽船渡一海峡,即为柔佛国境。新嘉坡故属柔佛,嘉庆时割让于英,划江为界;国有主,号苏丹,奉回教,称臣于英。国中政治悉受英驻新嘉坡长官约束。今苏丹名摩哈密德亚利,年三十许,曾游学于英,其母亦欧种也。

    旅店临江,距渡头不远,规制崇闳,悉仿欧式,盖以馆游历之西人也;店中别有数室,号为欧罗巴巫来由人会所,闻苏丹及其贵胄大臣时来饮宴于此。冀得与白人相接,以矜其外交之能,与吾国京师所谓六国饭店者殆复相似。

    闻苏丹所居,去余旅店不过三四迈尔,则此固柔佛都城也;而烟户寥寥,土著尤少;余步行十余里,街市绝短,而为华侨占居者复十之七八;郊原之间林木蓊郁,目力所及,无一民居;道路宽广能行车,然皆新辟,人踪绝少;肆中所售皆西洋及吾粤东之物,无一土产;西人语余,巫来由人秉性极惰,观此可信。

    旅店后为一小山,山巅有兵房数所,亦洋房也。兵皆习洋操,约二三十人,有英军官统带;是日为苏丹即位纪念之辰,营中高悬国旗,并分张各国旗帜为饰;英军官戎服佩刀,率所部兵士二十余人,擎枪整队,鹄立营前,鸣炮二十一响,为苏丹贺。若执礼甚恭也者,揣彼苏丹之意,岂不谓吾国虽弱,亦居然有陆军,且习洋操,且有外国军官为之训练;而己俨然居元帅之尊,讵不足以自豪,而不知土地荒芜,户口减削,生聚教训之未讲而务为此粉饰之事。外人之游其国者且窃笑不止也,独怪苏丹固愚,而英人必故为阿顺,遣将弁为之经营,且表示其尊崇之意,非戏谑也。盖既为本国制造军火厂推广销路,而又为本国军官谋一啖饭之地,且可实行其监视之权,其用意可谓周至矣。

    由旅店西行二里许,有苏丹离宫,门前亦有守兵擎枪植立;一巫来由仆,操英语,来导余;楼上为苏丹卧室,禁人游览。余所至者为食堂客坐及苏丹治事之室,皆在楼下。时苏丹并不居此,帘栊寂寂,空闭而已。

    离宫占地绝广,纤草如茵,犁治平坦;宫旁有大殿,中为高坛,坛前设长案一,坐位十。案上陈墨瓶铁笔等亦十份,导者语余,此苏丹及大臣会议之所也。殿前悬华文联匾甚多,皆新嘉坡华侨祝贺苏丹即位者。几案尘积,别有一种萧条景象,亦足为小朝廷之代表矣。

    柔佛地处热带,植物繁夥。宫中有花园绝大,奇葩异卉,不可胜数。一古藤枝干缭绕,倒垂至地,铁柱承之,结为一亭,密叶浓翠,以代覆瓦,构制殊巧,必出自欧人之手。去园数百武,为一回教礼拜堂,彩玻作牖,文石砌地,堂极宽广。中惟香炉二事及教师讲坛一座,余无别物。统观以上工程,所费总在百万以外;徒耗民力,务饰观听,彼不知治道如苏丹者,固无足责也。

    赌税为柔佛岁入大宗,业赌者皆华侨也。市中赌场林立,杂沓喧阗,入夜尤甚。余曾观一最高等者,临江筑屋,陈设精雅,可容数百人。司事者言,新嘉坡赌禁綦严,每星期日及星期六日,华商均至此遣兴。今仅三阅月,收入之款已三万余元。此外尚分设两处,每月纳税于柔佛政府凡八千五百元云,合全境赌馆计之。税款诚属不菲,其他如烟馆妓院酒店,度无一不征重税。柔佛政府导吾民为不正之营业,而复朘取其脂膏,固属可恨,而吾民程度之卑劣亦可见矣。

    司威南距新嘉坡仅一日程,入口后沿岸皆杂树,每隔数里,于水次建小木屋一,皆欧人护视水标者。渔舟三两,往来江上,取远镜视之,皆华人也。其地产树胶极盛,既泊舟后,有小汽船拖数驳船自内港出,皆运树胶附载吾舟者,其驾舟及起运货物之事亦皆华人任之也。

    槟榔屿船埠正对一钟楼,前英后维多利亚即位满六十年。华商醵资建此,以铭其功德者,吾国人庆祝君上之事素极淡漠,而侨民独于旅居之国之君倍致其亲爱之忱,岂无故欤。

    槟榔屿公园依山为址,风景天成。综余此行所见者计之,当以此为巨擘。山中草木蕃衍,分类栽莳,足供植物学家之参考,故又有植物园之称。半山瀑布倒垂,奔腾直下,喧腾如雷;下有蓄水池数处,层层承注。池底满铺细沙,漉水使洁,引入管中,分布全市,以供居民饮汲。费小利溥,其法甚善。吾国有山泉处不少,宜仿行也。

    新嘉坡华侨多于槟榔屿营建别业,盖水土清淑,最宜居处。又与新嘉坡铁道可通,往来极便故也,祠庙尤多,纯依华制。

    槟榔屿故隶暹罗,为一土酋所辖,略与吾国土司相同。今其地已割于英,暹罗固失其主权,而土酋亦仅作寓公。寄人篱下矣,小屋数椽,栖迟海畔,余驱车过其门前。友人指以示余,为之欷歔不置。

    同舟荷兰人布育尔出彼国千九百零九年统计书示余,爪哇民数凡二百八十万余,中有华人二十六万余,欧人在彼者仅得华人四分之一。

    印度锡兰岛相传为释迦涅槃之所,舟抵可伦坡。欲一睹佛之遗迹,检西人导游书。知有所谓克兰奈耶寺者,往访之,驱车行六七里,至则寺门已坏;颓墙数尺,榜寺名于上,旁通小巷,零砖碎石,累累满地,荦确难行;土人夹巷而居,蓬门土壁,状颇贫窭。妇女有当门编织茶巾者,手工亦精致;客过则争出求鬻,男子亦执贝叶经相奸不已;群童迫逐竞索钱。,挥之不去。盖亦生计艰难使然也。寺前有古井一,相传释迦尝汲饮于此。寺中屋舍殊零落,僧房尤卑狭,僧人两三,披黄袈裟席地诵经;视之,梵文印本也。殿之四壁,皆绘佛生平事迹,佛像座后则绘生前造种种因死后受种种报。正如吾国所画地狱情景,有雕石卧像一,躯干极伟。左者立,右者坐,皆甚小,然皆不如吾华雕塑之工;座前供香花,旁设铜灯,然并不燃烛;殿后一塔,高数丈,云有佛之遗体葬其中;四周有墙,遍凿空穴;穴置一灯,垢腻堆积,灯不能燃,即燃亦不明也。夫既祟奉此宗教矣,而其地又为教主灵迹之所凭,临上质旁,宜何如精严整肃,以将其诚敬之意;而印度人乃任其废败若此,其民性之颓靡不振,可以想见,对于教主且然。遑论其他,宜乎回耶二氏迭起代之,而其国亦亡矣。

    乡间私塾略与吾国相同,儿童杂坐咿唔不辍。盖犹未改良者也,车行迅,意前途必更有所遇,故未令停车;然行十余里,不复见一塾,归时日暮,塾门已闭,不能入观,亦一憾事也。街市颇宽广,然不修洁,牛马杂沓,积秽尤多;道旁民舍大半卑陋,略与吾国北方城市相似。肆中瓜果独饶,有类似吾国所谓倭瓜者,硕大无明,随剖随鬻,土人食之用以代饭。

    自新嘉坡至槟榔屿,华民之多远过土著,骎骎乎有喧宾夺主之势,一至可伦坡,则华侨绝迹矣。由此至欧洲列国,除外交官及留学生外,几不见同国之人(闻英伦海口及利物浦,均有吾国水手寄居其间,然为数甚少,且来去无恒。);及由欧入美,而又与华侨相遇,虽不若南洋群岛之蕃衍,而亦俨有殖民之象。吾国侨民,何以只在南洋群岛及美洲境内而不及于欧洲。吾于此得一公例焉,盖优等之民与劣等之民遇。无论其土地辟否,人民众否,必能侵入而与之同居;且或攘其所固有。若有更优者至,则前此之优者久之亦必退处于劣等之地位,此其例以见于殖民地者为尤著。故印度为法兰西所先至,而其后即全入于英,北美为西班牙法兰西所迭占,而其后再变而为美,则以条顿人种优于腊丁人种也。巫来由与红印度人,固视吾民为劣,而吾民之在南洋群岛及美洲境内者,近已渐为白人所逼,吾固可以退居于劣,而让彼以优势乎。

    昔人游记,谓在印度洋面见飞鱼;余此行至琼州洋面即见之,盖吾国亦产此物也。

    舟沿阿刺伯境行,经热他口外,然不见岸。麦加城距热他,约当吾国百二十里,闻城中有小山,为回教圣地;越门七,始达其巅。非回教人不得至,回俗凡至其地顶礼者,小遗必蹲地上。某岁有白人私往探视,伪称奉回教,已入第五门矣。偶不慎立而小遗,为教中人所窥,群起捕之,跳而幸免,其后遂无敢往者,热他为通商口岸。有外国领事驻其地,而麦加城则无外人踪迹,船长所言如此。

    入红海后二日程,有达达赖斯Dadalus灯塔建于海中,舟人告余,昔有船经其地。触礁沉没,船长亦遭难,其妻捐赀独建此塔,以惠行旅云。

    红海两岸皆沙漠,将至苏逸士亚洲海岸,有茂林一丛,其地号日摩西井。相传摩西出埃及时在此汲饮,今其井犹存,即在林中云。

    舟抵苏逸士运河,即泊口外,依到时之先后为入口之次第,候引水者至始能启碇,不容稍有凌躐也。余舟先以厦门苦工病殁中途,关医来检视,谓须以解疫蒸气荡涤下舱,始准启行;越三小时,既毕事,乃启碇入口。

    河口甚窄,天已昏暮,船头设一电灯,光可远烛三四十丈。舟行极缓,两旁设浮标,左红右绿,灯标亦然,与浮标相间,彼此相距不逾数丈。河身狭,不容两舟并行,每数里设一站;有他舟来,则就站旁泊以待,站有执事若干人,监视舟行之速率,若违定章即须议罚。濬河机器甚多,时已停工。夜半,过伊斯马拉,一大市镇也,属埃及。当运河之中,披衣起视,朔风凛冽,伫望片时,但见两岸灯光闪烁而已;晨起,舟仍行运河中,见两岸皆用碎石镶砌,以防浮土倾泻;左右略有芦苇杂树,堤外为淡水道,亦以人力为之。疏引尼罗河水直注波特塞得,供居民食用,水道窄,沿堤种树;右堤外为运河,左堤外为铁道,有汽车自北来;云系往开罗者,乘者寥寥,车容亦甚晦黯,盖为风沙所蔽也。

    运河长约吾国二百六十里,深约二十九尺,宽广不一,余舟载重九千吨,纳税一千五百镑,可谓重矣。舟自苏逸士至波特塞得,凡行十三小时。

    将至波特塞得,有制盐场在右岸,场地宽广,盐堆无算;视天津河北所积,高广数倍,闻多运往印度销售者,然则印度产盐犹不及食额矣。

    苏逸士及波特塞得关医,皆埃及人,登舟检视,船长以下皆受命惟谨,埃及之不自主久矣;而检疫之事犹能以己国之人为之,何吾中华堂堂自主之国,而船舶入口检疫者率为白人;虽白人亦吾政府所雇,而外人之入境者,见关医无一华人,则以为吾中国之人皆不知医;其视我岂不与野蛮相若,事之可耻,孰有甚于此者耶。彼读仲景之论,习思邈之方者,果能登舟检验,与外人相周旋,固亦吾所甚愿;然试问能耶否耶,国于今日,必不能与世界大势相违。泰西医术已为世界所公认,吾国人亦未常不知之;二十年前已设医学堂于天津,使及早推行,则今日之能西医者,必不至仅有此数。东三省之鼠疫固不难先事预防,即已发见,亦不难即为扑灭,何至酿为巨灾?受邻国之干涉,耗无数之资财,丧无数之生命,影响所及,贻害无穷。彼谋国者稍有天良,其尚能靦然立于民上乎?《辛丑变法》京师亦踵设医学堂,然所教授者悉旧时之医术,主持之人俨然以医家自命,绝不审世界之大势;而惟保个人之地位,及今十年,其效安在,既往不谏,来者可追。窃愿膺教育之责者肝衡时势,速为改图。无再狃于成见,而蹈兹覆辙也。

    波特塞得为埃及海口。,其街名则亚刺伯文法文并用,盖运河初成之日,其地在法国势力范围内也。鬻于肆者,土货只有纸烟鸵羽及极粗之绣画。其他则日本之漆器瓷器绣货雕牙羽扇,印度之织物银器;而吾国所产则仅有广东之小银器而已,吾国工商全无世界思想,对于日本能无自愧。

    市中权物轻重之器与吾国所谓天平者毫无殊异,然只用以权所售之物,而非用以权货币也。

    大风扬尘,秽气触鼻,市人推只轮小车售面食,蝇集其上,挥之不散;沿街售冰水,手两铜钵,相击作声,何与吾京都相似也。

    市中有回教礼拜堂,建筑亦闳大,余往观之,及门。门者以履垫进,著而后入,前吾至柔佛回教礼拜堂,亦先脱屡。盖回教人以圣地庄严,不欲汙以泥滓也;居民至者,辄易衣盥手而后瞻拜,或全身俯伏、或旋起旋跽、或直跽不移,对越之诚。迥出释耶二氏之上,曩过苏逸士时,有小艇傍余而泊,日将落时。其舵工急步至舟尾,望东南方行拜跪礼良久,吾徐思之;盖其所对之方向为麦加也,回教入人之深,固如是夫。

    余至英国邮局寄信,对门即为法国邮局;埃及半主,他人得于其国举办邮政,固无足怪。吾国各租界内,外国亦遍设邮局,吾苟欲保此完全自主之权,安可任其自由耶;英邮局信面所用者,仍为埃及邮票(法邮局如何余未知之);而在吾国境内,则悉用其本国邮票,是视吾国犹不如埃及也,可耻也夫。

    舟既启碇,运河口,沿堤岸行;堤长三四里,突入地中海中,堤尽处有赖赛朴斯铜像,临流峙立,过其下者辄瞻望不置。盖运河之成功在万世,赖氏艰难缔造,固宜受众人之崇拜也。

    既抵英伦,舟徐徐行泰姆斯河中,往来船舶衔接而进;两岸烟囱林立,煤气障天,甫入境已惊其工商业之盛矣。关吏登舟,随舟前进,邮卒继至,以信件分授旅客;电局所雇童子,服制服,手铅笔及电报纸,遍询客发电报否。书数字与之,即给收据取报费,转瞬已登岸发寄矣。凡人远适异国,每至一地,无不欲急得家书,而久客还乡者,去家弥近,归思弥迫,亲朋之盼望亦弥殷;际此之时,彼此得速通音问,宁非事之至快者,英国邮电两局,乃能体贴至此。吾国人之司此事者宜知所取法也。

    泊舟后,乘客尽取行李置舱面。关吏有未至者,乃坐而待之,行李非经检验,无关吏白垩花押,不得登岸出关门也。关吏检验时,词气至为温和,历举应税之物询客,若茶、若烟、若酒、若香水。客各报明有无及所携之数,未及额亦不税也;有时亦令启箱箧复验,然稍一探视即止。盖英为自由贸易之国,故关政偏于宽大,而烟酒香水所以取税者,以其为奢侈之品,而吾国茶叶则恐其夺印度之产,故亦不能免税也。

    论孔子在今日的地位

    (1949年4月8日)

    世界不断地进步,事物无限地翻新,我们跟着潮流也有了大大地变动。

    我国有几千年的文化。所有为人处世之道,显然有他的理论和方式。自汉朝以来大致奉孔子为标准,孔子是二千五百年前的人,他没有看见飞机原子弹,他的思想和言论怎么能和我们相配合。要我们奉他为标准,自然感觉不很适用。近来有人称他做“孔家店”,意思也是说所卖的不是应时货。

    但是这一家老店,开设了二千多年。规模庞大,批发的货遍地皆是,大家都用惯了。现在虽然有几家新开的洋货店,人也很喜欢用他的货,但是用起来,于习惯上总不甚合式。况且这家老店,有许多人日用的必需品,都是本地土产如柴米油盐一般,也无法拿洋货来替代。

    这样说来,我且把孔子的言论和思想,就论语上举出几桩来,我觉得就现在为人处世说,也还是可以作为标准的。

    做人最要紧的是独立。孔子说道,匹夫不可夺志也。又说道,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这是孔子不许人苟且的。

    还有是廉洁。孔子说道,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又说道,小人喻于利。又说道,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是孔子不许人贪污的,还有是勤劳。孔子说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他看见他的学生宰予在白昼睡觉,就骂他是朽木、粪土之墙。这是孔子不许人闲惰的。

    待人最要紧的是友爱。孔子说道,泛爱众。又对他的学生樊迟问仁说道,爱人。又对他的学生子贡问博施济众为何等样人,说道,何事于仁,必也圣乎。这是孔子不许人专图利己的。

    还有是平等。孔子说道,有教无类。又说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两句话胸襟何等阔大。这是孔子不许人自分阶级的。

    还有是互助。子说道,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又说道,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这是孔子不许人专做自了汉的。

    现在世人都在厌弃豪门,孔子在当时也是一样。那时鲁国的权臣是季氏,他的家财比他的国君的老祖宗还要丰富。孔子的学生冉求去做他的家臣,替他收租税,增加了不少的财产。孔子知道了,当下就发表不认他做学生的言论,还要叫冉氏的门徒,鸣鼓去攻击他的老师。这是何等深刻的谴责。

    现在世人都很痛恨内战,孔子当时也是一样。他对他的学生子贡问政说道,去兵。后来卫灵公问道战阵之事,孔子答道,军旅之事未之学世。到了明天,便离开了卫国。这是何等严正的表示。

    不单这些,我说孔子还有很自由的思想,我可以举两件事来证明。

    第一件,公山弗扰以费叛,召,子欲往。费是鲁国权臣季桓子受封的一邑,桓子掌握着鲁国的政权,等于我们现在行政院长。他竟将桓子拘囚起来,称兵作乱,来请孔子去帮他办事。照孔子平日的行为,一闻此信定然大骂公山氏一顿,谁知他竟想应命而去。他的学生子路很高兴,当面说他道,没有去处罢了,何必往那里去。孔子答道他一定不是平白地来叫我的,倘能用我,我便好将周道于东方实行起来。但后来并没有去,不知道是被季氏叫警察监视着他的呢,还是戒严司令禁压住他的呢,还是有人告诉他你真的要去就是政治犯,便要逮捕,移送法庭下在牢监里关起来把他吓止的呢?这是孔子五十岁的事。

    第二件,隔了八九年,佛肸召,子欲往。当时孔子又回到卫国去了,佛肸是晋赵简子的家臣,简子有受封的中牟一邑,委任了佛肸去做人邑宰。那知道佛肸意扰地叛变,反抗简子,专心来请孔子去帮他的忙。谁知孔子前事无成,雄心未已,又想去了。他的学生子路依旧起来阻挡他。孔子对他说道,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这是说我不会受到什么损害,并且说道我极想找些事情做。那里能够永远呆等着的呢,按说晋国是鲁国的友邦,孔子怎么可以去帮他的乱臣,说来也是很不应该。

    前一件是危害国家附和匪党,有很重大罪名。后一件,情节比较轻些,但思想也是很不纯正。那是君主的时代,比起民主国家来是很受束缚的,但孔子都不理会。这种自由独立的精神,也是值得可以崇敬的。

    这样看来,孔子确是还有可以师法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们寻常评论他人尚且不当一笔抹杀,况且是古来最大的人物。我不敢说他是万世师表,但在今朝想要找一个替人,恐怕还是不可能。

    新治家格言

    ——仿朱柏庐体兼补其所未备

    (1948年)

    为人之道,修身为本;一日之计在于寅,诸宜乘早。七有不堪总由懒,切莫贪闲,体肤毋任染污,汤沐必具;精神务期活泼,运动宜勤,冠服不尚奢华,而容仪不可不伤;饮食不求丰羹,而营养不可不良;卫生具有常识,可以防病于未病;迷信必当破除,不作无益害有益;求知识莫离书报,谋生存好自经营;常川服劳,朝聚暮散,均当确守时光;每逢休假,玩水游山,随处可求学问。人贵自立,须知有志竟成,民生在勤,漫冀不求而获。修身之要既尽,齐家之事宜详。兄弟不必同居,而父母在上。自宜竭诚孝养,婚嫁各由自愿,而男女双方,要当共保贞操;逮居亲丧,毋徇俗尚,麻衣草屦,何必墨守古风;礼忏诵经,亟宜革除陋习,厚殓非礼,还防盗贼生心;入土为安,休信堪舆谬说,火葬最为解脱;公墓亦可安宁。

    顾彼童蒙,首在教育;选科目宜顺其天性,择学校尤贵有良师,毋信无才是德之谣。女子宜习专业,毋蹈数典忘祖之弊,游学遂变于夷。家有雇佣,并宜善视;曾侍先代,当以伯叔相尊;若在少年,视如子弟之列,昔为主仆,今同主宾。至若亲旧往还,重在礼意,宴会毋及博戏,庆吊勿侈多仪;此为改造旧家庭,更求适应新社会。四民无分阶级,先除贵贱之见。两性无妨交际,宜宽内外之防;谋互助,故尚合群,急公益,故重服务。勿谓小人斯劳力,唯工业始足兴邦,勿谓好汉不当兵,唯公勇真能卫国。国家有我一分子,民主无任再落伍。在选举场中,勿为威胁利诱所动。至会议席上,却以心平气和自持。不尚党争,尊重对方意见,取决公论,服从多数主张。行动固可自由,必须遵奉国法;信仰各有主义,仍当顺应舆情。事在人为,莫言天命。四海皆兄弟,愿世界进于大同,五福攸好德,即禽兽亦当恩及。庸言庸行,窃思勉焉。

    我国现在和将来教育的职责

    (1937年9月10日)

    我读了燕京人的流亡记和许多留日学生的归国谈,心头有无限的感触。许多学生来到上海,多半是无家可归,就有家在内地的,也是欲归不得。困苦颠连,衣食不继,大好青年这般糟蹋,真是一件最可痛心的事情。

    这班学生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尤其难得的;是经过一番的磨折,及身的饥寒劳苦。眼前的炮弹飞机,这种训练并合在一起,于锻炼身心上,很有非常影响的。我对于他们不免有些特别的期望。

    现在的问题,是怎样叫他们不要失学?这问题解决了,还要有进一步的布置。我知道教育部预备在西安长沙开办临时大学,已经派了许多有名人物在那里筹办。看来似乎十分郑重,我觉得还有简便办法。姑且写出来,做个土壤细流的贡献。

    第一点是借用中学小学。有人说过,每个课堂分为三组,轮流利用;上午一组、下午一组、晚上一组。一个学校可以变为三个,大学校建筑的宽大,设备的完全,我以为更应该照这样的办法。首都和杭州广州有许多大学,现在还是完善的,我想贤明的师生决没有隔岸观火的观念,应该公同宣布。将自己所在的学校公之大众,一面呈请教育部,将流亡的学生平均分配到各校去,这样一来毫不费力大家就可以立刻得到求学的处所。跟着来的有几件事,一是宿舍。我以为礼堂膳厅都可以住,就是学生卧室,向来住一个人的,再加两个也应该;二是饭食,我以为膳费照收,但是应该一律酌减,大家只要吃饱,不必要肥鱼大肉。这两件有了办法,其余更容易解决了,办起来固然有许多不便。只要认明国难二字,想一想无数同胞在战壕的生活,前线上拼命,无论怎样困难没有什么不可以克服的。

    第二便是迁移。平津的危险大家都已知道,倘然早些着手,南开固然不会遭劫;就在北平的也不至同时断送。现在上海的大学没有被毁的还不少,这个所在本是不适于教育的,现在更加上许多危险。法界公董局已经宣布界内一律停止开学,公共租界也有表示,就是不来干涉。将这几千的学生拥挤在公共租界之内,确也不宜。我以为上海现在存在的大学应该赶紧设法迁移,不单是上海,就是沿海各省,将来也免不了危险。我以为一个地方有两个以上大学的,只留一个,其余尽量搬往内地。同济校长翁君发表谈话,说是重要的机械仪器图书已经陆续运到安全地区。我很佩服他有先见之明,这可以做一个很好的基础。

    这两件办到,不过在目前叫流亡的学生不至失学、将现成的大学保全一部分罢了,还不能算尽了教育的责任。

    近几十年来,设学堂、讲究新学。如今国内的大学有了几十处,造就许多新人才,做成了许多新事业,国家受了不少的益处;但是在社会上迷漫着一种骄奢、淫佚、贪污、诈伪、鄙贱、颓惰、寡廉鲜耻的风气,使我国家糟到这样的田地,不能不说也是它的结果。回想四十年前,我们在那里提倡新教育的主张;到今朝,良心上也受着很严重的谴责。

    怎样的主张?就是只注重新知识,将人格的扶植,德性的涵养,都放在脑后,结果是如此了。张伯苓先生说:“我国教育(尤其是大学教育)太不适宜中国实际环境。今既被敌人炮火所毁,大可借此机会,将以往教育上之错误,从新彻底改革。”这真是金玉名言。

    谈到改革,最要的是师资。我以为非有坚苦卓绝的精神,高尚廉洁的节操,断断负不起这个重任;其次是教科,这要请教专家的,我不敢妄谈。有了这许多大学搬到内地,时局稍好必定要想到建筑设备。我要说千万不可以再抄老文章。我们是个穷国,物力有限,装点门面拿钱来乱花,损了国家,又害了青年。我记得民国八年到北京,有一天逛了颐和园,出来到清华学校,我请人带我看厨房;只见无数的厨子,一切都是饭庄子的排场;后来看浴室,又看见一座座挂衣服的钢柜正在那里扛进来,说是刚从美国带来的。我拿颐和园来比较,觉得西太后还没有这般奢侈。今年到南京看中央大学,那种宫殿式房屋,住惯了恐怕不能再回内地去。人们物质的享用太过,久而久之,目的只有金钱,其他什么都可以不管。唉!这种纨挎的教育,傀儡的教育,真是亡国的教育。现在一两个月的炮声可以把我们震醒了。

    临时教育的紧要不消说得,我奉劝教育的当轴还要放开眼光。看到后来,将一般的教育在这时候立定根基。根基是什么呢?就是我们的教育不要贵族化,要贫(平字还不够)民化;不要都市化,要乡村化;不要外洋化,要内地化。

    末了我还有几句话,奉劝诸位流亡学生。将来国家的大任,不久都要降在你们的身上,到那时节,千万不要忘记了在国外被他们警察监视搜查的情形;不要忘记了由天津到烟台济南坐敞车、睡铁闷子车、喝泥沙井水、吃大饼咸菜馒头的滋味。

    在纽约中国留学生会馆演说

    (1910年8月)

    本日承贵会宠邀,并承朱鼎馨先生介绍,得与盛会,与诸君子相见,至为欣幸。鄙人从中国来,自应以中国事奉告,但千端万绪,实难尽述。贵会今夕借福音堂开会,副会长关君亦系耶教中人,虽关君声明今夕开会与耶教无涉,鄙人亦非耶教中人;然念耶教与本国现势及前途均大有关系,在座诸君亦必有遵奉耶教者,拟即就此问题略抒管见,借求教益。今耶教在中国境内,经各国教士竭力传布而推行不甚广远,且本国人民感情甚恶,时时有仇教之举动,而政府与社会两方面均不能就根本上解决,此事甚为可虑。然民仇教之举不过盛于近今数十年中,而当耶教初入中国之时,则不如是,且颇得中国人之信仰,请申言之。明季士大夫多喜与罗马教士相往还,且多有信奉耶教者,其中如徐文定公光启,为有明有名人物。其人即皈依耶教,今上海之徐家汇天主教堂,即徐公捐宅所建也。不独士大夫为然,即明代宫禁中,亦有敬奉耶教者。

    鄙人此次游历欧洲,道经罗马,在教皇宫中见有明代皇太后致教皇国书一通,上书大明宁圣慈肃皇太后烈纳,末书永历四年十月十一日,盖有宁圣慈肃皇太后宝玺。文书中大旨谓己巳受圣洗,并皇太后玛利亚、皇后亚纳、皇太子当定均已入教,求圣父在天主前代求赦罪,并保佑国家中兴太平,又请多派教士到华传教等语。此外尚有司礼监太监庞亚基楼上教皇书一通,亦同时寄罗马者,自称入教已二十余年,词意亦与宁圣慈肃皇太后书相同,是可知耶教在明时极为兴盛矣亦。不独明代为然,本朝圣祖仁皇帝颇信用罗马教士,被简为钦天监官者,实繁有徒,且闻有入宫禁充顾问者。鄙人前闻诸张樵野侍郎荫桓,谓当时有人奏疏中有天主字样,未经抬头,奉旨申伤;又京师宣武门内天主教堂落成之时尝遣官前往行礼。侍郎言:曾于某书见此记载。是可知耶教在本朝之初亦甚有推行顺利之象也。顾何以在当日则利顺如彼,而今日则挫折若此?今日中国人一闻耶教之名,且有避之若浼者,是非无因而然也。原因所在?纳有两端:

    一、由于传教之事载入条约,吾国前数十年与各国订立条约大抵出于战败之后,城下之盟人皆耻之。无识之人意谓外国传教一事,本非我国人所愿,不过迫于外国人之兵力,无可如何;而心中遂隐隐有一种敌忾同仇之意,此为民教不和最初之根。

    二、由于在华传教者多系外国教士,此层与吾国人民最易发生恶感情,可以分为三节说明之:

    (甲)外国人不能确知中国人之性情及其习俗,因此而教中仪节及其言论不能按中国人之心理,因势利导,而常有种种扞格之事在。耶教拯世宗旨本以拯拔人之罪恶为念,故凡有来归者,无不容纳;此中真心悔过者固不乏人,而以为逋逃薮者亦复不少。良善之民见有莠人入教,教会辄收容之,而其人未必改过迁善,且有时恃教为护符,而其行为益加恶焉,乡党宗族不免反受其凌侮。至于是时,对教会发生第一恶感情矣。

    (乙)外国教士享受领事裁判权之利益,而不受我国法律之制裁。中国人见教士在我国境内中国官吏不能管辖,而心中已怀有一种不平之气。驯至教士所雇用之人可以享此特别之利益,入教之人亦可以享此特别之利益,而人心愈为不平。有时教士以为其人既已入教,真心悔过,虽其先曾经违犯法律,而此后当不至再蹈故辙,因向中国官吏代为伸诉者;中国官吏惮教士之纠缠,往往徇其所请。此固由官吏之不善应付,然亦因教士为外国人而始徇之。同一犯罪之人而入教者得免于罪,不入教者即不得免于罪;此其不平为何如耶,于是对于教会又发生第二恶感矣。

    (丙)因教案有杀人赔款割地之事,在教士以身殉道,容有不欲为此已甚者。然一教士被杀之后,而吾国确已赔款若干,因而割地者,胶州之役其明证也,旅顺、威海、广州湾之割让,其原因与教会无涉,而实与胶州一案相连,即谓之始于教案也亦可。吾国人以为外国人在此传教,而国家因受此种之损失,此其中别有原因,而国民则仅见其表面之结果,而不见其隐含之内容,而以为非由教案决不至此也,于是对于教会发生第三恶感情矣。

    由此观之,耶教之在中国,在今日已陷于极困难之一境;若不筹一妥善办法,而耶教之人彼此不能相安。且于外交上有绝大之影响,而中国之危险不可设想矣。然鄙人以为能解除此危险者,即在信奉耶教之留学诸君,上文所言教案之原因:第一端在传教之事载入条约,此层不易挽回;然能将第二端:外国教士在华传教一事更改办法。则亦可以将此两种困难之原因渐渐消弭。所谓更改传教办法者为何?则由吾中国人自己传教是也,吾国人无出而传教者。故外国人不得不为越俎之谋。若我国留学生之信奉耶教者。肯以传教之事自任。则外国教士自必引身而退。华教士之传教者日多,而外国教士之传教者日少,驯至于可以在中国之耶教教会无一外国教士,鄙人敢信其时可以无一教案。此何以故?中国人自己传教,自能熟知中国人之性情,则凡教中之仪节言论必能善为因应,使其易于推行。不致受种种之抨击。

    间有莠民投附,察知其人并非真心悔过者,可以拒绝;即已入教,亦可随时屏斥(此于耶教宗旨似有未合,然在中国目前不能不如此办法。)。而上文所言第一之恶感情可以不生。教士既系中国人,自应同守中国法律。遇有诉讼之事,无论耶教非耶教同一待遇,官吏无所用其赡徇。而上文所言第二之恶感情可以不生。现在本国无识之人占大多数,与教会之恶感情积久且深,一时不易消弭,诸君子既言信耶教,耶稣舍身救世,诸君子亦必有舍身救国者。诸君子出而传教,其始必大有危险,然以诸君子信道之笃,爱国之忱,鄙人敢信,诸君子即殒身丧命,亦必不惜。诸君子可以先行宣布,万一不幸遇有此事,但求国家按律治理,无所用其赔款,更无所用其割地。甚且可以援耶稣爱仇之意,不必杀人,以至诚之心感人。人未有不动者,传教中人果能如是行之,数次而后,而谓仇教之人有不自惭而感化者,吾不信也。如是则上文所言第三之恶感情可以不生。如是则耶教人与非耶教人可以永远好合,而吾国庶几有信仰自由之一日。且从此中外交谊,可以除去一大障碍,是造福于中国,岂浅鲜也。诸君子有以救国为志者,当不河汉斯言。

    中国出洋赛会预备办法议

    (1910年9月)

    几人未有不自炫其所长而欲人之夸誉者,亦未有故暴其所短而欲人之耻笑者,而吾国独及是,何以见之,见于出洋之赛会。

    吾国出洋赛会前此多令税务司办理,留学比国学生某语余。西历一千九百五年黎业资赛会,中国出品竟有刑具、烟枪、缠足鞋等物。留学生争之公使,始撤去。前乎此者吾不之知,度亦大率类是。一千九百一年,美国圣鲁意司及本年比京之会,皆中国官商自办,圣鲁意司之会吾见其建筑影片,规制简陋,其他可知。本年比京之会则尝亲见之矣。吾国会场凡五楹,居会地边隅,与法属越南及南非洲某部相比,其位置已不合矣。西人尝以建筑之形式,卜其国民之文野程度,而吾国会场独为不中不西之制,不知何取。法德两国会场之广大,固非吾所几及,荷兰、巴西亦且不如。甚至世界至小之摩纳哥国而犹不及焉,可无耻欤。出品有瓷、有绸缎、有扇、有画、有绣货、有漆器,然皆粗陋下等之物,零乱琐杂,无可动目。所用橱架至假诸比国博物馆,以视日本区区数商人之出品,殆不能比其什一(日本并未以国家名义与会)。说者谓不及一苏杭广杂货店,吾先后往凡六七次,见西人至者无几。即至亦摇首蹙额,转瞬即去,其一种鄙夷不屑之态可以想见。吾不知吾国人何必糜此有用之金钱,而购彼欧美人鄙夷不屑吾中国之一念也。

    圣鲁意斯之会,闻费银至七十万。黎业资之会,亦费银十三万。今年仅费二万,可谓俭矣。吾未闻一国与会而可以二万金集事者,前日何奢,今日何啬,恐主持者亦无以自解。若谓财政艰难,不能不力求撙节,则费一钱必须得一钱之益,吾不知此二万金所得之益安在,岂惟无益。直使西人以为吾国之工艺,与吾政府之提倡实业不过如是,则诚不如不赴会,不掷此二万金之为愈也。

    然则吾中国可从此不出洋赛会乎。曰:乌乎可。处此时世,吾中国欲厕足于世界,不可不以赛会为之先导,请言其故。

    今日为商战世界,夫人知之。吾国商民徒为本国之贸易,而不知为外国之贸易,故商业日见其衰。正宜因势乘便,罗列百产,以与各国相见。苟有一物为西人所乐购,则销路既辟。凡业此一物之农工商皆获其利,吾中国之天产物人造物,其足以供彼西人所用者不知凡几,富国之道宜莫若此事之为亟矣。

    且赛会不仅为振兴商务已也,若武备,若交通,若教育,凡有关系之物,无不可以与会。吾观比京各国会场,或制为模型,或造为图表,或举其方法,或陈其成绩,其属于以上诸类者亦为出品之一大部分。教育为诸事本源,视一切为尤要,伦敦英日博览会至列为专部,而比京德国会场,教育一门最见特色,观者无不啧啧称羡。吾国武备虽视他国为逊,然近年改革军政,凡军人之冠服,行军之演习,制为图说,列诸会场,亦可以一新耳目(比王莅吾国会场,在会之员示以前年河南秋操图,比王展阅良久,颇为称许。)。邮部之设专司交通,汽船铁路稍稍增进,如京张之隧道,如黄河之桥,缩为雏型,举以示人,可使彼知吾国交通之进步。至于教育,搜集尤易,校舍之建筑,生徒之功课,所用之图书仪器,无不可以与赛,讲堂教授之情景可用写真,教育行政之统计可作图表。西人尝谓吾国无教育,苟能为之,亦可以塞其口。以上数事为吾国从来赴会出品所不及,然至足以表彰国力,固未可以轻易视也。

    更有进者,西人之至吾国者,以教士为最多,其足迹所至亦最遍。吾历观各国博物院,所陈吾国之物品,凡诸恶俗无不具备,偶有工艺亦至粗劣,大抵由教士采送,其用意可不言而喻(日本物品在各国博物院者多楚楚可观,闻多由彼国自行选送,此亦吾国所当取法者。)。近日彼国昌言殖民,至有立会演说,专摘取吾民之短,以及吾国力之弱,以张其国民移殖东向之焰。此虽细事,然影响于外交者甚大,吾既不能禁其演说,又不能要求其博物院撤去损吾体面之物,则惟有于赛会之时尽力张扬以为抵制,使彼国之人常有中国政教工艺素著文明。近更进步,非棕黑人种可比之观念,往来于心目之间,则舆论所成,轻重易势。而吾已大收其效,譬诸常人交际,既不敢轻视其为人,相待白不至于无礼,其明证也。

    吾国出洋赛会之举,既如此其要,当以何道行之,曰: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豫之之道可得而言。欧美诸国几于岁一赛会,吾既历应美比之招,度未必能拒他国之请,然欲为通盘筹算之计。则此十年内无理何国要请赴会,均暂谢绝(本年比京赛会,俄美两国即未赴会),每会两万金诚不足。吾不敢言圣鲁意司之豪举,亦不敢望黎业资之全数。姑以半计,积十年当得七十万,则请以此数分十年筹备,其法如下:

    南洋劝业会创造匪易,闭会之后骤令解散,岂不可惜。今可继劝业会设物品陈列馆,择会中精美有用之物,劝原主留置,不允则议价购入,馆屋不另筑,可以会场之一部分充之。如价购之物过多,则乞政府借拨一二十万,以资开办,限若干年,于应拨数内扣还,更岁拨若干。以为十年既满赴外洋建造会场(各国会场多系木质,可以拆卸移动,由此处移至彼处。),而以其余为增置物品。练习人材之用,欧洲市肆,凡百货物,陈设装潢皆有专技,而赛会出品为尤精,盖兼心理学、审美学而运用之。非可以造次为也,窃谓橱架画之属宜专用吾国固有之式,以表吾国民之品性,更就所有之物,调查其性质、制法、功用、价值,撰为广告,分译英法德三国文字,分赠外人。

    凡此二事,关系至重,不可以不学无术者为之,此人材之属于布置者也。欧洲会场招揽之法非吾国商人所能为,不能不预为教练。且为出洋赛会之用,更不能不兼习各国语言。窃谓馆中宜招集生徒,昼则任事,夜则就学,且可随时开地方劝业会,以为试验之地,使在馆之人皆能办会场之事而后已,此人材之属于酬应者也。

    物品既备,人材亦集,十年届满可举馆中之所有。出而与世界各国相竞,甲国既毕,转至乙国,每会必赴,每赴必备(欧洲各国商人赴会大都如是。)。既免临渴掘井之劳,且收驾轻就熟之便。行之十年,当有大效。商业渐盛,商智亦开,即可移交商民,令其自办,国家可不必过问,岁拨经费亦可停止。前后统计仅二十年,所费不过百四十万,而可为国民开无尽之财源,兼为收间接之利益,则亦何惮而不为也。

    吾闻意大利明年又将赛会,政府亦已允其所请,备物与赛,吾甚虑蹈比京之覆辙。故敢贡其刍荛,谋国者或有取焉。

    在海盐两日之所见所闻

    (1937年2月)

    海盐城内中心地点,观者见之,得无疑其有敌国外患,如一二八闸北之战祸乎?曰:“无有也。”然则有大地震乎?曰:“无有也。”然则有大火患乎?曰:“无有也。”此情此景胡为乎来乎?曰:“此吾县之新建设也。”建设云何?曰:“公路。”

    海盐不已有南达海宁,北通乍浦之沪杭公路乎?曰:“此为海嘉公路。由嘉兴来经本县入平湖,路将出于城中,自南而北,故毁屋以让路。”城之西北隅东南隅多隙地,何在不可辟路,而何必贯穿城心?县长张君韶舞之言曰:“将以繁荣城市也。”

    吾邑虫灾早灾相继者数年,农村濒于破产。去岁收获稍丰,而贫瘠之实未减,岂有农村破产,筑一公路入城即可跻城市于繁荣者。洪杨乱前,城中廛舍栉比。乱定至今逾七十年,南北大街居民才数十家,今所毁者十之六七,恍置身于洪杨乱时(闻被毁之家无力修复者有十之三四)。以言繁荣,至速恐当在五十年后,而彫零颓败之状则已呈于目前矣。

    去年二月间余闻本县将拆毁民房造路入城,不胜骇异。又闻被害居民呈请改道,地方官置之不理,余因以私函上蒋行政院长,并献改沿城垣由西北行之议。四月间得行政院秘书处抄送浙江省政府复函,知被本县张县长驳斥,其言谓修改之线系环由城北而西南(按余请改路线系沿城西北行,并无环城之说,更无由城北而西南之说,所言与本县地势完全相反。)。其间虽间有空地,然路线增长多至三分之一(按几何公式,弧形线与直角线相较为一与零七八五四之比,是修路线比原定路线约短五分之一强。此稍知数学者均能言之,虽城形未必确为正圆,而弧形自在总较原线有减无增。今云增长三分之一,直是自欺欺人之言。),有民房多处仍不能避免拆让云云(闻张县长言,其时甫经到任,此复呈为前县长所定)。

    异日全路开通,由嘉至平之汽车能有几何,余恐日不得一,所便于行旅往来者甚微,而苦吾民以荡析离居者甚巨,且闻人言:路基成已数年,以桥梁涵洞工程无款中止,即张县长亦言需费六七万,省库支绌,颁发无期。然则此路之能成与否尚未可知,就令能成,地在必让,亦何妨俟桥梁毕工。南北接线之日而后为之,而何必急于星火,限以时日,不许吾民有旦夕之苟安乎。

    如是而言建设,恐非民生主义之建设也,且吾海盐之新建设尚有多端,请类及之。

    一、练童子军。本年元旦,县长检阅全县小学童子军,到者九百余人,集城中演习,离城较远者先一日雇舟入城。某乡校教员余嫂氏姻戚也,携其学生数十人投宿余家,嫂氏为之略备衾枕,群卧楼板上,瑟缩堪怜。翌日起上午八时,迄下午三时,各献其艺能以供县长之检阅,茶饭俱缺,师徒不胜其惫,既毕还家。往返三日,校款已绌,又不知耗去几许。县令童子军服制服,每袭需数金,其父母以无力辞,校长不许,曰:县令胡可违,当举债为之,故军容颇整。

    二、放婢女。邑中豢婢女多,亦农村破产之一证。自解放令下,父母全群向主家领回,乡愚无识,于是有从中渔利者,既至家,父母贫不足以养之,又转而鬻诸远地,此岂真解放乎。余谓不若仍责主家抚养,改为佣雇、及岁遣嫁,或曰:汝仍为主家地也,余日其然,岂其然?

    三、设菜市。并城辟地一方,乡民担蔬入市者,悉纳其中。不许沿街停留,违者由警察拘局罚币四角。尽售其蔬犹不足以偿所罚,故往往有弃担而逃者。贫户单丁,居非近市,门无售者,即欲嚼菜根亦不得矣。

    四、辟公墓。邑中无公墓,有之自余家始,行之十二年,葬者百数十棺。踵之者徐氏、冯氏,然皆限于一姓。县公墓之筹备始于民国十八年,购地十七亩有奇,不意公墓未成。而乡贤胡孝辕先生暨其子姓之墓反被踣毁,近且改为驻兵教场矣(此事余别记)。

    五、禁私厕。前省主席黄氏因事莅海盐,随行武弁有触私厕秽气者,以告黄氏,黄氏责县长胡不整饬市容,于是严禁私厕。然稍僻左之处所在皆是,又有何法可以禁绝。此非待国民有普通卫生知识未易言也(闻邻县对此亦雷厉风行,余乡榜同年某君所居门外有私厕一,县长毁之。嗣知其子现膺显职,寅夜为之修复,且工程倍加精美。)。

    余邑素育蚕。去岁秋蚕收成甚劣,闻蚕种必须购诸公家。若良种何以歉收,若不良咎果谁属。

    邻县平湖产西瓜甚美。悉鬻于沪市。吾邑与接壤者亦业之,然以捐税重,多荒弃矣。邑人醃冬菜日坛菜,为本邑大宗土产,岁获巨值。近以盐价贵又出境须纳捐税,亦相率停罢,征及瓜菜,不知可称为苛捐杂税否。虽然谁敢言,又谁知。

    地濒海。沿海居民多业渔,以不谙储藏之术,故所获仅售于城市,号曰“海货”。余童时日必见数十挑踵接于路,今几绝迹,盖居人贫困,鲜过问者,而网罟之利竭矣。

    余此行以一月九日晨往,翌日晚归,久作羁人,故乡事多隔阂。留居两日,所见所闻于我心有戚戚焉者,骨鲠在喉,故缕述之如右。

    拟请修复胡墓并拨还墓田以资修葺公呈

    呈为乡贤遗墓被占毁,恳祈查儆修复,并墓地售充公产恳请拨还,俾资修葺而留名迹事。窃查本邑前明兵部员外郎胡公震亨,才识通敏。早膺乡荐,服官京外,卓著政声。退休后专心著作,成书千数百卷。呈为乡贤遗墓被占毁、《海盐图经》为最著,流传至今。有功后学,浙江通志、嘉兴府志及本县县志均有专传。殁后葬于本邑南门外白坊停驾桥地方,历数百载,后裔零落,丘陇荒芜。经邑绅徐用福于前清光绪年间加以修治,立有碑志。近访得七八年前其后,嗣名寿山者将墓地售去六亩六分五厘五毫,由本县款产委员会拨款壹百五十元收为公墓之用,其后公墓复加买毗接邻地,计全址面积有十七亩一分一厘六毫。闻以经费筹措为难,公墓尚未建筑,私意胡公遗墓必尚存留。元济于本年一月十日偕同黄仰旃亲往察勘,并约胡寿山到场指点。讵科胡墓已被掘损,划去坟土,上筑平台。据寿山及左近乡民咸称以供兵士操演之用,又据寿山声称,墓南有地五六尺及墓后之地并未出售,且两旁尚有先代古墓多处。该地均被盗用,所有袝墓亦被刨掘净尽等语。复据前款产委员会委员徐海孙。

    抄示公墓收购胡氏墓地图说,载明南至官河,东至大路,北至胡坟,西至马坟,是胡公之墓确在所售界外,寿山之言可以征信。查民国十七年九月十三日,内政部公布名胜古迹古物保存条例第四条第二项。古代陵寝坟墓,应于附近种植树株,围绕周廓,建立标志,禁止樵牧等语。又查海盐县志舆地考冢墓门,兵部员外郎胡震亨墓在县南门外停驾桥侧,按之内政部所颁条例,至少当在禁止樵牧之列。今乃将其墓地占用,并将墓穴刨损,任意凌践,又并其附葬之墓而平毁之,揆诸现行刑法,实为犯罪行为。

    元济等睹此情形,不胜悲愤,查县公墓在县政府管辖之下,为此具呈恳祈查究主名,依法惩办。并勒令将胡公墓址修复,所有盗用胡氏未经卖出之地,一并归还原主,以崇文献。而儆凶顽,再元济等景仰先贤,敬恭桑梓,并拟措资重修胡公之墓。惟原有墓地被其后裔售去大半,所余无几,殊不足以壮观瞻,查公墓尚未筑成,亦未有一棺入土,且已陆续添置地亩,即须展拓。日后亦可更购邻田,其原属胡氏墓地之六亩六分五厘五毫本系地方公款所购。拟请特准拨还,仍作为胡氏墓田,由元济等措资修葺,添栽墓木,公议保管之法,留为后学瞻式之资。似于崇敬乡贤,保存名迹之道不无相合,除另呈省政府外。谨合并上呈,恳祈垂察,转详省政府核准施行。

    为海盐县城心建筑汽车公路第二次标拆民房与本县县长书

    (1937年6月7日)

    敬启者:张前县长在本县城心建筑公路拆毁民房一事,停止殆及半年。近闻有重行标拆之举,众情惶骇,旅沪同乡曾代呼吁,蒙示当交本邑人士详慎审议,闻命欣感。前月三十日,元济因事回里,道出其地,见有若干居户墙垣之上,均标有新鲜朱漆箭形,旁书拆字,且有书于前已拆让。近甫修复之屋之门内墙上者,恻然久之。翌午晋谒,重申前请,复承明训。原路未定中心线,故令重行测量,并无饬令拆毁之事,且谓案经详准省府,允再转详,冀得宽假,语语纯诚。钦感何极,别后返沪,追忆所陈,词意容或未尽,请详言之。筑路入城,拆让民房,为已成之局。本不必溯言既往,惟不明当日之谬误,即无以定今日之权衡。兹欲求有所补救,故不惮为再三之渎,或可于转详省府时略备采择也。

    此路线今由嘉兴,经沈荡欤城二镇西南来至县城,入南门,出北门,东北行至西塘桥镇,而达于平湖。使来至县城时,即由城之西南隅,经石匠汇,沿城墙过西城门口,转而东北,以至于北门。则所经多空旷之地,除西城门口外,沿途应毁民房甚少,此议元济陈之于行政院长。行政院长移之于浙江省政府,浙江省政府下之于本县。时在二十五年二月,城中南北大街民房全未拆动,张前县长苟关心民瘼,稍费一二日改测之劳,即可免数十家流离之苦。乃漠不措意,漫以路线增长,有民房多处仍不能避免。

    敬告沪学会诸君

    本月十二日有龚君子英、袁君观澜二人来馆。自称代表沪学会诘问本馆近日论说,于抵约美货事何故与舆论相违,是否受人贿赂云云。本馆同人既已答复,然二君既称奉沪学会全体之命,则本馆不得不竭诚为在会诸君一言。贵会因抵约美货,屡开特别大会。邀集名流演说,勖勉同志不用美货。义愤热诚,实深钦仰。龚袁二君于此等结合团体、保全公益之举最为尽力,故钦仰贵会,尤不能不钦仰二君。然贵会宗旨在于拯救华工,而本馆宗旨则在于拯救华工而不损及华商。抱定六月十八日商会所议,不再向美国定货之旨;有违约私购者,则与众绝之,使美货自此不再输入吾国,而徐待美国之转圜,此所谓拯救华工者也。六月十八日以前定购之货,以商务言之,确即为华商之货。所谓不用美货者,指在美商之手之美货。非指在华商之手之美货,亟宜截清界限,不可因损人而反以自损。

    近日商务总会广告,实系六月十八日以前所定之货,本埠照常销售,并可转运各口。一体行销云云,与本馆之意实相吻合,此所谓拯救华工而不损及华商者也。本馆自思似于贵会浑言不用美货之说更进一层,并非于此等义举有所反对也;且以报馆至尊无上之原理,所谓言论自由,言之即令反对(贵会尝请侯官严几道先生演说。谅亦闻先生之名论),而非欲其来相附和以壮声势也。先生尝撰一论,投诸本馆,极论此事前途之难,其言尤与贵会之意相歧。容于明日录登,以供众览,贵会亦只能据理驳辨,不能派员到馆诘问也。贵会久被文明之誉,谅在会诸君亦无不尊尚公理,讲明权限,列国报律,有以个人或团体而禁遏报馆言论之自由者乎?且以恶名而欲劫制之以从己者乎?英儒穆勒约翰有言,所谓舆论,大都有权力之一部分,非众情靡定之时。意有所左右,必登其说于报章,篡通国之名以为公论。

    闻者贵耳而贱目,则亦取其说而诵之口口相传,其势遂重;又曰,俗论既并为一谈,孰持异同,即为群矢之的。正惟此时独行可尚,如是之言。真吾专制国之对症之药,吾业报馆者固当崇拜;即凡欲改言吾国社会者,亦孰不当崇拜也。国家近悟专制之非宜,颇欲改行立宪政体。然立宪之国无不有保守进化两党,各执一是,以调剂其政界而即于是。诸君在今日为会员者,他日即为政党,设亦以今之对待本馆者起而施诸对峙之党。无论何事议论不合,但得一二报馆以为己助,即可以贪利忘义之名加诸其人,若权势更甚。则非圣、无德、辩言、乱政之条,均将载入宪法矣。本欲变易专制,而反以扶植专制,夫非可笑之甚者乎?诸君今日锐气方盛,必深憾本馆之多言。他年亲历其境,追思及此,恐未必不自悟其非也。总之报馆有天职,在于指导国民,为真理所在。虽蒙诒谤,终不当缄默不言。自非然者,则虽足以博无限之美名,张绝大之势力,而终不敢图此私利,以贻祸于社会,且腾笑于后人。区区之心如是而已,知我罪我,愿俟公评。

    襄子勒住了马,道:“这一定又是豫让了!”

    叫人去问,果然不差。

    襄子唤他过来,责问他道:“你从前不是做过范、中行的家臣么?智伯灭了范、中行氏,你没有出来替他报仇,反而投身到智伯家去。现在智伯也已经死了,你为什么单单替他报仇,这样没有完结呢?”

    豫让道:“我在范、中行家,不论什么事,都当我是个寻常的人,我所以也用寻常的人的身份,去报答他们。到智伯那里,那就不同了,当我是一国的志士,我所以也用一国的志士的身份,去报答他。”

    襄子听罢,着实叹了几口气,还流了几滴眼泪,道:“唉,豫先生!你的待智伯,已经得到很好的名誉了;我饶恕你,也很够了。你自己好好的打算!我不能再放你了!”当下叫跟随着的兵丁,团团把他围住。

    豫让道:“世人有两句话说:‘明主看见别人的好处,总不愿埋没他的;忠臣仗着他的义气,为了名节,就是死也不辞的。’上次阁下赦我的罪,大家都称赞阁下宽宏。我一犯再犯,也自知罪无可逃;但是我有一桩心事,就是要求阁下一件衣服,来砍一下,尽尽我报仇的意思,我也死而无怨了!这种痴心妄想,我不过姑且说说罢了。”

    襄子听了这话,心中十分佩服,吩咐随从的人,取一件衣服交给豫让。

    豫让接过去,拔出身上带着的剑,跳了三跳,把那衣服砍做几段;大声喊道:“这遭我可以到地下回复智伯了!”说完;就自刎而死。

    他死那一天,赵国有些志气的人,听到这件事,都为他淌了不少同情的眼泪。

    批评

    豫让在中国历史上,是以报仇而最得名的一个人。

    第一次他扮作罪犯,到茅厕里去做工,受辱也不怕,受苦也不怕;第二次更深刻了,为避免众人的耳目,身上涂了漆,又吃了许多炭,糟蹋到不像个人,可以见得他志气的坚决!

    赵襄子是他的仇人,第一次放他走,第二次又对他哭;豫让的义烈,真能够感动人!

    最可以佩服的,是豫让的朋友劝他去投身赵氏,相机行事,他坚决的拒绝,宁可舍易就难;更可以显出他的正直的精神!

    谈绑票有感

    (1937年6月)

    不久京杭国道上发生了绑票一案,被绑中的许宝骅是我的内侄。他十几岁初进中学时就做了孤儿,后来在约翰大学毕业。踏进了社会,做事很勤慎,现在在金城银行南京分行充当副行长,资格很浅,薪水有限,家中还有嫡母生母,都靠着他一个人。被绑以后绑匪屡次来信勒索巨款,他家那里有钱赎身,只好听天由命,急得他合家要死。幸而地方官严密追捕,绑匪自顾不暇,他乘机侥幸逃了出来。

    我得信后到杭州去看他,听他说匪中情形,我觉得于国家的前途有很大的危险,我现在写出来使大家知道知道。

    他说绑匪并不怎么凶狠,也还有些人道,衣服饮食都当自己人看待,有时比待自己还好些。有一次两天没有得吃,后来在一个小镇上买到三条年糕,分给他和徐君一人一条,几个绑匪合吃了一条。

    他又说十八天里所到的乡下人家也不少,没有吃过几顿饭,吃的都是包米磨了粉做成的干粮,冲些水拿来当饭。米饭是隔几天才能吃一顿,是很贵重的食品。拿晒干的菜切几条,在锅上煮熟了,盐是买不起的,浇些卤汁,拿来做下饭的菜。

    他又说他和绑匪渐渐熟了,有时谈到深处。绑匪都说:我们并不是喜欢干这种歹事,因为没有生路,赌着性命来博几个钱,白天没得好吃,夜里没得好睡,有时得不到钱还要送了性命。

    宝骅说完,我回想到十年以前我在上海被绑一次:绑我的都是在上海失业的人。我被绑之后,仍旧住在城市附近,没有看见乡民困苦的情形。但我和绑匪相处尚算不错,他们也说为生计所迫,完全和绑宝骅的所说的一样。有几个家里还有父母妻子,他们告诉我说,做这些事情见不得人,回到家里爹娘妻儿面前都不敢直说,只说是在外面做做小生意。其中有一个据说是在商店里做过柜台上的伙计,失了业好几年才入伙的。我问他们做这些没本钱的买卖大概总可以发财,他们回答我:哪里有这样好的事,入了伙每个月得些薪俸,勉强够吃。入伙的人多。运气好的每年不过轮着两三次,每次也不过分到一两百块钱。我劝他们能够得到些钱赶紧罢手改行,免受危险,内中只有一个人说我是无望的了,从小讨饭,一无所能,只好做一天算一天了。其余的都对我说,你的好话我们都愿意听的,说完了大家都淌了好些眼泪。

    宝骅又说,这回官厅追捕很紧,听说真正绑匪已经拿获不少,还有乡下人家,我们在那里住一夜吃一餐的,也都受了嫌疑,被拿到案。这些乡下人家说也可怜,绑匪到来,拿着手枪,他们敢违拗一句么?希望地方官调查明白,依法处置,乡下人们不致受着不白之冤。这班绑匪犯了刑法,将来拿他枪毙或是定个有期无期的徒刑,说是惩一可以做百,这也不过是个治标罢了。至于治本,还是要讲些民生主义。

    我们自古以来绑票不许赎,说是可以断绝根株,《后汉书·桥玄传》、《三国志·魏书·夏侯焞传》,都很称赞这个办法。我记得好些年前,我们政府也定过同样的法律,规定出钱赎命的也是犯罪。论法理或是当然,论事实恐未必做得到,就算做到,真能够断绝绑票么?这种理论仍是委过于人,不是真正政治家根本的见识。

    国家管着教育,为什么使他们得不到一些知能;国家管着工商、路矿、农林,为什么使他们找不到一些职业?蝼蚁尚且贪生,狗急自然跳墙,人们饥寒到要死,铤而走险,法律固不可恕,其情却也可怜。

    我们中国是个穷国,人口又多,出产又少(吃的穿的都要靠外国进口),大家的生产力又薄弱,那里能比得上欧美人们的享用,是应该有些限制的。政府几次明令提倡节俭,我还盼望在位诸公常常牢记这两个字,最好以身作则,不但私人的享用,就是国家的大政也要估计估计自己的力量,分个缓急,定个先后,不要拿国民有限的汗血来作无限的挥霍;或者可以多留下几个钱给这些乡下的穷民。多吃一两顿米饭,买些盐来蒸些菜,这也就是无量的功德了。

    论粤汉铁路事

    查粤汉铁路,中国与美国合兴公司订立合同,由该公司承筑。合同续约第十七款载明建筑一切须由美国人执权,如有转售他国等情,一经查出,合同作废。又合同载明该路估价约需金元四千万元,由合兴公司发售借票,以该路作押,由中国政府担保等语。合兴公司创办者均属美人,有布赖士者占股最多,公司中人以布为最富,在议院中亦最有权力。合兴公司之设,其意专在中国承办路矿与振兴中国他项事业。而粤汉铁路其一也,铁路合同甫成,而布君物,故其子年未及岁,不能自理家事,有人为之主持。其人阴,将布君所占合兴公司股分售之于比。于是比人占该公司股分三分之二;而美人仅占其三分之一。比人亦知此路事权宜由美人主持,故开办时,不得不任美国柏生士在纽约总司各事,并派美人葛雷来华总司工程。

    柏葛二君颇能秉公办事,比人心怀不服,于开办后以为己占股分三分之二,亟欲设法夺回事权。遂举比人及美人,而比党者为公司董事。董事凡七人,竟有四人为其所用。尚幸美人柏生士为之主席,不至遽失事权。葛雷来华之始,与盛大臣颇称浃洽,继因小故,稍有微嫌。有威弟亚者,合兴公司中之副主席,美人而比党者也,适以是时来华游历,知葛与盛有所龌龊,乃乘机进馋。复有美人福开森为盛参谋,去葛而己为之代,故助威甚力。威回美后,以有福在盛左右为之营干,遂明目张胆与柏争权,势将决裂。事闻于盛,盛以比人用权与约全背,大碍中国,坚执不允。而西二月二十二号公司董事会议于纽约,与会者美党二人、比党四人。会议之后,柏以势孤难与争衡,先自告退,而威遂继为主席矣。于时,总公司寄来帐册,支款内有比都办事处月费颇巨;又各办事人来华费用金钱五十万元,查此款仅有二十余万元。

    柏任主席时,力顾大局,不许浮开,故直至其退职时,始行造报。盛虽驳回,而比人之徇私图利已可概见。查比人充该公司董事者,有第哇尔德及泰司二人。泰为比王财政顾问官,而开平矿局之溃败决裂,实由是人暗中把持。前车之覆,可为寒心。上海西三月十九日捷报,载有比王派此二人前往美国接办此路等语,可以为证。此路之为美为比,在我均失主权。而比袒俄法,以俄法与美相较。究竟美为和平,择祸务轻原约云云。未始,无见盛亦知比人弄权,有碍大局,已派人赴美详查,而不谓即以福开森为之,是何异为虎傅翼也?犹幸合同有废约之条,今宜执定事权在比之说,先将合同作废,而另招专属美人之公司接办其事。以南北干路,不至偏重一隅,犹可借彼族均势之力,稍缓瓜分之祸。惟闻比人极力营谋,处处以重利相啗,非有公正清廉之人,决不能查出比人揽权实据。不能查出实据,断不能请废合同。而俄法势力南北贯通,恐路成而后,大事不可问矣。

    古文苑为朱菊生作

    是书淳熙时所刻,为无注本,至绍定时章樵为之训注,析为二十一卷,刊成于康熙丙申。今淳祐重修刊本尚存。二十年前余辑四部丛刊,曾假诸铁琴铜剑楼景印行世。瞿氏又有影写宋刻无注本,志称原刊本,为赵凡夫旧藏,纸墨鲜明,宇画端措,其子灵均钩摹一本。叶林宗见而异之,录成一册;其后陆敕先又假诸林宗,命诸童子历三日夜而毕,仅存其款式而已。此本有灵均手跋,并钤名号印章,盖即最初钩摹之本。全书用朱笔校订,补阙正讹至极。审其笔迹颇与灵均卷末所记宋讳相肖,疑亦灵均所为。末叶何义门手跋,谓为毛斧季所赠,盖已由小宛书而入于汲古阁矣。惟凡夫所藏宋刻,其后即不复见,今恐未必尚在人间;然则能窥见是书宋本真面者,仅此而已,可不宝诸。丙申初春识。

    农村破产中之畜牧问题

    (1937年7月)

    海关统计岁岁入超。近数年来吾浙省有出口农产物,为欧美诸国所喜用。岁有增益,足以稍稍抵补者,曰小胡羊皮。胡羊初生即宰剥,制其皮燥之,每张可售法币四五元,均由洋商转运出口。其物产于浙西旧杭嘉湖三属,即吾海盐一邑,岁可得百余万元,其业不可谓不盛。三四年前虫灾旱虐接踵而至,又值蚕桑衰落,邑民艰窘万状,幸赖有此副业,得以免于死亡。至于今日,业此者几驾蚕桑而上矣。

    前月中旬,上海牛羊业同业公会致市商会公函,大致谓各地产羊牧户贪图厚利,每将甫出母胎之乳羊剥皮发售,每副比较食羊全只之价高出数倍,牧户不顾残忍,孜孜以宰剥胎羊乳羊为务,市上绝少食羊出售,请呈主管部府,明令严禁宰胎乳两项羊只,以维羊类产生,云云。其诋牧户曰贪图厚利,曰不顾残忍,言不成理,殊鲜价值。乃市商会竟予转呈,请实业部咨行浙省妥筹禁阻防止办法,余以有碍农民生计及出口商品,因寓书商会,请其续呈更正。继思出尔反尔,商会甚难置词,即以书抵部。越数日,昊部长覆书至,其词如下:

    (上略)本部为维持羊只繁殖,对于宰杀有胎母羊,早有禁令。惟对于母羊所产之羔羊,前据浙省民、建两厅呈转海宁县呈,请示屠宰出生未及一旬之小羊,应否与宰剥胎羊同案查禁,请示到部。本部为顾及农民生计与羊群繁殖,经以生后小羊宰杀之期,母者应在换过门齿二个之后,公者除留种用者外,尽可听其随时宰售等语,指令转饬遵照。其意旨正与尊见略同(下略)。

    复书中所称浙省民、建两厅呈转海宁县呈,近亦获见。今录其原文如下:

    案据海宁县县长呈称,查本县人民常有挖剥胎羊售皮谋利者,妨害牲畜蕃育,影响农村经济。其取皮之法,先将母羊闷死,破肚挖剥未出胎之小羊皮,名为胎羊皮,售于皮商。每张可得代价四五元。民国二十年间风行最盛。经本县汪前县长严行禁止,按行政执行法处罚。二十三年江前县长销毁充公胎羊皮,并经呈报在案。现在此风虽杀,又有收买羔羊皮情事发生。即将出生六七日之小羊杀后取剥其皮,名为羔羊皮。每张亦可售三四元左右,同属残忍。其妨碍羊种之繁育,与行为之残忍,与屠宰胎羊无异。应否同一严禁?又小羊出胎以后,其经历时间之确数甚难鉴定。

    当地奸商每有以少报多,希图朦混情事。应否依照重量或以其他方法估计,亦请明白规定,俾有遵循。据呈前情,除以呈悉仰候,据情转呈民政厅标示,再行饬遵等语,指令知照外,理合备文呈请,仰祈鉴核示遵等情。据此,查本省杭县、崇德、海宁、德清等县,向有营剥皮业者。不独将发育未全之童羊剥皮食肉,甚至将有胎之母羊戳死剥皮,再剖其腹,取其胎羊,以图厚利。本厅据德清县第三区白泉乡长冯月轩等呈请严禁前来,经以屠宰胎羊有碍畜牧之繁盛,业经饬属一体严加取缔在案。兹据前情,复查出生后之小羊须经若干日方准宰杀,无案可稽,更无法令规定。究竟应否与宰剥胎羊同案查禁,理合呈请鉴核指令,俾便饬遵。

    综其所言指为乡民罪状者,曰妨碍牲畜蕃育,曰影响农村经济,曰行为残忍。此海宁县长之言也。曰以图厚利,曰有碍畜牧之蕃盛,此民、建两厅之言也。有严禁止行,处罚者汪前县长也。有销毁充公胎羊皮者,江前县长也。之两县长所为,皆为宰杀未出胎之小羊而发。余将于下文详论之,此不具论。论其涉于宰杀已出胎之小羊者。

    以余所知,海盐境内自小羊皮畅销以来,农家畜羊素为一二头者,今皆增至四五头,乃至七八头。推之海宁当亦如是。该县长乃谓妨害牲畜蕃育,可谓妄言。原呈谓羔羊皮每张可售三四元。三四元之数虽微,于农民经济不无裨益。若禁止之,即丧失此三四元矣。该县长殆不知此项农产岁有数十百万元,可以裨益农村经济者甚大。又不知出胎之小羊宰杀后无碍于母羊之生产,又不知农民宰杀小羊,同时亦留存羊种。其云影响者,意殆谓小羊被杀,羊种必灭,可谓妄言。杀出生六七日之小羊固残忍,即出生后满数月乃至数年之壮羊老羊,亦何尝不残忍?如该县长之意,岂非欲尽人而持斋奉佛乎?且农民之畜羊非为放生也,非为供玩好也,为谋利耳。谋利则不惟其薄而惟其厚。民、建两厅言外之意,一若农民取利薄则可,厚则不。

    辞十万而受万,非所望于今之士夫,而况于农民。至谓碍畜牧之繁盛,则为厅长者足迹更不人农村,又不见农民,岂能悉其情状?海宁县长意在严禁,所持种种理由不能成立。民、建两厅不以为非,故亦据以呈部,其呈中所指德清县第三区白泉乡长冯月泉等者,乡曲小民,瞢昧无知,持此谬论,吾不之责。乃身为县长,身为省府委员,而于一年值至数百千万之新出口货,农民之赖以苟延残喘者,全无认识。亲民者既滥拾其不关痛痒之理论率呈上官,居高位者又若不知为何事,照例承转,不思其一言之出,于民间之痛苦为至巨者。哀哉吾浙之民,乃有此县长,乃有此民、建两厅之厅长!幸也实业部关心农民生计,未徇其查禁之情,此不能不颂部长之贤明。然既定母羊应换门齿二个之限,且重申宰剥胎羊之禁,是二者吾不能无疑。试申论之。

    闻诸乡农,小羊初生即有门齿二个,以后陆续生长,满一年后换去门齿四个,俗称涎口(口耳相传,并无的字),再一年换去六个,欲称满牙。母羊生后半年便可受胎,满五个月分娩。惟羊皮必须于出胎后即宰剥,每张可售国币四五元。迫至一年之后,则已成壮羊,只能充肉食之用。日本人井口贤三《畜产学》有缅羊年龄鉴定表,表称初生时有龁齿二,一周至二周生内中间齿二,二周至三周又生外中间齿二,三周至四周又生隅齿二,由一年至一年半换去龁齿二,一年半至二年换去内中间齿二,二年三个月至二年九个月换去外中间齿二,三年至三年九个月换去隅齿二(见前书第一百六十七页)。以上皆属门齿,所举岁月与乡农所言约略相同。若如部令母羊非育至一年以后不得宰杀,即令生后即宰之皮可得善价,亦所不许。由是言之,是生四难。

    牝牡产数原无一定,惟乡人告余,羊同产数头有全扎者,无全牡者。平均计算,牝二而牡一。又美国F.B.Mumford's The Breeding of Animal亦言,母长于父者,母孕时滋养丰富者,发育未久即交配者,所产多扎羊(见前书第一百九十至九十二页)。设农家遇此,岂不大受损失。其难一。年只二乳,所产小母羊若逾二头,哺乳不足,每易夭折。乡人坐视其羊之不育而无术以挽救之。其难二。羊所食者青草及枯桑叶,吾邑沿河之地夙生丛草,有高至四五尺者,今皆若彼濯濯矣。枯桑叶向不售钱,今则每百斤值国币一元四五角。就令所育小羊均能长成,而食料亦将不继。其难三。畜羊以棚,俾资栖止,如畜母羊五头,各产子二,牝牡各半,依部令应留小母羊五,不足一年,此小母羊将各有所产,其老母羊因乳其小羊,迟三四月亦必再产。依上例计之,母女所产共增小母羊十。就令已生初胎之小母羊,依部令可尽数宰杀,而此一棚中仍有老母羊五、满三四月之童母羊五、甫出胎之母羊五。更配一传种之公羊,其棚必不能容。设所畜者不止五头,而所产者又牡多于牡,则羊棚之展拓更不容缓,展拓之费又有待于张罗。其难四。

    具此四难,乡民之愚懦或力不足者,惟有减缩其所畜之额,而强有力者则必阳奉阴违,视法令如无物。至此而地方痞徒、衙门公役又各肆其分赃之技。究其极,乡民亦终得不偿失,而牧业不免渐趋于消沉。部令志在繁殖,而所得适反。其所期且与不肖者以诈取财之径,此岂发号施令时之所及料者乎。犹不止此。实业部于宰杀有胎母羊有禁,余前致市商会函,亦云屠宰胎羊诚可责以残忍。至今思之,殊觉不然。试问此母羊及其所怀之胎,将来有一能免于宰杀者乎?杀有知者与无知者,孰为残忍,无待赘言。宰杀有胎母羊,其有知者一母羊耳。及其既产,且换门齿二个之后,其无知者皆有知矣。必于此时乃许宰杀,岂非尤为残忍乎?顾此犹为理论耳,即征诸事实,亦实有不可行者。使此项羊皮可为我国所垄断,则即减少产额,利权亦不致外溢。而无如竞争者正大有人。浙江省家畜保育所技师彭起调查浙西胡羊著有专论,去分娩前十数日将母羊宰杀,剥下之胎羊皮称为肚剥。出胎后在一星期即行宰杀,剥制之皮称为出胎。又云小羊肚剥与出胎,自一八九○年后即为欧美文明国家妇女永远时兴之追求物品。

    又云世界最著名之Astrakan,分娩前两三日及后二三星期之肚剥皆产于中亚细亚之月即别共和国(为苏联之一部分)。又云苏联现正研究大量生产之方法。其他德、法、比、美诸国无不有同等之研究。彭氏均言之綦详。处此商战之世,人皆出全力以相争,我独慕虚名而相让。世人知之,得无笑为宋襄之仁乎。事果可行,犹有虚名之可以自慰,而无如并此而不能。余前此以为屠宰胎羊事所罕有。乃近见上海商品检验局二十四年分胡羊皮各地产量统计表,出胎四十五万一千张,而肚剥亦仍有三十三万张。则有胎母羊之宰杀为数甚巨。

    禁者自禁,宰者自宰,此正孟子所谓“相率而为伪者也,乌能治国家。”余固自悔其失言,即部令亦非虚文乎?彭氏调查海宁县各镇乡经营羊毛皮业商号表,第二格所举乡镇属于海盐县者凡二十一处(原表误人海宁),平均每处以三店计,每店以日收二十张计,每张以值四元计,全年当有四十五万九千九百张(此与商品检验局统计局颇有出人,颇疑检验局之统计过紧,而彭氏之调查稍宽)。当值一百八十三万三千六百元。一邑之产已有此数,推之各属,比例可知。是诚不能不谓为甚有希望之一种出口农产物也。乡民于畜牧之道墨守成法,既乏新知,尤鲜远虑。今牧事渐盛,其可危者厥有二端:

    一曰食料。羊所食青草及枯桑叶外尚有花饼、豆壳、稻草、米糠,最忌者竹叶、荷叶,云易伤胎。花饼较贵,惟产后始一饲之,余者非所好也。草及桑叶生产有所限制。乡民以后必苦于羊之,不易得食,欲多畜而不能。夫岂无可以替代之物?《本草》中有淫羊藿,此可以助其性欲者,则亦必有可以养其生命者。然非有科学的探讨以先之,不易得也。二曰疾疫。羊体至健,不易致病,然常有所谓烂肠瘟者,死胎流产亦偶有之。乡间固无兽医,亦无药物,一遇时疫,束手无措。近虽稍知隔离消毒之法,然事后补救,所裨几何?且豢养日繁,传染尤易,此不可不有科学家之研求,为之防范于事前者也。他如种类之如何改进,孳乳之如何增益,剥制之如何适宜,先进诸国度必多有良法美意,可以供我之采择者。窃以为实业部宜急起直追,专为积极的诱导而不为消极的限制。举凡关于畜羊取皮之事,或撰译小册散人内地,因势利导,或遣派技师,随地讲演,遇事指示,而尤要者则重定繁殖羊群之法令。凡前此之有不宜于今日者,悉改弦而更张之。庶农民耳目一新,知识渐进,而此已辟之利源或不致于淹塞。

    否则他人改良演进,我则因循退缩,未有不为蚕丝之续者也。更有言者,吾国向有禁宰耕牛之政。食为民天,穑事宜重,农民劳动,牛可代耕,禁止宰杀,意亦良是。《太上感应篇》、《文昌阴骘文》乃取佛教之绪余而附益之,去题渐远矣。至于今日代耕机器层出不穷,其效率远胜于牛。以牛易机,修理之费又轻于刍豢之费,即以其牛专备孳殖,或供宰杀,以充食品,宁非两利之道。吾闻澳大利亚出口之冰牛肉一九三三——三四年度共有二○二○○六三镑,翌年增至二五四七○○○镑(见美国Robert Hunt Lyman's The World Almance and of Facts1937第五百九十九页)。我山东省所畜之牛,其肉肥美而宜食,只以官厅有保护耕牛之令,不能输运出口,稍与澳洲相争。坐失厚利,岂不可惜?因其事与禁杀胎羊相似,故类及之。今日恒言日农村破产,农村岂真易破产者,特村农有其产,不知所以扶助之,且有时不免摧残之,斯遂破产耳。余以为畜牧之事为农业之一大部分,此已著成效之牧羊一业,当局亟宜加意扶持,不许有地方俗吏、乡曲、陋儒挟其《感应篇》、《阴骘文》之学说,及其似是而非之政见,起而阻抑之,斯真农民之幸乎。余日夜望之矣。

    作者通讯处在上海极司非而路四十号。

    (原载《东方杂志》,第34卷,第15号)

    东方图书馆概况·缘起

    (1926年)

    光绪戊戌政变,余被滴南旋,侨寓沪渎,主南洋公学译书院,得识夏君粹方于商务印书馆。继以院费短绌,无可展布,即舍去。夏君招余入馆任编译,余与约,吾辈当以扶助教育为己任。夏君诺之。时归安陆氏皕宋楼藏书谋鬻于人,一日夏君以其钞目示余,且言欲市其书。资编译诸君考证,兼以植公司图书馆之基,余甚匙之。公司是时资金才数十万元,夏君慨然许以八万,事虽未成,亦可见其愿力雄伟矣。自是会稽徐氏熔经铸史斋、长洲蒋氏秦汉十印斋、太仓顾氏謏闻斋、藏书先后散出,余均收得,辟涵芬楼以藏之。

    未几,宗室盛氏意园、丰顺丁氏持静斋、江阴缪氏艺风堂藏书亦散,余又各得数十百种,虽未可谓集大成,而图书馆之规模略具矣。十余年来,搜求未辍。每至京师,必捆载而归,贾人持书叩门求售,苟未有者,辄留之。即方志一门,已有二千一百余种,虽多遗阙,要为巨观。日本欧美名家撰述暨岁出新书,积年藏弆,数亦非鲜。同人踵夏君之志,岁输赢金若干,购地设馆,今且观成,命名东方图书馆。因检取中外典籍堪供参考者,凡二十余万册,储之馆中,以供众览。今海内学者方倡,多设图书馆补助教育之说,沪上为通商巨邑,天下行旅皆出其途。黉舍林立,四方学子负而至者,无虑千万,其有需于图书馆者甚亟。是虽权舆,未始不可为土壤细流之助。后人之追念艰难,益有以光大之。故人有知,庶几稍慰于九泉之下乎。丙寅春日海盐张元济。

    安之朋友信之少者

    (1950年10月20日)

    圣人志在安老,因念朋友而递及少者焉。夫安之为用,惟施于老者为宜。若朋友则当处以信,等而下之,不更有少者乎?夫子若曰:吾今者安居一室,与二三子从容言志,以吾一日长乎尔,盖非复少年时矣。吾既优游以卒岁,则凡年之长子吾者。乌可不以康宁之福养其天年,即年相若而曾为贫贱交者,亦乌可不以肫挚之忱。全其交道,俯仰身世,环顾同侪,芸芸众生。谁可谓后不见来者耶?由亦知予言志而首举老者之意乎。由年较长,少予九岁,回则少予三十岁,四方学者咸来受业,偃也少予四十五岁,参也少予四十六岁,师也少予四十八岁。而予仍不自知老之将至也。虽然,人生世上宁有不老之时。礼日,君子耆老不徒行,庶人耆老不徒食。又曰:六十杖于乡,七十杖于国,八十杖于朝。垂暮年华,分且逸乐,固不能与少壮比也。予亦惟有安之而已。予尝以安贫乐道之躬,蛰居里巷,幸遇乡人饮酒之会。田夫野老相与共话夫桑麻,惟养老之意,可不代谋所以安居乐业乎。所居在父母之邦,相逢多亲故之辈。

    俎豆礼容,童年嬉戏,尚存总角之交。乘田委吏,庶人在官,犹有同寅之雅,且也有问乐之宾牟贾焉。有问年之季桓子焉,有问盗之季康子焉,与国人交止于信。予何敢不以先王为师也?今日者吾衰已甚,后生可畏,弥殷期望于将来。舞雩咏归。随冠者之后,阙党将命。与先生并行,少成若性,其可不念及故人之子弟欤。予又尝以安上治民之愿周游列邦。每当入国问禁之时,老师宿儒得以亲承其色笑,揆敬老之道,夫岂不乐见其安富尊荣乎。不辞过都越国之劳,自有事贤友仁之益。太师语乐,食肉忘味,时闻太古之音,信使贻书。寡过未能,讵忘东道之主,且也于齐有高昭子焉。于卫有颜雠由焉,于陈有司城贞子焉。与朋友交言而有信,予何敢不与及门共勉也。溯当年久客思归,小子斐然。深惜裁成之已晚,车马从行,荷吾君之一竖,鸡黍留客。识丈人之二子,少不更事。其何可恝然于当世之青年欤。予亦惟有怀之而已,传曰:怀与安,实败名,使姑息以为怀,必将陷少者于晏安鸩毒之境。是亦非予之志也。

    上为余童年应县试文题,场作虽列冠军,殊不惬意。病中偶忆及此。因重拟一篇,亦可见其无聊之极矣。庚寅一九五0年十月廿日张元济记。

    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

    (1889年9月)

    述圣人之意以著书者,知天不复生圣人也。夫孟子亚圣之才也,其于孔子世未远,居又近,而犹不敢以道统自任,天其不复生圣人矣乎?其作七篇之大旨若曰予不幸生三代下,而犹得近被圣人之泽,斯亦幸矣!然而世变方亟,天下争以富强为务。持方枘以内圆凿,既已所如不合,而世之阴托于圣人者,且纷纷而未有所止也,不及予身而论定之,后之学者其将何所别白耶?尧舜以来,道在孔子,自此以往,天之复生,圣人与否正未可知,而不谓陵夷以至于今也。子张居陈,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老成其凋谢哉,微言绝而大义乖矣!刑名一家,法术一家,纵横又一家,异说其纷纭哉,藩篱溃而流派杂矣!虽然五世之泽,私淑诸人而邹鲁接壤。予又孟孙氏后也,去圣人之时百余岁耳,而居又甚近,天之于予似非无意也,果其周流所至!而梁惠、齐宣、滕文诸侯王起而奉以坛席也,则斯道之绝而复续者,必自今而昌其绪。

    七雄之篡夺,以春秋之斧铖诛之,而胆有不寒者乎?果其遭际特隆!而公孙、乐正、万章诸弟子出而效厥股肱也,则斯道之晦而复明者。必自今而起,其衰异学之喧豗,以尼山之木铎振之而啄有不息者乎?然而世直以为无有也,夫予固不足论。而予又虑夫天意之未可恃也,则亦无有乎,尔筑宫受室之仪之羁縻而不绝也。夫岂谓辙迹所经?麟凤至而鸟兽不獝狘哉!谈天之衍,雕龙之奭,其他至于坚白异同,等而下之,无甚高论矣。所虑者以老师祭酒之称,而忽有性恶贱儒之论,则六经群籍、诸子百家之祸方深。而明明劝学之苦心,转为摧陷廓清者作推波助澜之举,此亦分门而别户者所料不及此也。予将以无有者揭其弊也,息邪距诐之旨之往复而难终也,夫岂谓空言所托?日月出而爝火无光芒哉!素丝之悼,歧路之悲,其害至于充塞仁义,辞而辟之固已廓如也。所虑者著再传弟子之籍,而亦为好奇兼爱之言,则气化光景术数伎巧之流竞作,而区区异端之末流,适为猖狂恣肆者,作非圣叛道之资,此亦入主而出奴者之势所必至也!予将以无有者清其源也!噫,予不足道也!自今以往,岂天不复生圣人也乎!予亦惟是述仲尼之意,以告之天下后世而已矣。

    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

    (1889年9月)

    先传者易倦。道有小大之别,故也夫君子之道大道也,传而不倦,君子斯慰矣。然要有区别也,草木且然,不可譬乎。今夫教者所与、与夫学者所受,皆道也。教无异教,学无异学,道则学者,必无以答教者之心。道之未明、而教与学两失焉,甚矣!入道之次第不可不明辨也,游言本末。游亦知本,自为本末,自为末固不可并而营乎。夫使果能并而营也,则君子之道安往而不可传者。撷天地菁华之秘而入之蒙昧之胸,推传者之心亦谓足以牖其聪明也。夫牖之城是叶,而奈何牖焉者之末由鼓其锐气也。举根柢盘魄之功、而纳之高深之域,推先之之意亦谓足以扩其才识也。夫扩之诚是也,而无如扩焉者之不克充其精力也。君子曰:果孰先传,孰后倦者乎?此其中有区别焉者在也。且夫传焉者不必预设一先之见也,误取乎不当先者而反先之,则必弃其当先者而反不先之矣。安絃操缦之旁,忽然而以土鼓蒉桴相饷,此其意非不厚也。

    有恐卧者矣,夫大块赋形其先畀以荄兹,其后加之枝叶。而嗣此扶疏庇荫,皆得循次第以发荣华。所谓由小及大者,乃一定之先后使然也,取譬焉不远也。且夫先焉者,必有所当传之业也,误置乎当先者而反先之,则必举其不当先者而转先之矣。撰屦欠伸之,候终日而以染丝斲梓相谘。此其事非悖理也,有难堪者矣。夫化工付物,大者不遗动植,小者不弃句萌。即极之高下散殊,皆得比丑类以彰差等。所为别生分类者,又一定之大小使然也,譬焉即喻也。譬如草木,则亦有异类,区别者矣,何必君子之道为然哉!草木之向荣也,蒲柳松柏交畅其机,未有不粟粒而轮囷者也,而必欲以甲坼初萌。即且蔽日千霄之象,吾恐春风化雨,转无以从容鼓荡,而助生意,于当前草木之散殊也。原隰邱陵,各宜所种,未有不衔华而佩实者也。而必欲如春华日及,不殚其朝开暮落之荣,吾恐柞□场人并无以变易寒温,而眩奇葩于顷刻。君子有鉴于此,所以不汲汲于传道欤。然则教者之若有所倦,亦惟恐学者之耳。若曰舍本逐末,则吾岂敢。

    日月星辰系焉

    (1889年9月)

    观所系于天、气与力为之也。夫日月星辰各有一天,即各系于天也,不可仰观焉,而知其无穷乎?今夫验天行者,每谓诸曜各据一天,而不知诸曜之天分为数重。统宗之天合为一,大气之所凝,孰主宰?是力之所摄,孰纲维?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能已耶?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耶!宿离不贷,终古如斯。请得以系于天者,验天之无穷。天至高,吾无以测。其高也,必有所以联属者,而后穷虚之表、乃得合黄道赤道,以著其悬斡环照之奇。天至明吾知其不自明也,必有所以烛燿者。而后溟涬之中乃得统阳环阴环,以吐其合璧连珠之彩。不见有日月乎,不见有星辰乎。日行一岁,一周天,由本轮均轮以求之,可得其高卑盈缩之度也。月行二十七日有奇,一周天,由平行自行以测之,可得其晦朔弦望之差也。且也日上而月下,故日之体蚀于月,月近而日远。

    故月之光借夫日,循环而剥复者,果何以维持于不敝乎?日中星乌,宵中星虚,据尧典:则辰以名也,北极曰北辰,大火曰大辰;据尔雅:则星以辰名也。究之五纬为星,可以定其迟留之节,日月所会为辰。可以识其次舍之常,昭明而显融者,果何以运行于不息乎?无他系焉,故也苍苍正色也。而九重孰营,必出于宣夜。周髀之说,夫天官诸志,亦辨及于经纬,微茫而系焉者,第弗深考矣。不知夫宗动之尊,实有其挈领提纲之势,则无论日月星辰,各丽之天,其相距高下至莫能以数计。而一气之相为旋转,总不出乎枢机,吾知左旋右旋无以测其森罗之妙也。譬诸蚁磨,推移有无形之运动夫,岂通浑盖者所能穷其系之迹也哉。恢恢大圜也,而四角不揜,迥异于管闚。目论之谈,夫天员一篇,只备举夫阴阳施化而系焉者,未暇致详矣。不知其揪敛之力,实廉夫动辟静翕之机。则无论日月星辰,实测之径,其相去大小,几不可以名言,而本质之自为慑持,仍各如其分量。吾知外景内景无以尽其嘘吸之能也,譬之鸿钧鼓铸为自具之钳锤,又岂演畴范者所能穷其系之理也哉。更观其覆万物而益恍然于天之无穷矣。

    议改良留学日本办法

    (1906年)

    前日核议游学日本章程,已与罗署正合词议复。惟官派可停而私费何从禁止,查近日留学日本学生人数已达八千。沪上邮船开派日本者,每次总有学生数十人,转瞬即将过万。人数既众,晶类自然不齐。若不及早图,惟恐损辱国体。妨碍邦交之事,必不能免。然使空言停派而仍不能禁止私费,则本部之责任未尽,而于大局仍无所裨。是不得不再筹一策,以为补救之计。中国人科举思想深入脑筋,自光绪二十七年有出洋游学赏给进土举人各项出身之谕,于是负笈之士联翩东渡。至去年考试留学生,实见施行,而人人有侥幸之心。势如潮涌,不可复遏。说者谓科举既停。日本为我国一大贡院,非过语也。然则补救之道,亦惟有仍从科举著想而已,奏定各学堂奖励章程不可不改。然鄙意窃谓于未改之先,宜速调取在本国学堂卒业学生至京考验,限期宜促,程度宜宽,约得一二十人即行考试。援照去年考试日本留学生例,给予出身,酌量录用。如此办法,则内地之人以为在本国学堂肄业者,亦可得举人进土,而不必竞言出洋游学,此亦釜底抽薪之一法也。至正本清源。则仍非内地广设学堂,务求美备不可。谨抒管见,伏候钧裁!

    请勿将变通奖励学生章程与变通奖励混而为一

    前奏定各学堂奖励章程流弊甚大,亟应改正。近见江苏附生徐嘉湘等留学速成师范毕业回国,叩请批示一禀,列名者凡七十人,禀中词意无非欲得举人进士出身,心地卑污,实为学界之玷。因拟定待遇各学堂卒业学生章程,正在缮写,备呈钧阅。适奉颁示林君灏深所拟变通学生奖励折稿,展阅之下,深佩其立论至当。探本穷源,洵足施行无弊,惟觉于办事权限稍有混淆。而于本部自有之权转恐有所损,缺捐纳保举。事关全局,本部如有所见自应专折具陈,不宜应变通奖励学生章程,连类而及变通奖励。为事甚微,且系本部应办之件,然既与停捐核保及考试学生诸端相提并论。即不能不请交政务处及各省督抚会议,则必并变通奖励一层而亦将加可否矣。他人条陈学务之事,本部取而可否之宜也,奈何以本部专办之事而令他人可否之乎。会议之事其不能办到而又不便遽加驳斥者,议复之时必系模糊影响之语,面目犹是,精神全非。万一将变通奖励并为一谈,必致尽失本部原奏本意。是非徒无益而又有损矣。鄙意事虽相因,然大小难易截然不同。仍请分作两折为便,伏祈詧核。

    上光绪奏折

    (1898年7月20日)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刑部主事臣张元济跪奏:

    为时局艰难,变法自强,亟宜痛除本病,统筹全局,以救危亡而成盛业,恭折仰祈圣鉴事!

    窃臣于本年四月二十八日蒙恩召见,仰见皇上忧国伤时,达于辞色。近又叠颁明诏,除旧更新。不惑于浮言,不挠于旧党。窃以为圣明在上,提纲挈领,必能振已废之人心,扶将衰之国运矣。乃数月以来,中外因循,一仍旧习,欺罔蒙蔽,毫无朝气。刘坤一、谭钟麟之复奏迟延,怀塔布等之阻塞言路,其最著者也。

    臣尝读五月二十八日上谕,至“每待臣下以诚,而竟不以诚相应”二语,未尝不痛哭流涕。以为有君如此,臣虽粉身碎骨,亦何足以为报?诸臣乃置若罔闻,其心抑何忍耶?臣尝悉心体察,知其中有受病最深之处,非洞见症结,抉发扫除。虽日言变法,终涉皮毛而不能得其实际也。凡行事有一定之次序,非预为布置,握要以图。虽日诏诸臣力改积习,终有所扦格而不能行也。此其故廷臣岂不知之?而不肯为我皇上言之者,其实则有漠视朝廷之心,以为旧法终不能废,新政终不能行。任我皇上一人忧劳于上,久将必倦,倦则旧法复,新政废。而彼乃快偿其愿也。彼亦岂不知外患内忧相逼而至?而年已老耄,转瞬凋零。但求敷衍数年,生不复见。即不幸犹存,而若辈赧颜,何所不可?惟我皇上春秋正富,来日方长,设有意外,何堪设想?微臣日夕忧惧,罔知所措。谨就管见所及,冒死上陈。敬备圣明采择,以为救亡拯急之助。

    再。近来臣工条奏,凡有交议,廷臣多不能仰体圣意,切实议行。或诡称已办,或极称不便,无非欲暗行驳斥。即有一二议准,亦复支吾影射,貌合神离,迥失原奏本意。盖诸臣贤愚不一,新旧殊途,各怀一两不相下之心,而又不能独行其是。故成此不痛不痒之公事,此近来变法之实在情形也。

    臣所条奏,系为变法正本清源起见。如蒙皇上采纳,可否仰求宸衷独断,勿交廷臣核议,以免阻格之处。出自圣裁,除将微臣管见逐款开呈外,谨缮折密陈,伏乞皇上圣鉴训示!谨奏。

    谨将微臣管见总纲五条、细目四十条,逐款开列,恭呈御览。

    一曰设议政局以总变法之事。泰西各国行政与议政判为两事,意至良,法至美也。中国则不然,以行政之人操议政之权。今日我议之,明日即我行之,岂能不预留地步,以为自便之计?故政为彼之所惯行者,必不废,废则无以抑新进之辈矣;政为彼之所未行者,必不兴,兴则显形其前事之非矣。我皇上欲去一旧法,则多方阻挠;欲举一新政,则故意延宕。未始不由于此。且变法之事亦非可易为也,必将彻究其终始,融贯其往来,斟酌其后先,权衡其缓急,而后能施之无弊,行之有功。不见夫良医之治疾,大匠之筑室乎,审脉察情而后定药焉,绘图布算而后施工焉,故病无不治而室无不成。

    今我皇上日日变法,而相与审脉察情者谁乎?绘图布算者谁乎?夫一事之行,其起点甚微。及其究竟交相引摄者,正不知几千万绪。稍一不慎,败覆随之矣。我皇上自四月二十三日明定国是以来,百废具举。事固无不当行者,而行之有效与否,亦恐未必确有把握。然则如之何而后可,曰必于事之未来预为之计算,必于所行之事统筹其全局。然欲以此责之枢部诸臣,而诸臣年跻耄耋,精力衰颓,且各有官守,兼差无算,往来奔走,簿书劳形,岂复能耽精研思、从容讨论?且其中多有不愿奉行之人,面从心违,于事何济?我皇上真欲变法,不先没一议政局,以握其纲领不可也。请言设局之事:

    1、此局宜仿懋勤殿南书房之例,设内廷。

    2、以年富力强、通达事务、奋发有为者充局员,统请特旨简派。

    3、局事至繁,约以二十人为额,如不足请旨添派。

    4、在局诸员每日轮流,以数人一班,随军机大臣之后,听候召见。

    5、请皇上于万机之暇,随时临幸局中,考核各员所办之事。

    6、遇有要事,谕知在局各员全数齐集。届日请皇上驾幸局中,听诸臣详细核议。

    7、臣工条陈时事及各衙门请旨之件,概行交局核议,准驳各随所见,议上请旨施行。至士民条陈,以后必多,亦可先交该局阅看。

    8、凡今日所应改应增之事,责令各员先期拟定办法及详细章程,随时进呈御览,恭候钦定。

    9、现在已行新政,如学堂、报馆、轮船、铁路、邮政、电报、矿务、工厂、银行、商会,均不过大略章程,并未垂为国宪。故办法多不划一,宜令在局各员详考西国制度,参酌现在情形,拟具则例。呈请钦定颁行。

    二曰融满汉之见。国初定制,满汉殊途。设官分职,有专用旗员者,有旗汉勿论者,有旗汉并列者。当日因时制宜,意至深远;沿至今日,流弊转盛。事关旗制,汉则曰不便措词;事届汉务,旗则曰可勿过问。此今日之常谈也,亦有貌为和衷者,实则依回迁就,敷衍了事。而形格势禁,终有此疆彼界之嫌。此弊之见于上者也。其见于下者。驻防省分,旗汉互争,该管官各有袒护。于是积不相能,乖气致戾,夫非闾阎之隐患乎?不独此也,害更有独中于满人者。满人入仕较汉为早,且有未及岁已充官兵者。故就学期短,而文学之事遂逊于汉人,一也。塞外苦寒荒瘠之区,官司守戍,多满人任之,而汉人不与,二也。满人擅自离旗有禁,外出经商又有禁,故生计较汉人为绌,三也。此其故,实由于满汉之分,夫万物之公理。可分者未必不可合。

    何以知满汉之可合也?咸同之际,粤捻各匪蹂躏海内。其时我皇太后垂帘听政,知人善任,削平大难,蔚成中兴之治。当时论功行赏,实惟汉人为多。圣人在上,天下一家。中国一人,固无有满汉之见矣。则皇上于此,禀承慈训,合满汉而一之,抑又何难?方今海外各国,莫不联群合盟以攻我。而我于满汉之间转不能融洽一气,化尽町畦,抑何不善自为谋也?我朝定鼎二百余年矣,祖宗德泽,沦浃海宇。皇上忧国勤民,天下共见。凡内地各省,食毛践土之辈,感戴皇仁之不暇,岂忍自外生成?即旗民杂居内地,亦久与汉人情形相习。果一旦特颁明诏,合而同之,当必能仰体圣怀,胥忘形迹。然使仅发一诏旨,切责满汉诸臣不宜各分畛域,而不变通成法,以实力行之,则此弊终不能除。臣知此为我国家受病最深之处,而又痛在廷诸臣只知忌讳,罔顾大局,莫肯一言。痛愤既久,不能复隐,谨昧死直陈,并拟定办法如左,伏候宸断。

    1、内地之满蒙各旗,统宜偏入民籍,归地方官管辖。惟宗室为天潢贵胄,不宜与凡民并列。请悉仍旧制。

    2、上节云云一时如不能办到,则莫若令旗汉互通婚姻,并弛出外商贾之禁,任旗民自谋衣食。有愿留居他处者,准呈明所在地方宫编入民籍。

    3、各衙门堂官有满汉并列者,统宜裁减,只留一人。满而贤能,去汉留满;汉而贤能,去满留汉。

    4、旗民生计艰难,就令编入民籍。现在所有钱粮,亦宜悉乃其旧,勿稍裁减,惟缺出不补。

    5、京师及驻防省分,宜速设劝工学堂,专教旗民之失业者。

    6、内外蒙古及青海新疆等处,一切制度现时均勿更动。俟内地办育端绪,再议举行。

    三曰通上下之情。请言一身肢体运动,全恃血脉之流通贯注,一有窒滞,未有不病者也。再言一家主人,足不出户,仅责僮仆理治外事,未有不因缘为奸者也。国何独不然?泰西各国君,常巡行于外,得以周知各事,故臣不敢欺其君。又常与民相见,故民亲其上。今我独反其道而行之。皇上励精图治,力行新法。其日日相与讨论者,不过三五老臣而已,至于小臣不能常常见也。除在京各衙门司员外,外官及士民言事,仍须由本管督抚、都察院代奏。其有不奏,皇上乌从而知之也。乘舆无事不出,出则除道警跸,驱逐行人,不使下民得瞻云日,且亦不许自陈其疾苦也。

    旧制之荡然无存者多矣,而诸臣于此独竞竞奉行而不少失者,岂真有尊崇帝制之心哉?不过欲束缚我皇上之手足,蔽塞我皇上之聪明,以自便其罔上营私之计耳。今岁广东大疫,死者十万人。东南各省,每石米几值银十元。此亦可为谓非常之变矣!皇上其知之乎?臣窃料各省督抚未必为我皇上告也。臣诚痛我皇上之束缚蔽塞,而不能骤脱此牢笼。然以我皇上之英武,又何难尽破此锢习?伏读本月十四日上谕,内外诸臣不准借口体制攸关,多方阻格,此诚变法扼要之论。十六日又谕各衙门堂官,凡司员条陈事件,原封呈进,毋庸拆看。此亦近来变法最为有力之处。皇上果能推广此意,以求上下之情,臣可决于一年之内,全国之事,朝廷了如指掌矣!谨举其办法如左:

    1、京师各衙门暨新设之各学堂、办理新政各局所,请皇上随时临幸,亲加考察。将来风气大开,规模毕备,并请巡幸各省,游历外洋。

    2、改早朝为午朝。今诸大臣秉烛入值,仓皇视事,神气不清,岂能振作?且起居失宜,亦非保护圣明之道。说者曰:夜半视朝家法,用意至善,岂可轻改?不知法久则敝生。现在皇上每日召见大臣,皆系办昨日之事,而非办本日之事。是欲速而反迟,欲勤而反怠也。则何如改为午朝,犹可办本日午前之事乎?

    3、朝时既改,并请准递重要事件,随时请旨进见。

    4、臣工入觐,莫不有拜跪之文。少壮者犹可,耆年高秩,屈膝数时,岂复能从容论道?裨益圣听,且臣子忠爱之忱,断不在此区区末节。除大典礼外,寻常觐见,应请立而不跪。亲重老臣,则赐之坐位,以示优礼。

    5、请许士民言事,均得径达御前。

    6、各省州县官,每年每省酌调若干人,来京召见。既可察其才能,亦借以知民间疾苦。

    7、请饬下总理衙门,将中国所有新报各备一分,统以原本,逐日进呈御览。不准择要选录,以杜壅蔽之渐。

    四曰定用人之格。今之策时事者,动曰人才缺乏。臣则以为人才自在,不善用之。故有才如无才耳。今之官吏,上焉者不过循分供职,余皆殃民蠹国之徒耳。我皇上痛加裁撤,诚大快事。然新政待人而理。既裁之后,尤当筹善用之法,谨拟定办法如左:

    1、现在宜多裁旧衙门,增设新政衙门。有军机处何必有内阁?有大学堂何必有国子监?皆重沓无谓。翰林院人员最众,所办事件与国计民生毫无关系。太帝寺专司祀典,亦可并入礼部。或恐此项人员废弃可惜,则拔其才可用者,入新政衙门当差。

    2、旧存暨新设各衙门所有官制,应请饬下议政局,重加厘定。请旨施行。

    3、以数人共一事,意见不同,必至无一人办事而后止。故各衙门只设堂官一人,为之副者一人,受堂官节制,属员亦均由堂官辟荐,请旨擢用。或谓如此必揽权舞弊,不知任用与察觉权皆在我皇上,且有百官以为皇上之耳目,又孰能揽权舞弊哉?各省督抚皆以一人办全省之事,何不疑之,而犹疑于为堂官者乎?

    4、以一人兼数事,精力有限,必至无一事能办而后止。故人必专司一事,不得兼他项差使。

    5、命官之始,量材授职。既习其事,即宜与此事相终始。可以递升,不得迁调。今日兵刑,明日钱谷,于事固无裨也。

    6、官方之坏,大都由于赏多罚少。现既裁官,所有前者保奖章程统宜停止,另行核定。各官之不能奉行新政,妄肆阻挠者,尤应治以违旨之罪。

    7、增禄俸。量其职之大小,事之繁简,分别酌定。务必逾其所需之数。

    (八)停捐纳。捐纳之弊,不待烦言。今果大加整顿,清厘出入款目,何在不可得此二百万金?且既经裁官裁差,捐数亦必大绌。西人多诮中国鬻官卖爵,皇上欲图自强,必不使外人轻侮而后可。则特颁明诏,永远停捐,最为要著矣。

    (九)废科举。今之裁官为人冗糜帑也。若科举不停,三年之后,。文武又增数百人矣。何必多此一番裁撤哉?或谓科举废,则贤才无由表现。不知已奉旨设立学堂,明明有进身之路。此本叠牀架屋之事也。故裁冗员,不能不废常科。

    (十)京外大小各官,均令陈明愿行新政与否,不必曲从。其不愿者以原品致仕,三品以上荫一子入大学堂肄业。俾得及时自效,其夙著勤劳者,并尝食全俸。

    (十一)除致仕者外,愿行新政之人仍必不少。京官各堂官、外官三品以上特旨录用,此外京官由本署堂官、外官由各省督抚切实甄别,足额为止。余令回籍,听候咨调。

    (十二)外省各官,除藩臬以上可勿拘外,余均宜用本省人为之。熟谙风土,可免胥吏之欺朦;敬恭桑梓,更有亲朋之责备。胜于用外省人多矣。然不改抑官权,删降体制,亦难有效。

    (十三)今之牧令职兮太卑,重重束缚,徒有亲民之责,毫无行政之权。宜升其阶秩,并照京员言事之例,条陈事件由替抚原封呈递。再裁去道府等官,以省压制。职事较繁者,并添设佐贰,以为之辅。

    (十四)调署州县,最为恶习。岂真为地择人哉?亦不过调剂属员耳。署事之人亦知不能久于其任,但求敷卫一年,饱其囊橐而去足矣。吏治如此,安有起色?宜别定章程,凡州县各官,贤者但能晋秩,不许离任;不肖者即予黜革,不得降调。

    五曰善理财之策。中国自乙未偿款以后,计臣日日言理财,凡商务、银行、铁路、矿务等事,莫不一一举行。迄今三年,仰屋兴嗟,依然故我,由于未能彻底清厘也。以中国幅员之广,民物之众,决无患贫之理。然徒事搜括,徒事裁减,亦决非致富之方。总之以今之人理今之财,自私自利之不遑,岂能于公家有所裨益?兹事体大,非深知其底蕴不敢臆度。谨略拟办法如左,然必须先行以上四条,方能措手,否亦徒托空言耳。

    1、请简派数员,将户部及各省之出入款项数目彻底清查,然后通盘筹算,详议办法。

    2、请饬下户部,速将岁出岁入款目,自前十年为始,切实稽核,详细开列,撰为表谱,颁示民间。

    3、整圜法。中国所用银铜,而以铜钱最盛行。然当十钱离京数十里即不用,银则闽粤皖鄂有铸钱行用,北洋亦铸之,京师即不通行。闻今年春间广东解交户部银圆三十万,迄今尚未议定颁用之法。比其阻滞之故,由于收发官款多以银两为准。何以喜用银两?为其有平余,有成色,司其事者可以从中渔利也。于是奸商操其奇赢,而国家之权尽失矣。今宜尽废银块不用,设筹币局于京师,专铸金银钱;参用西制,酌定分两成色,并兑换行用之法,颁之全国,定期施行;庶几圜法整齐,而银行可设,钱票可行,商务大兴矣。此事为国家命脉所系,不可目为琐屑而忽之也。

    4、重商权。今日为商战世界,中国向有贵农贱商之说,故无商学。无商学故无不败,今知重商矣,又好为官督商办之说。不知官也者,昔日日以朘商为事者也,故富人无肯出巨资以办商务者。今京师既设工农商总局,宜责其扫除官气,实力保护,不能稍有抑制。无论商民,有事许径禀总局;总局办理不善,许援士民言事之例,直达御前。商律亦关紧要,宜速行议定,俾资遵守。如此而商务不旺者,未之有也。

    上光绪奏折

    (1898年8月3日)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刑部主事臣张元济跪奏:

    为新政衙门酌设额缺,亟宜慎选贤能,以理要政而祛积习,恭折仰祈圣鉴事!

    窃臣恭读七月二十三日上谕:现在裁撤各衙门,业经分别归并;所有各该衙门裁缺各官,未便听其闲散;现当振兴庶务,规画久远;应于铁路矿务总局、农工商务总局酌设大小官员额缺,以备将来量材任使等因。钦此。

    仰见我皇上用人行政筹划精详,于整饬庶事之中,仍属体恤臣工之意,仁至义尽,深佩圣谟。然臣详绎谕旨,既曰未便听其闲散,又曰将来量材任使。盖恐裁缺各官,容有通达时务之人,自宜及时拔擢录用;其一无知识者,断不任令滥竽充数。故曰量材任使也。圣意至明,天下共见。乃近日喧传,谓两局所设额缺即以被裁各官充补,臣闻之不胜骇异。如实有其事,其有害于新政者甚大。臣请为我皇上陈之。

    京师设立矿路农工商总局,为各行省表率。造端伊始,宏巨艰难。襄事务员非得讲求有素、才识卓著者,断难胜任。现裁各署,其实缺候补各员,大都衰庸猥滥者多。部胥市侩杂出其间,能通晓中国旧学者尚难得一。若令备员充位,从事新政,岂不贻误国是、腾笑远人?若专为位置闲员地步,则何如不裁之为愈?此等蒙头盖面恶习,如皇上废八股,则请试四书义;皇上改武科,则请留弓刀石。无非同一伎俩。蒙蔽圣聪,使新政不得畅行。且不新不旧,将来必有流弊,可以寒我皇上变法之心,以议我皇上维新之误。此臣所以太息痛恨,而不能已于言者也。

    应请明降诏旨。凡新设额缺,令中外大员,不拘资格,切实保荐素习矿路农工商学之人。送部引见,候旨派充。若裁缺各员果能研求有得,自无不膺保荐之理,亦即无终身废弃之虞。至其中不谙新政之辈,如蒙圣恩高厚,应由吏部严加甄别,取其年力精壮、勤慎趋公者,酌量铨选对品外官,以示体恤。臣为慎重新政,力破蒙混起见,是否有当,谨缮折具陈,伏乞皇上圣鉴训示!

    再臣现在矿路局当差,只因该局设立总理衙门之内,可以就近清厘案牍。将来另设衙署,臣力断难兼顾,必当辞退。臣为此言,并不敢稍存私见,合并陈明。谨奏。

    上庆亲王手折

    (1911年 闰6月)

    窃维我国采用立宪政体,无非为救亡图存起见,然三年以来,举行宪政,大都有名无实。为今日计,惟有速定方针,以为补救之策,谨陈大要,列举如下:

    一、宜审察国情,以握行政之纲。今日我民智未开,无可讳言,而人才缺乏,财力艰难,一切新政岂能同时并举!若知其不能实行而姑为敷衍粉饰之计,病国病民,莫此为甚。朝廷亟宜下诏罪已,择其不可行者速行停办,然后就其可行者并力兼营,循序渐进,或者其可收效乎。

    二、宜划定区域以作行政之标准。旧弊既去,新机自萌,惟我国幅员广大,风俗至不齐一。今行一新政,辄曰一律成立,此必不可能之事也。似宜先就京师或风气开通之省会商埠,择定数处,先行试办,其未开办之省分,即可派人至试办之处学习。逐渐改良,逐渐推广,由近省而远省,由省会而府、而州县,迟以十年二十年,必较今日之一律成立为有实际也。

    三、宜扫除旧习,以清行政之根源。新政之不可行者固宜停罢,而不可行者不止新政中有之也。我国政体昔为专制,今为立宪,根源既异,途径必殊,条教号令凡有与专制相维者,在昔为要图。在今日则为障碍,近日更定法制,新旧杂陈,两不相容,必一无所可。窃以为举行宪政,宜先除旧制,凡旧制之与新政凿枘者,宜亟去之,毋徒存姑息之念也。

    四、宜表明诚意,以结国民之感情。国家既许民以立宪,且参与政事矣,既与复拒,势必不能。国家艰危至此,就令上下一心,犹不知能否有济,若互相猜嫌,未有不败。资政院谘议局议员非无具有知识之人,亦非人人存一破坏之见。苟开诚布公,善为联络,正可借为推行新政之机,以欧美各国国民之程度,其议员政府且能利用之,我国又何独不然。即如举借外债、干路国有两事,倘彼时果能开一临时会,剀切宣布,议员之心气既平。或不至如近日各省之抵抗,且临时会可不开,而常会终不能避,此固为立宪所不可少之事乎。国民对于政府每办一事,无论当否,无不反对,其原因必有所在。若不速为疏通,窃恐上下睽离,必有不可收拾之一日,此则急宜注意者也。

    五、刚断行之。以示政府之威信,由上文言之,是庶政必公诸舆论矣。然行政者宜顾全舆论,而不可为舆论所劫持,且舆论示当视其所从出。今之所谓舆论,非真舆论也,乃一班无学识无阅历,纯以意气用事者之言论耳,岂足为国民之喉舌哉。政府以至公至虚至明之心审度事势,见为可行者,毅然而为之可也。贤哲举事,当为百世之毁誉计,而不可为一时之毁誉计,一时毁誉固未足计也。

    以上五者为行政之宗旨,宗旨既定,而后政策乃可施行,请再言之。

    甲、理财    今日之财政紊乱已极,吾国上下若不革面洗心,痛自裁节,力求整理。再过数年,即为破产之日。彼时不以监督财政之权授与外人,必不能再借外债,此即与亡国何异。言念及此,可为寒心,请言裁抑之道三。

    一、朝廷首崇节险,以为天下先。此王爷宜痛哭流涕,吁恳皇太后、摄政王仰念祖宗,下顾臣民,坚忍刻苦而为之者也。

    二、曰:裁罢不急之务。陆海军经费占全国岁入三分之一,国势至此,岂真能与外国开战。若防内乱,何用武力,则首在修明政事,何须武力。全国审判厅成立,须经费四千万,此亦非不可缓。类此者甚多,宜一律分别裁罢。

    三、曰:汰冗官。虚靡廪禄害犹小,贪黩、营私、中饱患至大。况国家取财用财之事,无不寄之官吏之手,官愈多则取财愈苛,用愈滥,国与民两受其害。近议改定京外官制,关系极大,若少有畏难徧徇之心,不如不改之为愈矣。裁节之事既举,而后整理乃可得而言,如统一国库也,画一币制也,改良征收机关也,设立会计审查院也,皆宜施行者也。

    乙、外交    今我国尚能存立,只以各国均势、互相牵制之故。近来联德联美之说盛行,即幸而成,亦必许以特别之利,他国起而相争,均势之局必破。所联之国不过一二,而未联之国尚有七八。我所联之国,断不肯出而与其他之七八国为我争也。今惟有不偏不倚,忍辱负重,保持现状,使各国无隙可乘。我或可乘此机会修明内政,徐图自强,否则利未形而害已至,危险不堪设想矣。

    丙、民政    地方自治为立宪之精神,然习俗相沿,地方绅士稍自爱者,向不肯干预公事。国民程度太稚,又不知自治为何事,故选举一出,往往有刁绅劣监厕足其中。观各省自治之案,可知其难就,都城省会及风气开通之繁盛地方先行试办,以立模范。欲竟成全功,非数十年不可也。

    丁、教育    新政日增,人才有限,事浮于人,百举俱废。现在教育方针宜注重人才教育,习成一艺者不可用违其才,尤不可任给一官,置于无用之地。通俗教育足以开发愚民,日本近甚注重此事,我国尤不可缓。学部所定简易识字学塾,范围似尚狭隘,移陆海军经费之一部分办理此事,收效必不止十百也。

    戊、实业    前开阁议,王爷宣布政策以振兴实业为要,诫至当不易之论,然所谓振兴者,非官为筹款。设一公司,开一制造厂,自谋赢利之谓也,亦非以官款补助民间之公司或制造厂,令得成立之谓也。窃谓振兴之道有二,一曰:奖励。凡能创一新法,制一新器,苟有裨于民生日用者,无不可许以专利。宁宽毋严,宁滥毋隘。从前农工商部所定商勋章程,过于郑重,不足以示奖劝,政府既以振兴实业为唯一之政策。则凡为农为工为商,苟著有成效,为社会所推重者,朝廷亟宜特别褒宠,即以五等之封亦不为过。二曰:保护。凡政令之不便于农工商者,一切删除之,此消极之保护也。外人有与我争利而农工商将受其害者,宜一切扶助之,此积极之保护也。他如增订各种法律,为之保卫,改良金融机关,以利经济之流通。皆不可缓之事矣,此皆正用之以为振兴者也。然亦有反用之者,则监督是矣。然所谓监督者,非以官力干预之谓也,亦除莠安良而已。实业之要在于资本,资本之源在于信用。近来各省倒帐巨案层见迭出,若不尽法严惩,恐信用无从恢复。而资本家从此束手,实业永无振兴之望矣。

    已、交通    夫曰振兴实业,而于交通机关未能完备,则虽有名产佳制而不能转运,以为市易之事,实业终无振兴也。然岂惟实业一端而已?其他庶政无不恃交通而后能施行也。交通之最要者,莫如道路,干路国有政策已定,自宜并力进行。其他商办铁路,非有特别事故,不能于原定期限竣工者,亦当即收回官办。然不可不清还商本,以免国家攘夺商利之嫌。其他不能遽设铁路之处,亦宜分别支干,规定尺寸,修辟道路,以便行旅。此事似小,而凡百庶政皆受其益,不可忽视。

    庚、司法    司法独立,无可更议。然各级审判,欲于明年一律成立。财力不足,上文已言之矣。即言人才,仅仅短期养成之法官,岂能胜任?既已宣布,万难反汗,亦惟有择省会商埠先行试办而已。抑独立云者,不受一切干预之谓也。尊如君主,且不能挠其权,其他更无论矣。亦既明认司法为独立,则无论何人,苟违犯法律,胥当受其裁判。此当于京师切实行之,而后推之各省,乃能名实相符。否则,徒责愚贱者之遵奉,有法等于无法矣。

    辛、军备    军备诚为今日之要图。然更有要于此者,故今日若能裁减,将来或尚有扩充之期,否则国用匮竭。恐将来不止于裁减矣,此事关系至大,不能不统筹,全力以赴,速定方针也。愚者之虑,容有一得;狂夫之言,圣人不弃。谨持此义,冒渎上陈,临颖悚惶,伏祈垂鉴!

    为设立通艺学堂呈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文

    刑部主事张元济、工部主事夏偕复、内阁中书陈懋鼎、内阁中书王仪通,呈为援案设立通艺学堂,讲求文字术艺之学,恳请奏明立案事。窃维时事多艰,储才宜亟,迭经中外臣工条奏,钦奉谕旨,推广各省学堂,并令官绅集资创办。凡有知识,人人思奋。本年正月,职等联集同志,分筹款项,于琉璃厂赁居民房,延聘教习。先习外国语言文字,业经具呈声明,并蒙发给同文馆书籍,各在案。数月以来,悉心研究,觉其条理之密,孳乳之蕃,字句之后先,词气之轻重,例繁类杂,融贯为难。自非深于华文,无以究洋文之精奥。又其推算之学,格物之理,制气尚象之法,体国经野之规,各有专门,足资借镜。

    而非博通中国古今之沿革,亦无由考求而得其会通。向来士族儒流,多鄙视别国方言为不屑,而习攻翻译。大抵闾阎寒贱,性识暗钝之人,毋惑乎互市数十年,欲求一二通达中外文字学术之人而寥寥罕觏也。职等设立学堂,来学者多系京员及性质聪颖之官绅子弟,其于中学均已具有规模。现在定立课程,先习英文暨天算舆地,而法俄德日诸国以次推及。其兵农商矿格致制造等学,则统俟洋文精熟,各就其性质之所近,分门专习。一俟筹款稍充,再行延洋教习,广购仪器,分建藏书译书等馆。以期考核精审,温故知新。并遵照光绪二十一年五月总理衙门议复刑部侍郎李瑞棻推广学校章程,选派优等学生游历外国,扩其才识,或再入各国大学堂肄业,期底大成。

    伏查二十一年十二月总理衙门议复御史陈其璋推广学堂一折,准令官绅集资创建,奏明办理。今试设半年,规模渐立,来学日众。自应援案呈请具奏。惟是风尚初开,响学伊始。若不稍加奖励,无以鼓舞人才。而教习一途足以胜任者,本难多得,各省学堂争相延订。而此间限于经费,修脯歉薄,欲得博涉多通之士以为师资,于事尤为不易。查上海广方言馆、广东同文馆高等学生均经总理衙门随时调考,优者保奖留馆供差。将来学堂所有成业学生,有情愿投效同文馆者,可否援照此案,准其随时报名。积有人数,即由总理衙门同文馆定期调考,分别录用。又查本年二月总理衙门议复安徽巡抚邓华熙筹添学堂一折,准令所聘教习仿照十八年新疆设立俄文馆章程,三年期满著有成效,有官人员保加升阶,无官人员比照同文馆作为翻译官。再留三年,始终不懈,准以府经历、县丞归部铨选。将来学堂所聘教习,可否援照此案?三年届满,请由总理衙门考验确实,一律奖叙。如蒙允准,则教者自能实心指授,而学者亦必日起有功。似于育才之道,不无裨益。所有设立学堂渐有端绪,应请奏明立案。及援案恳予奖劝等情,理合具呈吁请。伏乞恩准施行,谨呈。

    光绪二十三年八月二十四日呈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附:

    钦命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为劄行事,本衙门附奏刑部主事张元济等集资在京自建通艺学堂一片,于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奉旨依议。钦此。

    相应抄录原奏,恭录谕旨,劄行该学堂绅董刑部主事张元济等钦遵可也。须至劄者,粘抄,右劄通艺学堂绅董张元济等。准此。

    光绪二十三年十二月初三日。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奏片)

    再臣衙门于本年正月间,接据刑部主事张元济等呈称:联合同志,分筹款项,赁房开馆,学习西国语言文字,请发给同文馆书籍等因。当经照准拨给在案。

    兹于八月二十四日。

    复据张元济等呈称:设立通艺学堂,来学者多系京员及官绅子弟,现在定立课程,先习英文及天算舆地,其兵农商矿格致制造等学。俟洋文精熟,各就性质之所近,分门专习。伏查二十一年十二月总理衙门议复御史陈其璋推广学堂一折,准令官绅集资创建。奏明办理。

    今试办半年,规模粗立,来学者众。自应援案呈请具奏,并援案请将学堂教习比照成案,酌给奖叙。暨学堂成业学生仿照广方言等馆学生例,调考录取等因。臣等查近日中外交涉事宜条目日繁,需才益亟。仅恃臣衙门之同文馆、上海之广方言馆、广东之同文馆及南北洋闽厂学堂数处,学生有限,诚不足应各省之取求。前议推广学堂,通行各省,而宫绅创办尚属寥寥。该员等居京师首善之地,筹款设立学堂,自行讲习,造就人才,留心时务,志趣实属可嘉。其所请酌奖教习一节,应比照安徽成案,略与变通。拟俟三年期满著有成效,由该学堂出具考语,禀由臣衙门核办。有官人员准其保加升阶;无官人员准其作为监生,一体乡试。再留三年,始终不懈,准以府经历、县丞归部铨选。其成业学生愿投效同文馆者,应准其随时报名,听候调考。惟必须由该学堂出具凭单,将学生所习何业、成就分数、考试等第,详悉注明。由同文馆查核,再行调考,以防冒滥。所有京员集资自建学堂缘由,理合附片具陈。伏乞圣鉴训示!谨奏。

    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具奏,同日奏朱批。依议,钦此。

    代外务部拟办理储才馆事宜奏折

    (1906年闰4月22日)

    奏为续拟调用人员办法,并设立储才馆管理一切事宜,恭折具陈,伏祈圣鉴事!

    窃光绪三十二年二月二十一日奏请臣部司员需人,随时调用京外各官及卒业学生到部行走等因。奉硃批:依议,钦此。钦遵在案,数月以来,臣等叠将前奏事宜。悉心考求,详筹办法。前奏内称“无论京外现任候补候选各官及各学堂卒业出洋留学卒业各学生,择其品端学优,事理通达,或娴习各国语言文字,或研究中外政法条约者,随时咨调到部”等语。查交涉文件,应从主国之制,惟英法两国语言文字,实为环球诸国所习用。尤应兼通博习,以窥窍要而运机宜。臣部现有司员,选取皆凭考试,于汉文案牍似能胜任,即研究中外政法条约者,亦尚不乏其人。惟于外国语言文字,讲求甚鲜。

    嗣后需用人员,应先就兼习各国语言文字,曾经出洋或曾在各省办理洋务者,择尤调取。至卒业学生,亦宜先尽曾经留学欧美各国及日本者,而专在本国学堂肄业者次之。庶可以力争上游,而实收得人之效。前奏又称“咨调到部,分派各司额外行走,试看一年,如果才堪造就,再行奏留。酌定归何项班次候补,如有实不副名未能得力之员,仍即咨回,以昭慎重”等语。查臣部四司,各有专职。从前司员到署,分司治事,籍资习练。现在变通办法,除为臣等稔知随时奏调擢用外,其余咨调之员,概不分司。先就所能,将臣部预为筹备事宜,责令调查,以觇其学。再将臣部交涉重要案件,责令试办,以练习其才。数月之后,优绌自呈。果能名实相符,自当即时拨擢,若其未甚妥协,亦宜照案咨回。

    原奏试看一年,本为慎重取舍起见。然为期过久,而长才不免屈抑,庸流转乐浮沈。故奏留咨回之期,不必定以一年为限。以上两事,皆仍本、原奏之意,而或则补其阙漏,或则加以发明。诚以立法不厌求详,而取材必期适用也。且前奏有所未及,而于兹事颇有关系者,臣等请更连类言之。其一曰专任用。功名之士,亟思自奋,使不预悬一鹄。使其知所趋赴,则人皆将观望而不前。臣部司员既经停止保送考试,嗣后司员缺出,新调人员与旧有人员一体酌量序补。至各国使署参赞,领事、随员、翻译,向章可由臣部司员充当。惟每馆或仅派一人,或未派往。嗣后各国使署所有参赞,领事、随员、翻译,应专用臣部所谓人员充补。至如何遴选派委之处,容俟臣等归入整顿出使章程中一并核议,另行专折奏定。又各省交涉日繁,大都设局办理。俟臣部所调人员造就足用之后,各省将军,督抚需材赞助,应准其随时奏调,以期得力。

    其二曰严考察。录用之途既广,甄别之法宜严。调员到部学习办事,自宜分定责任。订立规条,无论官阶大小,一经到署,均宜恪遵。若不服从,便当撤退。其有沾染污俗,不自检束者,尤应严予摈除,以为害群之儆。其三曰优廪饩。臣部各员所得廉俸,不可谓薄。惟新调人员不能遽得实缺,区区津贴,安足羁縻。且各省出色人员大都身兼要差,所入较为丰赡。至留学外国毕业诸生,各省设立学堂相需甚殷。多出重金,争先延聘,若使相形见绌,安能招之使来?欲广搜罗,宜优俸糈。新调人员到署,均拟优给薪水,分别等第。一以造诣之深浅、资格之先后为衡,但能得一二真才。而国家已隐受无穷之利益,重禄劝士,有固然已。特是欲行一政,不可不整其机关;欲举一事,不可不完其组织。机关不整,则对于内必有局势涣散之虞;组织不完,则对于外难收呼应灵通之效。以上所陈各节,事情极为繁重,若非特设处所,派员承办,不足以资擘画而专责成。

    臣等公同商酌,拟于本署设立储才馆一所,凡有调用人员,及凡与有关涉之事,均由该馆经办。谨拟具章程二十五条,另缮清单,恭呈御览。现在创建伊始,规模简略,应用经费,约计每岁需银四万两,当可支办,即由臣部就出使经费项下筹拨。嗣后如须推广,再行奏请量予增加。至调用人员驻馆办事所需堂舍,必须另行兴筑,方为合用。惟因亟于开办,只可就臣部衙门现有房屋,酌加修葺,俾资应用。所有臣等续拟调用人员办法,并设立储才馆管理一切事宜缘由,理合恭折具陈。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谨奏。

    光绪三十二年闰四月二十二日具奏。

    关于学费标准致学部堂官书

    (1906年)

    顷见江督收取学费咨文,已奉批示办法,嘉惠寒畯,实深钦佩。惟元济窃有不能已于言者。征收学费,务从廉俭,无非欲教育普及;然欲教育普及,必先多设学堂。学费轻,则学堂之负担重;负担重则学堂之建设难,使学堂寥寥。取录者固可得少收学费之益,而被遗者转有不能向学之叹矣。窃谓减轻学费,宜于学堂完备,生徒入学艰阻之时;而不宜于学堂缺乏,生徒入学踊跃之时。今之学堂不可谓不缺乏也,今之生徒入学,不可谓不踊跃也。使学费稍重,于生徒之入学未必加阻,而学堂得此挹注,且易于增设焉。未见其有害也。且学费可轻,而学堂之经费不能减少,则仍必取之于地方。其人无子弟入学,而亦摊派学堂经费,今日公理尚未大明,于心必有不愿。反而言之,入学者为己之子弟,亦不宜令他人之父兄为之分任学费也。然则将专责之入学者之父兄乎,是又不能。一则毋过重,一则毋过轻,使底于平而已。外国儿童就学者多,无人不有子弟入学,即无人不任学堂之经费,自无不可。而中国今日犹未能有此程度也。

    中国赋税之法不能改良,多一分之征收,即多一分之骚扰。若学费,则入学者出之,学堂纳之,绝无丝毫征敛之弊者也,是不独于教育财政有裨,而于地方行政亦并受其益矣。凡取于人之事,由多而少,则顺而易;由少而多,则逆而难。将来学堂经费必有支绌之一日,彼时若再加学费,必致为难。何如今日多取之,而将来核减之为愈乎?教育当图普及。据罗君所拟各省学务纲要,每县十年后可望设立学堂百所,每堂经费千元。高等初等各五十人,初等学费每月四角,高等六角,岁可得五百元。尚缺其半。每县百所,岁尚缺费五万元。而于教育普及之道尤仅得三分之一。如罗君议,所余一半经费不知从何筹措,而况乎减轻学费,更将增多他项收入也。堂批初等至多不得过制钱二百文;高等小学每月少不过三角,多不过六角;中学以上每月学费照林君所议,五年后停止寄宿。各学堂设立在前者能否酌改,各听其便。子弟三人以上同时入学,减收学费各节,拟求详加斟酌,以免后来多所窒碍。元济为统筹全局起见,冒昧上陈。务祈俯纳,学界幸甚,大局幸甚。

    初等小学:拟请改为少不过二角,多不过五角。

    高等小学:拟请改为少不过五角,多不过一元。

    中学堂:拟请改为少不过二元,多不过四元。

    高等学堂:拟请改为少不过四元,多不过六元。

    实业学堂:似应格外提倡,拟请与高等小学堂一律。

    大学分科今未设,可不及。

    再本部初立,法制未定,各省遇事咨商。若逐件答复,奇零琐碎,且恐于将来编定学制之时不无窒碍。鄙见现在似应通行各省,本部现正核议一切章程,凡有咨商各件,均须统盘筹算。俟拟定章程,奏准颁行再行咨复。一面赶紧将各省咨询各事汇齐核议,拟定全体章程,似较整齐划一。是否有当,并乞钧裁。

    关于教会学校章程致学部堂官书

    (1906年)

    前日蒙垂询,英人设立协和医院来部立案,作何办理?当陈管见:课程不必干预,但将来考验须按本部所定章程;并推论各国教会所立学堂亦应一律看待,将学生收回己用……匆匆未尽所怀。明知今日遽为此言,亦犹四十年前之议筑铁路,必忤清议。然欲为国家维系人心,消弭教祸,实不能不从此入手,敢贡刍荛。伏祈鉴察!

    查协和医院一案。本年正月初十日,本部已咨复外务部转复英使:饬该医士将堂开办年月、教科课程、学生人数呈报;本部派员考查,果与定章相符,准予立案。将来毕业时,与官立学堂一律办理云云。彼既承上文而言,自无可以拒绝之理。但此时章程未定,措词稍有不当,以后甚难处理。先复以本部初立,正在核议一切章程,俟定议施行再行核办。然此非延宕之意,则章程不可不速定也。外人所立学堂之学生,与官立学堂一律奖励。所可虑者,于我国本有之学术一无所知,一也。自幼与外国人相习,将来为国家办事,界限恐难分明,二也。然按照本部所定课程考验,则第一端之弊无虞。惟今日百废具兴,需才孔亟。其考验虽不及格,而片长薄技足以效用者,亦宜予以文凭,俾无湮没。至第二端,挽救之道,惟有引为己用,不稍异视,庶可默为转移。若拒绝之,正所以坚其去志耳。且默察近日大势,我国人于爱国合群之道,亦稍稍有所觉悟。苟善为用之,未必竟如上文所言也。以上二弊,其发见之处即在于奖励实官,而外人之设立学堂者,亦最注重此事。

    不惟外人所设学堂然也,即我国人自立学堂,其分省界、争学额,呶呶不已者,亦无不集矢于此。故奏定章程中,各学堂奖励章程不可不改。尚有一事,则外人所设学堂之学生,必有归依彼教者,一律奖励,不无窒碍。此事于吾国前途关系极大,然事至今日,不能不通盘筹算。元济侨居沪渎,已历八年。默观外人议论教会情形,与夫各处教案之所由起,窃思尚有可以挽回之策。然其论未免惊人,所谓犹四十年前之议筑铁路是也。他不具论,论其关于学堂。而为本部权力之所可行者,推原今日教案之所由起,莫不由于容纳莠民。教士岂乐于比匪?上流社会不与相接(昔在总署见袁爽秋太常条陈有润饰邪教经典一款,深佩其所见之广,奉旨交议。后来不知如何议复也,只得来者不拒,亦慰情聊胜于无耳);上流社会何以不与相接?则以为舆论所不许;舆论何以不许?则以朝廷之视彼教终未融浃故。然欲民教相安,必有上流社会身入其中,为之主持,而后莠民无所施其伎俩。而能操此转移之权者,则在我学部。转移之道若何?则取耶教学生考验合格者,照将来改定章程一律奖励是也。请言其所以必须奖励之故。

    一、山西高等学堂现为教会中人管理,其卒业学生奖给举人、优拔贡者已两次矣(昨见山西巡抚咨文,请于本系举人者,奖给实官。此层亟宜并入,改定奖励章程办理)。其他教会学堂援例以请,恐难拒绝。则何如先为之地,免求而后许?而转立于被动地位也。

    二、今各省学堂聘教会学生为教习者,不知凡几,即京师学堂亦有之。其他如税关,如邮政,如铁路,如电报,无一不有教会中人执役其间。此皆国家之所任用者也,亦既不能不任用矣,则又何惜此奖励乎?且于其学堂毕业之时,不得受考验蒙奖励。及后来任用之时,设令追念前日,必有疑国家之歧视者。此念一萌,无数之障窒生矣。

    三、现在留学美国学生有毕业大学堂(如耶尔、如康奈尔),而得博士学士学位者,以元济所知,颇有彼教中人。设不奖励,何以劝将来;设不擢用,何以行新政。引此拒彼,于事亦未为平也。

    以是之故,而耶教学生之不宜歧视明矣。然元济更有请者,方今各国教育几无不与宗教相杂,实积千百年之阅历始能及此。本部奏请明定教育宗一折,春秋释奠及孔子诞日必在学堂致祭,实已糅合宗教教育为一,与上文所言教育公理及近日全球公许所谓信仰自由者未免不合。此章程实含有凡不拜孔子者,即不得入学堂。彼奉耶教者虽为中国人,我国家亦不教育之意。将来教会中人持此相诘,恐将无词以对。倘彼或竟发明此义,建学招生,岂非更张其势力乎?且各学堂华教员之奉耶教者,必不遵办(昔在南洋公学屡见此事。前山东学堂学习赫士,因此大起争端信),其将辞去之乎?则教习多虚,而且招外人之诮谤,其将默许之乎?掩耳盗铃,何贵有此章程,其将明认之乎?则教员以身作则之道又将何在?惟事已具奏,无可挽回。必不得已,则于学堂章程中补列一条:许学生之奉耶教者免其行礼。有此一法,亦未始不可补救。元济今为此言,亦知必为世人诟病。然真理所在,不敢不言,或不责其狂戆也。

    就学堂章程草案致学部堂官书

    (1906年)

    谨按章程各条,大都以裁抑外人,勿令有妨我国政教为旨,保存国粹,完固主权。陈义至高,极可敬佩。惟立法贵于能行,而外交尤宜审慎。咸丰八年,法国条约第十款,有法国人可以建造学房字样(只限在通商各口);咸丰十年,法国续约第六款,有将所充学堂等件,应赔还交法国钦差大臣转该处奉教之人(原文未曾指所充学堂在通商口岸,抑在内地)等语。是国家已明许外国人在国内设立学堂,且明许教士设立学校矣。约文仅有学房学堂字样,甚为浑括,并未指定何种学堂。是第四第五第八第九等条,与条约未能符合。宜酌者一。

    外国人所设学堂遍于各地,无不与教堂相附,盖亦视为传教之一事。按诸咸丰十年法国续约第六款“任传教土在各省租买田产,建造自便”及光绪二十九年美国新约第十四款“美国教会准在中国各处租赁及永租房屋地基,作为教会公产,以备传教之用”之语,恐不能令其移归使馆界及租界以内。宜酌者二。

    原议亦谓“此项章程颁发以后,或外国人出而反对,或虽不反对而竟不遵行,确为事实之所有”等语,然仍定此章程者,无非欲张我国固有之权也。然元济窃谓:欲张主权,宜就切实可行之处为之,而不宜于空虚无着之处为之。且此项章程一出,设外国人据以上所列约文来争,责我违约,恐将无词以对。鄙见目前断断不宜发布,且俟后来机会可也。

    李君景濂、汪君康年、彭君绍宗皆主不干涉,然于外人所设学堂有所疑忌。然元济窃谓可以不必。以宗教言,用近日信仰自由之旨,便无墨碍。详见教会学堂议略,兹不赘述。以政治言,则欲谋其国,必愚其民。政法海陆军之学,皆所以觉民强国之具。盗兵寇粮,彼岂无惧?谓有来者,欢迎不暇,而何必拒绝之也。

    查日本于外国人在境内所设学堂,绝不干涉。陈君毅译日本明治三十五年一月出版木场贞长所著《教育行政法总论》第四章曰“奉耶稣教之学校不受内务省之管辖,不受文部省之监督,自得一种治外法权之姿”云云(见总论第十二三页)。固由日本教育宗旨不欲牵涉宗教,然亦未始非因国力不足,故为退让也。此正日本外交之妙,似可师法。凡外人设立学堂,听其自便。一面赶紧定立各学堂章程及奖励章程,奖励之法只能用学士博士名号。以官立大学堂卒业者为限,其他无论官立公立私立概称某学堂卒业生,不加奖励。将来选为官吏,必须别加考试。如此则外国入所设学堂之学生,亦皆就我范围,而不能全然抛弃中学矣。

    协和医学堂来请存案。现在各项章程未定,只宜复以本部甫经设立,正在核议一切章程,俟章程定后,再行核办。将来订立章程,似可声明“凡公立私立学堂,无论在本部呈请立案与否,本部有监督管辖之权,但视为可以无需者则免之”等语。既有此条,则将来许其立案,亦两无窒碍矣。戴君展试所议宗旨相合而议论不能尽同,故另具议略。合并陈明,是否有当,伏候钧裁。

    为寺庙办学致学部堂官书

    (1906年)

    昨于文案处,见佛教学务公所禀牍两件,并未交议。然元济窃谓其事颇关紧要,不敢缄默,谨为我堂宪言之。

    各省绅士思得寺产以兴学堂办理不得其平,于是有浙江隆兴寺水陆寺之案。自去年三月十八日奉上谕保护寺产,僧徒之心稍安,然各省建设学堂。仍有封闭寺院者(去年汉口官场争之最烈)。向日僧徒大都托庇绅士,使其地绅士皆以分拨寺产建设学堂为然。则虽有保护之谕旨,而缁衣断发之流要能叩君门而陈诉也,故其始稍安而终不免于自危。一二有识者思为先发制人之计,捐产兴学,名则急公,实则自卫,用心之苦,亦大可怜。且此种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之人,必终归于天然之淘汰,其欲保护,亦不能有教而无养也。元济以为遇有此事,俱宜竭力提倡,许以保护。而不宜淡漠视之,其益有四,试举如下:

    一、可以杜绝外人之觊觎。日本僧徒时欲执我国佛教之权,浙江福建湖南广东事已屡见。窥破我国近日内情往来,寺无不以劝设学堂为词。今中国僧徒既能自设学堂,又得本部之保护,外人亦无从抵隙而入矣。

    二、可以增进社会之生计。僧徒不耕而食,不织而衣,亦一种无业游民也,使能稍有普通之知识。而责其注重农林工艺,合全国之僧徒而皆为国生利,其裨益亦岂浅也。

    三、可以图风俗之改良。佛教虽衰,然在下流社会势力犹盛。着僧徒稍有普通知识,必能启导愚民,减杀迷信。

    四、可以补助教育之普及。官立学堂断难普遍,必须借公立私立以为之助。寺僧捐款兴学,亦公立私立之一种,为数虽少而则自成多矣。

    使其为之,利固可见。若不为之,害将立至。僧徒栗栗自危,欲自设学堂以为抵制。而在上不加维护,必仍为不肖官绅所鱼肉,则惟有相率而归于日本已耳。元济窃恐数年以后,天主教案又将增一释氏教案也。即此一端,而害已不可胜言矣。前日佛教公所两禀,窃以为宜加奖励之语,转咨该省,饬属切实保护,并将办法呈报本部。将来派员随时查究,再于注册一层,则我国对于他教究竟如何待遇,尚未定见,不可遽许。以后遇有此等禀牍,均宜照此办理。然此不过一时应付之法,而统筹全局,则宜由本部专折具奏。切陈利害,恳清明诏,晓谕僧徒。然后由本部调集各省著名寺院住持,到京会议,妥拟章程,期于彼此相安,实事求是。至道教亦可仿照并办,似于宗教教育前途不无裨益。元济为维持大局起见,急迫上陈,伏维垂詧!

    议管理留学欧美学生办法致学部堂官书

    (1906年)

    昨奉钧谕,属将所知留学欧美诸生开呈名单,以备录用。仰见堂宪求才若渴,钦感无既。元济闻见有限,所知者不过数人,所未知者为数尚众。方今需才孔亟,任其废弃,殊为可惜。拟请电达英美德各国驻使,查明毕业诸生姓名籍贯、学科年期,分别已未回国。即日电复本部,并传谕告诸生之未回国者,即日内渡(其愿留外国精求深造者,许自陈请信)。由本部奏请奖励录用(届时择其尤者数人破格录用,其他或派办学堂,或荐充教习,或令兴实业。总有用处,决不至于为难,俗所谓乐得做现成人情者是也信)。如是则士心归附,必乐为朝廷效用。而凡留学外国及本国学堂肄业诸生,皆知所感奋矣。然既任用留学生,则凡留学生之未毕业者,本部不可无管理考核之法(留学日本人数太多,当别论,此专论在欧美者信),按日本国派遣留学外国学生,除海陆军省、农商务省、递信省所派专归各该省管辖外,其他皆由文部省直接管理。本部既设,应仿照定一章程,然欲定章程,欲加管理。有亟应办理者若干事,条举如下:

    一、查明各省咨送西洋学生公文。造具清册,有不全备者,速咨各省补报,以便查考。

    二、另刊表式。分咨各国驻使,转交学生自行填注,汇齐送部。

    三、各省官派学生。学费参差,有同在一堂而学费丰啬不同者,有程度较浅而学费反优者,此极不妥。宜俟前两事办到后,再取而整齐划一之。

    四、各省官派学生。闻有程度极浅者,应电饬留学毕业诸生,就近详细查考,汇报本部。如距卒业时尚远,宁给归装,令其归国。以其学费匀给他省学费短缺之官费生,或另派本省程度较高之学生,或转给愿改官费本省或他省之私费生。临时由本部酌夺办理。

    五、官费生有半途停给者,私费生接济中断者。本部应量其学业之程度资给之(其函电交驰,属元济代为设法者,已有五六人),前此各省选派学生。凌乱驳杂,及今为之,犹可补救。右陈各款皆补救之法也。前车已覆,来者可追。谨再将以后选派留学欧美办法条举如下:

    一、拟定留学章程。凡嗣后留学诸生均宜遵照办理。

    二、拟定考验程式。发报布告,凡自问能及格,并愿遵守章程者。无论何项学堂出身。可径向本部报名。俟有成数,即调部考验。合格者记名候派。每距若干时,举行考验一次。

    三、由本部通行各省。嗣后选派欧美留学限就该生选派。

    四、记名人数已完。各省尚有余力,愿就本省学堂加派者,应将该生平日功课送部考核,必与部定程式相符,方准选派。

    虽然如右所言,则本省之费不能派本省之人,且必有数省但出财不能派一本籍人者。然所用者皆中国之财,所培植者皆中国之人,何必自分畛域乎。勖以大公,化除省界,是则本部之责矣。

    议制定奖励办学章程致学部堂官书

    (1906年)

    今日财政窘绌,官立学堂断不敷用。全赖民间私立,以为国家之助。查奏定学堂章程有小学堂当劝谕绅富广设一条,惟仅言饬地方官剀切劝谕。绅富集资广设,并未定有奖励之法,恐未能令人兴奋,且仅以小学为限,亦似太隘。今欲为教育普及计,不可不于此事三致意也。各省捐款兴学,亦时有奏请奖励者,然办法不一,轻重歧出。且出,于地方官吏之请求,而不由于中央政府之提倡。故人亦不甚重视也。今欲令众人乐为此事,必有所以特别奖励之道。以前办法或奖官(此最不妥信),或奖虚衔,或仅予乐善好施字样(二者皆陈旧,且原来价值太卑,不足以昭奖劝)。皆未甚合,且不足以一新天下之耳目。本部既经设立,亟宜特定专章,奏请颁行,使世人咸晓然于朝廷重视教育。

    而捐资兴学者之可贵,则绅富之闻风兴起者,必日众矣。然兴学之事以愈多愈速为妙,必待专章既定,然后查明办理,未免过迟。鄙见似应先取捐款最巨者数人,专折奏请特别奖励,以为先导。务请明降谕旨,庶可树之风声。至于各省督抚现在奏请给奖,行文到部者,均请暂缓核议。俟专章定后,再行按章办理。查故职商叶成忠父子独力捐资二十万,建设澄衷学堂,其后又续捐十万两,曾经吕镜宇尚书奏请赏给御书匾额在案。又江苏人杨斯盛(微时曾业土木工),去年亦慨捐家产约计十万左右,在上海创立中小学堂,规模颇具。又闻浙江人胡焕在杭州私立安定学堂,亦捐金数万以上,数人皆系实心兴学,并不邀求奖励。然正惟如此,而奖励愈不可缓。如蒙采择,拟请即行具奏给奖,似于振兴教育之道不无裨益,伏候卓裁!

    条陈外交学堂事宜说帖

    (1906年)

    窃闻本部将有设立外交学堂之举,仰见堂宪郑重交涉,培养人才,用意至善。惟元济窃谓措置此事,盖有二难,请先言入学者。入学之人不外两途,—则如户、兵、刑、工之专用本部司员。然彼四部纳粟入官者多,寻常案牍且未谙悉,故不能不为此补苴之策。若本部则选自正途,加以考试,其于部中例行公事固无不能之矣。所未习者,外交之学术耳。有心之士,太息时艰,亟图自效,自能潜心研究。无待在上督察,其心志不属者。即督察之,亦不过虚与委蛇,敷衍了事,而决不能有所心得也。且年齿已长,又有友朋酬酢俯仰事畜之事,耗其心力,责以修学。一如儿时之列班上课,亦太强人所难。其次则选用进士、仕学、译学诸馆之生徒。仕学进士两馆,闻将毕业,入学数年。亟欲自试,再伏案心必不甘。若译学馆,则纯乎学生资格矣,然今皆未毕业,中道而废,未必迁地为良也。如是则选生难,即果能选生矣,而得师亦不易易,将聘自外国乎。此事行之已久,而其效至今不可得见,将取诸留学欧美毕业诸生乎。新政方兴,百端待理,处以师位。窃恐用违其才,将取诸京官乎。

    元济不敢谓绝无其人,然观诸进士、仕学馆及各部所设学馆,则断断不敢附和此说。如是则求师难,以是二难,故外交学堂之效,必不能尽如所期,窃愿我堂宪慎重出之也。然则本部需才将何道之从,而后可以有裨外交乎,曰:治标、治本。其事各二。先言治标之法,一选留学欧美毕业或精通外国文字,曾经办理交涉,年富力强者,调部视事。二召留学欧美,甫经毕业者归国,分曹学习,设考察所。无事则令搜辑各国外交成案,以为储备。有事则令各扦所见,推究利弊,以资采择。然此不过济一时之急,而欲谋久远,不可不进而治本也。

    治本之法,一,留学欧美各国私费生有习法政,程度较高品诣端正者。饬各国出使大臣报之本部,择若干人,改给官费。然犹未足。宜调集各省著名学堂毕业诸生,严密考验,择其优异者,资遣出洋留学,如天津之北洋大学堂、水师学堂、湖北之自强学堂、福建之船政学堂、上海之南洋公学,建设已久,毕业学生散之四方者,颇不乏人,皆可收为己用者也。二、译学馆原习外国语文,宜以造就外交人才为的,可变通奏定章程第五年之教育学,增入列国法制,比较列国行政法及欧洲外交史。毕业后择其尤者,岁若干人,资遣出洋留学,行斯二者。四五年后,何患无外交人才。要在持之以诚,行之以恒而已。

    戊戌政变的回忆

    (1949年9月)

    张菊老是参加戊戌变法硕果仅存之一人,故镌有图章一枚,内刊“戊戌党锢孑遗”六字,兹以八三高龄,远道来京,参加人民政协。本社(新建设杂志社)视为难得之机会,特请回忆前事,由北大同学三人前往访问,细心记录,并将记录稿送请审阅,以求准确。毛主席论《人民民主专政》中曾提到康有为等,认为他们代表了中国共产党出世以前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一派人物,他们在当时的确是先进者。菊老这里所讲的很多是书本未见的材料,我们郑重商请详细记录,亦正欲为中国史料增加这极可珍视之一页。(新建设编者。)

    五十多年前,因为朝鲜的事件,中国和日本开战,这就是甲午中日战争。结果我们被日本打败。大家从睡梦里醒过来,觉得不能不改革了。丙申年(一八九六年,光绪二十二年)前后我们一部分京官,常常在陶然亭聚会,谈论朝政。参加的一共有数十人,当时并没有会的名称,只是每隔几天聚会谈谈而已。在一起聚会的人我现在记得有文廷式(瑾妃珍妃的老师,时任侍读学士)、黄绍箕、陈炽、汪大燮、徐世昌、沈曾植(刑部官员)、沈曾桐(翰林院编修)等。那时候康有为还不在北京。

    以后康有为到北京来。戊戌年(一八九八年,光绪二十四年)三月,他组织一个保国会,在顺治门大街湖广会馆里。开会参加的人很多,其中京官也有,非京官也有。

    是时上文所记的同僚与梁启超等在北京创设个强学会,地点在前孙公园。记得汪大燮和梁启超同在会中,那时办了一种强学报。用木刻活字印刷出版,每日发行一小册。后来强学会被住在我对门的杨崇伊奏参了,强学会遂被查封。

    当时我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担任章京职务。这个衙门所主管的部门非常广泛,包括学堂、铁路、开矿、造船、练兵、外交等。主管官为总理王大臣,一共有八九位。恭亲王奕劻和李鸿章等都是当时的领袖。光绪喜欢看新书,常常写条子到总理衙门要书,这件事都由我经手办理。那时候黄遵宪做了一部日本国志,光绪指名要这部书看,也是由我取来送进去的。光绪也喜欢人上书言事,外间上书言事的人都是先送到总理衙门里来,再转递进去。当时外面送来各种章奏,内容奇奇怪怪的都有。

    戊戌年四月二十八日光绪召见康有为和我,那时我还在总理衙门供职。为甚么召见呢?因为当时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上一个折子给光绪,保举康有为和我。

    二十八日天还没有亮,我们就到西苑,坐在朝房里等侯。当日在朝房的有五人,荣禄、二位放到外省去做知府的、康有为和我。荣禄架子十足,摆出很尊严的样子。康有为在朝房里和他大谈变法,历时甚久,荣禄只是唯唯诺诺,不置可否。召见时二位新知府先依次进去,出来后太监传唤康有为进去。大约一刻钟光景,康先生出来。我第四个进去。在勤政殿旁边一个小屋子里召见(这个殿现在已经完全改变样子,看不出了信。)。光绪坐在上面,前面放扎着黄桌帏的一张书桌。光绪也穿着衣冠,我进去后跪在桌子旁边。当时屋子里没有第三个人,只有一君一臣相对。太监留在门外,不能进内。

    当时滇越边境发生划界的争执,光绪对我说:“我们如果派人到云南去,要二个月才会走到,但外国人只要十天八天就会到达。我们中国道路不通,一切落后,什么事都赶不上外国,怎么好和人家办交涉呢。”我说:“皇上现在励精图治,力求改革。总希望国家能够一天比一天进步。”他听了之后叹口气说:“可是他们都不能赞成呀。”我当时听他说这句话,心里觉得这位皇帝也够可怜了,也不便再说什么。光绪就把话头转到我们所办的通艺学堂上去。

    那时候我在北京和一些朋友办一所通艺学堂(胡思敬所撰的戊戌履霜录,说我在上海开办,这是错误的。),教授英文和数学。学生有四五十人,学堂聘请二位教员,一是同文馆的学生,另一位是严复的侄儿严君潜。通艺二个字就是严复取的,校址设在宣武门内象坊桥,租了一座大房子作校舍。学堂创办人有陈昭常 (后出任吉林巡抚)、张荫棠(后任西藏大臣)、何藻翔、曾习经、周汝钧、均系部曹(以上五人均粤籍)、夏偕复(工部主事,浙江人,后出使美国)和我。经费无所出,由我和倡办诸人向总理衙门各大臣递个呈文,请他们提倡。张荫桓最为热心,约了同僚数人联名写信向各省督抚募捐,一共捐了好几千元。张之洞、王文韶等都有捐款。光绪对外边的事很熟悉,知道我们在办学堂,那天他就问到学堂的情形,我就把学生人数及所学科目告诉他。他勉励我几句,说要学生好好的学,将来可以替国家做点事。他还问我一些关于总理衙门的事,问些什么事我已经忘记了。光绪就叫我你下去罢,问话语气极为温和。看他面貌殊欠刚健,我退出时碰见荣禄进去。

    当日光绪即派康有为在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据说本来光绪想派他在总理衙门大臣上行走,被荣禄阻挠。但此事系得自传闻,不能证实。

    甲午战后中国承认朝鲜独立,我们放一个公使到朝鲜去。国书由总理衙门起草,国书的稿子将大清国大皇帝高一格写,朝鲜国国王低一格写,光绪用朱笔批在旁边,说我们已承认朝鲜独立,不应当低一格写。斥责总理衙门大臣思想腐败。

    有一天,我到总理衙门事务厅(即收发处)去,发现公文堆里有一封电报,签名的是俄皇尼古拉第二。电报是给光绪的,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不由公使转呢?照例这样的电报应该立刻送给光绪的,但我一看已经在事务厅里搁了二天,我就通知总帮办瑞良 (旗人)。他骑马赶来,恐慌万分,即请同文馆学生来翻译后送进去,可见当时政治的腐败。当时在总理衙门当章京的,只有我一个人略识洋文。衙门里还有一个木橱,摆着和外国所订的条约。这样重要的文件竟不注意保存,任何人都可以开,都可以看。这种腐败的国家那能不亡国。

    戊戌年六七月间,御史宋伯鲁奏请废八股,开学堂。光绪谕准照办。那时守旧党派反对新政的空气已甚浓厚,我就劝康有为适可而止,不可操之过急,并劝他趁机会到南方去开办学堂,造就一批新的人材,将来自然有人帮忙,一面可以缓和缓和反对的势力。但康不肯听从,说这事一定要往前进。至于后来所传谭嗣同说袁吐凯带兵围颐和园事,真相如何,我不能知悉。因为那时我只在外围,秘密我未参与。不过七月中袁世凯进京之事则属确实,当时袁在小站练兵,光绪召见他之后,就赏他侍郎衔。

    八月初外间风声甚紧时,日本伊藤博文到北京来。因为他是日本名人,我们学堂的同学想去见见他,伊藤答应接待。初六日我们到东交民巷日本使馆去见他,当时还不知政变的事。伊藤对我们说:“一个国家要变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定要经过许多挫折才会成功的。诸位有志爱国,望善自保重。”伊藤已经知道政变的事,他不好明说,所以说出这一段含蓄的话。

    我们由日本使馆出来,就听到西太后由颐和园回宫政变发生的消息。初六日西太后垂帘诏下,初八日大家庆贺她垂帘,初九日逮捕康广仁等六人。康有为在政变之前先已得到消息,由英国人李提摩太护送他出京。当日南海会馆被围,但抓不到康有为。梁启超逃到日本使馆,由日本人带他出走。康有为到天津后,马上坐英国船逃走,西太后命荣禄派飞鹰军舰去追,没有追到。梁启超由日本人送他到塘沽上船,荣禄派王修植(字菀生。北洋候补道,北洋学堂总办信)追梁。有人说王头脑很新,对西太后不满,荣禄所以派他去追,意在放走梁启超。因为荣禄是个狡猾的人,惯于两面讨好,但此说不能证实。王修植曾经上船检查,时梁启超已剪去发辫,改穿日本和服。王虽认识他,但不欲道破,敷衍一番即离去。后梁逃亡日本。

    被捕的六君子,上谕交刑部严刑审讯,十三日绑赴骡马市大街,处以死刑。杨崇伊的儿子也是通艺学堂学生,他跑来告诉我,看他面有喜色,不知是何居心。那时天天抓人,学士徐致靖、尚书李端棻、户部侍郎张荫桓等均下狱,杀了几个人之后就没有再杀了,但外间谣传还要大批杀人。李端棻和张荫桓先后充军新疆,动身时我们都到西郊送别。李端棻走到西安便病了,由地方官奏请暂留西安治病。张荫桓被充军到新疆迪化,到义和团事变时西太后下诏把他处死。政变后陆续被革职的有数十人,湖南巡抚陈宝箴、侍讲学士文廷式等均在内。

    当时我仍在总理衙门,两天一班。时外间谣言甚炽,说要大批抓人,但我照常值班。静候逮捕。到八月二十三日,王锡蕃、李岳瑞和我同被革职永不叙用。于是我就将通艺学堂结束了,把校产造册交给京师大学堂。

    政变发生后,我去见李鸿章。对他说;“现在太后和皇上意见不合,你是国家重臣,应该出来调和调和才是。”他叹一口气说:“你们小孩子懂得什么。”因此我也不再说了。

    我革职之后,李鸿章派于式枚来慰问我。问我以后如何打算,我说想到上海谋生。过了几天于再来说:“你可先去上海,李中堂已招呼盛宣怀,给你找事情。”我平素和李鸿章没有什么渊源,只是长官或下属的关系而已。但他对我似乎是另眼相看。

    我到了上海,盛宣怀来找我,说李中堂已来信介绍。现在请你在南洋公学办理译书的事,我当时就把严复译的亚丹斯密的原富印刷出来。过了半年后,公学的总理何梅生暴病逝世,由我接任。当时南洋公学的监督是美国人福开森,我和他意见不合,只干了几个月就辞职了,以后进了商务印书馆。

    庚子年义和团事变发生时,李鸿章任两广总督。当时西太后杀了五大臣,兵部尚书徐用仪、吏部左侍郎许景澄、太常寺卿袁昶、户部尚书立山、内阁学士联元。后八国联军陷北京,西太后和光绪避难到西安,一面叫李鸿章北上议和。李经过上海时我去见他,劝他不必再替清朝效力了,他对我说:“你们小孩子懂得什么呀。”又说:“我这条老命还拼得过。”后来议和未竟,他就去世,未能观成。

    戊戌年四月二十八日,康有为同我去见光绪。那一天翁同龢被驱逐回籍,到义和团事变时西太后又命地方官对他严加管束。这是极大的侮辱。因为翁是光绪的师傅,平常和光绪甚为接近,致为西太后所忌。我见过光绪后,李鸿章问我是否知道翁同龢被逐事,当时我就觉得朝局会有重大变化。李只是叹气,那时他也没有权,对于变法事,他既不甚赞成,也不反对。

    政变后西太后把光绪拘囚在中南海瀛台内,硬说他有病,不能亲政。当时各国驻华使节都赞成光绪的变法,还打算带医生去看光绪的病,所以西太后恨外国人入骨。以后所以激成义和团扶清灭洋之变,二者之间是有因果关系存在的。

    在当时环境之下,戊戌变法的失败是必然的,断断无成功的可能。当时我们这些人要借变法来挽回我们的国运,到后来才知道是一个梦想。

    拟制新式排字机议

    (1923年)

    现在排字架子情形,繁用字共二十四盘,每盘三十六格,每格可容四号字四十八个,每盘装一七二八个(以下均按四号字计算),二十四盘共装四号字四一四七二个。

    冷门字共六四盘,每盘一○八格,每格可容四号字十六个,每盘装一七二八个,六十四盘共装一一○五九二个。

    排字工人终日站立,屈伸俯仰,亦复甚劳。且字架占地太多,不可不设法改良。

    现拟改制之意匠如下:繁用字用轮转圆盘,盘之直径为三十时(均英尺),即周围九十时,装铅字处分为若干层,每层缩进半时(铅字长一时弱,以半时伸入格内,半时露出格外,以便手取。)。

    每一方时可容四号字二十五个强。

    每层拟直撞铅字五个,分十六层。全盘可装铅字二四二○○个,比现在二十四盘所装可多出一一九二八字,是以西个轮转圆盘装繁用字,不患不足。

    盘之字格概用洋铁,取其质轻而占地又少也,盘之下端有一铁圆环盘,系塔形。则中间为一空心,拟用铁条几根支撑,使其拱固。

    制一木柜,高约二呎,方亦二呎,可设抽屉数层。柜面亦装一圆环,以字盘置于其上,上环与下环相切,中置铁珠,使字盘易于转动。

    题颜雪庐先生大考第一卷后

    (1944年)

    按此次大考,系咸丰九年九月十二日降旨。十六日在正大光明殿考试,十七日派出阅卷大臣彭蕴章、周祖培、瑞常、赵光花、沙纳、全庆、匡源、刘崐凡八人。十八日揭晓。列入一等者二名。雪庐先生首列,次为周学源,原拟四名。第二为彭寿,第三为潘祖荫。钦定移置二等末,二等共二十二名、三等四十名、四等一名。二十三日引见一等二人,均以侍讲学士升用,二等前列黄倬升侍讲。夏同善、景其浚升庶子,杨秉璋、孙如仅、马恩溥升侍读,梁肇煌、杜联升侍讲。杨荣绪、瑞联、任兆坚、张之万、沈秉成、寇嘉相记名。遇缺提奏,其赏缎匹者谭锤麟、洪昌苏、冯誉骥、罗嘉福、鲍源深、蓝拔奇。而钦定移置在后者亦蒙赏给,列三等降级罚俸者丁绍、周衍、秀麒、庆恩、吉延煦、马元瑞、王凯、泰宝珣、范希淳、周誉芬、张汭、汪朝棨、钱桂森、王浵、董文焕、张正椿、福之、苏勒布。改官内阁中书者一人,则列四等之干光甲也,其事距今八十五年。时移世易,先朝掌故,几等云烟。过此以往,恐无有人能言之者矣。因详考备录如右。

    按大考者为考核词臣之举,惟翰林院、詹事府各员由进士授职者方得参与。考试无定期,特旨举行。自少詹至编检一律应试,既奉旨后得告假,其长假在前者仍须补考,先由阅卷大臣拟定等第,再呈御览核定,其考列在前者不次超搉。居下等者降黜不等,令至严,典至巨也。

    请修饰曲阜孔庙孔林议

    曲阜为我国文化发源之地,人无异词。以时代论,固在耶路撒冷、麦加之前;以人物论,亦非耶稣、摩诃默所能几及。方今海陆通道,远人踵接。津浦路南北通衢,兖州羁旅必经之地。高山仰止,固多瞻眺之情。胜境难逢,更增游览之兴。曲阜圣庙,直贯全城,南北两端。城北孔林袤延亦四十余里,其外垣所及,为孔氏族葬之区,异常芜杂。可以勿问,内垣中为圣墓,伯鱼子思父子两穴均在其前。墓尚有子贡庐墓遗址,此二千余年之古迹,尤动后人瞻望之情。今当建设之期,发扬文化,尤不容已。似宜将曲阜孔庙孔林加以崇饰,虽不能与天坛比拟,总不宜在北京雍和宫及杭州灵隐寺之亚。是否有当,伏乞裁酌施行!

    祝商务印书馆三十年纪念

    (1926年8月8日)

    吾公司创立三十年,而所以为社会助者乃仅仅若此,吾辈方引咎之不暇,何庆祝之足云?而吾同人之意则以为公司今固幼稚,吾辈已欢爱之,若是吾必更培育之、扶植之,使进至四十年、五十年、乃至于百年,所以贡献于社会者,必能什百于今日。是则固有种种之事均自明日生之意,寓乎其中也。语云:满招损;又云:安不忘危。区区此意,窃愿与同人共勉之。

    王氏补辑考证

    殿本诸史均有《考证》。《明史》系出钦定,臣下不敢有所评骘,故独阙如。逮高宗一再指摘,受命考核诸臣,乃敢为之。长洲王芾卿丈,光绪中入值军机处,于方略馆获见卷一百十六至卷三百三十二凡二百十六卷《列传》人地名改译及修改字句处用黄签黏书进呈之本。继又得藁本四十徐卷,卷面题“总裁英阅总裁于阅总裁钱阅及纂修官黄辑宋辑协修官严辑章辑罗辑”等字。案语与进呈本略同。最后又搜得正本三巨册,自卷一百十八至卷三百二十八(阙卷二百五十二至二百五十六)。凡二百六卷。每卷题“明史卷几考证”,并详考总裁、纂修、协修、诸臣科第、历官年月,定为此书告成,在乾隆五十年以前。因取所得诸本,参观互证。汰其文义复沓及空衍无关宏旨者,辑成四十二卷,题曰《明史考证攟逸》。哲嗣君九克承先志,复就文津阁《四库》写本校对,证为完书。且增辑三十徐条,以补其尊人所据原书之阙。先后由嘉业堂刘氏刊行。

    文学竺岩张君家传

    竺岩张君讳赐采、字显候,世为海盐右族。先世详其家乘,弱冠补府学弟子员。旋食饩,累试于有司,不得志,年五十八郁郁卒。其为人倜傥不羁,好诙谐,见意所不可者,嘻笑戏谑。其人不能堪亦不顾,藏古钱甚夥。摩挲拂拭,以消其抑郁,读书极博,于经则考其异同。而辨其是非。于史则尤熟于地志,文嗜柳河东。诗宗陆放翁,于近人酷似查初白,诗虽曾见赏于阮芸台中丞,然卒格于例而不获荐用。处于今世,舍科自无进身之阶,纵有异途之可循。要岂竺岩所顾哉。竺岩既不见用于世,不得已而托之于酒。尝饮余斋中,席未终而竺岩已倒于地。余挽之余亦踣,余起再挽之,则酒反涌而呕。每醉俟其自醒,则不呕,醒而起,两手揩眼,长啸一声,出门狂奔。观者大笑。呜呼!以竺岩之才。不克以经济之学取传于世,而徒以诗酒鸣其不平,是可慨已。身后屏当,杂文不满十篇。其证经辨史之作已散佚无存,存者惟洞天福地志、古钱录、竺岩诗集、竺岩集庚共若干卷,余属其从子秀野抄而传之。秀野属为有传,余竺岩忘年友也,不敢辞。

    谢锺英先生传

    吾母系出武进罗墅湾谢氏。余幼时随吾父居粤东,获侍子威舅氏,先后又得见善敷、子遐二舅祖、梅生舅氏、质甫表兄。余业师榴生先生亦舅氏行也,谢故巨族。余从未至舅家,母党中仅识数人而已。余既释褐,官刑曹,迎吾母居京师。岁甲午,锤英表兄入都应礼部试,以族子礼进褐吾母。余与论世事,语甚通达,知非寻常章句之士。未几别去,不复通音问。戊戌政变,余削职南旋,入上海商务印书馆任编译,招其子利恒来助,时距君下世已十载矣。利恒语余:君少丁洪杨兵燹,避居泰兴,随母言太宜人拾菜根为食;后归于乡,故庐仅存,风雨不蔽,年十岁尝为小贩以佽家。逾年母氏卒,兼助父葆初公执炊爨,隆冬犹御夹衣,年二十始制一絮袍,夜覆一衾,阅十七年未更易。初应童子试,入城行四十里。葆初公与制钱五百,试毕归犹余百文。既补县学生员,先后为人塾师。某岁馆杭州,年末假归,至常州舟覆,雇夫肩行囊,徒跣从之,夜五鼓抵家,两足尽僵。以幼时饱受锻炼,故壮岁膺膴仕能自守如寒士。尝自言惟俭养廉,不滥用,斯能不苟得也。利恒又语余:君嗜读史,为童时居灶下阅纲鉴易知录,尽能记忆,顾无力买书。后积所入馆谷,八年始得置前后汉书。

    足迹所至,遇有书之家,假读殆偏。生平致力于舆地之学,成三国疆域志补注十五卷,大事表一卷,疆域表二卷,志疑一卷,及身刊行。自言毕生精力咸注是书也,为文喜学国策、韩非子、韩昌黎、柳河东诸家;骈体文仿洪北江;考据文则以汪容甫、恽子居为宗。受知于长沙王益吾先生,举戊子优贡。其年又中式江南乡试举人。主试者顺德李芍农先生,亦专以实学取士者也。利恒又语余:罗墅湾滨盂渎河受江潮淤积,乡先辈恽竹坡先生醵资疏浚。分五段,各设工局,以君董罗墅湾奔牛两段。他局工役多争哄,独君所司两段无事。既竣,人皆曰费省而工固。嗣入江苏布政使黄彭年幕。彭年尝从骆文忠,治事以精密称,署中文牍咸委君,每夕饭罢就君坐,尽举一日所受事反复讨论,指授要略。君密为筹划,削牍以应,无不当意。在署凡八月,黜贪吏数人,集赈款百余万,皆君之助也。黄公卒,乃受台湾巡抚邵友濂聘,渡海遇台澎兵备道顾肇熙,留君充台南盐务总局提调,辖盐场四所,属有总管三,分馆数十,赴场领盐缴课,皆司事为之,弊窦百出,上下咸恃陋规以相欺蔽。君至则尽裁革之,严禁短欠,斥奸蠹十余辈,人无敢干以私。

    缉私营管带某以练勇捕私被殴上闻,君察其意,藉弛纵索贿,严饬民敢为乱,会营助剿,嗣果无事。某两馆司事互讦,引地己瘠而彼肥,延不纳课。君令互易,咸惧服请罢。君初至时,库无余资;阅十五月受代去,积银多至百有余万。湖南巡抚陈宝箴耳君名,奏调入湘,委文南洲厅、洞庭湖沙田。沙田坍涨无常,历若干岁必一清文凭以征赋。自昔官无亲莅其役者,故事权尽入书吏弓手之手。赋额之升降,田之多寡,以贿赂为衡。而官亦坐享其肥,民多不服,辄聚众滋事。君捧檄请行,既至,躬自督率,虽风雨烈日不稍懈,豪猾有梗阻者,惩治之。

    吏役咸敛手,克期蒇事。既返省,益吾先生方乡居,誉以公平精细,为同时奉委者冠。巡抚陈公知其能,奏保以知县送部引见。会戊戌八月政变,陈公获咎罢去,君返长沙。知事无可为,亦弃官还里,仍授徒自给,自是不复出矣。夫以君之学养之精粹,宜可以有为于世,而卒不能大展其用。且以童年贫困,壮岁饥驱奔走,躬冒寒暑,体以赢惫,且不获永其年,殁之日年仅四十有七。伤已,君配何宜人,孝事翁姑,能以勤俭持其家,后君二十五年卒。子观,以字行,亦能继君之志,业医有声于时。余交利恒,久闻所述,以为君之行谊,足为吾母党光也。故乐为之传,表弟海盐张元济拜撰。

    敬题谢太傅遗像

    (1939年1月)

    余母系出毗陵谢氏,为晋太傅安石公后。余幼随宦居粤,母尝为言舅氏世居武进罗墅湾,有宗祠。族长主祠事,族人贤能者助之,无长幼,率教维谨。村有河,两岸而居,衡宇相望,怡怡如也。稍长,侍母还海盐,以道远未得一至舅家。既通籍,母挈余至常州,谒先外祖茔。思即挈舟循运河至罗墅湾,拜谒宗祠暨诸长老。顾河水涸,舟胶不得前,而余亦病,遂中止。越一年,奉母入京供职,锺英表兄来应礼部试,以族子礼谒余母。余获闻舅家事綦详。戊戌政变,罢官南旋,未几丧余母,留沪上谋食,入商务印书馆任编译。利恒表侄来助余,典医药部事,时锺英表兄亦已下世矣。余尝假观舅家宗谱于利恒,乃知太傅公为余母五十世祖;比者利恒又出公像视余,像后有裔孙承轺跋,谓旧像藏大宗祠,从兄兰生以云阳荆研香所摹副本征题其后。兰生公又以授利恒祖□□舅氏,逮利恒已历两世。

    敬谨瞻仰,道貌端重,令人想见其正色立朝之概。原有苏长公、米海岳、朱晦翁、张即之诸子赞语暨兰生公所征近人题识,承轺公悉传录之。承轺公字善敷,为余母族叔,尝以县丞需次粤中,与余家同居纸行街,相距数十武。余兄弟辈尝往起居,备承教诲。兰生公字厚庵,亦余舅祖行,余未获见。尝闻余母述其行谊。其后余有事于粤,遇荔裳表兄,则厚庵舅祖之孙也。方舅祖征题时,陈德生先生与吕庭芷太史以邑之后学同为之跋。先生父馨吾公为余外祖母义父弟,振珊先生又以余母为义女。德生先生次子容民丈为之跋,凡数十行。利恒又属其内弟研因,尽录前人题词,则先生之孙而建侯丈之子也。利恒睹怀祖德,思于此时摹印公像,使世之人知所则效,以余为所自出,属赘数言。余既获觐典型,又以得附名于诸尊长后为幸,因不辞而综述其颠末如右。异日倘得遂谒祠之愿,拜瞻旧像,兼睹诸先贤之手迹,岂不幸之又幸欤。民国纪元二十有八年元月,海盐张元济谨识。

    题冒巢民先生小像

    逊清同光之际,先大夫宦游岭南,与如皋冒哲斋太守,文川鹾君诸丈同官订交。先慈谢太夫人亦与钱塘陈子厚太守丈德配冒文蕙恭人互相往还。余时甚幼,仅知余家与冒氏交谊自巢民先生始,盖历二百数十年矣。洎余交鹤亭,互检家乘暨先世遗集,知先生以顺治乙酉之春,奉父嵩少宪副母马太恭人,携家避地之海盐,寄居余家涉园,与余九世祖给谏公订为异姓昆弟。其后秦溪兵起,数数移徙,马太恭人与余十世祖妣顾太君尝同处一小舟,晨夕相对。无何先生病,思还里,顾太君助理归装,以成其行。先给谏公送至吴门,有和别诗。诗序有:结伴避兵,风雨晦明。无勿与偕,寝处饮食;亦无勿与偕,辟疆病甚,不能不别,实不忍别之语。别后又寄先给谏公诗,云:世乱始怜知己重,家贫方识故人难。

    顾太君薨,先生诔词,亦云:忆昔流离淛江之滨,伯母病足,行吟步呻。时与吾母舸遄征曰:“我两家实共死生,情辞悱侧。”读之凄动心脾。今获瞻先生遗像,遥想当年风义之笃,交谊之深,不能不肃然生敬。余与鹤亭同遭倭乱,蛰居海上,循墙伛偻,时相过从;正与两先人在界泾桥畔,马鞍山外情景无异,又不禁有无穷之感喟也。后嵩少宪副家居,先给谏公登堂拜谒,蒙赠三诗,未几下世。公方登第,乞假南返,半途闻讣,不及归里,奔往吊唁。嗣官谏垣居京师梁家园,康熙庚戌冬,尝邀先生次子谷梁寓邸中。龚芝麓、程周量、徐方虎各赋七绝十二章纪其事。又尝偕游西山,即景赋诗,见余八世祖行人公赋闲楼集。康熙丁亥,先生三子青若七袠,余七世祖比部公复寄七古寿诗,见所著笟谷诗选。是皆有关两家掌故,因并及之。

    归耕图

    (1945年)

    谨按外舅祖许公玉年著有瑞芍轩诗钞。道光十年庚寅,有仲冬出嘉裕关,留别颜鲁舆星使师兼呈惺甫宫保五古四首。中有忆别尚书公,时秋岁在丑,贻我蚕眠书、归耕诗廿首,命我绘作图,更继声于后等句。越三年,又成五律四首。题为:为颜惺甫宫保作归耕图并题四律寄呈保阳,按颜惺甫名检。广东连平州人,由乾隆拔贡官礼曹,出守江西吉安,洊升直隶总督加兵部尚书衔,在任以永定河三汛安澜;又加太子少保衔,故公诗有宫保及尚书公之称。公诗作于庚寅。鲁舆名伯焘,检子,由嘉庆庚午顺天举人,甲戌进士,官翰林院编修;戊寅典四川乡试,旋简授陕西延榆绥道;道光十年,由直隶布政使署陕西巡抚,朝命往肃州。

    时回疆有事,大军西征,与陕甘总督杨芳受命督师出关。方公参杨侯戎幕,故出关时有留颜鲁舆诗。鲁舆西驻以转饷,故称曰星使;但从未典试吾浙,又未分校礼闱,与公不当有师生之谊,或因同时昆弟受知而及耳。是图题宫保将由金城就养。保阳今甘肃肃州,唐宋时均称金城。惺甫时已退休,必就养直藩官舍。鲁舆移陕暂摄抚篆,必从之西行,且远至兰州,或有他事挈其子远行随之而往,亦未可知。回事底定,鲁舆仍回直藩任,计必同奉侍东旋。故此图成于癸巳,故云寄呈保阳。当时所作四律必附图后,不知何以失去。今此图为宝骅内侄收得,祖庭手泽,墨彩如新,越百十有二年,居然珠还合浦。展阅之余,欣快无任,因补录原作四律于后。

    答友人问学堂事书

    (1902年1月)

    承示到省以后恐须有办理学堂之事,属陈所见,以备采择。鄙人于教育之事夙未研究,然历年试验,略有所得。既承明问,焉敢自秘。谨覼举如左:

    一、勿存培植人才之见。非谓学堂不足以育才,然念念在育才,则所操者狭而所及者浅。泰西人罕不学,非必皆人才也。然于人当知之事无不知之,而民智大开。在上者有所施行,亦不至于妄为阻抗,此善政之所以能行也。吾国民多愚蠢。饮食男女之外几无所知,国之危亡非所问,种之衰灭非所计。屯蒙浑噩,蠕蠕于群动之中。临如是之人民,虽有善政,行且见恶。故诏兴铁路,则谓有碍本地风水矣。诏废书院,则谓绝寒士生路矣。吾皇圣明,而海内谤之。亦此故也。今设学堂,当以使人明白为第一义。德被法败、日本维新,均汲汲于教育之普及者。无良无贱,无智无愚,无长无少,无城无乡,无不在教育之列也。本此意以立学,则必重普通而不可言专门,则必先初级而不可亟高等。

    一、勿标讲求西学之名。吾国同文馆、广方言馆、船政学堂、水陆师学堂之设,皆以通商订约。因故皆隶于总理衙门,故所习者人亦目为洋学,而学堂遂与旧有之学校判然为二,此可哂者也。泰西教育之法,莫不就其本国之民质、俗尚、教宗、政体以为之基础,各有其独立之道而不可以强同。一切教授规则皆受成于部,凡所损益,一以国民精神为主,故学成之辈,无不知爱其国、卫其种。中国开化甚早,立国已数千年,亦自有其不可不学之事,何必舍己芸人?窃谓今日设学亦宜抱定此意,必学为中国人,不学为外国人。然又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谓也。吾儒言修齐治平,宁非西儒言Physics and philosophy,宁非体是之肤论,吾未敢言。吾之意在欲取泰西种种学术,以与吾国之民质、俗尚、教宗、政体相为调剂,扫腐儒之陈说,而振新吾国民之精神耳。

    一、勿以洋文为常课。语言文字者,生民之大用,立国之精神也。未有语言文字亡而其国尚能存者。近人译日本高田早苗所著国家原理,论之最详。俄亡波兰而强习俄语,美据菲律宾而议用英文。灭国手段,此为最酷。各国教会入华为传教计,故竞设西文学堂。昔之人不暇审察,贸贸然踵而行之。至于今日,或英、或法、或德、或俄、或日本,樊然并举。彼国之人亦遂欣焉以助其成,盖欲储为异日之用也。夫我国立学而他日可收为己用,此中利害盖可见矣。今设学堂,惟省会及通商各埠可别立洋文一科,余悉用华文教授。庶于教育之道不至背驰,可以保持国民自立之性,亦可以杜塞旧党汉奸之诟。

    一、勿以外人主持学事。尝闻美人之言曰,支那财赋之权在英,军事之权在德,教育之权吾美人其勿失之。斯言之可畏也!国家之气恃教育以维系之,此为何事,岂可授之外人者?自学堂有讲求西学之名而根本既歧,施行遂误。彼见吾国人之中无所主也,乃阴使其攘窃之计。不肖者肥其囊橐,行黠者植其羽翼,而学堂人才遂不复为中国有矣。吾友伍昭扆为余言,洋人之为吾国教习者尝曰Any thing is good enough for Chinese,呜呼,吾国人曷三思之!

    一、勿滥读四书五经。往圣大义微言,髫龀之子讵能解悟,强令诵习,徒耗丧脑力而已。天下事唯求其是,断非可以意气争。四书五经虽先圣遗训,而不宜于蒙养。至于今日要已大明,则又何必故为袒护乎?愚意论孟二子只宜中学,其他诸经必列专门,非普通毕业者不令讲授,似于尊经重道之意亦未尝刺缪也。

    一、勿沿用洋人课本。童子于入学之始,脑质空灵;先入一误,始终难拔。无论洋文读本宜自编纂,即华文教科书各教会学堂所刊者,大都以阐扬彼教为宗旨,亦取径迥别。与中学绝无关合,愚意均不可用。最上速自译编,其次则集通儒取旧有各本详加改订。虽未必佳而流弊要较少矣。

    一、勿留学生驻堂。房膳滋费,弊一。高明之士易逾闲检,留之生事,去之丧才。欲筹两全,实无良策,弊二。办事各员终日营营,均重食宿,而干预教育之事愈离愈远,弊三。窃谓前此学堂寥寥,有异方就学者,自不得不尽宿堂中,以免羁旅之苦。今奉明诏,各省遍设学堂,入学者必系土著。朝集暮散,毫无窒碍。即论经费,所省亦不少也。

    一、勿给学生膏火。此事京师大学堂、北洋头二等学堂、南洋公学已行之,恐边省借风气未开,欲得是以为鼓舞,则国家糜费必多,学生成就必少,而他日亦无推广之望矣。

    一、勿轻用外省人为教习。八股既废,号读书者方哓哓然虑无以为生。学堂教习若悉招自外省,则本省士子群起疵议,而种种阻碍因之以生。胡文忠办厘金,系用本地绅儒,最为有见,可师其意。本省士夫有通达者固宜礼聘,否亦只可聘一外省人为导,余乃以土著充之。

    一、勿滥派游学。近年以来,无人不称游学日本之善。余谓为一人计则是,为大局计则非也。民质、俗尚、教宗、政体不能尽同,一岁三百元。用之中国可教数人;若派游学只一人耳,且普通学未习,远适异国仍入预科,又何取乎。今设学堂既重普及,则教育之事只宜推广于国中,而不恢张于域外也。

    右首二则为兴学宗旨,次二则为最要办法,次三则为学堂通病,宜谋改良。余则为阁下特别言之,然亦不限于一隅也。管蠡之见,无裨高深。聊自贡其所知耳。

    题颜骏人属书董玄宰所进明思陵金笺画扇

    (1946年11月30日)

    董玄宰进思陵画扇纸,用金制。杨见山言为内府所造,纸质金地,坚致灿烂,精妙绝伦,无论今日不可复得,即在三百年前亦非凡品。东坡城题澄心堂纸云:一番曾作百金收。骏人重见,属于笺上作之。余以有佛头着粪之嫌,谨以此句移题。民国三十五年十一月三十日。

    题李笋香先生遗像

    上海李子曾耀,出示其先德笋香先生遗像,岸然道貌,瞻仰生敬。先生生当乾隆中叶,博览群书,搜罗凡八千余种,筑慈云楼以为弆藏之所。著述宏富,尤邃易学。群吾园于城之西南隅,奉板舆以周览,屡经兵燹,今与书俱废矣!遗像为王埙所写,改七芗补寒林积雪,竹石萧疏,可称名笔。云仍世守,数典不忘,重付装池,美哉堂构已。

    甲申合郡同集鸳湖修锲记

    (1933年3月28日)

    去岁夏五月,余以病移居匡庐之牯牛岭。葛君稚威继至,同居者旬日,迫谈光绪甲申同试郡城事。忽忽五十年,如在目前。历数侪辈,大半化为异物,为之欷歔者不置。词蔚曰:昔科举未废,入学后六十年有重游泮水之典。今虽时移世易,乡党间犹私相举行。吾辈相距仅十年矣,曷先事会合,以为异日之券乎。余日诺,未几同归上海,以所言告之郑君折三、王君伯鉴,咸用鼓舞。既而词蔚有事于桐乡。道出郡城。语钱君伯英、李君子牧,其至桐乡,又与程君可堂、朱君玉坡、周君渊如、张君仲愉相见,备述其事,意悉相合,且约各举所知以告。余亦寓书顾君莲府,复书至。知吾邑存七人,乃与词蔚约以今春为期,不数月而伯英、莲府、子牧又先后殂谢。词蔚书至,谓今所知者仅三十七人。时事无常,不可再缓。因订于旧历之上巳日,同集于郡城之寄园,效修禊故事,所以联旧谊,叙幽情也。科举之制,所习不宜于今日,故人皆厌弃。光绪戊戌,先帝励精图治。

    余亦尝以废科举兴学校力陈于朝,康君长素留居京师,倡议变法,诏罢科举。长素以为未足,余亟劝之,姑尽力于学校,勿及余事,长素不从,益猛进,而政局遽变。其后虽不能易吾辈之所言,而主学校者不能得其真意。至于今逾三十年,而所习之胜于科举者安在,且或有诋为洋八股者。而士习之虚浮,官途之猥杂,视科举末流殆犹甚焉。夫人情既有所厌,别悬一境以为向往之的。迨不能如其所期,反而思其习处之境,又若甚有余恋。余于今不能无所感,不知吾同人又有感焉否也。再一二十年,科举之事恐无有能知之者。而言之者吾辈皆厕身科举中。则今日之举,其又乌可以已耶。回思昔年,府院两试,逾日一场,并肩而进,风檐寸晷,握笔疾书,纳卷而出,则互招朋类。相与述其所作文字及场中琐事,以为笑乐,及今思之,犹有余欢。余甚望在后此十年,今之同人联袂重来,亘赓采芹、采藻之章。复追思夫今日之乐,以为言笑之助,且更冀夫彼时之后进,能实副吾之厚期,而不授人犹夫昔之科举之诮也。民国纪元二十二年旧历癸酉季春三日记。

    高翰卿先生八十寿序

    (1943年)

    世界万物所以维持于不敝者,赖其本身有新陈代谢之能。人为万物之灵,则又常以其人为之能而补其天赋之不足。其施于人之知识者曰学术;施于体质曰医药。古人有言曰:乐只君子,万寿无期;又曰:乐只君子,万寿无疆,盖实见夫人之寿固有不可限量者在也。吾友高君翰卿行年八十,精力弥满,无毫发衰老之态,人皆谓由是而九十焉,而百岁焉,可以寿者。而余则谓此乌足以言君寿也。君生平所经营者有二:曰商务印书馆;曰五洲大药房。由前所为,则浚瀹人之神智,可以常为新民;由后所为,则搜采吾国未有之药物,可以免人于赢病。余少君三岁,共事于商务印书馆者二十余年。余以精力不逮先引退,而君犹矻矻不稍暇;既而以继起有人,乃退而致力于五洲大药房。岂君固无一日不以寿此寿人为志者,使兹二事皆能藉君之精神,历久而不坏。吾中国可以旧邦而获新命,全国国民皆优游于饮和食德之天,则谓斯世斯人之寿皆君之所赋与可也。然则君之寿又岂可以限量乎哉?凡斯二者,皆所以展拓其新陈代谢之能,而尤足救吾中国今日之贫敝,而使之返衰弱而为盛强。而于商务印书馆之事,仍无不分其心力为之,筹划周至,以备在事者之采择。

    祭四弟文

    (1892年7月)

    维光绪十有八年秋七月,弟丧之十九日,兄济归自京师,谨致祭而成服焉。因述其悲悼之怀曰:

    嗟夫天地,胡为而生汝哉?既生汝不畀汝以年,而又阨以艰难困苦之遇。呜呼!天何酷乎?弟少不得于父,出居姨氏。年十岁遭父丧,家贫,布衣蔬食几不给。婢仆去,炊汲事亦时时任之。读无师,一灯荧然,尝独学焉,如是者几十年。今少舒其困,而天又夺弟以去。呜呼!天何酷乎?弟少余五岁,余幼好弄,难就外傅,暇辄从弟戏,弟亦暱就余。余知弟之可与同乐,而不谓此乐之不可终也。呜呼痛哉!余年十四侍母归于乡,兄弟三人师榴生舅氏。师责余,弟辄为余泣,盖乎足之谊,有发乎天性之挚者。呜呼!余何不幸而不能有是弟耶?明年吾父段,又明年,余学于查师,不获与弟偕。弟亦出就学,睽隔二三里,朝夕不相见。余甚痛父方殁而即弃弟如遗也。冬,吾母偕父丧归自粤。伯兄从余三人聚处者又数年,弟始学于兄,旋不择,原就余,余严于兄而弟不怨也。又三年兄去粤,余益严。弟益惮,读少懈,余辄墓箠楚焉。入又畏吾母,有所欲悉不敢言。余默窥之,询再四终不答。时大妹在室,犹稍稍告之。又明年,大妹适冯氏,弟更无可言,而弟之病即在是矣。呜呼!是谁之过欤?夫人未及冠而有童心,宜也。

    余独何责于弟乎,夫弟受余责而余得教弟以有成,光大我门闾,显扬我宗祖,余犹可自解也。而余已悔之不暇矣,而况其至于此乎。诚早知其如此而又何忍焉,且弟何不才而余责之若此也,余又何能而竟责弟若此也。而弟至死不怨焉。呜呼!余何不幸而不能有是弟耶?弟少有大志,不屑于文字,慕汉班超之为人。有述弓矢拳勇事者,闻之终日无倦容。余不忍遏其志,夫不遏其志诚是也。不惟不范之,而又且纵之,是即所以死弟矣。呜呼!是谁之过欤?前年弟得咯血疾,其始也不敢言。继又作,母奔告于余。余哀之曰:是足以丧弟之命矣。而孰料其如此其速也,呜呼痛哉!初弟之未病也,尝与余侍母侧。母指弟而言曰:是子也吾不能望其成立。余闻言牵母衣泣,而弟独谈笑自若。若为不闻者,呜呼!弟其知命耶!余犹幸母言之不中而不谓其竟效也。呜呼痛哉!余与兄拙于言辞,尤寡断。有相欺侮者,初不觉也。弟辄抗拒之,辩论千言,无少屈,故人多惮焉。吾父之殁至今十一年矣,其中疑难挫折之事不可以偻指计也。余每踌躇计无出,商诸弟,弟一言而决。己丑冬。母为余娶妇,时余举于乡,以事至省。内外事悉以委弟,弟处之绰绰有余裕焉。

    自今以往,其御我侮而决我疑,足以代我之劳者,又将谁恃也?呜呼!余何不幸而不能有是弟耶!前年余公车北上,去年又应花农学使聘去粤,皆出北郭而登舟焉。弟送予,予携弟手行曰:余兄弟暂别,终当久处也。呜呼!孰谓其竟不然耶?今年春余又就礼部试,弟已赢弱不能远行,送余出门外曰:兄此去毋以母为忧,弟当侍膝下不稍离。若家事更无虑,弟犹能任之也,回首至再,郑重而别。呜呼!孰谓余与弟竟不相见乎?五月,得吾母书,曰:汝捷音至,家用竭。弟为贷于人,致伤足,然则斯时病犹未增剧也。六月,得弟病剧书。闰月,尧臣至京。询之曰已行坐如常矣。余固知弟之病之不起,而不谓其如此其速也。余何不早归而必至今始归耶?余命已如此,余又何功名之足云。春予妇殁,余悼之。时兄未归也,弟亟慰予。曰:兄毋然。兄万一以悲恸伤其身,吾家又谁恃也?呜呼!弟其自知不久于世耶。余哭妇,弟慰余。今余哭弟,弟能慰余否也?呜呼痛哉!吾不知天之生人,其必畀以逆境。何也?夫生者犹可解,而死者长赍恨以殁矣。呜呼!其余兄弟之命耶,而命又何至如此耶,且吾不知人之既死,其犹有知否也。其有知,余犹克见弟。倘无知,吾与弟终无相见之日矣。呜呼痛哉!呜呼痛哉!

    公祭熊秉三先生文

    (1938年4月3日)

    翳乾坤其震荡兮,瞻日月之晦盲。维邦国之殄瘁兮,哀哲人之云亡。谓有德必获寿兮,亦作善宜降祥。朝所遭之杌陧兮,君始生而歧嶷兮,翩然辔于故乡。国步艰难,愈益甚兮,景皇乃蹶起而图强。除旧百步新兮,实卧薪而胆尝。或是南邦奉行无斁兮,德星聚而弥光。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兮,君诞思日赞赞襄。翼教徒甘为桀犬兮,纷狺吠于其旁。天祸中国,不使敉宁兮,汉雉唐曌流毒于朝堂。幽挚圣子兮,屠戮忠良。陈、黄、江、徐并遭党锢兮,君亦同罣夫弹章。君曰我可不仕,不可不学兮,遂远渡于扶桑。谓施教与理财兮,当取鉴于邻邦。学成归国,姑与小试兮,植师范于沅湘。党禁忽焉其弛兮,凤凰复鸣于高冈。欿然不敢自满兮,重涉夫东西之洋。殚见洽闻,万里归来兮,荐剡日腾于四方。大江之南兮,长白之阳。参群侯之幕府兮,树国用之大纲。汇源流以开节兮,岂桑孔之所能望。伊旧邦而新命兮,曰国运其炽昌。宁不知窃国权奸之不可与共兮,肯邪许而相将踵。佛入地狱之大愿兮,思救死而扶伤。终凿枘之不相入兮,只善刀而自藏。骇帝制其蠢蠢兮,独归陷于岩廊。弦歌倏其将绝兮,幸馈贫之有粮。

    湘民所利将被夺兮,协众力而起为之防。念天下之已饥已溺兮,无一息之不敢忘。亟驱车而北返兮,痛闾惮于衡漳。既洒沈而澹菑兮,群免于池鱼之殃。千万广厦突兀而起兮,章稚嬉嬉以成行。幼吾幼以人之幼兮,香山之泽其孔长。恫天灾与人祸兮,几牢笼乎入荒。效泛舟之恤邻兮,泯彼界而此疆。天下一家中国一人兮,真圣贤之胞与,亦菩萨之心肠。天胡降此鞠凶兮,战龙血之玄黄。忍睹此流民之图兮,争被缨以拯其夷创。群策群力兮,共相奔赴兮,同道之士勉效其劻勷。犹杯水车薪之无补兮,博施济众,此愿何能偿。君投袂而急起兮,又税驾于香江。为斯民请命兮,乞义粟与仁浆。何善人之不获祐兮,大星遽(上“雨”,下“员”) 而敛芒。众人失此慈母兮,咸奔告而徬徨。既生其才,不竟其用兮,还欲问□彼苍。使百日维新不致中梗兮,何致有义和神拳之猖狂?又使人才内阁果能制胜兮,何致有内阁军阀之扰攘。三四十载和平改革兮,更安有今日之沸羹而蜩唐。君以一身往覆其间兮,信諟命之难量。已焉哉,君之殁兮,曾不获一临君之丧。睹丹旐之委郁兮,聆薤歌之惨怆。望音容之未远兮,聊申荐此馨香。呜呼哀哉!尚飨。

    谒胡孝辕先生墓记

    (1937年2月)

    孝辕先生名震亨,浙江海盐县人,明万历丁酉举人,官合肥县令,举边才,擢定州牧。崇祯季年以城守功,擢兵部职方司员外郎,致仕家居,殚心撰述。所著有《唐音统签》(是书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签,千有余卷。通行者仅戊、癸二签。王渔洋谓康熙四十余年,清圣祖购其全书,令织造府兼理盐课通政史曹寅鸡工刻于广陵,版藏内府,人间无由得见,故其书久不传。近故宫发见甲、乙、丙、丁为刻本,己、庚、辛、壬为钞本)、《文献通考纂》、《靖康咨鉴录》、《续文选》、《李诗通》、《杜诗通》、《海盐县图经》、《读书杂录》、《赤城山人集》。又辑刊《秘册汇函》,其后复为毛氏汲古阁校刊《津逮秘书》。吾邑之第一读书种子也。殁后葬本县南门外停驾桥侧。《浙江通志》、府、县志咸有传。比闻先生子姓式微,家墓且不保,心甚悬悬,因寓书县长张君韶舞暨旧友黄君仰旃,询其实。复书至,所言微异。民国二十六年一月九日余因事还里,约仰旃同往勘验。翌晨雇人力车出南门,西行循辟而未筑,所谓海嘉公路线约半里许,转而南,循旧石路行,又逾一里,经余祖及本生祖茔侧,下车人视,既出,仰旃指西南隅县公墓示余曰:“胡墓即在是矣。

    ”又行车数十武,至则大地一片,俨如校场,即张县长复余书谓去年利用国民劳动勉告完成者也。先是胡氏后人名寿山,即数年前以其远祖墓田售人者。闻余归来,访询其业,以抬轿对,且云年老失业久。余与约在墓地相见,至则寿山已在,引余前。墓有碑,曰“明兵部员外郎孝辕胡公墓。”旁有小字,曰“光绪九年癸未后学徐用福题、裔孙维坤立。”余行礼毕,审视则砖穴透露,墓已刬平,筑成台形,旁有砖磴四级。乡民在旁者语余,此备兵丁操演时阅视者,登其上以指挥者。寿山言,墓南响,地原为长方形,东傍官路,南临河,距墓前约五六尺,及墓后之地均未卖。公家横肆侵占,吾何敢言。言次若不胜欷歔者。

    张县长前书谓孝辕先生墓地六亩六分五厘五毫,于民国十八年间,经李前县长会同县款产委员会,暨公墓筹备委员会,向绍籍客民沈继传议定地价及津贴银一百五十元,由款产会照数支给,此外并收买毗接邻地,计公墓全面积十七亩一分一厘六毫。先一日余访前款产委员会徐君梅孙,询其颠末,知其地确曾为绍籍客民所得。梅孙且绘具图说畀余。惟幅员为六亩五分,东至路,南至官河,西至马坟,北至胡坟。卖主胡汉章、胡寿山。胡坟者即先生之墓也。是则墓不在所卖界内甚明。张县长复书谓,胡先生古墓亦经划出保存。其地本未售人公墓,何待划出?先生之墓载在《县志·舆地考·家墓门》内,丰碑屹然,行路之人犹当加敬。今乃并其未售之地而占用之,且并其丘垄而凌践之,其于保存之义无乃有所未合欤。寿山又言正墓左右古家累累,皆属于胡氏者,今亦被削为平地。

    即仅存正墓亦尝被掘,以建筑坚实,锹锄皆折,故得幸免。询之乡民,咸称良是。按先生仲子名夏客,著有《谷水集》、《谷水谈林》;季子名季瀛,清初官太平、九江知府,著有《灌木庵诗集》;夏客子名申之,著有《复庵心在录》;申之子名颀,岁贡生。又先生六世孙名光龙,乾隆丁卯举人,官宁海、泰顺县教谕。之数子者均名在《县志·人物文苑传》。虽不能证明其葬地所在,然必有附葬祖茔者。其骸骨今皆不知抛弃何所矣?夫以乡贤首丘之区任人侵盗,侵盗之不已又从而践踏之,践踏之不已又并其附于昭穆者而毁掘之。此非吾邑人士之耻乎?胡墓西有地甚宽广,亦已平治。此必李前县长收买毗接之邻地充作公墓者。乡民环余言,胡氏墓地尚得钱若干,吾辈则平被圈用,不名一钱。斯言也余不敢信以为实,然乡愚无知,亦不能断其必诬。呜呼惨哉!余不忍久留,将别去。寿山挽余谓,其兄已亡,有遗腹孙,今五岁,尚未命名,随其母居县东门外,亦甚贫云。

    余归上海后,闻有人言胡寿山非孝辕先生后者。其家久落,本无谱系可考,然余初见寿山时询其先世名号,均称不知,但云其伯曾官徽宁池太道。余心嗤其妄,乃近检县志,则孝辕先生季子子辅先生官太平知府日,实尝摄池太道篆。寿山脑中安得有此官名,是必其先世口耳相传,故尝往来于其胸中,遂脱口而出。然则寿山之为孝辕先生之裔,此亦一证也。

    作者浙江海盐张元济,字菊生,现居上海极司非而路四十号。

    (原载《东方杂志》,第34卷,第4号)

    汪府君圹铭

    君讳兆镛字憬吾,山阴汪氏迁番禺,厥考讳(左“王”,右“叔”)妣氏卢。君幼嗜学耐艰劬,诸史百家供畋渔,甄举优行贡上都,得官县令仍蛰居。光绪己丑登贤书,屈居幕僚雪冤诬,赫赫大府宾礼殊。辛亥杜门守拙迂,著书满家锵琼琚。生于辛酉夏之初,年七十九终澳庐,己卯相月日未晡。子长祖泽、次宗洙、澧、準、藻、衍六人俱,澧殇余并有时誉。女二所适皆秀儒。孙曾二十枝蕃敷,配陈合窆三宝墟,最迹馋幽辞弗谀。

    潘君博山墓志铭

    (1944年12月)

    光绪己丑,余领乡荐,庚寅复试,受知于吴县潘文勤祖荫,文勤为君从祖。余罢官南旋,以通家之谊,获交于君,知君行谊甚审。乾隆时有掇巍科,官至武英殿大学士。予谥文恭讳世恩者,君之高祖也;曾祖讳曾莹,吏部左侍郎;本生曾祖讳曾玮,刑部郎中;祖讳祖同,翰林院庶吉士;本生祖讳祖畴,国子监典簿;父讳成穀,光禄寺典簿;本生父讳亨穀,光禄寺署正。君所后世父早世,年未及冠,复遭父丧。时祖母氏仲,母氏陶在堂。君孝性笃至,佐理家政如成人,克解重闱忧劳,性好学。诸弟幼弱,君以身督教,自为师友。诸弟彬彬循率,皆卓然成立,咸谓得长兄之启导为多。君生长世家,文恭文勤俱以博雅负重望,蓄彝鼎、典籍、法书、名画甚富。君于为学之暇,恣意探讨,积久通悟,异书间出,一见能辨其真赝;自幼喜习绘事,山水卉木虫鸟各擅其胜;嗜为诗词,时与乡先辈结社联吟,罔不推重。生平不以书名,而好搜前贤名迹,所得明清两朝尺牍无虑数千通,考订其故实源流,而于明季忠烈暨乡贤遗墨,罗致尤力,尝慨前人摹帖失真,乃为景印行世。先成明清藏书诸家一部,而隶画苑者犹在编纂,凡此雅尚,夫岂贵游子弟所能几及?然余谓君更有能人所不能者。

    世变亟,商战兴,君烛于几先,不屑为夷甫阿堵之谈,而独习计然知物之术。先世所贻横塘潘万成酱园历二百家,名甚著。逮君祖父守成勿替,迩岁兵兴,几中蹶。君适其厄,百计经营,卒转危为安。苏州新兴者曰电汽厂,曰田业银行,君皆预其事,措置裕如,侪辈推服。余尝见今之文士,以通今知古自诩,侈谈货殖,一入阛阓,无不倾复。而君则左右咸宜,又岂寻常士夫所能拟附?然余谓君之能人之所不能者,犹不在是。常人治产、逐什二,大都自赡其家,而君则利己利人,凡有(左木,右忝)制,乡党宗族无不沾其惠泽。

    礼曰:孝友睦姻任恤之六行者,君盖兼而有之矣。君体羸,更经多难,既勤学,又勇于任事,不克善保其生,年仅四十,遽以病殇。悲夫!君讳承厚,字温甫,号博山,别号蘧庵,生光绪三十年甲辰十月十一日;卒民国三十二年癸未四月初三日。娶于丁,子三:家嵘、家多、家駪,家嵘出嗣,家駪殇;女二:家华、季淑;孙一:裕康。家嵘出,将以三十三年十二月十八日葬于本县二都下扇五图菜字圩宝华山麓。君弟承弼来乞志墓,余既悼不获交君,久而又悲承弼有陟冈之痛也!何敢辞?铭曰:昂昂千里,家之名驹。多艺多材,国之俊树。谁实承之?降才尔殊。谁实嫉之?折子中途。天乎天乎,其何以启佑后起之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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