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残阳斜照在一棵梧桐树的梢头,枯叶一片一片飘落到地上,呈着惨黄的颜色,被无情的秋风吹得索索作响。离梧桐树二丈多远结着一间小小的茅舍,周围一片荒场,衰草没胫,阴凄凄的挟着一派鬼气,真个是凄凉满目的景况。忽的一片悲声抢地呼天从茅舍里迸将出来。梧桐树上停着的几只乌鸦听到这声音,也似不忍闻一般的冲天飞去。原来这茅舍的主人就是那勤劳的佃夫,已在这天清早长辞人世了。他家还有老母、妻子、儿女,老老小小都靠他做工度日,可是,这年年成不好,闹过水荒,田也没得种,终日赋闲。佃夫既没有积蓄,哪堪坐吃山空,加着他老母又害了一场病,佃夫没有法子,一壁向同村姓王的富户借了一笔债,一壁卖卖菜聊作度日之计。他死的前一天,一清早就肩着一担菜到闹市上叫卖,直到日当停午菜也卖完了,才将卖下来的钱换了些粗米,回到茅舍,吩咐他妻子烧了罐薄粥。可是粥少人多,可怜每人还吃不到一碗。他的儿女还直嚷肚子饿咧。佃夫看了煞是伤心,一声长叹,两行眼泪一滴滴扑下来,悲声说道:“明天王家那笔债就要到期了。可怜我可以变钱的当的当了,卖的卖了,拿什么来还他呢?便这点点利息也无从设法。那王家是村里有名的恶大虫,不是好惹的。但看西村张二借了他家的印子钱,后来闹得家破人亡不得好结果。现在我们一家还是团聚在一块儿吃口薄粥,一到明天正不知如何咧。”他老母、妻子愁人相对,一筹莫展,只得在一旁陪眼泪。正在这时,忽的听见柴门敲得很急,还带着一种怒骂的声音喊道:“青天白日这头劳什子的门还关得恁紧,难道里面的人都死了吗?”佃夫拿他的短褂擦擦眼睛,急开门一看,慌忙赔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王府上的大爷。是什么好风吹过来的呀?”那人把浓眉一扬两眼一瞪大声喝道:“不要绕弯儿,装糊涂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问你明天的事怎么样了?”佃夫一听怔怔无语,好久才低声下气地道:“哪敢不还!无奈今年闹了水灾又闹旱荒,连牲口也卖了,实在是凑不起来,总得要大爷行个善事,在贵老爷面前好言几句,展个期头。”那人摇摇他的头,冷笑道:“都像你这般没人敢放乡账了。先关照你一声,明天有钱便罢,否则牲口没有,孩子总有的,抵在府上当书童使女去。你等着罢。”佃夫闻言唬得目瞪口呆,如雷惊鸭子似的睁眼看那人恶狠狠的去了。佃夫也不再向他人乞情求免,只是呆呆的站在门口。那无情的秋风一直的扑过来,佃夫却如泥神木偶一般动也不动。他那衣不足蔽体的孩子觉得风冷,又一齐哭起来了,这才将佃夫失掉的魂灵又惊了转来。他回头来对他的孩子深深的看了一眼,咬牙就把柴门关上了。
这天晚上,他妻子只觉得她丈夫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拍拍这个儿子,抚抚那个女儿,又不时拿他那震颤的手握住他妻子的手,于是他妻子便道:“明天要赶早市的呀,早些熟睡罢。”他应了声,也便翻身睡了。到了半夜,他妻子只觉得床头索索的响,只道又是鼠子作闹,也并不介意。到了天色微明,才被一种呻吟的声音惊醒,待看她丈夫时,只见脸也青了,眼也泛白了,咬住牙齿不住地哼呼。她吃了一惊,急得怪叫起来。他年过七旬的老母也惊醒了,忙过来看,急问她儿子是怎样了。佃夫看看他的老母,又看看他的妻子儿女,不住的淌眼泪,断断续续地道:“快到王府上去请位人来,我有话对他说咧。”他妻子不知她丈夫得的什么病,又没钱去请医生,只得听她丈夫的话,一直到王家去。一息时,昨天那人已是气急败坏地赶来,还是威风赫赫的喝道:“大清早便来敲门,有甚劳什子的大事,可是叫我来还钱吗?”这时佃夫脸也变色了,指甲也青了,挣着一丝余气对那人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欠了债不能还,只得赔了这条命。天可怜见我借这笔钱并不是浪费的,实在是做我母亲的医药费的呀!如今我还不出钱,要拿我的孩子做抵押,叫我恁生舍得!如今,我那条命还了你们,可能够看我可怜,放过了我的孩子吗?”这一番濒死的哀鸣任是那人铁石般的心肠,也觉他实是可怜,点点头悄悄的去了。佃夫一壁喘气,一壁对他老母道:“并非孩儿不孝,不能终事母亲,实在年荒世乱,孩儿活着也不能顾全母亲的衣食。如今我死了,或者有人悯我死得可怜,老小无依,把母亲送到养老堂去,孩儿也就瞑目了。”又对妻子道:“可怜你跟我苦了一世,实在委屈你了。我今不忍儿女们做奴婢,宁可我自尽,才吞了一口鼠药,中途撇下了你先去了,你能做活度日,我倒不必代你担忧,我望你侍奉母亲,提养儿女,不可为了我过于悲伤。”他妻子哭着应了。他又对孩子们道:“你父亲弃掉你们去了。这实是你父亲对你们不住。我愿你们要孝顺祖母和母亲,不要像我……”说到这里心头一阵剧痛,在板塌上滚了几滚,喊了几阵,五官流血,竟自往生净土去了。他孩子看他父亲如此,也一齐“哇”地大哭起来,一家号啕痛哭,他妻子更哭得死去活来。可怜四无邻居,只有那阵阵的秋风挟着一片秋声来凭吊他罢咧。
母爱
他的病魔正在那里和死神交战,他的病正是在最危险的地步。他的面庞瘦得全不像个人,一双颧骨凸出得很高,两只眼睛陷进得很深,嘴唇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可是,面上的燥火却红的厉害。他已昏昏沉沉的三天没有进食,不但是没有进食就是滴水都没有入口。在他病榻面前围满了五六个医生,有的摇头微叹,有的望着他发怔,他们已把各人平生的技术都用出来,可是总想不出怎样可战胜死神。他们都是焦思着,屋子里静得连呼吸声都觉得很大。窗外药炉上的水沸声又兀是闹个不休,越显得他的病症的危险可怕。他的母亲尤是焦急万分,噙着一包热泪,不住地望着伊爱子,轻轻地走到病榻前俯身下去瞧,伊可怜伊自己原也有病在身,可是伊为了伊爱子的病,竟把自己的病都忘了。伊已三夜不曾合眼过。眼皮肿的很高,也不知是不睡肿,还是伤心肿的。伊只有他一个爱子,伊的丈夫已在十年前故世了,只遗下这一块肉。伊守寡十年,靠着十个指头赚了钱来养他,备尝了世上的艰苦,才把他养大成人,居然使他能在社会上做点事,自食其力了。伊是极爱他的,伊的心中只有他一个爱子,所以除了伊爱子,随便什么都可牺牲。可怜伊为了他竟积劳成了个不易医治的病。但是,伊仍是照样的做去,希望他成家立业。不料他忽然病了,病症又十分危险。伊百般的服侍看护。可是他的病竟一天重一天。伊也曾天天的求神拜佛祝他病好,伊也曾拼当衣衫为他求医。伊一天到晚的望他好起来。伊竟对天立誓说,宁愿自己死了代伊的爱子受过。
他的病在最危险时,朦胧中只听得见耳际有颤动的呼吸声,又觉得头顶上有双手在那里抚摩他的头发,又觉得有人和他接了个吻,轻轻的拍拍他的身子。突然,有一滴水滴到他脸上,他微微的张开眼睛看了看,只见枕头边有个人伏着,也看不见是谁。他慢慢的伸手过去,却摸着枕头上湿了,倒有一大摊水。他觉得眼前一黑,又是昏沉沉的睡去了。
他的病总算赖天的保佑,竟战胜了死神了。他母亲知道他的病已不危险了,也安了一大半心。但是伊总还是担忧,伊急望他痊愈。伊仍是不懈地看护他,不几时他的病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过他的病魔却加到他的母亲的身上了。他母亲本来已是有病之身,再加上伊爱子的一场大病,又是担心,又是积劳,所以等伊爱子病好了不久,伊又接连的病起来。伊的病状尤是凶险万分,一天到晚竟没有一刻儿睡得着,终日的哼呼喊叫,实是危险极了。但是,伊对伊爱子却说:“我的病是不妨事的,过一两天自然就好了。你病才好,不能过劳,我的病不用得你来照顾,我自己能服侍自己,不用你担心的。依我看来,医生也不必去接,这点点小病痛也值得花多钱吗?就是你自己也不必老守在家里,外面也好去游散游散。不过这几天天冷,你衣服却要多着些啊。”伊虽是病得很厉害,伊却不肯对爱子直说,免得他心忧,还要事事都管周到,真是爱子之心无微不至了。可是他呢,真是全无良心的,自己病一好也就不管他母亲的病了。总算还听他母亲的话,医生也不请,终日到晚老毛病发作,花天酒地的索性连回也不回去了。老实说,他的心中哪里有他母亲一个人。可怜他母亲的病愈积愈重,竟一病不起了。在伊临终时,伊的爱子正在那里逐色征歌,可怜伊还盼望伊儿子归来见一见面,直等到气绝了,身冷了还没有瞑目。
卖艺童子
他也是个人吗?为甚他不受世人的同等待遇呢?唉,他不过家里少了几个钱罢。他父亲原是个好好的商人,后来因为投机事业大大失败,所以,就在他五岁那年宣告破产,在他六岁那年,他父亲便将他卖给了马戏班子。从此以后他就堕落在这悲惨的世界里,永无翻身之日了。
说起来委实可怜咧。他们的老板是个残忍的人,生性暴躁,动不动就要发火、要打人。可怜他今年不过十一岁咧。他老板又要鞭他,他同伙又要欺他,终日里挨打挨骂。到晚上还须到游艺场里去耍把戏,忍着饥,耐着苦。不要说是偶然失了手闯下了祸,定然打个半死,饿他半天,就是有所痛苦也只好藏在心头,不敢现在颜面上。要是脸上稍有点不快活的样子,就派他是有意得罪看客,回来,少不得又是一顿皮鞭子。我时常见他是张着小口嘻嘻地笑着,可是我却深晓得他那浅浅的笑涡里,却含蕴着万种的痛苦悲怨呢。
我真不懂这提倡人道主义的世界,博爱还及到禽兽身上,鸡鸭倒提着就要受罚,可是他呢,他在演技的时候,倒立在地上还不算,还要他唱一支小曲,喝三杯冷水,吃一只香蕉。那时全身儿倒立着已经够受用了,何况再迫他唱小曲、灌食物下去呢!那自然有一种剧烈的痛苦,而且于他身体发育上当然又是个极大的阻碍。他现在已十一岁了,可是那小小的身子看过去总不过像七八岁,这就是个大大的证明。最可怪的就是这些看客,越是看到这惨无人道的把戏越是拼命地喝彩,好似幸人之灾,乐人之祸一般。原来呢,他们花了钱来寻快活的。不过总该存点恻隐之心啊!唉,他也是个人吗?为什么倒不如畜生呢?
我记得那天是冬季极冷的一天,呼呼的北风刮得厉害。他只着了一件夹袄,因为他班主不准他穿多,说穿得多了耍把戏有妨碍的。到晚上又到游艺场里去演技了,他索索地抖着,那刀一般的风直刮得他的皮肤都裂开了。他浑身已麻木,几乎不能动弹了。他身上所受的痛苦,他心中所受的痛苦,已达到极点了。他又不敢反抗他老板的命令畏缩不前,他依旧打起精神丝毫不敢懈。他这夜演的是“爱神之舞”,他就在那琤琤琮琮的妙乐里现身在演技圈中,背上背着一对洁白的翼翅扮作爱神的模样,苹果般的面庞娇红得怪可人怜。他举首望望那场中五丈多高的木架子就有些胆寒了。这时,他老板又发下命令喊他上去。他心中恐惧极了。可是,他总不敢反抗,只得张开了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攀住了那根从木架子上垂下来的绳子。他老板便将绳子的那一端垂下来,他就凭空的吊了上去,达到最高的地点。他老板又发下暗示,他松了一只手攀住了前面的木杠,想腾身过去,可怜他这时一双小手被风刮得出血了,他的神经已失了知觉了,只觉得眼前忽地一黑,他支持不住了,一松手一个倒栽葱向下落下去……唉!我也不忍说下去了。
我仿佛还记得当时的看客同声喝了个倒彩。
邂逅
斐里泊
他追上了她,接着他痴心地想:他只要在一家店面的陈列窗前站下来就是了;她会挨到他身旁来的。她毫没有举动,却继续走她的路。
于是他便决意去和她打招呼了。她像分手的最后一段时间一样地刁恶。她假装吃了一惊,说道:
“嘿,他们说你已经死了!”
这一下,他可难堪极了。如果他是已经死了的话,她也会继续生活着,就好像没有这回事一样。
她打扮得很漂亮。他说不明白她所穿着的那件大氅是一件獭皮大氅呢,还是兔子皮的或青羊皮。他连她披在背上的是哪一种衣服也不知道。他差不多有点懊悔去和她打招呼,并且立刻觉得自己在她身边是无足轻重的。他试着和她开玩笑:
“呃,呃,看你的神气好像在做什么大事业!”
“真的,你要求离婚这件事真做得好。这样一来我倒一帆风顺了。”
一时间,他像一个傻子似的在她身旁走着。他好像在跟着她,她却并不怂恿他这样做;他好像是一个刚才在路上碰到一个女人而盯住她找麻烦的男子。而当他问她“你近来怎样”的时候,她一边走路一边说:
“你是看见的,我在这里走路。”
他们便这样地走到了巴斯谛广场。在人行道中,他应该靠左面穿过去到车站上去乘他的火车。她向他指了一指左面,说道:
“我呢,我向那边走。”
在和他分手的时候,她出于礼貌地站住了。她有点矜夸地向他表示她是很有教养的。他不知道如何向她道别。她可能会去讲给别人听,说他曾经盯在她后面,说她叱退了他。一个咖啡店是在他们前面,为了要使她不能这样地夸口,他才提议道:
“如果你不太忙的话,我们倒可以进去坐一会儿。”
她笑了起来,想了一想,终于高声说道:
“我很愿意,因为这倒也很有趣。”
他们走了进去。他们面对面坐了下来。他们等侍者送上金鸡纳酒来。酒送上来了。
这时,一个奇特的事情出来了。特别是那女人,她是料想不到的。那男子立刻在他的舌头下面找到了他从前对她所用的那些字眼。当他在他的办公室中度过了下午之后,每天晚上六点钟回家去的时候,他习惯总是这样问着她和她招呼的:“那么?”这意思是说:那么当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事吗?他们有八年没有见面了。当他张开嘴来的时候,这两个字便脱口而出了:
“那么?”
平常,他是从来也不对另一个女人用这两个字眼的。
在听出了这两个熟稔的字眼的时候,她不禁微笑起来,微微点了点头。
在她呢,她也发生了一件类似的奇事。从前当他出门去的时候,她惯常总把他从头到脚地看一遍,接着便去改正他的衣饰上的毛病。如果她不去留意,他便老是马马虎虎的了。不由自主地,她的目光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接着她说道:
“我看出你还没有能够学会打你的领结。呃,你向桌子弯倒一点。我来替你打领结。”
他笑了。这倒是真的。他随随便便地带着领结。他弯身下去,她很细心地替他打好了领结。接着他便在咖啡店中的镜子里一照,于是她便又笑着说:
“是啊,这真是很奇怪。看见你衣服穿得这样马虎,就是现在也还使我不舒服。”
他们已不复感到任何窘迫的感觉了。
他把自己在这八年中的遭遇都讲给了她听,好像他从前把他在下午中所遇到的事讲给她听一样。
他在离婚之后一年又结了婚。他有两个男孩子,两个女孩子。大女孩子是六岁,第二个女孩子是五岁。他一直有着他的职业。他住在圣芒德。当他碰到她的时候,他正要到梵珊的火车站去乘火车。当他讲完了这些的时候,他便是把他的全部生涯讲出来了。他缄默了。
这总之还是奇怪的。他愈望着她,他便愈看出他是从来也没有好好地看过她。从他们结婚的时候起,他一径以为她的眼睛是青色的。自从离婚以来,当他想到她的时候,他不懂为什么他想象她是生着一双灰色的,鲜灰色的眼睛,一双美丽的眼睛。的确,人们觉得她并不愚蠢。他把他的意见告诉了她。她笑着说:
“你瞧你从来就没有了解我过。”
她对于他的一切遭遇都发生兴趣。为要得到一个更正确一点的观念起见,她问:
“那么你的太太呢,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终于这样回答她了:
“你要我对你说吗,阿丽思?一个人是只有一个太太的:那就是第一个太太。后来他又另娶了一个,无非是为了烧菜和养孩子罢了。”
在说了这几句话之后,他是多么地悲哀啊!如果她以前肯的话,他们会多么幸福啊!他提起了这番话。他说:
“啊!你从前为什么那么地欺骗我?”
在这清楚地认识她,并在他们共同生活的最后一段时期注意到她是执迷不悟,注意到她老是硬说自己有理的他看来,这真是怪事。她柔和而爽直地回答他:
“你要怎样呢?那时候我要比现在小八岁。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总有一股傻劲儿的。”
她很和蔼,正像他们初结婚的那一段时期一样。那时她的心很好,人们老可以利用她的柔软心肠控制她。他问她道:
“你没有对我说过你在这八年之中做些什么啊?”
她回答说:
“我可怜的朋友,你会不愿意我对你讲的。一个离了婚的女子能做些什么,你总很知道吧。”
于是他对她说:
“阿丽思,那使我还不难堪的,就是你并不陷于贫困之境中。”
在咖啡店的桌子的两端,他们是两个很悲哀的好朋友。她向他道歉:
“你走上前来对我说话的时候我得罪了你,这件事请你不要怀恨于我。我摆了摆架子。的确,我还是不回答你好得多。你瞧,我们都错了。现在,在互相想念起来的时候,我们都要不幸了。”
他们没有时间再多谈下去。咖啡店里的钟终于标记着七点半了。她不愿意给他做一个纠葛的主因。她说:
“我不留你了,保罗,你太太会着急了。”
他回答:
“啊!是的,那可怜的女人,如果她知道我今天晚上所想到的是什么,那么她真要更着急了。”
他们握着手,好像是两个在生活之中没有机会的可怜的同伴。
人肉嗜食
沙尔蒙
一九××年六月××日——我的生活的记录!美丽的章回,出色的驿站:圣路易,达喀尔,开尔,柯纳克里,吉尔格莱,摩萨法,哈尔斯阿拉!……我应该继续下去吗?记出高龙伯林这一章来吗?那一定会太平淡的;经过了三年的非洲中部,高龙伯的平原真是太平淡了!
今天早晨我热度不高。我的旧伤使我走起路来一跷一拐,不幸中一枝标枪。终于收到了提提,装饰得很华丽;它,我,和一个愁眉不展的老军曹,便是远征所残余的一切。人们给了我大绶,但是人们什么也没有给我的猴子,这是不公正的。
一九××年六月××日——我以为自己裹着船上的大氅躺在沙上,可是实际上我是在我的少年人的床上。在送第一班信的时候,妈妈来唤醒我,正如我还是一个顽童的时代一样。我没有弄清楚,我还在做梦。“警备!警备!……武装起来!……保尔!起来!……是进学校的时候了……陆地!陆地!……德里赛尔中尉,我把大绶的勋位授予你!”不是,妈妈在对我说话。
“保尔!一个好消息,亚历山德琳姨母写信来了。”
“亚历山德琳姨母吗?”
“她要你去,我的小保尔,你相信吗?真是想不到的事!保尔,你要去,可不是吗?你要穿着你的军装去……而且还佩着你的十字勋章!真是想不到的事!”
不敢说“真是一个好机会!我的好妈妈”!
亚历山德琳姨母是我母亲的姊姊,是一个很老的妇人;她的丈夫是一个六百万家财的厂主,现在已经去世了。她没有儿女,住得远远的,不与别人来往,一直到现在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常常在我童年的噩梦中出现的可怕的姨母。她实在是一个在我吵闹时别人用来吓我的东西。“如果你不乖,我要去叫亚历山德琳姨母来了。”人们很可以去叫她,但她是不会来的。
这鬼怪的亚历山德琳姨母,这样地又点起了一切希望的灯。我们是那么地穷!我有我的饷金,不错,而我的母亲又有她的军医的寡妇的有限的恩俸。我是那么地懂得母亲的直率的贪财的恳求。
“保尔,答应我写回信给你的姨母吧。”
亚历山德琳姨母会怎样说呢?说我是一个英雄,一个国家的光荣;说在家族之中这是难得的,说她很想见见一个这样的德里赛尔家的人。
“她一向是目中无人的,我的小保尔,然而这一封信却表示她看得起你。”
我答应去,这是不用说了,妈妈心里会高兴的,再则我也很想见见这个怪物。
“她有多少财产?”
“六百万光景。”
嘿!
一九××年七月××日——我见过福当该的妇人们,那些用一个涂油的头发的长角装饰着她们的前额和鼻子的二十岁的老妇人;我看见过那脸儿用刀划过,戴着羽毛冠,腿跷得高高的,大肚子紧裹在一种类似军需副官的制服中的倍尼国王;我看见过那些头发像麻绳一样,把人造的痘斑刻在自己的皮肤上的赛莱尔斯的妇人;我看见过比自己的神圣的猴子更丑恶的旁巴斯人,但是我却没有看见过亚历山德琳姨母。
她是没有年龄的。在走进客厅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由旧锦缎,稀少而破碎的花边,和在软肉上飘着的丧纱等所包成的圆柱形的大包裹。在腰带上,挂着一把散脱的扇子,一些钥匙,一把剪刀,一根打狗鞭子,一个镂金的手眼睛,一个袋子,甚至还挂着一本满是数字的厚厚的杂记簿。从这高高低低的一大堆东西之间,升起了一片灰和醋的难堪的香味来。特别的标记:这个黑衣的妇人穿着一双红色的拖鞋。
从一张小小的脸上,人们只能辨认出两只又圆又凝滞的眼睛,一个算是鼻子的桃色的肉球,和在下面的两撇漂流的黑髭须。
亚历山德琳姨母殷勤地款待我。把手眼镜搁在眼睛上,这个可怕的人检阅起来了。
“走近来一点。”她发着命令。
她把我的十字勋章握在她的又肥又红的手里,起了一种孩子气的快乐。
“勇敢的人们的宝星!”我的姨母对我说,“这很好,保尔,坐吧。”
“我母亲……”我说。
“我们来谈谈你。谈谈你的旅行吧。我很喜欢海军军人的。我想起来了……”
亚历山德琳姨母按了一下铃。一个女仆应了她的使唤端着一个大盘子进来了。大盘子上是一个威尼市的酒杯和一瓶糖酒。
“这是道地的圣彼尔的糖酒,是给你喝的。喝吧,所有海军里的人都喝这种酒。喝呀,保尔。”
下了一个要出力骗我的姨母的决心,我便满满地斟了一杯糖酒,一口气喝了下去,脸上一点也不露出难喝的样子。
这种无意义的豪饮使那老疯子高兴异常。
她一边拍手一边喊:
“好!好!我的小保尔,你是一个真正的海军军人。那么你打过仗吗?你周游世界还不够吗?我在报上看过你的经历。非洲中部,那一定是一个火坑!对我说说那些野蛮人吧。是一些可怕的人吗?”
“天呀,我的姨母,别人吹的太大了;至多不过是一些大孩子罢了。”
“嘿!嘿!为了一个‘是’一个‘否’就会砍了你们的头的大孩子。如果把我们的这些肮脏的百姓也用这种方法来处置,坏蛋便会少下去了。我想你是不以政府为然的,是吗?真的,一个兵士是什么话也不应该说的。在那边,你有许多妻妾,你过着总督的生活,是啊?啊!这小保尔!在你出世的时候,你的体重是很轻很轻的,别人们还以为你活不到三天。但你现在已是赶上了。你杀了多少野蛮人呢?”
“可是,我的姨母,很少……越少越好。我的任务显然是和亚铁拉的任务不同的。拓殖……”
“是的,是的,你们大家都是这样地说。可是人们总讲着在黑人间的白种人的故事。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可曾做过大酋长的宾客?”
“当然啰!”
“那么你吃过人了?”
“我……”
我的姨母已不复知道她的快乐的界限了;她大声说着话,拍着手,扭着她的红色的拖鞋中的脚。
“他吃过了!他吃过人!一个姓德里赛尔的吃过人!你真是好汉,我的小保尔,你真是好汉!我一向当你是一个像别人一样的傻子!好吃吗?”
“什么,姨母?”
“人呀。”
我想:“如果她真是疯的而且发了病,那么我只要推倒了她的圈椅就完事了。”因为在这个时候,什么都是在我意料中的。我想她已十分成熟,实在可以关到疯人院里去了,所以我也就摆脱了一切理性的束缚,尽顺着她的心意说过去。她快乐得发了疯,一边干笑着一边把糖酒都倒在威尼市的酒杯里。
“人吗?那真鲜极了。只是要懂得烧法。最好吃的一块是……”
“说呀,说呀!”
“最好吃的一块是股肉。”
“噫,我还当是肩膀。”
“特别不要相信年纪愈轻肉愈嫩的那些话;据老吃客的意见,人只从三十岁起才可以吃;我说明是白种人;因为那些黑人,即使是女人,也留着一点儿很难闻的酸臭味儿的。”
静静地伴着我姨母的喔喔的声音,我这样可怖地信口胡说了一个钟头。
我的想象已有了充分的进步,竟一点也不觉得疲倦了。但是我却起着不快之感,这一部分是对于我吃人肉的饶舌而起,但大部分却还是为了那断然不是疯狂,却是恶狠、愚蠢,而厌世到虐人狂那种地步的老妇的高兴而起的。
当我的滔滔的雄辩正要达到些蛮夷的诗人都未知的残酷的程度的时候,女仆前来通报说我姨母的干女儿德·格拉兰夫人来了!
我愿意把这金发美人的影像单留给自己。这个人们亦称呼作佩玎的德·格拉兰夫人,年纪有二十二岁,她已和她的丈夫离了婚,她的丈夫是一个乏味的赌徒。我似乎颇得佩玎的青睐。咳!那可怕的亚历山德琳姨母又搬出她的一套来了。
“佩玎,我的好人,这位是我的内侄保尔·德里赛尔,海军军官,当代的英雄。啊!真是一位伟男子!听着他吧,我的孩子,他吃过人肉,他吃过三年人肉!”
一九××年七月××日——我又看见了一次佩玎。我的初出茅庐的心并不怀疑,我是恋爱着,我以恋爱着为幸福。我已向佩玎发誓说我没有吃过人肉。她很容易地相信了我。比到佩玎的笑声,是没有更好的音乐了。她爱我吗?
一九××年八月××日——保尔!一封给你的信。
今天晚上,我是十六岁了。幸福把我弄傻了,我满意着我的痴愚;我雀跃,我乱喝,我舞蹈,我也哭泣。我睡不着,我整夜把佩玎的信一遍遍地读过去。
一九××年八月××日——佩玎的丈夫已把她的嫁资浪费完了,她现在靠着他给她的一点儿赡养费度日。屈辱人的布施!娶佩玎!我们那么深切地相爱着!哦!搭救她,解放她,无奈我是这样地穷!而我的母亲,虽然她并不是吝啬的人。但是她不得不一个小钱一个小钱地打算盘,在生病的时候,她连到维希去养一季病都要踌躇的。这真很像是穷困了。
如果我吃了我的姨母,那就多么好啊!
一九××年九月××日——当我去探望我的姨母亚历山德琳去的时候,我有把握地演着我的角色。在吃人肉的大场面中,没有一个演员比我演得更好。我是客厅中的完善的吃人人种。我甚至说得过分一点:我相信我的可敬的姨母开始认识恐怖了。是邪恶的快乐使她苦痛,否则便是她已变成完全疯狂了;现在我能够使她脸儿发青了。人们是可以加倍恐怖的分量而得到好成效的。
一九××年十一月××日——亚历山德琳姨母的样子是可怕的,脸色苍白地躺在她的桃花心木的床上。房间里散发樟脑的臭气。
我的姨母使劲地活动着她的嘴唇对我说:
“保尔,再讲一个故事……那边的。”
一九××年一月××日——叫我在大路易中学的旧同学雕刻家比列,给我的姨母定制一个纪念碑。向总长辞了我的职。
一九××年七月××日——尼罗河水刚在佩玎可爱的脚边的沙滩上静止了。只有我们俩在那儿,幸福,缄默。弯身在佩玎所束起来的蔷薇花束上,我所闻到的还是我的恋人的香味。
一个把土耳其帽子直压到眼梢的半裸的小黑人,哀求着要我们买一串用埃及钱串的项圈。
佩玎的目光固执地激起了我的慈悲心。
然而佩玎却不知道……当然,这是我很应该给这小黑人的。我把我袋子里所有的钱都轻轻地放到了那双黑色的手里去。那里有银钱,而且,运气真好,还有金钱。
那黑人惊呆了,不敢合拢手来;他干笑着,吻了吻我的大氅的一角,便飞奔着向那在这远处人们可以辨出有许多回教寺院俯瞰着各大厦的圆阁的开罗的郊外而去。
卖国童子
都德
他名叫施丹,那小施丹。
这是一个巴黎的孩子,又瘦弱又苍白,可能有十岁,也许十五岁,这些小鬼,你是永远没有法子猜的。他的妈妈已经死啦,他的爸爸是一个退伍的海军,在党伯尔区看守一个方场。婴孩们,女仆们,带着折凳的老太太们,穷人家的母亲们,到这有人行道绕着的平坛上来避避车辆的全巴黎小人物们,都认识那位施丹老爹,又敬爱他。人们知道,在他的那片使狗和乞丐见了害怕的大髭须下面,隐藏着一片温柔的,差不多是母性的微笑,而且,要能够看见这片微笑,只消对那位老先生说:“你的孩子好吗?”那就够了。
他是那么地爱他的儿子,这施丹老爹!傍晚,当那孩子放了学来找他,两人在小径上兜着圈子,在每一张长椅前停下来和熟客招呼,回答他们的客套的时候,他是那么的快乐。
不幸围城一开始,一切都变了,施丹老爹的方场关闭了,把煤油放在里面,而这非不断看守不可的可怜人,便在荒凉而杂乱的树木丛中度着生涯,独自个,不抽烟,只有在晚间很迟的时候,在家里,才能看见他的孩子,所以,在他讲起普鲁士人的时候,你就得瞧瞧他的髭须的神气了……那小施丹,他呢,对于这新的生活倒并没有怨言。
围城!对于那些顽童是那么地有趣。不再上学去!不再温习了!整天的放假,而路上又像市集场一样……
这孩子整天在外面,一直到晚上为止,跑来跑去。他跟着那开到城边去的军队走,特别挑选那有好乐队的;在这一方面,小施丹是很在行的。他会头头是道地对你说,第六十九大队的音乐要不得,第五十五大队的却了不得。有时,他看那些流动队伍操兵;其次,还有排队买东西……
臂下挽着篮子,他混到那在没有街灯的冬天的早晨的阴影中,在肉店、面包店的栅门前,渐渐列成的长长的行列中去。那里,脚踏在水里,人们互相结识起来,谈谈政局,而且,因为他是施丹先生的儿子,每人都问问他的意见。可是最有味儿的,还是那瓶塞戏,就是那勃勒达涅的流动队在围城期中流行出来的珈洛式[1]。当那小施丹既不在城边又不在面包店的时候,你就一定可以在水塔广场的“珈洛式”摊子上找到他。他呢,当然喽,他并不赌;赌是要很多的钱。他只在那儿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些赌徒罢了!
赌徒之中有一个人,一个下起注来总是五法郎的束蓝围裙的高个子特别使他佩服。这家伙,当他跑起路来的时候,你就可以听见钱在他的围裙里锵锵地响……
有一天,一个钱一直滚到小施丹脚边来,那高个子过来拾的时候,低声对他说道:
“嗯,这叫你眼红吗?呃,要是你乐意,我可以告诉你哪儿可以弄得到。”
赌完了之后,他就把他带到广场的一隅去,撺掇他和他一起去卖报纸给普鲁士人,说走一趟有三十个法郎。施丹很生气,即时拒绝了;这一下,他接连三天没有去看赌钱。难堪的三天。他东西也吃不下去了,觉也睡不着了。在夜里,他看见许多“珈洛式”堆在他床下面,还有那滚动着的五法郎的灿亮的银币,这诱惑是太强大了。第四天,他回到水塔广场去,找到了那大个儿,让他引诱了……
他们在一个下雪的早晨动身,背上负着一个布袋。报纸藏在他们的短衫下面。当他们到了弗朗特尔门的时候,天光还没有大亮,那高个儿携着施丹的手,走到那守卒前面去——这是一个红鼻子的神气和善的好驻守兵——用一种可怜人的声音对他说道:“好先生,让我们过去吧……我们的妈妈害着病,爸爸早死了,我跟我的小弟弟想到田里去捡一点儿土豆。”
他哭着,施丹呢,很不好意思,低倒了头。那守卒看了他们一会儿,望了一眼荒凉而白皑皑的路。
“快点过去。”他让开身子对他们说,于是他们就走到了何贝维力大路上。现在那高个儿可笑了!
糊里糊涂地,好像在梦中一样,那小施丹看见了那些改做兵营的工厂,那些挂着濡湿的破布的荒废的障碍物,那些穿过了雾耸立在空中的,斑驳的空空的高烟突。远远地,一个哨兵,一些披着大氅的军官们,用望远镜望着远处,还有是前面烧着残火的,被融雪所浸湿的小小的帐篷,那高个儿认识路,穿越田野走着,免得碰到哨站。然而,不可避免地,他们走到了一个别动队的大哨所边,沿着苏阿松铁路线,那些别动队是披着他们的短披肩在那里,蹲踞在一道浸满了水的沟中。这一次,那高个儿再说他的那一套故事也没有用,人们总不让他们过去。于是,在他哀哭的当儿,从哨所中有一个年老的排长走了出来,走到路上;他是须眉皆白满脸起皱的了,神气很像施丹老爹。
“哙!小子们,你们不要再哭了!”他对孩子们说,“让你们去吧,去捡土豆;可是,你们先进来烤一会儿火……这小子,他好像冻坏了!”
哎!这小施丹发抖,倒并不是为了冷,却是为了害怕,为了害羞……在那哨所里,他们看见有几个兵挤在一堆微弱的火的四周,用尖刀挑着面包干在火上面烘。他们挤紧来让地位给孩子们。人们给他们一点儿酒喝,一点儿咖啡,当他们喝着的时候,一个军官来到了门口,叫那个排长去,和他低声地说着话,接着就很快地走了。
“弟兄们!”那排长高兴地回进来说,“……今天晚上要有板烟[2]了……我们已打听到了普鲁士人的口令……他妈的蒲尔惹[3],我相信这一趟我们可要夺回来了!”
欢呼和大笑声音爆发了出来,大家跳舞,唱歌,擦刺刀;于是,趁着这嘈杂,孩子们溜了。
过了壕堑,就只有平原,和平原深处的一长道穿着枪眼的白墙了。他们就是向这道墙走过去,走一步停一步,装做在捡土豆。
“回去吧……不要去吧。”那小施丹一径这样说着。
别一个却耸着肩,老是向前走。忽然,他们听见一种把子弹装进枪膛里去的声音。
“躺下!”那高个儿说,同时就仆倒在地上。
一仆倒在地上,他就吹口哨。另一个口哨在雪上回答他。他们匍匐着爬上去……在墙的前面,和地面相齐的地方,显出了两撇黄色的髭须来,上面是一顶肮脏的便帽。那高个儿跳进壕沟里去,在那普鲁士人旁边:
“这是我的弟弟。”他指着他的同伴说。
他是那么地小,这施丹;看见了他的时候,那普鲁士人笑了起来,不得不捧着他一直举到墙的缺口。
在墙的那一面,是高大的土垒,横倒的树木,雪里的黑洞,而在每一个洞里,那些同样肮脏的便帽,同样黄色的髭须,看见孩子们走过,就都笑了起来。
在一只角上,是一间用树干搭架着的园丁的屋子。屋子的楼下满是士兵,正在玩纸牌,正在一堆明亮的大火上烧汤,白菜啦,肥肉啦,都是那么香,和别动队的野营真有天壤之别!上面一层,是军官们。你可以听见他们在弹钢琴,在开香槟酒。当这两个巴黎人进去的时候,一片欢呼声接待着他们;接着人们就斟酒给他们喝,叫他们说话。这些军官的神气都是骄傲而刁恶;可是那高个儿的市井的活泼态度,他的流氓的切口,却使他们感到兴趣。他们笑着,把他所说的话再说一遍,快乐地在这人们带来的巴黎的泥污中打着滚。
那小施丹也很想说几句话,想证明他并不是一个傻瓜;可是却有点什么东西妨碍着他。在他的前面,远远地站着一个普鲁士人,比别人年纪更老一点,更严肃一点,正在那儿看书,或不如说假装看书,因为他的眼睛盯住他看。这目光中包含着温情和指责,好像这个人在国内也有着一个年纪和施丹一样大小的孩子,而这个人一定会对自己说:
“我宁可死掉,而不愿意看见我的儿子干这种勾当……”
从这个时候起,施丹就感觉到好像有一只手按在他的心上,妨碍他的心跳跃了。
为要避免这种苦痛,他喝起酒来,不久,他觉得眼前什么都转动起来了。在大笑声中,他模糊地听到他的同伴嘲笑那些国防军,笑他们操兵的神气,模仿着马莱的一次械斗,城边的一次夜警。接着那高个儿放低了声音,那些军官们走进过去,面色也变成严肃了。这无耻的人正在那儿通报他们别动队的袭击……
这一下,那小施丹愤怒地站了起来,酒也醒了:
“这个不可以,高个儿……我不愿意。”
可是那高个儿只笑了笑,照旧说下去。在他快要说完的时候,军官部站了起来。其中有一个对孩子们指着那扇门:
“滚出去!”他对他们说。
于是他们就很快地用德文谈起来。那高个儿走了出去,高傲得像一位大统领似的,一边玩弄着他的钱,锵锵作声。施丹低倒了头跟在他后面;而当他们走过那个目光使他不安的普鲁士人旁边的时候,他听到了一种凄切的声音说:“布豪,这个……布豪!”[4]
他的眼泪涌到眼睛上来了。
一到了平原,孩子们就奔跑起来,赶快地回去。布袋里是装满普鲁士人给他们的土豆;有了这个,他们就毫不困难地通过了别动队的壕沟。人们在那儿作夜袭的准备了。队伍静悄悄地开来,聚集在墙后面,那年老的排长是在那儿,忙着安排他的弟兄们,神气很高兴。当孩子们走过的时候,他认出了他们,向他们和蔼地微笑着……
哦!这微笑多使小施丹难过!有一个时候,他真想大声喊:
“不要到那边去……我们已卖了你们。”
可是那别一个已向他说过:“要是你说出来,我们就要给人枪毙的。”于是这种害怕就止住了他……
到了古尔纳夫,他们走到一所荒废的屋子里去分钱。真是使我不得不说,分配倒是公正的;而听到这些美丽的银币在他的衣服里锵锵地响着,想到那他不久可以加入的“珈洛式”赌局,小施丹就不再觉得他的罪恶是那么沉重了。
可是,当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这不幸的孩子!当过了城门那高个儿和他分了手之后,那时他的衣袋就渐渐地格外沉重起来。而那只抓着他的心的手,也抓得比什么时候都紧了。他觉得巴黎已不是像以前那样了。过路的人们严酷地望着他,好像他们已经知道他是从那里来的“奸细”。这两个字,他从车轮的声音,从那在河沿上操练着的擂鼓的声音中听了出来。他终于到了自己家里,一边庆幸着看见他父亲还没有回来,一边急忙走到他们的房里去,把这些他觉得那么沉重的银币,藏在自己的枕头下面。
这天晚上回来的时候,施丹老爹是特别地和善,特别地高兴。人们接到了下省的通知:国事已有了转机。这退伍的兵一边吃夜饭,一边望着他的挂在墙上的枪,又带着一片和善的微笑对那孩子说:“嗯,孩子,要是你长大了,你就可以去打普鲁士人了!”
在八点钟光景,炮声就听得见了。
“这是在何贝维力……蒲尔惹在那儿打了。”那老先生说,“他是什么炮台都知道的。”小施丹脸儿发白了,假托说很累,他就去睡觉,可是睡不着,炮不断地开着,他想象中看见那些别动队趁黑夜去袭击普鲁士人,可是自己中了埋伏。他回想起那个向他微笑的排长,仿佛看见他直躺在那里,在雪里,而且还有不知道多少人跟他一样……这些赤血的代价却藏在那里,在他的枕头下面,而且这是他,施丹先生的儿子,一位兵士的儿子……眼泪使他不能喘气了。在隔壁房间里,他听见他的父亲在踱步子,在开窗。下面,在广场上,号声响着,一个别动大队在点号,预备出发了。一定的,这是一场真正的大战。这不幸的孩子不禁呜咽出声了。
“你怎么啦?”施丹老爹走进去的时候说。
孩子忍不住了,从床上跳下来,倒在他父亲的脚跟前,他这样一动,银币就滚到地上来了。
“这是什么?你偷了别人的钱?”那老头子发着抖说。
于是,这小施丹就把他到普鲁士人那儿去过,以及他在那里做了什么,等等,都一口气讲了出来。他说着的时候,他渐渐觉得自己的心舒畅起来,忏悔使他轻松……那施丹老爹听着,脸色非常可怕,讲完的时候,他用手捧着头,哭了。
“爸爸……爸爸……”那孩子想说。
那老头子一句也不回答,把他推开去,又拾起了银币。
“全在这儿吗?”他问。
小施丹点头表示全在那儿了。那老头子取下了他的枪,他的子弹囊,一边把钱放到袋子里去:
“好吧,”他说,“我去还给他们。”
于是,也不再多说一句,连头也不回一回,他下楼去加入了那在黑夜里开拔的流动队,从此以后,人们永远没有看见他回来。
最后一课
——一个阿尔萨斯孩子的故事
都德
那一天早晨,我到学校去得很迟,很怕受责罚,特别是阿麦尔先生已经对我们说过,要问我们分词规则,而我却连头一个字也不知道。一时我起了一个念头,想不去上课了,却到野地上去乱跑一阵子。
天气是那么热,那么明亮。
你可以听见山鸟儿在树林边上叫,普鲁士人在锯木场后面的那片里拜尔草场上操兵。这些都引诱着我,比分词规则还厉害得多;可是我竟然有抵抗的力量,就飞快地跑到学校里去。
经过县政府的时候,我看见有许多人站在那块小小的告示牌旁边。两年以来,我们的坏消息:什么打败仗啦,征发啦,司令部的命令啦,全是从那儿来的;于是我一边走一边心里想:
“还有什么事情呢?”
我跑着穿过广场去的时候,那个带着学徒正在那儿念告示的铁匠华希德,对我嚷着说:
“别那么忙,孩子;你到你的学堂里去有的是时候哪!”
我想他是在嘲笑我,于是乎我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进了阿麦尔先生的小院子。
平常,在刚上课的时候,总是噪闹得不可开交,就连路上也听得到,书桌板翻开闭上啦,为了可以读得好一点闷住耳朵一齐高声背书啦,还有是老师用那方厚戒尺拍着桌子说:“静一点儿!”
我打算趁着这情形不让人看见溜到我的位子上去;可是偏偏这一天什么都是静悄悄的,就好像礼拜天的早晨一样。我从开着的窗口望见我的同学们已经坐好在他们的座位上,又望见阿麦尔先生手臂里挟着那方可怕的铁尺,在那儿踱来踱去,我不得不在这样的沉静之中开了门走进去。你想吧,我是多么害臊,又多么害怕。
呃,不。阿麦尔先生望着我并不生气,他很和气地对我说:
“快点坐到你的座位上去,我的小法朗兹;我们正要不等你来就上课了。”
我跨上凳子,立刻就坐在我的书桌前面。那个时候,惊心稍稍定了下来,我才看出我们的老师已穿上了他的绿色的漂亮的礼服,他的绉裥细布衬衫,和他的绣花黑缎子的小帽子,这都是他只在视学和给奖的日子才穿戴的。再说,整个课堂都有一种异乎寻常和庄严的神气。可是最叫我吃惊的,就是看见在课堂的尽头,在那些平时空着的位子上,坐着一些村子里的人,像我们一样地静,有戴着三角帽的老何赛,卸任的县长,歇差的邮差,还有一些别的人。这些人的样子全都好像在发愁;那老何赛带来了一本老旧的初级读本,书边都破了,拿着摊开在脚膝上,用他的大眼睛在书页上照来照去。
正当我对于这一切吃惊的时候,阿麦尔先生已走上讲坛,用着那跟刚才招呼我一样和气的声音,对我们说:
“孩子们,这是我末了一次给你们上课。柏林来了命令,说此后在阿尔萨斯和洛兰两省的小学里,就只准教德文……新的教师明天就到了。今天是你们最后的法文课。请你们特别用心一点。”
这几句话使我神魂颠倒了。啊!那些坏蛋,这就是他们在县政府布告出来的。
我的最后的法文课。
而我却连写也不大会写呢!这样我可永远不能学习啦!这样我可就不会有进步啦!我现在是多么懊悔白丢了时间,旷课,去寻鸟巢,去到沙尔河上溜冰!刚才我还觉得那么讨厌,那么沉重的我的那些书,我的文法,我的历史,现在就好像是我的老朋友,舍不得分手了。阿麦尔先生也是那样。想到他要走了,我不能再看见他了,就使我忘记了他的责罚,戒尺。
可怜的人!
是为了这最后的一课,他才穿上了他在假日穿的漂亮衣服,而现在,我也懂得村子上的那些老头子为什么坐到课堂的后面来了。这好像是说,他们懊悔没有常常来,到这学校里来。这也是表示感谢我们这位老师四十年来克尽厥职,表示向“那失去的祖国”尽他们的本分的一种态度……
我正在那儿想着的时候,忽然听到叫我的名字。现在是轮到我背书了。我是多么愿意出不论怎样的代价,让我可以把这整篇分词规则,高声地,清楚地,没有一个错误地,一口气背出来;可是我一开头就打疙瘩了,我站在那儿,尽在我的凳子摇摆着,心儿膨胀着,头也不敢抬起来。我听见阿麦尔在对我说:
“我不来责罚你,我的小法朗兹,你也责罚受得够了……弄到现在这个样子。每天,总是这样对自己说:嘿!我有的是时候,我明天可以念的。接着你就碰到了这种情形……啊!这真是我们阿尔萨斯省的大不幸,老是把教育推到明天去。现在,那些人就有权对我们说:怎么!你们自以为是法国人,而你们既不会念你们的国文,又不会写!……在这一方面,我的可怜的法朗兹,罪最重的还不是你。我们大家都应该有责备自己的份儿。
“你们的父母并不怎样一定要你们受教育。他们宁可派你们去种地,或者送你们到纱厂里去。可以多赚一点钱。就是我自己,难道我一点没有可以责备的地方吗?我可不是常常因为叫你们去灌溉我的花园,而不给你们上课吗?而当我想去钓鱼的时候,我可不是老实不客气就给你们放了假吗?”
于是,一件一件地,阿麦尔先生就开始对我们说起法文来,说这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最明白,最坚实的:应该在我们之间把它保留着,因为,当一个民族堕为奴隶的时候,只要不放松他的语言,那么就像把他的囚牢的锁匙拿在手里一样……接着他就拿起一本法文书来念我们的功课。我真惊奇怎么我都那么懂得。他所说的话,我都觉得很容易,很容易。我也想,我从来也没有那么好好地听过,他也从来没有费那么大的耐心讲解过。你竟可以说,这个可怜的人在临去之前,想要把他全部的学问都给了我们,把他的全部学问一下子塞进我们的头脑里去。
上完课,就是习字了。为了这一天,阿麦尔先生替我们预备好了崭新的习字范本,在范本上,是用漂亮的楷书写着:“法兰西,阿尔萨斯,法兰西,阿尔萨斯。”这好像是一些小小的旗帜,挂在我们的书桌的木干上,在整个教室中飘荡着,人们就只听见笔尖儿在纸上的沙沙声。一个时候,金甲虫飞了进来;可是一个人也没有注意它们。就连那些最小的也都在用心画他们的直杠子,那么全心全意地,好像这还是法文似的……在学校的屋顶上,鸽子低声地啭着,于是我听见它们的时候,心中暗想:
“难道人家要叫它们也用德文唱吗?”
不时地,当我从我的纸页上抬起眼睛来的时候,我看到阿麦尔先生不动地站在他的讲坛上,定睛注意着他四周的物件,好像他要把他的这整个小小的学校,全装进他的目光中去似的……你想想!四十年以来,他总是在那同一个地方,面前是他的院子和他的完全不变的课堂。只是那些凳子、书桌,是因为用得长久而磨得很光滑了;院子里的胡桃树已经长大了,而那他自己亲手种的蛇麻子,现在也在窗上盘结着,一直盘结到屋顶了。对于这个可怜人,这是多么伤心的事:离开这一切东西,听见他的妹妹在楼上房间里来来往往地走着,正在关他们的大箱子!因为他们明天就要动身,永远地离开此地了。
然后他居然还有勇气给我们上课一直上完。习字以后,我们就上历史课;再以后,小学生们就一齐唱起BA,BE,BI,BO,BU来。在课堂的尽头,那年老的何赛已经戴上了他的眼睛,双手捧着他的初级课本,他正在和他们一起练拼音。你看得出他也在那儿用功;他的声音因为感情冲动而颤抖着,听起来是那么滑稽,使我们大家都又想笑又想哭了。啊,这最后的一课,我是不会忘记的……
忽然,教堂里的钟报午时了,接着,祷钟鸣了。同时,那些操兵回来的普鲁士人的喇叭,也在我们窗下响起来……阿麦尔先生站了起来,脸色完全发白了,立在他的讲坛上。我从来也没有觉得他像今天那样高大过。
“我的朋友们,”他说,“我的朋友们,我……我……”
可是有什么东西使他不能发声了。他不能够说完他的话。
于是他就转身向着黑板,取了一支粉笔,用尽了他的全力,尽可能大地写着:
“法兰西万岁!”
接着他耽在那儿,把头靠在墙上,一句话也不说,向我们做了一个手势,意思说:
“完啦!你们去吧。”
提莫尼
伊巴涅斯
一
在伐朗西亚的整个平原上,从古莱拉到刹公特,没有一个村庄上的人不认识他。
他的风笛声一起,孩子们便连蹦带跳地跑过来,妇女们高兴地你喊着我,我喊着你,男子们也离开了酒店。
于是他便鼓起双颊,眼睛漠然地瞪视着天空,在以偶像般的漠不关心的态度来接受的喝彩声中,毫不放松地吹将起来。他的那支完全裂开了的旧风笛,也和他一起分享大众的赞赏:这支风笛只要不滚落在草堆中或小酒店的桌子底下,人们便看见它老是在他的腋下,就像老天爷在过度的音乐癖中给他多创造了一个新的肢体。
妇女们起先嘲笑着这无赖汉,最后觉得他是美好的了。高大,强壮,圆圆的头颅,高高的额角,短短的头发,骄傲地弯曲着的鼻子,使人看了他的平静而又庄严的脸,不由得会想起古罗马的贵族来:当然不是在风俗纯朴时代的,像斯巴达人一样地生活着,还在马尔斯竞技场上锻炼体格的罗马贵族,而是那些衰颓时期的,由于狂饮大嚼而损坏了种族遗传的美点的罗马贵族。
提莫尼是一个酒徒:他的惊人的天才是很出名的(因此他得到了“提莫尼”[5]这个绰号),可是他的可怕的酗酒却更加出名。
他在一切喜庆场合中都是有份儿的。人们老是看见他静悄悄地来到,昂着头,将风笛挟在腋下,后面跟着一个小鼓手——一个从路上拾来的顽童——他的后脑上的头发已经光秃秃了,因为只要他打鼓稍微打错一点,提莫尼就毫不留情地拔他的头发。等到这个顽童厌倦了这种生活而离开他的师傅,他已经跟他的师傅一样变成了一个酒徒。
提莫尼当然是省里最好的风笛手,可是他一踏进村庄,你就得看守着他,用木棒去威吓他,非等迎神赛会结束不准他进酒店去;或者,假如你拗不过他,你便跟着他,这样可以制止他每次伸出手来抢那尖嘴小酒壶倾壶而饮的手臂。这一切的预防往往是无效的;因为事情不止一次了,当提莫尼在教会的旗帜之前挺身严肃地走着的时候,他会在小酒店的橄榄树枝前突然吹起《皇家进行曲》来,冲破了主保圣人[6]的像回寺院时的悲哀的De Profundis[7],来引坏那些信徒。
这个改变不好的流浪人的自由散漫作风却很得人们的欢心。一大群儿童翻着筋斗拥在他周围。那些老孩子取笑他在总司铎的十字架前行走时的那副神气;他们远远地拿一杯酒给他看,他总用一种狡猾的shan眼来回答这种盛情,这种shan眼似乎在说:留着“等会儿”来喝。
这“等会儿”在提莫尼是一个好时光,因为那时赛会已经完毕,他已从一切监视中解放出来,最后可以享受他的自由了。他大模大样地坐在酒店里,在漆成暗红颜色的小桶边,在铅皮桌子间。他快乐地闻嗅着在柜台上很脏的木棚后面放着的油,大蒜,鳘鱼,油煎沙丁鱼的香味,贪馋地看着挂在梁上的一串串的香肠,一串串停着苍蝇的熏过的腊肠,还有灌肠和那些洒着粗红胡椒粉的火腿。
酒店女主人对于一个有那样多的赞赏者跟着他,使她斟酒都忙不过来的主顾是十分欢迎的。一股很浓的粗羊毛和汗水的气味散布在空气中,而且在冒着黑烟的煤油灯的光线里,人们可以看见有很大的一大堆人:有的坐在矮凳上,有的蹲在地上,用有力的手掌托着他们的似乎要笑脱了骱的大下巴。
大众的目光都盯在提莫尼的身上:“老婆子!吹个老婆子!”于是他便用风笛模仿起两个老妇人的带着鼻音的对话来;他吹得那么滑稽,使得笑声不绝地震动着墙壁,把邻院的马也惊得嘶鸣起来,凑合这一场喧闹。
人们随后要求他模仿“醉女”,那个从这村走到那村,出卖手帕,而将她的收入都花在烧酒上的“一无所有”的女子,最有趣的乃是她逢场必到,而且第一个爆发出笑来的也总是她。
滑稽节目完毕以后,提莫尼便在他的沉默而惊服的群众面前任意地吹弄,模仿着瓦雀的啁啾声,微风下麦子的低语声,遥远的钟鸣声,以及他前一夜酒醉之后不知怎样竟睡在旷野里,当下午醒来时,一切打动他的想象力的声音。
这个天才的流浪人是一个沉默的人,他从来不谈起他自己。人们只有从大众的传闻中知道他是倍尼各法尔人,他在那儿有一所破屋子,因为连四个铜子的价钱都没有人肯出,他还将那所破屋子保留着没卖掉;人们还知道他在几年中喝完了他母亲的遗产:两条驴子,一辆货车和六块地。工作呢?完全用不着!在有风笛的日子里,他是永不会缺少面包的!当赛会完毕,吹过乐器又喝了一个通夜后,他便像一堆烂泥似的倒在酒店角落里,或是在田野中的一堆干草上;他睡得像一个王子一样;而且他的无赖的小鼓手,也喝得像他一样地醉,像一头好狗似的睡在他脚边。
二
从来没有人知道那遇合是怎样发生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的确有这么回事。一个晚上,这两个漂泊在酒精的烟雾中的星宿,提莫尼和那醉女遇到一块了……
他们的酒徒的友情最后变成了爱情,于是他们便将自己的幸福藏到倍尼各法尔那座破旧的屋子里去;那里他们在夜间贴地而卧,他们从长着野草的屋顶的破洞中窥望着星星在狡猾地眨眼。大风雨的夜间,他们不得不逃避了,像在旷野上似的,他们给雨从这个房间赶到那个房间,最后才在牲口棚里找到一个小小的角落,在尘埃和蛛网之间,产生了他们的爱情的春天。
从儿童时代起,提莫尼只爱酒和他的风笛;忽然到了二十八岁的时候,他失去了没有感觉的酒徒所特有的操守,在那醉女,在那个可怕而肮脏的,虽然被燃烧着她的酒精弄得又干又黑,却像一条紧张的琴弦般地热情而颤动的丑妇人的怀中,尝到了从前没有尝过的乐趣!他们从此不离开了;在大路上,他们也纯朴地像狗一样公然互相抚爱着;而且有好多次,他们到举行赛会的村庄去的时候,他们逃到田野里,恰巧在那紧要关头,被几个车夫所瞥见而围绕着他们狂呼大笑起来。酒和爱情养胖了提莫尼;他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干净而满意地在那醉女的身边走着。可是她呢,却越来越干,越来越黑了,一心只想着服侍他,到处伴着他。人们甚至看见她在迎神赛会的行列前也在他的身边;她不怕冷言冷语,她向着所有的妇女射出敌对的眼光。
有一天,在一个迎神赛会中,人们看见醉女的肚子大了,他们不禁笑倒了。提莫尼凯旋似的走着,昂着头,风笛高高矗起,像一个极大的鼻子;在他的身边,顽童打着鼓,在另一边,醉女得意洋洋地腆着肚子蹒跚着,她那很大的肚子就像第二面小鼓;大肚子的重量使她行走缓慢,还使她步履踉跄,而且她的裙子也不敬地往前翘了起来,露出了她那双旧鞋子里摆动着的肿胀的脚,和两条漆黑、干瘦而又肮脏的腿,正像一副打动着的鼓槌。
这是一件丑事,一件渎神的事!……村庄里的教士劝告这位音乐家道:
“可是,大魔鬼,既然这个女流氓甚至在迎神赛会中也固执着要跟你一起走,你们至少也得结个婚吧。我们可以负责供给你必要的证书。”
他嘴里老是说着“是”,可是心里却给它个置之不理。结婚!那才滑稽呢!大伙儿见了可要笑坏了!不行,还是维持老样子吧。
随他怎样顽固,人们总不把他从赛会中除名,因为他是本地最好的,又是取价最低廉的风笛手;可是人们却剥夺了他的一切与职业有关的光荣:人家不准他再在教堂执事的桌上进食了,也不准他再领圣体,还禁止他们这一对邪教的男女走进教堂。
三
醉女没有做成母亲。人们得从她的发烧的肚子里把婴儿一块块地取出来;随后那可怜的不幸者便在提莫尼的惊恐的眼前死去。他看着她既没有痛苦,也没有痉挛地死去,不知道自己的伴侣是永远地去了呢或者只是刚睡着了,如同空酒瓶滚在她脚边的时候一样。
这件事情传了出去;倍尼各法尔的那些好管闲事的妇女都聚集在那所破屋门前,远远地观望那躺在穷人的棺材里的醉女和那在她旁边的,蹲在地上号哭着,像一头沉郁的牛似的低倒了头的提莫尼。
村庄上任何人都不屑进去。在死人的家里只看见六个提莫尼的朋友——衣服褴褛的乞丐,像他一样的酒鬼,还有那个倍尼各法尔的掘墓工人。
他们守着死人过夜,每隔两点钟轮流着去敲酒店的门,盛满一个很大的酒器。当阳光从屋顶的裂缝照进来的时候,他们一齐在死人的周围醒了过来,大家都直挺在地上,正像他们在礼拜日的夜间从酒店出来倒卧在草堆上的时候一样。
大家一齐恸哭着。想想看,那个可怜的女子在穷人的棺材中平静得好像睡熟了一般,再不能起来要求她自己的一份儿了吧!哦,生命是多么不值钱啊!这也就是我们大家的下场啊。他们哭得那么长久,甚至在他们伴着死者到墓地去的时候,他们的悲哀和醉意都还没有消失。
全村的人都来远远地参加这个葬仪。有些人瞧着这么滑稽的场面而狂笑。提莫尼的朋友们肩上扛了棺材走着,耸呀耸的使那木盒子狂暴地摆动得像一只折了桅杆的破船。提莫尼跟在后面走着,腋下挟着他那离不开的乐器,看他的神色老是像一条因为头上刚受到了狠狠的一击,而快要死去的牛。
那些顽童在棺材的周围叫呀跳呀,仿佛这是一个节日似的;有些人在暗笑,断定那养孩子的故事是个笑话,而醉女之死也只是为了烧酒喝得太多的缘故。
提莫尼的大滴的眼泪也使人发笑。啊!这个该死的流氓!他隔夜的酒意还没有消失,而他的眼泪也无非是从他眼睛里流出来的酒……
人们看见他从墓地回来(为了可怜他,才准他在那里埋葬这“女流氓”),然后陪他的朋友们和掘墓工人一道走进酒店去……
从此以后提莫尼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他变得消瘦、褴褛、污秽,又渐渐地给烧酒淘坏了身子……
永别了,那些光荣的行旅,酒店中的凯旋,广场上的良夜幽情曲,迎神赛会中的激昂的音乐!他不愿再走出倍尼各法尔,或是在赛会中吹笛了;最后连他的鼓手也给打发走啦,因为一看见他就有气。
也许在他的凄郁的梦中,看见那个怀孕的醉女的时候,他曾经想到以后会有一个生着无赖汉的头脑的顽童,一个小提莫尼,打着一面小鼓,合着他风琴的颤动的音阶吧?可是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认识过爱情而重又坠入了一个更坏的境遇;他认识过幸福而又认识了失望:这是他在未认识醉女前所不知道的两样东西。
在有日光照耀的时候,他像一只猫头鹰似的躲在家里。在暮色降临时,他像小偷似的溜出村庄,从一个墙缺口溜进墓地,当那些迟归的农夫荷着锄头回家的时候,他们听到一缕微细、温柔而又缠绵的音乐,这缕音乐似乎是从坟墓里出来的。
“提莫尼,是你吗……”
这位音乐家听到那些以向他问讯来消除自己的恐怖的迷信者的喊声后,便默不作声了。
过后,等到脚步走远而夜的沉寂又重来统治的时候,音乐又响了,悲哀得好像一阵惨哭,好像一个孩子的呜咽,在呼唤他的永远不会回来的母亲的时候那样……
女罪犯
伊巴涅斯
拉斐尔在那狭隘的牢房里已经关了有十四个月了。
他的世界便是那四堵白得像骨骼一样的墙——这些使人悲哀的墙,他连上面的裂缝都记熟了。他的太阳呢,就是那扇高高的天窗,而窗上的铁栅又把那一块青天切开了。他的牢房有八尺长,他占据的地方却还不到一半,都为了这该诅咒的,老是华啷华啷响的铁链;它的铁环一直嵌进了他的脚骨,而且几乎跟他的肉互相结合在一起了……
他已被判了死刑。当他们在马德里最后一次翻阅他的案子的时候,他在那里好像被活埋似的度过了几个月,不耐烦地等待着绞架的绳索一下子把他从苦痛中解放出来的那个时刻。
最使他气愤的,是地面和墙上的干净,地面每天都要打扫,而且还要用水清洗,无疑地是要使潮气渗过草席,再一直钻进他的骨头里去;墙上不让留一点灰尘……他们甚至把囚犯的肮脏的伴侣都给夺去了。他简直是孤独寂寞到了极点……假如能有几只老鼠进来,他准会因为和它们分食他那少得可怜的口粮而得到安慰,他准会对它们讲话,像对那些善良的伙伴讲话一样;要是他能在屋角里遇见一只蜘蛛,他准会喂养它来消磨时间。
他们不愿意在这个坟墓里除他之外再有第二个生物。有一天,一只瓦雀在铁栅前出现了,那副神情像一个顽皮的孩子。这光明和天空的流浪者在啁啾着,好像表示它看见了在它下面的、那个可怜的生物的诧异,那个可怜的生物又黄,又憔悴,在大热天还冷得不住打着哆嗦,头上包着好几层头巾,在鬓角上打着结,有一件破大衣卷到腰上。这张瘦得骨头都突出来的,惨白的,而且白得像混凝土一样的脸,一定是把它吓着了,它摇动着羽毛飞去了,好像在逃避那从铁栅里透出来的坟墓和烂羊毛的臭味一样。
那惟一的把生命重新唤起的声音,就是别的犯人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所发出来的声音。那些犯人至少还能看见自己头上的自由的天空。他们不光是从一个小墙洞呼吸空气;他们的腿是自由的,他们还可以随便谈话。就是在牢狱里不幸也有等级的。拉斐尔明白人类是永远不能满足的。他羡慕那些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人,他以为他们的地位是最值得羡慕的;而那些人呢,他们却又羡慕那些在外面的,享受着自由的人;而那些过路人呢,也许对自己的命运也觉得不满足,又奢望着,谁知道是奢望着什么呢?那么自由竟有这样的好啊!……他们真应该来做做囚犯。
拉斐尔要多么不幸有多么不幸。在绝望中,他曾经企图挖一条地道逃掉,而现在对他的监视紧起来了,一刻也不放松,叫他真受不了。他曾经想用单调的声音来唱他从母亲那里学来的现在只记得几句的颂歌。他们却叫他闭嘴。难道他是想要人家把他当做疯子吗?喂,不准响!他们要把他看守得完全没有缺点,肉体上和灵魂上都够健康,使刽子手不至于会来收拾一个有病的人。
疯子!他可不愿意做疯子!可是,监禁,不能移动,再加上又不够又很坏的口粮,把他给制服了。十四个月来他对按规定必须要点的灯火还不能够习惯,他合上眼睛,在灯光的搅扰下,他常常会有幻觉;有一种狂妄的思想时常在折磨他:他以为他的仇敌们,还有那些要弄死他的不相识的人已把他的胃给倒了过来;这种使他受不了的阵阵的剧痛便是因此而起的。
白天里,他不停地回想着他的过去。可是他的记忆很乱,乱得使他以为在想别一个人的历史。
他想起了在头一次因为开枪伤人而关到监狱里以后,他重新回到那小村庄的故乡,他想到他在那儿的名声,村上酒店里的对他一举一动都很赞赏的许多主顾:“这个拉斐尔,多么野啊!”村庄上最美丽的姑娘决定做他的妻子,因为她怕他还甚于爱他;市参议员们奉承他,委他做乡村警察,又鼓舞起他的粗野劲头,使他手里拿着枪在选举中为他们卖力。他在整个村里横行霸道;他使“其余的人”,被打败的那一派的人害怕;可是,到后来那些人对他也并不怎样害怕了,他们拉拢了一个爱说大话的人,这人也是从牢狱里回来的,他们把他安排在拉斐尔的对面。
他妈的!职务的尊严成问题了;应该教训教训这个夺他面包的人。他等候着,终于用枪弹重伤了他,又用枪柄把他打死,免得他叫喊和颤动。后来……这些事情给人知道了!……结果是:监狱,在那儿他又遇到他的旧伙伴;随后是审问;从前那些怕他的人都来告发他,报复他们过去给他弄得提心吊胆的仇恨。最后那可怕的判决书到了,接着是他度这可诅咒的十四个月的监禁,老等着应该从马德里来的“死神”,可是无疑的这“死神”一定是坐马车来的,它来得这样慢!
拉斐尔并不是没有勇气。他想起了约翰·保尔德拉,想起了叫“勇士”的法朗西思哥·艾斯带彭,想起那些英武的骑士,有许多故事诗都是歌颂他们的崇高的事迹;他们时常使他兴奋,他觉得自己也够得上像他们一样地从容就死。
可是有几个夜里,他好像被一种隐藏着的弹力牵动似地惊醒了,他的铁链便发出凄凉的叮当声来。他像孩子般地呼喊着,随后立刻又懊悔自己的懦怯,想止住自己的呻吟,可是又办不到。在他身上呼喊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害怕而且想哭的不相识者。他喝了六杯在监狱里叫做咖啡的,辛烈的稻子豆和无花果的汁,然后才平静下去。
从前那个盼望着死的,等待着快些结束生命的拉斐尔,现在只剩下一个躯壳了。在这个坟墓里长成的新的拉斐尔,却满怀恐惧地想着十四个月已经过去了,想着死不可避免地走近来了。他情愿安心地忍耐着再过十四个月这种可怜的生活了。
他害怕;他觉得那剥夺他生命的时刻接近了,他到处看见它:在那些出现在牢门边的好奇的脸上,在神父的来临上。神父现在每天下午都来看望他,就像这间臭气熏人的牢房是一个最适于谈话和吸烟的地方似的。不好啊,不好的预兆啊!
探访者的问题是最使人不安的了。拉斐尔是一个好基督徒吗?“是的,我的神父。”他尊敬教士,而且他还从来没有缺少过对于他们应有的供奉。人们对他的家属也没有可以指责的地方;他家里的人都曾经到山上去保卫合法的国王,因为那村庄上的教士曾经这样地命令过。而且为了证实他的虔诚,他从遮住他胸膛的破衣裳里面掏出一个肮脏的小包,里面包着布做的护身符和奖章。
随后神父跟他谈到耶稣。耶稣尽管是上帝的儿子,他当时所处的环境是跟他今天所处的环境一样。这个譬喻叫这个可怜的人高兴了。多么光荣啊!……可是,虽然受着这一类命运相似的话的阿谀,他总还希望这种命运能够实现得越慢越好。
那可怕的,像晴天霹雳一般震出来的消息的日子来到了。在马德里的一切事都结束了。“死神”到了,可是这一次是以最快的速度来到的,是由电报传达过来的。
当一个职员对他说,他的妻子带了在他下狱期中生产的女孩在监狱周围徘徊着,请求和他见面的时候,他不再怀疑了。她既然离开了村庄到这儿来,那么“这件事”一定就在目前了。
有人叫他请求特赦,他便发狂般地紧抓着这所有不幸的人的最后的希望。别人可不是已经成功了吗?为什么他不可以呢?对马德里那个善良的妇人[8]来说,救他一条命是算不了一回事的!不过签一个小小的字罢了。
而且对所有的为了好奇或是责任而来的忧伤的访问者:律师,教士,新闻记者,他都会用恳求似的声音抖索索地问,好像他们都能救他一样:
“您以为怎么样?她会签字吗?”
第二天,无疑地,他会给牵到他的村庄去,被看守着又绑缚着,好像一头牵到屠宰场去的牲口一样,刽子手已经带着家伙等候在那里了。他的妻子,在监牢的门口已经等待了好几个钟点,等待着他出来的时候和他见一面。她是一个强壮的棕色头发的女人,嘴唇很厚,两道眉毛是连接着的,而且当她摇动着她的蓬大的,层数很多的裙子的时候,便有一种牲口房里所特有的辛烈的气味散发出来。
她落到这个地步好像吓昏了。在她恍惚的目光中,可以看出惊愕的成分多于悲哀的成分;一看那紧贴着她宽大的胸部的婴孩,她便要哭了。
“主呀,多么大的全家的耻辱啊!她早知道这个人要如此收场的!要是这孩子不生下来就好了!”
那神父想法安慰她。她为什么要听天由命呢?她一旦做了寡妇以后,还能遇上一个使她更幸福的男人。这种想法似乎使她重新有了生气;她甚至谈到了她头一个爱人,一个很好的孩子,他从前是给拉斐尔吓跑的,现在不论在村庄里或是在田野间,他总是接近她,好像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似的。
“不!男子倒并不缺少。”她平静地说,甚至想微笑了。
“可是我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假如我要和另外一个人结婚的话,我一定要在教堂里举行婚礼的。”
她注意到教士和狱卒们的惊异的目光,又回复到现实的悲哀里了,于是她的被迫淌出的眼泪淌得比以前更多了。
傍晚时消息到达了。赦免的命令已经签了字。拉斐尔仿佛亲自看见的,那住在马德里一切豪华之中的贵妇人就像是一位供在神龛上的圣母,给电报和恳求说软了心,赦免了这囚犯的死罪。
这桩赦免的新闻在狱中一切的囚犯之间都传遍了,大家好像有人已给他们都签了赦免命令似的兴奋。
“快乐些吧,”那教士对被赦免的罪犯的妻子说,“他们不会把你的丈夫处死了;你也不会做寡妇了。”
这少妇默默不响。在她的脑子里有无数的思想似乎在慢慢地生长出来,她极力想排除它们。
“好!”最后她很安静地说,“他什么时候出狱呢?”
“出狱?你疯了吗?永远不会了。他能够活命已经应该很高兴了。他将被解送到非洲去做苦工,因为他还年轻力壮,他很可以再活个二十年。”
这还是第一次,这妇人尽情地哭了。可是她是由于失望、愤怒而哭的;悲哀的成分呢,却一些也没有了。
“喂,太太,”教士发怒了,说,“这简直是贪心不足了,我们已经救了他的命,你懂得吗?他已经不被判处死刑了……你还抱怨什么呢?”
那妇人不哭了。她的眼睛含怒地闪耀着。
“好!让他们不把他处死吧……我很快乐。他已经有命了;可是我呢?”
在一个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她呜咽起来,呜咽使得她棕色的,火热的皮肉颤动着,她又加上一句话:
“那么,我,我是女罪犯了!”
疯狂
伊巴涅斯
居民们从郊野的各个方向,跑到巴思古阿尔·加尔代拉的茅屋来了:他们怀着又激动又害怕的复杂心理走进了茅屋的门。
“孩子怎样了?好些了吗?”那个被自己的妻子,妻妹们,远亲们(他们都是为了那件不幸的事而聚集拢来的)包围着的巴思古阿尔,又忧郁又满意地接受着那些邻人们对他儿子健康的同情话——是的,他好些了!两天来这件把全家闹得昏天黑地的可怕“东西”已经不来折磨他了。而那些沉默寡言的农民——加尔代拉的朋友们,正如那些激动得喊出声来的多嘴妇人一样,把脸伸到卧房的门里,胆怯地问:“你怎样了?”
加尔代拉的独子就在那儿,有时遵照他母亲的命令躺着,他母亲认为病人不可能不需要肉汤和静卧;有时坐着,手托着腮帮,眼睛呆望着房里最黑暗的角落。那父亲呢,当他独自个的时候,便皱起粗大的白眉毛,在那荫蔽着他房门的葡萄棚下踱来踱去,或者由于习惯,会向附近的田亩看上一眼,可是他却绝对没有弯下身去拔那已在田里长出来的野草的心情了。这片靠了他的血汗的力气才变得肥沃的地,现在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结婚很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这是一个刚强的孩子,像他一样地勤勉又不多说话。他是一个不用命令和威吓就能尽自己的责任的农民,而且当要灌溉,要在星光下就给田亩灌水的时候,他从来不会不在半夜里醒过来的;清早一听见鸡啼,他便会立刻从他的铺在厨房里的一张长凳上的、孩子睡的可爱的床上掀开被窝和羊皮,跳起来,套上他的草鞋。
巴思古阿尔老爹从来没有对他面露微笑。他父亲是拉丁式的父亲[9],家里的可怕的主人,他在工作之后回来独自进食,由他妻子带着服从的态度站立着侍候。
可是在这无上的家主的严肃的面具之下,却深藏着对于这个儿子——他的最好的作品的无限宠爱。他驾榻车驾得多么敏捷啊!他使唤起锄头来,一上一下的那么用劲,好像把他的腰带都要崩断了,他的衬衫湿得多厉害啊!谁能像他一样地骑驴子不用鞍子,而且姿势优美地只用草鞋尖儿往那畜生的后腿上一碰就跳上了驴背呢?而且这个种地的人既不喝酒又不喜欢和别人吵嘴。当征兵抽签时,他运气好抽出一个好数目来;在圣约翰节,他又就要和附近的一个庄子的一个姑娘结婚了。那时她不会不带几块田地到她公婆的茅屋里来的。巴思古阿尔老爹所梦想着的是一个快乐的将来;幸福,家族的传统能够光荣而平稳地延续下去。当他年老的时候,另一个加尔代拉会在他祖先垦肥了的土地上耕作着;那时有了一大群逐年增加的孩子,那些小“加尔代拉”会在驾着犁的马的周围玩耍着,会带着几分害怕的看着他们的言语简单,老眼里流着泪水的,坐在茅屋门前晒太阳的祖父!
主啊!世人的幻想是怎样地消灭了啊!……礼拜六那一天,小巴思古阿尔半夜从他未婚妻的家里回来,在田野的小路上有一条狗咬了他;一头坏畜生,它一声不响地从芦苇丛里窜出来,而且正当那年轻人俯下身去拾石子掷它的时候,它已经在他的肩头很深地咬了一口。他的母亲,她是每夜当他去探望未婚妻的时候,总要等着给他开门的。那夜一看见他肩头的半个乌青圈儿和红红的狗牙齿印,她不由得惊喊起来,急匆匆地跑进茅屋里忙着准备汤药和敷药。
那孩子见了这可怜妇人的着慌样儿,哭起来了。“不要响,妈妈,不要响!他被狗咬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他身体上还留着许多狗牙齿印,那是在他儿童时代,他到园子里去的时候向茅屋的狗抛石子的结果。加尔代拉老爹由于过去的经验却在床上毫不紧要地说:明天他的儿子可以上兽医那儿去。兽医会用烙铁在他的伤口烙一烙,那便什么事情也没有了。这就是他的命令,没有商量的余地。
那年轻人是那些开辟伐朗西亚的摩尔人的好子孙,他镇定地让人给他施行手术。一共是四天的休息。就是在这四天的休息中,这个勤劳的人还要带着伤想用他痛楚无力的手臂去帮助他的父亲。礼拜六,当他在日落后到了他未婚妻的田庄上的时候,人们总是问着有关他健康方面的消息:
“喂!那个伤处现在怎样了?”他在他未婚妻的询问的目光下快乐地耸耸肩膀,随后这一对儿便在厨房的尽头坐了下来。他们在那儿互相脉脉含情地对看,或是谈论些买家具和新房里的床的事情,他们俩谁也不敢挨近对方,坚持着严肃的态度;正如他未婚妻的父亲笑着所说的一样,他们在彼此之间让出了一个可以“操镰刀”的地位。
一个多月过去了。只有做母亲的还没有忘了那桩意外之事,她焦虑地看着她的儿子。啊啊!圣母啊!郊野似乎已被上帝和圣母遗弃了!在当伯特拉的茅屋里又有一个孩子给疯狗咬了一口,现在正活受着地狱般的痛苦。村庄里的人都怀着恐怖去看那可怜的孩子。这是受到同样不幸的母亲所不敢去看的景象,因为她想着自己的儿子。啊!假如这个小巴思古阿尔,这个像一座塔似的结实高大的小巴思古阿尔有了跟那个不幸者同样的命运呢?
一天早晨,小巴思古阿尔不能从他睡着的那条厨房里的长凳上起来了。他的母亲扶他上了那张占据卧房一部分地位的婚床,那卧房是茅屋里最好的一个房间。他发着烧,在被狗咬过的地方感到痛得厉害;一阵阵的寒噤来个不停,他牙齿打着牙齿,而眼睛又给一层黄黄的翳遮黑了。那时,本地最老的医师霍赛先生骑着他颠簸的老驴子,带着他的百病万灵药和渗过脏水的缚伤口的绷带来到了。一看见病人,他就皱了皱脸。这病是厉害的,非常厉害的!这病只有那些伐朗西亚的名医才能医治,他们比他懂得多。
加尔代拉驾起他的马车,把小巴思古阿尔送上马车。那个孩子的病的发作期已经过了,他微笑着,说只感到一点儿刺痛了,回到家里,做父亲的似乎比较安心了。一个伐朗西亚的医师给小巴思古阿尔扎了一针。医师是一个很严肃的人,对病人用好话劝慰了一番,但是又一边盯着他看,一边埋怨他这么晚才来找医生诊治。
在一礼拜内,这父子两人每天都到伐朗西亚去。可是有一天早晨,小巴思古阿尔不能动弹了。病又发作了,比前一次更凶,使那可怜的母亲吓得叫起来。他的牙齿轧轧地响,他叫喊,嘴角喷出泡沫;他的眼睛似乎肿了,发黄而凸出,像两粒很大的葡萄。他的肌肉抽动着,站起身来;他的母亲攀住他的颈项而且惊喊着;加尔代拉,那沉默而镇定的力士呢,却沉着地用力紧紧抱住小巴思古阿尔的手臂,并且强迫他躺下来不要动。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那母亲哭着。
啊!她的儿子,她几乎认不出他就是她的儿子了。在她看来,他似乎已是另外一个人了。从前的他现在只剩下了一个躯壳,就好像有一个恶魔附在他的身上,折磨着从这母亲肚子里出来的一块肉,并且在这不幸者的眼睛里燃着了不吉祥的光芒。
随后他又安静下来,显得疲惫不堪。所有邻近的妇女们都聚集在厨房里,谈论病人的命运。她们又骂那个城里的医师和他的见鬼的扎针。是他把病人弄到这种地步的;在未经他诊治以前,孩子已经好得多了。啊!这个强盗!而政府竟不惩罚这种败类!不,除了那些老的药方以外,没有别的药方,那些老的药方是经过好多代人的经验而得到的良药,他们出生在我们以前,当然要比我们知道得多得多。
有一个邻人去请教一个年老的巫婆,她专医被狗和蛇咬伤或是被蝎子蜇伤。一个邻妇去拉来了一个眼睛瞎得几乎已经看不见了的老牧羊人,他能不用旁的东西,只用自己的唾沫在病人受伤的肉上画一个十字便会把病给治好。
草药和用唾沫画的十字又重新带来了希望。可是忽然人们看见那个几小时不动又不作声的病人老是向着地上呆看,好像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件莫名奇妙的东西用一种渐渐增加的力慢慢地攫住了他。立刻病又发作起来了,便把怀疑投到那些争论新药的妇女们的心中去了。
他的未婚妻带着她处女的眼泪汪汪的棕色的大眼睛来了;而且,很怕羞地走到病人身边去,她还是第一次敢于握住他的手。这种大胆使她肉桂色的脸儿都羞红了。“你怎样了啊?”而他呢,从前那么多情,却挣脱了这种温柔的紧握,掉过眼睛去,不看他的情人;他在找躲避的地方,好像自己在这种状态中是很可羞的。
做母亲的哭了。天上的王后啊!他的病很沉重了,他快要死了……假如我们照那些有经验的人所说的那样,能够知道咬他的是哪条狗,割下它的舌头来制药,那有多么好啊!……
上帝的愤怒好像在郊野上降落下来。又有许多狗咬了人!人们也不知道在那些狗里哪几条是有毒的,人们以为它们全是疯狗!那些给关进在茅屋里的孩子从半开的门里用恐怖的眼光望着广大的平原;妇女们需要成群结队,才敢战战兢兢地走那些弯曲的小路,一听见芦苇丛后有狗的叫声就都加紧了脚步。
男子们假如看见自己的狗流馋唾,喘气,而且露着悲哀的样儿,就马上怀疑它们是疯狗。那猪兔犬——打猎的伴侣,那守门的小狗,那系在马车边当主人不在的时候看守马车的可怕的大狗,都毫不例外地受人注意着;或是在院子的墙后面干脆地给人打死了。
“在那边!就在那边!”这一间茅屋里的人向那一间茅屋里的人叫喊着,目的在互相通知有一群叫着的,饥饿的,毛上沾满了污泥的狗,它们被人日夜不停地追赶着,在它们眼睛里发出受人捕捉时才有的那样发疯的光芒。郊野里似乎流过了一阵寒潮;茅屋全都闭上了门,还竖起了枪。
枪声从芦苇丛里,长着很高的草的田野里,茅屋的窗户里发出来。当到处给人追赶的流浪的狗飞奔着向海边逃去的时候,那些驻扎在狭窄的沙带上的税警便向它们一齐瞄准射出一阵排枪来:那些狗掉转身去,正当它们企图打从手里拿着枪追赶它们的那些人旁边窜过去的时候,便在河道边遗留下许多的尸体了。晚上那远远的枪声便统治着整个幽黑的平原。凡是在黑暗中活动着的东西都要挨一枪,在茅屋的四周步枪以震耳的吼声应答着。
人们怀着它们他们共同的恐怖,都躲避起来了。
天一黑,郊野里便没有了亮光,小路上没有了活的生物。好像“死亡”已经占领了这黑暗的平原一样。一个小小的红点,好像是一颗光滢的泪珠,在这片黑暗的中央颤动着:这是加尔代拉茅屋里的灯光。在那儿,那些围着灯光坐着的妇女都在叹息,她们带着恐怖,等待着那病人的刺耳的喊声,他的牙齿的相打声,他的肌肉在那双控制他的手臂下扭曲着的声音。
那母亲攀着这使人害怕的疯人的颈项。这一个人眼睛这样突出,脸色这样发黑,像受宰的牲口一样地痉挛着,舌头在唾沫间伸出来,像渴得非常厉害似的喘息着,他已经不是“她的儿子”了。他用那绝望的吼声呼唤着死神,把头往墙上撞,还想咬着什么;可是没有关系,他仍旧是她的儿子,她并不像别人一样地怕他。那张威胁人的嘴在沿着泪水的憔悴的脸儿边停住了:“妈妈!妈妈!”他在他短短的恢复理智的时候认出她了,她应该不怕他的。他也决不会咬她的!当他要找些东西来满足狂性的时候,他便把牙齿咬进自己胳膊的肉里,拼命地咬着,一直要咬到流出血来。“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母亲呻吟着。
于是她给他的痉挛着的嘴上抹去了可以致人死命的唾沫,然后把手帕又放到自己眼睛边去,一些儿也不怕传染。那严厉的加尔代拉也绝不介意病人对他望着的那双威吓人而且狂暴的眼睛。小巴思古阿尔已不尊敬自己的父亲了,可是那个力大无比的加尔代拉却一点也不在乎他儿子的狂性,当他儿子想逃走,仿佛要把自己的可怕的痛苦带到全世界上去似的时候,那父亲便把他紧紧地抱住。
在一次病发作跟另一次发作当中,已经没有很长的平静的时期了:差不多是继续不断地发作了。这个为自己咬伤的,体无完肤的,流着血的疯子老是吵闹着,脸儿是发黑的,眼睛是闪动而发黄的,完全像一头怪兽一样,一点也不像人了。那老医师也不问起他的消息。有什么用呢?已经完了……妇女们失望地哭泣着,死是一定的事了。她们所悲恸的只是:那等待着小巴思古阿尔残酷牺牲的时间很长,可能还要几天。
在亲戚朋友之中,加尔代拉找不出能帮助他来降服病人的大胆的人。大家都怀着恐怖望着那扇卧房的门,好像门后就藏着一个极大的危险一样。他们在小路上跟河道边冒着枪弹的险,那倒还算得上男子汉大丈夫;而且一刀可以还一刀,一枪可以还一枪。可是,啊!这张喷着唾沫的嘴,它会咬死别人的!哦!这种无药可救的病,得了这种病,人们便在非常大的痛苦里抽搐,正如一条被锄头砍成两段的蜥蜴一样!……
小巴思古阿尔已不再认识自己的母亲了。在他最后一次清醒的那几分钟里,他用一种温柔的粗暴行为把她推开。她应该走开!他深怕害了她,她的女朋友们便把她拉到房外去,在厨房的角落里用力按住她。
加尔代拉用他快要消失的意志的最后的力晕把病人拴在床上。当他用力将绳索把这个年轻人敷在这张他出世的床上敷得不能动的时候,加尔代拉的粗大的白眉毛颤动着,而他的眨动着的眼睛被泪水打湿了。他好像是一个在埋葬他儿子,为儿子挖掘坟穴的父亲一样。那病人在坚硬的手臂里发疯似地扭着,挣扎着;加尔代拉非得用一番很大的力气才能把他镇住在勒到他肉里去的绳索之下。活到这么大的岁数,到后来还不得不干这种事情!他创造了这个生命,可是现在,被种种无补于事的痛苦所吓倒了,只希望这个生命灭亡得越快越好!
……上帝啊!为什么不立刻结果了这不能避免死亡的可怜的孩子呢?
他关上了卧室的门,想逃避这种刺耳的叫声带来的恐怖;可是在茅屋里,这种疯狂的喘息不绝地响着,那母亲的,那围着垂灭的灯火的邻妇们的哭声,跟病人的喘息正闹成一片……
加尔代拉跺着脚。“女人们,不要响!”可是别人不服从他,这还是第一次。于是他走出了茅屋,避开了那搅成一片的悲哀声。
夜降临了。他的目光落在天边的表示白昼消逝了的那狭长的一条黄颜色上,在他的头上,星光闪耀着。那些已不大看得分明的茅屋里都发出了马嘶声,狗叫声,母鸡呼雏声;这些都是动物的在睡眠以前,一天里最后一次的惊动。这粗野的人在这平凡的,对于生物的哀乐没有感觉的自然界里,只感到一种空虚。那么,他的悲哀与那在高空临视着他的点点星光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远远的病人的喊声又透过了卧房开着的小窗重新来到他的耳边了。他当年做父亲的温柔的回忆都兜上心头来了。他回想起那时抱了年纪太小而常常害病的,啼哭着的孩子在房里踱着步的不眠之夜。而现在这孩子还呻吟着,可是没有希望了,在那提前的地狱的酷刑里呻吟着,等待着死亡来解决。加尔代拉做了一个害怕的手势,把双手捧住自己的额头,好像要赶走一个残酷的念头一样。随后他似乎又踌躇起来了。
为什么不呢?
“为了他不再受苦……为了他不再受苦!”
他走进屋子去,立刻又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他那支双响的旧枪。他向小窗前跑去,好像怕后悔似的,然后把枪伸进小窗去。
他还听见那痛苦的喘息声,牙齿的相打声,凶恶的吼声,这些声音都是很近而且清晰的,好像他就在那不幸者的身旁一样。他的眼睛已经习惯黑暗了,看见那在黑黝黝的房间里的床,那个跳动着的身体,那张在绝望的痉挛中忽隐忽现的惨白的脸儿。
他从小在郊野里长大,除了打猎没有别的娱乐,他用不着瞄准就可以把鸟打中,现在也害怕着自己手的颤抖和脉搏的跳动了。
那个可怜的母亲的哭声使他回想起许多久远的,很久远的——到现在已有二十二年了!——当同她在这一张床上生下这个独子来的时候的那些事情。
什么!便这样了结嘛!他用噙着泪水的眼睛望着天空,天是黑的,黑得可怕,一颗星也没有。
“主啊!为了他不再受苦!为了他不再受苦!”
于是,他一边念着这几句话,一边端起枪来,随后便用一只发抖的手指扣着扳机……两下可怕的枪声响了……
哀愁的春天
伊巴涅斯
年老的笃福尔和那少女是他们那个被不停地出产弄得贫瘠了的花园的奴隶。
他们又可说是两株生长在这块并不比一方手帕大些(这是他们的邻居说的)的地上的树木;从这地上他们用劳力去换取他们的面包。人们看见他们不息地弯身在地上,而那少女,虽然看来弱不禁风,也像一个真正的佣工般地工作着。
人们称她为鲍尔达,因为笃福尔老爹的已死的妻子为了要使她没有孩子的家庭快乐,才从育婴堂中领了她来。她在这个小小的花园里长大起来一直到十七岁,可是她肩膀很狭,胸口凹进去,而且背脊弯曲,非常的弱,看起来只有十一岁。这小姑娘干咳着;这种干咳不断地消耗她的体力,叫邻近的女人们和同她一道到市上去的村女们为她不安!任何人都爱她:她是这般地勤劳!在黎明以前,人们已经看见她寒颤着,在采蛇莓或是剪花枝了。当轮到笃福尔老爹灌溉时,黑夜里她勇敢地拿起鹤嘴锄在灌溉用的河沟边上掘出一道水路,让那干渴又焦炙的泥土带着一种满足的咕噜咕噜的声音把水吸尽。当送货到马德里去的那些日子,她便像个疯子似的在花园里跑来跑去地加紧采摘,一捧捧地将那些石竹花和蔷薇花抱出来交给那些包捆货物的人装进大筐子里去。
要依靠这样一小块地来生活,就得想尽一切的办法,不要让那块地休息片刻,要像对付一头吃到鞭子之后才肯走的不驯良的牲口一般地对付它。这只是极大的地产中的一小块地,那大地产以前是属于一个修道院的,革命以后,捐助的财产取消时才将它分成一块块的。现在那渐渐扩大起来的城市,由于新建房屋的关系强迫要把这个花园消灭,而笃福尔老爹在不断地咒骂这块负心的土地时,一想到那地主被利饵所引诱,可能决定把它卖掉,他便颤栗起来了。
笃福尔老爹在那块地里工作已有六十年了:“他的血汗全部花在那里!”没有一块泥土是没有出息的!这花园虽然这样地小,可是立在花园中央,看不到墙,它们都给树木和花草的乱丛所遮住了:山楂子树,木兰花,石竹花的方形花坛,月季花丛,素馨花和西番莲的稠密的花架:一切可以生利的东西,因为城里人的呆傻而值钱的东西。
那个对于自然的美没有感觉的老人,会把花枝像野草般地一把把地割下来,又把那绝好的果子满装在塌车上。这个不知满足的吝啬的老人牺牲了那可怜的鲍尔达。在咳的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只要稍稍地休息一下,她就听到那些威吓的话,或是肩头上挨到一块作为凶恶的警告的泥土。
她的邻近的那些女花园匠都代她抱不平。他正在弄死这个小姑娘:病沉重起来了。可是他总用着那老一套的回答:工作是应当有劲儿的。到了圣约翰节和圣诞节需要付地租的时候,地主是不会听你讲道理的。这小姑娘的咳嗽也不过是习惯的事:因为她每天吃一磅面包和蒸饭罐中的她的一小份儿,有时甚至是极好的食物,譬如葱头烧的大肠啦。礼拜天,他让她去散散心,还把她像一位贵女似的送去做弥撒。不到一年之前他曾给她三个贝色达买了一条裙子。况且,他不是她的父亲吗?那年老的笃福尔正如一切拉丁族的农民一样,用古罗马人的方式来做父亲的……对于他们的子女操有生死的大权;他在心底无疑地怀着慈爱,但只采用了皱眉有时是棒打的方式来将那慈爱表现出来……
可怜的鲍尔达从来不出怨言。她也很愿意努力工作,可以不失去这块小小的地;因为在这块地的小径中,她似乎还看见那个年老的女花园匠的打补丁的短裙飘拂,她管这个人叫母亲,当她被她的粗糙的手所抚爱的时候。
她在世上所爱的一切都在这里:那么从小就认识她的树木,那些在她无邪的灵魂中唤醒了的一种广泛的母性观念的花。它们全是她的儿女,是她儿时惟一的洋娃娃。每天早晨她看见开了新的花朵,总要同样地感到一番惊异。她看着它们生长,从它们畏怯地像躲藏似地收紧了它们的花瓣的时候,一直到它们用一种忽然的大胆吐放它们的色彩和芬芳的时候。
那花园为她奏出一支没完没了的交响曲,在这支交响曲中,色彩的和谐混合到那树木的噪响里,混入了繁生着蝌蚪又给叶子遮住的,像一条牧歌的溪流般发着声音的泥沟的单调歌声中去。
在烈日当空,当老人去休息的时候,鲍尔达来来往往地走动着,欣赏着她家里的人的种种美丽,它们都穿上节日的衣裳来庆祝新春。多么美丽的春天!无疑地,那仁善的上帝已离开天堂降临到人间来了。
那些白锦似的略带憔悴的百合花直立着,正跟可怜的鲍尔达有好多次在画图中欣赏过的在装扮着去赴舞会的小姐一样。那些肉色的茶花使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温柔的裸体,那些懒懒地伸展身体的贵妇人……那些紫罗兰做着媚态躲藏在叶子里,从它们的芬芳中告诉人们它们是躲藏在什么地方。那些黄色的雏菊散布着,好像是失去了光彩的金纽子;还有那些石竹花正像一群戴红帽子的革命的人,遮满了花畦还向小径进攻。在上面呢,木兰花摆动着活像象牙香炉般的白色杯子,吐出一缕比寺院的香更馥郁的香气。而那些蝴蝶花——狡猾的魔鬼——在将它们紫色天鹅绒的帽子和生有胡子的脸儿从丛叶中间伸出来,好像在眨着眼睛对少女说道:
“鲍尔达,我的小鲍尔达,我们被太阳烤坏了,看上帝的面上!弄些水来吧……”
是的,它们是这样在说;鲍尔达是用眼睛而不是用耳朵听到它们说的。虽然她的背脊疲乏得像要折断了,她还是跑到水沟边去灌满了喷水壶,给这些无赖行个洗礼。它们呢,在淋浴下感激地向她鞠躬。
在割花枝时她的手是时常颤抖的。她宁愿让它们在原处枯干,可是必须赚钱,而且为了这个缘故就得装满由那些人们运往马德里去的筐子。
她很羡慕那些能出门的女人。马德里……那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呢?她看见一个跟仙境相似的城市,有华丽得像童话里所说到的那样的宫殿,灿烂的磁厅,磁厅里的明镜反映出万道光芒,她还看到许多贵妇们,美丽得跟她的花朵一样。这种幻景是这样的生动,她相信自己在从前,在她没有出生以前都完全看见过。
在那个马德里有位年轻的先生——地主的儿子,当他幼小的时候是常和她在一起玩耍的。可是去年夏天当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漂亮的青年来看看地产时,她一见他便羞得躲避开去了。哦!温柔的记忆啊!她只要一想起他们儿时的两人一块儿坐在一个河堤上,听人讲那个被人轻蔑,后来忽然变成一个漂亮公主的灰姑娘的故事的时候,她的脸儿就红了。
那些被弃的女孩子总是做的那些梦,于是用它的金翅膀来抚摩她的前额了。她看见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花园门边,正如同传说中一样有个美丽的妇人喊她道:“我的女儿!……我终于又找到你了!”随后她有了华丽的衣服和一所宫殿做她的住所;最后,因为不是在任何时候都有王子可以嫁的,所以她心满意足地嫁给了这位“年轻先生”。
谁知道呢?可是当她梦想最热烈的时候,现实却利用一个野蛮的方式来唤醒她;这便是老笃福尔掷过来的泥块,同时他还用一种严厉的声音向她喊道:
“快啊!时候到了。”
于是她重新又工作起来,重新又折磨大地,大地的抱怨是开遍了鲜花。
白热的太阳燃烧着那花园,竟使树皮都要爆裂了!在凉爽的早晨那些劳动者恰像在午时一样地挥汗工作着;然而鲍尔达是渐渐地瘦下去,而且她的咳嗽也在厉害起来。
她怀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吻着那些花朵,她憔悴的脸上的气色和生命力都仿佛给那些花朵偷走了。
谁都没有想到去请医生。有什么用呢?请医生要花费好多钱,而笃福尔老爹对他们又没有信心。鸟兽没有人那么聪明,它们既不知道医生又不知道药品,然而它们身体并不比人坏。
一天早晨,在市上鲍尔达的伙伴们一边怜惜地望着她,一边悄悄地耳语。她因为有病,听觉很敏锐,她什么都听到了……她在落叶的时候要死了。
这些话在她变成了一桩烦恼。“死!”好吧!她听天由命!她只担心那个将要孤独无助地留在世上的可怜的老人。可是她希望至少能像她的寄母一样死在仲春,正当那花园在狂欢中装点着最鲜艳的色彩时,而不在那大地上变得非常荒凉,树木像扫帚一般,冬天开的没有生气的花儿含愁地站在花畦上的那个季节里。
在落叶时!……她讨厌那些到了秋天叶子落光了,树枝像骷髅一般的树木。她逃避它们,仿佛它们的影子也是有害的一样。相反的,她爱那株僧侣们在上一个世纪里种下的棕榈树:像个瘦长的巨人,它的头上戴着永生的棕叶冠,像喷泉似的披下来。她疑心自己或许怀着痴狂的希望。可是对奇迹的爱培养着这些希望;可怜的鲍尔达就像那些在一座能够产生奇迹的神像下治病的人一样,总是爱在那株棕榈树下休息,她相信它尖尖的叶子会用荫影来保护她。
她这样地把春天过完了:她在那照不暖她的太阳下,看见地面上蒸出气来,好像要爆裂出一个火山口来似的。吹着那些枯叶的初起的秋风这时忽向她报到了。她越来越瘦,越来越忧愁;她的听觉是那么敏锐,连最遥远的声音都听到了。那些在她头边飞舞的蝴蝶把翅膀粘在她额头的冷汗上,好像它们要引她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似的;在那个世界里,花枝自己生长出来,一点也不窃取那扶植它们的人的生命来造成它们的色彩和芬芳。
接着来的冬雨不再淋湿那鲍尔达了。它们却落在笃福尔老爹弯曲的背上,他还是在那儿,手里握着锄头,眼睛瞪着畦沟。
他用漠不关心的态度跟艰苦服从纪律的军人般的勇气来完成他的命数。他为了要经常有东西来塞满他的食盒和偿付他的地租,他就必须工作,尽力地工作!
只剩下他独自个儿了……那小姑娘已跟着她的母亲去了。那留下给这老人惟一的东西,就是这块负心的地——这个吸人生命的恶鬼;临了还会把他带走的——常常满披着花朵,芬芳,丰饶,好像绝对没有觉得死亡经过一般!甚至一枝月季都没有枯干去伴随那可怜的鲍尔达的最后的旅程。
七十岁的笃福尔得兼干两个人的活了。他连头也不抬地,格外坚忍地掘着地,对于他周围的负心的美毫无感觉——因为他知道这是做牛马的代价——他只想那自然的美丽的产品能够卖得起好价钱,他为这个希望而兴奋着,又用出那副刈草时漠不关心的态度割着花枝!
天堂门边
伊巴涅斯
阿尔鲍拉牙的倍塞罗勒思老爹坐在酒店的门坎上,一边用他的大镰刀在地上划着一条条的线,一边斜看着那些伐朗西亚人;他们都围着那张铅皮小桌子,把酒一杯杯地倒进嘴里,还把手伸到那装满着醋腌大肠的盘子里去。
每天他怀着到田里去工作的决心从自己家里出来,可是每天魔鬼总叫他在拉达特酒店遇见一个朋友,于是一杯又一杯,他便把自己给忘在那儿,一直到正午或者甚至一直要到黑夜。
他蹲在那儿,带着一种老主顾的从容的态度。他想找些陌生人来聊聊天,还希望他们会邀他喝一杯酒,而不损害到对大人物应有的礼貌。
尽管他对工作没有兴趣和对酒店非常爱好,这老头子并不是没有长处的!他知道多少的事!……他搜集了多少故事啊!别人把他称作倍塞罗勒思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只要有一张破报纸的角落到他的手中,他总是要从头至尾拼着字母逐字将它读完为止。
听了他的故事,特别是有关修道士和修道女的故事,人们立刻爆发出笑声来了;而那拉达特也笑了,满意地看见主顾们为了祝贺他讲的故事好听,时常要打开酒桶的龙头。
有一天那些伐朗西亚人请他喝了酒,当他听到他们中间有一个人讲起修道士的时候,他便想也讲一个故事来报答他们的盛情。于是他立刻说道:
“啊,是了,那些坏蛋!……谁能够骗得过他们呢?有一回,一个修道士,连圣彼得都受了他的欺骗。”
被那些陌生人的好奇的眼光所激动,他便开始讲他的故事了。
从前在郊外“诸王的圣米歇尔”修道院里有一个修道士——沙尔伐道尔神父,他的聪明、快乐以及好脾气,受到了大家的看重。
我呢,我并不认识他,可是我的祖父记得看见他过。那位神圣的人到我外曾祖母家去过,他把手交叠在肚子上站在茅舍门前等候着巧克力茶。怎样的一个人啊!他有一百多公斤重。他做一件礼服是必须要用一整匹的布。他每天总要走上十一二户人家,而且在每一家都有他的“二两”巧克力茶。当时我的外曾祖母这样地问过他:
“你喜欢什么,沙尔伐道尔神父?嫩蛋马铃薯呢还是醋腌大肠?”
他用跟打鼾一样的声音回答道:
“拼在一起……拼在一起!”
他长得非常好看,而且老是打扮得挺漂亮。在他经过的地方,似乎都撒播下了像他一样丰满健康的种子;只要看地方上的儿童们都有像他那样血液旺盛的肤色,像他那样的满月般的脸儿以及至少可以提出三斤脂肪来的黄牛似的身体就可以证明了。
可是在那时的所谓下等人里,一切都是谈不上讲究卫生的。他们有时饿肚子,有时拼命吃一餐。有一晚上沙尔伐道尔神父也是那样地吃得太饱了,他是刚给一个长得跟他模样儿相似的孩子行完洗礼,忽然地像打起鼾来了,把整个修道院里的人都吓慌了,他像一只酒囊似的炸开了——愿你们恕我这个譬喻。
现在我们的沙尔伐道尔神父飞升到天上去了,因为他相信那里一定有一个修道士的位置的。
他来到一个全是黄金做成的,缀着珠子的大门前,那些珠子正像法官的女儿主持老小姐赛会的时候,发夹上闪闪发光的珠子一样。
“笃!笃!笃!”
“谁啊?”里面有个老头子的声音问。
“开门啊,主圣彼得。”
“你是谁?”
“我是‘诸王的圣米歇尔’修道院里的沙尔伐道尔神父。”
门上的小门打开了,圣人的头露了出来;可是他却怒叱着,而他的眼睛又从他的眼镜中投射出光芒来。诸位要晓得,因为那圣使徒是个近视眼。
“厚脸皮!”圣人说,变得狂怒了,“你来干么?快滚,流氓!这儿没有你的位置。”
“喂,主圣彼得,开门吧,天黑了。您老是爱开玩笑!”
“开玩笑?只要钥匙在我手里,你总会尝到我的厉害,不要脸的东西!你还当我不认识你吗,秃鬼?”
“我请求您,主圣彼得……请您对我和气些!我虽然是这样有罪,你总可以有一个小小的空位置给我的,哪怕是在门房里!”
“滚开!……好买卖!假如我答应你进来,你一天之内一定就会把我们存着的蜜糖小蒸饼吃个精光,使那些圣人和小天使们活活地挨饿了。而且在我们这里还有无数的好福气的女人,她们都算不得难看!像我这般年纪要一天到晚跟在你后面监视你,那可糟了……到地狱里去吧,否则睡到一片云上去吧……我说!”
那圣人发怒地把小门关上了。于是沙尔伐道尔神父便站在黑暗里,听着那远远的天使们的吉他琴和笛子声;这一晚他们在奏小夜曲给最美丽的圣女们听。
好几个钟点过去了。我们的这位修道士已经打算上地狱去了,希望在那儿受到好一些的款待。忽然他看见有个像他一样高大,一样强壮的女人从两片云中钻出,慢慢地在走近来。她摇摇摆摆地走着,困难地推动着她像一个大皮球似的膨胀的肚子。
她是一个年轻的修道女,因为吃了太多的果酱,肚子痛死的。
“我的神父,”她多情地向修道士瞟了一眼,温柔地说,“这时候他们为什么还不开门?”
“等着吧!我们就可以进去了。”
这个人的肚子里有多少的妙计啊!他在一分钟内便想出了一个最好的计策来。
列位要知道,战士的士兵们是毫不困难地进天堂的。那些可怜的孩子们一到那里就可以进去,即使他们还穿着靴子带着刺马铁;他们遭遇的不幸,也值得享受特权。“把你的裙子拉到你头上去!”修道士吩咐。
“可是,我的神父!……”那被激怒的年轻修道女说。
“拉呀,快些!不要倔强!”沙尔伐道尔神父带着权威似的声音说,“你是想和一个像我这样博学的人争辩吗?你哪里懂得进天堂的办法?”
修道女满脸通红地顺从了,于是黑暗中开始出现了一个像大月亮一样的皎白的东西。
“现在,四肢着地!要站得稳!”
沙尔伐道尔神父一跳就骑在他那伴侣的腰上。
“我的神父!……你真重呢!”这可怜的女子呻吟着,气都喘不过来了。
“站稳,跳一跳,嘿!我们立刻就要进去了。”
圣彼得正预备收拾起钥匙去睡觉,忽然听见有人在打门,“谁啊?”
“一个可怜的骑兵!”一个忧愁的声音回答着,“我刚在一场和不信教的人,上帝的仇敌的战争里战死,我骑了我的马到这儿的。”
“进来吧,可怜的孩子,进来吧!”那圣人说着把门打开了一半。
他在黑暗中看见那骑兵用脚跟踢着他的那匹立不稳的马。多么容易受惊的牲口啊!……这可敬的守门人有好多次想去摸一摸它的头。不可能的!它跳着,老是把它的屁股对着你!最后,那圣人惟恐它会踢他一两脚,便轻轻地在它的柔嫩而丰满的屁股上拍了几下,表示对它的疼爱。
“进去罢,小骑兵!往前走,赶紧镇定镇定这头牲口吧。”
于是,沙尔伐道尔神父骑着修道女混进了天堂。圣彼得把门关好预备睡觉的时候,嘴里感叹地自言自语着:
“上帝啊,地上怎样的一场大战啊!你看杀起来多可怕啊!可怜的小马!他们甚至把它的尾巴都砍掉了!”
巫婆的女儿
伊巴涅斯
在这辆三等客车的车厢里,旅客们差不多全都认识玛丽爱达——一个穿着孝服的美丽的寡妇。她抱着一个婴儿坐在车厢的门边,躲避着邻座妇女对她的注意和谈论。
那些年老的村妇,隔着放在自己膝上的,装着从伐朗西亚买来的货物的那些大筐子的把手,有的好奇地,有的怀恨地望着她。男子们口里咬着劣质的雪茄,向她盯着看。
整个车厢的人都在议论着她,讲着有关她的事情。
自从丈夫死后,她敢于出门,这还是第一次。三个月的时间早已过去了。无疑地,她已不再怕她丈夫的弟弟德莱了;他是一个身量短小的人,二十五岁。乡里人都怕他!他是个不怕死的人,玩枪是他惟一的嗜好。他生下地来的时候家里是很有钱的,他却抛弃了他的土地,宁愿去过那种冒险的生活。有时因法官对他的宽大使他能够依然在村里逍遥法外,有时对他怀恨的人敢于暴露他的罪行,他便躲到山里去。
玛丽爱达似乎又安逸又满意。哦,这坏畜生!有这么阴险的灵魂,却长得这么的美,而且态度也尊严得像王后一样。
那些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的人,见了她这样的美,全都看得出神了。她就像村子里的主保圣人圣母的像一个样儿;她有那种洁白又像蜡一样透明的皮肤,随时还泛起一层红红的颜色;乌黑的眼睛像是裂开的杏仁,盖着很长的睫毛;脖子很美丽,有两道横的皱纹,更加衬托出她洁白的皮肤的光彩来。她高高的个儿,两个乳房非常结实,她只要稍稍动一下,她的乳房在黑衣服里便显得更加高了。
是的,她是非常美丽!……别人便拿这个理由来解释伯拜特,她不幸的丈夫对她的狂热。
全家的人一致反对这件婚事,可是没有用处。像他这样有钱的人,娶上一个穷苦的女孩子,真是太荒唐了!况且谁都知道她是一个巫婆的女儿,当然传受了她母亲的害人的邪术!
可是他却绝对不肯放弃。伯拜特的母亲完全是忧郁而死的。据邻妇所说,她与其看见那个巫婆的女儿上她的门来,还不如死了的好:就说德莱吧,他虽然是个无赖,并不将家声两字放在心上,却也差点跟他哥哥吵起来。他容忍不了有这种下贱的女人来做他的嫂子。她美丽是无疑的;可是她,据那些最可靠的人亲眼所见,以及在小酒店里亲口所说,她自己做有毒的饮料,帮助她母亲从流浪的小孩的身体内提出脂肪,来制造神秘的药膏……每个礼拜六的半夜里,从烟突里飞出来以前,先用那种药涂擦身体……
伯拜特对于这一切都付之一笑,终于和玛丽爱达结了婚:因此他的葡萄,他的稻子豆,马郁尔街的那所大房子,和他母亲藏在卧室钱柜里的钱完全都归她掌握了。
他是个傻子!那两头母狼已给他吃了些迷魂药——“蒙汗粉”了,那些最有经验的长舌妇一口咬定,这种药是由于邪术的关系,永远是有极大效力的。
那个满脸皱纹的巫婆,长着一对小小的恶毒的眼睛。她走过村庄里的空场子,没有一次不被许多顽童争着用石子扔她;她独自个住在郊外自己的小屋里。凡是在夜间打她的小屋子前面走过的人,没有不用手指画十字的。伯拜特就是从这个屋子里把玛丽爱达弄出来的,他有了这个全村最美丽的女人,觉得非常幸福。
而且是怎样的生活方式啊!那些善良的妇女用气愤的神色来提起。不论谁一看就知道这样的婚姻是由恶魔安排定的。伯拜特难得出门:他忘记了他的田亩,他放任他雇的短工,他不肯和他的女人离开一刻。从半开着的门里,从常开着的窗里,人们瞥见他们抱着亲嘴。人们看见他们追来追去,在幸福的沉醉中不停地欢笑着和抚爱着,听任大家看见他们的放浪的享乐情形。那简直不是基督教徒的生活。这是两只在不能扑灭的热情中互相追逐的疯狗。啊!这个极其下流的女人!她和她的母亲,用她们的药水激起了伯拜特的热情。
当人们看见他渐渐瘦下去,黄下去,小下去,像一支在熔化着的大蜡烛一样的时候,都相信这件事是真的……
村里的医生,只有他一个人不相信巫婆,媚药,他嘲笑一般人那么迷信,他说应该把他们分开来:照他的意见,这便是惟一的良药。可是他们依旧住在一起。他渐渐地变得骨瘦如柴,她却反而美丽,肥胖起来,傲慢地用她王后一般的态度毫不理睬别人的说短道长。他们生了一个儿子;然而两个月之后,伯拜特就像一个熄灭了的灯火似的,慢慢地死了,临死他还呼唤着他妻子的名字,还把手热情地伸给她。
村里的人闹开了!这当然是迷魂药的效力!那个老太婆怕受人欺侮,躲在她的小屋里不敢露面!玛丽爱达一连几个星期不敢上街去。邻居们都听见她在悲伤地哭。最后,她冒着人们仇视的目光,有好几个下午带了她的婴儿到她丈夫的坟上去。
起初,她害怕她那个可怕的小叔子德莱,在他看来,杀人,很简单,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为。伯拜特的死叫他很愤怒,他在酒店里当着别人面前口口声声地说,要扭断那个寡妇跟老巫婆的脖子!可是别人已经有一个月没有看到他了。他一定是和那些强盗往山里去了,或者是有什么“买卖”勾引他往本省的别一角落去了。玛丽爱达到最后才敢离开村庄,上伐朗西亚去买货物……哦!那位美丽的太太,她用她可怜的丈夫的钱来装扮出怎样尊贵的模样!也许她在希望有些小绅士瞧见了她那么可爱的脸儿,会和她说上几句话……
那些恶意的低语在车厢里嗡嗡地响着。目光从各方面集中到她身上来。可是玛丽爱达张开了她那高傲的大眼睛,不顾别人的轻蔑,重新去望那些稻子豆田,蒙满灰尘的橄榄树田和白色的房屋。那些田亩房屋在车子的行驶中都向相反的方向奔去,而那好像裹在很厚很厚的金羊毛里的太阳落在地平线上,使地平线仿佛在燃烧着。
车子进入一个小站停下了。那些对玛丽爱达冷嘲热讽得最厉害的妇女都急着下车去了,把她们的篮子和蒲包堆置在自己的面前。
那个美丽的寡妇抱着孩子,将装有货物的篮子靠在她的结实的腰边,放慢了脚步走出去,好让那些怀恶意的长舌妇们走在前面,因为她愿意独自一人,不会有听到她们对她毁谤的痛苦。
在村落里,狭小、曲折、覆有披檐的街上,阳光很少照得到。最后的几所屋子排列在公路的两旁。过去就是田野了,在将近黄昏时望去是青青的;再远点,在尘土弥漫的宽阔的道路上,那些头上顶着包裹的妇女们像蚂蚁般地一连串走着,已经走到最近的村庄了;这个村庄里在一座小山的后面矗立着一个钟楼,它的涂漆的瓦顶在最后的阳光的反照下闪耀着。
玛丽爱达是勇敢的。然而当她看见只有她一个人在路上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了不安。路程很长,在她到家前,天一定完全黑了。
在一所房子的门上,一支积满尘埃,枯干的橄榄树枝在摇动着,这种标记就是旅店的招牌。在那下面,站着一个短小的人。他背朝着村庄,把身子倚靠在门框上,手叉在腰间。
玛丽爱达对他看了几眼……假如她,当他一回转头来时,认出他是她的小叔子。那是多么可怕啊,我的上帝!可是她的确知道他是在远地,她便继续走她的路。在她脑子里好玩地想起这个狭路相逢的残酷的念头,正因为她以为这种相逢是不可能的!然而,只要一想起那个站在旅店门口的人或许就是德莱的时候,她便直打哆嗦了。她低着头在他面前走过。
“晚安,玛丽爱达。”
真的是他……在现实跟前,这寡妇起初还没有感觉到刚才的那种忧虑,她不能再怀疑了,这正是德莱!这个面上露着奸恶微笑的强徒,他用着比他言语更使人担心的目光注视着她。
她低声答了个“你好”。她虽然这么高,这么强健,也觉得自己的腿子发软了,她甚至要鼓起力量来,才不使她的孩子掉到地上去。
德莱阴险地微笑着。这种情况没有害怕的必要,他们不是亲戚吗?他遇见她应该是很愉快的,他会伴着她一道上村庄去,而且一路上他们会谈些儿事情的。
“向前走!向前走!”这短小的人这样说。
她跟着他,像头绵羊一样的柔顺。这真是一个奇异的反常现象:这个高大、强健、肌肉结实的女人似乎是被德莱拉着走的;而他只是一个瘦弱矮小的人,那么虚弱可怜的样儿,只有他的奇异的锐利的目光泄露出他是怎样一个性格的人来。可是玛丽爱达却很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来。许多强壮而又勇敢的男子都被这头凶恶的野兽打败了。
在村落最后的一所屋子前,有一个老妇人在门口一边扫地一边低唱着。
“老婆婆!老婆婆!”德莱喊着。
那个老妇人丢下扫帚,跑了过来。玛丽爱达的小叔子在周围几里路内是太出名了,别人不敢不立刻服从他。
他从寡妇那儿将孩子夺下。他没有对那孩子看一眼,好像他怕自己会心软似的,心软对他这种人来说是不应该的。他将孩子递给了老妇人,要她小心照顾……这不过是半小时的事情!他们一干完那桩事立刻就会来找他的。
玛丽爱达放声呜咽起来,扑到孩子那儿想去抱他;可是她的小叔子粗暴地把她拉了过来:
“向前走!向前走!”
时间已经很迟了。在这个附近一带人人害怕的强徒的恐吓下,她继续向前走着,孩子没有了,筐子也没有了。那个老妇人用手指画了个十字,急忙地回家了。
在白茫茫的路上,那些回邻村去的妇女们正像移动着的细点,使人分辨不出是什么来。灰色的暮霭落下来,笼罩在田野上;树林带上了幽暗的青灰色,在头上,紫色的天空里闪烁着几点最早出现的星星。
他们默默地走了几分钟。最后那个寡妇下了决心坚强起来——这是恐怖的结果——停下了脚步……他在这里可以同在其他地方一样地跟她解释的。玛丽爱达的腿哆嗦着,她结巴地说着,不敢抬起头来,这样可以避免看见她的小叔子。
远处车轮轹轹地响着。有许多被回声所延长的声音在田野上传布着,打破了黄昏的沉寂。
玛丽爱达焦急地看着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他们两个。
德莱老是带着那种恶意的微笑,慢慢地说着……他要对她说的话便是叫她做祷告;假如她怕,她尽可用围裙遮住自己的脸。这个害死像他那种人的哥哥的女人是不容许免罪的。
玛丽爱达不由得向后退缩了一下,带着那种在极大的危险中震醒过来的人所有的恐怖的表情。在他们走到那个地方以前,在她的被恐惧所搞混乱了的脑子里就早已想到了一些最不堪设想的粗暴行为,想到:可怕的棒击,她的受伤的身体,她的被拔落的头发。可是……蒙着脸做祷告来等待着死亡!而且这种可怕的事情在他竟说得那么冷酷啊!
她战栗着,恳求着,说了一大阵的话企图说软德莱的心。人们所说的完全是谎话。她是全心全意爱他可怜的哥哥,她永远地爱他。他所以会死,就因为他不肯听她的话。她没有勇气跟他冷淡,没有勇气逃避一个热情的人的拥抱。
那个强徒听着她说话,他的微笑越来越显明了,最后变成了怪相,他说:
“住嘴!巫婆的女儿!”
她和她的母亲将可怜的伯拜特活活地弄死,这已是人人知道的事了。她们使他喝了毒药,断送了他的性命……而且假如他现在听信她的话,她也能同样地迷住他。偏不如此!他是不会像他那个傻瓜哥哥那样容易受她的欺骗的!而且,为要证明他有豺狼般只爱血的那种狠心肠,他便用他那只露骨的手抓住了玛丽爱达的头,把它抬起来仔细地看,毫无情感地默看着她的惨白的脸儿,她的漆黑有神的,从泪水中闪耀着的眼睛。
“巫婆……毒人的!”
他看上去又矮小又瘦弱,却一下就推倒了这个强健的,这个身体长大而结实的女人,使她跪在地上,他又退后在腰间寻找“家伙”。
玛丽爱达是没有命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远处老是那种叫声,同样的车轮轹轹声!青蛙在附近的塘里啯啯地叫着,蟋蟀在高堤上鸣着,一只狗在村庄的最后几所屋子边凄惨地号着。田野消失在暮霭中。
眼见只有自己一个人,断定死神已在面前,她一切的骄傲都消灭了。她觉得自己那么软弱,正像当她幼小的时候挨到了她母亲的打一样:她便啼哭了。
“杀死我吧!”她呻吟着说,把黑围裙蒙到自己的脸上,再把头裹起来。
德莱走到她的身边,若无其事地手里拿着一支手枪。他还从黑色的头巾后面听到他嫂子的声音,女孩子的啼哭声音,在央求他快快了事,不要使她太痛苦;在这些央求中还夹杂着背诵得很快的祷告声。他在那个头巾上找了一处地方便镇定地接连开了两枪。
在弹药的烟火里,他看见玛丽爱达好像有一根弹簧把她弹起来似的,站了起来,随后又倒了下去,两条腿被垂死时的痉挛抽动着……
德莱始终很镇定,表现出不怕一切,假如风声不好的时候大不了避到山上去的那种人所有的样儿,他回到邻近的村落去找他的侄儿。当他从惊惶的老妇人怀里把那孩子抱过来的时候,他差点哭了出来。
“我的可怜的孩子!”他吻着他说。
他的良心已经得到满足了,他的灵魂中充满了欢乐,他很自信已经给孩子做下了一桩大事!
墙
伊巴涅斯
每当拉包沙老爹的孙儿们和寡妇迦斯保拉的儿子们在郊野的小径上,或是在刚巴纳尔的街上碰到的时候,所有的居民都要提起那桩事变。他们互相蔑视……他们互相用目光侮辱!……这是没有好结果的,而且当人们将那桩事变刚好有些儿淡忘的时候,村子里便又会发生一件新的不幸的事了。
法官以及那些别的重要人物都劝这两家世仇的青年人言归于好;而那位教士,好上帝的一个圣徒,却从这家跑到那家,劝他们忘记了从前的耻辱。
三十年来,拉包沙和迦斯保拉两家的仇恨把刚巴纳尔都闹翻了。差不多就在伐朗西亚的城门边,在这个河边的微笑的小村落里——它那尖顶钟楼上的那些圆窗好像在看着那个大城市——这些野蛮人带着一种完全是非洲人才有的恶感,不断地掀起新的,在中世纪意大利的大家族间酿成不和的有历史性的争斗和暴力行为。最早,这两家原是很好的朋友。他们的屋子,虽然门是开在两条街上的,却相连在一块儿,只隔着一座分开两家的后院的低墙。有天夜里,为着一个灌溉方面的问题,迦斯保拉家的一个人挨到了拉包沙老爹的一个儿子的一粒枪弹,挺在郊野里死了。他的弟弟不肯让别人说他家里已经没有男子,守候了一个月后,他终于在那个凶手的眉间也射进了一粒子弹。从此以后这两家的人只是为了要弄死对方的人而生活了,他们都忘了种地,只想趁对方不注意的当儿干一下。有时候在大街上就开枪了,有时候当仇家的人夜晚从田野回家的时候,就在灌溉用的水道旁,密丛丛的芦苇背后或是在堤岸的阴影里可以听见枪声和看见那种凄惨的微光。有时是一个拉包沙家的人,有时是一个迦斯保拉家的人,在皮肉里带着一颗子弹,出发到墓地去了!复仇的渴望非但不能解掉,反而一代一代更厉害起来;简直可以说,那两家的孩子一从娘肚子里出来,就都会伸手要枪去杀他们仇家的人。
经过了三十年的争斗以后,迦斯保拉家只剩下一个寡妇跟三个儿子,三个肌肉发达的孩子,都像塔一样结实。在另外的一家里只有那个拉包沙老爹,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子,不动地坐在他的圈椅上,两条腿已经不能活动了。这是个心里怀有仇恨,面上起了皱纹的偶像,在这个偶像前,他的两个孙儿立誓要维持他们家庭的荣誉。
可是时代已经变了。现在他们要在过大弥撒以后在空场子上打架是不可能的了。宪兵们眼睛不离开他们,邻居们监视他们。而且,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只要在小路上或是路角上停留几分钟,他便立刻会发现自己被一些人团团围住,劝告他不要动手了。这种防备渐渐地变成了恼人的,而且像一个不可克服的障碍似的隔在他们中间,叫他们感到很讨厌,迦斯保拉家和拉包沙家的人临了就不再你找我,我找你了,甚至有时他们偶然相遇也要互相避开了。
为着要互相避开,互相隔离,他们便觉得那座分开他们后院的墙是太低了。他们两家的鸡,飞到了木柴堆上,在堆积在那座墙上一捆捆的葡萄藤或者荆棘的顶上亲热得就跟亲兄弟一般,两家的妇女们就都在窗边互相做着蔑视的手势。这简直是不能容忍的。这几乎也成了家庭生活的一部分了。在跟母亲商量过以后,迦斯保拉家的儿子们便把墙加高了一尺。他们的邻居立刻表现出他们的蔑视来,也用石块和石灰把墙增高了几尺。因此,在这种循环不息的默默的仇恨的表现中,墙便不停地升高起来……窗子已经看不见了,就是屋顶也给遮住了……那些可怜的家禽,在这座将它们的天遮掉了一部分的高墙的凄凉的阴影下战栗着,它们忧愁而窒息地啼着,喔喔的啼声越过这座好像是用牺牲者的血和骨头盖起来的墙……
有一天下午,村庄里的钟报告着火警。拉包沙老人的屋子失火了。他的儿孙们都在郊外的地里,有个孙媳妇去洗衣服了。从门缝和窗缝里透出一阵阵着火的干草的浓烟来。好个祖父,可怜的拉包沙在这火势猖狂的地狱里不能动弹地坐在他的圈椅上。他的孙女拔着自己的头发,为了这场灾祸都是她不小心的原故;人们在街上来往地奔走着,都被这场猛烈的火吓住了。有几个比较胆大些儿的人上去把门打开了,可是在那种向街上直冒火星的黑烟的旋涡跟前仍旧都只好缩了回来。
“我的爷爷!我的可怜的爷爷!”拉包沙的孙女叫喊着,徒然地看来看去想找一个能够打救他的人。
那些旁观者都给吓得目瞪口呆了。倒好像他们是看见那座钟楼向着他们走来了似的。三个强健的孩子冲到着火的屋子里去了。原来就是迦斯保拉家的三个孩子。他们互相递了一个眼色,于是一句话也不说,像壁虎一样冲向那浩大的烟火里去。当群众看见他们,他们又现身出来像迎神赛会似的把那坐在圈椅里的拉包沙老爹高高地抬了出来的时候,便都喝起他们的彩来。他们把老人放下,简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立刻又重新冲到猛火里去了。
“不要去了!不要去了!”人们喊着。
可是他们呢,他们微笑着,老是冲进去,他们要把他们能救出来的都救出来。假如拉包沙老爹的孙子们在那儿,那么,他们,迦斯保拉家的人是不会来的。可是这是为了一个可怜的老人的关系,他们有勇气的人是应当来援救他的。这时候是轮到抢救家具了。人们看见他们隐没在浓烟里,又在雨一般的火星下像魔鬼似的活动着。
不久,这群人看见两个哥哥把弟弟抱在臂间从屋里穿出来,便大叫起来,一块厚厚的木板掉了下来。把他的腿打断了。
“快,拿张椅子来!”
那一群人,在匆忙中将那位拉包沙从圈椅里拉了下来,腾出那张椅子来给那个受伤的人坐。
那人烧焦了头发,被烟熏黑了脸的青年微笑着,忍住使他的嘴唇抽搐着的剧痛。忽然他觉得他的手被一双老人的战颤而粗糙的手抓住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拉包沙老爹悲哀的声音呼唤着,他一直爬到了他的身旁。
而且还不等那个受伤的人摆脱了他,那个中风的人用他的没有牙齿的嘴,找着那只他所握住的手吻了许多时候,还流下了许多眼泪。
整个屋子都烧毁了。当泥水匠被雇来另造一所屋子的时候,拉包沙的孙儿却偏不先出清那片堆满了焦黑瓦砾的土地。在准备一切之前,他们须得要干一件最紧要的工作:应该打倒那座该死的墙!手里握着鹤嘴锄,他们亲自来动手开工……
三多老爹的续弦
伊巴涅斯
一
培尼斯慕林是一个在伐朗西亚海岸上的睡梦中的西班牙村子。在一片橄榄树和葡萄园多得数不尽的大地上,有像鸟儿停着休息般的雪白的墙垣跟乌黑的屋顶,有一座教堂的盖着红瓦的钟楼。这是一个摩尔人的村子,还遗留下颓废的,古老的城墙。培尼斯慕林!一个像西班牙所有的村庄一样的村庄——一个退步的,沉闷的,不变的,图书般的村庄——是偏见和传说,如火的热情和不死的仇恨的出产地。什么世界大事,生活简单的乡民是一点也不管它的;他们只知道自己的爱情,怨恨,和互相发展着的你争我夺的野心。培尼斯慕林——是玛丽爱达,地痞多尼,三多老爹,和几千个像他们一样的人物的家乡。
二
三多老爹已经将他要做的事情宣布了。他快要第二次结婚了。
你要是想明白这一种混乱的情形,这一件在培尼斯慕林发生的新闻,那么就应当知道,这一个死了老婆的人,三多老爹是那个地方纳税最多的公民领袖;并且还应知道,那未来的新娘就是村里的美人玛丽爱达,不过她是一个车夫的女儿。她的嫁妆呢?啊,这就是她的嫁妆:一张迷人的、褐色的脸儿,一双像宝石样的在长长的睫毛下面闪着光的、乌黑的眼睛,一缕缕用小木梳梳到鬓边的煤一般黑的、明亮的鬈发。
整个培尼斯慕林的人都诧异得了不得,愤怒得了不得。人人都谈起了这一件事情。到了那么大的年龄,却还会去娶这么一个小娃儿!世界可不是变了吗?那么三多老爹,他是半个镇上的产业所有者;在地窖里有一百桶好酒,在谷仓里有五头骡子!这些东西都要给谁拿去了?不是一个大家的闺女,却是一片路旁的破瓦——玛丽爱达是一个车夫的女儿,那个小东西从前过的是偷盗的生活,如今长大了,却很情愿在别人家里帮帮忙,混口饭吃!况且多玛莎夫人,三多老人的第一个妻子,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她拿来了马育尔街的住宅和她的田地都给了她的丈夫。在她活着的时候,她还在那一个寝室里置办好了一切她引以为傲的家具。现在这些东西可都要送给一个街上的流浪人——从前她为了基督的慈悲,还常叫那个家伙到厨房里来吃饭呢——想到了这事情,她可不要在坟墓里跳起来?年纪到了五十六,还要为爱情而结婚!这个老傻子可不是疯了?你看他,那女子无论说一句什么话他都同意,脸上还露着愚蠢的笑容,在两道浓眉下面给人勉强看得出来的灰色的小眼睛里还显着有病的闪光呢!
培尼斯慕林人讨论了一星期之后,便断定三多老爹是已经疯了。礼拜天看见了教堂里挂出来的结婚公告时,他们几乎要骚动起来。那儿还有几个多玛莎夫人家里的男人。望过了弥撒以后,他们咒骂得多厉害!是呀,这简直是明目张胆的抢人,先生。多玛莎把所有的产业都给了她丈夫,因为她以为他是永远不会把她忘却的,他会永远地对她的记忆很忠实的。现在那个老混蛋是干的什么事?拿一切产业完全去交给另外一个女人——一个那么年轻的女人!他是五十六岁了!这一种事情会在世界上发生,那简直是“王法”也没有了!告他的状,将嫁妆争回来吧?这样要好得多!但是照了维山德那位牧师所说,现在的法庭是靠不住的了。要是加洛斯先生当权,那么……或许!
那些人都自以为直接受到了这种已经提出了的婚姻的伤害,因此都在街头的咖啡店里叽咕着;每一个人都叽咕着,连那些有钱人家的女儿也免不了——她们都很愿意拿她们美丽的嫩手献给那个衰老的夏洛克[10],现在可不忍看见他将财产都给了一个流浪人。
而且全城的人都知道,玛丽爱达还有一个爱人。那个地痞多尼小时候也像她一样的是一个流氓;近来是做了一个酒店附近的游民,到现在他还一心一意地爱着她。其实,只要等到那个地痞能做一点工,能丢开他所结交的那般朋友的时候,这一对废料便可以结婚了。因为多尼最亲密的朋友就是从邻近村上来的,名字叫做提莫尼的那个风笛手。那人每星期至少要来看他一次,他们两个碰到一块儿便会同到什么小酒店去畅饮一番,随后便去睡到什么人家的谷仓里。
多玛莎夫人的亲属忽然看中了这个地痞。他们觉得这一个镇上的游民是可以替他们报仇的。另外那些有点儿身份的人,从前是永没有弯下身来和他说过一句话的,现在却也到他常在喝酒的地方去找他了。
“怎么说,痞子?”他们开着玩笑地问,“他们说玛丽爱达快嫁人了!”
那地痞在他站着的地方踏了踏脚,摸了摸他丢在膝上的那一件闪光的外衣,将他的烟卷儿移到了那一面的嘴角,又对放在面前的那一杯酒望了一会儿。
后来他耸了耸肩膀。
“他们这么说!……好,我们看着吧,混蛋!那个老头子不要吹牛,他还没有拿到这块熏肉呢!”
因此,人人都断定一件有趣的事情快要发生了。三多老爹是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在选举的时候他可以说一句话。他跟伐朗西亚当权的人们也是很有联系的。他自己也当过几次市长。他曾经多次地在大街上举起沉重的手杖来打身体比他强壮的人,由于他们阻碍了他的路。
地痞多尼的胡说,他当然一句也不会放在心里。全市的人都拿得稳,培尼斯慕林一定会闹出事来。
三
三多老爹从没有将事情只做了一半就丢开的。在签婚约的日子快到的时候,这一种情形是很明显的。因为他的新娘没有嫁妆,他就自己给了她一份——价值三百两黄金,婚衣,指环,梳子,和一切属于多玛莎夫人的家具还都没有算在内呢!村里的姑娘成群地赶到玛丽爱达住的那个地方去——一间破败的小屋,天井里有一辆车,马房里有三匹没有喂饱的小马。她的父亲,那个马夫就住在这个和伐朗西亚大路上最后一间屋子离得很远的地方。她们,有的搀着手,有的把手臂环抱在别人的腰上,在堂前一张大桌子的四边走着;她所有的结婚礼物全都陈列在那儿。
好东西真多!手巾,台布,手帕,绢布,下衣,裙子,绸缎和亚麻布,上面缀绣着简写的字母和各种花样,依照大小排成一堆,几乎要碰到了天花板!三多老爹所有的朋友和他养着的闲汉都想起了这幸福的一对。在许多的器皿,镀银的刀叉,那地位低一点的人送给新房里的磁质水果盘这一类的东西中,还有一对美丽的烛台,这是一位侯爵送的礼物——那位侯爵是那地方上的政治领袖——三多老爹称他为西班牙最大的人物——每次地方上发生了要选侯爵到议会去担任议员这一个问题的时候,三多老爹总要代他指挥一切,或者为他筹划攻击别人。在房间里最显著的地方,在一个架子上放着新娘的珍宝,一对珠耳环,许多别在头发上或者胸口上的别针,金边梳子,三支镶珠的长发针和金链条;这金链条是培尼斯慕林人常说起的东西,因为这是多玛莎夫人在京城的第一家大铺子里花了十四个都孛龙才买到的!
“你真好福气!”大家都怀着妒忌的心情对玛丽爱达这么地祝贺着她的幸运,但是她听了,却含羞地红起脸来;她的母亲,一个工作过度的,病态的老农妇,却窘得一个人在那儿悄悄地淌着眼泪;那个车夫踱来踱去地紧跟着三多老爹,他对于他未来的女婿的宽大,竟想不出一句谦虚的,感恩的话来。
那个晚上,婚约便要在车夫的家里宣读而且签字了。证婚人呼良先生在太阳下山的时候,便带了他的书记,坐了一辆二轮车赶到了那儿,衣袋里插着一个便于携带的长墨水瓶,手臂下挟着一卷贴好印花的公文纸。
厨房里特地放好了一张桌子,一座四叉的烛台上点起了火;证婚人骄傲地走了进来。一个多么博学的,一个多么教人忘不了的,熟悉法律的代表人物!呼良先生用土话来读着那原文,在夸大的,法律的辞句上他还加了好多他自己的解释。你看这位滑稽的人物,这么地穿着黑的长褂,生着一张骄傲的,剃得精光的脸儿,可不是像位教士!这一副眼镜还有什么用处呢,倘若他老是将它高高地搁在额头上?
证婚人念着又念着,他的书记便写着又写着;那支笔在粗糙的,贴好印花的纸上嗖嗖地响个不停。那个时候,助理牧师和两家的朋友都来到了。在堂前的桌上,拿开了那些结婚的礼物,却放上了许多糕饼、糖果、还有馒头、苦杏子和一瓶瓶的甘露酒——有玫瑰的,也有樱桃汁的。
“阿嘿!阿嘿!阿嘿!”呼良先生咳嗽了好多次,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摸了摸自己的闪光的长褂,压住了带子把它朝前拉低了一点,又到前面去拿起了一张写好字的纸来。一粒粒的沙泥从那新鲜的纸张里掉到了桌上。
念到了新郎的名字,他故意地皱了皱眉毛,引得三多老爹忍不住首先狂笑起来。念到了玛丽爱达的名字,他又从桌边站开了一些,让出了地位,模仿着舞场里的旧式油头粉面的舞客的那种模样,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样又引得大家都笑开了。但是他读到了婚约里的条文——说起了都孛龙、葡萄园、房产、田地、马匹、骡子这一类东西的时候,贪心和妒忌使那些乡里人的脸都发黑了。只有三多老爹独自个在那儿微笑——那些人一定会知道他是多么有钱有势,知道他对待那选中的女人是多么好,想起了这些事情,他便觉得非常地满意。玛丽爱达的父母忍不住要掉下眼泪来。他这种行为,岂但是大量而已!他们的邻人一致会心地点着头儿。真的,你可以将女儿托付给这么的一个男人,用不到半点迟疑!
签字的手续完毕之后,就摆起小酌来。呼良先生夸耀着他出名的老牌滑稽和一肚子的故事,恶意地用胳膊肘去撞着助理牧师维山德先生的胸骨,还跟那个严厉的禁欲主义者特地计划着举行婚礼那一天的可怕的狂欢。
到了十一点钟,什么事情都结束了。助理牧师走了出去,一边在埋怨自己,为什么弄得这么迟还不去睡。市长也和他同时走了。最后,三多老爹便和证婚人以及他的书记一同立起身来。他已经邀过他们今夜在他家里住宿。
玛丽爱达房子外面的道路是非常地黑暗,黑暗得像在没有月亮夜里的旷野上一样。那些镇里的屋顶上面有繁星在青天的深处闪耀。有几只狗在谷场附近狂叫。村庄是睡着了。
证婚人和他的两个同伴很留心地走着前去,在这些生疏的路上,留心着不要给石子绊倒了。“哦,纯洁的玛利亚!”一个粗糙的声音远远地在喊着。“十一点钟——一切多么地好!”守夜人这时候正在那儿巡逻。
在这种墨一般的黑暗里,呼良先生觉得心上起了一种不安的感觉。他觉得在玛丽爱达家去的那条大路的角落里,看见了可疑的暗号。好像有人守在她门边。
“看哪,看哪!”
突然有件东西爆裂开,接着便是一阵粗糙的,像人们私语般的声音。从那角落里,好像有浓密的火焰穿过空气直射出来,扭着,绞着,迅速地飞舞着,那位证婚人给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
放焰火,放焰火!这是什么玩意儿!证婚人倒下在一间屋子的门口,他的助手也害怕地跌倒了。火球打着了他头顶上的墙壁,又跳到了街道的那一边去;过了一会儿又来了,飞过来的时候还嗤嗤地响着,最后才爆裂起来,声音响到几乎要震聋了耳朵。
三多老爹却一点也不怕地站在街道的中间。
“啊,上帝呀上帝!我知道这是谁玩的把戏!你这个混账的囚犯!”
他找到角落里,举起沉重的手杖来想要打下去;在那儿,当然的,他可以找到那个痞子,和一群他的前妻的亲属!
四
从天亮起,培尼斯慕林的钟声就在那儿响了。
三多老爹快要结婚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地区;从各方面都有亲友赶来。有的骑着将颜色花哨的被盖做鞍子的耕马,有的把他们的全家老小都用车子装来了。
三多老爹的家里,已经有一个星期谁也没有好好地休息过一会儿了,现在又要做一个喧哗、拥挤的中心点。在这个快乐的时节,几里路附近的最出色的厨娘都给召集了拢来,在厨房和天井里进进出出地走动着,卷起了她们的衣袖,束高了她们的裙子,露出了她们的白裤子。一捆捆的木柴在近火的地方堆叠了起来。村里的屠夫正在后天井里杀母鸡,将那个地方铺成了鸡毛的毯子。家里多年的女仆巴斯刮拉老妈妈正在那儿破小鸡,从它们的肚里挖出肝脏、心脏和鸡肫来做酒席上用的最鲜美的酱汁跟精美的小吃。有钱是多么幸福!那些客人大部分是穷苦的农民,他们年年只够得上吃限有些的地货,现在想起了一整天的大吃大喝,嘴里都禁不住流起口水来。
这许多好吃的东西在培尼斯慕林的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在一只角上,新鲜面包堆得像一高特[11]的木料那么多。一盘盘的山蜗牛不住地拿上大炉子去煮。在食橱里放着一个盛胡椒的大锡盒子。啤酒坛一打一打地从地窖里搬出来——大坛子盛着预备在席上用的红酒,小坛子盛着从三多老爹著名的酒桶里取出来的,白色的烈性酒,这些东西就是在那地方最会喝酒的人看来,也嫌太多了。说到糖果呢,当然也一篮篮地装了不少——硬得像枪弹一般的糖粉球;三多老爹看着这一种热闹的场面,心里有了一个残酷的想法,停一会儿那些少年人争夺起来的时候,这么硬的糖球可不要在他们的头上打起包块来!
啊,事情很顺利!什么东西都准备好了!什么人都到了!连那个风笛手提莫尼也早已到了——因为三多老爹想着在那一天大大地热闹一下,什么钱也不打算节省;他想起了音乐,便吩咐他们要让提莫尼喝一个畅快: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他喝醉了酒,奏起乐来便会特别的好。
教堂里的钟声停止了。行礼的时候快到了,婚礼的行列正向着新娘的家走去;女人都穿着最漂亮的衣裙,男子都穿着外面加上蓝背心的礼服,用着一直盖到耳边的高高的硬领。从玛丽爱达家里出来,他们又回到教堂里。带头的是一群跳着舞,翻着筋斗的孩子。提莫尼在他们中间吹着风笛;他抬起了头,将他的乐器高高地举在空中,看去活像是一个长鼻子在仰天吸气。其次便是那结婚的一对,三多老爹戴着一顶新天鹅绒帽子,穿着一件长袖子的外套,腰身似乎太小了一些,还有绣花的袜子和全新的靴子;玛丽爱达——啊,玛丽爱达!她是多么美丽!伐朗西亚没有一位姑娘比得上她!她有一件很值钱的镶边小外套,一件垂着长须头的马尼拉坎肩,一条衬着四五条衬裙的丝裙,一串拿在手里的珠子,一块代替胸针的大金片,此外,耳朵上还戴着多玛莎夫人以前戴过的明珠。
全村的人都等候在教堂前面——有几个多玛莎夫人的亲属为好奇心所驱使,也来到了那儿,虽然他们族里已经议决绝对不参加这一次的婚礼。可是他们只站在背面,踮起了脚尖在看那行列走过去。
“贼!贼额!真是个贼!”那被触怒了的一族中有个人在新娘的耳朵上看见了多玛莎夫人的耳环,便这么地喊了起来。但是三多老爹只微微笑着,好像是很满意的样子。于是行列便走进了教堂。
那些在外面看热闹的人从街坊对面将眼睛移到了屋子里。那个风琴手提莫尼却已经走了开去,好像不愿意听那教堂的风琴来和他的音乐竞争似的。可是他碰见了谁?来的正是地痞多尼跟他的几个喜欢捣蛋的朋友!他们几个人占据了一张桌子,坐在那儿眨眼睛,扮鬼脸。全是些镇上的讨厌东西!一定要闹出乱子来了!妇女们都交头接耳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话。
但是瞧瞧!他们又离开了教堂!提莫尼从那一张摆在路旁的桌子边站了起来,奏着皇家进行曲,从街坊对面回过来了!全村的无赖似乎都从什么垃圾堆里跑了出来,围绕在入口处,“杏子!杏子!给我们些糖果!”
“要杏子。要糖果。”三多老爹自己拿起了那些东西丢过去,许多客人也照他的样儿乱掷起来。很硬的糖球从那些顽童的比糖球还硬的头上弹了开去,于是争夺在灰堆里开始了。当护送新娘新郎回家去时,一路上糖果的炮弹还是打个不休。
到了酒店的前面,玛丽爱达忽然低倒了头,她的脸儿都变色了。地痞多尼正坐在那儿。三多老爹看见了他,脸上表现出胜利的笑容。那个痞子却只做了个下流的姿态来回答他。他是多么可恶,那个姑娘想,竟敢在她可以骄傲的日子,做出这些讨厌的事情来!
在多玛莎夫人的旧住宅里,如今可说是三多老爹的家里,火热的巧克力茶已经在等候着了。“要注意,不要吃得太多——到吃饭的时候还只有一个钟点了!”证婚人呼良先生高声地喊着;但是群众可早已冲到了糖果面前,不一会儿,那足够放得下一百把椅子的大厅里的桌上,已经给扫得一空。
这个时候,玛丽爱达已经走到了新房里,这就是那一间出名富丽堂皇的,从前是多玛莎夫人很引以为傲的卧室。她在那儿脱去了婚服,换上了一件轻便些的衣裳。不久她又回到了楼下,穿的是一件短袖的便衣,多玛莎夫人的珠宝闪耀在她的手臂上,在她的胸前,在她的颈项间,在她的耳朵边。证婚人是在那儿和刚从圣房里赶到的助理牧师闲谈。客人都走到了天井里,他们都想挤到厨房里去看这一次大宴会的最后一刻钟的准备。提莫尼用尽了气力地在吹他的风笛。一大群的顽童还是在外面喊着,跳着,挑引他们再来抛杏子;偶然有几把扔出去的时候,便你争我夺地闹了起来。
“就是巴尔夏查尔[12]也没有举行过这么一个宴会。”这是助理牧师就席的时候所发表的谈论;那位证婚人呢,他当然不愿听到别人的知识比他还要丰富,便说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加马曲的人的婚筵,这是他在一本书里看到的。那位证婚人决不下到底塞万提斯是个议员呢,还是《圣经》上的一位先知!天井里还有别的桌子,这是给那些比较不著名的客人坐的。提莫尼是在这一堆人物里,他时刻刻地在那儿招呼侍者给他斟红酒。
菜是整锅地端上来的,一块块的鸡肉多得几乎像是浮在上面的,酱汁里的米粒一般。那些乡下人也像绅士一般地吃着,他们这一辈子恐怕还是第一次吧!并不是用刀叉在一个公共的锅子里乱抢,却每人都有自己的碟子和盘子,此外每人还有一块餐巾。同时,那些乡里人还要做出客气的样儿来。“试试这第二道大肉片吧。”朋友们会隔得远远地这么互相招呼着,大肉片便挨人传递过去,一直到完了为止。于是有人便会满意地点着头,微微地笑着——似乎这第二道大肉片是特别比旁的几道菜好的那种样子。
玛丽爱达坐在她丈夫的身边,却吃得很少。她脸色灰白,痛苦的思想使她皱拢了眉头。她神经过敏地呆看着那扇门,好像地痞多尼随时都会在那儿出现似的。那个流氓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她向他告别的那一晚上,他骂得她多厉害!照理,她应该想念他——应该懊悔自己自私自利为了金钱而结婚。但是很奇怪,她对于痞子的妒忌却相反地觉得有几分满意。他爱她!想起这件事来是很有趣的——现在他是被遗忘了。
盘子渐渐地空起来。煮肉已经吃完了,炙肉也都装进了那些贪吃者的喉咙了。现在来装点这个宴会的便是粗俗的玩笑和戏谑。有几个客人喝醉了酒,竟僵了舌头,大胆地跟两位新人调笑起来。这样便引起了三多老爹满意的笑声,同时却使玛丽爱达窘得涨红了她原本是浅褐色的脸儿。
上最后一道菜的时候,玛丽爱达站起身来,手里托着一个盘子,沿席面地环绕过去。赠送新娘的零用钱!她用了小姑娘般的声音请求着。于是都孛龙,半都孛龙,和各种名称的金币纷纷地落进盘子里去。那些新郎的亲属给得特别多,因为希望他在遗嘱上不要忘了他们!
助理牧师可只拿出了两个贝色达,推说在这个自由主义的时代,教会真是穷不过来。
玛丽爱达走完了之后,便将盘子里的钱币都叮叮当当地倒进了袋子里去:这是多么好听的声音哪!
现在这个宴会真可以算得是个宴会了。许多人同时都说起话来。外边的人们也都拥到窗边去看这快乐的一群。
“蓬啪!蓬啪啪!”
听见了这个敬酒的信号,大家都静了一会儿。那个喜欢开玩笑的人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
敬一杯新娘,
敬一杯新郎,
下次再邀我,假使还有这辰光!
那一群人便大声地呼喊着,也不觉得这一种调笑在他们祖父的时代已经要算是太旧了:
“曷衣搭儿!……曷衣搭搭搭儿!”
于是每一个人便轮流地跳起身来,唱着诗,说着那“快乐的一对”的笑话;后来笑话是愈说愈下流了,害得助理牧师不得不逃上楼去!妇女们是聚集在隔壁一个房间里。
有一个人忽然高兴得不由自主了,竟将酒杯打碎在桌上。这正是一个开始炮击的信号。客人们把所有的碗盏都打破在地板上,于是向三多老爹抛着面包块,糕饼,杏子,糖果,最后便抛着瓷器的碎片。
“算了,我说算了吧。”玩笑真个开得太不成话了,新郎便喊了起来,“算了吧!”
但是那些人都喝醉了酒,正想大闹一场。他们攻击得反而厉害了。助理牧师跟妇女们吓得都赶下楼来,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给我走开去,走开去!”三多老爹发起怒来。他挥动着粗重的手杖,将那些客人一个个地赶到了天井里!从那儿,石子和别的东西又纷纷地飞向窗边来。
“真闹得太不成话了!”
五
到了夜里,住在远处的客人提高了嗓子唱着歌,祝贺这对新人永远快乐,便陆续地先走了。后来村里人也都走上了黑暗的街道,在高高低低的铺道上,妇女们各自当心着她们七颠八倒的丈夫。证婚人已经在一个角落里睡着了,眼镜是架在鼻尖儿上;他的书记走去唤醒了他,将他一把拖出了大门。到了十点钟,只有两家的至亲还都留在那儿。
“宝贝女儿呀,宝贝女儿呀,”玛丽爱达的母亲在哭,“你去了!”照她那么可怜的样儿看来,或许你会当她的女儿快要死了呢。
那车夫可不是那么的样儿!他喝了太多的酒,只怀着戏谑的心情,不住地在反对他妻子的忧郁,“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我把你带去的时候,老太婆,你不是这样的!”后来他拉开了她们母女两个,也不管老太婆哭不哭,把她拖到了门边。
那个女仆巴斯刮拉妈妈也回到了她自己的阁楼里。这天特地雇佣的侍者和厨子都已经回家了。屋子里沉寂起来。只有三多老爹和玛丽爱达两个人还坐在依旧有许多烛光照耀着的,混乱的宴会室里。
他们静悄悄地坐了好一会儿——三多老爹在赞赏他已经得到的姑娘。她穿着棉衣,躺在长榻上是多美丽!又是多年轻啊!“和这个老傻瓜一块儿,真是倒霉!”玛丽爱达心里在那样想,同时地痞多尼的幻影还紧紧地在她眼前浮动。
远远地一座钟响了。
“十一点!”三多老爹说。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那些宴会室里的烛火吹熄了,只剩下一支拿在手里,他说:
“现在是上床去的时候了。”
他们刚走进一间大卧室,三多老爹就停止了脚步。
房间周围突然大声骚乱起来,好像末日审判的时候已经到了培尼斯慕林。可怕的抛扔锡罐头的声音,猛烈地摇动几百个铃铛的声音,用棍子打板壁的声音,向屋子四面掷石块的声音,还有正打从卧室的窗口射进来的焰火的闪光。
三多老爹忽然想起了这些事情的用意。
“我不知道是谁指使的把戏嘛!即使这家人不怕坐牢,我也有办法可以立刻对付他!”
玛丽爱达听到了这些喧闹声,先是吓了一大跳,后来却大哭起来,她的朋友们已经警告过她了:“你嫁给那个死了老婆的人,到了那个时候你一定可以听见一支良夜幽情曲!”
啊,这真是一支良夜幽情曲!吵闹了一会之后,便听见了许多讽刺的诗句,接着又是喝彩声,狂笑声,还有伴和着一支风笛的歌声,这些都是在说明新郎的年龄、权利以及怪模样儿,暗示着玛丽爱达过去的生活,预言着将来和年老的丈夫在一起所能享受到的幸福!一个沙沙的声音在夸耀着和新娘过去的关系,玛丽爱达立刻就明白了这个情况。
“你这猪猡!你这恶狗!”三多老爹大骂着,在卧室里走来走去地跺着脚,举起了拳头在空中乱打,好像想把这些冷嘲热骂立刻都打死了的一样。
忽然他起了一种不可理解的好奇心。他定要看看,那些敢到他面前来放肆的人究竟是谁!他吹熄了烛火,从窗帘的一角窥望下面的街道。
好像全村的人都拥挤在近旁。沿铺道照耀着二十多个火把,什么东西都笼罩在青色的火光里了。第一行站着的是地痞多尼和多玛莎夫人所有的亲属。那一个在他家里快乐地做了一天客人的风笛手提莫尼也在里面!在他的口袋里,或许还剩着他在八点钟时拿到的钱呢!这坏蛋!这不要脸的东西!那些诗句或许大部分还是他编的呢!
三多老爹觉得自己干了一生的事业,现在轻易地从指缝中间就溜跑了。他可不是全镇的领袖吗?现在他们都很乐意地在那儿看着他丢脸,甚至还敢对他放肆起来,都只为了他自以为够得上娶这位美丽的姑娘的原故!他的血液——一个会得管理整个政治区域的,发出命令来总要别人服从的贵人的血液——在身上沸腾了起来。
又发生了一阵子摇牛铃,敲盆子的喧闹声。
那个痞子又喊起一些有关“美人和畜生”的诗句来,接着便是一首《三多老爹快要钻进坟墓去》的挽歌。
“介奇,介奇,介奇!”这是多尼从一首挽歌里摘下来做叠句的;大家听了,也跟着同样地唱了起来。
这个时候那流氓已经看见了三多老爹在窗口的脸儿。他从地上拾起一件东西,顾自走进天井去。这是一对缚住在一根棒上的大号角。他把它们举到了窗边。别的人抬了一口棺材进来,里面放着一个眉毛长到几码的木头人。
三多老爹又愤怒,又丢脸,给作弄得眼睛都花了;他退了下去,挨着墙壁摸到一个黑房间里去,拿到了他的枪,又回到了窗边来。他掀起帘子,打开了窗户,几乎是无目的地接连开了好多枪。
那一群人激动起来了,只听见一阵可怕和愤怒的叫喊。火把熄了,接着便是向各方面逃避的声音,同时有人叫着:
“行凶!杀人!这是三多!那个贼!杀死他!杀死他!”
三多老爹可没有听见。他坐在房间中央,手里拿着枪,昏乱得什么也想不起来。玛丽爱达已经吓倒在地上了。
“现在可住嘴了吧?现在可住嘴了吧?”他只是喃喃地说。
忽然传过一阵脚步声来,又有人在门上重重地敲着,说:
“开门,有公事!”
三多老爹这时才头脑清楚了。开了门儿,一队警察走进房来,他们的鞋钉在光滑的地板上踏得非常响。
三多老爹在两个警官中间走到了天井里,他看见地上挺着一个死尸。这正是地痞多尼,现在已经给打得像筛子一样。每一粒子弹都打中了他。
多尼的朋友全拔出了刀,围绕在那儿;提莫尼也在里面,他举起了风笛,想冲到三多老爹身边去。
但是警官将群众赶散了。三多老爹在他们中间走着,脑子又重新胡涂起来。
“多有趣的新婚夜!”他模糊地说,“多有趣的新婚夜!”
旧事
艾蒙
脸上带着勉强诚心的微笑,他们从咖啡店的小圆桌上互相望着;虽然他们在相逢的最初的惊讶中,已不假思索地又用了那种“你,你”的亲切称呼,他们却实在也找不出什么可以谈谈的话。
把手搁在分开着的脚膝上,挺直了肚子,谛波漫不经心地说:“你这老合盖!你瞧!我们又碰头了!”
那个交叉着两腿,耸着背脊,缩在自己的椅子上的合盖,用一种疲倦的声音回答:
“是呀……是呀……我们已经有十五年没有见面了,可不是吗?十五年!真长远了!”
当他们说完了这话的时候,他们一齐移开了他们的眼光,凝望着人行道上的过路人。
谛波想着:“这家伙的神气好像不是天天吃饱饭似的!”
合盖偷看着他的旧伴侣的饱满的面色,于是他的瘦脸上便不由自主地显出了苦痛的形相。
大街上还有雨水的光闪耀着,可是云却已慢慢地飞散了,露出了一片傍晚的苍白的天空。在那在房屋之间浓厚起来的暗黑的那一边,我们几乎可以用肉眼追随那竭力离开大地的悲哀的表面,而钻到天空里去的消逝的残光。
隔着那张大理石面的小桌子,那两个男子继续交换着那些漫不经心的呼唤:
“你这老合盖!”“你这老谛波!”
他们于是又移开了他们的目光。
现在,夜已经降下来了。在咖啡店的热光里,他们无拘无束地,差不多是兴奋地谈着。他们在他们的记忆中把那些他们从前所认识的人,又一个个地勾引起来,每一个共同的回忆使他们格外接近一点,好像他们是一同年轻起来似的。
“某人吗?在某地成了家,立了业……做生意……做官……某人吗?娶了一个有钱的太太,妆奁真不少,和他的岳家住在一起,在都兰……‘小东西’吗?也嫁了,不知道是嫁给谁……她的弟弟吗?失踪了。没有人听说过他的消灭……”
“还有那个马家的小姑娘……”谛波说,“你还记得马家的那个小姑娘吗……丽德……我们在暑假总和她在一起的。她已经死了;你知道这回事吗?”
“我早知道了。”合盖说,于是他们又缄默了。
大理石面的桌上碟子的相碰声,人语声,脚步声,大街上的喧嚣声:这些声音,他们一点也听不见了;他们不复互相看见了。一个回忆已把一切都扫除得干干净净;这是一个那么真实那么动人的回忆;从这回忆走出来的时候,人们便像走出一个梦似的伸着懒腰。一个大花园的,一个有孩子们在玩着的,浴着日光围着树木的草地的回忆……在那片草地上,有时他们有许多孩子,一大群的孩子,男孩子女孩子都有;有时却只有他们两三个人。可是那个丽德,那个小丽德,都老是在着的。丽德不在场的那些日子,是决不值得回想起来的……
谛波机械地拂着他膝上的灰尘说道:
“马家在那边的那个别墅真美丽。他们总是在七月十三日从巴黎到来,到十月里才回去的。你呢,你常在巴黎看见他们!可是我们这种乡下人呢,我们只每年看见他们三个月。”
“现在什么也都卖掉了,而且改变得连你认也认不出来了。当丽德死的时候,可不是吗,什么都弄得颠颠倒倒的了。在她嫁了人以后,你恐怕没有看见她过吧,因为她住到南方去了。她变得那么快,她从前是那么地漂亮的,可是当她最后一次来到那里的时候……”
“别说了!”合盖突然做了一个手势说,“我……我宁愿不知道好……”
在他往日的伴侣的惊愕的目光之下,他的苍白的脸儿上稍稍起了一点儿红晕。
“总是那么一回事。”他说,“我们从前所认识的女人们,小姑娘或是少女,而后来又看见她们嫁了人,或许生了儿女,那当然是完全改变了的。如果是别一个人,那是与我毫不相干的,可是丽德……我从来没有再看见她一次过,我宁愿不知道好。”
谛波继续凝看着他,于是,在他的胖胖的脸儿上,那惊愕的神色渐渐地消隐下去,把地位让给了另一种差不多是悲痛的表情。
“是的!”他低声说,“那倒是真的,她和别人不同,那丽德!她有点……”
这两个人静默地坐着,回到他们的回忆中去了。
那花园!……那灰色的石屋;后面的那两棵大树,和在那两棵大树之间的草地!草地上的草很长,从来没有人去剪。人们在那草地上追斑鸠。还有那太阳!在这时候那里是老有着太阳的。孩子们从沿着屋子的那条小路去到那花园里去,或是小心又急促地一级一级地走下阶坡,然后使劲地跑到那片草地上去。一到了那边,便百无禁忌了。人们好像走进了一个四面都有墙、树和那似乎在自己旁边的各种神仙等等所守护着的仙国中,便呼喊起来,奔跑起来;这是一种庆祝自由和太阳的沉醉的舞蹈,接着丽德站住了,认真地说:
“现在,我们来玩!”
丽德……她戴着一顶大草帽;这大草帽在她的眼睛上投着一个影子,而当人们对她说话,对她说那些似乎是非常重要的孩子话的时候,人们便走到她身边去,走得很近,稍稍把身子弯倒一点,又伸长了脖子,这样可以把她的那张遮在影子里的脸儿看得清楚一点。当她突然严肃起来的时候,便呆住了,向她伸出手去,看她是不是真的发了脾气;而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她便有了一个预备做叫人喜从天降的事的仙子的又有点儿神秘又温柔的神气。
人们玩着种种的好玩的游戏;那游戏中有公主和王后,而那公主或王后,那当然是丽德。她终于不再推拒地接受了人们老送给她的那称号。她围着一大群的宫女;为怕那些宫女们嫉妒起见,她非常宠幸她们。有时候她柔和地强迫那些男孩子去玩那些“女孩子”的游戏,他们所轻蔑的循环舞和唱歌。起初,他们手挽着手转着圈子,脸上显出不乐意和嘲笑的神气。可是,因为尽望着那站在圈子中央的丽德,望着她的大草帽的影子中的皎白的脸儿,她柔和地发着光的眼睛,她的好像噘嘴似的在唱着古歌的嘴唇,他们便慢慢地停止了他们的嘲笑,一边盯住她看,一边也唱着:
我们不再到树林里去
月桂树已经砍了,
那里的美人儿……
他们分散了,他们老去了,他们之中有许多人没有重逢过。可是,那在许多年以后重逢到的人们,却只要说一个名字,就可以一同勾引起那些逝去的年华和他们的青春的扑鼻的香味,就可以重新见到那个在屋子和幽暗的大树之间,在映着阳光的草地上朝见群臣的,妙目玲珑的小姑娘。
谛波叹了一口气,好像对自己说话似的低声说:
“人类的心真是一个怪东西!你瞧我,现在我已结了婚,做了家长!呃!在我想起了我们都还年轻的时代的那个小姑娘的时候,我便一下子又会想起了人们在十六岁的时候想起的那些傻事情:伟大的感情,堂皇的字眼,只有在书里看得到的那些故事。这些都是没有意思的;可是,只要一想到她,那便好像看见了她,于是那些东西便又回到你的头脑里来,简直好像是了不起的东西似的!”
他缄默了一会儿,好奇地望着他的伴侣说道:
“你!你准比我看见她的次数多,我可以打赌说那时候你有点恋爱她。是吗?”
合盖把肘子搁在膝上,身子向桌子弯过去,望着他的杯子的底。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慢慢地回答:
“我既没有结婚,也没有做家长,你十六岁时所常常想起,而明智的人们接着便忘记了的那些事情,我却永远也没有忘记。
“是的,正如你所说似的,我曾经恋爱过丽德。现在,就是别人知道也不要紧了。别人所永远不会知道的,便是以前这事对于我的意义,以及它现在对于我的意义。在她只是一个小女孩子而我也只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我恋爱她;我们的父母一定是猜出这情形而当笑话讲。在她变成一个少女而我也变成了一个少年的时候,我恋爱她;可是那时却一个人也不知道。以后,在这些年头中,一直到她去世和她死后,我还那么地恋爱她;如果我要说出这种话来,人们是会弄得莫名其妙的。
“孩子的恋爱只能算是开玩笑,少年的热情的恋爱也不能当真。一个如世人一样的男子从那里经过,受一点苦,老一点,接着终于把那些事丢开了,而认真地踏进了人生之路。但是并不完全和世人一样的男子却也有,他并不走得很远。对于这种人,儿时和少年的小小的恋爱事件,却永远不变成人们所笑的那些东西;那是些镶嵌在他们生活之中的雕像,像龛子里的圣像一样,像涂着柔和的颜色的圣人的雕像一样;当人们沿着悲哀的大墙什么也找不到的时候,他们以后便又加到那里去。
“我以前老是远远地,胆怯地,怕见人地爱着丽德。在她嫁了人又走了的时候,这在我总之是毫无改变。我的生活那时只不过刚开始,那是一个艰苦的生活;我应该奋斗挣扎,我没有回忆的时间。再则,我那时还很年轻,我期待着在未来会有各种神奇的事物……好多年过去了……我听到了她去世的消息……又是几年过去了,于是有一天我懂得了我从前所期待的东西,是永远不会来了;我懂得我所能希望的一切,只不过是另一些悲哀而艰苦的刻板的岁月而已;一种没有光荣,没有欢乐,没有任何高贵或温柔的东西的,长期而凄凉的战斗;只是混饭而已;而我却把我的整个青春,把几乎一切的生气,都虚掷在那骚乱中了。
“我感觉到我以后永远也不会恋爱了。在生活下去的时候,我只剩了一颗可怜的心了;就是这颗心,也还一天天地紧闭下去。你听说的那些伟大的情感,堂皇的字眼,许多人们所一点也没有遗憾任其死去的那一切的东西,我觉得它们也渐渐地离开我;这便是最艰难的。我回想着往日的我,回想着我住日所期望的东西,我往日所相信的东西;想到这些都已经完了,想到不久我或许甚至回忆也不能回忆了,那简直就像是一个在第二次的死以前很长久的,第一次的可憎的死。我感觉到我以后永远也不会再恋爱……
“在那个时候,丽德的记忆才回到我心头来;那个戴着遮住眼睛的大草帽的,很幼小的丽德;那个和我们一起在那草地上玩耍的,态度像一个温柔的郡主的丽德;接着是那个长大了,成人了,温柔淑雅,而又保持着显得她永远怀着童心的那种态度的丽德。于是我对我自己说,我至少在许久以前曾经恋爱过一次,在我能回想起这些来的时候,我总还可以算得没有虚度此生。
“她属于我,像属于任何人一样,因为她已经死了!我退了回来,我重新再走往日的旧路,又拾起那些已经消逝的回忆,我对于她的一切回忆——许许多多的小事情,如果我把这些小事情说出来,人们是会当笑话的——而每晚当我独自的时候,我便一件件地重温着,只怕忘记了一件。我差不多记得她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句话,我记得她的手的接触,我记得她的被一阵风吹来而拂在我脸上的头发,我记得只有我们两人而我们互相讲着故事的那一天;我记得她的贴对着我的形影,她的神秘的声音。
“我晚间回家去;我坐在我的桌子边,手捧着头;我把她的名字念了五六遍,于是她便来了……有时候,我所看见的是一个少女,她的脸儿,她的眼睛,她微笑着伸出手来用一种很轻的声音慢慢地说‘日安’的那种的态度……有时候是一个小姑娘,在花园里和我们一起玩耍的那个小姑娘;这小姑娘使人预感到人生是一件阳光灿烂的东西,世界是一个光荣而温柔的仙境,因为她是这世界上的一分子,因为人们在循环舞中和她携手……
“可是,不论是小姑娘或是少女,她一到来,便什么也都改变了,在对于她的记忆的面前,我又发现了我往日的战栗,怀在胸头的崇高的烧炙,使人热烈地去生活的灵视的大饥饿,和那也变成宝贵了的可笑而动人的一切小弱点,岁月消逝了,鳞甲脱落了,我的活泼的青春回了转来,心的整个火热的生活重新开始了。
“有时她姗姗来迟,于是我便想起了一个大恐怖。我对自己说:这可完了!我太老了;我的生活太丑太艰苦,我现在一点什么也不剩了。我还能回忆她,可是我不再看见她……
“于是我用手托着头,闭了眼睛,我对我自己唱着那老旧的循环舞曲:
我们不再到树林里去
月桂树已经砍了,
那里的美人儿……
“如果别人听到了,他们真会笑倒了呢!可是那‘那里的美人儿’却懂得我,她却不笑。她懂得我,小小的手里握着我的青春,从神魔的过去中走了出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