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凤:
几乎有半年没有见面了,你生活好吗?你或许要怪我没有写信给你,你或许会说我懒。但是这实在是冤枉了我。我在这里是一点空也没有。要读书,同时为了生活的关系,又不得不译书,而不幸的又是生了半个月的病,因此便把写信的事搁了起来。好在老兄是熟朋友,我想你总能原谅我的。
在《现代》中读到老兄的两篇大作:《紫丁香》和《第七号女性》,觉得你长久搁笔之后,这次竟有惊人的进步了。你还有新作吗?这两篇中,我尤其爱《第七号女性》这篇,《紫丁香》没有这一篇好。这是我的意见,不知你以为如何?
你给我的那张介绍片我尚未用,因为我没有到里昂去。或许下半年要去一趟。你有什么话要我转言吗?
知道你现在爱读Heimingway, John Dos Passos诸人的作品,我记得巴黎Crosby书店有Heimingway的作品出版,明后天进城去时当去买来送你,和《陶尔逸伯爵的舞会》第三稿同时寄奉。
祝你快乐!
望舒 二十二年三月五日
(一九三三年三月五日)
致郁达夫
达夫兄:
前函已收到否?因为通邮不便,把什么事情都弄糟了。关于星岛日报事,已详前函。这里的经理是个孩子,性急,做事无秩序,所以什么都弄得乱七八糟。其实我也太把细,太要做得漂亮一点,而某一些人又无耻钻营,再加上道远音讯阻隔,结果造成了这个现在的局面。这里,我只得向他致万分的歉意。
《星座》的稿费始于十八日领到,我怕你也许要用钱,在十三号去预支了薪水在十四日寄你,这时想已收到了吧。这里的事什么都不顺手,例如稿费的事,纠葛就发生了不少,编辑部在七月三十一日就把稿费单发下去,会计部却搁到五六号才发通知单(而且不肯直接寄钱,要等作者寄回收据后才寄)。在本地的作者,竟有领到七八次才领到的(例如马国亮),不知是没预备好还是什么,今天发一点,明天发一点,最迟竟有等到二十一号才领到的(如叶秋原),使我们感到异常苦痛,自领的说我们侮辱他们,代领的更吃了挪用的冤枉,谁知道实际情形是如此。这月底以后,我决定和会计部办交涉,得一个妥善的办法,这样下去作者全给他们得罪到了(特稿稿费收据请寄下,我替你去代领寄奉)。
《星岛》是否天天收到?星座稿子很是贫乏,务恳仍源源寄稿,至感,至感。中篇小说究竟肯答应给我写否?因为看见你给陶公[13]信上也说写中篇[14],到底是一个呢,还是两个?
家里孩子病还没有好,自己也因疲倦至而有点支持不下去,什么时候能过一点悠闲的生活呢!精神生活也寂寞得很,希望从你的信上得到一点安慰,即请 俪安
望舒 二十三日
映霞均此(如达夫离开汉寿,此信务烦转去)行迹已决定后乞来示告知。
(一九三八年八月二十三日)
致艾青
……这样长久没有写信给你,原因是想好好地写一首诗给你编的副刊,可是日子过去,日子又来,依然是一张白纸,反而把给你的信搁了这么久,于是只好暂时把写诗的念头搁下,决定在一星期内译一两首西班牙抗战谣曲给你——我已收到西班牙原本了。
……诗是从内心的深处发出来的和谐,洗炼过的;……不是那些没有情绪的呼唤。
抗战以来的诗我很少有满意的。那些浮浅的,烦躁的声音,字眼,在作者也许是真诚地写出来的,然而具有真诚的态度未必是能够写出好的诗来。那是观察和感觉的深度的问题,表现手法的问题,各人的素养和气质的问题。
我很想再出《新诗》,现在在筹备经费。办法是已有了,那便是在《星座》中出《十日新诗》一张。把稿费捐出来。问题倒是在没有好诗。我认为较好的几个作家,金克木[15]去桂林后毫无消息,玲君[16]到延安鲁艺院后也音信俱绝,卞之琳[17]听说也去打游击,也没有信。其余的人,有的还在诉说个人的小悲哀,小欢乐,因此很少有把握,但是不去管他,试一试吧,有好稿就出,不然就搁起来,你如果有诗,千万寄来……
致陈敬容
敬容女士:
大札早收到,因为没有你的地址,故未即奉复,昨天又收到你的信,才知道你的通讯处,这里赶快回答你。
你的朋友打算译Les Mis ables,如果我可以有帮忙的地方,一定效力,我的拉丁文是马马虎虎的,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理过了,而书中拉丁文其实并不多,怕还是西班牙字多一点。现在这样好吗:请他将不识的字抄出来,注明页数(他大概是用的Nelson本子吧,我只有这个版本),我知道的就解释了寄还他,这样可以免得奔走,只须陆续一来一往写信就是了。你以为如何?
我病还没有好,可是不得不上课,每上两小时课,回来就得睡半天。
《中国新诗》什么时候集稿请示知,一定有稿子给你。你的《交响集》什么时候可以出来?不要忘记送我一部。即请撰安
望舒
(一九四八年)四月二十四日
致杨静(一)
丽萍[18]:
到平已月余,可是还没有给你写一封信,这种心情也许你是能理解的吧。我一直对自己说,我要忘记你,但是我如何能忘记!每到一个好玩的地方,每逢到一点快乐的事,我就想到你,心里想:如果你在这儿多好啊!一直到上星期为止,我总以为朵朵暂时不记得你了:从上船起一直到上星期这一个多月中,她从来没有提到你一个字,我以为新年快乐使她忘记了一切,可是,在上星期当她打了防疫针起反应而发高烧的时候,她竟大声喊道:“妈咪,你作免呒要我第,顶呒解我第嗨里处!”这呓语泄露出了她一个月以来隐藏着的心情,使我眼泪也夺眶而出。真的,你为什么抛开我们?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啊!
可是不要说这些感伤的话了,且把我们分手后的情形告诉你吧。那一天,船一直到晚上九点才开,上船后,我的气喘就好多了。我和二朵朵,卞之琳和邝先生各占一个房舱(大朵朵在我们隔壁的房舱)。房舱很舒服,约等于普通船的头等舱。大菜间也是我们独占的,我们整天在那里玩。伙食也不错,而且餐餐有酒喝。海上除了第一二天有雾外,一路风平浪静,船上的人,除了大朵朵外,一个晕船的也没有。三月十七日晨,船就到了大沽口,可是并没有当天上岸,因为从北平派来接我们的人,一直到十八日下午才开了小轮船来接我们(我们的船太大了不能一直开到天津)。那天晚上,我们到了塘沽,宿在海关的宿舍里,受着隆重的招待,第二天十九日,塘沽公安局招宴,宴毕,才上了专为我们而备的专车。十二时到天津,市政府又在车站中款待我们,休息了一小时,在四时到了北平,当即来到翠明庄。翠明庄是从前日本人造来做将校招待所的,胜利后国民党拿来做励志社,现在是人民政府拿来做招待民主人士的地方,虽不及北京饭店或六国饭店大,但比前二处更清净而进出自由。我住的三十一号是全庄最好的一间,有客厅,卧室,浴室,贮藏室等四间,小而精致,房中有电话,十分方便。在军调部时代,据说是叶剑英将军住的,而北平解放后人民政府副市长徐冰也曾住在这里,可以算是有历史性的房间了。卧室有两张沙发床,我和二朵朵睡,大朵朵独自睡一张,一个多月来我们就一直生活在这儿。在刚来的那一天,二朵朵高兴兴奋得了不得,变成小麻雀一样地多话了。真的,一切在她都是新鲜的,我一辈子也没有做过专车,她却第一次坐火车就坐了。高耸着的正阳门,故宫的琉璃瓦,这一切都是照她所说那样,是“从来也没有看见过”的。(以后她还吃了她“从来也没有吃过”的糖葫芦,炒红果,蜜饯,小白梨等。)这里我们的一切需要他们都管,如洗浴,理发,洗衣,医药等,饭食是每日三餐,早晨吃粥,午晚吃饭,饭菜非常丰富,每餐有鱼有肉,有时是全只的鸡鸭,把嘴也吃高了,不知将来离开此地时怎样呢?
这一个多月差不多是游玩过去的,不是看戏就是玩公园故宫等等。孩子们成天跟着我,直到四月一日以后,我才比较松一点。因为她们是在四月一号起进了孔德学校的。孔德学校是北平有名的中小学,虽然现在已不如从前,可是总还不错。因为校长和主任都是认识的,所以她们两人就毫无困难地进了去。大朵进了五年级,二朵进了幼稚园大班。麻烦的是二朵只上半天课,下午还是缠住了我。她现在北京话已说得很不错了。
我身体仍然不大好,所以本来计划从军南下的计划,只能搁起而决定留在北平。也许最近就得到新的工作岗位上去,不再过这种舒适有闲的生活了。我希望仍能带着孩子,可是事情只能到那时再说。政府的托儿所是很好的,好些同志的孩子们都是红红胖胖的,恐怕比我管好得多。
前些日子和二朵到颐和园去玩,请朋友照了像,这里寄奉,大朵因为在读书,所以没有去。
预料你回信来时我一定不住在这里了,所以你的信还是写下列地址好:“北平宣武门外校场头条二十一号吴晓铃先生转”。
你的计划如何?到法国去呢,到上海去呢,还是留在香港?我倒很希望你到北平来看看,索性把昂朵也带来。现在北平是开满了花的时候,街路上充满了歌声,人心里充满了希望。在香港,你只是一个点缀品,这里,你将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有无限前途的人。如果有意,可去找沈松泉设法,或找灵凤转夏衍。我应该连忙声明这是为你自己打算而不是为我。
昂朵好否?你身体如何?请来信告知一切。
望舒 四月二十七日灯下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七日)
致杨静(二)
丽萍:
你的信收到已有半个多月了,因为在开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一点空也没有,开完会搬到华北大学来。病了,本来还想搁一搁,二朵朵天天催我写信,只好就写了。现在先把这几个月的生活状态报告你吧:我是在六月初离开翠明庄招待所的,本来应该就到华大来,可是因为大朵朵、二朵朵都还没有放假,所以暂时在离学校很近的北池子八十三号文管会旧剧处住了一个月,等孩子们一放假,接着就开文代大会了,就一家子住到前门外的留香饭店去,一直到七月二十六日才搬到华大来。二朵已在幼稚园毕业了,成绩很好,如下:唱歌甲,美术甲,故事甲,工艺乙,常识乙,游戏甲,运动甲,智力程度甲,体格发育甲,操行考查甲。大朵则较差,有一门算术不及格,要补考。二朵认识了很多的大朋友,如舒绣文,周小燕等,连我也都不熟的;马思聪家我也常带她去,她和思聪的次女雪雪是好朋友,她认戴爱莲做姑姑。她很有机会接近音乐和舞蹈,然而我哪里有工夫去管她?自从你写信来说要带昂朵来平后,她时常问你什么时候来,你叫我怎样回答她呢?我以为你到这里来也很好,做事和学习的机会都很多,决不会落空的。筹一笔船费就是了,一到天津就有人招待你的。如果连船费也没有办法,那么让我去和沈松泉商量,叫他们的货船带你来。我这几天工作上就要有调动,调到国际宣传局去(将来有出国可能),孩子们下半年读书的问题,须待调过去后决定。母亲决计请她来平,因为上海没人照顾,而此地生活比上海便宜。
二朵已长了不少,去年的夏衣已短小了,在开文代会的时候,她天天看戏,看了差不多一个月。现在在华大,每天除写一点字以外,就跟同住的孩子们玩,看华大同学排戏,她不断地想你和昂朵,所以你能来就好了。你来了有这些工作可以由你选:进华大学习,进文工团参加音乐或戏剧活动,(音专的贺丽影、郑兴丽都在文工团,马思聪、李凌也在那里。)进电台,其他机关的工作也很多,孩子们也不必自己管,只是要严肃地工作,前途是无量的。广州,不久就要解放,香港畸形的繁荣必然要结束了,你应该为自己前途着想。如果决定来而又可自筹旅费,请即打电报给我(北平煤渣胡同四号沈宝基转望舒),告知行期,到天津后找沈松泉(天津马场道三盛里二十五号),他自会招待你,不能筹钱也打电报给我,让我和沈去商量坐他们的船。不过后者要麻烦人家,还是自筹船费的好。来时不必使叶灵凤等人知道,会生许多麻烦。秋天是北平最好的季节,你的女儿日夜望你来。我身体还不错,就是常发病。上月照的一张相,这里寄上。
祝好,
阿宝[19]也有意思来平否?请代致候!
望舒 八月四日
(一九四九年八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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