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律回岁晚,寒气尚未完全褪尽,板结的大地上铺了一层霜。高低错落的冬青树,像一些裹着棉大衣的兵士,戍守着脚下这块贫瘠的土地,以凌然的姿势在眺望春天的到来。
村头的池塘边,一大一小蹲着两个孩子。看模样,应该是一对姐弟。消瘦的脸蛋被霜风冻得通红,却仍露出快乐的表情。水面上,几只鹅在来回戏水。不多会儿,不知是浮水浮累了,还是讨厌水的温度,几只鹅一起上岸,曲颈偎在孩子脚旁。那两个孩子低埋着头,同时伸出四只乌紫的小手,争相抚摸鹅被雨淋湿的翅膀。嘴里嘀咕着什么,不知是在与鹅谈心,还是在诉说自己正在度过的童年。鹅扇动翅膀溅起的水珠,打湿了他们身上破旧的棉袄。
这是我在旧年底回故乡时看到的情景。那天,距离来年春节还不到十天。这组池塘边的生动画面,给了我意外的感动。尽管,在这感动的背后,暗藏着那么一点点的凉。
这凉,来自于近些年我回乡的见闻感受。每次回去,我都有一种迷失的惆怅。我感到故园就像一位寡居多年的老太太,正在斜阳晚照下,孤单地苟延残喘着。良田大面积荒芜,茂密的杂草成了野鸡、老鼠等动物的“游乐场”。房舍破败得不成样子,宛若蒲松龄笔下那些狐仙出没之地,透着一股子阴气。一根根被蛀虫啃坏的柱子,像尸体糜烂后裸露出来的骨骼。沧海桑田间,青山依旧,夕阳几度。往昔的热闹与生气,早已随着年轻人的出逃,老年人的病逝而烟消云散了……
目睹斯情斯景,故乡,这个陈旧而又伤感的词汇,一次又一次击中我的要害。像一柄生锈的柴刀,认出了它曾经留在我手上的那道伤疤。一丝隐忍的痛,在我的心尖上颤动。
二
听母亲讲,那两个小孩,是村头张大爷的孙子孙女。张大爷是我们村出了名的倔强老头儿。为人耿介,有正气,曾得罪过不少的人。有一年春天,村里要集资修路,村长偏袒其小舅子,想方设法把工程项目承包给了他。全村的人都知道其用意,却敢怒不敢言。只偶尔躲在背地里议论一下。结果路修完半年时间不到,路面就开了坼。路基也被几场大雨泡得松软,出现塌方。村人们看在眼里,却仍旧不敢作声。唯独张大爷义愤填膺,像一只被激怒的蜂王。有天傍晚,他早早地收了活儿,气急败坏地跑去村长家里讨说法。一进门,张大爷就指着村长的鼻子骂:德泽娃儿,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人做事,不能昧良心。这条路是用全村人的血汗钱换来的,现在出现状况,你必须跟大家作个交代,否则,我就是去区里、市里,甚至到北京,也要讨回公道。村长先是爱理不理,后来发现暗中支持张大爷的人多了,怕万一弄出动静,自己官职不保,只好叫他小舅子返工,重新将路修复。这之后,虽然张大爷伸张了正义,为村人们出了头,可村里的人怕惹火烧身,也只能暗中感激他。于是,来自村长的仇恨也便记在张大爷一人头上了。权力就是那么令人惧怕,即使是来自基层的小小职权,也能让众多逆来顺受惯了的草芥之人胆战心惊,低眉垂首。
张大爷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福建打工,二儿子在广东打工。两个儿子离开他,均已快十年。这期间,他们只在几年前的春节回来过一次。平时,都是张大爷和老伴赵婶相依为命。赵婶常年有病,家中草药从未间断。这些草药,都是张大爷按照偏方去山上挖的。在我的记忆里,他们家整天飘散着一股中药味。打从门前路过,一股浓浓的刺鼻怪味便随风扑来,像有毒气体一样将人淹没。张大爷对赵婶很体贴,天气晴好的日子,他会端张椅子,坐在院坝里,替赵婶捏腿捶背。累了,就掏出烟袋,卷一张烟叶抽。阳光从树枝的缝隙里漏下来,照在他们皱纹纵深的脸上,像一幅苦难浸泡出的剪影,透着祥和而又复杂的表情。
可就是这么一个细心胆大,长着硬骨头的老人,却在前年经历了丧子之痛。他的大儿子在福建无故辞别人世。老两口得知消息后,老泪纵横,悲痛万分。工厂在通知死者家属时,说他们的儿子下班后,独自去外面喝酒。归途中,失足掉下街道石梯,导致头部破裂而亡。可张大爷说他儿子以前在家时从不沾酒,死活不相信厂方说的话。但苦于路途遥远,无法取证,厂方只是象征性地赔了一点钱了结此事。
当死者火化后运回乡里,老两口坚持要为儿子举行一场葬礼。张大爷说,他儿子命苦,从小跟着他受穷,在外闯荡多年,还没讨个女人成家,就赴了黄泉。在他人生的最后,举行一个仪式送其上路,既是对儿子的补偿,也是对自己的安慰。
据母亲说,举行葬礼当天,全村的人都去了,包括一直仇恨他的村长德泽。场面十分热闹。锣鼓齐鸣,鞭炮喧天。看到老两口孤独、凄苦的样子,在场的人都泪湿眼眶。一个铮铮铁骨,顶天立地地活了一辈子的老人,却没能经受住这意外的沉痛打击——张大爷那天晕倒在了大儿子的坟前。
在农村,倘遭遇老年丧子,就等于打碎了“香炉钵”,少了一个给自己送终的人。这种撕心裂肺的剧痛所暗含的乡村宗族文化意蕴,不止是肉体所能承受的灾难。一种比权利更为可怕,也更为残酷的灾难。
直到葬礼完毕,张大爷的二儿子都未曾露面,这是张大爷耿耿于怀的地方。得知大儿子死讯,他首先想到给二儿子打去电话。可二儿子在电话里说:既然人已经死了,那就埋了吧,我厂里请不到假,就不回来了。张大爷听完二儿子说的话,心像被毒蛇咬了一样痛。他不愿相信这两兄弟之间,竟会隔膜得如此深。都说血浓于水,可二儿子让他失望了。这无疑又给这个刚刚遭受丧子之痛的老人当头一棒。但没过多久,张大爷即想通了。他这两个儿子,从小都在忍饥挨饿中长大,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为碗里仅剩的一块肉,会争得拳脚相加。物质的极度贫乏,加之未受过良好的教育,导致了亲情的疏离。长大后,为了生计,他们又天各一方,为各自的命运苦苦挣扎,多年不曾有过问候和交流,冷漠是必然的。谁也改变不了谁,不论活着还是死去。
三
我站在池塘的堤坝上,冷风吹皱池水,几根散乱的鹅毛漂浮在水面,像我散乱的心情。天空阴惨惨的,要下雨的样子。那些挺立的冬青树,像一些冷静的旁观者,静静地看着这两个孩子。
一种创伤,再次像子弹一样击中了我。
我走过去,朝孩子打了声招呼:你们不怕冷吗?可能是我的声音惊扰了他们。两个孩子同时转过脸来,疑惑地看着我。有些羞涩,又略显惊惧。大概是见我并无恶意,他们才渐渐放松下来,又继续回转身去抚摸身旁的鹅。我接着问:你们爸妈呢?女孩埋着头说:广东去了。那你们跟着谁吃住啊?女孩回答:婆婆。在我跟女孩简短的问话中,那个瘦小的男孩一直没出声,独自跟鹅玩耍着。仿佛他已经遗忘了自身以外的世界。
这两个孩子的父亲,即是张大爷的二儿子。母亲跟我说,张家老二是在他大哥去世一年后回村的。他回来不是为了悼念大哥,更不是为了安慰父母,而是设法在镇上购置商品房的。
近两年来,因我故乡属于库区,又紧邻旅游风景点,区委区府着力打造旅游产业,要对旅游点周边环境进行规划、整治,对景区周边居民实行整体搬迁,此举闹得乡民们人心惶惶。但后来由于拆迁赔偿压力大,政府只将库区外围的居民作了安置,统一在镇上给他们建了房。而对于生活在库区里面的居民,未做任何拆迁动员。这让村民心里极度不平衡。眼看河对岸的人有序搬入楼房居住,他们就像吞咽了苍蝇一样难受。
我理解这种难受。
被河流围困了一辈子的农民,做梦都想逃离这个穷山沟。他们祖祖辈辈挣扎于此,见惯了崎岖的山路,交通的闭塞;体会了劳动的受苦,贫穷的折磨;经受了山石滑坡的恐慌,河流涨水的厄运……他们早已厌倦了这里的一切。如果村里的男青年,不出去靠打工挣钱,是很难讨到老婆的。因此,这里一代又一代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憧憬:进城。在农村人眼中,城市不但能让他们的肉身免遭超强度的劳作之罪,还可以使他们过上体面的有尊严的生活。就像那些搬进安置房的农民,虽然生活在镇上,生活本质也并未发生多大变化,但他们的生活态度明显不同于过去。曾经总是愁苦的脸上多了几分光泽,心情似乎也好了很多。从人面前走过,腰杆也比过去挺得直了。这些微妙的变化,让仍旧困在库区内的居民心生嫉妒。
后来,政府为平民愤,照顾居民情绪,避免群众上访滋事。他们招商引资,在安置房的另一边,专门辟地建了几栋商品房,以每平米一千五百元的价格销售给当地居民。这一看似惠民的售房政策,同样害苦了那些梦想“进城”的老百姓。由于商品房只售给拥有本地户口的居民,房屋又不能按揭贷款,必须付现金,每套住房总价都在二十万元以上。开发商贼精明,虽有政府的建房补贴,他们仍投资谨慎。先让购房者登记,交预付款五万元(概不退还)。然后根据售房套数定量造房。交房时,再一次性结清尾款。
售房政策甫一公布,村民们都蠢蠢欲动。邻近几个村的乡民,像是受到外界突然袭击的马蜂,纷纷奔走呼告,一边通知在外地打工的儿子儿媳回来商量对策;一边四处向亲戚朋友筹措预付款。那段时间,这个亘古封闭的乡镇,刮起了一股现代化的飓风。它来势凶猛,先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扫荡着昔日落后的生活风貌;又以饿虎扑食的威猛颠覆着这群农村人陈旧的思想观念。这场飓风伴着熊熊燃烧的烈火,点燃了这群穷惯了,怕惯了的乡下人生活的激情。他们像一群穴居黑暗已久的困兽,突然看到了光亮,嗅到了新鲜的空气,那种喜悦是幸福而迷人的。尽管,长久以来钻进他们体内的寒冷,还像寄生虫一样盘踞在他们的骨骼和肌肤里。
有了住房,就等于有了一个避风港,一个可以躲避风雨和日晒的硬壳。可对于农村人来说,要想买这么个“钢筋水泥浇铸的硬壳”谈何容易?为了交那五万元的预付款,不少家庭扯皮吵嘴,风波不断。老的哭,少的骂,搞得几个村子鸡犬不宁。
张大爷的二儿子跟老婆商量后,决定要在镇上购一套房。可他们这些年在外打工所存的积蓄并不多,除去日常开销,总共只有四万块钱。他们想尽各种办法,就是凑不齐预付款。无奈之下,张家老二想到了圈里养的那两头猪。猪原本有三头,张大爷为大儿子办丧葬时杀了一头大的。剩下的两头还不到出槽时间。这几头猪,是老两口熬更守夜,辛辛苦苦喂养的。当老二提出要卖猪时,张大爷坚决反对。张大爷对二儿子说:这猪是我跟老太婆唯一的经济来源,你们小两口在外讨生活,又没寄一分钱回来,把猪卖了,我们怎么办?你妈常年生病,要是遇到个三长两短,谁管我们?你这个不孝的东西。没想到张大爷的一番话,却激怒了二儿子。老二气急攻心,跨步上前甩手就给张大爷一耳光。张大爷用手摸着灼痛的脸,半天没回过神来。赵婶见势不妙,吓得浑身哆嗦地跪在地上,边哭边给儿子求情。这个张家老二丝毫不顾母亲的规劝,仍怒目圆睁,大声吼道:你们不要倚老卖老,我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全是你们给害的。
那天下午,张大爷像一个受到刺激后突然变得呆傻的人。他坐在院坝边的条石上,一口接一口地抽闷烟,袅袅烟雾在他头顶盘旋。
张家老二打骂完父亲后,就操着手出去了,直到吃晚饭时,也不见回来。他还在四处为预付款的事发愁。赵婶叫张大爷吃饭,张大爷一声不吭。他在院坝边坐到天黑尽,直到把烟袋里的烟叶抽完,才回房去睡觉。赵婶让孙子孙女端去饭菜,哄爷爷开心,张大爷仍是不理。独自躺在床上,望着屋顶上的青瓦发愣。赵婶体谅张大爷心情,便再没去打扰,独自收拾碗筷到灶房忙活去了。孙子孙女也开始守在电视机旁,看起了动画片。
待赵婶忙完灶房的活儿,准备为张大爷倒杯热水时,才发现躺在床上的张大爷不见了。赵婶慌张地喊了两声:老头,老头。没人应。跑去问孙子孙女,也说没看见人。这时,赵婶乱了方寸。她急忙冲向院坝大声喊叫:老头……老头……仍未听见回应。黑夜像一层幕布,掩盖了赵婶的哭喊声。
当张家老二气咻咻回来时,看到家门前的池塘边人声喧杂,几只手电筒形成的光柱,像几柄挥舞的利剑,试图将这深黑的夜幕撕裂。远远地,老二听到母亲的悲声,预感出事了。他急勿勿跑近一看,发现父亲上半身栽在池塘里,满嘴都是泥,两只放大的瞳孔充满血丝。张大爷的尸体旁,横放着一个装过“百草枯”的空药瓶子。老二一下子傻了眼,双腿直打哆嗦,像一棵飓风中不停摇摆的树苗。
一生倔强,不畏强权,乐善好施,誓死捍卫做人尊严的张大爷,就这样潦草、绝望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刚处理完张大爷的后事,张家老二就急不可耐地奔赴广东去为做“城市人”的梦想而努力了。他唯一留给多病母亲的,除了痛失至亲的双重悲痛,再就是两个幼小的孩子。为实现伟大的进城之梦,他不能携带任何包袱上路,他在做人生最后的孤军奋战,或拼死一搏。
跟两个孩子交谈后,我特意去他们现在的家看了看。家中大门紧闭,没有看见赵婶。孩子说:婆婆去后坡挖红苕去了。唯见大门两边哀悼张大爷的挽联还醒目地张贴着:
思亲惟望白云去
守孝常伴晚霞归
挽联写得情真意切,痛彻心扉。可惜本该守孝的人,却在亡者尸骨未寒之际,早已身披朝霞,踏上了漫漫征途。只留下两个幼小蒙童,守着空空的旧巢和一丝若隐若现的亲情。
当下的中国乡村,倘借用马克思的话说,果真是“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四
转眼到了春节。正月初一早晨,阳光已经照亮大地很久了,才听见村前村后稀稀拉拉地响起了鞭炮声。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那时的春节是热闹和喜庆的。天还未亮,鞭炮便炸开了花。那种持续不断的轰鸣,宛如滚滚春雷,从天边碾压而来,送来新年的祝福。鞭炮响过之后,便是孩子们的天下了。他们换上母亲缝制的新衣新鞋,在村子里欢呼雀跃。像一群春天的精灵,初降人间,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可如今,这一切美好的记忆,似乎也随着那些固定的东西烟消云散了。
吃完母亲做的汤圆,我便跟随父亲去上坟。这是我们每年初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雷都打不动。这一不需要制度来约束的自发行为,或许是维持乡村最后的一道文化传承了。祭祖让我们知道自己的根在何处,知道自己身体里流淌的血脉的源头在哪里,一个人无论走多远,都应该看清自己的来路。只有这样,人生才有方向感。
凑巧的是,我们在祭祖的时候,正好碰到赵婶带着两个孩子,也在给他们的爷爷和大伯上坟。这两座坟堆间隔不远,张大爷坟头上的白帆和花圈还没完全被雨水沤烂。赵婶拄着木棍,驼背弯腰,两鬓的白发像秋天的芭茅穗子,凌乱而焦枯。那张疲惫的老脸上还挂着两行泪珠,看样子刚刚哭过。而两个孩子则跟我初见时一样,穿着一身破旧的棉袄,双手冻得跟红萝卜似的。小男孩的鼻孔里总是爬着两条“虫子”。我向他们问好,他们回头看看我,便在婆婆的指引下跪在坟前,貌似虔诚地给逝去的亲人磕头敬香。
这个场面是如此的颓败,又是如此的神圣。
我不知道对这两个孩子来讲,他们是否懂得死亡的含义;但事实是,在他们本该享受父爱和母爱的年龄,生活却无情地剥夺了他们的童趣,又过早地教会他们如何抵挡生命里所遭受的寒冷。
上完坟回到家里,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那两个孩子的身影,像一场电影里的特写镜头,反复在我的脑海里放映。我在想,他们从小生活的家庭环境,会不会影响其身心发展。以至于当他们长大后,也像他们的父辈那样,以牺牲人伦道德的代价,去为一些虚妄的梦想投放赌注。
倘若果真如此,那么,这样的结局无疑是悲壮的,也是悲剧的。
怀着担忧的心绪,下午,我再次去看望两个孩子。姐弟俩仍旧在池塘边玩耍。他们的婆婆估计又上坡干活去了,大门依然关得很紧。在乡村,即使是春节这样的日子,农民们也没有消闲的时候。生活不允许他们休息和放松,更别奢望能像城里人那样,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坐在电视机前,嗑着瓜子,跷起二郎腿,欢声笑语不断。他们命贱,没有那样的福分。
我给两个孩子带去几袋点心,希望能让他们高兴一下。小男孩一见零食,迅速站起身,伸出沾满泥巴的小手来拿。唯有他姐姐却悻悻地望着我,原本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我说:拿着慢慢吃吧,专门给你们带的。听我这么说,小姑娘才重又伸手接过食品。我让他们把手洗干净再吃,话刚出口,小男孩早已撕开食品袋,大吃起来。
这时,我下意识看了看他们自造的玩具——用干柴棍和黏泥土搭起的一座小楼房。我故意问:你俩弄的什么啊?这回倒是小男孩先开口:房子,我们的大房子。他接着用手指着“泥楼房”说:这间是爸爸妈妈的,这间是姐姐的,这间是我的。在小男孩给我提及的家庭成员中,唯独没有提到他们的婆婆。
也许,在这个孩子眼里,每天带病给他和姐姐洗衣、做饭的老太婆,还没有融入他的情感领域。又或者,他们的父母还没来得及教会他们如何感恩,如何寻找足迹的来处。
我继续追问道:如果在房子和爸妈之间做个选择,你们愿意选择什么?姐弟俩异口同声地说:房子。我问:为什么?姐姐说:爸爸妈妈都喜欢房子,有了房子,他们就不会每天吵架,也不会不管我们了,爷爷也不会死。
我的脑子像被人用砖头砸了一下,有轻微的疼痛感。面对这两个幼小的孩子,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每天上班或下班途中,都会看到大量不同年龄段的农村人从我身旁往来穿梭。他们穿着朴素,步履匆忙,缺乏自信。他们靠从事一些低廉的工种来养活自己。他们以放弃故园的惨痛代价,来城市里寻求梦想,期望借城市的一角屋檐避避雨,遮遮阳,但却最终不过是城市里的边沿人和弱势者。这个群体是庞大的,他们是一座城市幸福金字塔的基座。
五
节日是短暂的,就像幸福的消失一样。但这个春节留给我的痛感和思考,却不会轻易消失。因为,我知道在那些长满茅草的良田里,倒塌的房屋废墟下面,埋藏着人类生活过的印迹,以及历史兴衰的见证。
走在返回城市的路上,内心百感交集。车过小镇时,透过车窗,当我看到工地上那些正在建设的商品房,以及脚手架上那些刚过完春节,就匆忙赶来施工的农民兄弟,内心像涨潮的水,此起彼伏。我不知道那些商品房的背后,藏着多少家庭的喜怒哀乐,歌哭悲欢;更不知道,那些在城市里修建了无数漂亮住宅的农民工,有哪一间房子是属于他们的。
一生忧国忧民的诗圣杜甫,曾在他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发出过揪心的浩叹:“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如今,这声浩叹,穿越千年时空隧道,变成了一个孩童稚嫩的声音,在我耳际萦绕:房子,我们的大房子。这声音,尖细,有力,像植物拔节的脆响。循着这声音的余音,我顿生另一个追问——那便是贝淡宁、艾维纳合著的《城市的精神》一书里那句最具警示意义的话:
全球化时代,城市何以安顿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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