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民生散文选本-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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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裘山山

    一、缘起

    吴缘的事业就是找人。

    一个叫吴缘的人,每天都在寻找和他有缘的人。我觉得这很有意思。而且这些人的平均年龄都在85岁以上,有一半还超过了90岁,更有数位已近百岁,这就更有意思了。

    我说的这些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抗战老兵。

    70年前,在那场壮怀激烈的伟大的反法西斯战争中,有超过三百万的中国军人为国捐躯,还有数百万的军人受伤致残。然而,由于历史的原因,他们中的许多人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誉和尊重,反而饱受磨难,历尽坎坷,甚至有不少老兵到晚年都生活贫困。

    吴缘和伙伴们的事业,就是要找到他们,找到这些散落在全国各地的抗战老兵,给予他们应有的关怀和温暖,应有的荣誉和尊重。在中华民族最危险的时刻,是他们怀揣一腔热血走上战场,奋不顾身,杀敌报国,如果让这样的英雄晚景凄凉,是我们后人的耻辱。

    今年春天,我见到了吴缘。

    吴缘是杭州“我们爱老兵公益网”的专职志愿者,这个“我们爱老兵网”,是由杭州图森木业有限公司于2013年春建立的,它开宗明义地宣称:“联合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为幸存的抗战老兵尽一份子孙孝心,同时给予生活困难的抗战老兵必要的生活和医疗救助。”

    这“孝心”二字让我动容。与其他公益组织不同的是,该网站所需的资金,完全由图森木业公司提供,不向社会募捐,大部分志愿者就是公司员工。截止到我写此文时,他们已经找到了1115名健在的老兵,并一一登记,给予固定的关怀和资助。公司经理裘黎阳告诉我,他们公司每年要从公司的利润里拿出30万来做这件事,他认为很值。他本人就是网站的负责人,很多时候也亲力亲为地参加关爱老兵的志愿者活动。

    他们是如此尊重老兵,我是如此尊重他们。

    自认识吴缘后,我看到他无论在微博上,还是在微信朋友圈,每天发布的消息和图片,都是关于抗战老兵的:为老兵寻找家人,为家人寻找老兵,帮助有困难的老兵,慰问孤寡的老兵,请医生去给老兵治病,为老兵过生日,还有,为去世的老兵送行……

    关爱抗战老兵,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内容。

    不过吴缘并非图森公司的员工,之所以跻身于“我们爱老兵”公益组织,并成为这个组织的专职理事,是由于特殊的家庭背景。

    说来有趣,虽然我和吴缘都是杭州人,却是由远在深圳的龙越基金会负责人孙春龙介绍认识的;同时,我和裘黎阳虽然都是嵊州崇仁的裘氏后代,却是经吴缘介绍才认识的。因为无论是孙春龙,吴缘,还是裘黎阳,他们都是关爱抗战老兵的志愿者。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了一起。孙春龙告诉我,吴缘很值得采访,他的父辈很值得写。四伯和父亲,都是抗日战争中的英雄。

    我一下子被吸引了,于是约见吴缘。

    吴缘个子高大,肤色微黑,说一口地道的杭州话。虽然祖籍福建,却比我这个祖籍浙江的更像浙江人。他穿了一身迷彩,戴着一顶有“飞虎队”标志的帽子,谈话过程中不断接听电话,全部是关于抗战老兵的事。就在我们会面的第二天他就前往绍兴,和其他志愿者一起去看望抗战老兵了。他现在的每一天每一天,所做的事都与此相关。你若跟着他走,可以见到许多抗战老英雄。

    我见他像个赳赳武夫,熟知抗战史,又如此热爱老兵,就问,你当过兵?他说没有当过。又叹了一声: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当兵?

    我一下子感到后悔。因为此前我已看过一些他们家的资料,知道他父亲曾坐牢二十年,父亲母亲是在监狱结婚的,他和哥哥就是典型的“小萝卜头”,从小在监狱的环境里长大。他不仅不能当兵,连一份像样的工作都很难找。前几十年年里做过这样和那样的职业,都只是养家糊口而已。不过现如今,年近花甲之年的吴缘,反倒开启了他此生最好的事业,公益事业。

    我前面说,吴缘的事业就是找人,其实这份事业,是从他家里开始的:他先是帮父亲找人,寻找救命恩人,然后又帮他的堂兄找人,寻找堂兄父亲的遗骸。与此同时,他开始了更广泛的寻找,为我们这个民族,寻找幸存的抗战老兵,寻找远去的英灵。

    二、默默无闻的英雄

    10年前的2005年,某一天,杭州一条小街上,一位骑自行车的老人被一辆吉普车撞倒了,老人刚从图书馆出来准备回家的。开车的小伙子万分紧张,下车扶起老人,问他有没有受伤?老人摆摆手手说,没事,你走吧。小伙子忐忑不安地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电话,走了。老人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推上自行车回家。大街上依然车流滚滚人头攒动,谁也没注意到这个极为普通的个子略微有些高的老人。

    几天后,老人忽然在家中昏倒,被送往医院,一查,原来是那天摔倒后导致颅内一直在出血,导致中风。因为老人身体好,所以扛了那么多天才出状况。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后,老人出院了,但身体状况却大不如前,行动变得很迟缓。家人不准他再骑自行车,甚至不准他单独外出。毕竟,他已经87岁高龄了!一个87岁的老人自己骑自行车去图书馆,恐怕全世界也找不出几个,真算得上奇人。

    而老人真正被称为奇人,还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他传奇的一生:他曾是一位飞行英雄,在抗日战争中驾机飞行八百多个小时,与日军浴血奋战。他驾驶的战斗机曾三次被日军击落,三次身负重伤死里逃生。他曾亲临日军投降仪式,见证了抗日战争取得最终胜利的伟大时刻!同时,他又是一位历经磨难、在牢狱中度过20年生涯的老人,出狱后靠踩三轮养活家人。曾经一度,网上盛传一张照片,我也见到过,一位老人蹬着一辆装满货物的三轮车,说明文字是:最后一名飞虎队员靠踩三轮维生。

    他就是吴缘的父亲,吴其轺。

    吴缘首先告诉我,父亲名字里那个“轺”读“瑶”。很多人不认识(包括我)。因为他本名吴其瑶,少年时觉得此“瑶”过于女性化,遂自己改为“轺”。我好奇地查了一下字典,发现“轺”就是车的意思,而且是开道车。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改,将他的命运一并改了?

    吴其轺一辈子与“车”相连:前半生驾空中战车,激战蓝天;后半生蹬三轮车,穿梭街巷。

    驾空中战车时,他机智勇敢,曾五次击落敌机,四次飞越著名的驼峰航线;在奇袭日军汉口机场的战斗中,吴其轺驾驶战机超低空飞行,一次就炸毁了停在机场跑道上来不及转移的十几架日机,为打击日本侵略者夺回制空权立下卓越功勋。二次世界大战胜利后,吴其轺获得了盟军总部授予的“飞行优异十字勋章”和“航空奖章”。

    蹬三轮时他已年过花甲,拖着一只伤残的腿,依然像个英雄,他可以在三轮载满货物的情况下,以极快的速度驶过狭小的街巷,让路人目瞪口呆。还可以把一个后轮翘起来,变成两轮车飞快行驶,还可以反坐在车上往前蹬,将一辆三轮玩于掌股。修三轮什么的,更不在话下。

    我总觉得,人与人的差异,或者说普通人和英雄的差异,不是表现在他成功的时候,而是表现在他落魄的时候。

    命运常常捉弄人。就在吴其轺因摔倒而中风的那年,2005年,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一起,隆重纪念反法西斯战争暨抗战胜利60周年,吴其轺获得了由中国政府颁发的抗日勋章。同时,他还接到了一封特殊的邀请函。是由湖南省政府、中国对外友协、中国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全国联合会联袂发给他的,邀请他作为飞虎队的幸存者,参加在湖南芷江举办的一年一度的国际和平节,并参观新建在芷江的飞虎队陈列馆。

    直到这个时候,吴缘和家人才知道,父亲竟然是一位抗日英雄,是一位赫赫有名的飞虎队队员!在此之前,父亲一直对自己的身世三缄其口。

    比家人更震惊是的媒体。一时间,中外媒体纷至沓来,据吴缘回忆,最多的时候,一天就有126家媒体采访!吴缘不得不辞去工作,回家专职照顾年迈的父亲。

    三、寻找恩人

    然而,面对突然到来的喧哗与荣耀,吴其轺却越发的沉默,他常常一个人望着窗外沉默,或者默默地翻看着发黄的日记本。几十年来,他记下了60本日记,几乎每个本子上都画着飞机,飞机上,还有他服役过的美国飞虎队第五大队的标志,下面用铅笔写着三个小字:俱往矣!

    终于有一天,吴其轺叫过儿子说,我要去找他们。

    吴缘问,找谁?吴其轺说,找我的救命恩人。吴缘明白了,不无担心地问,那么远的路途,你身体能行吗?吴其轺说,能行。我一定要趁着我还能走去找他们,当面谢谢他们。

    吴缘简短地回答说,好,我陪你去。

    于是吴缘陪着父亲和母亲,离开杭州,去湖南,去四川,去他三次被日军击落三次被百姓救起来的地方,寻找恩人。

    吴缘的寻找,就是从陪父亲找恩人开始的。

    2005年,在家人的陪同下,87岁的吴其轺回到了湖南芷江,来到了辰溪县龙头庵村。60年前他第三次被日军击落时,就是在这里被村民救起的。

    那是1945年4月,吴其轺和他的战友们对武昌火车站的日军地面部队进行空中打击,不幸,他的战机引擎被日军炮火击中。飞机直直地从空中向下坠落。吴其轺冷静迅速地判断了地形后,果断将飞机迫降在辰溪县境内的小溪边上。借着沙滩的坡度,让机头朝上,这才得以从机舱内脱身,捡回一条命。

    当地村民看到有飞机掉下来,知道是飞虎队的飞机,连忙跑过来救援。他们把吴其轺救起来,用轿子抬回村里,还把仅有的一点腊肉拿出来炒给他吃。吴其轺住当地坚决抗日的地主肖隆汉家里,肖隆汉担心吴其轺听不懂当地话,还特意把在长沙读书的儿子叫回来陪他。

    吴其轺在乡亲们的热情关怀下很快恢复了状态,两天后就离开村庄返回部队,他先是徒步走了80多公里,然后搭上一货车,回到芷江基地。现在的美军档案里,还有他失踪两日的记录。

    70年后重新回到他获救的小山村,吴其轺很激动,村民们也很激动。遗憾的是,肖隆汉和那位陪他聊过天的大学生儿子,都已不幸去世。好在,肖家还有后代,两个孙子。两个孙子也都是中年人了,说起这段往事,居然还有清晰的记忆,他们说当时家里做好吃的招待这位从空中降落的奇人,按规矩不让孩子上桌,吴其轺却很和蔼地要让孩子和他一起吃饭,还给孩子夹肉吃。四里八乡的人听说有个人空降到此,都十分好奇,纷纷赶来看望,想看看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人”长什么样,会不会是个神仙?虽然他们见到吴其轺后感觉就是个普通人,但依然很崇拜地排队去摸他,沾沾仙气。

    吴其轺开怀地笑,为当年留下的愉快记忆,也伤感地落泪,为恩人的不幸遭遇。他把肖隆汉的名字和义举,永远铭记在心里。离开村庄时,吴其轺站在路口,向着当年他被救起的地方,深深鞠躬,在那迟缓的庄重的动作里,传达出万千感慨,无人能明白。

    在芷江的飞虎队纪念馆,吴其轺把自己保存多年的一件飞行服内套、一件军裤、一个飞行旅行袋和一个用飞机机翼制成的洗脸盆,全部捐赠出来。有人劝他留一件给儿孙做个纪念,他说:“国家需要还是给国家,在我的心中祖国永远是第一位的。再说我得到了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的纪念章,这对我的人生来说,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我吴其轺在抗日战争中为祖国流的鲜血,没有白流。”

    吴琪轺和其他四位抗战老兵(彭嘉衡、林雨水、李继贤、尹月波)一起,来到芷江的日本受降血字牌坊前,五位耄耋之年的抗日战士一起振臂欢呼:我们胜利了!

    吴其轺用沙哑的嗓子,唱起了70年前的《航校之歌》:

    得遂凌云愿,

    空际任回旋,

    报国怀壮志,

    正好乘风飞去,

    长空万里复我旧河山。

    努力!努力!

    莫偷闲苟安,

    民族与兴亡责任担吾肩!

    须具有牺牲精神,

    凭展双翼一冲天。

    四、传奇的一生

    1918年,吴其轺出生在福建闽清县一个乡绅的家里,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他上面有五个兄长,四个姐姐。父亲吴銮仕是闽清县华侨公会会长,极为重视教育,故膝下孩子无论男女,都接受了很好的教育,吴其轺的哥哥姐姐都先后大学毕业。吴其轺早年的理想是当一名教师,可日本侵略者入侵中国后改变了他的理想。1936年,正在青岛读师范大学的吴其轺,在街上看到一则黄埔军校笕桥中央航校招生的告示,热血沸腾,立即写信给父亲说:“儿只想杀敌报国,夺回东三省”,恳请父亲同意他投笔从戎。信写完等不及父亲回复,他就毅然从师范大学退学,报考了黄埔军校的杭州笕桥空军军官学校。

    1940年,22岁的吴其轺从空军军官学校毕业,编入国民党空军第五大队,成为一名战斗机师,从此踏上了九死一生的从军路。

    用老话说,吴其轺是个命大的人,在他激战蓝天的十年生涯里,他曾三次被日军击落,三次都死里逃生。

    第一次竟然是在成都凤凰山,一个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凤凰山机场至今还在,却很少有人知道,那里曾经发生过激烈的战斗。1941年夏,日本人出动53架战机分四批轰炸凤凰山机场,彻底摧毁当时还非常弱小的中国空军。为保护飞机,吴其轺和教官一起,驾机从成都飞往广元疏散。在飞到嘉陵江上空,距江面四十米高度时,他们的飞机被日军战机击落,坠入江中,人也被飞机反扣在水里。吴其轺凭借机敏勇敢,迅速打开座舱盖脱离燃烧的机身。日机又俯冲下来扔了一串炸弹,击中了吴其轺的臀部和腿部。飞机烧得通红,连江水都发烫了,昏迷前,他看到附近的四川老乡不顾被江水烫伤的危险,划着船向他驶来。当他醒来时,已躺在快活林村一个农民的家中……

    (吴缘插话说,父亲因此一直把四川广元快活林这个地方,视为他的重生之地。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他马上拿出当月退休金的一半1000元捐给了广元灾区。还觉得不够,又把自己珍藏多年、曾有几个人要买他不肯卖的德国蔡司相机和一个美制驱逐机P-40上的座椅,一套当年的飞行服,全部捐献给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然后再把所得奖励寄给四川灾区。2009年,已偏瘫数年坐在轮椅上的吴其轺,不顾92岁高龄,再次前往四川江津,寻找当年救他的老乡。当他见到一位当年曾亲眼目睹他被救起的老人时,激动万分。与老人抵头相拥,热泪盈眶。)

    这次空难吴其轺身中四弹,坐骨神经被打断,左腿终身伤残。被评为二等三甲伤残军人。医生表示,他的坐骨神经被打断了,以后行走都困难,更不要说驾机。但倔强的吴其轺怎么也不服,“不可能,我绝不会成为吴瘸子的”。一方面,他扔掉拐棍,每天咬牙做几百个仰卧起坐和俯卧撑,恢复站立行走,另一方面,找到在医院工作的亲属,让其开证明证明自己还可以飞行。

    最终他如愿以偿。毕竟那个时候飞行员缺乏,而他的技术又非常过硬。他跟上司说,别看我在地面上有点儿瘸,上了天可一点儿不瘸。不信你考我,怎么考都行。后来,他不但重返蓝天,还以优异的成绩,入选了由陈纳德将军组建的“中国空军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即后来大名鼎鼎的“飞虎队”。

    “飞虎队”的战机全部由美军装备,飞行员则是中美混合。1941年九月建立后即在昆明初试身手,首战便对日本战机予以痛击,此后连创击落日机的佳绩,狠狠打击了日本侵略者。同年12月7日,日本偷袭珍珠港,美国正式对日宣战,“飞虎队”被正式编入了美国正规军第十四空军部队,陈纳德将军为总司令。

    说起“飞虎队”的名字,还缘于一个误会:当时为了震慑日本侵略者,就把该队所驾驶的战斗机前半部,画成了凶悍的鲨鱼头。日本四面临海,对鲨鱼很熟悉。可云南四川湖南等地的百姓大多不认识鲨鱼,以为画的是老虎,就叫他们“飞虎队”。

    吴其轺当时所在的联合航空队第五大队,驻扎在湖南芷江,吴其轺和战友们多次以大编队机群,对日占武汉、南京、广州、桂林等日军军事目标进行轰炸。侵华日军因此元气大伤,而吴其轺本人再次遭遇空难。1943年春,吴其轺驾驶美式P-40飞机(有鲨鱼头的飞机)对湘潭日军进行打击时,又一次被日军防空炮火击中,飞机机身、机翼先后中了20余弹,但吴其轺硬是穿过日寇层层防空炮火网,坚持将飞机飞回到芷江机场。当他走下飞机时,航空队的美国飞行员们都向他伸出了大拇指:我们美国飞机过硬,你们中国飞行员更过硬。这飞机都被打成了马蜂窝,还能摇摇晃晃地飞回来。了不起!

    吴其轺命大,还不止体现在被击落后的死里逃生,而是体现在他四次飞越驼峰航线。

    1942年,侵缅日军攻占了中缅边境,切断了国际援华物资流通的最后一条陆上通道。美国政府为了支援中国的抗战加强中印缅战区的力量,决定开辟一条空中通道,使用运输机从印度境内出发越过喜马拉雅山脉和横断山脉向中国的大西南后方运送战略物资。因沿线山峰犹如骆驼,故称“驼峰航线”。

    飞虎队领受了这个艰难而又紧迫的任务。

    驼峰航线被世界航空史和军事史上称为“死亡航线”,恶劣的气候以及强气流、低气压和经常发生的冰雹、霜冻,使飞机失事率高得惊人,天气晴朗时,飞虎队员沿着战友坠机碎片的反光飞行。三年多时间内,中美双方共坠毁和失踪飞机六百零九架,牺牲和失踪的飞行员高达1500多名!可以说,是飞虎队员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了物资,阻挡了日军侵略中国的铁蹄。

    作为飞虎队员之一,吴其轺曾四次奉命飞越驼峰航线,到印度去接受美国提供的飞机。每一次飞行,他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告诉战友们,如果我没回来,你们就把我东西分了吧。但幸运的是,他全部安全顺利地返回了。

    1944年,陈纳德将军视察飞虎队时,看到吴其轺走路一瘸一拐,便询问其缘由,当陈将军得知他被日军击落身负重伤依然重返战场时,特批拆下一个C46飞机上的飞行员座椅送给他。这把椅子,吴其轺一直保留着,直到2007年捐赠给了北京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同时捐赠的还有美国政府补发给他的“美空军航空勋章”和“美空军十字勋章”。

    五、历尽坎坷

    毕竟,吴其轺已是耄耋之年,加上中风后身体越来越差。他无法再出远门,更多的时候,只能坐在轮椅上接受媒体采访。

    每当有人夸赞他击落日军五架敌机,或者钦佩他四次飞越驼峰航线,或者惊叹他三次被击落死里逃生时,他总是默默摆手,神情平淡,意思是不要再提了,都过去了。还常常叮嘱记者,请把我当普通人来写,我没做过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只是对得起这个国家。

    当鲜花簇拥时,当面对镜头时,吴其轺最爱说的两个字是,惭愧。

    惭愧惭愧。这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

    唯有说到一个场景,他会激动,眼睛会发亮,那就是1945年日本投降时,他亲临了受降仪式现场。

    1945年8月21日,吴其轺等人驾驶6架P-51战斗机在前面领航,将侵华日军的洽降专机押送到芷江机场。9月9日,中国战区日军投降签字仪式在南京国民政府中央军校大礼堂内举行。吴其轺作为美军援华空军第14航空队第5大队分队长,带领他的全体队员,坐在中国战区日军投降仪式的第一排。应邀参加日军投降仪式的有美国、英国、法国、苏联、加拿大、荷兰、澳大利亚等国的军事代表和驻华武官,以及中外记者、厅外仪仗队和警卫人员近千人。

    8时52分,中国陆军总司令陆军一级上将何应钦,第3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陆军参谋长萧毅肃、海军总司令陈绍宽、空军第1路军司令张廷孟等5人步入会场,就座受降席。8时57分,中国战区日本投降代表、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上将率参谋长小林浅三郎中将、副参谋长今井武夫少将、中国派遣军舰队司令长官福田良三中将,台湾军参谋长谏山春树中将等7人,脱帽由正门走进会场。冈村宁次解下所带配刀,交由小林浅三郎双手捧呈何应钦,以表示侵华日军正式向中国缴械投降。此时恰好是9时正。然后,冈村宁次在投降书上签字。

    受降仪式约20分钟。

    吴其轺一次又一次地对儿子说,对记者说:这20分钟,贯穿了我的一生,影响了我的一生,升华了我的一生。这20分钟的精髓就是:中华民族是不能战胜的!正义的力量才是永恒的!

    在以后那漫长的艰苦的不公正的岁月里,这二十分钟都支撑着他,让他心里有一盏不灭的灯。

    抗战胜利后,吴其轺在3000多名空勤人员中以第一名的身份,考入了美国西点军校航空分校,进修结束后回到台湾所在部队,晋升为中校。此时,父亲托人悄悄送来一封家书:“我希望你回来!叶落归根!国民党之所以败走台湾,完全是因为腐败透顶!当年我支持你们兄弟参加抗日战争;今天,我希望你回到大陆,跟着初升的朝阳!跟着共产党!建设我们的新中国!”

    吴其轺看了心情激动,随即冒着生命危险辗转回到了祖国,向解放军起义投诚。却不料,在那个年代,他这样身份的人是不被信任的。虽然回来后他被安排在解放军某空军机场,却不让他碰飞机,只能做些闲杂工作。这对一个酷爱飞行的空中英雄来说,是一种折磨,对有着强烈自尊心和荣誉感的人来说,更是一种轻蔑。他无法忍受,便提出了转业。

    转业后,他被安排到之江大学任教,仅仅半年,厄运就降临了。

    1950年冬天,镇反运动开始了,吴其轺未能逃过此劫。1954年,因政治审查不能通过,他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牢狱生涯。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在大学里认识的未婚妻裘秋瑾,仍坚持与他结婚,与他一起来到监狱农场。在那里,他们有了一个极为简陋的家,养育了大儿子吴量,小儿子吴缘。直到1974年他才重获自由,与家人回到杭州。一家四口租了一间12平方米的小房子。为养家糊口,这位曾经的飞虎队员蹬起了三轮,一车装卸600斤,一天挣1元2角人民币。没人知道,这个车夫曾是开着战斗机和日本军机空中格斗过的优秀飞行员,还曾是美国西点军校的高才生。在那个年月,吴其轺对自己的经历三缄其口,哪怕对妻子和儿子也不说,怕连累他们。

    这一蹬就是六年。直到1980年吴其轺才得以平反昭雪,恢复了政治名誉。同年,他靠着当初农场开矿时对化石的喜好,加上英语底子,被分配到杭州大学地矿系的标本实验室,做起了标本员。

    1998年,年近八十的吴其轺才彻底退休。那时两个儿子也长大了,成家了,还有了第三代。他过起了平静的晚年生活,除了喜欢跑图书馆,没人能看出这位老人有何特别,他把一切都深埋在心底。

    直到2005年。

    2005年,浙江大学的领导代表政府向他颁发了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的纪念章,媒体蜂拥而至,鲜花,掌声,荣誉将他包围。吴其轺很激动,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要的不是鲜花和掌声,他要的只是一个清白。年已87岁的他,竟能清晰地背诵胡锦涛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年大会上的那段讲话,因为正是这段讲话,让他终于可以向世人证明,他是一名抗战老兵,一名抗日英雄:

    “1937年‘七七事变’成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在东方的爆发点,中国的全民族抗战开辟了世界第一个大规模反法西斯战场。全体中华儿女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各党派、各民族、各阶级、各阶层、各团体同仇敌忾,共赴国难。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到处燃起抗日的烽火。在波澜壮阔的全民族抗战中,中国国民党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军队,分别担负着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的作战任务,形成了共同抗击日本侵略者的战略态势。在空前惨烈的抗日战争中,中国军民前仆后继、浴血奋战,面对敌人的炮火勇往直前,面对死亡的威胁义无反顾,以血肉之躯筑起了捍卫祖国的钢铁长城,用气吞山河的英雄气概谱写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丽史诗。”

    他背诵的不是一段讲话,他是在宣读自己一生的清白。

    真让人感慨万千。

    六、临终嘱托

    曾经的荣誉,吴其轺毫无保留地捐出去了;曾经的壮烈,吴其轺也用三个字带过:俱往矣。曾经的苦难,他更是以沉默将其掩埋。

    唯有一事,他始终无法释怀,带不走,也放不下。

    在我看来,一个出生入死无所畏惧的人,一个苦难冤屈都打不垮的人,还能有什么事放不下呢?应该是了无牵挂了吧。我曾暗地里琢磨过他给两个儿子取的名字,吴量(无量),吴缘(无缘)。虽然吴缘告诉我是无边无际的意思,可我总觉得,其中还暗含着一种看淡一切的禅意。

    这样一位老人,还能有什么割舍不下?

    在一个彻夜未眠的早上,吴其轺叫过儿子,留下他最后的嘱托:

    吴其轺说,我们吴家还有一位抗日战士,牺牲在战场上,至今未能魂归故里。就是你的四伯吴其璋。你四伯是为国捐躯的,是真正的抗日英雄,我们吴家为他自豪。你大伯去世前曾一再嘱咐我,要找到他的墓地,把他的遗骸带回来,安葬到老家父母的身边。他这一生为国尽忠却未能为父母尽孝,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弥补了。可是我已来日无多,只能将吴家的这个心愿托付给你了。

    吴缘郑重地点头,答应了父亲。

    原来,吴家的第四个儿子吴其璋,也就是吴其轺的四哥、吴缘的四伯,早在1938年就投身抗日,参加远征军赴缅作战,于1944年英勇牺牲。牺牲后便安葬在部队所在地,缅甸北部的密支那。吴家老父吴銮仕在世时,曾郑重嘱咐长子吴其玉,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找到吴其璋的墓地,把他的遗骸带回来,安葬在老家。

    吴家长子吴其玉,是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博士,早年曾在“中华民国”外交部任职,1948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出差到缅甸,赶紧挤出时间到密支那去寻找弟弟的墓地。当时缅甸正爆发洪灾,墓地又在荒郊野外,寻找非常困难。所幸,在当地华侨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墓地。他默默地祭祀了弟弟,然后拍下一张照片,打算以后再找机会将弟弟的遗骸带回。

    不料国内局势动荡,吴其玉失去了职位,再也没有去缅甸的机会了,以后更是磨难重重,无暇旁顾。直到“文革”结束,他才得到平反重返北京,但已是风烛残年。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完成父亲的心愿了,便给六弟吴其轺写了封信,将墓地的照片一并寄给他,郑重地将吴家这一未竟的事业嘱托给他。

    吴其轺何尝不想找到四哥的墓地?何尝不想让四哥魂归故里?何尝不想完成吴家两代人的心愿?当年他接到哥哥牺牲的噩耗时,心情非常悲痛,曾在日记里写道:“日本鬼子,你们可以消灭我们的肉体,但你们消灭不了我们的灵魂!”可当时的他,就是一个三轮车夫,哪里有能力去缅甸寻找?不被人发现其“反动家世”就已经不易了。

    如今总算是拨乱反正,可以光明正大地寻找了,他却已是耄耋之年,来日无多,所以,只得将照片交给儿子,让吴家的第三代去完成。

    七、艰难的寻找

    吴缘虽然答应了父亲,却不知从何找起。他想,还是先找到四伯的后代吧,至少让父亲在世的时候,见到四伯的家人。

    2010年5月,吴缘以吴其轺的名义,在网上发出寻人启事,希望在有生之年,能与四哥吴其璋的儿子吴贤书重逢。幸运的是,在杭州和重庆两地关爱老兵志愿者们的努力下,发出寻人启事两个月后,就在重庆找到了吴其璋的儿子吴贤书。

    2010年7月的一天,吴贤书携全家从重庆来到杭州,见到了六叔吴其轺和他的一家。骨肉分离几十年,再相见,那场面让在场的所有人唏嘘不已。吴贤书也已是年逾古稀的人了,1944年父亲牺牲时,他才两岁,对父亲几乎没有记忆,但因为父亲,他们一家也是历尽坎坷受尽磨难。可以说,他一辈子都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下,同时也一辈子都在寻找父亲的影踪。

    吴贤书对他的六叔吴其轺说,我对父亲的印象就是两张照片,一张是刚从马来西亚回国参军时的照片,父亲穿着一身雪白的中山服;另一张是他们家的全家福,父亲穿着衬衫和军裤。两张照片都很帅,于他来说都很陌生。

    吴其轺很难过,吴其璋走得实在是太早了。他让吴缘把家里珍藏的吴其璋的遗像拿出来给吴贤书看。照片上,是一位躺在担架上的年轻军官,他就是牺牲后的吴其璋。

    吴贤书手捧照片老泪纵横,这是他此生见到的父亲的第三张照片,却是父亲的最后一张照片。尽管已是遗像,吴贤书还是一眼认出,那就是他的父亲。

    吴其璋黄埔军校12期特科毕业,因父亲生病返回马来西亚沙拉越,1938年,中国大地战火蔓延,中国人民遭受着日本侵略者铁蹄的践踏,原本跟父亲在马来西亚开创垦殖场的吴其璋,抱着“献身抗战是人生最高价值”的意愿,向父亲请辞参战。父亲非常支持,并嘱咐他充分利用自己所学的知识报效祖国。29岁的吴其璋立即告别新婚妻子回到了战火纷飞的祖国。由于精通中英文,他进入黄埔军校泸州纳溪分校担任防毒英文教官。

    1943年,为保卫西南大后方和抗战生命线滇缅公路,中国派出最精锐的部队组成中国远征军,协同英美等盟国赴缅作战。担任中国驻印军学兵总队独立步兵一团重迫击炮连连长,参加了多次战斗,战功卓著。1944年不幸被日军枪弹击中,壮烈牺牲。年仅34岁。当时盟军指挥官和学兵总队总队长沉痛之际下令厚葬,并为其立碑,碑上镌刻着“浩荡英风”四个大字。

    可是这位“浩荡英风”的英雄,留给家人的却是无尽的哀伤。吴其璋的妻子胡静美,一直靠着教书的微薄薪水,独自养活两个孩子,历尽辛酸。尤其是文革期间,她被学校造反派软禁,强行要她交代已故丈夫的“罪行”,诬陷吴其璋是杀害过共产党的国民党特务。

    为证明父亲的清白,吴贤书和母亲一趟趟地跑公安局、民政局,努力寻找父亲的蛛丝马迹。但他们的寻找如大海捞针,毫无线索。随后,母亲去世了,吴贤书和姐姐的日子更加艰难,渐渐放弃了寻找父亲的念头。

    如今见到六叔,看到父亲牺牲时的照片,看到父亲墓地的照片,吴贤书激动万分,他们寻找已久的父亲,原来是一位为国捐躯的英雄,是一位可以载入史册的抗战老兵!他终于可以自豪地向世人证明父亲的清白了。几十年的冤屈,压抑,悲伤,都化成了滚滚的泪水。

    遗憾的是,年逾七十的他,真可谓年迈体弱,已无力奔波。

    吴其轺对侄儿说,你放心,这不是你个人的愿望,是我们吴家所有人的愿望,我们一定会把你父亲的遗骨找到,带回祖国的。他是牺牲在战场上的,是为国家尽忠的;但是他没能给父母尽孝,把他迎回家安葬在父母身边,就是让他给父母补回孝。

    吴缘对他说,堂哥,你身体不好,年纪也大了,寻找墓地、带回遗骨的事,就交给我来完成吧。我一定会尽全力,完成我们吴家这个心愿的。

    吴贤书抹了一把泪水,默默地写下委托书,委托堂弟吴缘,为他寻找父亲的墓地,带回父亲的遗骨。

    不久之后,吴其轺便离开了人世。

    父亲的离世,让吴缘更加感到责任重大。可是,距离大伯拍下墓地照片的时间,已过去了差不多六十年了,世事沧桑,墓地还能在吗?就是在,该怎么找呢?毕竟是异国他乡,遥远而又陌生。吴缘只能大海捞针般的一点点搜寻,从网上搜集信息,向当年的老兵打听,写信给台湾方面联系。所有能尝试的方式,他都尝试了。

    2007年的某一天,吴缘偶然得知,云南作家晓曙要去缅甸考察,他连忙通过网络联系上了晓曙,请他前往密支那,帮忙寻找墓地。晓曙答应了,他去后,找到了当地一位老华侨艾元昌先生。艾先生得知是吴家的后人来寻找墓地,万分感慨地大叹一声:你们终于找来了,我都替你们看了60多年的墓了!

    这句话吴缘永远难忘,至今一说起就激动。因为这句话,他终于清楚地得知,四伯的墓地就在密支那,曾经为四伯祭祀过的人还在。这让吴缘的寻找,一下子明确了方向。

    随后,吴缘又找到一位当年和吴其璋在同一个部队的远征军战士,他就是居住在杭州富阳县的92岁高龄的赵荣惠老人。老人一提起吴其璋就泪流满面,原来他曾是吴其璋的学生,跟随吴其璋到缅甸的。他说吴其璋讲得一口流利的英文,为人诚恳,很受官兵们的爱戴。当时他们的部队驻扎在密支那,1944年12月的一天,日军再次发起反扑,吴其璋和战士们在一座观察所执行任务。面对日军的疯狂扫射,上观察哨顶楼侦察,就成了一项与死神打交道的任务。为保护战友,吴其璋却总是抢着去。那天黄昏,当他爬上顶楼观察炮弹着落点时,不幸被日军狙击手击中,颅骨中弹,当场牺牲。

    九旬高龄的赵荣惠老人说起这段往事情绪很激动,他不住地流泪,反复说,吴教官是个好人啊,我对不起他,没保护好他。

    吴缘听了老人的讲述悲喜交集。虽然伯父的牺牲让他难过,但他更为伯父的英勇行为深深的感动。以前关于伯父怎么牺牲的不太确定,今天他终于知道,伯父是个英雄,是保护战友执行任务牺牲的。难怪他的墓碑上,镌刻着“浩荡英风”四个大字。

    这样一位英雄,即使不是他的伯父,也应当将他的墓地找到,将他的遗骸带回。

    八、远赴中南半岛

    我第二次见到吴缘,是在腾冲。2015年的4月中旬。

    杭州一面,听吴缘讲述了吴家的抗日英雄故事,我被深深感动了,也有些震惊和羞愧。在此之前,我竟对故乡这位抗日英雄竟一无所知。而且,对杭州这样一批致力于抗战老兵的志愿者,也一无所知。

    我希望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向他们致敬。

    最初我去腾冲,是想参加孙春龙他们组织的“接远征军将士遗骸回家”的志愿者活动。去后发现,参加此活动是要出境的,我不太方便;同时还发现,来报道此活动的媒体已非常多了,于是退出,索性继续采访吴缘。

    吴缘也参加了此次活动,我到腾冲时,他已和志愿者一起出境到缅甸去了。我从网上得知,这些可敬的志愿者们,出境前在腾冲的国殇墓园祭拜了远征军的阵亡将士,并庄重许愿,要把牺牲在异国他乡的远征军将士的遗骸接回家。

    回首看,远征军是二次世界大战中,中国与盟国直接进行军事合作的典范,也是甲午战争以来中国军队首次出国作战,立下了赫赫战功。从中国军队入缅算起,中缅印大战历时3年零3月,中国投入兵力总计40万人,伤亡接近20万人。在我们纪念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时,愈发感到这段历史弥足珍贵,愈发感到中国远征军的壮举值得后人敬仰和追忆。

    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永远缅怀这支英雄的部队。

    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让为国捐躯的英烈长眠异国他乡。

    我没资格为志愿者们点赞,我只能向他们鞠躬。

    吴缘也在祭祀的人群中,他的大个子很显眼。与其他志愿者不同的是,他此行有一个非常具体的目标,就是去缅甸北部克钦邦的首府密支那,把他的四伯吴其璋的遗骨带回家。

    其实我和吴缘的交集,早在2011年。

    2011年3月,当时作为人大代表的我,在两会上提交了一个建议案,《关于搜寻远征军抗战烈士遗骸、迎接八万亡灵回国的建议》。提出“成立专门机构,尽快地全力地搜寻烈士遗骸,将八万亡灵迎回祖国安葬。”这个建议案,是在孙春龙的帮助下完成的,他当时已经辞职,全力以赴地投入到了帮助老兵的公益活动中,其中就包括寻找远征军遗骸一事。

    孙春龙告诉我,在缅甸仰光、曼德勒、密支那等大城市,到处都是日本人修建的慰灵碑、纪念碑,每年都会有大批的日本人前往缅甸进行祭祀;在缅甸仰光的英军墓地,亦有英国官方派出的专门机构,进行墓地的管理和维护;台湾方面,马英九亦前往孙立人将军的墓前进行祭拜,孙立人曾是中国远征军的高级将领,这一信息显示,台湾方面对这段历史已开始关注。我们也知道,美国至今没有放弃寻找二战中牺牲的战士的遗骸,包括和中国军方签认相关协议。

    我在建议案中将这些情况如实写入,并指出,优抚卫国军人是国家的责任,寻找并安葬烈士遗骸,是一个国家对为国捐躯者的最大尊重。过去,由于历史的原因和局限,致使那些为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英勇献身的抗日老兵能魂归故里,不能得到应有的尊重和纪念。今天,我们作为一个在世界上日益强大、国际形象日益提升的国家,很有必要尽快弥补过去欠缺和遗憾,将这一工作进行完善。

    建议案提出后,得到了非常多的代表的支持,后经媒体报道后更获得了社会的广泛认同。提交到两会后,民政部及时给我做了回复,表示国家即将启动相关工作。

    吴缘告诉我,当他从媒体上听到这个消息时,非常激动。他看到了更多的希望,更多的可能性。果然,2011年年底,国家正式启动了境外烈士墓地和遗骸的保护工作。一些具体的工作相继展开,比如对境外烈士墓地进行普查,对一些境外墓地进行修缮,或迁回。

    吴缘的寻找终于得到了有力的支持。

    自父亲将寻找四伯墓地的重任委托给他后,他一直感到肩上的责任很重。这个责任不仅仅来自父亲,来自家族,也来自整个中华民族。我们的中华民族永远不应该忘记,也永远不会忘记那些为国出征的将士。不会让我们的英雄长眠在异国他乡。

    吴缘一次次地踏上寻找之路,仅仅是去往中缅边境腾冲,就多达22次。

    我满怀期待地在腾冲等待着,希望吴缘的愿望能达成,我能亲眼目睹吴其璋烈士魂归故里。

    我感觉自己在等一个悬念,而这个悬念是那么伟大,那么牵动人心。

    但是和我一起去腾冲等吴缘的“我们爱老兵网”负责人,我的本家裘黎阳却不乐观。他跟我说,估计这次还是困难,还不能接回来。

    我知道裘黎阳不仅是关爱老兵的志愿者,还是一位二战史爱好者,他非常熟悉滇西抗这一段,也熟悉远征军,他比我更有发言权。

    我问为什么?不是已经找到墓地所在地了吗?

    裘黎阳说,墓已经不在了,六十年代就被平了,中缅关系一直比较复杂。现在墓地所在地是一所小学,不是那么好挖掘的。

    我感到遗憾。但还是抱了一线希望。说不定呢?

    我们继续在腾冲等待,在那个抗战中第一个收复的英雄边城。

    艰难的寻找。

    顽强的寻找。

    九、未竟的事业

    三天后吴缘从缅甸回来了,回到了腾冲。

    果然是两手空空。

    不过吴缘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沮丧,而是充满信心。他告诉我,此行收获不小,寻找墓地的事又往前进了一大步。最重要的是,他终于见到了艾元昌老人,就是那位亲眼见过吴其璋墓地,并为其扫过墓的老华侨。

    到达密支那的当天晚上,吴缘就迫不及待地想见艾元昌。在当地华侨的帮助下,他找到了艾老的家,终于见到了85岁的艾元昌。那一刻,两位远征军的后人跨过几十年的岁月相拥在一起,泪流满面。

    艾元昌告诉吴缘,由于他哥哥也是中国远征军战士,他每年都会去墓地扫墓,他哥哥的墓地与吴其璋烈士的墓地很近。1962年,他去往哥哥墓地时,亲眼目睹吴其璋的墓地被拆毁。当他看到一群人开着推土机将墓地推平时,忍不住大放悲声。

    “我们中华儿女为国捐躯,到最后却连一个葬身之地都没有,我好伤心啊。”如今,已经85岁的艾元昌向吴缘诉说这段往事时,依然泪流不止,心里发痛。

    当艾元昌老人得知吴缘要将伯父的遗骸迁回祖国安葬时,非常支持,表示一定会尽力帮助。第二天,他就领着吴缘来到了当年安葬吴其璋的地方。

    吴缘告诉我,如果没有艾元昌的指认,他根本无法想象这就是照片上那个墓地所在地,已经一点儿痕迹也没有了,如今这里是一所小学。同样,当年远征军的另一片墓地,也已成为一所中学的校园。吴缘拿出手机,给我们看了他此行的照片。我也看到了吴其璋烈士的墓地今天的样子。的确是一所小学的操场。还算幸运,墓地所在的位置没有修建教室。

    在吴缘和志愿者们与校方进行诚恳的协商后,学校已经同意他们挖掘遗骸了,但希望推后到八月份。

    终于,带回四伯的遗骨,有了具体的日程。

    吴缘按捺下急迫的心情,对着深埋在黄土下的伯父遗骸,深深鞠躬,然后,又按照中国的传统方式,作了虔诚的祭奠,他双手合十,默默地向伯父承诺道:

    “四伯,70年了,我终于找到您了。您放心,我一定要把您带回去,和爷爷奶奶团聚!”

    吴其璋英灵地下有知,一定会感到欣慰。

    在腾冲,吴缘带着我和裘黎阳去滇西抗战纪念馆,在国殇墓园旁的中国远征军名录墙上,在103141个英名中,吴缘找到吴其璋的名字,指给我们看。我知道他不止一次地在这面墙上找四伯的名字,但每一次,还是要花个一两分钟时间,毕竟有十万个名字。

    看着烈日下吴缘黝黑的面庞和满头华发,我无比感慨。从墙上十万多个姓名里找出四伯的名字都不易,更何况从当年的战场上找四伯的遗骸。转瞬五年过去了,路途漫漫。

    好在,目标正一步步接近。

    我跟吴缘说,八月份你来的时候,我再来,你一定要带回四伯的遗骨,我一定要亲眼目睹你带回。

    吴缘说,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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