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里说:“一粒麦子若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籽粒来”
几场热风吹过,田野里的麦子就告别青葱浪漫的风花雪月,急匆匆赶往谢尘圆寂的轮回里去了。
麦子变黄的时节,也是麦子集体为自身壮行的时节,那凛然作别的豪气与决绝,使得整个大地都耀眼起来,金黄压倒了一切,覆盖了一切,主宰了一切,晃得村庄睁也睁不开眼,村子里那些鸡毛蒜皮的日常琐碎被眼前巨大的耀眼逼得遁形、消匿,显眼的,便只剩下挂在墙上的物件:一张张镰。
麦熟,让整个村庄的底气和大气汇集到镰上,与五月一起亢奋。
在季节的河流上,没有哪一处比五月这个截面的水流更为湍急,“麦熟三夏”,这是张口即来的农谚,也是藏在农历深处的神秘箴言和铁律。就那么几天,在盛夏阴雨绵绵的夹缝中,日头毒辣辣白花花地照着,农人们必须把养眼的、遍地摇曳的精神食粮,迅速转化为具有养生功能的物质食粮,麻袋张着口,粮囤张着口,未来的日子张着口。口口相逼,纵然是再懒的农人都不敢耽误。五月的仓皇与急促,白居易在唐朝就看到了:“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簟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傍。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麦子与镰刀把乡土中国日常独特的家庭生产格局推及到千古传唱的高度。
20世纪并不遥远的年代,作为农家子女,我曾年复一年地重复着白居易《观刈麦》里的劳作。我猜想,从小习惯了在庄稼地里的摸爬滚打,我的同龄者们大概和我一样,根本不会产生多么崇高的远大理想,许多人或许多半就是为了摆脱这个月份苦役般的蒸烤弯腰,才会千方百计去寒窗苦读,然后,逃离故乡。
在我手握镰刀的时候,乡村里的土地还没有承包到户,大块的田野麦浪滚滚一望无际。其宏阔壮观的景象很相合当时那个老得掉牙的比喻“在太阳的照耀下,像金色的海洋”,心怀一丝苦涩的浪漫,我曾反复咀嚼这个比喻,使劲地撑开着想象的翅膀,享受着那个远不可及的喻体带来的盲目审美,却又不得不对所面临的本体产生一种惧怕心理,麦子熟了,该放麦假了。乡村的麦假与城里的暑假在季节上相近,但在内涵上有着天壤之别,暑假是城里孩子们纵乐休闲的奢侈时光,而麦假之于乡村孩子来说,则意味着一份奢侈的被收回,小小少年要在或十天或半月的短暂假期里回归祖传的那个打着烙印的身份,为家庭,为集体补充苦役。
最快五月镰。其实,早在麦熟之前,农人们便开始惦记起那些已经刀枪入库的镰刀们了,磨磨生锈的刀刃,钉钉松动的刀头,试试风干一年的刀把是否开裂扎手,以亲近镰刀的方式,安抚着大战之前的心里躁动。修整工具的过程也是修整心理的过程,等到开镰那天,所有的担心和不安都化为镰与麦与人之间的亲密默契。
一场完整版的收麦往往需要两处宏大场景的对接,一处是麦地,一处是麦场。麦地里,割麦人在地头一字排开,性急的人问:几行?不用队长发号,随便谁口答一句,两行三行或四行,就令行一干人等了。割麦是力气活儿,也是技术活儿,弯腰下去,左手一弧是人麦相依,是柔韧,是无所不容的圈护,右手一弧,是所向披靡,是刚硬,是乱麻快刀的淋漓与酣畅。面朝大地的时刻是庄严神圣的时刻,彼一刻,天地静默,唯一地的嚓嚓声此起彼伏,它们纷至沓来,是麦们走向祭坛的脚步;它们当空爆裂,是大地送别英魂的礼花。季节、万物,人的左手和右手总是在无意识的仓皇中表达着一种和谐的悖论。
擅长飞针走线的母亲在麦田中遥遥领先,那独领潮头的场景,像极了她所追求的高调人生。在村子里,母亲是令许多男男女女艳羡的,而艳羡的主要原因则是她竟能在几乎所有的乡村活计中成为领先的模范。那是一个崇尚劳动的年代,勤劳一词,是褒奖中国农民使用率最高的一个词汇,也是衡量一方乡俗民风最为基本的一个词汇。
一个麦收下来,母亲会打磨很多次的镰刀,双手也会有很多芒刺,很多划伤。人的伤口、镰的伤口、麦的伤口,一地的伤口在毒辣辣的太阳下被汗水濡湿、浸透,映照着生得艰难。为了按时完成三夏任务,大队常常安排大会战,要求一天或几天拿下多少多少亩,为了按时或超时完成任务,生产队就组织社员连轴转,晚上挑灯碾场,白天割麦拉麦。也就是我拿镰刀的那一年,一个参加三秋会战的回乡知青,一头栽到了麦田里。之前,她刚刚跟我母亲学会割麦,之前,她曾被气急败坏的生产队长训斥说再磨洋工就别想分到口粮,之前,她一直是被落在队伍最后面的一个人,是被大伙嘲笑干活最没有架势的一个人。没有人知道她动不动心慌气喘拿不动工具原来不是娇气而是气虚、癫痫。大家赶过来时,趴在麦田里的她依然紧握着那把给她带来羞耻的镰刀。她是想好好表现的,出于自尊,她一遍遍向我娘讨教着割麦的要领,却最终没有领到那一年的口粮吃到新麦。也是在这一年,我掌心里的麦刺没有及时取出,感染化脓,被吊起了胳膊。还有什么意外的事呢?好多好多吧,多了就成正常了,就被忘记了。
母亲的身后是倒下的麦子,割麦人的身后是倒下的麦子。倒下来的麦子齐刷刷成行,依然壮观。另一拨人远远跟在他们身后,用两把麦子拧一个麦腰,将散开的麦子抱在一起,手提麦腰反方向用力,用膝盖顶着、压着系成圆滚滚的麦个子,等着一辆辆驴车、马车堆成小山似的摇摇晃晃将它们拉走。
最后一拨是小学生,他们系着围裙,提着篮子开始捡拾落在麦地上的麦穗,为了阻止大家偷懒,老师往往在收工时让大家排队过称,每天记账,最后汇总,按斤两折算公分。那时候,经常听到的一个词叫“颗粒归仓”,队长向大人们强调,老师们向我们强调,大人们还向我们强调。“颗粒归仓”决不仅仅是嘴上一句强调,若是谁不仔细丢掉了麦穗,跟在后面巡视的老师,会吼上半天:谁再粗粗拉拉的丢一穗麦倒扣一斤!低头、弯腰、寻找,拾麦穗的记忆清晰而深刻,在三四十年之后的梦境里偶尔还会相遇一些片段。
至于那些被拉走的麦子,就被置身于另一个场景了。村外空旷的麦场上像被谁画上去似的忽然就长出了高高低低的小山,配上蓝天白云,金黄金黄的让人视觉新鲜。场庵子、场院、馒头样的麦垛,静物一样安详,让人心生一种回家的踏实,但是,这个貌似村庄的地方却是一个短暂的逗号,经过一番跋涉,麦子最终在这里要经过拆、铺、摊、碾、晒、扬、扫,等等脱胎换骨的修炼,才能告别旧我,功德圆满。麦子们走向新我的涅槃过程,依然是那些被赞誉为勤劳的农人们晒得脱皮、熬红双眼和它们一起完成的。
秋播是麦收的延续,农人们要赶在收割之后最短的时间内把玉米豆类点种到来不及喘息的麦地里,总之,那又是一场场紧锣密鼓的鏖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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