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画相虽出自一个忠厚老实艺术家的手笔,它的历史说起来却充满了浪漫性。第一次我看它挂在环龙路一个俄国妇人公寓里,正是丁玲写《在黑暗中》时节。第二次我看它挂在万宜坊某人家三楼,正是也频失踪前一日。到后隔了数年,丁玲女士忽然在上海失踪了,某个朋友记载这件事情时,曾提及这画相,说已连同许多信件画籍,已统被没收入官。可是过半年后,她被禁正在南京陵附近狮子桥时,我去看望她,书房里却挂了那么一张大画相。谁还给她的,向谁讨回的,无人知道。
前年冬天我从北方回到湘西,住在沅陵。那时节南北两国立艺术专门学校刚好合并,也迁沅陵上课。我有个哥哥素称好事,生平只要得人信托,托他作事,总极高兴帮忙。为代学校找木匠工人,忙来忙去,十分有趣。有一天,回来时却同我说:“到南门街上××店铺里,看见一群孩子,很可爱也很可怜,不知从什么地方逃来的。住在那个坏地方,孩子们无人看管,在小天井泥水中玩。我问他:小东西,你是什么地方人?那孩子举起小手来就说,打你,打你。好,要打我,我怕了,好厉害!”哥哥说到后来说笑了。哥哥同我上街去,从那铺子经过时,正好遇着一群孩子同一个妇人出门,走过去一点,却遇见一个长头发先生,很像胡也频。我想起在上海某地方升降机旁见过文铮一面。试作招呼,果然是文铮。介绍后才知道女的就是蔡威廉,一群孩子是两个人的儿女。大家稍稍谈了一会,到城门边看看窑货,就分手了。我那哥哥知道是我熟人时,恐怕他们初来,吃什么都不方便,赶快为孩子们送了点小食去。看到孩子们都挤在一处,哥哥想,这不成,得换个住处才好。即自动为他们去找住处,正拟和一个姓白的交涉,租赁他那未完工的新房住。学校恰恰出了事,闹起风潮来了。一闹风潮,纠察队,打架队,以及什么古怪组织都一起出现,且闹风潮牵涉到每一个教员,文铮自然也在内。教部派了一个陈先生来调停此事时,借用我家房子开会,有些学生竟分批装作写生,故意来到我家大门前作画,以便探听谁进谁出。我觉得这真是艺术家的玩意儿,沾惹不得十分讨厌。中国各地方正有百万人在为国家打仗,许多家乡朋友亲戚,伤痕未愈,就即刻又出发向前,这些读书人来到后方,却打来闹去,实在看不惯。且明白纠纠纷纷,是非混淆,外边人毫无办法。很有几个艺术家疑心多,计策多,沾上去说不定还有人以为我也在内,耍夺他们臭皮蛋!因此一来,同大家都不常见面,同文铮夫妇也只见过几次面。哥哥虽好客,且欢喜那一群孩子,不敢邀他们来玩了。
我当时对于威廉的印象,同十年前差不多。她样子很朴实,语言很少,正和她那画像相称。且以为朴实的人,朴实的工作,将来成就一定大。
到昆明来后,我们凑巧又成为邻居同住北门街。问及时,方知两夫妇都离开了艺专,失了业。其中经过情形并不明白,但总觉得古怪。文铮或和朋友意见不合,放下学校事不干。蔡女士为人那么忠厚老实,对人几乎可说无意见,对职务又那么热心认真,若非二三子有意作成,她决不会同这个学校离开。当局稍微肯为这个学校着想,肯为艺术着想,本人即辞职,也一定加以挽留,不许她离开。可是她竟然离开了学校。且据朋友传说,生活情形在沅陵时即已经很困难了的。但与两夫妇谈及学校时,她竟一句话不说。总好像贫穷是不什么可怕的,学校倒有点可惜。不过人家不要她教书了,她还是可以自己画画。为证明这点理想并不因离学校而受挫折,情形上就贴满了她为孩子们作的小幅精美速写。可是事实上也就有点麻烦了。房子那么小,大杂院那么乱,想安静作画是不可能的。初来用人照例不合式,不上三天又走了,作主妇的就得为一家大小八口人作饭。五个孩子虽然都很乖,大的间或还能帮点小忙,提提水,炉子里加加炭,拌和稀饭,最忙的人自然还是主妇。并且腹中孩子已显然日益长大,到四五月间必将生产。我住处进出需从他们厨房楼下经过,孩子们一见我必大声招呼,我必同样向这些小朋友一一招呼。常常看到这个作母亲的,着了件宽博印花布袍子,背身向外,在那小锅小桌边忙来忙去听我和孩子招呼时,就转身对我笑笑,我心中总觉得很痛苦。生活压在这个人身上,实在太重了,微笑就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表示。意思想用微笑挪开朋友和自己那点痛苦,却办不到。
我每天早晚进出,还是依然同小朋友招呼。间或戏呼他家第三位黑而胖的小姐做“大块头”,问她爸爸妈妈好,出不出门玩。小孩子依然笑嘻嘻答应得很好。可是前两天听家里人说,才知道孩子的母亲,在家生产了一个小毛毛,已死去三天了。死的直接原因是产后发热,间接原因却是无书教,无收入,恐费用多担负不下,不能住医院生产,终于死去。人死了,剩下一堆画,六个孩子。
死下的完了,虽三十多岁却即志而没,有许多理想无从实现,但人已死去,无所关心,既不必为生活烦累,更不会受同行闲气,或比生前安适,也未可知。朋友们同情或不平,很显然都毫无意义,既不能帮助这个朋友重生,也不容易使这个社会转好。惟生者何以为生?行将堕入这种困境或已经到了同样情形的朋友,是哺糟啜酿随波逐流以作伪售奸,是改业跳槽经营小生意以糊口?术艺界方面二十年来我们饱看了一切人与人的斗争,用尽一切技巧,使用各种法术,名分上为的是理想,事业,事实上不外“饭碗”二字。真真在那里为艺术而致力,用勤苦与自己斗争,改正弱点,发现新天地,如蔡威廉那么为人,实在不多,末了却被穷病打倒,终于死去,想起来未免令人痛苦。
(原载1939年6月《新动向》第2卷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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