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传奇的本事-定和[18]是个音乐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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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和是个音乐迷”,这句话从亲友口中说出时,实包含了一种温暖的爱,且说明定和为人与他一群姐妹兄弟性情癖好的稍稍游离。

    我初次见定和还是民二十以前。他正在美专习图案画,对于照相特别发生兴趣。可是图案画在中国,提倡者既不知从中国固有的铜玉木石和丝毛织物艺术品参考取法,又缺少用欧美精美图案作底子,当时作用且仅限于供应上海商业市场商品标志的需要,无前途可想而知。照相又只是从光影分配布置中见巧的艺术,其艺虽巧学成亦不甚困难。蕴藏于定和生命中的特长,即那点混和了忧郁幻想与奔放热忱而为一,对艺术几乎近于宗教虔敬的情绪,欲消纳它,转移它,当然只有用无固定性音符捕捉热烈而飘渺观念,重新组织加以表现的音乐,方可见功。定和因此就改学了音乐。这过程实由着迷起始,音乐迷的称呼即由此而来。

    二十六年春天,有位常走江湖的西洋朋友从上海过北平旅行时,他告诉我认识了一个朋友,这人名张定和。认识以后从名姓上才想起一定是我的亲戚。可爱处就是那点超越功利世故的单纯气质,朋友觉得是中国五四以后青年少有的气质。他们那时一同住在法租界霞飞路附近一条马路上,各据一小房,比邻对窗,原本不相识。江湖朋友虽热爱人生,可不惯从已够骚乱的上海弄堂房子从耳朵浸入西洋古典音乐。定和却刚好买来一个廉价收音机,又借来个留声机,把两种刺激耳膜的玩意儿,终日轮流开放,闹得个神经质的朋友简直要神经衰弱。以为中国是个讲节制的国家,那有人这么不讲道理,整天成夜让洋人古典音乐折磨自己,不以为意。自己即不以为意,不想想邻居之人是否能够安静?最不能使洋先生原谅的,也许还是定和午夜以后还在窗边手舞足蹈的狂态;一脑子古怪欲迸出未迸的狂态。这个有修养的老洋人真上了火,皱了个中国式八字眉摇头说:“嗐,艺术家,你难道当真已经和地球那边有些人一样,为音乐着了迷吗?”过不久,他们大致在法租界什么俄罗斯伯爵小饭馆,同吃四毛钱一顿的毛子饭时,偶然有了说话的机会,一谈天,才知道定和原来当真是个音乐迷。萧邦、巴哈、莫扎特、或勗贝特[19],这位或那位,总之凡是地球另外一边那些会用五线谱先迷住了自己一生,又迷住了世界一世纪半世纪的人物,早已把定和征服了。他的可爱处就是那点狂与痴混和作成的无可比拟的忠诚,简直是病入膏肓,不可救药。因之久住中国饱看内战的洋先生说:“这性格太可爱了。我就想不到十五岁就玩政治,二十岁就吃政治饭的早熟中国青年中,还有你那么一个天真烂漫的人!”从此他们成了好朋友。

    九年前的八月二十一,上海战事正十分激烈。定和担心他的乐谱会丧失,抱了一堆不值钱的物事,由上海回到苏州家中。看看家中那一房子旧书,那几大箱旧画,以及那些老式大皮箱中的世传珍贵的珠玉玩好,貂褂狐裘,觉得不拘是什么,都在战争中无意义,存在或遗失,对于他都无多关系。临走时,却一样东西都不带,还是抱了那一捆沉甸甸的旧乐谱,上路向后方跑。苏州,合肥,武汉,一直跑到重庆,知道音乐迷资格还存在,方才停住放了心。身边既一无所有,只有一堆使个人发迷的乐谱,好,啃乐谱吧,于是在国立戏剧学校教音乐了。这就是他后来作曲,一部分是话剧中插曲,——如《满江红》、《棠棣之花》、《大雷雨》等插曲,和近十年话剧发生重要关连的原因。过不久,他又离开了剧校,转入重庆中央广播电台,任作曲专员。虽然是定期将新作的抒情歌曲,或与战争时事有关的新歌曲,由电台广播,如《偶然……》、《青年从军歌》,及《庆祝废除不平等条约歌》,许多曲子因之产生。

    从抗战到胜利和平,八年中我一家四口都住在昆明,且多半住在昆明近郊一个乡村中。昆明是个被轰炸损害仅次于重庆的后方城市。有大半年时间,三十万市民就每日在跑空袭中过去。从最先一次二十八架敌机轰炸,作成学生平民的死亡起始,以及最后一次七十六架敌机冒险来临,在晴日当头七千呎高空中,被盟机打下四十二架一一下坠的惨败光景为止,每一回空袭我一家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白天敌机来临警报响后,跑入村后山中去,从二丈许高的绿荫荫仙人掌道堆间,向明净蓝空注目,即可见一列列带银光的点子发出沉重哄哄声。随即是炸弹群下坠于附近飞机场或较远城区时的闷钝爆炸声,和追逐飞机去向那个成串高射炮弹的白色烟云,耳目所及让我们明白是生存于现代战争中,凡轮到中国人民头上的,我们也都有一份。临时可以支付。至于一到夜晚,情形可就不同了。我说不定刚从被炸过的城市回来,带了点给孩子们见识的弹片,和给自己的一片流血印象,但战争俨然已离远了。一家大小四人围坐在一张矮矮方桌边从一盏竹架作成的老式菜油灯照明中,黯黄黄灯光下,一面吃饭一面听取后山不远的狼嗥,生活似乎又已回转一百年,不仅与战争远离,与现代一切都隔绝了。孩子们生命活跃,在这样两种完全不同对照生活中,仍不失其丰富联想,对一切都欢喜提出问题。有些问题骤然问出,实容易窘倒母亲。我们想用说故事方式,给予他们一点抵抗当前中和当前的教育,就一面为说点祖先过去焚林猎狩的故事,一面还为制造点明日冒险家月球旅行的故事。长期轰炸作成的生命死亡,与乡下因霍乱来临大规模死亡的情状,既嵌入小小心子中,作成对于战争的恐怖与不可解印象,乡居生活的困苦单纯,与另外一些人的豪富奢侈对照,又作成另外一种迷惑印象,书报上也不能作满意答解时,我们就为说明,这种种不幸和不公平,凡有知识的人都得忍受,为的是从忍受中可能为我们寄身的国家,带来一个长期富强与和平,以及为个人带来一种新的愉快。属于孩子们的最大愉快,即战争胜利后,会有一天,全家飞到上海去,坐在一个大戏院楼厅的柔软舒服椅子上,和爱中国爱孩子的洋伯伯,同嚼点好吃糖果,参加音乐迷定和三舅舅的作品演奏会,看能在幕前作指挥演奏他个人的作品,并听听那些好听动人的歌声,和使人感动的巴掌声!从歌声和巴掌声里,都可以让我们温习一下过去国家的暗淡痛苦,以及挣扎的努力,也可以让我们想象未来种种幸福,等待它的慢慢实现。

    不意战争当真即用草草率率的“胜利”来结束了。我们且居然由昆明滇池边一个小小村子走出,共同来到热闹万分的上海市,准备参加定和的作品演奏会了。可是国家社会却正陷入一种新的可怕的纷乱中,稍有头脑的人,都知道明日可能有些什么事,会使所有中国人都得在一个新的痛苦经验中受试验。也正若给孩子们一种教训,即一离开戏院,就必需和所有在战争中长大的中国孩子一样,担负明日欢喜玩枪弄炮的人物坏习惯给社会国家所造成的恐怖和不幸,且在这种恐怖不幸中,大规模作不必要的牺牲。这一点,目前和孩子说来也许并不很懂得。但凡是为人父的,试想想,能不能不为这个明日怵目惊心,要想个办法,为他们有所准备!

    我是个弄文学的人,照例得随同历史发展,学习认识这个社会有形制度和无形观念的变迁。三十年来虽明白社会重造和人的重造,文学永不至于失去其应有作用。爱与同情的抽象观念,尤其容易和身心健康品质优良的年青生命相结合,形成社会进步的基础。但在当前少数人病态残忍情绪扩张所作成的局面下,任何伟大文学,对之能发生如何作用,就不免感到困惑——可是却保留一点希望,即文学或其他艺术,尤其是最容易与年青生命结合的音乐,此一时或彼一时,将依然能激发一些人做人的勇气和信心,使之对一切不良现实所作成的信仰敢于怀疑,承认以外还知否定,于明日将来接受更大挫败时,始终不至于随便倒下或退逃躲避。这点希望使我想起“音乐迷”三个字的庄严意义。当塔塔木林[20]先生的悲天悯人处,与马歇尔,司徒雷登的善意都显然证明不济事时,音乐迷或其他方面凡是能对当前病态现实有否定作用的文化迷,于明日都有其异常庄严的意义。

    定和的年龄刚过青年而转入壮年时代,过去的“迷”既已证明了迷的收获,不是一般头脑放假者流所能企及,自然不会即以当前成就自限,还能作更庄严持久的跋涉。重新检讨研究这个国家民族弱点和长处,以及文化史各部门所表现情操和愿望的方式,来好好消化它,综合它,再从乐曲中加以重视,产生更多宏伟坚实的作品,这种成就和其他方面个人或集团致力研究的文学或科学成就,另一时将异途同归,归于给多数目前正由青年转入壮年一代为人父的,在另外一回困难来临时,还不至于失去对于做人的信心,为孩子说故事,把故事重编,说明这个国家的和平与幸福,虽经前人种种努力而获得,但不久又即为前人在疏忽中毁去。一切玩火者的结果,在来不及悟、悔、愧而有所振作以图补救时,已大都完事了。国家也破碎得差不多了。但年青一代,却必需充满信心和勇气生活下去,好好接受一种争夺以外的教育,用爱与合作代替夺权势来解释“政治”二字的含义,真正的进步与幸福,在这种憧憬中,才会重新来到人间!

    (原载1946年8月20日上海《大公报·文艺》第4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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