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传奇的本事-一个传奇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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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情感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都不能和水分离。我受业的学校,可以说永远设在水边。我学会思索,认识美,理解人生,水对于我有极大关系。(自传一章)

    水和我的生命不可分。教育不可分,作品倾向不可分。这不仅是二十岁以前的事情。即到厌倦了水边城市流宕生活,改变计划,来到北平阅读那本抽象“大书”第二卷,告了个小小段落转入几个学校教书时,我的人格的发展,和工作的动力,依然还是和水不可分。从《楚辞》发生地一条沅水上下游各个码头,转到海潮来去的吴淞江口,黄浪浊流急奔而下的武汉长江边,天云变幻碧波无际的青岛大海边,以及景物明朗民俗淳厚沙滩上布满小小螺蚌残骸的滇池边,三十年来水永远是我的良师,是我的诤友。这分离奇教育并无什么神秘性,然而不免富于传奇性。

    水的德性为兼容并包,柔弱中有强韧,从表面看,极容易范围,其实则无坚不摧。水教给我粘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乐,并作横海扬帆的美梦,刺激我对于工作永远的渴望,以及超越普通个人功利得失,追求理想的热忱洋溢。我一切作品的背景,都少不了水。我待完成的十个故事,将是十个水边城市人民的爱恶哀乐。在这个变易多力取予复杂的人生社会中,宜让头脑灵敏身心健全的少壮,有机会驾着飞机向天上飞,在高度和速度上打破纪录,成为新时代书报上的名人。还有那些马上治天下的伟人,将来都能由雕刻家设计,为安排骑在铜铸骏马上,在永远坚固磐石作基的地面,给后人瞻仰。也让那些各式各样的生命,于爱憎取予之际各得其所,各有攸归。我要的却只是再来好好工作十年二十年,写写那些生和死都和水离不开的平凡人的平凡历史。这个分定对于我是分义务不能拒绝,因为这种平凡生命的土壤,有时即孕育了一点不平凡的人生!

    我有一课水上教育受得极离奇,是二十七年前在常德府那半年流宕。这个城市从地图上看,即可知接连洞庭,贯串黔川,扼住湘西的咽喉,是一个在经济上军略上都不可忽略的城市。城市的位置似乎在水中或水下,因为每年有好几月城四面都是一片大水包围。水线且比城中民房高。保护到二十万居民不至于成为鱼鳖,全靠几道坚固的河堤。东门外有条卖牛肉的长街,西门外是百十万石湖莲的转口站,此外开染房的和收桐油的庄号,卖竹缆木圆器和船上人用的铁锚钢钻杂物的铺子,都各有专业,各有不同的处所,所以在回忆中某一条街是什么样子,有什么东西,什么气味,到如今也清清楚楚。这个城市在经济上和军略上既都有其重要意义,因此抗日战争末两年,最激烈的一役,即外人所谓“中国谷仓争夺战”的一役中,十万户人家于是完全在炮火中毁去。沅水流域木料来源虽比较容易,复兴也必然比中国任何一地方容易。不过那个原来的水上城市,有历史性的市容,有历史性的人事,就已于烈烈火焰中完全消失,后来者除了从我过去的叙述得到一个简略的印象,再也无从寻觅了。有形的和无形的都一例毁掉了,然而有些东西,却似乎还值得在少量文字或多数人情感中保留下来,对于明日社会重造工作上,有其长远的意义。

    常德既是延长千里一条沅水和十来支流货物吞吐转移的总码头,向下游且毗连洞庭长江,地方人事自然也就相当复杂。城门口有驻军长官和税局长的布告,有党部的和卖补药的宣传品。更多的是商人和寄食于商人的特种职业人物。责任大,工作忙,性质杂,人数多,真正在支配这个城市的却是那几万船夫。这些人怎么使用他们各不相同各有个性的水上工具,按照祖传的行规,祖传的禁忌,挣扎生活并生儿育女,我都非常清楚。所以二十八年写了一本小书谈及湘西种种时,“常德的船”那一章特别写得有趣。在那个小文结尾上说:

    常德本身也类乎一只旱船,女作家丁玲女士,法律学者戴修瓒先生,国学前辈余嘉锡先生,同是在这只旱船上长大的。……常德县沿沅水上行九十里,即到千年前武陵渔人问津的桃源。……那里有个省立女子第二师范学校,五四运动影响到湖南时,谈男女解放,自由平等,剪发恋爱,最先要求实现它的,就是这个学校一群女学生。

    这只旱船上不仅装了几个知名之士,我还忘了提及平凡中也有伟大性的一位,即那个女作家的母亲蒋老太太,和几个虽不平凡终于从平凡中结束了一生的女学生。这里有和共产党书记瞿秋白恋爱,因肺病死去的川东王小姐。有先和施××同居,后和共党要人张太雷结缡的芷江杨小姐,还有……两老太太那时是一个私立女子小学的校长,一群单纯热情的女孩子,离开学校离开家庭后,大都寄居到这个小学校里。大家当时书虽读得不怎么多,却为新青年一类刊物煽起了青春的狂热,带了点点钱和满脑子进步幻想,向北平上海跑去,接受她们各自不同的命运,和现代史的发展竟有过密切的联系,而终于又一例遗忘于时代发展变易中。就中有几位性情比较和平稳定,又不拟作升学准备的,便作了那个小学校的教员。这些女孩子年纪都还不过二十岁,差不多有个相同背景,即出身于小有产阶级,自幼即许字了人家,毕业回家第一件事即等待完婚。既向家庭革命,家中接济断绝,向京沪跑的生活自然相当狼狈。犹幸当时社会风气正注重俭朴,人之师须为表率,作教员衣著化装品不必费钱,所以每月收入虽不多,居然有人能把收入一半接济升学的亲友。教员中有一位年纪较长,性情温和而潇洒,又特别富于艺术爱好,生长于苗乡得胜营[21]的杨小姐。在没有认识以前,就听说她的每月收入,还供给了两个妹妹费用升学。

    至于那时的我呢,正和一个习美术的表兄,住在每天一人共需三毛六分钱的小客栈里打发日子,说明白点就是无事可作,照当时称呼名为“打流”。那个平安小客栈对我们可真不平安!每五天必需结一结账,照例是支吾拉扯过去。欠账越久越多,因此住宿的房间也移来移去,由三面大窗的官房迁到只有天窗一片的贮物间,总之尽管调动,永不抗议,照栈规不破脸主人即不能赶客人。至于冷言冷语的讥诮时只装不懂,也陪着笑笑。一切用个“拖”字应付,支持了约莫三个月。到每人名下都有三十元欠项时,年过五十还把眉毛扯得细弯弯的内老板,在饭桌上便说:“开销越来越大了,门面当不下。我们吃四方饭,还有人吃八方饭!”说后见同桌客人都不声响,就和那养得白白胖胖的十六岁的寄女儿干笑,寄女儿也照例陪着笑笑。(这个女孩子背地里常常送表兄南瓜子和芙蓉酥,帮了我们不少的忙,表兄却和我笑她一身白得像发糕,虽不拒绝芙蓉酥,决不要发糕。)我们虽依旧装不懂,只管拣选豆芽菜汤里的肥肉片,可是都知道开过饭后还有一手。饭后回到房中商对策时,老茶房果然就带了账簿来看,借点钱买油盐。表兄作成老江湖满不在乎的神气,任意翻了一下即把账推开:“我以为欠十万八千,这几个钱算什么?内老板豪杰人,还这样小气,笑话。——老弟,你想想看,岂不是笑话。我昨天发的那个急电你亲眼看见,不是三五天就会有款来了吗?”连哄带吹把茶房送走后,这个背晦时运的美术家却向我说:“老弟,风声不大好,这不比巴黎!我听人说,巴黎的艺术家,不管作什么都不碍事。有些欠二十年的房饭账,到后索性做了房东的丈夫或女婿,我们在这里想攀亲戚倒有机会,只是我不大欢喜冒险吃发糕,正如我不欢喜从军一样,我们真是英雄落了难,黄骠马也卖不成!你说怎么办?”

    我心想,怎么办?表兄常说,上海北京戏院里常有阔人掉金钢钻首饰,上海坐马车,马车上也许有贵妇人遗下的贵重钱包,运气好的常常一碰到即成富翁,可是路那么远!还是想法对付目前,脚踏西瓜皮一个溜了吧。至于向什么地方溜?当时倒有个去处,上桃源县找贺龙,因为有人介绍我们去做七块钱一月的差遣,只要肯去总可糊口的。可是就在这时,我们偶然认识了杨小姐。两人于是把“溜”字的水旁删去,“留”下来了。表兄既和她是学美术的同道,平时性情洒脱到能一事不作整天唱歌,这一来,当然不久就成了一团火,找到了他热情的寄托处。

    自从认识了这位杨小姐后,一去那里两人必然坐在大风琴边,一面弹琴一面谈情,我照例站在后门前去欣赏市景,并观观风。到蒋老太太来学校时,经我一作暗号,里面琴声必忽然弹奏起来,老太太却照样笑笑的说:“你们弹琴弹得真热心!”表示对于客人的礼貌,客人却不免红脸。因为“弹琴”和“谈情”字音相同,老太太语意指什么即不大分明。

    两人回到客栈时,表哥便一连丢了十来个揖,要我代笔写信,他却从从容容躺在床上哼曲子。信写好念给他听后,必把两个大拇指翘起大摇着,表示感谢和赞佩。

    “老弟,真好,真可以上报!”

    事实上呢,我们当时只有两种机会上报,即抢人和自杀。但是这两件事似乎都和我们兴趣不大合,当然不曾采用。至于这种信的去处,有时要茶房送。借故有事时,却还得我代为传书递简。那女教员有两次还和我讨论到表哥的文才,只好支吾过去。回客栈谈起这件可笑故事,表兄却肯定的说,“你看,我不是说可以上报?”我们于是又支持了两个月,住处则已从有天窗的小房间迁到毛房隔壁那个小间里,气量窄,上吊可真方便!我实在忍受不住,有一天就忽然抛下这个表兄,却和一个头戴水獭皮帽子(沅水流域有名土娼都认识那顶帽子)的朋友,坐到一只装军服的“水上飘”,向沅水上游荡去了。

    三年后我重新知道一件事情,即两个小学教员已结了婚,回转家乡同在一小学服务。这种结合由女方家长看来,自然不会怎么满意。因为一个小学教师,比地方传统所尊重的营连排长,就大不相如。不过两人生活虽不怎么宽舒,情感可极好。即因此孩子便陆续来了,自然更增加生计上的狼狈。

    再过几年,又偶然听得人说,孩子[22]已离开了家乡,到福建厦门一个堂叔处去读书。从小即可看出,父母爱美的好处,对于孩子显然已有了影响,但性情上另外一种弱点,潇洒超脱不甚顾及金钱的弱点,也似乎被同时接收下来了。所以在叔父身边读书,不及初中卒业,因为那个艺术型,又离开了亲戚,去阅读那本大书,从此就于广大社会中消失了。计算岁月,孩子年龄已到十四五岁,照家乡子弟飘江湖奔门路习惯,已并不算早。教育人家的子弟的既教育不起自己子弟,所以对于这个失踪的消息,大致也就不甚在意。

    二十六年十二月间,我上云南路过长沙时,偶然在一个部队的留守处又见到那表兄。问问才知道因为脾气与人合不来,失了业,不得已屈服下来,改业作一名中尉办事员,办理收容连络事务。太太还在沅水中部一个小村子里教小学。大儿子既已失踪,音信不通,二儿子十二岁,也从了军,跟人作护兵自食其力了。事业不如意,人又上了点年纪,常害点胃病,性情越来越加拘迂,过去豪爽洒脱处已失去,只是还依然欢喜唱歌。邀他去李合盛吃了一次牛肚子,才知道已不喝酒。问他还吸烟不吸烟,就说不戒自戒,早已不再用它。可是我知道他欢喜吸雪茄烟,且很懂烟品好坏。第二次再去看他,带了两大盒烟去送他。他见到时,憔悴的脸上露出少有的欢喜和惊讶,只是摇头,口中低低的连说:“老弟,老弟,太破费你了!我看到有人送师长两盒,美国军官也吃不起!”

    我想提起点旧事使他开开心:“我当时只想做一个开糖房的女婿,好有糖吃,到如今还不成功!”

    “不成功?你看这个?”他随手把一份三天前的本市报纸递给我,手指着一个记者写的访问说:“老弟,你上了报,当真上了报!”

    我说:“我倒正想问你,我那些代劳的信件,表嫂是不是还留着?这可真值得上报,送过上海去,换二十盒烟也不难!”

    想起十六年前同在一处过日子的情形,一切犹如目前又恍如隔世,两人不免相对沉默了许久。我们从此就离开了。

    抗战到第六年,我弟弟过印度受训,到云南时谈及家乡亲友的种种,才知道年纪从十六七到四十岁的人,大多数已在六年消耗战中消耗将尽。表哥在一场小小病中也已无声无息的死去了。大孩子或已牺牲,小的作了排长,三月前部队在洞庭湖边作战,全部留在敌后,完全失了连络。那地方到处是水,交通工具不够,只有会泅水的还可望逃出,其余下落就不易说了。至于太太呢?还依然在乡村里教小学,收入足够个人糊口,第三儿子作了一个银匠学徒。

    照一般情形来说,这正是一种极平常的故事。一个从中学毕业的女子,为反抗家庭,放弃了一切权利,在外县去作了一个小学教员,从一种偶然机会里即和一个性情相投的男子结了婚。婚后过了一阵子平静家庭生活,即生了孩子,接受了上帝给分派的庄严义务。照环境分定,温良母性和艺术秉赋都不曾得到好好的发展,十年过去,孩子已生到第四个。教人子弟的照例无从使自己子弟受教育,即尽孩子在成年以前一一离开家庭,自求生存,或死或生,都不能过问。战事随来,可怜的教育职业,还为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挤去,只好放弃了三十年的老本,换上一套不合身的军服,改业从军,作个不足轻重的军佐。部队一再改编,失业复就业,换了几个职务,于是在岁暮年末请了半个月假,背了个小小包袱,回到太太身边去,即在一场小小疾病中死去了。亲人一面拭泪,一面把死者殓入一个赊借款项得来的小小白木棺木里,就地埋了。死者既已死去,生者于是依然照常沉默生活下去,每月还得从收入中扣出一点点钱填还亏空。在一个普通人不易设想的小乡村小学教师职务上,过着平凡而简单的日子,等待平凡的老去,平凡的死。一切都十分平凡,不过正因为它的平凡,为万千教师的共通命运,却不免使人感到一种奇异的庄严。

    抗战到第八年,和平胜利骤然来临,暌违十年的亲友,都逐渐恢复了通信关系。忽然有个十六年不通音问的朋友,寄一本新出的诗集。诗集中用墨绿二色套印的木刻插图,充满了一种天真稚气与热情大胆的混和,给我一种崭新的印象。不仅见出作者头脑里的知慧和热情,还可发现这两者结合时如何形成一种诗的抒情,对于诗若缺少深致理解,也即不易作到。一经打听,才知道作者所受教育程度还不及初中三,而年龄也还不过二十五岁。更有料想不到的事,即那个青年艺术家,原来便正是那一死一生黯默无闻的两个美术教员的长子。十四岁即离开了所有亲人,到陌生而广大世界上流荡,无可避免的穷困,疾病,挫折,逃亡,在某一处卑微工作上短时期的稳定,继以长时期的失业,如蓬如萍的转徙飘荡,……却从一种不易想象学习过程中,成为一个技术优秀特有个性的木刻作者。为了这个新的发现,使我对于国家,民族,以及属于个人极庄严的命运,感到异常痛苦。我真用得着法国人喜说的一句话,“这就是人生”,借用它来形容,我温习到有关于这两个美术教员一生种种,和我身预其事的种种,所引起的痛苦回忆,以及对于命运偶然的惊奇!

    作者至今还不曾和我见过面,只从通信中约略知道他近十年一点过去,以及最近如何来到上海,和他几个同道陷于同样穷困中,想工作并购买板片的费用也无处筹措。境况虽如此,却对于工作还依然充满自信和狂热。于通信里可见出,于摊在我眼前的四十幅木刻更可见出。从那幅精力弥满大到二尺的“失去乐园”设计构图中,从他为几个现代诗人作品所作的小幅插画中,都依稀可见出父母潇洒善良的秉赋,与作者生活经验的沉重,粗豪与精细同时并存而不相犯相混,两者还共同形成一种幽默的雅典。说到这一点时,作者性格的鲜明的一面,事实上还有个人更重要的因素,即所生长的地方性,实需要一提。这不仅是两个穷教员的儿子,还是从二百年前设治以来,即完全在极变态的发展中一片土地,一种社会的衍生物。

    作者家乡是个出兵的地方,住在那个小地方的人民,百多年前,即有世代服兵役的习惯。中国兵制中的绿营组织,在学人印象中已成一个历史名词了,然而抗战十年,那地方对于兵役补充,尤其是下级官佐补充,就还得力于这个制度的残余甚多。最初为征苗而推进这个人人轮流服役制,因此到咸同之际,一个小小石头城即出了一大堆提督军门。到辛亥革命,驻长沙的四十九标新军发难时,首先吹哨子集合的是一位安姓伍长,随后作了团长,民国二十年后,却因老革命资格奉派到守陵园管工人养花。江南大营克南京时,有几个冲锋陷阵提督,到民元,革命军攻雨花台,首先入城的旅长,就是冲锋爬城的世家,一个姓田提督的小儿子。这个军官回转家乡作第一任镇守使时,唯一大事却办了个美术学校。这一切正说明到一点,即浪漫情绪在军人世家头脑中变质的衍化。三十年来国家动乱既照例以内战为主要动力,荡来淘去形成了大小军阀的新陈代谢,这小地方既僻处一隅,得天独厚,因之形成一个极离奇的存在。到抗战前夕为止,县城不到一万户人家,却保有了三千下级军官,和五个师的潜在实力。由于另外一种传统,一切年青人的出路寄托在军官上,一切聪明才智及优秀秉赋,也都一例归纳于这个虽庞大实简单的组织中,并消耗于组织中。而这个组织于国内省内,却又若完全孤立或游离,无所属亦无所归。这自然就有了问题,即对内为进步滞塞,不能配合实力作其他设计,军官日多而读书人日少,无从应付时变。对外则多误会,多忌讳,越来越加和各方面关系隔绝,实力越大也只是越增困难。战争来了,悲剧随来。淞沪之战展开,有个一二八师属于第四路指挥刘建绪调度节制,奉命守嘉善唯一那道国防线,即当时所谓“中国兴登保防线”。当时报载,战事过于激烈,守军来不及和参谋部联络人员接头,打开那些钢骨水泥的门,即加入战斗,还以为不可信。后来方知道那师接防的部队,开入国防线后,除了从县长手中得到一大串编号的钥匙,什么图形也没有。临到天明快要有敌机来轰炸,敌人先头探索部队发见已发生接触时,一个少年军官方从一道河边发现工事的位置,一面用一营人向前作突击反攻,一面方来得及把上锈的铁门次第打开,准备死守。八天的固守,全师大部牺牲于敌人优势日夜不断炮火中,下级干部几乎全体完事,团营长正副半死半伤,提了那串钥匙去开工事铁门的,原来就是我一个弟弟[23],而死去的全是那小小城中长大的年青人。

    随后是南昌保卫战,经补充的另一个荣誉师上前,守三角地的当冲处,自然不久又完事。随后是反攻宜昌、洞庭西岸荆沙争夺,以及长沙会战的单位争夺,常德、益阳、洞庭南岸的据点争夺,每一硬役必得参加,每役参加又照例是除了国家意识还有个地方荣誉面子问题在内,双倍的勇气使得下级全部成仁,中级半死半伤,而上级再回来补充调度。都明白这个消耗担负对地方明日的困难,却从种种复杂情绪中继续补充下去。总以为“这是和日本打仗,不管如何得打下去”!就这样,任何部队感到补充困难时,这方面却好像全无问题。就这样,一直到三十四年底,小城市在湘西二十八县中比任何处物价都贱,虽说交通不当冲得免影响,事实上却是消费者越来越少,一城孤儿寡妇那还能想到囤积发财?每一家都分摊了战事带来的不幸,因为每一家都有子弟作下级军官。年在二十五岁以下的少壮,牺牲的数目更吓人。我们实不能想象一个城市把少壮全部抽去,每家陆续带来一分死亡给三千少妇万人父母时,形成的是一种什么空气!但这是战争!有过一百年当兵习惯的人民,战争是什么,必然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而这些人的家属子女,也必然要习惯于担受这个不幸!那里总还留下二三十个小学教员,到子弟长大能入小学时,不会无学校可进啊!

    和平来了,胜利来了,拼补凑集居然还有一师部队,由一个从小卒,作书记,转军佐,入陆大,完全自学挣扎出来的田姓军官率领,驻防胶济线上,方以为国家和平来临,苦难已过,不久改编退役,正好过北方完成一个新的志愿,即好好的来读几年书。且和我合作,写一本小小历史。纪念一下这小小山城几万壮丁十年中如何陆续死去的情形,将比转入国防研究院工作还重要,还有意义。因为正可说明一种旧时代的灭亡而新生命的开始,虽然是种极悲惨艰难的开始,因为除少数的家庭还保有男丁,大部却得由孤儿寡妇来自作挣扎!不意内战终不可避免,一星期前胶东一役,这一师结果却在极暧昧情形下全部覆没。师长随之阵亡,统率者和一群干部,正是八年抗战犹未死尽的最后残余。从私人消息,方明白实由于“厌倦”这个大规模集团的自残自渎,因此解体。怎么不厌倦?专门家谈军略,谈军势,若明白这些青年人生命深处的苦闷,还如何在作普遍传染,尽管有各种习惯制度和集团利害拘束到他们的行为,而加上那个美式装备,但那敌得过出自生命深处的另外一种潜力,和某种做人良心觉醒否定战争所具有的优势?一面是十分厌倦,一面还得承认现实,就在这么一个情绪状态下,我那些朋友亲戚,和他们的理想,便完事了。这一来,真是“连根拔去”,筸军再也不会成为一个活的名词,成为湖南人谈军事政治的一忌了。而个人想从这个有野性有生活力的烈火焚灼残余孤株接接枝,使它在另外一种机会下作欣欣向荣的发展,开花结果的企图,自然也随之而摧毁了。

    得到这个不幸消息时,我想起我生长那个小小山城两世纪以来的种种过去。因武力武器在手而如何作成一种自足自恃情绪,情绪扩张头脑即如何逐渐失去作用,因此给人的苦难和本身的苦难。想起整个国家近三十年来的变迁,也无不由此而起,在变迁中我那家乡和其他地方青年的生和死,每因这生死交替于每一片土地上流的无辜的血,这血泊更如何增加了明白进步举足的困难。我想起这个社会背景发展中对年青一代所形成的情绪、愿望和动力,即缺少伟大思想家的引导与归纳,许多人活力充沛而常常不知如何有效发挥,结果便终不免依然一例消耗结束于近乎周期性的悲剧夙命中,任何社会重造品性重铸的努力设计,对目前情势言,都若无益白费。而夙命趋势,却从万千挣扎求生善良本意中,作成整个民族情感凝固大规模的集团自杀。

    我也想到由于一种偶然机会,少数游离于共同趋势以外,由此产生的各种形式的衍化物。我和这一位年纪青青的木刻作者,恰代表一个小地方的一种情形:一则处理生命的方式,和地方积习已完全游离,而出于地方性的热情和幻念,却正犹十分旺盛,因之结合成种种少安定性的发展。但依然不免因另外一种有地方性的特质与负气,会合了一点古典的游侠情感与儒家的朴素人生观,与时代俨若完全游离。即因此终不免如其他乡人似异而实同的命运,僵仆于另外一种战场上,接受同一悲剧的结局。至于这个更新的年青的衍化物,从他的通信上,和作品自刻像一个小幅上,仿佛也即可看到一种命定的孤立,由强执、自信、有意的阻隔到永远的天真,共同作成一种无可避免的悲剧的将来。至于生活的败北,犹其小焉者。

    最后一点涉及作者已近于预言,因此对作者也留下一点希望。我以为倘若所谓悲剧实由于性情一面的两用,在此为“个性鲜明”而在彼则为“格格不入”时,那就好好的发展长处,而不必作乡愿或政客,事事周到或八面玲珑来勇敢生活下去。应毫无顾虑的来接受挫折,不用退避也不必作无效果的自救。这是一个有良心的艺术家,有见解的思想家,和一个有勇气的战士,共同的必由之路。若悲剧只小半由于本来的气质,大半实出于后起的习惯,尤其是在十年游宕中养成的不良习惯时,想要保存这种衍化物的战斗性,持久存在与广泛发展,一种更新的坚韧素朴人生观的培育,实值得特别注意。

    这种人生观的基础,应当建筑在对生命能作有效的控制,战胜自己被物态征服的弱点,从克制中取得一个完全独立的人格,以及创造表现的绝对自主性起始。由此出发,从优良传统去作广泛的学习,再将传统加以综合,由于虔诚和谦虚的试探,慢慢得到进步,作出崭新的成就。正因为工作真正贴近土地人民,只承认为人类而“工作”,不能为某一种政策某一时的“工具”,存在于现代政治所培养的窄狭病态自私残忍习惯空气中,或反而遭受来自各方面的强力压迫与有意忽视,欲得一稍微有自主性的顺利工作环境也不容易。但这不妨事!倘若真有成就,这成就,在另外一时,将尤疑依然会成为一时代的重要标志!

    在人类文化史的进步意义上,一个真的巨人所有努力挣扎的方式,照例和流俗所悬望的目标即不会完全一致。一个伟大纯粹艺术家或思想家的手和心,既比现实政治家更深刻并无偏见和成见的接触一切,因此它的产生和存在,有时若与某种思潮表面或相异,或独立,都极其自然。它的伟大的存在,即于政治、宗教以外更形成一种进步意义和永久性虽然两者真正的伟大处,也同样需要“正直”和“诚实”,而艺术更需要“无私”,比过去宗教现代政治更无私!必对人生有种深刻的悲悯,无所不至的爱,而对工作又不缺少狂热和虔敬,方能够忘我与无私!宗教和政治都要求人类公平与和平,两者所用方式却带来过无数战争,尤以两者新的混合所形成的偏持情绪和强大武力,战争的完全结束更无可望。过去艺术必须宗教和政治的实力扶育,方能和人民对面,因之当前欲挣扎于政治点缀性外亦若不可能。然而明日的艺术,却必将带来一个更新的庄严课题。将宗教政治的“强迫”“统制”“专横”“阴狠”种种不健全情绪,加以完全的净化廓清,而成为一种更强有力光明的人生观的基础。

    这也就是一种“战争”!(有个完全不同的含义。)惟有真的勇士,敢于从使人民无辜流血以外,不断有所寻觅,积累经验和发现,来培养爱与合作种子使之生根发芽,企图在人与人间建设一种新的关系,谋取人类真正和平与公正的工作者,方能担当这个艰巨重任,方敢担当这个艰巨重任。这种战争不是犹待起始,事实上已进行了许多年。试看看世界上一切沉默者工作的建设性,和其他方式所形成的状况,加以比较,就可知于中国建筑一种更新的文化观和人生观,一个青年艺术家可能作的永久性工作,将从如何努力着手!

    这只是一个传奇的起始,不是结束。然而下一章,将不是我用文字来这么写下去,却是一群生气勃勃的青年木刻家,为人民的苦难的现实,能作各种忠实的叙述,而对于造成这种种苦难,最重要的使人民流血而发展集团的内战,加以“耻辱”与“病态”的标志,用一百集木刻,来结束这个残忍的时代,更用一百集木刻,写出国人由于一种新的觉醒,去共同向知识进取,驾驭钢铁,征服自然,促进实现一个更新时代的牧歌。“这是可能的吗?”“不,这是必然的!”

    三月十一日

    (原载1947年3月23日天津《大公报·星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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