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醒在我梦中-到花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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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是搞地质的,那天早上起床,大家都要到花地去。三月份来到野外,还没在一起聚过。因为大家不驻扎在一个地方,两个人一组,各负责一幅地质图。跑了四个月,工作完成了一半,分队长发善心,把大家集中到工作区中间的樟木寨,这里也是分队长所在的那个组驻扎的地方,是分队的大本营。分队长买了只羊,煮了一锅羊肉汤,打了十几斤包谷烧。喝着酒,有人说野外太无聊,干脆明天到花地去玩玩。花地有一条小街,都没去过,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心想既然有一条小街,总比只有五户人家的樟木寨好。到花地去二十里路,对这些搞地质工作的人而言,并不算远。

    有些人不想去,可是见别的人都答应了,怕一个人留下来不好玩,于是也说要去。那几个年龄大一点的,心里想,无非是看一眼站在柜台后面的女孩子,除此之外有什么好玩的呢。但如果说不去,留下来也没什么好玩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就出发了。没走多远,遇到村民组长,那只羊就是在他家买的,昨晚上他也一起喝了羊肉汤,这时便热情地邀请他们去他家玩。分队长和老罗喜欢喝酒,不喜欢逛街,正巴不得有人叫他们,立即便答应了。他们反过来邀请也爱喝酒的另外三个,于是这五个人刚走出樟木寨,又回樟木寨喝酒去了。继续前进的人便有些不屑,说这几个老猴子就爱喝马尿。而去村民组长家喝酒的人则想,算了,看花姑娘是年轻人的事,还是喝酒好,喝得差不多了就睡,好好休息休息,休息两天后还要爬山。其实他们都不老,年纪最大的老罗也才三十二岁。也因为工作就是在爬山,便自嘲是爬山猴。年龄大的叫老猴子,年纪小的叫猴三。

    还剩下七个人,好像突然少了好多人似的。

    大地上的植被像少女一样羞答答的,水汪汪的,多少有点儿惊恐,却故意做出一副沉着的样子。太阳热得像马上就要进洞房的新郎,他已经等不及了。

    一时间似乎没什么话说,默默地走着,越走越快,暗地里较劲似的。就这样走下去,他们会走到天边去。有一只脏兮兮的灰狗,在不远处的玉米地撒尿。只见它抬起一条后腿,把尿哗哗地飙在干枯的玉米叶上,沙沙地响着。徐世伟悄悄捡了块拳头大的石头,正好打在狗头上,狗尿还没撒完,“杠囔杠嚷”地跑了,几个人哈哈大笑。

    这一笑,话便多起来,都是自以为好玩的事情。许明说他那天从人家的李子树下路过,想用地质锤打几颗李子下来,结果甩上去挂在树上了。其实李子还没熟,酸得要命,只不过是嘴馋。他左右看了看,没人,爬上树,抱着枝桠使劲摇。这时主人出来了,是个年轻媳妇,说:“你这人才笑人,李子又不是板栗,你摇什么?”许明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摇李子,我的锤子挂在树上了。”李品说有一天过河的时候,把鞋子脱了拎在手上,走到河中间,掉了一只,被水冲走了,他急忙去抓,鞋没抓上来,自己一下掉进水里面,衣服和裤子湿透了。一气之下,他把另外一只也丢进河里,打着光脚回去。游明夏和于波一个组,那天,眼看大雨就要来了,他们拼命往回跑,速度之快,可以去参加马拉松大赛,跑回住的地方,大雨“刷”的一声,追着他们的屁股赶到屋檐下。两个人正高兴,发现地质图掉了。地质图是用军事地图做底图,是秘密图纸,以前掉一张图至少判刑三年。现在没那么严了,但要被单位处分和降工资。他们拿起伞就往雨里走,图找回来了,身上也湿透了。游明夏说:“下辈子我再也不学这个专业了。”许明说:“下辈子说不定情况变了,搞地质用不着走路,每人一架直升飞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李品说:“有那么好的事情,恐怕又没有几个人考得上了,竞争大嘛。”徐世伟说,他背了个样品口袋,里面装了半袋化石,可一个老乡看见他,问他菜种多少钱一斤,把他当成卖菜种的了。李品说,卖菜种,人家还把我当成石匠呢,说他家要打个石猪槽,我说我不是石匠,我是搞地质的。人家还不高兴,说,你搞地质在什么地方搞不行,跑到我们这里敲什么敲!

    正说着,路边一条狗气势汹汹地扑上来。跑得快的一溜烟跑了,李品在最后面,他不敢跑,人越跑得快狗越追得凶,他在地上一阵乱抓,狗以为他在捡石头,后退了几步。李品什么也没抓上来,只抓了一把灰。他故意一扬手,狗又后退了几步。他刚想走,狗又扑上来,他又往地上抓,这次他看了一眼,似乎是一根棍子。可抓在手上,还没用力就弯下了,原来是一根干枯的玉米秸。跑掉的那几个,看着他的狼狈相,哈哈大笑。这时狗的主人出来,吼了几声,把狗唤回去了。李品仍然不大放心,走两步回头看一眼。走到那几个人面前,他的脸已经涨红了,气得要命。有几个已经看出来了,但许明和游明夏还在忍不住嘻嘻笑。李品说:“笑你妈的B!”游明夏尴尬地张着嘴,脸也慢慢红起来。许明则冷笑道:“就是要笑你妈的B。”李品说:“小杂种!”许明抢上前一步,说你再骂,再骂老子今天捶你!李品立即捡了块石头,这次可是真的,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其他人急忙把他们隔开,都说,算了算了,大家都是同事,何必这么认真。许明说:“要打就打,我怕个鸡巴。”李品说:“你以为我怕你了,你们给我让开!”有人说:“算了,跑到野外来打架,传回去笑人。”

    劝了一阵,李品说:“不和你们去了,狗日的些,都不是好人。”

    许明没接茬,因为李品骂的不是他一个人。

    李品说罢转身就走。他从刚才狗追他的地方走过去时,走得昂首挺胸,似乎一点也不怕狗。他们看着他,直到看不见为止,这次狗没撵出来。许明说:“不去算球,又没哪个求他。”

    没走多远,游明夏捡了一根竹竿,笑着说:“一会儿你们都跑,我不跑,它扑我给它。”

    许明愤愤不平地说:“他今天如果动手,我非狠狠揍他一顿不可,大家开个玩笑,就张口骂人。”

    徐世伟说:“狗追上来根本就不要跑,你反过去追它,再凶的狗都会吓得转身就跑。”

    徐世伟是这几个人中年龄最小的,去年从学校毕业后分来的,工作还不到一年,还是一个学生。野外生活艰苦,吃的比较简单,昨晚上羊肉好吃,贪嘴,吃多了,今天早上起床后肚子里气鼓鼓的,打出来的饱嗝臭气熏天。打一个饱嗝,肚子里松了一下,人也舒服一些。他便有意让自己多打饱嗝,每当饱嗝上来的时候,他一动不动,生怕一不小心它缩回去。走到半路,饱嗝打不出来,开始拉肚子了,不一会儿他就要跑进玉米地给玉米施肥。

    走到一座水库,于波叫徐世伟去游泳,他说拉肚子最好的治疗方法就是游泳,因为游泳相当于按摩。

    徐世伟说:“你敢不敢下去,你敢下去我就敢下去。”

    于波说:“走,不下去的是龟儿子。”

    游明夏说:“游泳裤都没有,怎么游哇。”

    于波说:“要什么游泳裤,这叫游野泳,要么下去的时候不穿,要么上来后不穿,放空挡。”

    徐世伟说:“要得,不穿就不穿,游个全裸的,反正下去了就没人看得见。”

    许明说:“你们游吧,我不会游泳。”

    其中一位同事说,要洗就大家都洗洗吧,不会游泳抹一下身上也好,出野外两个多月了,还没有好好洗个澡,身上就早痒得不行了。

    太阳明晃晃的,但毕竟是早上,水凉得很。走到水边,都不大敢下去。徐世伟说:“会不会越游越难受呵?我的肠子已经拉滑了。”于波说:“绝对没事,你们都不敢下,我先下去。”

    于波很快脱下衣服,顺着高陡的岸边跑下去,扑通一声跳进水里。他钻进水里三回,然后仰面朝天,快活地呵呵乱叫。

    “快下来呀,舒服得很。”

    游明夏脱掉衣服后,站到水里,试了一下水,往身上浇了一点,便急忙跳起来,说冷得很。

    徐世伟脱掉衣服,于波和游明夏都穿着短裤,他什么也不穿,故意扭了扭屁股,哈哈大笑着说:“要看的赶快看呐,不看没机会了。”游明夏说:“一根小红萝卜须须,有什么好看的。”徐世伟豪壮地拍打着胸脯,凉风一吹,小尾巴不由自主地拌了几下。他试了一下水,浇了一点水在肚皮上,一下感觉连气都呼不出来,好像连气管都被冻住了。于波说:“要跳就跳,不要一伸一缩的。”徐世伟后退几步,赴汤蹈火般跳进水里,身体像棍子一样插下去,好一会儿才冒出来。

    许明最后一个下去,他怕不下心滑到深水里去,叫于波就在他旁边游。于波答应了,但不一会儿他就游到远处去了。

    游明夏下去的时候呛了一口水,哇哇叫着,好像有人在拖他的脚,要把他拖到水里淹死一样。他只会游狗刨,也不敢往深水区游。于波和徐世伟都是很会游的高手,一会儿自由泳一会儿仰泳。于波最拿手的是立着游,也就是踩假水,他踩假水就像站在石头上,可以让胸部以上露出水面,而其他人最多只能让肩膀露出来。游了一阵,徐世伟说他的肚子舒服多了。

    许明抹了一阵就爬起来了,他觉得太冷了,身上开始出现一块块紫斑,嗓子也开始发哑,风轻轻一吹,牙齿还要打架。游明夏说:“主要是你没动,动起来反而没那么冷。”

    于波一次次潜入水中,说一定要摸条鱼起来。他摸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刚冒出来就喊许明快接住,他摸到鱼了。大家都信以为真,他把它甩到岸上,才发现是一只烂胶鞋。许明提起来又把它丢进了水里。

    游明夏游了一阵也起来了,他把短裤拧干了,然后用两根棍子撑在里面,再用一根棍子把它挑到小树枝上晒。他得意地说:大红灯笼高高挂啰。他叫许明也这样晒,这样干得快,许明说他已经穿上了。游明夏说,穿湿裤子要得病的。许明说不要紧,一会儿就干了。

    水里还剩四个人,玩得欢得很,还没有出来的意思。

    许明和游明夏坐在堤坝上,看着他们游。

    只要远处有人影,游明夏就故意喊:“人来了,有人来了。”

    水里的人回答他,来他的,我们游泳,又没干其他的。

    后面真有人走来了,还是个年轻媳妇。这次游明夏没喊,因为她正向他和许明走来,要到水库的对面去。水里那几个人商量了一下,一起喊口令:

    “一、一二一,一、一二一。”

    小媳妇开始没在意,游明夏和许明嘻嘻笑,她才发现他们在喊她的“一二一”,便有意改变自己的步伐,可无论她怎么变,似乎都会不由自主地按他们喊的口令走,脚不听自己的使唤。其实是那几个人根据她的快慢喊“一二一”,因此无论她怎么走,都不可能摆脱他们的口令。

    小媳妇很不好意思,小声骂了句什么,然后慌慌张张地跑了,他们喊得更快,“一二一、一二一”,小媳妇在快跑到岸边的时候,险些跌了个跟头。他们这才停下来,得意地哈哈大笑。

    许明坐了一阵,有些不耐烦了,问于波还要游多久。于波说:“忙什么嘛,还早得很。”

    许明说:“你们是不是不想到花地去了?”

    徐世伟说:“要去的,还游一会就上来。”

    于波说:“如果你们忙,你们先去吧。”

    许明有点生气,他对游明夏说:“他们肯定不会去了,你把裤子穿上,咱们走。”

    游明夏觉得不大好,但却又忍不住要听许明的命令似的。他知道许明的脾气不好,如果不和他走,势必会得罪他。他不想得罪任何人。离开的时候,他对水里那几个人说:“于波我们先走了,我们慢慢走,边走边等你们。”短裤还没干透,游明夏仍用棍子挑着他的“灯笼”。

    走了一阵,许明说:“今天如果你们都不去我一个人也要去。”

    游明夏说:“快得一半了吧?”

    许明说:“还早得很,起码还要走半个小时才得一半。”

    游明夏说:“不会吧,我出门的时候看了一下图,到这个水库应该差不多是一半了。”

    许明强硬地说:“你看了的,我也看了的,我说没到一半就没到一半。”

    游明夏没吭声,心里有点后悔,觉得还是应该和于波他们一起。许明的脾气太古怪了,连湿短裤他都要穿,这是心理有问题吧。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太难受了,但现在回去又不行。他想自己是许明就好了,许明一定会不管别人高不高兴转身就走。他刚才把李品都气走了,如果许明不那么快接嘴,他正准备向李品道歉,如果自己道了歉,李品就不会那么生气了,说不定现在自己就是和他一道了。这样想着,什么话也不想说。

    走到中午,许明和游明夏到花地了。

    俩人都比刚才高兴。

    街上只有几十户人家,街道不足五十米长。平时这街上的人和附近的人没什么区别,种地是最主要的,到了赶场天,在屋门口摆一块案板,卖点小东西。同时还多搭几块案板,租给那些赶卖菜种的、卖老鼠药的、卖各种减价货的。租一天租金才一块钱。有时候为了争地盘,邻里之间少不了口角是非,仿佛不是为了一块两块钱,而是如果让了别人,就显出了自己的软弱。

    游明夏和许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饭店里有什么好吃的。许明说他请客。但街上的人告诉他们,街上没有饭店。他们不相信,又打听了一个人,说饭店只有赶场天才开,卖凉粉和米豆腐。许明仍然不甘心,问哪天赶场。人说:“昨天,下一场还有四天,这里五天一场。”游明夏说:“名字那么好听,叫花地,哪里有什么花,连小饭店都没有。”

    他们走了个来回,的确没有。

    许明说:“我本来想,先找个地方吃饭,然后再看一场录像,没想到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有一个烟酒糖商店在卖东西,他们买了两瓶啤酒,一盒饼干,算是午饭。啤酒已经过期一个月了,但他们没管,照喝不误。许明说:“管他娘的,反正不是毒药。”游明夏说:“是呀,有总比没有好。”

    俩人喝着啤酒,话渐渐多起来,许明也不像刚才那样,说话硬邦邦的。此时就连他们自己,都觉得他们是最好的朋友,至少在一个单位上,没有更好的朋友了。

    两瓶喝完了,又买了两瓶。柜台里能吃的,管它好不好,都买了一点。卖啤酒的老头很高兴,他说他一个月最多买二十瓶啤酒,因为当地人不喜欢喝,说有一股马尿昧。

    第二瓶也快喝完了,许明去撒尿。这时一辆拖拉机开来了,没有停,卖啤酒的老头问到哪里去,拖拉机手大声说去樟木寨。游明夏抓住车斗爬了上去,并大声喊许明,叫他快点。拖拉机手似乎是故意的,突然加快了速度,等许明走出来,拖拉机已经跑出去百多米远了。游明夏叫拖拉机手停一下,拖拉机手假装没听见。游明夏想跳下去,但速度太快了,他不敢跳。

    许明回到樟木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铁青着脸,谁也不理。游明夏知道他生气了,主动和他打招呼,想解释一下。许明说:“你给我滚开,我不想见到你!”

    从这以后,他们便不再讲话了。两年后许明调回老家去了,单位上有些人到那里出差,回来后都要兴致勃勃地说许明现在如何如何。这时游明夏便很不自在,有好几次,他想给许明写信,把在花地坐拖拉机的事解释一下,但正要动笔的时候,又觉得没这个必要,心想不管我怎么解释,在他眼里我都是个自私鬼。还有,即便他不再计较,自己又怎么能解释得清楚?算了,他想。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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