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我所在的地质组从山谷里搬了出来,搬到了一个镇上,还没收拾好,我便去给汪华打电话。没想到她在电话里哭了——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她叫我马上回去,她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诉我,如果我不回去,她今后就再也不理我了。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在电话里不好说。她的意思是电话旁边还有其他人,因为那是她们办公室的电话。
还好,没像前几次回城那样,先要赶几小时的山路,然后才有班车。我直接在小镇上坐车,在县城换车,汽车在我耳朵里讨厌地呜呜了七个小时,然后我回到了城里。每次从野外归来,我都觉得城市在发亮,她不像乡下那些小镇,总是黑乎乎的。我总是怀疑自己是不是上错了车?像乡下人一样错误地理解了那些站名。几天后,对城里的一切熟悉起来了,发现她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还和我离开时一样。这种感觉,和汪华见面时的感觉有些类似,只是我没法把它说出来。
到了医院,汪华的同事告诉我,汪华还在手术室。他们看着我的时候,都笑嘻嘻的,有些意味深长,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好像我和汪华见面有什么说不清的事情。也许是刚从野外回来的缘故,我总觉得自己土哩吧叽的,而他们虽然穿着白大褂,却总是透出一股洋气。他们的脸上、谈吐上、眼睛里,洋溢着自豪和聪明。这恐怕也是我不大好意思的原因,有那么一点点自卑吧。他们对我很热情,但我还是决定到办公室外面逛一逛,一会儿再回来。他们告诉我,汪华至少还要两个小时才能出来。
汪华是妇产科医生,刮宫、引产、接生,对一个外科医生来说,都是些小手术,但往往做手术的人比较多,一上去就下不来。我曾经好奇地向她打听过刮宫是怎么回事,她嗔怪我是不是有病,一个男人去打听这些。但她还是告诉了我,她说,先用一个大钳子,伸到那里面,钳子张开,把那里张成一个大洞,然后用另一把钳子把长在宫壁上还没成型的肉芽刮下来。宫壁被刮破后,会流很多血……听了汪华的描述,我信誓旦旦地对她说,不管我们什么时候结婚,我都不会让你去做这种手术。我说任何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都不应该让女人去做这种手术,更何况是自己心爱的女人。一想到那把力大无比,把那里张成个大洞的冷冷冰冰钳子我就不好受。汪华听了我的誓言,拍着我的脸说,说得好听。我说,男子汉大丈夫,我不相信就这么点事还管不住自己。
医院里面有一条小街。说它是街道也许不太确切。也就四五十米长,两边有小饭店,有卖各种礼品的小商店,还有卖鲜花的花房。在我的想象中,这种地方的商店肯定是全市最宰人的。因为它们都是为病人家属准备的,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爱买不买,价格老高。所以我从不在这里买东西,也不在这里吃饭。想到经常有住院的病人在这里吃饭,我就吃不下去。但每次等汪华,我都喜欢在这里逛一逛。有一个卖旧书的,把书摆在板车上,左手齐手腕处切掉了,愈合后像个鹰嘴。脸上黑乎乎的,好像没洗干净,这张脸上写满了人不求人一般大的冷漠。每次看见他,我都会想象,这个人在充满虚伪和竞争的世界里如何才能安排好自己全部的生活。汪华第一次带我来,我就从他手里买了一本辛格短篇小说集,书里面夹了一张钢绳厂职二食堂的纸饭票,已经发黄,面值零点零二元。当初零点零二元也许可以买一份稀饭,甚至一个馒头,但是现在,恐怕连一勺稀饭也买不到了。买这样的旧书,仿佛还能勾起我对日常生活的回忆,也就更加喜欢来这个旧书摊了。当然大多数时候都选不出我喜欢的东西。至今为止除了辛格的短篇小说集,在这个书摊上买的还有《天使,望故乡》。
汪华不喜欢我买旧书,嫌它脏。她在医院当医生,收入又高又稳定,慢慢养成了对便宜的东西不屑一顾的毛病。有一次我开玩笑说她是被金钱蒙住了眼睛,因此看不见这些东西的价值,她生气了,两天不理我。
摊主仍然是一副爱买不买的样子。随便翻了一下,一半是新书,但全是盗版,旧书中旧杂志又占了一半。好像是旧书已经被他卖光了,只好卖盗版书了。我一本也没选上,可想到汪华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出来,便随意地要了一本《飞碟探索》,五毛钱,用它消遣时间比站在医院门口傻等好。
拿着杂志又到汪华的办公室问了一下,其他医生都下班了,只有一个值班医生在,刚才我没看见她,说明她是刚来上班的。她不知道我来过,便把汪华在干什么又说了一遍,还细心地用汪华的杯子给我倒水。她似乎本想坐下来陪我谈点什么,可护士叫她,她便抱歉地出去了。
很好,我对无话找话说本来就没有兴趣。或者说,在这方面有点弱智。
那个值班医生来办公室取东西,顺便问了我一句现在在什么地方找矿。我告诉她,在黔西南一个叫拉弯的地方。她哦了一声,做出惊讶的样子。她根本就不知道拉弯在什么地方,是个什么样子。但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会这么惊讶一下,因为地质队工作的地方很远,都很偏僻。
汪华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把一本旧杂志翻遍了。我笑着喊了一声“小华”。汪华拿起我面前的杯子,也就是她的杯子,狠狠喝了一口,然后才向我点点头,“哎呀,累死我了。”她的头上还戴着绿颜色的手术帽,头发全部扎在帽子里,额头因此又光又亮,让人觉得有点严肃,也有点傻,我差一点笑出声来。她说她还要向值班医生交代一下,然后才能和我走。我叫她去忙,我等。
汪华换成一身浅黄色的连衣裙,腰上扎了一根细细的带子,头发也披散下来。一想到这就是我的女朋友,我的心便激动得怦怦跳。但在医院里我不敢碰她,她似乎也是如此,走得很快。直到走出医院大门,她才慢下来,主动和我手拉手。走了没多远,我揽住她的腰,她则顺从地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我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么急着把我叫回来。她说当然有事,但现在不想说。我说:“不会是因为想我了吧?”她说:“要是天天下班都能这么靠着你就好了。”我把她往我身上紧了紧,以示我很希望这样,但我无能为力,只能在一起的时候把她搂紧点。可没走几步,我就坚持不住了。其实我的手已经软得有些受不了啦,但我不想放开,我不停地鼓励自己:坚持,坚持,再坚持。她的头也在刚刚说完那句话就没靠在我肩上了,老那么靠着肯定很难受。而我的大脑,不时还要在代敏描述的时空里飞翔。宇宙有春夏秋冬,地球也有,不光是一年中有,一月中有,一天中也有。那么人呢?人的生命,生命中的爱情,爱情中的感受,感受中的所有瞬间……汪华的宿舍在医院对面,我们走的距离并不远。走到她的宿舍下面,下雨了,不大,我们冒着雨买了些菜回去。
吃饭的时候,我再次问汪华出了什么事。她说,没出什么事,她不想在医院工作了,在医院工作太累了,她想换个地方。
听了她的话我心里就不大好受,因为我没有能力帮她调动工作,我如果有,我也用不着跑野外了,早就在城里工作了。作为一个男人,我常常梦想自己有非凡的能力,自己所爱的女人想要什么就可以给她什么。我问她想到什么单位去工作,她说什么单位都行,只要不是医院。我说,那什么单位好呢。其实什么单位我也办不了,哪怕她愿意到环保局去当环卫工人,我也没办法把她调过去。我告诉她,我先打听吧,看有没有合适的。
吃好饭天已经黑了,我当然想留下来再陪陪她,可地质队在郊区,晚上没有公共汽车。我和她的关系除了拥抱和接吻,就再没有向前走一步。汪华天天面对那些做产科手术的女人,有时还要把手伸到那里面去,她似乎也对那种事没有兴趣。但她对那种事显然比我有经验,至少从生理知识上比我丰富得多。我有时很遗憾,有时又为自己能坚持住感到骄傲。我的确也怕稍有不慎,让她去做那种手术。难为情都是次要的,手术带给人的痛苦才是最主要的。有一次汪华告诉我,用药或者用避孕套的安全性只有百分之九十五,达不到百分之百。我是百分之百地爱着她,当然不希望那种事在百分之五里出现。因此一旦明确那事不能做,我便立即决定要走,呆长了是不是能忍住我就不敢保证了。我很讨厌这种保证,我真的想和她在一起,和她相拥到天明,不要去管明天的一切。
汪华送我下楼的时候告诉我,她不想在医院上班倒不是因为累,主要是要上夜班,上夜班的路上她一个人害怕。我说,我要是换个工作就好了。但这话我只能在心里说,如果说出口,那就是虚伪,因为我办不到。我多么希望汪华叫我留下来,可分手的时候她只是重重地握了一下我的手。我以为我可以再吻一下她(从她宿舍出来时我们已经长长地吻过了),可她放开我的手后退了两步,让我那股冲动一下冷却下来。我觉得她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似乎又不便说。我想是不是有另一个男人钻进了她的心里,因为她的柔弱或者说善良不想伤害我才这样?不知为什么,这种想法突然占了上风,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事情。是不是我和她的关系也到了寒泠的周期,已经有不稳固的因素产生?就像那种叫“九星联珠”的现象在我们身上已经出现?直到坐上车,我才找到一个理由,觉得是因为没吻着她才产生了这种想法,其实她还是爱我的,只是她比较自重罢了。有了这个理由,我心里好受多了。当我在市中心换车的时候,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一个梦,我必须再回去看一眼汪华,才能相信她的确还在那间屋子里,的确还是我几分钟以前见过的那个汪华。很久以后,我发现我当时主要是受代敏那篇文章的影响太大了,宇宙都那么容易变化,都是那么不可预料,人就更容易变化莫测了。
汪华似乎并不吃惊,好像她知道我会回来。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长长地接吻。
“小安,我真的不想在医院工作了,我都快疯了。”她说。
“我已经憋了好久了,我再也憋不住了。”汪华说。她的眼泪滚了出来。我立即想到她是被谁欺负甚至强暴了。我血往上涌,脑子里出现了种种打架的场面,我可以用我的生命去为汪华讨回公道,但同时我也感到我的对手强悍而野蛮。我个人的历史到了紧要关头。我把汪华拥在怀里,叫她慢慢说。
“我现在一见到它们就害怕,太多了,多得我都数不清。那天要不是有人喊我接你的电话,我恐怕真的那么做了……”
我的心一下放宽了,恐怕和我想的不是一回事。
“凡是来引产的,按规定都要给她们打针,打针后胎儿生下来就是死的。可我在医院实习的时候发现好多医生都不打针,嫌麻烦,生下来后用手把头一扭(像扭瓜一样),扭了丢在污桶里就不管了。最小的只有四五个月,最大的有七八个月,要是不弄死,好多都可以养活。不晓得哪来那么多,少的时候一天一个,多的时候一天好几个,都是怀上了不敢生下来的……”
我听明白了。我说:“当医生嘛,就要下得了手。”
“我后来也学他们,也不给她们打针,第一次我还有点怕,和我一起上班的李姐拿过去,她扭给我看,说用不着多大的劲,就这么一下就行了。后面亲自干了几次,一点也不害怕了。有一次,我记得那个孩子已经足月了,我也是那么一扭,然后丢在污物桶里面。我给产妇料理完后,看见桶里动了一下,我吓了一跳,我产生了想把他抱起来,让他活下来的一股冲动。但我知道要救也救不活了,我盖上污物桶,打扫卫生的护士提出去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已经死了。
“由我接生的,我都记不清有好多个了,如果正常生下来,恐怕要排好长一串吧?”
我突然感到脖子痒痒的,好像汪华会突然给我来那么一下。
“我记得最多的一次,我扭了三个,那么一扭的时候,我的确没什么感觉,我不觉得他们是人……那么扭的时候,我甚至有一种快感。好像越不复杂的事情越容易让人产生快感。可我现在最害怕的就是这个,我怕我控制不了。”
汪华看着我,我立即点头,表示我能理解。
“有时候,对那些正常生下的,我也产生那种可怕的想法,忍不住想把住他们的头,给他们那么来一下。我现在最怕看见刚生下来的孩子。”
我的天,我在心里想,我这辈不要想有自己的孩子了。
“那天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育婴室检查刚刚剖腹取出来的一个女婴,我的手不知不觉地伸了过去,我完全迷糊了,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我,我不知道我是谁。就在这时护士长喊我,说汪华,小安打电话来了……”
“小安,我真的不适合再当医生了。”
“你一定要救救我。”汪华无助地说。
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去拥抱她,吻她。开始两下,她很坚决地把我推开了,可经不住我一再磨缠,好像这也是她需要的,终于和我久久地相吻。我们用看得见的手抚摸对方,最后我们都没办法控制自己,一只看不见的手指挥着我们,让我们探寻到了对方身体里那个奇妙的小宇宙。
那天晚上,雨一直没有停,到天亮还在下,在我的印象中,一般情况下白天到来后雨就不会再下了,白天会筑起一道墙,把夜里的雨挡在夜里,没想到雨下穿了白天。
附注:去年冬天,一个北风呼啸的寒夜,我一个人走在贵阳街头,在瑞金南路看见一个缩成一团,抚着一个小蜂窝煤炉卖旧杂志的小贩,我想买几本文学刊物回去翻翻,可这个小摊上没有一本是我想要的,最后花了五毛钱买了一本《飞碟探索》,以前我从不听说过这本杂志。
在贵阳我是一个单身汉,每到周末整个文联大院就我一个人,宿舍与上班的地方仅仅一墙之隔。我的宿舍曾是作家叶辛的办公室,他当年是白天在此阅稿或者写作,我现在则是晚上在里面写作或者睡觉。常常是,整整一天找不到一个人说话。当然也有很多朋友,但别人有家有室,哪好去打扰。这间屋子不再作为办公室后,曾经有一个老单身汉死在里面,他生病了,那天晚上本想打开门求救,可门还没打开就倒在门后死去了,几天后老人被人发现,肉身已经腐烂生蛆了。别人为此都很害怕,没人敢住这里。我住这里后却一点不害怕,反倒觉得,因为有了这件事,这间屋子还稍微“热闹”了一些。
想说话又找不到人说话的时候,我便独自上街去瞎逛。买杂志时我问摊主:“多少钱?”他比了个手势——他懒得和我说话。“多少钱”三个字,便是这一天中我说出口的唯一的一句话了。
回到宿舍,忙钻进被窝,我没想到我被这本旧杂志上的一篇文章深深吸引住了,作者代敏。文章中称:据科学家对中国历史气候研究,三千年来有一系列的冷暖波动,每个波动历时四百年至八百年。比较中国历史发展和气候变迁就会发现一个“巧合”:和平时期都以温暖气候为主,而动乱岁月常常是寒冷的……为什么呢?很有可能,百年乃至几百年的温暖气候和相应的良好生存条件使北方少数民族的政权日益强大,人口逐渐增多;而气候急剧转冷(气候常常是突变的),北方草场大面积沙化,对草原依赖性很强的游牧民族生存条件便迅速恶化……如果恰逢中原大乱,游牧民族本身又遇到了生存危机,这时不南下,几时南下?于是,在最动乱又最寒冷的六朝、南宋、明末清初,这些强悍的游牧民族骑着战马,挥动皮鞭,势如破竹地汹涌而来。中原的汉族因此就一次次被赶过淮河、赶过长江,以至更远的地方……历史记载证实了这种猜测……那么,气候变迁的原因又是什么呢?学者把目光投向了“九星联珠”。他们所指的“九星联珠”是指“地球单独处在太阳一侧,其他行星都在太阳的另一侧,且最外两颗行星的地心张角最小的现象。”当“九星联珠”出现时,地球“孤独”地呆在太阳的一侧,其他八个行星都跑到太阳另一侧大会合。为了维持整个太阳系的平衡,地球与太阳之间的距离就要扩大。当这种情况出现在冬半年时,地球的公转半径就会冬长夏短,气候自然趋冷;反之,若出现在夏半年,则引起地球公转半径夏长冬短,气温变暖……
气侯变迁的原因是地球在享受“孤独”,这真是太神奇了。
读着这篇文章,我大脑里慢慢出现了上面写的这篇小说。这篇小说和代敏的文章有什么联系呢?和我所在的这间宿舍,甚至和那个可怜的单身汉又有什么联系?这在“附注”里面是说不清的。我想说的是,小说常常和面临的生活看似无关,而实际上它们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并且这一切对于我,它就只能产生这样一篇小说,而不是别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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