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醒在我梦中-正在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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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别人的眼里,我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但我的内心,却像一个来日不多,正在经历着凄凉晚景的老人。因为灾难正在前面等着我。前面有多远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它像天上的白云一样远,要经过一定的酝酿和变化才能变成雨滴或冰雹砸到我身上。有时则觉得它就在屋后的竹林里,会随时跳出来掐住我的脖子。我和行将就木的老人最大的区别是,他们爱把事挂在嘴上,而我却把所有的事情装在心里。

    这怪不了别人,完全是我自己招来的。那天我挑着篮子去割草,看见地里有一条黑蛇,拐杖那么长,很粗壮,像一根两头齐的棍子。花纹是金黄色的,从头部开始,沿着脊背一个接一个,像两股交叉的藤蔓,如果不是一条蛇,而是一件器物,我一定会用手去摸一摸,感受一下它的精巧和优雅。它不知道我站在它后面,似乎是睡着了。我后退了几步,悄悄放下篮子,捡了两块石头,左手一块,右手一块。如果右手的石头没砸中要害,我可以马上用左手的石头给它一家伙,如果两块石头都没砸中,我就只有转身逃跑了。要打就要把它打死,不打就不要理它,如果没打死只打伤,它会在半夜里爬到你床上来,缠住人的脖子。很多人都是这样说的。蛇是报复心强,又聪明绝顶的家伙。

    如果我知道后面有那么多麻烦,就一定会犹豫,但我当时没有半点犹豫,什么也没有来得及想,就一石头砸下去。石头砸在它的腰上,它的腰一定是被石头砸断了,头和尾难受地扭曲着,却不能移动一步。我知道它很痛,但那种痛是我不能体会的。我想它早点死,于是对准它的头来了一下,哪知石头砸偏了,落在头前面,它看见了,仿佛并不知道这是石头。我捡了十几块石头放在篮子里,照准它头狠狠砸。它的头上被砸出血了,还没有死,这时也许它已经很想死了,但死不了,它的命还藏在它的体内不想离开。我犹豫了一下,想放它一条生路,可想到它晚上要来找我,心肠立即又硬起来。我又往篮子里捡了十几块石头,不怕它跑,这次捡的石头都是经过挑选的,不但要称手,还要有分量。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它的腰部伸出两只脚,腿很短,只有两三公分,差不多是贴着肚子的,但脚掌很大,像鸭脚板,大小也和鸭脚板差不多,颜色则像癞蛤蟆的皮,有很多麻点。与其说是惊讶,对我来说还不如说是恐惧。如果一个人看见蛇伸出脚,那他离死就不远了。死还是好的,如果不死,那就要脱一层皮。皮肤像焦炭一样发黑,慢慢变硬,变成一副龟甲。这时候是最痛的,你会感到连眼睛仁都痛,连指甲也会痛,连头发梢也痛,就连飘在空中的头皮屑,也会让你感到痛。痛得你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然后你的皮会在你的惨叫声中一块块地剥落,最后你会成为一个没有皮肤的人。

    我照准那双丑陋的脚狠狠砸,我要让它缩回去。它的头已经不动了,但尾巴还在动,它的命已经离开它了,但痛还没有离开它,它也许比刚才更难受。砸下去的石头堆在它的脚上,再砸已经砸不准了,我用一根小棍子把它挑到大路上,让它翻过身来,让它脚朝天,我捡了更多的石头,继续砸。这时候我很想哭,但我哭不出来,因为恐惧远远大于伤心。我也很想对它说一声对不起,但我知道我要了它的命,不是一句“对不起”就可以逍遥法外的。这时我还产生了和它同病相怜的感觉,仿佛它所遭受的痛,即将在我身上发生。它已经一动不动了,连最小的抖动也没有了,我更加心慌,因为这说明它即使愿意把脚缩回去,它也无能为力了。我沮丧地把剩下的石头倒在路边,像所有做了错事的人一样,心里既惭愧又凄惶。那双鸭脚完全被我砸烂了,但仍然可以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双长蹼的脚板。

    我用镰刀在一棵枧树下挖了一个长溜溜的土坑,我是跪着挖的,心想,这代表我已经向它磕头了。我还不会说“你安息吧”这样的词,可我说的是,你好好睡觉吧。

    埋掉鸭脚蛇,天色已经不早了,我忙找了几根棍子架桥一样架在篮子里,胡乱割了几把草放在上面,看上去满满一篮子,其实下面是空的。回到家,我趁大人不注意,把草倒在牛圈里。他们要是问我割的草在哪儿,我会说已经被牛吃了。但没人问我。

    我的神经像一根捶扁的铁丝,轻轻折一下就会断掉。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如果说出来,只会加重我的恐惧。何况在恐惧的深处,只有当事人才可以探测和思考,别的人,甭管他对你再好,也只不过是像给你的伤口擦药,最多能吹几口凉气,让你的疼痛稍微减轻一点。这样的同情只会让人更加难受。

    我似乎一下懂得了世态炎凉。

    父亲的腰不好,要吃猪腰子补腰。猪腰子用草绳捡起来挂在灶门上,每天烟熏火燎,已经烤干了,像一块黑色的料礓石。本来应该两天吃一个,可他买不起。他的腰不好,没力气,只能和妇女在一堆干活,这样他的劳动所得就只能一个月买一个猪腰子。好在乡下人认为猪腰子不是肉,比肉便宜。在我们这里,肥肉比瘦肉贵,瘦肉比猪脚贵,猪脚又比猪头贵,猪头比内脏贵,内脏中最贵的是猪肝,然后才是猪腰子。要不是猪腰子这么便宜,我父亲一个月一个也买不起。我妈煮饭的时候,用刀削一点下来,煮一小碟汤,不放油和盐。父亲喝汤的时候,我还好一点,能忍,弟弟则眼巴巴地看着他,父亲说:

    “看什么!这是药。”

    有时候他觉得过意不去,叹一口气,自己少吃点,给我和弟弟留一小口。等我们一吃下去,他总是恰当地补上一句:“狗日的,喉咙里都长出爪子了。”

    妈为了不让我们眼馋,猪腰子弄好后故意支我们干这样那样。但我和弟弟早已经识破她的伎俩,于是将计就计,在外面转一圈后又跑回来,她无力地辩解道:“爸爸吃了治病,你们吃了干什么?”

    这天晚饭前,看见父亲吃猪腰子,我喉咙里干干的,不像平时那样悄悄地咽清口水。我在心里默默地说:“爸爸,你好好吃吧,把病治好了好干活,我反正就要死了,对猪腰子没有兴趣。”

    躺在床上,我睁大眼睛无法入睡,我觉得有一件事应该告诉他们。等我死了,埋我的时候千万不要在我的眼睛上放硬币。我外婆进棺材的时候,他们就在她闭得紧紧的眼睛上放了两枚硬币,好让她到了阴曹地府见钱眼开。我一直讨厌硬币,因为我讨厌又脏又冰凉的东西。在乡下,没有哪枚硬币是干净的,总是沾满了黑乎乎的让人恶心的汗泥,像泥瓦匠胸前的扣子。有些小孩喜欢把硬币放在嘴里吮,我每次看见后都恶心得想吐。有一次我弟弟把一枚硬币放在嘴里,我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耳光,他张大嘴一哭,硬币滚了出来,他以为我要抢他的钱,他忙止住哭去抢钱,他哪里知道,他送给我我也不要。是不是要把这个要求和父母说一说呢?我拿不定主意。想到这事说起来挺麻烦,而且他们也不一定同意,因为这是风俗。平时问他们什么事,如果他们解释不清,就会说这是风俗,不是他们可以更改的。于是我的心像飘在空中的羽毛,不知道应该附着在什么地方,最后,我坚定起来,如果他们硬要给我放,他们看不见的时候我再把它拿开。我和弟弟睡一张床,他不爱洗脚,也不爱脱衣服,衣兜里不是石子儿就是杏核,杏核是他和别人猜子赢来的,是他最看重的私有财产,平时只要被我的脚探测到,我就给他丢到床底下去,若是硌了我的背,我一定要掐他一把。但这天晚上我善良多了,心想硌就硌吧,这点痛算得了什么,反正我就要死了。

    第二天我还没死,没死就得去上学,我讨厌上学,讨厌教室里嗡嗡的声音,更讨厌老师那副谁都看不起的样子。想到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对上学也没什么好讨厌的了。平时我总计较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可现在我的心肠突然软得像仙女的耳垂。坐我前面的一个女生病了,脸色发青,不时用铅笔头揉太阳穴。平时她欺负起人来肆无忌惮,想欺负谁就欺负谁,因为她爸爸是乡里的干部。就在前两天,她还指挥两个人揪住我的头发,把番茄汁挤在我脸上,挤在我的脖子里。我告老师,老师说,有什么嘛,用毛巾揩干净就行了。我恨她,觉得和她不共戴天,同时也恨老师不为我主持公道。可现在我不但原谅了她,还为她难受的样子悄悄流泪,我咬紧牙,把眼泪流在袖子上,两只袖子都被泪水浸湿了。我一点也没有为自己,完全是为她在哭。

    人做错了一件事情,是永远不会有改正机会的。这是那条鸭脚蛇给我的启示。或者说,只要你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情,那就是你自己的灾难。

    过了两天我还没有死,而且也没哪里痛,于是我小心地观察自己的皮肤,看看是不是正在起什么变化。这对我来说,差不多已经由恐惧转为期待了,期待该来的事情早点来。

    我想知道别人对死亡怎么看,我问我妈:“妈,死是不是很可怕?”

    我妈不高兴地说:“不要一天死呀死的,不吉利!”

    可我就要死了!我真想大声喊出来。

    算了,反正她平时说话做事就不得要点,就像爸爸经常骂的:喊你拿个葫芦你递个瓢。

    弟弟正在钓地心虫。把一根铅笔芯那么细的嫩草轻轻地探进地上的小圆孔,地心虫咬住草芯,轻轻一提就把虫儿钓上来。钓上来的虫用来喂蚂‘蚁:黄丝蚂蚂,来抬尜尜,大脑壳壳,来抬脚脚。

    “喂,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弟弟像是没听见,继续趴在地上钓虫,我正要离开,他却扬起脸,满意地冲我一笑:“你死了你那把子弹壳枪就是我的了。”

    这把枪是我自己做的,子弹壳是当兵的舅舅送给我的,我悄悄用木板做了个枪托,用麻绳把子弹壳绑在上面。弟弟早就对它垂涎三尺了。如果他说一句,哥,你不会死的,我会马上把枪送给他,但他那一笑太伤我的心了。

    我不敢再问别人了。

    我在忧郁中体会到了人世的沧桑。

    天空中的云朵在演变,明亮的光泽在天上越来越浓,犹如一片飘忽不定的云彩。但同时又有一种模糊的东西,一种我说不出来的东西,藏在云彩深处,它犹豫着,就像从阴暗处走到灯光下的醉汉。

    这天回到家,看见父亲正在锯木板,另外三块木板已经钉成了一个匣子。我心里顿时又激动又辛酸。爸爸,看来你已经知道了,知道我看见了鸭脚蛇,知道你儿子就要死了。毕竟是父亲啊,我心想,什么也不说,但心里什么都明白。你将把这些木板钉成一个棺材,以便等我死了用来装我的尸体吧?

    以前我看见父亲做木活,总喜欢跑过去搅和,他放下锯子我便用锯子去锯他不要的木料头,他放下凿子,我便用凿子在木料头上凿一个眼子。我那把枪就是这样做出来的。我在他身边晃来晃去,使他既担心又恼火,担心凿子锯子什么的弄伤我,恼火的是他想用的工具总在我手上,而不是在他手边。他只有拉锯子的时候需要我。虽然我还小,但手上有把力气。不过今天我不想帮他,我都要死了,让他一个人干吧,让他一个人把匣子做好,这样他更像一个父亲。我的表情像玻璃瓶里的空气,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翻腾。正往屋里走,父亲叫住我,叫我把书包挂在晾衣竿上,帮他拉一手。我心想,天啦,父亲,你太不近情理了,你居然叫你快死的儿子和你一起做他的棺材,你难道不知道他心里有多难受吗?我强忍住泪水,蹲在锯子面前。父亲一只手拉锯,一只手和一只脚压在木板上。村里人到了五十五岁就开始为自己准备棺材,木匠干活的时候,他们自己也去帮忙,又说又笑的,做好了还要躺进去试一下,看看是不是合身。父亲一定是源于这种习惯让我一起做吧?但这太残忍了,我又不是已经五十五岁。这块木板是柏木的,比较硬,锯起来比较慢。我想起海洲大爷,他儿子为了娶媳妇,用他的厚棺材换别人的薄棺材,别人补他两百块钱。薄棺材抬回来那天,海洲大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换棺材他是同意的,而且还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办法。可他就是要哭,他的委屈和悲哀很远都听得见。他儿子暴跳如雷,大声吼道:“不要哭了!我把钱还给人家,把你的老棺材抬回来就行了!”海洲大爷忙拉住儿子,叫他别去。他说:“我哭的不是棺材,我哭的是我自己。”我想我绝不在乎棺材的厚薄,棺材板再薄,尸体也会比它先烂掉。棺材板的作用不过是挡住泥土,别直接盖在脸上。我觉得我比海洲大爷更像个成人,因为我敢于面对现实。心里刚生出一点伟大感,父亲停下了。他大声指责我:“你看你拉的哪样锯子,拉到半边坡去了!我往这边锯,你往那边拉,我掰都掰不过来。”我真想喊出来:“父亲,锯歪了又怎样?我不在乎棺材好看不好看!”我的眼泪滚出来。父亲不解地看着我,平时他也这么骂过我,但我从没哭过。他温和地说,你坐帮我压住板子,我自己锯。他是一个不熟练的木匠,我坐在板子上他就可以腾出一只手来拉锯子。板子锯断后,他笑着说:“下半年我们家就有蜂糖吃了。”可我已经吃不到了,我冷冷地想:“我们家以前本来有个蜂桶的,被你妈劈来当柴烧了,没劈的时候蜂子不来,劈了烧掉了反倒来了,你说怪不怪?”我想,烧了就烧了吧,很多东西都会消失的,就连人自己有一天也会消失。父亲看着我,和我商量:“干脆把蜂子招回来再做蜂桶,要不然等我把蜂桶做好,它们早就不见了。”原来他要养蜂?不是给我做棺材。我如释重负。

    但没过多久,我又难受起来。父亲,你儿子都快死了,你还有心情养蜂,你太粗心了,你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你儿子这几天的变化?

    那些蜜蜂是从别人家里分出来的。它们团结在一棵枧树上,像情绪不好的人心里的一团乱麻。父亲用竹竿挑了一个小筲箕,抓一把泥沙往筲箕上撒:蜂儿来,蜂儿来;蜂儿来哟,蜂儿来哟。像在召唤他最小的儿子。泥沙飞起来,有些蜜蜂以为那是自己的伙伴,于是飞到筲箕上探听虚实。其他蜜蜂见自己的同伴都去了,于是不知就里也飞过来。最后蜂王也飞到上面,父亲的嘴便像花朵一样笑开了。

    出于别人不闻不问的怨恨,我突然之间残忍起来。不管看见什么虫子,我都要狠狠一脚踏上去,踩得它们稀屎两头飙。有些虫会像人放屁一样,清脆地响一声。这似乎给我快感,于是专门去踩能发出响声的虫。但对一些在我看来有灵性的动物,我决不去招惹它们,比如,野兔、穿山甲、黄鼠狼,以及所有的鸟。以前看见野兔,我最先想到的是抓住它,然后回家去好好炖一锅兔肉汤,让全家人称赞我有本事。虽然我从没抓住过,但这差不多就是我的理想。如果抓住穿山甲,那就更了不起了,据说一只穿山甲可以卖好几百块钱。自从打死鸭脚蛇,我的理想变了,我的理想变成了如何躲开即将到来的灾难。我知道这些小虫无辜,但我的脑子里已经钻进一个古怪的念头:踩死它们,是为了用它们的生命向鸭脚蛇献祭。

    和别人一起玩的时候,我的胆量比以前大得多,别人不敢跳的高坎子,我纵身一跃就跳下去。这和我心里那个东西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即使把腿摔断也吓不了我。有时我甚至希望自己的腿摔断。

    打死鸭脚蛇那个地方我没有再去过,有事必须经过那里我也宁愿绕道而行。我幻想那个地方变成一个洞,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甚至是一个对穿到地球另一面的洞。这样世界上就不再有那个地方,我的过错就会沿着那个洞飘散到宇宙当中,就会被宇宙中其他东西稀释,当它变成灾难降到我头上时,也许就会像毛毛雨一样无关紧要了。

    诸如此类的想法很多,但都是瞬间的,因为我深深知道我无法逃避死或者痛苦地脱皮。它没有立即降临到我头上,不过是为了更强烈地增加我的痛苦。

    天空是短的,而白天的日子太长,总是见不到夜晚来临。而一旦夜晚来临,却总也见不着白天。别人都睡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我的梦已经和清醒时所感受的一切融为一体,无所谓开始,也无所谓结束,就像八点过渡到九点一样不留任何痕迹,就像闭着眼睛睡觉,却能看见梦里的场景。夜是扁的,床是扁的,连猫的叫声也是扁的。我想要爬出这个扁扁的空间,腿却无力,不听指挥,爬了半天还在原地,身体移动得比蜗牛还慢,但我没有放弃,我一直往前爬,用镰刀割掉前面的树桩,因为我担心自己爬过去的时候树桩划破我的肚皮。镰刀很锋利,没有什么能挡住月牙似的锋刃。割开后的树桩像镜子一样光滑,我照了一下,发现我的脸像一个小老头:我为何变成这样?而我就是这样。这是两个问题,这两个问题同时困惑着我。我爬到了地球的另一面,所有的东西都在纷纷往下掉,包括我的镰刀,我的书包,我的手枪,还有草丛中蜷曲的蛇,海洲大爷家的水牛,还没晾干的衣服,我弟弟曾经放在嘴里的硬币,我两三岁时穿过的一双小皮鞋,还以为早就不见了哩。这些东西都在往下掉。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群白猪,它们一点也不怕,舒服地四脚朝天,把喉咙亮开,向宇宙的深处坠下去。它们或许在想,多好哇,我们已经避开了杀猪匠的屠刀。海洲大爷家的水牛则有些慌张,四条腿像在水里一样可笑地划着。我不敢松手,紧紧地抱住地球。虽然地球就在我的怀里,并不大,但无比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就像一坨生铁。我抱着地球步履蹒跚地走了几步,发现我弟弟,我父母,以及村子里的所有人,他们都在做着各自的事情。只不过要用放大镜才能看见他们。我弟弟把一条肥肥的地心虫给蚂蚁,虫还在挣扎,就像非常害羞,不愿意上花轿的新娘。蚂蚁不准它害羞,它们要把它抬回去献给它们的国王,让它给国王当老婆。蚂蚁齐心合力地把虫抬回家后,弟弟却掏出他的小鸡鸡,往蚂蚁的巢穴撒尿。他嘻嘻地笑起来。我父亲在锄地,那块地太小了,他要是躺下去,那块地还没他的身体长,给人的感觉与其说他是在锄地,不如说他是为了好玩,这是大人玩的一种枯燥的游戏。母亲在煮饭,不时从屋里出来又进去,她钻进屋里,我就看不见她了,我很想知道她有没有做好吃的。我钻进屋,天已经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他们都睡觉了,于是我也爬到床上,尽管我知道我睡不着,但我必须假装睡觉。老鼠在楼板上奔跑,它们以为所有的人都睡着了,于是像刚下课的小学生一样打闹起来。我像老师一样咳了一声,它们立即安静下来。但用不了多久,它们又闹开了,它们已经管不住自己了,那是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闹了一阵,它们自己安静下来,或许它们正骄傲地想,当老鼠其实比当人更快乐。除了老鼠,还有其他声音,柱子上的榫头会突然咔嚓一声。不过可怕的是房子外面的声音,很微弱,一会儿在瓦缝里,一会儿在院子里。我想这一定是它了。它在我心里开始是模糊的,到最后越来越清晰,留在脑子里的形象是一条鸭脚蛇。不过它不再是普通的鸭脚蛇,而是一条可以穿过板壁,可以从屋子里任意出入的蛇。它还可以飞,它想飞的时候,那双鸭脚就变成一对翅膀。只要它愿意,它可以随时飞进来,一口把我咬死。或者把鸭脚上白色的毒汁涂在我身上,让我的皮肤发黑变硬。白天到来时,我感觉我的皮肤很不舒服,脖子也不舒服,就像被蛇缠绕过。

    除了上学,我还得割草,我的基本生活并没什么太大的改变。我越来越期待最后的恐惧早点到来,或者说,让恐惧在我面前变得更真实一些。

    以前我不敢到坟上去割草,现在我一点也不怕了。坟上的草往往比别的地方茂密,而且也没有枝枝棍棍和石头。这让我省了不少力气。有个放牛的老汉看见我,笑着说,胆子真大呀,坟上的草都敢割。我说,我不是割革,我是在给他们剃头发。老汉对我的幽默报以响亮的大笑。他以前当过生产队长,脾气不大好,我觉得我赢得了他的尊重,不禁有几分得意。

    这天我给一位老祖祖剃头,刚爬上坟头,坟头像陷阱一样塌下去了,我连喊叫都来不及就掉到了坟里面。坟里有一条大蟒蛇,盘踞在里面已经很多年了。我想飞,可我发现我的翅膀已经退化成一对小耳朵,它无力扇动风,无法表达我的意志。我一动不动,也不敢看,黑乎乎的,想看也看不清楚。我心里想:是不是一切就这样结束了?这就是我等来的灾难?过了很久,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里面的光线,没看见什么大蟒蛇,但我看见一个骷髅。它张着大嘴,像是在笑。我不动,我默默地说:你咬吧,你咬我吧。我举着镰刀,如果它真咬我,我一定会给它一镰刀。当我确信它一动不动,没有咬人的意图,我才慢慢站起来。还以为这个坑有好深,当我站起来时,发现我和坟顶一样高。

    我从坟里爬出来,沉着冷静地用镰刀挖土,把那个骷髅埋掉了。

    我知道它还在,还在远处等着我。就像手电射出的一束光,手电关闭后,已经射出去的光不是消失了,而是在手电和光之间出现了空档或者距离。我向它喊:我看见你了!它不回答,不作任何表示,因为它知道,我早就看见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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