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就要出嫁了。
父亲早早地穿上了新衣服,拉着母亲的手,看着我,一言不发。父亲的眼里,满是依恋。
爸,放心吧,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我说。我们围坐在火炉边,我伸出手,在父亲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外面的夜风呼啸着,把阳台外铝皮做的雨棚吹得很响。父亲看了看窗外,像害怕什么似的,一把抓住我的手,紧握着,我的骨头便幸福地疼痛了起来。
把女儿的手弄痛了。母亲白了一眼父亲。父亲慌忙缩回手,对我歉意地笑了笑。
突然,外面的风没有了。父亲侧耳听了听,然后,又急急地跑到窗边,拉开窗户,探出了头。看了一会儿,父亲回转身,对我和母亲比划说,这天,要下雪了。
父亲来自山里,天气看得准。
父亲是我的继父,自从有了他,母亲也爱出门了,比如散散步,串串门什么的。有时,天气不好,母亲担心会下雨,他便叽里呱啦比划说,有我在,不会的。开始的时候,母亲半信半疑。后来几经证实,这话所言不虚,母亲就信了。
小时候,我不喜欢继父,不叫他不说,还经常胡乱地给他比划一些手势,捉弄他。那些手势是什么意思,我自己也不知道。
慢慢长大了,懂事了,母亲才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
原来,母亲也是山里人。十岁时,母亲和他按农村风俗定了亲。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长久的了解,他们的感情与日俱增,最后发展到了谁也离不开谁的地步了。可是,外公为了让母亲做一个城里人,不顾母亲的反对,硬是把她嫁给了县城一个病歪歪的残疾人。母亲的出嫁,把他击垮了。他不吃不喝,成天一个人坐在山坡上发呆,没几天就病倒了。有一次,他吃错药,便成了哑巴。一个哑巴,在乡下是找不到女人的,我的亲生父亲病逝后,母亲就把他接到了县城,成了夫妻。那时,我只有七岁。
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流着泪。我理解母亲的心情,也被他对母亲的感情感动着,想起他下苦力供我,养我,送我上大学的那些点点滴滴,我竟然很自然地把他当作父亲,叫他爸爸了。
果然,父亲说准了。父亲的话还没落脚,天空就开始飘起了雪花。那雪,越下越大,漫天飞舞。
父亲一直站在窗边,他爬着身子,手臂长长地伸了出去。没用多久,他的手上就摊着一层厚厚的积雪了。父亲看着手心的雪,很是焦急。雪,像理解父亲似的,慢慢化了,从他的指缝间滴答而下。但是,外面的天空,雪仍然下着,不知疲倦地。
爸,来坐吧,这儿离酒店近,明天走路去。我说。
不,要婚车来接!父亲三五几步走到了我和母亲面前。
好吧,依你的。母亲站起来,把父亲按在了凳子上。
父亲坐下来,心不在焉。父亲一个晚上,几乎没怎么睡觉。
睡梦中,我一次次被父亲的走动声惊醒。有一次,夜很深了,大概是半夜吧,我又醒了。我听到父亲踏踏的脚步很急切地响进了卧室,跟着,母亲嘟囔了一句什么。父亲拉亮了灯,母亲像完全清醒了,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嗔怪说,关灯睡吧,别影响了女儿。可是,父亲没睡,他的脚步又响到了窗边。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看见,父亲卧室的灯再次亮了,同时,父亲跺脚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在父亲响亮的跺脚声中,我不知不觉温暖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一看,雪停了,天地间一片银白。楼下一些大人、小孩在雪地上笨拙地疯着,积雪淹没了他们的小腿肚。母亲站在我身边,我没看到父亲,就问,爸呢?
昨晚,他一夜没睡,不是说雪小了,就是说雪大了,天不亮就出了门,说是去扫雪。母亲说。
走,我们去看看他吧。我急切地说。
我和母亲下楼,来到小区门前,立刻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脚下,是一条光洁的马路。马路两边,是高高的雪堆。马路尽头,是父亲蠕动的背影……我的眼睛渐渐潮湿了。
母亲挽着我,向父亲走去。远远地,我又看见,几个人把父亲围住了。走到父亲身边,我才发现,他们是几个记者。他们的镜头对着父亲,不断地问父亲一些比较高尚的问题。父亲不理他们,只顾埋着头,使劲地铲着地上的积雪。父亲的衣服湿湿的,不断地冒着热气。
大伯,你为什么出来铲雪,能说说吗?一个记者不甘心,想从父亲嘴里掏他们想听的话。
大伯,你为我们市民做了榜样,请你给大家讲几句吧。一个记者弯了腰,话筒对准了父亲的嘴。
也许,父亲是被问烦了,他呼地站直了腰,眼里喷出了火苗。突然,父亲看见了母亲和我,那些火苗倏地不见了。
旁边的记者,看了我们两眼,又喋喋不休地开始重复着刚才的话。
父亲真的火了,他扔下铁铲,叽里呱啦地叫了起来,双手不停地比划着。弄得几个记者面面相觑。面对父亲的手势,他们不懂。但我和母亲明白,父亲的意思是,别烦我,我女儿今天要出嫁了,我得把这路上的积雪铲完,不然婚车来不了。
我上前握了父亲冰冷的手,说不出话,眼泪一个劲儿地流。
大牙
张超掉了一颗牙,一颗大牙。
那年,张超读高中,镇上有一家网吧,张超迷上了网络游戏,成天不上课,泡在网吧里。老师拿他没法,就让人带信,把他父亲请到了学校。父亲一听张超的表现,气得不行,就去网吧将张超揪出来,一顿暴打。父亲的拳头像石头一样坚硬,打得张超满地打滚。其中一拳,砸在了张超的腮帮上,张超的一颗大牙就掉了。张超猛地站起来,叭地一声,一口血水吐在手心,一把将大牙紧紧握着,目露凶光,盯着父亲。看着张超满嘴的血,父亲心软了。父亲说,你这书没读头了,跟我回家。回家就回家。张超吼了一声,甩下父亲,就回家了。
从此,张超恨上了父亲,从不主动和父亲说一句话。张超把那颗大牙用一片布巾包了,放在箱底。没事的时候,他就取出来,慢慢打开,摊在手心,看一阵子。每看一回,张超的恨意就深一层。
这天,突降暴雨,天气很凉爽。吃晚饭的时候,父亲拿出一瓶酒,说,喝两杯吧。父亲是对张超说的,张超不说喝,也不说不喝。父亲已经习惯了张超的沉默,也知道张超没意见了,就转身取了两个杯子。父亲喜欢喝酒,自从张超辍学那天起,就喜欢上了,只是天气热了,热,才喝得少。张超跟着父亲,也学会了喝酒,更多的时候,是父子俩你一杯,我一杯,不停地喝,都不说话。
张超帮母亲把菜端上桌,父亲已经倒上了酒。父亲端起酒杯,看一眼张超,说,喝。张超端起酒,头一仰就倒进了嘴里。
慢慢喝。母亲劝张超,然后看一眼父亲,父亲说,喝醉了,正好睡觉。
于是,父子俩就喝上了。
没多大工夫,一瓶酒就见了底。
父亲醉了。父亲摇摇晃晃走进里屋,一头倒在床上。睡到半夜,张超突然被父亲叫醒了,父亲喷着酒气,说,你到外面去,这儿我睡吧。张超看了一眼父亲,犹豫了一阵,不情愿地到了外面。外面是一张凉床,张超光着身子睡下去,一股冰凉的冷意倏地传遍了全身。张超睡不着了,他听着外面哗哗的雨声,父亲隐隐约约的鼾声,又想起了那颗大牙,被父亲一拳打掉的大牙。
不知过了多久,张超迷迷糊糊听到“轰隆”一声大响。他一骨碌翻起来,接着就听到了母亲的哭喊声。张超跑进里屋,发现他刚才睡的床上,多了一块大石头,风和雨,从瓦房上的窟窿里灌进来,势不可挡。母亲站在另一面,推着石头,喊着父亲。父亲痛苦地呻吟着。
张超又想起了那个梦。
前几天,张超梦见自己大牙掉了,掉得一颗不剩。在乡下,有一种说法,梦见掉大牙,会有孝服。说白了,就是家里要死人。这个,张超听人说过。当然,张超不希望家里死人,但恍惚之间,他又想让这个梦成为现实。现在,这个梦的征兆出现了,张超的心里,又多了一种怅然与沉重。
快帮忙啊!母亲喊。
张超回过神,马上跑过去,帮母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石头推开了,父亲被救到了凉床上。父亲的双腿血肉模糊。母亲找了人,连夜把父亲送到了镇医院。
镇医院条件有限,他们进行了简单的救护,又把父亲送进了县医院。
父亲从手术室推出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
父亲昏睡着。张超和母亲守在床边。
你爸说过,我们的房子在悬崖下面,很危险,他早就想搬走了,但没钱。前些年,要供你读书,这两年存了些,还不够,哪知他……母亲说不下去了。
昨儿晚上,他把你叫到了外面,自己怎么就那么糊涂呢?母亲停了停,又说。
可能是酒喝多了。张超想说,但他没说。他在想,如果不是父亲,那么躺在病床上的,就应该是他了。
是父亲救了我。张超喃喃地说。
一直到傍晚,父亲才醒过来。
父亲看着娘俩,说,你们,没事吧?
娘俩摇头,父亲就笑了。
父亲指指张超,又指指身边的床沿。等张超坐到身边,父亲又说,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打掉了你的大牙,其实,我当父亲的,心里也苦啊。儿子不成才,还和父亲成了仇人,你说,这日子,还算日子吗?你也不小了,我想你应该理解的。
别说了,好好养伤吧。张超像突然长大了似的,握住了父亲的手。
一个月后,父亲出院了。父亲没了双腿,是被张超背回家的。父亲不让,父亲说,你不能这样累自己,还是坐车吧。张超不肯。家里的余钱用光了,还借了一屁股债,现在张超身上的钱已经不够车费了。这些,张超藏在心里,没说。他活动了几下身子骨,夸张地说,凭我的力气,怎么会累?你信不信,我不歇气就把你背进屋。吹吧,你小子。父亲在自己爽朗的笑声中,躺到了张超的背上。
回到家,张超就打开箱子,拿出那个裹着的布团,把它扔进了炉灶里。
父亲问,你烧的什么?
张超没说是大牙,他看着父亲,只是笑。
张超没说,父亲也知道,布团里包着一颗大牙。
男保姆麦竹
麦竹是给一个男人挑走的。说是当保姆,包吃包住,月工资500,干得好还有奖金。麦竹跟在男人后边想,还真像阿山说的,这儿就跟乡下牲口市场差不多,自己当牲口给人挑了。这也没啥,只要能挣钱,儿子能吃上药,牲口就牲口吧。
来到主人家,麦竹就看见一个富态的女人,女人怀里赖着个五六岁的孩子。孩子长得肥滚滚的,说话嗲声嗲气。看第一眼,麦竹就扑哧笑出了声。麦竹想起了春上家里那头小白猪,也是这样的可爱,可惜后来儿子生了病,就卖了。李姐,人我找来了,绝对可靠,是我邻村的麦竹。男人说。麦竹正想着,男人的话却让他吃了一惊。麦竹仔细看了看男人,还是不认识。我是黄连啊,小时我们还一起玩过嘛,不然我怎么会挑上你?麦竹再仔细一瞧,点点头,说,有点像,不过长变了,还真认不出。这样一来,大家就亲热了许多,麦竹也明白了自己要做的事。
小妹妹,来,我抱抱!麦竹想早些进入角色,他张开双臂,对女人怀里的孩子说。孩子咯咯地笑起来,女人和黄连也笑。麦竹不知所以,只得跟着笑。他是男孩子,叫小丁,五岁了。女人说完,看了一眼黄连,又说,你先去洗个澡吧。黄连就领麦竹去洗澡,女人放下孩子,进屋翻出几套男人衣服,搁在了沙发上。麦竹洗完,黄连把衣服从门缝递进去。麦竹走出来时,整个人就变得光鲜多了。
麦竹开始做饭。吃了饭,女人开始教麦竹拖地板、抹家具、洗衣服、陪小丁……女人很满意,黄连也满意。吃过晚饭,黄连就走了。女人在小丁房里给麦竹铺了张床,还说晚上惊醒些,不要忘了给小丁盖被子。麦竹唯唯诺诺,听话得像头小绵羊。
平时,小丁一个人睡,没啥。这会儿多了个人,很兴奋,缠着麦竹问些稀奇古怪的事。麦竹累了大半天,想睡个好觉,但不能,只好陪着小丁说话。
第二天,女人就出门了。出门时,女人说,小丁爸在外面办着一个厂子,太忙,一般不回家。她要出去散散心,让他看好家,带好小丁,还说她会打电话回来,该用的钱也会让黄连送过来,只是千万别忘了接送小丁上学。麦竹又向女人背了一遍接送的时间,女人才放心地走了。
妈妈,别和爸爸吵架!小丁朝女人背影喊。女人回过头,看了几眼又跑回来,亲了亲小丁,说,听叔叔话,妈妈会回来的。
麦竹看见,女人的眼里有了泪花。麦竹想起了自己走的时候,妻子抱着儿子站在医院门口的情景,也想哭。
女人走了,小丁上学了。麦竹向妻子打了电话。那电话妻子接不到,是让熟人转交的号码。下午,妻子打过来了,麦竹问了儿子的病情,安慰了妻子一番,说不久就有钱寄回去了。麦竹一个人在家,坐不住,地板、家具打扫了一遍又一遍。有时,屁股挨上沙发,眼睛就着光线一瞄,发现还有灰尘的痕迹,马上又起身擦一次。每天晚上,他变着花样哄小丁开心,逗得小丁不亦乐乎。麦竹真把女人家当成自己家了。
有一天,妻子打电话说,儿子听说他带了个哥哥,嚷着要来看看。麦竹想了想,就答应了。三天后,麦竹趁小丁上学,从火车站接回了妻子和儿子。小丁回来,看见他们,快乐得像一只小鸟,满屋子飞进飞出。玩具、漫画书,全搬出来了,摆满了客厅。麦竹看见四岁的儿子眼睛直了,坐在地板上一件件不停地往怀里抱。旁边,小丁教着他怎么玩。两个小家伙一直玩到晚上十点也不肯睡。最后,都玩累了,都睡在了玩具堆里。
妻子和儿子走那天,黄连送过来千块钱,说是麦竹一个月的工资和奖金。不走不行了,儿子病得厉害,还吐了血。本来,麦竹和妻子想让儿子就地医,但那是大医院,听说是个塞钱的窟窿,他们医不起,老家便宜些。走的时候,小丁还给儿子送了把手枪,但儿子盯着小丁手里的遥控车,麦竹不好叫小丁送儿子,他知道那是小丁的最爱。儿子的眼神,麦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麦竹也想让妻子给儿子买一辆,但一辆得要两百多,够儿子吃几天药哩。于是,麦竹就装在了心里。
已经个多月了,女人还没回来,只是打了几次电话。可是,麦竹却是度日如年。这些天,妻子一天几个电话,每次都哭着说,儿子的病可能医不好了,催他快回去。他能回去吗?他能丢下小丁一个五岁的孩子吗?
麦竹苦苦地熬着、撑着。
幸好,五天后,女人回来了。回来的女人,憔悴多了。
我回去瞧瞧,再回来!麦竹临走时,抚着腰上的包,对女人说,回去看看儿子!
你儿子怎么了?病了?女人关切地问。
麦竹摇摇头,没事的,只是回去看看他们!
麦竹走出女人家门,右手伸进包里,触到了一片光滑的凉意。麦竹的心,跳得快了。儿子的眼神,仿佛间一下子生动了起来。
麦竹给外面寒意很浓的秋风裹了。麦竹打了个冷颤。
麦竹在风里站了很久,又折上了楼。
麦竹掏出几天前放进包里的遥控车,轻轻放在了女人的家门口。
土里长出的爸爸
清明节,梅子领着儿子小佳给丈夫上坟。
丈夫生前是当兵的,有一次执行任务,为了营救战友小江,牺牲了。出发前,丈夫曾打电话回来说,等任务完成了,就回家探亲。小佳听说能见到爸爸了,蹦蹦跳跳的,像一只猴,兴奋得一晚上没睡好觉。小佳六岁了,还没见过爸爸。其实,小佳见过两次,只是他那时还小,记不住人。可是,现在小佳永远见不到爸爸了。
小佳长得傻乎乎的,经常说一些很儿童的话。
有一次,小佳的一颗门牙松了,然后吃了一顿饭,就掉了。小佳一边吐着嘴里的血水,一边哭着往外跑。梅子吓了一跳,连忙追出去。小佳不理梅子,自顾自蹲在一棵果树下,用手挖了一个坑,把牙齿放进坑里,再慢慢填了土。做完这些,小佳才仰起头,问,妈妈,你说过,把牙齿种在土里,新牙就会长出来,是吗?梅子忍住笑,反问,你说呢?小佳想了想,肯定地说,会的,不然成了缺牙巴,爸爸就不喜欢了。小佳说得对,小佳聪明。梅子说。这时,几个过路人停下来,逗小佳,小佳,牙齿种在土里,能长出新牙,人种下去,也会长出来吗?小佳不假思索地说,当然会。几个人哈哈大笑,那笑里分明多了一种戏谑。梅子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急忙牵着小佳的手,回了家。
想起这些,梅子的泪又下来了。
上完坟,小佳一边给梅子擦泪水,一边说,妈妈不哭,爸爸种在土里了,会长出来的。真的,我的牙齿就长出来了,爸爸也会长出来的。小佳满怀信心,一点也不悲伤。
农村孩子一般不进幼儿园,小佳也是。梅子不但忙活,还教小佳识字。梅子教的就两个字:爸爸。梅子教的时候,小佳就捧着爸爸的照片,跟着念。
这天晚上,梅子坐在床沿,小佳抱着爸爸的照片,坐在床上。梅子又开始教小佳识字了,教的还是那两个字:爸爸。没教几遍,就有邻居来人敲门,说是有人打电话来了,要找梅子。梅子想,以前,是丈夫打来的,现在还有谁呢?梅子小跑着出去了,小佳也跟着跑了出去。
电话是小江打来的。
梅子见过小江,丈夫牺牲后,梅子带着小佳去了一趟部队。那些天,梅子上哪儿,小江就抱着小佳,跟到哪儿。小佳无数次看过爸爸的相片,但记不住爸爸的模样,到了部队,只要一见穿军装的人,就叫爸爸,把梅子叫得脸热心跳的。小江呢?什么都不让梅子做,把娘俩照顾得无微不至。临走那天,小江还请了假,捧着丈夫的骨灰盒把一家三口送回了家。帮梅子料理完丈夫的后事,小江就走了。走的时候,小江说,把电话给我。梅子说,没有电话。小江说,你们邻居的也行。梅子犹豫了一下,就说了一串数字。小江重复了一遍,又说,我还会来的。
小江真的要来了。电话里,小江说,他马上要转业了,明天就出发,来梅子家。小江的话说得很快,不容梅子插嘴,再说,梅子也不知说什么好。梅子听了最后一句话,整个人就软软地瘫在了话机旁的凳子上。那句话是,来了,我就不打算走了,我要照顾你和小佳。不等梅子表态,小江就挂机了。
梅子拿不定主意,心里很乱。
梅子的心一乱,就胡思乱想,一会儿是丈夫,一会儿是小江,人变得恍惚起来。一连三天,梅子都稳定不了心神。
第四天傍晚,梅子从呆坐的凳子上站起来,该给小佳做饭了。梅子四下看了看,没看见小佳。她连忙四处寻找,找遍了全村也不见小佳的人影。天边的晚霞,映红了半个天空。晚霞里,梅子喊小佳的声音带着一些嘶哑。
不知怎么的,梅子不由自主地走到了丈夫的坟前。
梅子发现,小佳躺在丈夫的坟上,睡着了。
梅子一步跨上去,蹲下身子,将小佳抱在了怀里。
小佳醒了。
小佳说,我想爸爸,来看看,爸爸长出来没有?
梅子把小佳抱得更紧了,眼泪一涌而出。
突然,小佳挣脱了梅子的怀抱,嘴里叫着爸爸,向梅子的身后跑去。梅子吃惊地回头,梅子看见,小江穿一身军装,笔直地站在晚霞里。
小江哈哈大笑着,一把抱起小佳,将小佳举过了头顶。
梅子,走,回家。小江大声喊。
小佳骑在小江的肩上,欢呼着,爸爸长出来了罗!梅子默默地跟在小江身后,慢慢地,慢慢地,梅子就笑了。
梅子笑得和晚霞一样灿烂。
父亲的账本
父亲回到村子的时候,太阳才露了个脸,探头探脑的,居高临下瞅着什么。
下地的、上学的、吆喝牲口的,把一个村子搅得很热闹,很生动。人们看见父亲,都亲热地打招呼,给父亲散烟,还问吃过早饭没有,问回来有什么事。父亲接了烟,抹一把汗水,憨厚地笑笑,说,吃过了,回来看看。父亲已经谢顶了,额前稀疏的几绺头发,被他一抹,全都规规矩矩地向后倒伏,遮住了一小片头皮。其实,父亲没吃饭,天不亮他就起床,刚赶了十几里山路,肚子正咕咕叫着。
远远的,父亲看见了奎叔。
奎叔不到五十岁,背驼得像一把弯弯的犁头。奎叔低着头,看着脚尖,走得极慢。
父亲迎上奎叔,他的一颗心竟然莫名地跳得快了。奎叔没抬头,没看见父亲,就那样木木地走。父亲叫住了奎叔。奎叔的眼皮艰难地翻动了一下,颤抖着嘴唇说,回来了?回来种地吗?父亲说,不是。奎叔回头瞥一眼身后那两间老房,说,你家房子塌了一个角,去看看吧。中午,上我家来吃饭,我一会儿回来。父亲犹豫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噢”了一声,算是应了。
父亲是去收账的,可又说不出口。
前几天,乡场上发大水,父亲来不及搬货,三千多块钱的百货被水卷走了。才修了房,再去进货没钱了。瞧着空空的铺子,父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你不是还有一个账本吗?看看还有多少钱?母亲提醒说。于是,父亲就翻出一个字迹模糊、满是油渍的小本本。父亲拨拉了一会算盘,惊喜地说,五百多哩。收回来呀,都欠十几年了。在母亲的催促下,父亲不得不揣了本本,回到了村子。
说到这儿,不得不说一下父亲这个账本了。
那时,父亲借钱买了一台柴油机、一台打米机和一台磨面机,开起了加工房。邻近几个村,就父亲这一家,生意还不错。从早到晚,三台机器响起没停过,那声音很有震撼力,老是震得地皮子发抖,人的耳根子发麻。当时,钱很金贵,谁没现钱,父亲就翻到谁的专用账页,记下多少斤多少钱。有的人,手头松动了,就主动结账;有的人,一年到头都是紧巴巴的,就一直欠着。奎叔家一连生了四胎,一家六口人就挤在一间土墙房里,每年六张嘴巴都糊不了,欠的也就最多。父亲知道他没钱,也不催,就让他这么一直欠着。后来,其他的村子也有了加工房,生意淡了,父亲就贱卖了机器,做起了百货生意,有了积蓄,就在乡场上河边买了块十几个平方的地基,修了房。
村里的老房子没人住了,空了,没了人气的房子烂得快。想起刚才奎叔的话,父亲就决定先去看看老房。
看过老房,再和遇到的熟人拉呱一些闲话,太阳已然蹦上了头顶。父亲看时间差不多了,便朝奎叔家走去。
奎叔家尽管没什么像样的摆设,但和大多数村里人一样,住上了砖瓦房。他的两个儿子和大女儿都在外面打工。小女儿才十八岁,跟一个街头混混私奔了,后来被抛弃后把娃娃扔给了奎叔和他的女人,一拍屁股也打工去了。说到这些,奎叔女人就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得父亲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奎叔抱着外孙,在一边生火做饭。
别哭了,去杀鸡,平哥难得来一回。奎叔对女人说。
父亲说,别杀了,留着生蛋,我坐坐就走。
你现在是客了,再说,我们也好多年没喝过酒,喝一杯再走吧。奎叔把外孙放进女人怀里,自个儿捉鸡去了。
酒桌上,奎叔还是低着头,对着酒杯说,平哥,我这心里难受啊。奎叔摇摇头,端起酒杯,和父亲猛地一碰,一仰脖子灌了下去,呛得他连连咳嗽。
现在儿女都大了,再等几年就好了。父亲说。
奎叔不理父亲的话,又说,日子过成这样,我脸都不知往哪儿搁了。恐怕,我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你的情了。
说哪儿去了,乡里乡亲的,谁没个为难的时候。父亲呷了一口酒,继续说,你不应该老得这样快呀,腰杆伸直,怕啥呢你!
人穷志短哪,平哥!奎叔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我知道你今天来做什么,可我……奎叔欲言又止。
那你说说,我来做什么?父亲终于说到了正题。
收账吧。三个字说完,奎叔的头埋得更低了,那腰也缩了缩,像是要缩进桌子底下去。
父亲没料到奎叔会主动把话挑明,但看着奎叔的模样,就叹了口气,说,收什么账啊,伸直腰杆,头抬起来吧。其实,我今天回来,一是看看老房,二是看看有没人愿意种我的田地。
吃完饭,父亲临走时拉住奎叔的胳膊,向上提着,再一次说,你不欠任何人的,没必要这样对自己,知道吗?
站在山梁上,父亲定定地看着村子,看着村子里缥缈的炊烟,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记账的小本本,揿燃了打火机。
父亲的手上,腾起了一片烟雾,一片火光。
敲雪
睡到半夜,忽然觉得好冷。也许,外面下雪了。我想。我蜷着身子,强迫自己再睡。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了屋前屋后的惊叫声。睁开眼,天亮了,透进屋的亮光,冷冷地泛着朦胧。
好久没见过雪了!我顾不上睡觉,一骨碌爬起来,小跑着跨出门。屋檐下,我极目远眺,整个世界全是一片白,白得晃眼。慢慢收回目光,我就看见了父亲。
父亲站在屋对面的小路上。他眼下,是一丛一丛的雪枝。我知道,托着雪的,是密密麻麻的树枝。每到春天,那些树枝就开出一堆一堆的杏花、李花、桃花,五彩缤纷的,像一片花的海洋。花一天一天地谢了,青涩的果子藏在绿叶间,一天一天地长大了,泛红了。父亲的笑容也多起来,有时不知不觉就到了树下。开始,父亲轻轻掰下枝丫,寻找枝叶间还没完全长出来的果子,偶尔发现米粒大的一颗,也要小跑回家雀跃着向全家人报喜;后来,父亲就踮着脚尖,痴痴地看,痴痴地闻,即使枝丫垂到眼皮下,也舍不得动一指甲,生怕惊跑了它们。果子渐渐成熟了,父亲停了农活,从早到晚蹲在树下守着,守着我们的“书本”。我们兄弟多,家里又没有其他收入,读书全靠它。到了上市季节,父亲就在树下铺几床棉絮,说这样落下的果子就不会摔烂,能卖个好价钱。卖果子的钱,父亲一分一厘也不花,全存着,刚好够我们读一年书。所以,只要我们目不转睛盯着父亲担子里那些红嘟嘟的杏呀、李呀、桃呀的时候,父亲总是拍着我们的头说,馋了吧?这可吃不得,它是你们的书本啊,不想读书吗?我们一起点头,想读!还想吃吗?不想!我们一起咽口水,狠狠摇头。从此,我们就把那些杏呀、李呀、桃呀叫书本了。
可是,这不是果树开花、结果的季节呀,父亲看那些雪树做啥呢?我很是不解。
我朝父亲走去。踩着积雪,吱吱地响。雪挤进鞋里,有一丝浸骨的寒意。眼前,是一串深深的脚印,我想那应该是父亲的,我仿佛听到了父亲踏着积雪的声音。鞋里的雪越挤越多了,我只好把脚放进父亲踩出的脚印里。我腿短,父亲步与步之间拉得很长,看样子走得很急。尽管这样,三个脚印我还是能踏中两个。因为雪被踩实了,挤进鞋里的也就少多了。
走到父亲面前,父亲看了看我,说,星期天,多睡会吧?
我不回答父亲的话,不解地问,你看这树干嘛?春天还早。
真的还早么?快了快了!可是——父亲顿了顿,脸上露出了忧郁,这雪太大了,你看,树枝压断了好多。
我细细一看,真的,一些断枝落在地上或是横在树上,全被雪掩住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回去拿根竹竿来吧。父亲沉吟了一阵,对我说。
我怔了怔,一下子明白了父亲的用意,于是,忙不迭地回家找来一根稻田里赶鸭子用的长竿。父亲站在树下,竹竿伸到枝头,慢慢地、轻轻地把积雪一点一点敲下来……几十棵果树,父亲整整敲了一个上午。父亲回家,头上、脸上,身上,全是雪。给体温融化的雪水,湿透了父亲的衣服。我连忙烧起一堆旺旺的柴火,父亲蹲在火边,还在瑟瑟发抖。
这天晚上,父亲问我,今晚还会下雪吗?
下呀,老师说“瑞雪兆丰年”,下得越大越好!我说。
我娃儿有长进了,好,那就下吧!父亲抚摸着我的头,频频颔首。
晚上,果真又下起了大雪。父亲怎么也睡不着,他耳朵支棱着,听着外面的风吹草动。睡呀,你怎么了?母亲不耐烦了。你懂啥?这叫听雪!父亲的声音很大,传进了篱笆墙另一边的我们的耳朵,我和弟弟就吃吃地笑,笑父亲不会用词,雪,是能听的么?
半夜,父亲突然翻身跳下床,惊醒了我们。我们问他怎么了,父亲说,我听到树枝又断了,一声连一声,我得敲雪去。我们说这么远,听不到,你那是幻觉,睡吧睡吧。可是父亲不理会我们,拖着竹竿,打着手电就出了门。我们穿了衣服撵出去,在屋檐下看见的已是一束在树下晃来晃去的亮光了。看了一会,冷得不行,我们只得跑进了被窝。
天亮,父亲回家,把我们全都摇醒,高兴地说,一根树枝也没断,你们又能上学了,又有书本了。父亲的牙齿咯咯直响,磕得不听使唤。
第二天,父亲就病了。
冬天完了,春天来了,夏天也来了,杏呀、李呀、桃呀,比哪一年都大,都红,父亲的病却一直不见好转。我挑了两个又大又甜的桃,捧到父亲床前,说,爸,你尝尝,好甜呢!
父亲挣扎着撑起身子,劈手打掉我手里的桃,怒气冲冲地吼,谁叫你们吃?这是你们的书本哪!不想读书了?
想!我哭着说,我们没吃,只想你吃一个,你的口味不好!
父亲叹了口气,拉过我,给我擦了一把眼泪,说,拣起来吧,我吃一个!
我看见父亲咬了一口桃,父亲的眼泪也一下子流了出来。
一双布鞋
母亲带着三岁的儿子出门玩儿去了。
周末,难得的休闲日子。我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妻子在收拾衣柜。这鞋子不穿就扔了,免得占地方!妻子的话,含着那么一股子火药味儿从里屋飘出来。我知道,妻子说的是一双棉鞋,她每收拾一次都要这样说。怎么不穿?留下吧!每次我都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可是,结果一次也没穿过。这次,我走进里屋,看见妻子正往垃圾袋里塞。我的底气不足了,扔就扔吧,反正都好几年了,鞋上也烧了个洞,烂兮兮的,穿不出世了。
没过多久,妻子就提着两袋所谓的垃圾下了楼。楼下铁门外的街边,有三个垃圾桶。桶边,一个老太婆停辆三轮车,成天守在那儿。只要见人提着垃圾袋出了铁门,她就老远跑过来,忙不迭接过去,边走边翻。凡是用得着的、卖得出钱的,她就选出来,放在车上。今天,妻子那两包东西一定会让老太婆高兴一阵子了,我想。
果然,妻子回来说,老太婆屁颠屁颠地乐,像拣了金元宝一样。
傍晚时分,妻子做好晚饭,左等右等母亲就是不回来。我起身到窗边朝面外的马路上张望。我的眼光停在了垃圾桶边,那儿围着一群人,叽叽喳喳争论着什么。人群里,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母亲!同时,儿子的哭声也隐约地传来了。喊来妻子,妻子一看,说,出事了,快下去看看!我们慌忙关了门,趿一双拖鞋跑了下去。
挤进人群,我看见母亲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握着棉鞋的后跟和拣垃圾的老太婆拉扯着。因为要顾着怀里的儿子,所以使不上力气。那老太婆风吹雨淋的,身体特棒,力气也大,稍一用力,母亲握鞋的手就往后滑一分。看到我,母亲像看到了救兵。母亲说,我自己做的鞋,一眼就看得出来。我儿子来了,你问问是不是他的?母亲说话的当口,妻子接过儿子,母亲没了后顾之忧,一用力,把鞋又往怀里拉回了几分,和老太婆平分了秋色。是我的呀,怎么跑这儿来了呢?我故作不知情,一脸惊讶地说。我怎么知道?反正我是拣的,你说我偷的就不行。老太婆拧上了劲,一百个不依。就是偷的,我儿子还会扔?冬天他还穿哩。母亲不久前才来,她不知道我已经有两个冬天没穿过这鞋了。碍于母亲的面子,见我不承认是扔了的,妻子也沉默着。我对老太婆说了很多好话,让她还给母亲。可是,平时老太婆对谁都是一脸的皱巴巴的微笑,像笑面佛一样,这会儿却听不进我的话。我抱一块煤,你给我洗白,行吗?老太婆一遍一遍地唠叨着。
母亲和老太婆,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让谁。
这样吧,是你拣的,我买回来吧。我说着话,假装去掰老太婆的手,把十块钱顺势塞进了她的手心。老太婆先是一愣,然后看了看双眼急得红红的母亲,手就松了。
在回家的路上,母亲把一双棉鞋抱得紧紧的,生怕又被谁抢去一样。我现在才明白,这双棉鞋在母亲心里的分量,我不由得暗暗自责起来。
师范毕业后,我被分到了县里一个偏僻的大山里。那儿,海拔二千多米,每到冬天,雪大风大,冷得不行。特别是我分去的第二年,一场雪接一场雪,下得暗无天日。有一天,母亲接着一身雪来了。母亲来不为别的,就给我送一双棉鞋。怕你冷,赶着做了一双,暖暖脚吧!母亲的话,让我愣了半天,不知说啥好。快穿呀!母亲又说。我接过递过来的棉鞋,在母亲的目光中慢慢地穿在了脚上。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头天就出发,走了一天的山路,在途中一个远亲家里歇了一晚上,天亮又才一路问着来到了我所在的学校。母亲难得出一次门,本来想留她多住几天。但她不答应,说家里的事多,牛呀猪呀什么的还等着她侍候。第二天,母亲就嚷着回去了。
打这,我有了棉鞋,脚趾没长过冻疮了。每个冬天穿完,我就会把它洗干净,晾干,像宝贝一样收藏起来,第二年再穿。不幸的是,有一年冬天给雪水打湿了,我脱下来就着炉子烘烤,其中的一只被一点炸出来的煤星子烧了指拇大的一个洞。翻年后,我就调下了山,进了城。穿梭在城里的人群中,我有意无意爱往别人的脚上看,结果发现全是清一色的皮鞋,穿布鞋的竟一个也没有。从此,我也就两双皮鞋,一年四季轮换穿。这双曾经给我带来无限温暖的棉鞋,自然而然地被我永远打入了冷宫,成了真正的收藏品。
而现在,竟在我的默许中,让妻子当垃圾一样扔了出去,还让母亲枉冤了老太婆一回。
回到家,母亲就马不停蹄地满屋子乱翻,妻子问她找啥,母亲说找针线。妻子问找针线做啥,母亲就指着鞋上的洞,说,我给补补,听说今年冬天会很冷,还可以穿哪,上班走动少,穿着暖和哩!
妻子喊母亲吃饭,母亲说补好再吃。要不,你们先吃着。
灯光下,我看着飞针走线的母亲,双眼渐渐潮湿起来。
开花的墙
一个村子的人,能来的都来了,他们是来看大伟的。
大伟背靠墙壁,坐在床上,目光一动不动地停泊在窗外,迷茫得叫人心碎。那些安慰他的话,大伟早听腻了,听麻木了。一个麻木的人,和一段木头没什么两样。对一段木头说话,是一件痛苦的事,所以看他的人,大都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屋子里,突然静了,大伟麻木的神经反而像春天的花草一样,充满了勃勃生机。大伟知道,他的心底潜伏着一种渴望,渴望见到小雅。小雅是他的女朋友,在广州打工。那天,母亲说,给小雅打电话了,她说马上回来。等待中,大伟唯一做的事,就是面对窗口,看那一面墙,一面土墙。
土墙是庞二家留下的。村口有条公路,一直通往镇上。公路刚通车,村里人就像着魔似的赶着修新房,不到一年,两排高高低低的砖瓦房就把一段公路给挤瘪了。庞二是去年搬走的,自然的风雨,像一头吃泥的怪兽,一口一口,把土墙啃矮了,啃瘦了。墙身,布满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的伤痕。大伟觉得自己还不如一面废墙,墙可以直直地立着,而自己,连床都不能下。
大伟多想站成一面墙啊!但大伟站不起来,他的双腿已经没了。
没有腿,也能站起来。母亲怀里抱着两根拐杖,对大伟说。母亲守在大伟身边,目光尾随着跟到了窗外。
一面墙有什么好看的,等开春了,二面坡的花才好看哩。母亲又说。
二面坡在村东,离村子有两里地。一到春天,二面坡就开始绿了,绿得又快又彻底。没过几天,一坡的绿里便冒出了星星点点的野花,红的、黄的、紫的……煞是好看。一个春天,各色野花,成片成片的,开得有序而热烈。每到这个时候,全村人就像疯了一样,他们躺在斜斜的坡上,再大呼小叫地滚下来,闹得天昏地暗。闹够了,采一把野花,插在头上带回家,让它们继续开放在家里,开放在枕边。有一次,母亲对大伟说,我喜欢这儿,喜欢这些花,才答应嫁给你爸的。以后,我老了,走不动了,你会扶我来吗?大伟说,我背你来,给你头上插好多好多的花。当时,大伟十岁。
现在,大伟二十二了,小时候的话,他还记得,可自己腿没了,走不去了。母亲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说,大伟,你是男子汉,给母亲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所以,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用这两根拐杖,下床,走路。
妈,你别成天守着我,该做啥做啥,你放心,我不会再做傻事的。大伟双手抱头,哽咽着说。
好吧,我相信你。母亲说完,起身静静地看了大伟一会儿,然后就做家务活儿去了。
大伟又想起了小雅,都十多天过去了,她还没回来。看来,她是不会回来了。
去年春的一个傍晚,大伟和小雅在二面坡疯够了,大伟突然说,小雅,你嫁给我吧。小雅敛了笑,指着村口那两排新房,板着脸说,好啊,你哪天像他们一样把新房修到公路边去了,我就哪天嫁你。大伟失望到了极点,低声说,我也想,但是,钱呢?出去打工,挣啊。小雅的声音高了,还有一丝火气。我家的情况你知道,爸妈就我一个,他们也上了年纪,我得照顾他们。那你照顾他们哪,结婚这话就别再说了。小雅一把将头上的野花扯下来,扔在地上,气冲冲地回了家。小雅家在邻村,不远,半个小时就到了。
大伟无路可走,只得去打工了。大伟在一个建筑工地做体力活,才做三个月,他就不慎从修了一半的高楼上摔了下来,失去了双腿。大伟是和父亲一起回家的,一路火车、汽车,他寻死觅活地闹了好几次。回到镇上,父亲为了节约,不愿租车,就背着大伟回家。该过河了,伏在父亲背上的大伟,突然挣脱父亲的双手,向后一仰栽进了河里。父亲连忙抱住大伟,把他拖上了岸。父子俩水淋淋地抱在一起,号啕大哭。
回到家,父亲怕大伟再出意外,就让母亲成天守着他。
小雅是大伟的唯一希望,现在这唯一的希望没有了,大伟还有什么心思学走路呢?看了一眼床边母亲搁下的双拐,大伟的目光又走出了窗口,艰难地爬上了那面土墙。
在床上,大伟过了一个秋,一个冬;母亲抱着双拐,陪了他一个秋,一个冬。
这天,母亲说,春天来了,大伟,你就不想去二面坡,给我采一把野花吗?
妈,二面坡太远,我这辈子怕都走不去了。大伟说。
去不了二面坡,就去土墙边吧。母亲指着那面土墙说,你看,那墙上开始绿了,说不定也会开花的。
是吗?大伟眼里的亮光一闪,又暗淡了。
妈养你二十多年,就求你这一次了。母亲说。
大伟不吭声,母亲又说,你好好想想吧。
第二天,大伟就拄着双拐开始学走路了。摔了跤,他也不让母亲扶,自个儿就着拐杖,身子一寸一寸上升,再上升……
有一天,大伟发现,那面墙绿了,没过几天,墙上竟然还钻出了三五几点野花。墙上开了花,但大伟只能走一丈多远。大伟急了。母亲说,大伟,别急,春天才开个头,还早。
十多天过去了,野花已经开满了一面墙。
大伟花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走到了那面墙边。这时,他发现,墙上的绿草、野花全是人工固定上去的。墙的底部,挂着一个纸牌,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大伟的春天,请别采摘。
大伟身后的母亲,上前扶了大伟,直笑。笑容里,她的泪水在飞。
失踪的土爷
天上的太阳,明晃晃的,偶尔,照在车子的反光镜上,有些刺眼。人行道上,种着密密的梧桐,阳光,从浓浓的枝叶间透下来,地面就布满了白白的花斑,像铺了一地斑马皮。
土爷走累了。土爷已经68了。土爷站在树下,手扶树干,歇着。这会儿,巴掌大的花斑浮在土爷身上,一闪一闪的,晃个不停。等气喘匀了,土爷又走。走几步,土爷的鼻子就耸几下,像是猎犬在寻找猎物。浅浅的笑意,盛满了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
土爷的笑,从昨晚开始就这样一直挂着。
昨晚,土爷和儿子在李稻一家三口各坐一方,围在桌上吃晚饭。突然,他把碗重重磕在桌上,说,我闻到稻香了。其他人蒙了,不知道老爷子发了哪股水,没头没脑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媳妇嘴里刚扒拉进一口饭,呆呆地看着土爷,忘了嚼。孙子只有十岁,愣了愣,马上接过话茬,当然嘛,我们这是吃的米饭呀!这话,只有李稻懂。李稻说,你们别紧张兮兮的,老爸说的是成熟的稻子香味。田野里的,知道吗?爷爷,郊区离我们这儿好远哩,我们去郊游坐车要走个把小时,你鼻子这么灵吗?不可能哟!孙子的头摇起来,稍不注意就像要摇掉似的。别摇了,我也不信,我钻进稻田都闻不到,别说这么远的地方了。在李稻的说话声中土爷吭声了,我来了怕有大半年吧,现在是什么季节?秋天哪,我们才开学,你忘了?孙子抢先回答。你不知道,你爷爷种田种起瘾了,几十里外都能闻到稻香!媳妇摸着儿子的头说,你爷爷怕有特异功能哩。说完,一家三口就叽叽嘎嘎地笑。我是说嘛,这稻香怎么这么浓呢?李大爷无心再吃,自个儿在他们的笑声中,在他们扒拉饭菜的呼哧声中鼻翼耸动起来,嘶嘶有声。丝丝缕缕的香味,带着泥土气息,从鼻孔一直洗涤到他的肺腑。
土爷陶醉了。土爷躺在床上。床,像一口滚烫地锅,煎得土爷翻来覆去睡不着。昏黄的路灯光,攀上窗外的防护栏,跌进屋里,像水一样四下里忽明忽暗地荡漾。
挨到天亮,土爷起床为儿子一家准备好早点。吃过后,儿子媳妇上班去了,孙子上学去了,他也急不可待地出了门。
突然,一个尖尖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从土爷眼前飞了出去,一辆货车横在离土爷一丈开外的马路中央。司机惨白着脸,怒气冲天地伸出头来,朝土爷骂:活忙了想找死啊你!陆陆续续地,后面的车停了十多辆,大家纷纷责骂土爷。土爷定睛一看,原来自己已经来到了马路上。再看那些车,就像自己哄孙子买来的一串冰糖葫芦,土爷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不知不觉,过中午了,土爷却一点也感觉不到饿。
终于,可以看见田野了。土爷踮起脚尖,他的眼光擦过稀疏的高楼,越过公路上飞跑的大车小车……
到了城郊,空气都好像和城里各是个味。稻香也忽地浓起来,土爷翕动的鼻翼嘶嘶得更响亮了。稻香,沐浴着土爷的整个身子,钻进了他的每一个毛孔,让他从头到脚,从外到里,没有一处不舒畅。土爷感觉到腰杆伸得直些了,人也精神多了。
于是,土爷加快了脚步。
土爷从公路上小跑过去拐进了窄窄的田坎,挤入了稻子拥簇的空隙。土爷忍不住停下脚步,他俯下身,用不再粗糙的手,摊起一束稻穗,轻轻用手指摩挲着。渐渐地,土爷的身子颤抖起来。忽然,土爷脚下一滑,摔进了田里。田里,虽然没有明水,但只干了个皮儿,土爷爬起来,两只脚就没人了稀泥。稀泥,凉凉的,漫入骨头。李大爷觉得好亲切,还像小孩子一样咧嘴笑。他环视一周,稻子都向他点头。土爷细心地慢慢地,扶起被压倒的稻梗,有的压断了,其他稻子就成了它们的拐杖。倒下的随即又站立起来或是勉强站立起来,土爷搓搓手,小心翼翼地抽出双脚。脚抽出来了,但鞋子却被咬在了泥里。土爷哂然一笑,赤了脚干脆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
公路边,三五个玩耍的小孩吆喝着回家了。
土爷身上的余晖渐渐褪去了。夜幕,笼罩了田野。
土爷起身,收回依依不舍的目光,走上了来路。过公路了,三五几辆车不时开过,灯柱在公路上铺展。借着灯光,土爷发现了地上的稻穗。稻穗从他脚下,断断续续地散落到了公路中央。肯定是刚才那些小孩干的好事。土爷想。随即,土爷的心,像给针刺了一下。他弯下腰,一路拾了过去。就在这时,一辆卡车飞驰而来。土爷像一只鸟,飞了起来。飞进了田野,没人了稻田之中。
可是,等李稻找到出事地点,看到的只有一些血迹,一大片倒下的稻子,却找不到尸体了。土爷,神奇地失踪了。
后来,人们说,倒下的稻子一夜之间全站起来了,而且长得特别壮,特别饱满。风一吹,发出呵呵的声音,听起来像老人的笑。
温馨的雪夜
车子一路颠进城,天黑了,还冷,雪花像飞蛾一样扑腾着。
李老汉缩了缩脖子,紧了紧衣服,辨明方向,搀扶着老伴向大贵家走去,大贵是他们儿子。其实,大贵没有家,那房子是租的,他只是一个打工仔。
大贵的家很好找,从车站走过一条街,再拐向北,那儿有一个小广场,穿过广场,再钻进一条小巷,小巷出头就到了。李老汉来过一次,记得很清楚,想忘都忘不了。
街上人多,车多,像过节一样。李老汉在心里悄悄算了算日子,啥节也不是,于是就有些不解了。老伴和他心思一样。老伴说,城里硬是好,啥节也不是,还这样热闹。李老汉没回答,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人群里一些白胡子老人。老伴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就说,他们怕有七八十岁了吧?这么冷的天,还出来逛街,感冒了怎么办?等走近了,李老汉和老伴又发现那些老人有的手里抱着礼物,走得很快,像农村人赶集似的;有的站在人群里卖小人人,卖的小人人和他们的长相一模一样,穿着打扮一模一样。他们在卖自己?老伴悄声说。李老汉沉思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把老伴拉到一边,一脸同情地说,我看也是的,怕是他们子女不孝吧?不然也不会在这样的大雪天出来做生意了。那,我们买几个去?老伴说。好吧,让他们早些卖完了也好回去,李老汉和老伴走到一个白胡子老人面前,一问价钱,贼贵,五块钱一个!李老汉犹豫了一下,狠下心买了三个。
路上,老伴对李老汉说,还是我们大贵孝顺,打电话叫你到城里来,给你过生日,要是生在城里,哪有这个命哦!
是啊是啊。李老汉随声附和。
走到小巷尽头,李老汉把老伴领到了一排低矮的平房面前。借着昏黄的灯光,李老汉瞅了瞅门上号码,在一间5号房前停下来,掏出了钥匙。门开了,灯亮了,屋里的摆设很简陋,只有一张床,一个破茶几,三个小凳子,一台又小又旧的黑白电视。
李老汉打开电视,电视效果不好,满是雪花,人影模糊,声音模糊,就跟外面街上的场景一个样儿。
大贵怎么还没下班呢?老伴说。
他忙,电话里他说了,晚点回来。李老汉说,回来后,就领我们去吃火锅。
听说吃火锅,老伴抿了抿嘴,朝李老汉笑了笑。大贵回家,老说城里的火锅好吃,但他从没去吃过,有时想吃了,就约朋友去街头吃串串,说串串便宜。还说,等李老汉生日到了,进城一起去,一家人吃起来更有味。
李老汉和老伴看着电视,说着闲话,等大贵下班。可左等右等,都到十二点了,大贵还没回来。
还是去打个电话吧?他是不是忘了我们了?老伴再也坐不住了,一个劲催李老汉。李老汉除了说大贵忙,还是说大贵忙。老伴生气了,说,你不去打,我去。李老汉拦不住,只好陪着老伴上了大街。找到公用电话,李老汉说一个数字老伴拨一个,拨通了,听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老伴也不管是谁,就直喊大贵,说我们来了,你爸今天的生日,还在等你哩,快回来吧……放下电话,老伴说,大贵马上回来,他说外面雪大,叫我们回去等他。
回到大贵家,没等多久,一个人提着蛋糕敲门进了屋,但这个人不是大贵,是一个白胡子老人,是李老汉和老伴在街上看到的白胡子老人。
两位老人家,圣诞快乐!白胡子老人说。
李伯伯,生日快乐!白胡子老人又说。
说完,白胡子老人把蛋糕放在茶几上,开始慢慢点蜡烛。老伴紧紧拉着李老汉的胳膊,眼睛里露出几许惊恐。白胡子老人叫李老汉吹蜡烛了,李老汉半天才憋出一串问号来。李老汉说,你刚才说圣诞快乐,圣诞是什么?你是谁?听声音不像七八十岁的老年人哪!
圣诞是外国的一个节日,和我们中国过年一样。我是圣诞老人哪,是专门给你们送祝福来的。白胡子老人呵呵笑起来。
李老汉哦了一声,吹了蜡烛,吃了蛋糕,和白胡子老人拉着家常。
不知不觉,凌晨二点了,大贵面带微笑地回来了。大贵回来,白胡子老人跟着告辞了。
大贵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花,一边连连向父母道歉,说今年生意太好了,订礼物的客人好几百户,送到现在才送完。幸好,老板接到电话,就请人来陪你们了。
大贵一直笑着,没停过。
给人家送礼物,看你高兴的……老伴白了大贵一眼。
人家收到礼物,高兴啊,大贵说,做一个圣诞老人,其实很幸福。
你也是一个圣诞老人?有白胡子的圣诞老人?李老汉问。等大贵点了头,他看了一眼老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大贵不明所以,只得跟着笑,把一个屋子弄得暖融融的。
放生
儿子在城里,父亲在乡下。
这天,儿子早早地下了班,回到了家里。其实,下班还早,只不过,儿子在单位是那种可以自由支配时间,有签字权的人。儿子第一次提前回家,妻子还在上班,女儿又在外地上大学,没人和他说话,他坐在沙发上,眯着眼睛养神。
儿子又想起了那个叫小李的年轻人。
小李是儿子的下属,儿子从不叫他的名字,只叫小李。小李是单位的顶梁柱,最近正在跑调动,接收单位都找好了,只等儿子签字放人。但儿子舍不得,不放,小李就天天泡在儿子办公室,缠儿子。儿子很烦,就躲着小李。说什么大话,不签就辞职。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这几天,你拿不到签字条,还不是给我乖乖留下。儿子想到这里,得意地笑了。
突然,儿子的电话响了。儿子一看,是父亲。儿子灵机一动,不等父亲说话,抢着说,爸,你又是问啥时回来吧?计划好了,明天,就是明天,我回来看你,也顺便给你带点钱回来。关了电话,儿子屈指一算,有好几个月没回去了。儿子心里,一些叫做内疚的东西便涌了上来。
那时,母亲死得早,父亲穷,每年的粮食不够吃,为了儿子,父亲总有法子节约,再把节约的粮食卖掉后供儿子上学。拉拉扯扯上了九年,儿子要高考了。杂七杂八的高考费用,得花近两百块。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才筹到八十。父亲无计可施,几天时间愁白了头。
爸,算了,我不去考了。儿子看着父亲,泪水潸然。
父亲不说话,瞪一双血红的眼睛,像一头饿极了的狼。儿子怕了,儿子赶紧说,爸,我考,我复习去了。儿子背后,响起了父亲痛苦的哽咽。儿子不敢回头,不敢看父亲。他怕,怕看到父亲扭曲的脸。、看着儿子进屋,父亲抹了一把脸,转身踏上了乡间小路。那是六月的一天,太阳像一个火盆子,扣在父亲头上,父亲闻到了头上发出的一般子焦味。恍惚间,父亲还听到了头发燃烧的“哧哧”声。
一连几天,父亲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也只借到五十多块。父亲绝望了。绝望的父亲丢了魂似的移动在回家的路上。
父亲走到一个水塘边,没有再走。父亲站在塘边一棵柳树下。柳树下,是一条水沟。水沟里,是一些浮萍,一些蒿草。
后来,父亲对儿子说,那一刻,他整个人已经垮了,他只想跳下去,“扑通”一声,一了百了。可是,一只甲鱼救了父亲。发现甲鱼的那一刹那,父亲的眼睛突地亮了。甲鱼停泊在水沟里,一动不动,好像有意等着父亲的到来。父亲连忙捉了甲鱼,飞一般地朝镇上去了。
一只甲鱼,救了父亲,也救了儿子。儿子后来考上大学,寒假回家还被父亲拉去祭了几回塘。祭的次数多了,儿子不以为然了。儿子说,爸,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没见你,竟然给一个塘里的甲鱼下跪。以后,要跪你自己来,我不会来了。父亲腾地站起来,一巴掌扇在了儿子脸上。儿子挨了打,他理解父亲,不怪父亲,除了不去祭塘,其他方面都顺着父亲。父亲不进城和他们一块住,他说行;父亲想把房子移到了塘边,他也说行;父亲隔三差五地找他要钱,不管多少,他都给,即便再忙,他也要托人捎回去。
现在,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想起父亲年迈的样子,儿子回家的心情不经意间迫切起来了。
第二天,儿子起了个早床,开着车,把自己送到了镇上。儿子刚拿到驾照,开得慢,用了三个多小时。这天,正是赶场天,镇子里人多,儿子停了车,在人流里寻找起父亲来。儿子知道,父亲爱赶场,每次回来,都能在镇上找到他。
果然,远远地,儿子发现父亲了。父亲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个人,居然是小李。父亲和小李,指指点点的,和一个男人说着什么。
儿子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
儿子看明白了,听清楚了。男人手里提着两只甲鱼,父亲和男人在讲价。
小李在旁边给父亲帮腔。
一百五一斤。男人说。
哪有这么贵,便宜点,两只一起买。父亲说。
野生的,是这个价。男人不松口。
城里每斤才一百块,贵了,我们走。小李扯着父亲的衣角,给父亲使眼色。但父亲铁了心,非买不可。
就这样你来我去,讲了半天,男人降到一百二,再也不肯少,父亲只得买了。父亲身上钱不够,小李付了三百多。
父亲提了甲鱼,领着小李到了河边。儿子悄悄尾随着。
父亲蹲下身子,把两只甲鱼放进了河里。
小李惊呆了,儿子也惊呆了。
父亲站起来,脸上的笑容一朵花似的开放着。父亲如此开心,在儿子的记忆里,只有他考上大学那一年有过。
父亲转身、抬头,一眼就看到了儿子。父亲喊着儿子的小名,跑到了儿子身边。父亲搓着手,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说,你给的钱,都让我买甲鱼了,我没吃,全放生了,不怪我吧?父亲说完,掏出一个小本本,数了很久,又说,一共是,五十二只。
小李站在一边,一言不发。
儿子不回答父亲的话,看着小李,阴着脸说,你小子能啊,你来干嘛?你别凶他,人家来看看我,也是一番好意。父亲说,他的事儿,我知道了,人家到新单位发展空间大些,也更有前途,你为啥不放人?一只甲鱼都知道救人,你一个大活人,难道你还不如一只甲鱼,硬把人家往绝路上逼?今儿个,这字你不签也得签。父亲指着小李,教训儿子。父亲还掏出一张纸,展开,要儿子签字。
儿子沉思了一会儿,接过来,摊在手心,龙飞凤舞,写上了自己的大名。
父亲看着儿子,嘿嘿地笑,脸上的笑容开得更灿烂了,比放生十只甲鱼还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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