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阳光的女孩-捉阳光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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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中飞舞的血蝴蝶

    劳累了大半天,蝴蝶终于有机会歇一会儿了。

    蝴蝶站在窗前。窗外,横着一条马路。马路另一边,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上铺长着齐踝的野草。春天的时候,野草丛中开满星星的野花。白的、紫的、粉红的……煞是好看。蝴蝶的目光在那片绿色的天空里搜寻着,一遍,两遍,最终,她彻底失望了。

    蝴蝶记得,每天这个时候,只要她的身影出现在窗前,一只蝴蝶就会适时地从野草丛中飞起来。它是那么守时,那么善解人意。有时,蝴蝶起飞的瞬间,飞得很高,那样子,生怕蝴蝶看不见。估计蝴蝶看清了,它又才缓缓下落,那薄薄的身子几乎和阳光融为了一体。有时,蝴蝶就想,恐怕自己前世就是一只蝴蝶吧,但为什么又变成人呢?要真是一只蝴蝶多好!是哪天发现这只蝴蝶的,蝴蝶说不上,反正,春天来了,野花开了,蝴蝶就看见它了。每天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同一只蝴蝶,蝴蝶可不管。反正,每天即使再忙,蝴蝶都要到窗前看看,哪怕看一眼,她的身子都会变得轻快起来,和窗外的蝴蝶一样。

    可是,蝴蝶今天失约了。蝴蝶像丢了魂一样,心里空落落的。她的眼睛里,尽是白晃晃的阳光。

    蝴蝶是被一声呵斥惊醒的。

    呵斥蝴蝶的是她的女主人。

    死哪儿去了?女主人说,饭糊了。

    惊醒的蝴蝶看见,女主人站在面前,肥大的肚皮一起一伏,装满了火气,像一只青蛙。丫丫在女主人怀里,睁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伸出双手,要蝴蝶抱。李姐——蝴蝶叫了声女主人,没往下说,想去抱丫丫。饭糊了!女人又吼了一声,还跺了跺脚。一股焦味就钻进了蝴蝶的鼻子,蝴蝶连忙跑进了厨房。

    蝴蝶正在忙碌,丫丫跑过来,嘟着嘴,说,我要看蝴蝶!蝴蝶看了一眼跟进厨房的女人,没吱声。就知道看蝴蝶,吃了饭再去。丫丫被女人一把拉进怀里,哇地哭了起来。

    吃过饭,女人说,今天没到幼儿园接人,扣10元;饭弄糊了,扣5元。女人翻开一个笔本子,刷刷几笔写完,递给蝴蝶,让她签字。蝴蝶迟疑了一下,签了。这次初犯,算你走运,再有下次的话,看我不辞了你。女人丢下这话,给男主人送饭去了。

    哐地一声,门关上了。蝴蝶抱着丫丫,强忍着泪,但泪还是流了下来。

    蝴蝶15岁,没读完初三。

    去年的一天,蝴蝶在上学的路上捉到一只金黄的蝴蝶,这只蝴蝶装在一个墨水盒里。蝴蝶打算让同学们瞧瞧,放学后再放了它。但是一个叫王达的男同学抢过去,竟嬉笑着用铅笔刀将蝴蝶五马分尸了。蝴蝶跑到他面前,夺过铅笔刀,哭叫着说,你为什么杀了蝴蝶,杀了我?王达看见她眼露凶光,腿一软,说,对不起嘛。可是,这是蝴蝶呀,不是你!就是我!蝴蝶说着一刀就扎进了王达的肚子。蝴蝶的爸爸陪了医药费不说,蝴蝶也被开除了。事后,蝴蝶说,她一点也不后悔。

    蝴蝶不想做农活,打工又没人要。于是,熟人就介绍她去镇上当保姆。听说到这个女人家,一些好心人就劝她说,那家没人情味,做生意赚了几个钱,哪个都不放在眼里。苛刻保姆不说,动不动就骂,已经骂走三个了,趁早别去吧。蝴蝶就犹豫了。这天,蝴蝶和村里几个人一起到镇上买东西,看到一个小女孩一颠颠地跑着。她的前面,飞着一只蝴蝶。小女孩追了一段路,蝴蝶就飞到河中央去了。一个女人跑过来,抱过小女孩往回走,但小女孩不依,又哭又闹。于是,蝴蝶怦然心动,她到不远处捉来一只蝴蝶,来到女人的店铺前,送给了小女孩。喜欢吗?蝴蝶问。喜欢!小女孩逗着蝴蝶,咯咯地笑。女人和蝴蝶闲扯了一阵,女人就说,上我家当保姆来吧。同去的人就把蝴蝶拉到一边,悄悄说,早先说的人就是她,别去!但这次蝴蝶却没犹豫,爽快地答应了。

    姐姐,我要看蝴蝶。丫丫说。丫丫给蝴蝶擦了一把泪,又说,姐姐乖,不哭!

    蝴蝶牵着四岁多的丫丫,来到楼下,穿过马路,走进了那片她熟悉的绿地里。

    这时,蝴蝶发现,在一朵粉红的野花上,歇着一只蝴蝶。蝴蝶就有意地大声说话,想让它飞起来,但蝴蝶只是挣扎了几下,又不动了。蝴蝶蹲下身子细看,才发现它的翅膀,不知被哪个调皮鬼用透明胶和花梗紧紧地粘在了一起。蝴蝶心一痛,她小心地揭掉了透明胶。丫丫蹲在一旁看,看了会儿,惊呼着追另一只蝴蝶去了。

    蝴蝶站了起来,她的手心,是那只受伤的蝴蝶。这时,蝴蝶发现,丫丫追到了马路中央。不远处,一辆面包车疾驶而来。

    蝴蝶撒开脚丫,跑了过去。

    蝴蝶躺在了车轮下。丫丫在一边大哭。

    蝴蝶看见,一只蝴蝶从她的手心飞起来了,那是一只血蝴蝶,在阳光中,红得刺眼。慢慢地,蝴蝶又看见自己整个人轻如薄纸,也像一只血红的蝴蝶,飞离了地面。

    于是,蝴蝶就开心地笑了。

    漂亮女生

    下午课,李梅第一次迟到了。其实,迟到一次也没什么,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一向朴素的李梅,竟然修眉了,烫发了。

    李梅站在教室门口喊报告的时候,声音很低,班主任张老师正在上课。张老师发现李梅,停了课,拿目光瞅她,像不认识似的。课讲得好好的,突地停了,几十双眼睛就跟着张老师齐刷刷移到了门口。看到李梅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僵着身子,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像孙悟空便了定身法。

    李梅的眉毛,整齐了,好看了,像蜻蜓玲珑的尾巴。李梅的头发,流到肩上,涌动着微微的波纹;一绺浅浅的刘海,像夕阳下的水面,泛出一丝一丝的金黄。原本不太出众的李梅,突然之间显得成熟了,漂亮了。

    慢慢地,张老师的脸上堆起了乌云。张老师干咳了一声,想说什么,但他没说,他只是象征性地点了一下头,让李静进了教室。

    继续上课,学生闹嚷开了,张老师上得很吃力。幸好,没多久下课铃就响了,李梅庚即被张老师领进了办公室。

    你是住校生,在学校吃饭,还迟到?张老师说。

    校纪班规你也知道,你看你自己,还像一个学生吗?张老师指着李梅的眉毛和头发,又说。

    现在都高二了,你还有心思做这些事,我看你是不想升学了!张老师的火气渐渐大了,声音也高了。

    张老师问一句,看着李梅,要她回答。李梅低着头,不作声。张老师又接着问,再要李梅回答,李梅还是一声不吭。张老师只得唱独角戏了。张老师一番苦口婆心,把李梅教育得泪水长流。

    你这个样子,明天,我不希望再看到,该怎么做,你自己知道。张老师喝了一口茶,见李梅不表态,又说了一遍。

    第二天,李梅还是老样子,张老师不急,他相信李梅会听话的。李梅一向听话。李梅是学习委员,又是班上的尖子生,是老师们的重点培养对象,她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可是,几天之后,张老师就发现自己错了。

    这天,张老师看见李梅不但穿着讲究了,还开始了化妆。

    李梅的衣服,好像是一夜之间多起来的,时尚起来的,几乎一天换一套。李梅化的是淡妆,淡淡的口红,淡淡的胭脂,淡淡的眼影。这些,把李梅点缀得更加成熟,更加漂亮了。一到下课,一些外班的学生追着李梅看。李梅成了全校的风云人物,知名度骤然上升。

    这还了得!张老师接二连三找李梅,不知疲倦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几次软硬兼施,可李梅呢,啥也不说,只是一味地哭。张老师没辙了,只得把李梅交给政教处,请学校帮着教育。进了政教处,李梅还是不说话,还是哭。李梅越来越瘦弱了,一哭,身子像风中的一片树叶,不停地颤动。哭过之后,李梅的形象却没有丝毫的改变。

    怎么办?处分吧,处分了影响学生高考,进而影响学校的升学率,也影响到对班级教学成绩的评定,如果是一个差生,这些都好说,关键在于李梅是优生。张老师和政教处犯难了,沟通了几次,最后达成了共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学校的放任,李梅变本加厉了。她总是想着法子,弄出一些新招,扯人的眼球。

    有一天,人们发现,校园内多了一把移动的花伞。伞下,是李梅。

    天下雨了,或是太阳大了,撑一把伞,没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不管天晴落雨,李梅进校撑一把伞,回家撑一把伞,连往返于教室和寝室也要撑一把伞。伞,像影子一样,跟上了李梅。

    如果是阴天,有同学就问李梅,这没雨没太阳的,你撑伞干吗?

    保养皮肤啊,阴天也有紫外线,你不懂。李梅说。

    同学就笑笑,不再说什么,看着一把伞,像一朵蘑菇一样渐渐远去。

    一晃,进入高三了。

    有天傍晚,李梅撑一把伞,去上晚自习。走着走着,李梅一个趔趄,摇摇晃晃倒在了地上。等同学发现她,她已经不省人事了。

    张老师闻讯赶来,和几个学生一起七手八脚把李梅送进了医院。

    检查结果出来了,没什么大碍,只是营养严重不足,贫血,需要慢慢调养。

    张老师叫来两个本地学生,背着李梅,布置任务说,现在是高考冲刺的紧要关头,李梅又要人照顾,明天上午,你们得想法把她家长找来。

    学生说,她家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前几次家访,我都没找到。这个嘛,你们自己想法。张老师摇头。

    学生的法子就是多,第二天上午,他们就把一个女人带到了张老师面前。

    你是?张老师狐疑。

    我是李梅的妈妈。女人边说,边抹泪。女人穿一身破烂的衣服,脚上套一双胶鞋,大拇指都钻出来了。女人头发灰白,一脸沧桑,看起来很老。

    张老师给女人端了一把椅子,等女人落了座,才说,我来找过你几次,没找到。接着,张老师把李梅的病情和在校的表现情况,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女人。

    张老师,李梅这孩子给你添麻烦了。自从他爸和我离婚后,她就变了,爱打扮了。孩子没了爸,我不想委屈她,想方设法满足她。不想,她竟成了这样子。女人哽咽着。

    李梅虽然爱打扮,但他的成绩还是不错的,升学应该没问题,我们一起去看看她吧。张老师领着女人出了办公室。

    走进医院,走进李梅的病房,李梅却不见了。

    张老师在李梅的床上,找到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

    我爸和妈离婚了,原因竟是我妈不漂亮,所以,我要变成一个漂亮女孩,让天下的男人瞩目。家里穷,我变着花样要钱,钱不够,我就节约生活费。现在,我知道你会想方设法找到我的妈妈,可我无脸见她,我走了,请张老师转告她,我对不起她。还有,我辜负了你们的希望,对不起。请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张老师茫然地站着,五指慢慢收拢,握成了拳头。一张纸条,在他手里痛得不停地叫,慢慢缩成了一团。

    乡长老师

    乡长老师姓刘,叫刘雄,是巴河乡乡长。

    这天,刘乡长一行人,到乡中心校检查工作。刚刚走进王校长办公室,屁股还没焐热,一个农妇牵着一个小男孩就闯了进来。

    农妇很年轻,三十来岁,眼睛红红的。她的脸黑而且瘦,上面还残留着泪痕。几丝头发挂了几片细小的麦壳,铺在额上。男孩硬着脖子别着头,像一只不服输的小公鸡。

    王校长看见农妇,脸突地阴了。刘乡长反客为主,笑了笑,说,有什么事,先坐,坐下给王校长说。

    农妇拉了拉了男孩,男孩不动。农妇一使劲,男孩一个趔趄。男孩不情愿地跟着农妇坐在了刘乡长对面的长椅上。

    农妇迫不及待说了。农妇说,王校长,我儿子桂贵想读书,你给他们班主任张老师说说,让他进教室吧。王校长不吭声,农妇又说,他是调皮了点,可他才十一岁,才读到五年级啊。说着说着,农妇瘦瘦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开始抽泣起来。听到这里,刘乡长的脸比王校长还阴,但他强忍着,他想看看,王校长怎么处理。

    这事儿,张老师给我说过好多次了。打同学、砸玻璃、骂老师,样样有他,确实不好管。再说,你是桠村的,不该在我们这儿读,还是回你们村小去读吧。王校长双手一摊,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完,王校长看了一眼刘乡长,对他说,刘乡长,你原来也是教师,应该知道我们的难处。刘乡长的嘴角抽动了几下,继续沉默。

    偌大一间办公室,七八个人,谁也不说话。农妇的抽泣声时断时续,小桂贵好像明白了什么,闪一双大眼睛,不停地看刘乡长。

    叫张老师来。刘乡长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张老师来了,一个年轻的小平头,腋下夹着本书。可他比牛还倔,死活就一个意思,桂贵难管,有他在,课都上不下去了,让他回村上去读。难管也得管!刘乡长火了,呼地站起身,一拳砸在了桌上,砸出一声闷响。

    那你来呀,说得轻巧。张老师低声咕噜。

    好啊,走,王校长带路,大家都去!刘乡长上前夺过书本,领了桂贵,带头走出了办公室。

    那一节课,上的是语文,学生发言积极,举起的小手像一片林立的小树林。刘乡长有意识地抽了几次桂贵,桂贵的回答又生动又有趣,学生笑倒了一大片。有两次,连后面坐的大人也忍俊不禁。最后,那些没课的老师也悄悄来了,齐刷刷站满了教室后面的空地。

    下了课,刘乡长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乌云。看着王校长,刘乡长说,开个教师会吧!会上,刘乡长讲了农妇和小男孩的事,讲着讲着,刘乡长就声音低沉地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年轻人师范毕业后,分到了一所山村小学,教六年级,当班主任。班上,有一个很调皮的男学生。他经常逃学,下河摸鱼捉螃蟹。即使上了学,上课也不安分,如果同桌站起来回答问题,他要么把凳子挪到一边,让别人一屁股坐到地上;要么放一块事先准备的尖石头,把别人硌得哇哇大叫。有时,他甚至溜进厨房,往老师的碗里撒尿。这个老师骂过打过,让他请过家长,该用的招数全用了,一点效也没有。一气之下,他就把这个学生赶回家去了。

    最后,刘乡长说,这个老师,现在就坐在你们面前,他就是我。近十年了,现在一回想起来,我就内疚,不安。我始终忘不了那个学生临走时,眼睛里流露出的渴望。今天,我再一次看到了这双眼睛。桂贵真的不好管吗?大家都看到了,在课堂上的表现不错啊。你们上自校长,下至班主任,都要他回本村去读,我也问过了,上桠村小学比走这儿还远,你让一个十一岁的娃娃每天来回二十里路,这不是故意把他逼出校门吗?刘乡长顿了顿,继续说,这些话,并不是我是乡长才这样说,这是年龄让我成熟了,让我想到了很多东西,明白了很多东西。希望我们在座的各位老师,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不要为了一时冲动,毁了一个人的一生。

    会议室里,寂静无声,空气像是凝固了。

    王校长,你说几句吧。刘乡长看着王校长,打破了寂静。

    好,就一句话,收下桂贵。王校长站了起来。

    刘乡长扫视着会场,找到了低着头的张老师,问,张老师,没意见吧?张老师站起来,红着脸摇头。

    好,就这样,以后,你们难管的,交给我。刘乡长大声说。

    交给你?王校长不解。

    是啊,给我发个红本本,聘我当校外辅导员嘛。刘乡长笑了。

    顿时,会议室的掌声响成了一片。

    打这以后,巴河乡的人,不叫刘雄刘乡长了,而是叫他乡长老师。

    祭娘

    这天,是清明节。

    晚自习后,学生们像归巢的鸟儿,成群结队、叽叽喳喳飞回了寝室。宿管员开始登记缺勤,催学生洗漱、睡觉。四十分钟后,灯熄了,整个校园一下子安静了,沉进了黑黑的夜里。

    后半夜,一个瘦瘦的黑影提一小包东西,蹑手蹑脚下了楼。他攀过铁门,进入了教学区。他站在清冷的教学楼前,四下里看了看,辨明方向,快速地摸到了教学楼后面。那儿有一段矮墙,墙外有一片空地,直通外面的大街。空地边,是几间草棚,草棚里养着鸡。学校管得紧,校门口有保安通宵值班,这儿就成了一些学生进出校门的通道。进出的学生多了,鸡的主人怕鸡不安全,就对学校领导说,如果再不管好学生,抓到了就当贼娃子打。于是,学校就把矮墙加高了,上面还弄了碎玻璃。黑影可不管那么多,只见他一纵,双手就撑上了墙。黑影的手心,一阵剧痛,知道扎进碎玻璃了。他强忍着,把自己摔在了墙外。胡乱地包扎了一下,黑影拾起小包,又摸进鸡棚,捏了只鸡,几步跑上了大街。

    街上,路灯亮得昏黄昏黄的,照在黑影身上。黑影叫肖建明,是高一、二班学生。

    肖建明顾不上察看伤口,一直跑出了城,上了乡间小路。小路上,死一般寂静。一些树,鬼影一样立着,有些怕人。肖建明低着头,一路摸索、飞跑。汗水,从他紧张的毛孔里渗出来,湿透了衣服。

    肖建明跑进了一个村子,钻进了一片树林。

    树林里,有一座新坟。坟里,是肖建明的娘。

    肖建明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划出了一豆火苗。他点燃了一叠火纸,插上了香。鸡已经断了气,肖建明把它摆在坟前,哽咽着说,娘,为了我读书,你吃没吃过,穿没穿过,这只鸡就当儿子孝敬你的吧。

    肖建明父亲死得早,家里又穷,娘为了供他读书,该卖的都卖了。本来,学校离家不算远,但为了让他有充裕的时间学习,娘非要他住校不可。每周,肖建明20块钱的生活费,让娘很为难。娘就背着肖建明到处借,借不到,她就上山挖野菜。听说,城里人爱吃这个,还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绿色食品”。有一次,娘不小心,从山顶摔进了山沟里,但她硬撑着,可撑到实在动不了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埋了娘,肖建就想到了退学,但一想到娘的希望,他把一切全埋进心里,咬牙挺着。

    祭过娘,了却了一桩心愿,肖建明走上了来路。

    肖建明回到鸡棚边的空地上,正要翻墙进校,却给鸡的主人抓住了。那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男人不由分说,大声骂他,扬起的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了他身上。

    寝室里的灯亮了。宿管员慌忙打电话,王主任来了,班主任李老师也来了。男人双手叉腰,肖建明躺在地上,痛苦地蜷成一团。

    他偷鸡!男人说。

    他会偷鸡?你是误会了吧。王主任说。

    李老师扶起肖建明,喋喋不休地责怪他。

    没偷?我听到鸡叫声就起来了,一看,差了一只,不是他是谁?男人的嗓门很响亮,赔钱来,七十块。

    赔钱?他从这儿翻了墙,就一定是他偷的吗?你也太强词夺理了吧?李老师接上了话。

    肖建明低着头,一言不发。鸡,真是你偷的吗?王主任问他。

    你不会做这种事的,我们知道。李老师边说,边拍着他身上的泥土,顺势拍掉了一根毫不起眼的鸡毛。

    李老师,是我偷的。肖建明嗫嚅着说。

    真是你?鸡哪儿去了?王主任厉声说,明天,请家长来!

    听到请家长,肖建明的泪哗地流了出来。他哽咽着说,我没家长了!

    没家长?李老师疑惑了。肖建明看着脚尖,就讲了他爸,他娘,讲了他偷鸡的经过,在场的人全沉默了。旁边的男人,几次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忍住了。

    过了许久,王主任才拍着肖建明的肩,说,没事了,跟李老师回去吧。王主任转过身,看着男人,正要说话,男人却抢先说,什么也别说了,他是我弟弟,他的娘也是我的娘。

    是你弟弟?王主任很吃惊。

    是的,我十岁时,她和父亲离了婚,嫁给了肖建明他爸。十几年来,我一直恨她,不想见她。刚才听肖建明这样一说,我知道是我娘。那次,她来找我,要我帮一把肖建明,还说他毕竟是我弟弟,我没答应。不然,她也不会去挖野菜,不会出事了。男人说这话的时候,身子不停地颤抖着。

    还有,这事儿不要告诉肖建明,他的费用,以后我给你,你转交给他吧。

    王主任看见,男人的背影突地瘦了,有些像肖建明。

    幸福的长辫

    三婶有两条长辫子,一直拖到脚后跟。头发散开来,清清秀秀的,像黑色的瀑布。

    三婶的头发,把三婶烘托得很好看。但是,头发长了,做什么都不方便。比如,三婶要洗个头,得换好几次水,不然清洗不干净,这一洗下来,少说也要个把小时。有一次,三婶正在洗头,三叔先下田收稻子去了。走的时候,三叔叫三婶快点,结果三叔在田里左等右等,等不到三婶。三叔骂骂咧咧地回家,见三婶还在摆弄她的头发,气不打一处来,便一把拽住,把三婶摔在了地上。马上给我剪了。三叔吼。三婶爬起来,拍着头发上的灰尘,心疼得直掉眼泪。

    头发,是三婶的命根子,她怎么舍得剪呢?三婶说,四娃子,你自己说过的话,忘了?要我剪头发,你先去跳鹰嘴岩,然后再说。四娃子是三叔的小名。结婚前,三婶很是犹豫。三叔知道她是担心嫁给自己,保不住长发。三叔就发誓说,你的头发这么漂亮,我也舍不得啊。要是说话不算数,我就从鹰嘴岩跳下去,摔死算了。说出的话,泼出去的水,三叔不再吼了。他只得挤出一丝笑容,讪讪地说,别当真,开玩笑的嘛。

    可是,三婶的头发,终究还是剪了。

    那一年,三叔在煤矿里出了事,虽然老板赔了钱,但那些钱像水一样,又流进了医院里。医到最后,三叔还是成了一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废人。三叔有一个儿子,叫楚生,该上初中了,可家里没钱,找煤矿老板,老板又不给,三婶一筹莫展,只差撞墙了。

    临近开学的一天傍晚,一个走乡串户的小商贩来到了村里。小商贩看见三婶,停下了脚步。三婶坐在房前的小路边,看着天空,发呆。小商贩绕到三婶背后,放下担子,拿出一把尺子,对着三婶的长发,比划了一番。然后,小商贩说,大嫂,你这头发,卖吗?三婶不理,三婶还沉浸在她那一片迷茫的世界里。小商贩又重复了一遍,三婶才发现背后有人。三婶说,你说什么?小商贩耐着性子,再问,我说,你这头发,卖不卖?

    不卖!三婶的话脱口而出。

    小商贩失望了,慢吞吞挑了担子,走了。

    小商贩的背影渐渐远了,三婶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连忙追了上去。

    喂,你等等。三婶喊,你出多少钱?

    小商贩等三婶站到面前,喘匀了气,才说,两百。

    少了,你知道我这头发蓄了多少年吗?三十年了。三婶说。

    那,三百吧,不能再多了。小商贩晃着三根指头,露出一口黄牙。

    三婶想了想,无可奈何地答应了。小商贩放了担子,给了钱,拿一把剪刀转到三婶背后,握住长发的根部,一使劲,咔嚓一声,三婶的长发就到他的手里了。

    三婶攥着钱,泪流满面。

    失去了长发,三婶像失去了魂一样。一有空,三婶爱把辫子从双肩上慢慢提起来,停泊在胸前把玩着。现在,辫子没了,手里什么也没有了,可三婶还老重复着那些习惯性的动作,那情景让人看了心酸。楚生上学那天,跪在三婶面前,说,妈,求你别这样了,你的头发还会长的。三婶强作笑颜,故作轻松地说,不长更好,妈以后老了,也更省事了。楚生说,妈,要长的,以后我帮你洗,帮你梳吧。三婶听了,开心了一些,就笑了。

    三婶一语成谶。

    三婶的头发,像一下子失去了什么东西的滋养,再也长不长了。即使长出那么一点,也不再清秀,不再光亮,像干枯的稻草。也许,以后慢慢会长起来吧?三婶安慰自己。可过去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她的发质没有丝毫的好转。对镜自视,三婶狠狠地抓扯着头发,恨不得连根拔起。

    三婶彻底绝望了。

    楚生初中毕业那年,三叔就死了。那个煤矿老板在村里和镇里的干预下,良心发现,又给了一笔钱。安葬了三叔,楚生接着又上了高中,读了大学。可三婶呢?才四十几的人,背驼了,脸皱了,头上乱蓬蓬的,犹如顶着一个鸡窝,像一个邋遢的老太婆。

    这天,楚生回来了。楚生回来的时候,三婶坐在房前的小路上,眼望天空,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三婶的双手,在胸前把玩着什么,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动作轻柔而稔熟。楚生知道,三婶又在把玩她曾经的辫子了。这些动作,已像刀刻一般,深深地烙在了楚生的记忆里。

    楚生叫了一声妈,眼泪一涌而出。

    三婶回过神,看见楚生,脸上立即生动了起来。

    妈,这次回来,我要送你一件礼物。楚生说,闭上眼睛,不准看,偷看的是小狗。小时候,三婶和楚生捉迷藏时,楚生总爱这样说,现在还改不了。

    三婶点点头,眼睛慢慢合上了。

    楚生从包里捧出两条长长的又黑又亮的辫子,走到了三婶背后。一阵摆弄之后,长辫长在了三婶的头上。然后,楚生轻轻地把辫子提起来,盘在了三婶胸前。

    可以了。楚生说。

    三婶睁开双眼,第一眼就看到了辫子。突如其来的幸福,像一个巨大的水涡,一下子就把三婶吞噬了。

    有了长辫的烘托,三婶一下子年轻了许多。

    陈皮

    柏树中学在一个小山包上,山脚是一条逶迤而去的小河,一条土公路从乡场伸过来,一直钻进山里。

    学校周围,有近十家农户。学校没围墙,村民的鸡鸭牛羊可以大摇大摆自由出入。课余,一些好事的学生,满校园追得鸡飞狗跳。还有的人带上佐料,放学后抓只鸡什么的弄成烧烤吃得满嘴冒油。有时,给村民逮住了,学校还得出面收拾烂摊子。更让师生受不了的是,这些家畜没个把管,随意拉撒,一到夏天,一股子臭味弥漫。学校成了饲养场,不管不行了。于是,学校出面、政府出面,过一段时间就给村民们散发一次加强管理方面的通知,通知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对进入校园的家畜如何如何对主人如何如何,但不管用。大家都是沾亲带故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哪有底气拉下脸来逗硬?

    这年,新分来一个大学生,叫陈皮。

    陈皮长得五大三粗,操一副大嗓门。特别是他那一双眼睛,又大又凸,有时一鼓,让人全身冷飕飕的。大家都说陈皮这人不好惹。陈皮进校的第一天,就在操场边找到校长,指着眼皮下一头啃着草,打着响鼻的水牛说,我是不是来错地方了?这是个放牛场嘛。校长是个五十岁的老头,脸上堆着慈祥,不紧不慢地回答,这是老大难,该用的法子都用了,外公死儿,没舅了。这容易,交给我!你行吗?校长沉默了一会,说,行哪,年轻人,成立个环境整治小组,你当组长。小事儿一桩。陈皮轻描淡写地应了。这时,一只鸡刚好一拽一拽地走过来,在陈皮的鞋上啄了一嘴,陈皮顺势一抬脚,把鸡踢了个后滚翻。鸡爬起来逃出老远,几片鸡毛还在飘。

    第三天,陈皮开始张贴告示,发送通知什么的,忙得脚尖踢着了屁股。

    第四天,鸡鸭牛羊照样在校园里游荡,它们带着主人的威风,比往日更加大摇大摆目中无人。

    黄昏,村民们陆陆续续忙着牵牛羊回家。这时,陈皮带着环境整治小组的四名成员,凶神恶煞地扑向了一群一群的鸡鸭,咯咯嘎嘎的惊叫响成一片。它们的主人跑过来,呼天抢地地叫骂。另外四个人慢慢停了手,但陈皮没有。陈皮弓着腰,追着四下乱窜的鸡鸭,他双手前伸,抓住一只,顺手一拧,就把鸡脖子或是鸭脖子拧到一边了。一拧之后,再往身后一扔,又抓第二只……最后一数,鸡14只,鸭10只,全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估计凶多吉少了。陈皮拍拍手,朝几个人一挥,说,走!七八个村民手握棍棒,拦住陈皮,吼,走?不把它们给弄活,想走?陈皮右手唰地从腰间抽出一把雪亮的西瓜刀,左手掏出一张纸,对七八个人笑了笑,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校园里像什么样子了,你们清楚。这是学校啊,你们有时过路还捂着鼻子,我们五六百人怎么过?你们也有子女、亲戚在里面读书,你们就忍得下心让他们成天在这种臭气熏天的环境里学习?招呼打了不下数百次了吧?你们还有理由,好意思拦我?陈皮看见几个人的棍棒不知不觉杵在了地上,神色缓和了些,接着说,说到打架,我怕过吗?你们看,这是什么?陈皮撸起袖子,露出了手臂上长长的疤痕,看清楚点,这是我抓小偷的时候弄的,我一人抓住了他们五个。陈皮跨上两步,让他们一一过目。七八个人看过一眼,眼皮就耷拉下来,不敢再看,更不敢看陈皮鼓楞着的双眼。突然,陈皮手里的刀一闪,只听咔嚓一声,人们一声惊呼,只见最后一个中年人手里的木棍已经断为两截。七八个人哪见过这样的阵势,不由得连连后退。

    好了,按这通知上说的,这些鸡鸭任我们处置,又一想呢,你们也不容易,让你们提回去吧!记住,明天如果再有家畜进入校园,我见牛砍牛腿,见羊砍羊头,我就不信邪,到时随便你们怎么着,冲我来!陈皮说完,头也不回地分开人群,大步而去。

    七八个人默默地辨认着,分拣着自己家惨遭不幸的鸡鸭。

    你们哪,给你们说过好多次了,现在知道锅儿是铁铸的吧?你们想过没有,他是为公,整倒他,你们跑不脱,他整倒你们呢?你们也讲不走理呀!我们处了几十年,我才这样说,免得你们吃了亏。回家想想办法,关好家畜。校长蹲着身子,慢声细气地劝。

    谢谢你!几个人连声道谢。校长看着他们回家的背影,露出了微笑。

    第二天中午,全校师生就发现了一道白亮亮的风景—那是一道篱笆墙。

    村民们赶着编了半人高的竹篱笆,立在了自家屋前和校园的边界上。一家接一家,差不多把整个校园全围上了。

    陈皮的铁腕手段,大家服了。

    于是,陈皮顺理成章地成了政教主任。

    后来,校长退了,陈皮就做了校长。

    捉阳光的女孩

    小城有条阳光街,四周没有高楼的遮挡,太阳一出来,像张网,把一条街全罩住了。

    这天早晨,太阳探出半个头,瞅着阳光街。街上,行人不多。在不多的行人里,有一个特别的女孩。

    女孩留着齐耳短发,背一个小包。女孩走路不是走,是轻轻地跳。女孩每跳一下,小包也跟着在背上跳。跳几步,女孩就停上来,伸开手掌,原地一跃,然后收回紧握的拳头。女孩仰起脸,拳头再慢慢举起,缓缓松开。女孩微笑着,像是在放飞一只美丽的小鸟。如果真是这样,倒也没啥,但女孩手心什么也没有,行人觉得女孩不可思议,看她的眼神就怪怪的。这些眼神,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女孩不在意。

    街边,一个男孩站在二楼窗口。男孩的眼光,追着女孩。

    从此,男孩再没心思睡懒觉了。每天早晨,男孩早早地等在窗口,像赴一场约会。女孩,就在男孩无声的注视中,渐渐远去。有时,阴阴的天没了阳光,男孩就很落寞。楼下的女孩,也一样落寞。女孩走几步,就抬头看看天。

    有一天,女孩的背包掉在了地上。带子断了。男孩想。女孩拾起小包,抬头就看见了男孩。女孩看见男孩在瞧她,就朝男孩做了个鬼脸,然后挥挥手,笑了笑,转身挎上了小包。女孩跳几步,就要把小包向肩上提两提。那样子,看起来没往天利索,甚至还有一丝狼狈。男孩看着看着,就扑哧一声自个儿笑了。

    男孩是在街上叫住女孩的。男孩不知道女孩的名字,男孩一急,“阳光”脱口而出。女孩一怔,停下了脚步。就叫你。男孩迎上去。你叫什么名字?男孩问。阳光呀,你不是知道了吗?女孩说着,仰起脸,举起收回的拳头,缓缓松开。女孩的脸上,流动着一种金色的幸福。我听到阳光扇动翅膀的声音了。男孩说。女孩转过头,蛮有兴致地接上话,你这人,很有诗意。你倒说说,是什么样的声音?男孩挠了挠头皮,结巴了好一会,才回答,像蜻蜓,又像蝴蝶!女孩抿抿嘴,笑意漫上了脸。谢谢!我要上班了。女孩理了理鬓发,轻快地弹出了男孩的视野。

    男孩在原地站了好久,男孩在想,女孩为什么会说谢谢呢?

    后来,男孩就和女孩熟了。男孩胆子就大了些,我送你回家吧?一个傍晚,男孩终于等到女孩。男孩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心跳成了敲着的鼓。女孩歪着脖子,看了看男孩,说,送回家不行,就送一段吧。

    男孩和女孩并肩走在大街上。

    你的心情真好!男孩说。

    怎么?你的心情不好?女孩说。

    是的,我大学才毕业,好不容易找了份工作,前不久工作失误被老板炒鱿鱼了。男孩声音很低。

    这也是烦恼?女孩呵呵一笑。

    和我一起捉阳光吧,只要把烦恼和阳光一起从手心放飞,你的心情就会像阳光一样灿烂了。女孩又说。

    我相信。男孩说。

    不知不觉,一段路就这样被男孩和女孩扔在了身后。他们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不远处,是一片低矮的老式青瓦房。

    你回吧,我也到了。女孩说。

    你就住那里?男孩指着青瓦房,一点也不相信。

    是啊!你看,种菜的就是我妈妈,她正朝这儿看呢。女孩指了指河边一块菜地,高兴地回答。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男孩就看见了一个老年妇人,抬着头,捶着腰,向这边张望。

    你真幸福。男孩羡慕地说。

    是吗?五年前那场轰动全县的车祸,还记得吗?客车栽进了河,我爸,还有我哥,就这样没了。妈妈说,我们一定要好好活,活得开心。这样,爸和哥也就开心了。男孩说他当然知道,那时在读高中。男孩看见女孩的脸上掠过一丝痛楚,随之而起的又是一片明朗。

    好了,你也该回去了。听说,我们这一片马上要扩建,下次来,这儿就是楼房和水泥路了。听说,还建个什么工厂,我上班也近了。谢谢!女孩最后说,接着又说了声再见,就蹦蹦跳跳向那片菜地跑过去了。

    男孩站着,一动不动,男孩想,女孩怎么老是对我说谢谢呢?

    第二天,阳光很好。

    女孩上班还是和以前一样,跳几步,就停下来,伸开手掌,原地一跃,然后收回紧握的拳头。女孩仰起脸,拳头再慢慢举起,缓缓松开……

    只是,男孩出现的那扇窗口,没了男孩。

    班长助理

    李老师把兰平叫进办公室,说,从今天开始,你任班长助理了。

    李老师的口气不容置疑。这些天,他有些上火,嘴上起了燎泡,说话的时候,轻轻嘘着气,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有气无力地吹着一只口哨。

    兰平低着头,不作声。

    我知道你心里有想法,但是,现在班上越来越糟,样样落在了别人后面,老师只好先委屈你了,等工作有了起色,当班长应该是早晚的事。李老师拍着兰平的肩,安慰他,就这样定了,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

    兰平还能说什么呢?

    开学和刘夏竞争班长一职,全班无记名投票,本来是他领先刘夏一票,当班长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李老师没有当场宣布,反而说,为了对全班负责,明天再投一次票,两次票数相加,谁的票数多,谁最终胜出谁任班长,另一个任副班长。这也就罢了,可李老师最后还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至今,兰平还记得李老师的话。李老师说,大家一定要深思熟虑,拿不定主意的还可以回去征求家长的意见。果然,第二次投票,刘夏的票数就像猴子爬竿一样,呼啦啦一下子就蹿上去了。刘夏成了班长,得意洋洋朝兰平挤眼睛,故意气兰平。从小学到初中,兰平一直是班长,没想到刚上高中就败给了刘夏,败得窝囊不说,还受了一肚子气。

    放学回家,兰平把事情经过讲给他爸听,还说他什么都不想当了,只想做一平头百姓。他爸笑了,说,好啊,有志气,要当就当一把手,副班长没意思。说完,又说,是你自己多心了吧?你们才开学,谁也不知道谁的背景,作弊的可能性不大。

    才不是这样,我们每个同学自我介绍的时候,刘夏就说过,他爸是局长,李老师也刻意强调过。兰平愤愤不平。

    第二天,兰平找到李老师,辞了副班长职务,一门心思钻进了学习之中。可是,刘夏不是当班长的料,自制力又差,时间一长大家就不服他了,老和他对着干,班上的纪律、卫生、成绩每况愈下,搞得李老师焦头烂额。

    想起这些,兰平很想一日回绝李老师,也算是对李老师一个小小的惩罚,但一看到他嘴上的燎泡,就心软了,有些同情了,就啥也不说答应了。

    兰平走马上任了。

    兰平虽然现在只是班长助理,但履行的是班长职责,刘夏只是挂个名。兰平当过几年班长,有些经验,他知道怎么和同学沟通、老师沟通。更重要的是,兰平能够以身作则。很快,班上的情况便有了好转。

    这天,李老师有急事,急火火把兰平和清洁委员叫出教室,说,明天一早,学校要卫生大检查,你们商量商量,好好安排一下,打扫彻底些。放学后,任务布置下去了,全体同学都行动起来了。可是,等兰平和清洁委员统一检查时,发现刘夏那一组的公区没扫,人却跑光了。别班的同学趁机偷了懒,把落叶、纸屑一股脑儿全扫了进去。晚风吹来,那些落叶与纸屑,在地面上舞蹈着,示威一样。

    兰平知道,这是刘夏搞的鬼,自他当了班长助理后,刘夏不但不配合工作,还总是为难他。

    清洁委员家远,兰平就叫他先回去,自己一个人埋头扫了起来。

    扫完,倒了垃圾,天就全黑了。等兰平回到家,他父母已经坐在桌前,等他吃饭了。

    怎么这么晚?兰平爸问。

    我当班长助理了,啥事都要管。兰平边放书包,边回答。

    什么?班长助理?兰平爸说,新鲜,你们班上还有这个,我可是第一次听说。

    是啊,没办法,刘夏把班上整得一团糟,李老师就找我给他擦屁股。兰平嘟噜着走近了桌边。

    亏你们老师想得出来,既然这样,那刘夏干嘛还占着茅坑不拉屎?兰平爸替兰平鸣不平。不过,用不了几天,估计班长就是你的了。兰平爸不露声色地笑了笑。

    不会吧?我看一时半会,刘夏还得挂着,李老师嘴上说得好听,我看他不会轻易把刘夏给撸下来的。兰平摇头。

    姜还是老的辣。半月后的一天,李老师突然在班上宣布:免去刘夏的班长职务,任命兰平为班长。班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刘夏双手抱着头,躺在课桌上,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晚上回家,兰平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原来,刘夏的爸病得不轻,住进了医院,一年半载都回不了局里,上级就任命了局长助理主持工作。局长助理,就是兰平的爸。

    兰平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三天后,兰平坚决辞了职。李老师不同意,挽留他,可兰平不为所动。无奈之下,李老师只得拨通了兰平爸的电话。李老师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最后转过头,对兰平说,你爸叫你接电话。

    兰平拿过电话,不等他爸开日,抢着说,你知道以前刘夏当班长,同学们是怎么说的吗?说是靠他爸才当上的。现在,我不想别人也这样说我。

    旁边,李老师的脸,一阵红一阵青。他咬着的嘴唇,一片殷红。

    李老师嘴上的燎泡已经被他咬破了,流着血。

    一个生命一样美丽的桃

    父亲和二叔是亲兄弟,他们脾气都不好,经常为一些小事儿互不相让,争吵不休。最后,弄得像仇人似的。于是,二叔就在村东修了新房,搬出了爷爷留下来的那个四合院。

    二叔的房基是他的菜地。菜地里有一棵小桃树。新房修好,桃树也披了一身绿,很青春的样子。四周,只有这棵桃树,没别的树了。于是,它那一身绿,便透出一种孤独。桃树的孤独也是二叔的孤独。二叔是个瘸子,三十岁了,还没娶到女人。

    我常常去看桃树。

    早就听二叔说,它要结桃了。我还没吃过桃哩。四叔家有棵桃树,每年结的桃又大又红,能馋死人。村里,没人叫他四叔,只有我叫,叫得腻甜。我巴结他,就想吃他一个桃,结果连气味也休想闻到。从此,我不再叫他四叔,叫他“五眼狗”,比他的绰号“四眼狗”多了一眼。

    二叔对我很好。二叔常说,和你爸,是我们大人的事,你别管。我听了二叔的话。

    每次去看桃树,我都会抬起头,出神地望,一望就是老半天。密密的枝叶间,好像有桃,有又红又大的桃。

    还早着哩,看你馋的!二叔说。二叔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不知道。

    是又红又大的桃吗?我问二叔。

    是啊!二叔说。

    我欢呼着蹦起来,绕着二叔、绕着树疯跑。

    我等待着,望眼欲穿。桃树姗姗地开花了,结果了,成熟了。出乎意料的是,那些桃,只有麻雀蛋大,像一些缺少营养的孩子,不带一丝血色。摘一个,全身长满了细细的茸毛,在衣服上擦拭几下,咬一日,涩涩的。我看着五眼狗的桃,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虽然,那些桃,离我很远,根本看不到,但我还是看到了。

    它一定会长大的,比他家的还大!二叔安慰我说。

    真的吗?我不敢相信。

    一定会的,再等等吧!二叔的话,我信。

    那天晚上,突然变了天,风雨交加地,把一个村子搅得一塌糊涂。我躺在床上,心里挂念着那些桃,睡不着。天麻麻亮,雨停了,我一骨碌爬起来,又去看桃。不可思议的是,桃全不见了,只剩一树沾满雨星的叶。我的心,像一块石头,一直坠,一直坠。

    二叔,桃呢?我亮出嗓门,朝二叔喊。二叔站在屋檐下,似笑非笑。

    昨晚,长大了,红了,我怕它们经不起风雨吹打,所以全摘下来了。二叔说。

    我看看!我跑到二叔跟前,拽着他往屋里蹿。

    看吧,装在里面哩。二叔带我到一个竹筐前,指着里面一个黑黑的袋子说。鼓鼓囊囊的,好大一包。我伸出手,想解开袋子看个明白,再饱饱地吃个够。可是,二叔按住我的手,说,先摸摸。我轻轻地摸上去,轻轻地捏了捏,一个个拳头大小,真的比五眼狗家的大多了。我要吃。我有些迫不及待了。不行,我们得先打个赌。二叔再次按住了我的手。

    我保证明年的比这更大,你信不信?不等我开口,二叔又说。

    我能不相信二叔吗?他的本事大着哩。明明把枝丫砍了,可经他刀刀剪剪的一侍弄,那些地方就会发牙、长枝、开花、结果,比原来结的还大还好吃。好些人都请过他,摆弄过橘子树、橙子树什么的。一时间,我兴奋了起来,连忙说,我要吃最大的!

    那好,这些就放到明年,我们再比比,如果比这大,你就赢了,那一树的桃全归你。二叔的脸,放出了生动的光。现在,你只吃这一个,解解馋。这些,不能动了。二叔松开口袋,一只手从缝里伸进去拿出一个桃,递给了我。然后,又系紧口子,生怕我的眼睛吃了桃。

    我终于吃上桃了。那个又红又大的桃,我只吃了半边,另一半,给了二叔。

    有一天,二叔不知从哪儿带回了一些枝丫,再把它们嫁接到了小桃树上。我呢,天天去看它,天天给它浇水。一晃,它发芽了,长成了一簇录。可是,它并没有开花,也没有结果。又到吃桃的季节,我就很失望,咂着嘴朝屋里瞅。二叔知道我的心思,就让我去摸摸口袋,然后松开一条小缝,从里面拿出一个桃来,说,今年,也只能吃一个,明年一定会吃到更大的桃。像往年一样,我分给二叔半边。二叔的脸上,还是那种生动的光。二叔还是说,我很孝顺。

    第三年,小桃树开花了,开得茂盛、热烈。小桃树结果了,挂在树上,真的比口袋里我吃过的桃还大,还红我挑了个最大的,拉上二叔,说,我们比比去!

    二叔微笑着打开口袋,我一下子惊呆了,口袋里没一个桃,全是光溜溜的鹅卵石。

    原来那是毛桃,我摘下来早扔了,换上了石头,你每年吃的是我从四眼狗家买的。你太相信二叔了,你也不想想,桃能放这么长时间吗?二叔说。是呀,我怎么就没想过这些呢?我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二叔骗我,我拿起一个鹅卵石,故作生气地说,我要保存下来,以后你想赖也赖不掉了。

    从此,读初中、上高中、进大学一直到走人社会,这个鹅卵石始终伴随着我。前不久,有朋友见我把它当宝贝一样,很不屑。我抚摸着它,对朋友说,这不是石头。

    不是石头?是什么?朋友露出惊愕。

    是桃!我说,是二叔种的桃!

    但,朋友哪会相信这是桃呢?

    再等三天

    亚飞大学毕业后,抱着一撂制作精美的自荐书,满城到处窜。可是,最终的结果是,那些自荐书像是一团团棉花扔进了水里,泡都没冒一个。

    亚飞情绪很低落,整天在租住的屋里抱着头,唉声叹气。我在一边,搓着手,干着急。该说的话说尽了,他还是这样,我没辙了。

    这天是星期天,我买了份早报,递给他,说,你看,国栋公司正在招人,去试试吧!亚飞斜了一眼,接也没接。我急了,非让他看不可。逼了他一会儿,他抬起一双红红的眼睛,大声吼,别人可是全省50强啊,你又要我去出丑?我把报纸甩在地上,几步跨进他的屋,从他床边抓上唯一一本自荐书,生拉活拽把他弄出了门。

    也许是外面的阳光很好,也许是满街生动的人流车流,也许是看到了一线生机……总之,亚飞的心情开始好了起来。当我们坐上公交车的时候,亚飞又恢复了往日的“飞扬跋扈”。本来,最后一排只有一个座位,我也没有要坐的意思,他竟把我挤在一边,一屁股坐了下去。接着,他一边整理领带,一边又洋洋自得地哼起了他百哼不厌的“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看他没事了,我也跟着他莫名其妙地应和。谁叫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呢?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走进国栋公司泛着金光的大门,那儿已经是人头攒动了。

    排队、填表、笔试、面试……一套程序下来,已是三天后的事了。那天我刚下班,亚飞一脚踹开虚掩的门,把衣服一把脱下来,猛地掼在房主人遗留下来的两张破沙发上,眉飞色舞地说,有戏了,人事部长让我等候通知了。我的心一凉,这是他们的口头禅,有什么高兴的呀?这话又不能明说,我只得赔了笑脸和他一起高兴。晚上,我还花了五十块钱,请他搓了一顿。我们喝了半斤二锅头,吃了两份清炖蹄花,两碟素菜。回来的时候,我们都有些微醉,嘻嘻哈哈打成一团,闹得不亦乐乎。

    接下来,便是难熬的等待。

    可是,一整天过去了,一点消息也没有。该睡觉了,亚飞还不死心。我说,把手机还给我。他填表时留的电话是我的手机号码,我只得让手机离开了我,暂时跟了他。亚飞根本不还,他把眼皮一翻,说,不行不行,万一别人刚好打过来,不就功亏一篑了?我想想也是,无奈地依了他。第二天起床,亚飞说,昨晚抱着手机睡了一晚上,没响。今天可能有消息了。就是,今天你就坐在沙发上,盯着手机等吧!我笑了笑,上班去了。

    就这样,一直等到第十天,亚飞再也沉不住气了。我想也没希望了,看来这个城市真的容不下他了。那天晚上,我们谈到大半夜,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劝他出去闯一闯,不要老窝在一个地方。安慰他“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机会总是有的。他呢,也答应了,说明天就到深圳。但是一觉醒来,他却变卦了。

    再等三天!三天过后不走的是王八蛋!亚飞咬牙切齿地说。

    第三天下午,我专门请了半天假,陪他等完那最后的时刻。夜幕降临了,好像比往天都来得早。真的没指望了。亚飞开始默默地收拾行李。我在旁边,默默地帮他。

    突然,手机叫了起来。刺耳的声音震得耳膜一阵阵发麻。

    亚飞一个箭步上前,摁下了接听键。他说的话和他的嘴唇一样颤抖着。我看见,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滑出了眼眶。

    人事部长叫我明天去上班了。他还说,等待也是一种痛苦,让我等这么久,是有意考验我的。幸好,我没走!亚飞的嘴唇还在颤抖。

    你有先见之明,我差点坏了你的大事了!我内疚地说。

    不,我之所以没走,是我想到了曾经看到过的一句话。亚飞摇着头。

    什么话?我饶有兴趣地问。

    你知道吗?亚飞说,耶稣在星期五被钉死在了十字架上,那是全世界最绝望的一天,但三天后就是复活节——所以,人在困境中应该学会:至少再等三天。现在,我终于学会了。

    亚飞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他的语气很平静,像阳光下缓缓流动的河水。

    蛇鸟之战

    男人和女儿停在了一个山丘上。

    男人对女儿说,这儿不错,就这儿。

    不远处,是一片树林,林子里躲着一间瓦房。瓦房背后,是一座小山。山上铺着一层绿,一层深深浅浅、高高低低的绿。一溜儿薄雾若隐若现,一会儿东,一会儿西,逗着男人和女儿的目光。

    男人和女儿是来摄像的。女儿十二岁,读六年级。女儿参加了学校的摄像兴趣小组。最近,兴趣小组要搞一次以“自然”为主题的摄影大赛,女儿摩拳擦掌,发誓要拿第一名。男人工作忙,没时间,即使有时间也是零散的,不成整。男人想从电视台工作的朋友那儿借来摄像机,带上女儿,在城里转一转,拍一拍,应付了事,但女儿不依。男人只得趁周末,带女儿来到了野外。

    选景、开机、调焦、拍摄。

    薄雾,小山、瓦房……女儿的镜头定格了。女儿惊叫了一声。男人问女儿怎么了,女儿的小手指着瓦房,断断续续地说,蛇,鸟,它们,它们……男人拿过摄像机,扛在肩上,目光从镜头里钻出去,钻过树林的缝隙,停在了瓦房的一块屋脊上。那儿有一条蛇,一只鸟。蛇和鸟不是在谈心,也不是在休闲,而是在进行着一场生死攸关的搏斗。蛇有酒杯粗,缠着鸟儿瘦小的身子,扬着头,吐着猩红的信子,狠狠地咬向鸟儿的头颅。鸟儿惊慌地伸出喙子,不停地啄着蛇身。

    男人兴奋起来了。男人不断变焦,忙碌地拍着。

    女儿呆呆地看着瓦房,对男人说,爸,我们去帮帮鸟儿吧!

    男人说,你不拍了?不想拿第一了?

    女儿犹豫着,不吭声。

    男人又拍了一会儿,把摄像机交到女儿手里,说,你试试,注意变焦,注意特写。女儿拍了一阵,突然高兴起来。女儿说,爸,又来一只鸟了。快拍,别分散精力。男人对女儿说。然后,男人掏出一支烟,自个儿抽烟去了。

    女儿不再说话了。女儿看见,那只不幸的鸟还是和蛇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渐渐地,鸟儿体力不支了,头也有气无力地垂了下去。幸好,它的同伴在旁边不断地跳跃着,喳喳喳地号叫着。蛇好像有些怕了,竟然松开了缠住的鸟儿,游到一边去了。鸟儿自由了,但鸟儿却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那条蛇漫无目的地游着,从屋顶到屋檐,从屋檐到屋顶,慢慢地,它又回到了鸟儿身边。快飞,快飞呀!女儿焦急起来,忘了拍摄。

    终于,一只鸟在另一只鸟的鼓励下,身子动了动,它挣扎着,想伸开翅膀,飞向蓝天。许是受伤不轻,它的努力都是徒劳。它的同伴急得团团转,频频回头,看着男人和女儿的方向,喳喳喳地叫着,那声音听起来,有些声嘶力竭。那条蛇,探明了虚实,知道它的同伴不过是虚张声势,它用头轻轻碰了碰鸟,见鸟儿已是无力反抗,便不假思索地再次缠住了它。

    男人吸完烟,发现摄像机放在地上,女儿低着头,一副悲悲戚戚的样子。强肉弱食,这有什么奇怪的,以后你就明白了。男人说着,又一次把摄像机扛上了肩头。

    一场蛇鸟之战结束了,结果不言而喻。蛇获胜了,一只鸟成了它的早餐,另一只鸟悲愤地叫了一声,径直向男人和女儿飞过来。男人的镜头一直对着鸟,鸟也一直对着镜头。鸟儿越来越大,一团黑云似的,撞向镜头。男人呀地叫了一声,往后一仰,鸟儿便贴着他的面门飞了出去。鸟儿歇在男人和女儿身后的树枝上,看着他们,叫得低沉而凄婉。

    男人站起身,气愤地拍着身上的泥土,骂了一句粗话,转身看女儿,女儿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女儿气喘吁吁地跑回了他身边。女儿手里,有一把羽毛,男人没看见。

    回到城里,男人把拍到的蛇鸟之战做成了一张光盘,女儿拿着它参赛,果然得了第一名。不久,还被老师推荐到了市电视台的“人与自然”栏目。节目播出后,反响很大。一夜之间,男人和女儿便成了全市的名人。

    于是,人们发现,每到周末,野外的人突然多起来了。

    事情到这里远没有结束。有一天黄昏,女儿站在窗口,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了一阵鸟叫声。那声音,低沉而凄婉。女儿太熟悉了,她一个激灵,目光循声而去。在不远处密密麻麻的电线上,女儿便发现了一只鸟。那只鸟,和她光盘里的那只一模一样。

    女儿又想起了野外蛇鸟缠斗的那一幕,女儿什么都明白了。

    那只鸟叫了一阵,突然像箭一样朝女儿飞了过来。女儿吓坏了,连忙关上了窗子。鸟儿啪的一声撞在了玻璃上。过了一会儿,鸟儿又飞到了窗外,翅膀扑腾着,扫得玻璃扑刷刷地响。

    不知什么时候,男人回来了。女儿蜷缩在墙根下,眼泪汪汪神情木然。你妈给我说了,一只鸟,值得让你这样?走,吃饭去。男人吼。

    女儿愣了愣,不理男人。女儿打开了窗子。窗子上,血迹斑斑。一些羽毛粘在血上,惨不忍睹。女儿从枕头下,取出一把羽毛,不声不响地下楼去了。

    男人无力地坐在了地上,他抱着头,披了一身孤独无助的寂寞。男人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几个小时前,男人被解聘了。

    男人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那只被蛇吞噬的鸟。

    血染的小棉袄

    老太太怯怯的脚步声,惊醒了楼道上的路灯,路灯倏地亮了。

    老太太抱一个包裹,额头上浸出了密密的细汗。老太太是来找马老师的,马老师住在五楼。敲开门,老太太自我介绍说,她是土狗他妈。中午进城,客车在半道上熄了火,司机修了老半天才修好,就误了时辰。不识路,她见人就问,终于找到地头了。老太太抹了把汗,进屋把包裹搁在茶几上,突然骂起土狗来,骂着骂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马老师一边安慰她,一边叫她别哭慢慢说。老太太点点头,断断续续地说开了。

    原来,再过几天老太太就满六十了,土狗要在城里给她办生日酒,狠狠风光一场。这个,马老师知道,土狗在电话里已经请过他了。马老师不知道的是,办生日酒是喜事,老太太却不同意,左劝右劝磨破了嘴破,土狗不听,无奈之下就旁敲侧击问了他住址,求他来了。老太太打开包裹,对马老师说,我们家土狗,打小就听老师的话,他常常念叨你,你的话他一定会听。这儿有件棉袄,我把它交给你,兴许还有用。老太太说完,要往儿子家去,马老师留不住,只得送她下了楼。

    回到家,马老师铺开茶几上的棉袄,一下子怔住了。棉袄上,满是补丁,一层又一层。每个补丁上,绣着展翅的蜻蜓,或一只,或两只。马老师一数,不多不少四十只。渐渐地,马老师的心情开始沉重了。

    马老师想起了学生时代的土狗。那时所有同学都叫他土狗,土狗是他的小名。他的大名叫李军,很平凡的一个名字。当时,马老师还没调进城,在乡下教初中,兼着土狗的班主任。土狗住在一个偏僻的小村里,家穷,一年四季总见他穿着同一件衣服,好像从没换洗过。到了冬天,唯一的变化就是穿厚了些。那种厚度,只到背脊的一半就没了,另一半装着空气,被风一吹,就瘪进去,从后面看,极像一个小驼背,样子显得很是滑稽。有同学趁他不注意,一把撩起他的外衣,这才发现他穿的是一件小棉袄。从此,一些同学老拿这个取笑他,不久又有同学开始羡慕他了。听说,土狗的棉袄很好看,上面绣着蜻蜓。五只、十只、二十只……棉袄上的蜻蜒一天天增多,最后多达四十只。当然只是听说,马老师没数过。初中毕业,土狗考上了中专,分到县里工作了两年,又去参加成人高考,脱产读了本科。现在的土狗,已经混得有模有样,不再是当年的土狗了。

    土狗妈的心思,马老师懂。看来,得提前到他家去了。马老师想。

    第二天刚好是个周末,马老师不停地打电话,土狗老不在,直到傍晚,才得到确切消息说土狗九点回家。八点多,马老师带上老太太留下的包裹,朝土狗家去了。土狗家楼下,是一条小街,没有路灯,旁边是一个建筑工地,路面被弄得坑坑洼洼的,马老师探一步,走一步,走得极慢,极小心。突然,后面两根雪亮的光柱射进了小街,马老师回头,刺得睁不开眼。等他睁开的时候,光柱已闪到了面前,马老师慌了,一不留神栽进了身后一条污水沟里。

    马老师被工地上巡夜的民工送进了医院。

    老太太一连等了三天,不见马老师上门。土狗一回家,不是忙着电话请客,就是忙着写请柬,老太太火烧火燎地急。没办法,她只得又跑了一趟。敲门,没人应。一问邻居,才知道马老师住院了。

    老太太领着土狗,去了医院。

    在医院里,马老师讲了去土狗家的经过,听到一半,土狗就低下头,把脸转向了一边。马老师挣扎着坐起来,颤抖着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包裹,铺开,对土狗说,李局长,这件棉袄,你还认识吧?土狗细细一看,棉袄上东一块西一块印满了泥痕,斑班血迹清晰可见。还有几只蜻蜒,完全被染成了红色。这棉袄,多像自己曾经穿过的棉袄啊。土狗弯下腰,一、二、三……默默地数起来,不多不少,刚好四十只。数完,土狗捧起棉袄,站起身,说不出一句话。

    过了许久,土狗抬起头,看一眼他妈,再看一眼马老师,说,谢谢你们,你们的苦心,我明白。顿了顿,土狗又说,马老师,你千万别叫我李局长,还是叫我土狗,土狗这名字虽然贱,但能保人一生平安。那天晚上,是我……

    别说了,我知道。马老师摆摆手,打断了土狗的话。

    老太太摩挲着手指上密密的针眼,眼里的泪花花儿打着转儿。为了儿子,为了缝一件小棉袄,和土狗穿过那件一模一样的小棉袄,老太太整整用了五天五夜。这些,又有谁知道呢?

    梦游

    “我会游泳吗?”

    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方徐却弄不明白。方徐问过妻子好多次了,但妻子说:“天知道你会不会,反正我没亲眼见过。”还说连本人都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游泳的人,多半不是呆子就是傻子。问得频繁了,妻子就把脑袋一拍,像发现新大陆一样:“你泡在浴缸里算不算呢?”方徐没心情开玩笑,他的记忆始终很模糊,给自己下的结论始终也在会与不会之间徘徊。到底会不会?方徐真的不知道。

    其实,这不是一个问题。弄不弄明白无关紧要,又不妨碍一个人上班、领工资以及吃喝拉撒!但方徐偏偏较上了真,非要解开这个死结不可。究其原因,是他几乎每晚都做的同一个梦,一做就是两年,两年哪!我相信,谁遇到这事儿,也不是说算就能算的。

    方徐的梦,也没啥,只是游泳而已。真的,仅仅是游泳而已。他游泳的地点有时固定在一处,有时是几处,像电影里的蒙太奇一样不停地变换。总的说来,不外乎下面几个地点。一是波光粼粼的河水中;二是在碧绿幽蓝的泳池里;三是儿时洗澡嬉戏的乡下堰塘里。更奇怪的是,他时不时地着一身泳装,花花绿绿的,那样子和电视里的海滩上或是豪华泳池边的女人差不多。当然,更多时候是什么也没穿,赤条条的,身上的肌肉疙瘩一块一块隆成团,随着他的意念浑身上下游走不停。在这个游泳的过程中,方徐的身子变幻不定,不是缩小成一个小孩,回到了童年,就是变成他记忆中的游泳健将。什么蛙泳、蝶泳、仰泳……凡是他脑子中储存的,无不一一在梦境中交替展示:一会儿仰面漂在水面上,一会儿随波起伏翻转,一会儿扎进水里不见人影儿……他的四肢划动有力,尽情舒展,水花泛出一笼一笼的白光,包围着他。这时候,方徐总是把自己和影子分开,身体在水里,影子站在岸上。影子把他身子的一举一动,瞧得十分清楚,还和岸上其他人一起呐喊欢呼,给他加油。于是,方徐游得更来劲了。很多晚上,他不知不觉一游就到了天亮,起床得要妻子喊他。不然,不知他还要游到啥时哩。

    久而久之,方徐自己也糊涂了,不明白这梦是现实,还是现实是梦。要找到答案,他只好把自己塞回了以前的时光隧道里。

    那时,一进夏天,伙伴们总来邀约方徐。他们偷偷跑到堰塘边,三五几下除去衣服,一步一步探到水里,从浅水处摸到塘中央。水性好的就沿塘埂一圈一圈游得不知疲倦。但自己游没游,方徐确实记不得了,毕竟离现在25年了。进高中、上大学,几年的洗澡经历他也没一点印象。毕业后,进了县城,接着有了房子,洗澡就在家里了。再说,想到泳池里去,小城也没有。下河嘛,他又没那个胆量。找不到答案,方徐只好就这么一直梦着,让梦一直缠着。

    这天,是个周末,方徐回老家给父亲祝寿。

    本来,方徐没打算回去。头天晚上,王头交给他一件光荣的任务。王头是他们局长。电话里,王头叫他给写个发言稿,说是两天后开县农村工作会要急用。方徐没听完,无名火便蹿了上来:“王局长,你找办公室的人写吧,我明天老家有急事,得回去,真的不能耽搁了。”方徐压住火气,带着情绪推辞。方徐能说会写,很有能力,但就是升不上去,至今还是个小小科员。比他差的,早就升迁了。这也罢了,更叫方徐头痛的是,上至局长,下至科长有啥要动笔的,尽找他,甚至连个总结什么的也要他代劳。他是个直肠子,什么都挂在脸上。不管是谁,他都是牢骚满腹。发泄一通之后,事还得做。如此一来,熬夜成了常事。睡得晚,又做梦,他的眼眶,一年四季圈一道黑边,如熊猫眼。正好,他父亲明天生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王头的任务给挡回去了。事后,他心里虽然有点后悔,但更多的却是从未有过的惬意。

    吃过午饭,方徐一家三口陪着父母唠家常。不想,方新走了进来。

    方新是方徐儿时的玩伴。方新把他拉到屋外,低声地说:“走,洗澡去!前几天下过暴雨,塘满满的。”

    “洗澡?”方徐想起自己的梦,就问,“我会游泳吗?”

    方新的手指陷进蓬松的后脑勺抠着。许是他脑子里记的东西太多,乱麻一样,这会儿,用手指在梳理,在寻找与方徐游泳有关的那一根。过了半晌,才说:“我也记不得了,大概会吧!”

    方徐失望了,发起呆来。方新不管那么多,拽了他衣服,往塘边去了。他只好跟了方新屁股,边走边说:“我只是瞧瞧,不洗!”他是城里人,要像乡下人一样无拘无束,觉得不好意思。

    来到塘边,方徐发现儿时的土埂,变成了长长的石堤,很漂亮,也很壮观。两亩大的塘,像一面镜子,漾着白晃晃的光。塘里,已经有些小孩在戏水了。方新把衣裤一脱一扔,跳了下去。方徐坐在一棵柳树下,眼光泡在水塘里,仿佛进入了他的梦境。塘里的人,也好像变成了他自己。突然,塘边水面上一个小孩挣扎着,时起时浮。肯定是抽筋了!这样的事方徐在梦中遇到过。而其他人在远处打水仗,疯成一片,根本无暇顾及。方徐来不及细想,他像梦中一样,一个鱼跃,张开四肢,飞了下去。

    出人意料的是,小孩自个儿挣上了岸,方徐却淹死了。

    原来,方徐根本就不会游泳。

    鸟

    男人和女人带着女儿,进了城。

    男人和女人租了一间房,临时安了家。男人离家近,在几百米外的一家建筑工地干活;女人离家远,在郊外一幢别墅里给别人做保姆。女儿五岁,大人上班,她就留在家里。女儿没上幼儿园,城里的幼儿园收费高,读不起。男人和女人商量,等挣了些钱,就送女儿上学去。

    男人有些文化,一下班,就教女儿认字。这天,男人写了一个“鸟”字,教女儿读,女儿读了几遍,就问,爸爸,鸟是什么呀?

    男人想了想,说,鸟有翅膀,会飞,在天空中飞。你看,像这样子——男人站起身,平伸双手,上下摆动。男人不是鸟,是人,男人学鸟飞翔的样子,不太像,有些滑稽。

    女儿歪着头,看男人。女儿像明白了一些,女儿说,我要鸟儿。

    城里没有鸟,只有乡下有,知道吗?男人说。

    不管,我就要。女儿不依。

    第二天中午,男人就去了郊外,不知他用什么法子弄了一只小鸟。一回到家,女儿就和鸟儿亲热起来,不停地和鸟儿说话。

    男人找一个细绳,拴在鸟儿脚上,对女儿说,这样子,鸟儿就不会飞走了。男人边说,边给女儿做示范。男人牵着绳子,松开鸟儿,鸟儿就在屋里飞。鸟儿飞得高了,男人就慢慢收绳,鸟儿就慢慢回到了怀里。

    女儿咯咯笑着。

    爸爸,你也会飞吗?女儿问男人。

    爸爸不能飞,因为,爸爸脚上也有一根绳子。男人说。

    在哪儿呀?女儿蹲下去,撸起男人的裤管,上下寻找。

    爸爸的绳子,就是你呀。男人抱起女儿,举过了头顶。女儿手里绳子一松,手心的鸟,噗地一声飞了起来。

    女儿有了鸟儿做伴,开心多了。

    一天,男人正在高高的脚手架上作业。男人隐隐约约听到了女儿的哭声。男人向下一看,不远处,女儿四处张望着。女儿瘦小的身影,被哭声扯动着,一颤一颤的。男人慌忙下滑。男人脚下一虚,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

    男人喊着女儿,极像一只会飞的鸟。

    女儿听到男人的喊声,不哭了。女儿笑了。女儿拖一根细绳,撒开脚丫,扬起小手,边跑边说,爸爸会飞了。

    男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女儿跑到男人身边,俯下身子,喊爸爸。

    男人一动不动。

    女儿慢慢解下手里的绳子,撸起男人的裤管,把绳子系在了男人腿上。女儿还打了个死结。女儿说,爸爸,那只鸟儿飞走了,飞好高好高,找不到了。说到这儿,女儿又哭了。女儿说,给你拴上绳子,你就飞不高了,我就可以找到你了。

    工地上的人,从四面围拢来,七手八脚把男人送进了医院。

    男人最终没能救活。男人死了。女人带着女儿,又回到了乡下。

    女儿很久没见过男人了。

    女儿对女人说,妈妈,爸爸呢?

    女人紧了紧怀里的女儿,不说话,只是流泪。

    爸爸,也像那只鸟儿一样,飞走了吗?女儿又说。

    女人的泪,流得更欢了。

    女人不说话,女儿就不再说了。女儿看着床上的那一根细绳,发呆。

    借刀

    大树回到工棚,没脱鞋,对着他爸曾经睡过的地铺,一头倒了下去。工棚低矮,被太阳烤了一天,热。没过多久,大树就满头大汗了。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晚饭后外出晃悠的工人们,赤裸着上身,大呼小叫地依次钻进了工棚。有人拉亮了灯,灯光昏黄,无精打采的,像瞌睡人的眼。

    回来了?狗子看见了大树,问他,吃饭没有?

    大树没吭声。

    狗子把一只脚提起来,对准角落踢了踢空气,鞋子就弹出去了,接着依样画葫芦,另一只鞋也跟着弹了出去。狗子跨进大树的地铺,坐下,边拉大树,边说,还是没等到?

    大树不情愿地坐起来,说,等到了。

    听大树说等到了,其他人围到他身边,七嘴八舌地问,拿到钱没有?

    我求他,还给他下跪了,他就一句话,没有钱。大树的牙齿咬得咯咯响。

    这个王老板,简直不是人。狗子骂。

    废了他,捞点本钱回来。有人给大树出主意。

    是啊,再不收拾他,还以为我们好欺侮。有人随声附和。

    大树的眼里,燃起了两团仇恨的火焰。

    大树站起来,绾着袖子,说,你们谁有刀,借给我,我找他算账去。

    现在去?有人说,现在找不到了。

    我知道他在哪儿。大树的目光罩住了所有人,再次问,你们谁有刀?

    大家都沉默着。

    二娃,你不是有把小刀吗?借给大树用用。一个声音突然说。

    叫二娃的人,不承认也不否认,他抠抠脑袋,反问,石头,你什么意思,你自己的怎么不借?我的嘛,早就掉了。二娃不等石头答话,出其不意地按倒了他,从他裤兜里搜出一把尺把长的小刀,交给大树,说,就这把,借给你了。

    石头说,不借不借。话音刚落,他早从席子上嗖地蹿起来,从大树手里抢回了小刀。

    那,只有去买了,买吧,不贵。二娃无可奈何地说。

    大树搞不清楚,这些人怎么这样小气呢?一把小刀,值不了几个钱的,再说,我去找王老板,也是替你们出气啊。这话,大树没说,他掏遍了身上所有口袋,也没找到一分钱。他仅有的几块钱,早用完了。这些天,能不饿肚子,还是村里的狗子帮忙。

    你衣服湿透了,到外面脱了晾晾。狗子把大树推出工棚,一直推到了远处高高的脚手架旁边。

    大树,你知道吗?你们兄弟俩要开学了,你爸收不到钱,恨不得杀了王老板,可是,他没这样做。狗子低声说。

    听到狗子提到爸,大树蹲下身子,双手捂了眼睛,呜呜地哭了。

    十天前,大树爸也在这个工地上干活,干大半年了,王老板总是不结工资。工人们找他索要,他总是以这样那样的借口拖着。幸好,工人们吃在食堂,记着账,不用给现钱。眼看,开学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大树读高中,他弟弟读初中,学费要一两千,他爸急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结不到工资,他只得找城里的老乡们,东拼西凑,借了一千块钱。在送钱回家的路上,他爸出车祸了。他爸痛钱,舍不得坐车,就走路。走到半道上,遇上一辆去乡下拉煤的空车,他爸就爬了上去。巧的是,就是这辆车,栽下了深沟。

    办了爸的丧事,大树就进城了。大树知道,他爸的工资还没结,再说,他爸还有些日常用品留在工地上,虽然值不了几个钱,但也得弄回去,作个纪念也好。大树来工地十天了,依着工人们的指点,记住了王老板的模样儿和他的车牌号,天天到工地不远的工程部守株待兔。

    今天中午,终于让他等着了。王老板的心肠,比铁还硬,他说没钱,大树不信,就一直跟着他的车,追到了王朝大酒店。大树要追车,肯定是追不上的,不知咋回事,王老板的车一阵快,一阵慢,和大树若即若离,像猫戏老鼠似的。大树瞅着王老板的身影,想进去,但保安不让,他就在门外等,又让保安轰到了大街上。大树站在大街上,盯着酒店大门,眼睛一眨也不眨。盯了几个小时,大树盯出了些门道,见王老板还不出来,他抻抻衣服,挺起胸,昂起头,径直往酒店里去。保安眼尖,还是认出了他,并说,你找的人,早从后门走了。不过,晚些时候,可能还来。

    那钱,是爸的血汗钱,我得收回来,我也咽不下今天这口气。大树擦了一把泪,呼地站直了腰,对狗子说,他们不借刀,你帮我借吧。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借吗?狗子闷。

    大树摇头。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你虽然替他们出了头,但王老板出了事儿,追查下来,借刀的人跑得了?这违法的事儿,谁干?他们才不傻哩。狗子说。

    狗子说完,从身上拿出一把小刀,递给大树,又说,这是你爸留下的,他说你们娘仨离不开他,他不能做傻事。你也一样,你爸走了,家里就靠你了。

    大树没说话,他握着小刀,进了工棚。

    好啊,你终于有家伙了。工人们欢呼雀跃起来。

    大树不理他们,独自睡了。

    第二天,工人们傻眼了。大树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他爸用的席子、被子和其他东西都不见了。他们垂头丧气拿了碗,不声不响上了食堂。

    狗子站在工棚外,眺望着一座大山,心想,大树该到山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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