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阳光的女孩-谁在你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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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石匠

    花石匠的名声,像一颗星,几十年来在桠村上空悬着,至今也不曾陨落。

    一把滑溜溜的小铁锤,几根尖利的长短不一的錾子,花石匠使得出神入化。村后半山腰的茅草丛中有一座古坟,墓碑、石狮早已斑驳,但那人石三分的碑文、还闪着灵性的石狮即是最好的证明。听老一辈人说,当时花石匠犯了事,按族规得沉塘,最后族长惜他有一身精绝的手艺,说可以网开一面,条件是必须在一天之内给自己的老母亲錾一块石碑、一对狮子。石料族长早备好了,也请了花石匠很多次,不知什么原因,花石匠死活不干。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花石匠只得应允了。那天早晨,桠村几百男女围着花石匠,只见他绾了袖子,面前摆好几把錾子,往手心吐了一口,蹲下去操起家什,叮叮当当的声音就清脆地响起来了。响声中,石屑纷飞,漫起一团一团的雾,花石匠在雾里忽左忽右,人们根本看不清他的人影。天擦黑,声音戛然而止,石雾也渐渐散了,花石匠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从头到脚,落满了厚厚一层灰白的石粉。花石匠,俨然成了一个石人。那一年,花石匠只有20岁。

    按说,就凭这,花石匠找个女人是很容易的事,但他却终生未娶。

    花奶奶病了。

    花奶奶病的那天,花石匠的土屋里,传出了叮叮当当的响声。这些响声,像魔音一样绕着桠村。人们聚在花石匠屋前,议论着。花石匠门关得死,声音从门缝里漏出来,很遥远,很模糊。

    花石匠不想有人打扰他。人们只好带着疑惑,散了。

    屈指算来,桠村人已有好几十年没听到花石匠手里发出的这种叮当声了。

    族长有个儿子,叫花明旦,在县里保安团当团长,人称歪嘴团长。因其嘴歪,且心狠手辣,村里人没一个不咒他早死。那一年,他领着保安团和解放军干仗,还没上阵就败下下来,带几个残兵败将逃回了村里。族长看大势不好,一口气没接上来就归天了。歪嘴团长让一个手下去请花石匠,说要给他爹的坟弄出个气派来。花石匠眼一翻,不答应,叫他另请高明。歪嘴团长气势汹汹上门,问他到底是去还是不去,花石匠脖子一梗,还是不去。不去?把他给我押来!歪嘴团长对手下吩咐了一句,头也不回地径直回了家。哪想,花石匠趁收拾东西的当口,抓起菜刀,只听咔嚓一声,他左手中间三根指头就掉在了地上。从此,花石匠的一手绝活就全丢了,那让人心旌摇荡的叮当声也永远留在了桠村人的记忆里。

    花奶奶病得更厉害了。

    花石匠屋里的叮当声,响得更密集了。

    桠村人的心,一阵阵发紧。

    最终,花奶奶没能熬过那个最冷的冬天。

    花奶奶的坟址选在村东。出殡那天,雨下得很大,送葬的队伍排成长龙,吹鼓手弄出的哀伤的曲调弥漫了整个村子。雨大,是好日子,后人有福哩,花奶奶保佑着哩!人们在心里说。

    花奶奶的坟垒成了小山。

    突然,花石匠背着两块小青石一拐一瘸地挪到了坟前,他的身上满是泥。背后,两个小伙子托着石头。石头的重量全在他背后的两双手上,不然,年老力衰的花石匠是万万背不动的。

    散去的桠村人,又聚到村东,将花石匠围成了一个圆心。

    几十年前的那个花石匠又回来了。

    花石匠用手掌夹了錾子,右手握了铁锤,叮叮当当的声音从他手里一涌而出。石屑石雾被寒风一吹而没。花石匠坐在泥地上,身子忽左忽右地飘浮,轻得像一张纸。突然,人们一声惊呼,不知何时,一对石狮已经栩栩如生地立在了人们眼前。石狮是怎么雕出来的?人们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花石匠,但花石匠的动作太快,竟没一个人看清。

    花石匠呢,两眼紧闭,面目安详。手里的錾子、铁锤垂落在地,殷红的鲜血,顺着木把流下来,一滴一滴融进了泥土里。

    从此,花石匠没再醒来。

    献给花奶奶的石狮,成了花石匠的绝笔。

    血汤

    乡下,杀年猪得请几个客人来吃顿饭,庆贺庆贺,又叫吃血汤。

    吃血汤,有一样菜绝不能少,那就是猪血。

    这是刚进腊月的一天,村东的赵老汉特地起了个大早,到三里外请来了杀猪匠胡大麻。这胡大麻人如其名,成天蔫蔫的,像吸了大麻一样,浑身没二两劲。可是,只要他一看到被七手八脚按在条凳上待宰的肥猪时,就眼放精光,握上一把雪亮的长刀,手臂上的肌肉隆起老高。这且不说,更绝的是,他从下刀开始,一路刨毛、剖肚、肢解,整个过程最多只要一支烟的功夫,当他割完最后一刀,整个人又蔫了。

    赵老汉院坝边有一块长方形的大条石,胡大麻懒洋洋地坐在石上,抽一卷土烟,他的上半身,被浓浓的烟雾全裹了。雾里,胡大麻长一声短一声地咳。

    赵老汉50来岁,笑呵呵的,刀刻一样的皱纹不知疲倦地舒展。今年的年猪比哪年都大、都肥,怕有三百多斤哩。

    赵老汉请来的四五个客人帮他把猪赶进坝子,一人一只脚,轰地扳倒肥猪,嘿地齐声一吼,抬起猪摁在了两条并在一起的木凳上。待宰的猪不依,一边敞开喉咙嚎,一边使出浑身的劲儿,又蹬又踢。胡大麻站在旁边,握把长刀。脚下,是一个接血的瓷盆,盆里装着盐水。他埋下头,手指伸进盆里一醮,然后放进嘴里一舔,对赵老汉说:“淡了!”于是赵老汉进屋撮了盐,放进了盆里,还搅了几搅。突然,胡大麻左手把猪的下颌一顶,右手的刀一没而入。这时,猪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四个人的手掌,从木凳上一跃而起,没命地低吼着,四处乱窜。这样的事儿可是从没有过的,所有的人全呆了。等他们清醒过来,猪已经跑到了十米外。他们吆喝着,一路踩着猪血,追了上去。

    胡大麻像遭了雷击,手里的刀一晃,掉在了地上。胡大麻呆了,赵老汉也呆了。院坝里,两人站成了电线杆。

    按乡里的说法,这不是好兆头,谁摊上谁倒霉。所以,每到杀猪,又特别是杀年猪,乡里人一定会慎之又慎,一定会请最好的杀猪匠。胡大麻当然是最好的杀猪匠,一进腊月,请他的人排成长队,有时好几天还排不上号。但胡大麻有自己的规矩,每天只杀三头,每头猪只收五元,外加一块三斤重的五花肉。他也曾夸下海口,说只要找他,都不会遇到这档子事的。即使遇到了,他也有法子补救。

    “你不说有法子补救吗?怎么补救?”赵老汉一屁股坐在地上,逼视着胡大麻。

    胡大麻脸色铁青,额上的蚯蚓一条条不停地蠕动着。

    突然,胡大麻弯下腰,左手搭上木凳边沿,只见他右手抓起刀,一挥,寒光一闪,一根指头就被剁了下来。

    血,一滴一滴,连成线,鲜艳地滚落进了胡大麻脚下的盆里,再慢慢散开……

    “你……”赵老汉站起身,连忙用胡大麻的衣服包了他的手指,要送胡大麻到医院。胡大麻定定地看了看赵老汉,咬了牙,苍白着脸色,落寞地,蹒跚地走上了来路。

    这时,那头猪已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轰然仆地,被四五个人抬了回来。

    村里,吃血汤没吃到猪血,破天荒有了第一次。胡大麻的血,别人哪敢吃?

    养好了伤,胡大麻把刀子磨得雪亮,但请他的人却少了。

    不久后的一天,赵老汉又去请胡大麻。

    “干嘛?”胡大麻坐在自家屋檐下晒太阳,说话的时候嘴里的烟雾就朝赵老汉飘过来。

    赵老汉想咳,但他憋着气,说:“特地来谢你,请你上家喝酒去。”

    “谢我?谢我什么?”胡大麻抚摸着断指,又吸了口烟,慢吞吞地问。

    “我找到老伴了。村里人说,这都是托了你的福。要不是你,我骨头怕早烂了。做人不能忘本哪!”

    胡大麻怪异地一笑,一扬手,手里的烟屁股带着火星飞出老远。

    那天,胡大麻一句也不说,一杯连一杯地喝酒,喝得烂醉如泥。

    傍晚时分,胡大麻酒还没醒,就有人来请他了。来人说家里一头肥猪准备宰了卖,哪知和赵老汉家杀年猪一样,猪带着刀子跑了,让他去献点血冲冲喜,不然要倒大霉了。胡大麻睁一双迷糊的眼睛,直咧嘴笑:“可以,五十块一滴,干就干,不干拉倒。”说完,闭了眼,右腿架在左腿上有节奏地抖起来。来人咬咬牙,应了。

    胡大麻用缝衣针扎破了手指,血,一滴一滴,连成线,鲜艳地滚落进了胡大麻脚下的盆里,再慢慢散开……胡大麻和主人一起,嘴里念叨着:“一滴,两滴……”

    第二天,有人看见胡大麻把杀猪用的家什全送给了村里一个毛脚后生。

    于是,桠村人就知道,胡大麻不再杀猪了。

    人与猴

    阿三救了一只猴。

    那天,风景区的游客倒不少,但阿三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没弄到什么油水。傍晚了,阿三饿得前胸贴到了后背,走起路来无精打采,好像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突然,阿三的眼睛亮了。阿三在路边一个草丛里,发现了一个钱夹。钱夹里,钱不多,就两百多块,阿三高兴得什么似的,连忙抄小路下山,他要到镇里的“迎宾酒馆”去好好吃一顿。

    阿三脚下生风,跳跃在下山的小路上。尽管,小路不好走,平时也少有人走,但阿三从小走惯了,如履平地。

    在半山腰,阿三的脚步让一阵痛苦的吱吱声拽住了。阿三知道,那是一只猴的叫声。阿三喜欢猴。阿三沿着叫声寻去,就看到了一只猴。猴,躺在榷木丛中,口吐白沫,身子痉挛着,扭曲成一团。

    阿三毫不犹豫地抱起病猴,一溜烟朝山下去了。

    镇上,有一家私人诊所,医生是个中年女人,阿三认识。看见阿三抱一只猴闯进门来,中年女人就一把将他拉到内室,说,你怎么这样?让别人发现了,是要罚款的。阿三不申辩,只是说,快看看吧,这猴病了。

    中年女人看了猴,说,中毒了。于是,洗胃、喂药……一番折腾之后,天就黑得很深了。小镇上的灯光,像遥远的星星,一闪一闪的眨着眼。

    阿三抱着猴,深一脚浅一脚走进了“迎宾酒馆”。

    小妹看见阿三,就笑嘻嘻地说,两天不见,以为你失踪了呢,我正要满街贴寻人启事了。阿三是酒馆的常客,和小妹很熟,每一次来都要和小妹开几句玩笑,说些似真似假的情话,这会儿,他把猴放在桌上,慢吞吞地说,小妹,你再不嫁给我,当心要后悔了。小妹说,我后悔什么,你除了人,啥都没有,等吧,等你挣到钱了,我再嫁也不迟。好嘛,看来我只有让这只猴嫁给我了。阿三说完,接着说,老规矩,来四两老白干,一盘猪耳朵,一盘花生米,一个汤三两炒饭。

    吃完饭,阿三付了账,除了猴的医药费,还剩百多块。阿三抱起猴,来到街上,买了几串香蕉,哼着谁也听不懂的歌,回家去了。阿三的家,离镇子不远。家里,就他一个人,他的父母病逝好些年了,要不,他也不会变成一个混混了。

    第二天,猴便活蹦乱跳了,吃了香蕉,猴更有了精神。阿三学着猴的样子,从床上到地上,从地上到床上,不停地翻着跟斗嬉闹着。一人一猴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几个穿着制服的人走了进来。他们是风景区的保安。他们不由分说,上前抓了猴,转身就走。阿三上前阻拦,其中两人转身就把他推在地上,并踏上一只脚,恶声恶气说,阿三,你再敢偷猴,我们就把你这破房子拆了,不信试试。说完,还踢了阿三一脚。猴看着阿三,吱吱吱不停地叫着,挣扎着,尖利的爪子还在一个人的脸上抓出了一道血痕。

    猴被箍得更死了,凄惨地叫着,一路远去了。

    可是,出乎阿三意料的是,天黑的时候,猴又自个儿跑了回来。

    第二天,风景区的保安又来了,把猴又给捉走了,又把阿三给扁了一顿。但猴像铁了心似的,又跑了回来。如是反复,景区也不管了,阿三便和猴成了相依为命的伴儿。阿三走到哪儿,猴就跟到哪儿。有时,猴站在阿三的肩上,做一些鬼脸,挑逗路人。更有趣的是,猴还喜欢上了穿人的衣服,学人走路,那人不人,猴不猴又憨又傻的样儿,能笑破人的肚皮。

    有了猴,小镇似乎多了些快活的空气。

    没多久,阿三身上的钱用完了,他看着猴,突然灵机一动,做起了一个耍猴人。他买了两张羊皮,一张猴头面具,做了一身猴衣。每天早上,他就出门,在街上和猴一起表演。有时,他们一起翻跟斗;有时,他们一起对打……活脱脱两只猴儿嬉戏着。不管表演什么,只要把观众逗乐就行。观众一乐,就给钱,五角、一块,有时多的时候,地上全是花花绿绿的零票,乐得阿三和猴儿一个劲地朝人行礼。

    这天,猴累了,阿三让猴歇着。阿三脱了衣服,穿了猴衣独自开始了表演。这些天,阿三也累,但为了对付肚皮,为了挣更多的钱,早些把小妹娶进门,他不能歇。说实话,阿三很喜欢小妹,那些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可是他的真心话。

    阿三表演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来了一群人,他们把观众全赶走了。然后,对阿三说,这是省级风景区,你在这儿耍猴戏,成什么体统?阿三管不了那么多,他白眼一翻,不屑地说,我耍我的,关你们屁事。说完,吱地叫了一声,又自顾自耍了起来。

    那群人好像给激怒了,他们一使眼色,拥上前对阿三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不知什么时候,猴穿上了阿三的衣服,它瞅瞅人群,又瞅瞅自己的衣服,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竟然直起身子,像人一样走到阿三面前,伸出爪子,朝阿三的脸上抓去。看见突然出现的猴,几个人就停了手,站一边看热闹。

    蓦地,猴一把抓掉了阿三的猴头面具,它一下子呆住了。

    猴认出来了,他是阿三。

    然后,猴一把抱住阿三,像人一样,哭了起来。

    范篾匠

    在桠村,范篾匠可是响当当的人物。

    范篾匠擅编睡席和晒席。桠村盛产水竹,大多人自幼练了两手,这些都能编,但范篾匠编得不同凡响。他编的睡席,可以顶在头上当伞用,而且,睡起来冬暖夏凉;他编的晒席,可以晒芝麻,有人甚至夸张地说,倒进去多少粒收的时候还是多少粒,绝对是一粒不多一粒不少。

    范篾匠编得好,功夫主要在他那把篾刀上。桠村人都这么说。

    这话,一点也不错。学篾匠,得先学刀法。

    范篾匠18岁时,拜了外村一个叫李古的人当师傅。李古手艺还过得去,但脾气就不怎么样了。那天,李古指着地上躺着的十几根水竹说,把它剖开。范篾匠挥舞着篾刀,噼里啪啦,所有的水竹就分成两半了。再剔成三层。范篾匠只得照做。第一片剔完,李古走过去,拿过三片竹篾,看了看,说,厚了,再剔。范篾匠就拿到手上,又剔。还厚了,再剔。范篾匠又拿过来,再剔。可是,这样剔下去,竹片越来越薄,稍不注意,就给弄断了。看着范篾匠全给剔断的竹篾,李古就恼了,直骂范篾匠太笨。哪知道,师傅的脾气大,徒弟的脾气也大。范篾匠把篾刀往地上一摔,说,等着吧,三个月后见。说完,扔下身后的李古和围观者的哄笑,范篾匠满脸通红扬长而去。

    范篾匠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剔竹篾是个细活儿,急不得,而他偏偏又是个急性子。范篾匠没回家,顶着火红太阳去了庄稼地。地里长满了野草。他坐在地上,一根一根地拔着。太阳,晒得他头皮发炸,汗水像蚂蚁一样咬着他的脸,范篾匠强忍着。他每拔一根,一定要拈住根部,再慢慢上提,直到连根拔起……一月之后,范篾匠发现自己的心性养得差不多了,就砍了一捆竹,扛回院子。范篾匠一根一根剔,剔一阵,琢磨一阵,一直剔到满意为止。最后,一片竹子能剔到五层,每一层柔软晶亮,薄如蝉翼,对着眼睛,能看见太阳。

    回到师傅那儿,李古眨巴着眼,似笑非笑地说,看你爸的面子,还是收你吧!李古叫范篾匠剔竹。一片竹,范篾匠才剔出三层,李古的笑就凝固了。这一天,李古一言不发,闷闷地做着手里的活儿。师徒俩各自剔着竹篾,按着主人的吩咐各自编着睡席。竹篾在他们手里翻飞,像涌出的一波一波的浪。李古编完了,范篾匠才起个头。日头下山了,李古已经歇出了冷汗,范篾匠才完工。主人来了兴致,说李古编的席像筛子,大家扯起四角迎着灯光一照,像是看满天的星星。范篾匠的席,密实得什么也瞧不着。好事者让人提了四角,提来一桶水,往席上一倒,嘿,怪了,滴水不漏。

    范篾匠名声大嗓。

    范篾匠的席,市场上两百一床还抢不到手。有些小贩弄进县城,只要往街上一摆,转手就能赚上好几十。如果是订做,价钱还得上涨近一倍。而且,不是说买就能买,说订就能订的,还得托人靠关系,排队等候哩。

    这天,王镇长来了。王镇长把范篾匠叫进了里屋。

    我订两床睡席。王镇长说。

    尺寸?范篾匠叫王镇长坐,把一杯开水递给王镇长,问。

    长两米,宽一米五。

    顿了顿,王镇长又笑着说,三天后来取。

    手头活儿多,最迟也得十天后。你这个尺寸要四百一床。

    王镇长收敛了笑,黑起脸,变了个人似的,不行,只给你三天,我有急用。两床只给你五百。还有——王镇长俯过身子,凑近范篾匠耳边,神情颇为神秘,李书记你认得吧?见范篾匠点头,他才接着说,他来订席,你就定在十天以后吧,不然——王镇长的鼻子哼了两哼,没了下文。

    范篾匠听说过王镇长哼那两声的厉害,他突然觉得自己矮了许多,头竟不由自主地点了两点。

    可是,王镇长走了,李书记却没有来。范篾匠提心吊胆悬着的心,才咚地一声落回了原处。

    第三天傍晚,王镇长如期而至。

    席子,范篾匠上午刚编好了,还打成了卷。

    打开看吗?范篾匠指着席子对王镇长说。

    还不相信你的手艺?不看了。王镇长斜了一眼,把准备好的钱塞给范篾匠,抱了席,急忙往回赶。

    听说,王镇长回到镇上就找了车子进了城。

    可是,不久,王镇长却不是镇长了。人们又传言,问题出在那两床睡席上。因为别人死不相信那席是范篾匠编的,还说那是地摊货,粗糙不说,睡着还尽扎屁股。

    这些传言,范篾匠总是一笑了之。

    笑过之后,范篾匠耍弄着手里的篾刀,篾刀旋出一片寒光来。

    血案追踪

    镇上有两个名人,一个叫成三,一个叫武四。成三爱打抱不平,成天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江湖侠客,东游西逛,寻找目标;武四爱扎人堆,看热闹,以发布小道消息、轶闻趣事为一生最大乐事。

    这天早晨,成三手里摆弄着一把菜刀,凶神恶煞地走在大街上。成三走得很急,像是要去砍人的样子。武四刚起床,他打开门,第一眼便发现了街上的成三。有大事发生了。武四顾不上洗脸,连忙不声不响跟了上去。他探头探脑,像一个贼。

    成三在镇上转了一圈,骂骂咧咧地又转了回去。武四跟着成三转了一圈,也骂骂咧咧地转了回去。骂完,武四想,听说前几天成三和黑子吵了一架,黑子是操社会的大哥,他应该是找黑子报仇吧。可惜没找到,要不然,就有好戏看了。没关系,这次没找着,他还会去找的,只要我跟定你了,还怕没热闹瞧。武四打定主意,决定跟一个水落石出,否则决不收兵。

    武四要跟一个人,谁也跑不掉,包括成三。

    下午,成三手里又摆弄着那把菜刀,上了大街。和早晨一样,胆小的行人,纷纷让路,躲在了一边。成三走得大摇大摆。

    武四又一次神不知鬼不觉地跟上了他。

    成三逛遍了大街小巷,像捉迷藏一样。最后,成三来到了一个磨刀的老头面前,把刀递给老头。磨刀。成三吼。老头的手颤抖了一下,接了过去。磨快些。成三又吼。老头不停地往磨刀石上浇水,不停地使劲儿。慢慢地,菜刀在磨刀石上一前一后地闪出了寒光。

    要砍人,刀不快咋行。看来,成三是想一刀下去,把事情办得干净利索了。武四兴奋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刀磨好了。武四看见,成三还把雪亮的刀锋对着嘴皮儿,吹了几吹。

    成三满意地点着头,给了钱,又在街上转了起来。

    武四亦步亦趋地跟着。

    成三迎面碰上了一个人,远远的,武四看见,成三一把拿住了那人的衣领,还举起了刀。人们哄地一声围住了成三。那些人挡住了武四的视线,武四几步跑拢,分开人群,挤了进去。可是,成三好像成心和他作对似的,还没等他看个究竟,成三就自顾自走开了。从人们的议论中,武四听到了两句话。一句是,成三是开玩笑的;一句是,成三认错人了。

    武四生怕跟丢了成三,他慌忙钻出人群,找到目标,眼光牢牢地粘住了成三的背影。

    走了一段路,武四的目光越过成三的头顶,一眼就发现了对面走来的黑子。

    武四的心跳加速了,他为即将到来的精彩场面激动不已。

    近了,近了,成三和黑子面对面站着。成三拉住了黑子的手,举起了刀。可是,让武四失望的是,他听到了爽朗的笑声。那笑声,有成三的,也有黑子的。那种笑,很豪放,有一种江湖味道。

    看来,成三的目标,不是黑子了。那么,是谁呢?成三到底想砍谁呢?

    成三和黑子拍拍对方的肩,亲热的分了手。

    成三走出了乡场,去了对面山坡上的农行储蓄所。乡场上,仅此一家,人们存钱、取钱都上那儿。武四看见成三把刀别在了皮带上,然后走了进去。武四埋伏在了一个隐秘之处,百无聊赖地等着。

    成三出来时,天色已近傍晚。路上,成三的熟人又多,每个人说一会儿话,天色就更晚了。等成三回家,天就黑了。乡场小,人少,天一黑,人们就归家了。街上,白天的热闹不见了,冷清了。当然,从储蓄所到街上的那条石路上,就更冷清了。

    成三和武四就走在那条冷清的小路上。

    突然,成三转过头,大吼一声,是谁?出来!

    武四屏住呼吸,躲在几步远的一片树影里。

    我看见你了,出来。成三又吼。

    武四被成三的气势震住了,想主动出来,腿却不听使唤。

    我刚取了几千块钱,来拿呀。成三怒吼着,举起菜刀向武四扑了过去。

    武四怎么也没想到,成三的目标,最后竟然是自己。

    变脸

    张黎突然有了一种失落,很深很深的失落。

    刚才,张黎站在台上是何等的意气风华。只见他,头一扭,手一挥,黑脸、白脸、花脸、红脸,刷刷刷,刘德华、郭富城、周润华……十几张脸就变出来了,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台下,掌声雷动,所有的观众一起高声喊叫着,刘德华,刘德华……现在,演出结束了,卸了妆,走在大街上,却没一个人认识他。演武生的李杰,演青衣的何蕾则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老师长、老师短地叫个不停。没人理他,这也就罢了,更可气的是,有几个观众为了抢占有利地形,竟说他挡了道,骂骂咧咧地给了他一掌,把他推倒在地,差点磕掉了门牙。

    青石板街面、清一色瓦房、街道两旁或红或白精致小巧的灯笼……古城的夜晚,一切都散发着一种古色古香的味道。这种味道,像来自每一扇门,每一堵墙的骨头里,如烟似雾,似有若无,让人恍如梦中。以往,张黎绝对有心情放慢脚步,把自己完全融进这种味道里,但今儿晚上,他没心情了。

    张黎落寞地回到家,坐在桌边。桌上,五颜六色的脸谱冲他做着鬼脸。他随手拿起一张,摩挲着。妻子抱着儿子边走边抖,像驴拉磨似的,在他面前不停地转着圈。可是,半岁的儿子不领情,反而哭得更厉害了,哭得声嘶力竭。

    儿子哭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摆弄这个!妻子生气了,把儿子一把塞进了张黎怀里。

    张黎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自己理屈。剧团工资低,他一个月五六百,除了房租、吃穿,还得给儿子买奶粉,即使一分掰成两半花,也不够。有几次,妻子闹着要去找工作,他没答应,说,现在川剧的前景还不错,团里的效益会好起来的。闹过了,也就算了,妻子没当真,一心一意带儿子、做家务,让他安心做自己的事。功夫不负有心人,张黎现在成了变脸王,成了团里的顶梁柱,工资却没涨一分。

    儿子还在哭,一脸的鼻涕一脸的泪。妻子看不下去了,她抢过儿子,威胁张黎,你再不开窍,我明天把儿子扔给你,到广州打工去。顿了顿,又说,你看李杰他们,徒弟收得多,油水捞得足,哪像我们,穷得舔脚板灰。

    可是,没人认识我啊。张黎终于松口了。

    没人认识你没关系,知道你是刘德华就行。一听张黎的口气,妻子知道有希望了,说出的话也柔和了许多。接着,她又帮张黎出主意,明天,你戴着刘德华的脸谱,到街上去,边走边喊收徒弟,找你的人肯定成串串。

    第二天上午,张黎戴了脸谱,成了刘德华,却磨磨蹭蹭不愿出门。妻子就抱了儿子,把他押到了大街上。

    果然,张黎往街上一站,就被一群人围住了。人越来越多,还有人边跑边喊,刘德华来了。这一喊,引来了更多的人。密密匝匝的人,压断了半条街。开初,张黎还有些拘谨,面对七嘴八舌的问候,脸红筋胀的半天说不出个囫囵话。渐渐地,他就放开了。张黎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张黎上街一次,他的徒弟就多了几个。十天以后,找他学变脸的就有三十多人了。这时候,张黎突然发现,他竟然不想揭下戴着的脸谱了。徒弟们见到他,不叫他张老师,叫他刘老师,有胆大的,连刘老师也不叫,直呼其名,叫他刘德华。家长们见到他,也这样叫。有时,把张黎弄得神情恍惚,以为自己真的就是刘德华了。

    一天中午,张黎上完课,等徒弟们全走了,他指着脸,对妻子说,我怎么就想一直戴着它,不想揭下来呢?

    想戴就戴吧,这张脸有什么不好,它能帮我们挣钱哩。妻子笑着说。

    从此,张黎果真就常戴着,演出的时候,洗脸的时候,他才揭下来。后来,他花一个晚上的时间琢磨出了一个小窍门,连演出的时候也不用揭了。洗脸更简单,反正有脸谱在外面,给刘德华洗了,也就相当于给自己洗了。

    这天,徒弟们凑份子,在朋友酒家摆了一桌,给张黎过生日,几杯酒下肚,一个叫王岩的徒弟说,刘老师,你长什么样子,我们还没看过哩,你让我们看看吧。

    张黎怔了怔,说,我天天就这样,你怎么没看过呢?

    是啊,亏你说得出来,罚酒三杯。其他人随声应和。

    可是,不管怎么说,你不是真正的刘德华啊,让我们看看吧。王岩固执地说。

    张黎哦了一声,说,那,你说我不是真正的刘德华,那你说说,我是谁?他的眼睛里,涌出一种迷茫,雾一样。

    听说,你叫张黎。王岩说。

    是吗?我真不是刘德华?张黎眼里的雾更浓了,他妻子寻儿子去了。他儿子已满两岁,坐不住,自个儿跑外面玩去了。

    取下脸谱,不就知道了。王岩说。

    好像你说得也对。张黎喃喃地说。他伸出手,开始揭脸谱了。可是,不管他怎么揭,那张脸谱始终都揭不下来,好像原本就长在他脸上一样。徒弟们轮番上阵,想帮他揭下来,还是不行。王岩打开所有的灯,细细一看,这才发现他的脸谱已经长进肉里去了。

    你真成刘德华了。王岩笑着说。

    张黎没笑,他一下子哭了,就像一年前他儿子那样,哭得声嘶力竭。

    张三杀人

    一个家说没就没了,张三扭曲的脸上,全是泪水。

    张三拨开人群,踉踉跄跄来到村主任面前,声嘶竭力地吼,我要杀人!

    来呀,朝这儿砍!村主任唰地撩起衬衣,拍着白白的,肥肥的胸膛,不屑地说,谅你也没这个胆量。再说,这能怪我吗?是你自己太穷了,留不住女人!

    我……我……张三“我”了半天,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的脸,扭曲得更厉害了。他恨恨地转过身,无奈地回到了他那间土墙房。村主任爽朗地笑了。笑声里,张三发现自己的身子又矮了一大截。

    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张三手里多了一把西瓜刀。

    张三坐在村口,面前是几大砣刚从水田里挖出来的泥巴。张三瞟了一眼看热闹的人,然后把刀别在屁股上,开始堆泥人。没过多久,泥人就堆成了。你们说,像那个狗皮村长吗?张三抬起头问。村主任头上有癞疮疤,一片头皮寸草不生,一年四季不管天晴落雨,总戴一顶瓜皮帽,村里人都叫他狗皮村长。

    听到张三问话,有人就偏头偏脑地看了一会儿,说不太像。张三就用手指撮了泥,嘴巴、鼻子、眼睛一一作了修正,一个村主任就轮廓分明地出现了。张三站起来,从背后抽出刀,高高举起,“嘿”地一声劈了下去。村主任成了两半,张三还不解恨,边劈边说,我砍死你,砍死你!他手里的刀不断地举起、落下,越来越快。

    张三!一声大吼,把张三的刀惊在了半空。张三回头,是村主任。

    村主任说,你小子没种,我在你面前,砍哪!砍就砍,怕你啊!张三举起的刀砍下来,砍在了泥堆上。

    村主任笑了。村主任伸出手,从张三手里夺过刀,哼着小调回家去了。

    下午,村主任下地,张三跟在了他身后,手里又有了一把刀,还是一把又长又亮的西瓜刀。

    村主任走进一块玉米地,开始埋头锄草。不远处,张三从田里挖来泥巴,堆成了一个人,不用说,又是村主任。张三举起刀,一刀一刀地砍着,嘴里大声说,砍死你,砍死你!村主任听得真切,起初他不在意,听到后来就有些心烦意乱了。

    张三,你到底想咋的?村主任扔了锄头,气冲冲跑到张三面前,问。

    不咋的,你还我老婆。张三说。

    我又没抢你老婆。村主任说。

    就是你,不是你,她会和我离婚,嫁给你亲戚?现在你还我,还不是一句话。刚才停下动作的张三,说完又举起了刀。

    说得轻巧。这样吧,给你点钱,作为补偿。村主任说。

    我不要钱,要老婆!张三一刀狠狠地落在泥人上。

    不识抬举!村主任骂了一声,不再理会张三,转身回去拖了锄头,走上了来路。

    张三也提了刀,跟在了村主任屁股后面。

    村主任毛了,回头扬起了锄头。张三见势不妙,头一偏,锄头砸在了肩上。张三捂着肩,痛苦地倒了下去。村主任冷笑了一声,扬长而去。

    张三呻吟着,把身子拖回家,在床上整整躺了半个月。

    等肩膀好了些,张三又跟定村主任了。村主任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每到一个地方,张三都要挖来泥巴,堆个泥人,边砍连说,砍死你,砍死你!

    村主任没辙了。

    村主任开始做噩梦了。

    梦里,老是张三举起的西瓜刀。

    村主任瘦了,连头上的瓜皮帽,也显得宽大了许多。

    年底,村主任家修新房了。竣工那天,村主任杀猪宰羊,大宴宾客。张三坐在新房的屋檐下,村主任站在他头顶的房梁上。张三面前,照样堆着一个泥人。那个泥人,很像村主任。

    张三怪异地看了看村主任,举起了刀。

    张三的刀正要落下,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仰起头,对村主任说,狗皮村长,你听着,我今天要砍死你!

    张三一刀劈了下去。

    泥人里,鲜血飞溅,洒了张三一脸。

    村主任看得触目惊心。恍惚之间,张三的刀真的砍在了他身上,血,从他身体里喷涌而出。村主任一声惊叫,一头从房梁上栽了下来。

    村主任家帮忙的人,乱成一团,有的跑去看村主任,有的跑去看张三。张三傻笑着,平伸出双手,说,我杀人了,你们抓我吧。人们不理他,细看他劈开的泥人,除了一个塑料袋,啥也没有。有人用手指沾了血,像猎犬一样不停地嗅着。这时,一个厨师跑来,说,猪血不见了,他进过厨房,估计是他偷的。人们这才恍然大悟。

    那边,人们七手八脚,把村主任弄上滑竿,正要往镇医院抬,可是,村主任没挺住,在滑竿上断了气。

    唢呐王

    在桠村,唢呐吹得好的人,就数李三毛和王吹吹。李三毛出道早,全村人都叫他唢呐王。按辈分,王吹吹是李三毛的徒孙,但这个徒孙却有点“大逆不道”。他放话说,当唢呐王可以,赢了我再说。

    机会终于来了。张铁匠死了娘,请王吹吹去闹丧,和他一起的还有李三毛。桠村吹唢呐一般是两人合奏,互相补充,互相应和,这样吹出的声音才好听。两人合吹了一曲,引出了一片唏嘘声。王吹吹得意洋洋地扬起头,看天,斜也不斜李三毛一眼。

    天上,笼一层黑云,像要下雨的样子。王吹吹就看着那层黑云,慢悠悠地说,你敢不敢比?比谁能把雨吹下来!

    李三毛一怔,望了望天,沉思了一会,说,好吧,谁先?王吹吹又看了看天,那云比先前更黑了,黑得像要掉下来。雨马上就要下了,不能让他抢了先机。王吹吹有了主意,笑着说,你是前辈,让我先来吧?王吹吹把“前辈”两个字说得很重。李三毛不介意,大度地说,好,你先!王吹吹吸气、鼓腮……一曲哭丧调,徐徐吹了出来。喇叭对着黑云,黑云开始慢慢翻卷。王吹吹哭了,看热闹的人哭了,但雨却没掉下来。泪眼朦胧中,王吹吹看见李三毛抹了把眼睛,手里的唢呐对准了黑云。李三毛吹的是同一首曲子。一曲没吹完,在场的人全都不能自已,众皆号淘大哭,天上的黑云翻得更快了,一团更大的黑云罩上了头顶。黑云终于掉下来了,变成了哗啦的雨,像人们哗哗的泪。

    李三毛赢了,但王吹吹心服口不服,说要找时间再比比,谁赢了,才是真正的唢呐王。

    不比了,我把它让给你吧!李三毛说。

    让给我?你这是臊我脸哩。王吹吹甩下这话,不管张铁匠如何挽留,收了家伙,回家了。

    以后,村里人只能闻其唢呐声,很少见到王吹吹其人了,有时一连十来天也不见他的人影儿。他这是在苦练绝技哩。村里人说。李三毛呢,处变不惊,该干啥还干啥。请他的人,排成了长队。他经常是走了东家,去西家,很少落屋。这天中午,李三毛从桐村闹丧回来,渴了,环顾四周,没处有水喝。于是,他对不远处一丛杂草说,把水拿来我喝点吧!过了一会,一个人从中走了出来,竟是王吹吹。王吹吹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李三毛喝了水,盯着王吹吹的脸,问,跟了我这么多天,有收获了?吹给我听听?王吹吹却扬了扬了头,说,谁跟你了?我也是路过这儿。李三毛知道王吹吹一向傲气,即使是偷艺,也不会承认的。李三毛转移话题,问,还比吗?当然比!王吹吹挺着胸,脱口而出。好吧,你赢了我,我才高兴哩,李三毛笑着说,你还是跟在后面,小心别让人发现了。说完,他快走了几大步,甩下了王吹吹。

    没过多久,大槐的婚期到了。他经不住怂恿,有意请了李三毛和王吹吹。大家都等着看好戏哩。

    快比吧,今天,你们谁赢了,谁就是唢呐王。

    刚扯开场子,村里人里三层,外三层,就围了过来,大喊大叫。

    今天,我们比吹流行歌曲,看谁吹得多,吹得好。王吹吹高声说。

    好!李三毛手心揉搓着下巴上的胡茬子,低声应战。

    这次,你先来!王吹吹说。

    李三毛也不推辞,吹了一首《太阳出来喜洋洋》。吹完,人们鼓掌叫好。王吹吹吹的是《妹妹你大胆往前走》,吹完,也赢得一片叫好声。就这样,二人一言不发,你吹完了,我接上;我吹完了,你接上。大槐院子里满是树,像一片绿云,云朵里,鸟儿飞来了,叽叽喳喳地应和。

    天,渐渐黑了。灯光,亮起来了。

    王吹吹和李三毛还在吹。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二人的嘴肿了,没力气了。吹到半夜,李三毛接不上了,他含着唢呐,吸不进气。一吸,嘴就痛。还吹吗?李三毛歪着嘴问。吹!王吹吹吐出这个字,使出吃奶的力气又吹上了。可是,他只吹到一半,就瘫在了地上。看王吹吹倒地,李三毛打起精神,一曲吹完,也像散了架,瘫了下去。

    李三毛多吹半首,又赢了。

    毕竟,李三毛上了年纪,经这一折腾,从此一病不起。不久,他就死了。出殡那天,王吹吹披麻戴孝,把李三毛送到了坟地。

    第二天,有人说,在李三毛的坟地里,唢呐寂寞地响了一个晚上。一些人不信,就跑去找王吹吹,想问个明白。家里没有,他们就去了坟地。果然,王吹吹坐在地上,一根手指上,全是凝固的血块。嘴里的唢呐,杵在地上,吹出的只是断断续续的“嘘——嘘——”声。他的嘴,已经肿成了馒头。

    坟前的石碑上,写着三个血字:唢呐王。

    古城有家

    麻爷一脸的麻子。

    麻爷不能激动,不能生气,不然那些星星一样的麻子就会乱作一团,半天也归不了位,一张脸也就成了一块黑,显得有些滑稽,有些惨不忍睹。麻爷不想让自己的形象雪上加霜,唯一的办法只有躲了。

    麻爷躲的不是别人,是他的儿子路明。

    麻爷常去的地方叫松岭。松岭离家不远,一段斜坡就到了。那儿有一片松树林,像一道屏障,把烦他的那些话全拦住了。麻爷背靠着树林,坐在一块石头上,眼睛眯成线,游走在水墨画一样的古城里。古城,铺在对面翠屏山下的嘉陵江边,一大片高高低低的楼房簇拥着,在阳光中闪着无尽的诱惑,无尽的繁华。

    这天,路明带着一家人浩浩荡荡地穿过树林,围住了麻爷。

    爸,我们去要回来吧,不能丢了祖业啊。路明说。

    是的,爷爷,现在城里房子金贵,要值几十万哩。孙子说。

    麻爷叹口气,慢吞吞地回答,你们说我傻,说我窝囊,说我是个败家子,这些我都认了。我知道是我欠了你们,但要说收回房子,这可能吗?都几十年了,无凭无据的,谁理你?这个老脸我丢不起。

    事在人为,你不去努力,咋个说不行呢?你老了,不想做城里人,我们想啊。孙子不由分说,蹲在麻爷面前,双手一捞,把麻爷捞上背,大步流星向古城去了。其他人跟在后面,七嘴八舌劝麻爷,说古城变化大了,麻爷好多年没去过了,让他去看看。

    放下我,我有脚自己走。麻爷知道不去不行了,去就去吧,了却了他们的心愿也好。

    桠村离古城不远,就十几里地。麻爷走得慢,等进得城里,已过晌午了。路明找了个小面馆,一家人围成一桌,吃了牛肉面,喝了羊杂汤。古城的特色小吃,麻爷很多年没尝过了,这会儿吃得满嘴生香,两片嘴唇咂得吱吱响。羊杂汤喝完了,麻爷又要了一碗,还吃了两瓣大蒜,额上吃出了一层细汗。

    出了面馆,麻爷像年轻了许多,走路也快了。走过东大街,麻爷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不知往哪儿去。他直直腰,眼光在四周的高楼大厦上犹豫着。爸,走完那条街就到了,路明指着对面一条小巷说,我去过,都去好多次了。

    小巷尽头,是一大片青瓦房,一溜红灯笼挂在屋檐下,一字排开,煞是好看。铺面一家挨一家,有开旅店的,有开茶馆的,有卖古玩的,有卖字画的……麻爷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踩着青石扳街面,努力寻找着曾经那个家的蛛丝马迹。可是,他失望了。

    爷爷,是这儿。孙子跑到一家店铺门口,喊了起来。

    是的,就是那儿。麻爷身边的人随声应和,他们搀了麻爷,走了过去。

    老板是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整个人长得和他卖的工艺品一样精致。麻爷没开口,路明抢着说明了来意。男人一听,不恼,笑着说,房子是你们的,也行,得拿出凭据来吧,你们有吗?路明摇头。那还说个屁呀,走走走!男人推了路明一把。麻爷不退反进,走到柜台边,坐在凳子上说,年轻人,别急,昕我慢慢说。

    我知道你是谁。男人说。

    知道我?麻爷笑了。

    是的,你的故事谁不知道,你不就是麻爷吗?今天你说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说房子,房子是我的。男人说完,走进里屋,拿出个本本丢在柜台上,又说,你们看,这是房产证。

    是啊,他麻爷,古城人谁不知道。六十年前,古城可不是这样平静,人们即使睡了,一只眼睛也不敢阖上。他们要盯着翠屏山上那盏灯笼啊。只要灯笼晃动起来,就知道小日本的飞机来了,得赶紧躲避轰炸。麻爷那时血气方刚,非要上前线不可。可麻爷是独子,父亲不同意。麻爷就一咬牙,悄悄在屋后墙角码了堆柴火。一天晚上,他看见翠屏山上的灯笼亮了,连忙叫醒父母,让他们躲了出去,自己折回家点燃了柴火。火光,成了飞机的轰炸目标,他家的房子被炸了个稀巴烂。他父母不知真相,终于下了决心让他参了军。反正城里过不安稳,他父亲屁股一拍,带着他母亲投了乡下亲戚。后来,麻爷负了伤,被一个当地人救了。伤养好了,还没等他找到队伍,日本鬼子就投降了。于是,麻爷就回到了古城。古城没了家,他跟着父亲住在了桠村,扎下了根。

    一次酒后,麻爷说漏了嘴,他父亲知道了自家房子被炸,是麻爷做的手脚,气得差点吐血,直到死的那天还骂他是败家子。

    现在,听了男人的话,麻爷说,有你们记得我,没这房子我也不后悔了。麻爷的笑依然挂在脸上。

    麻爷站起身,对路明他们说,这下死心了吧,再说这事也是白费口舌,还是回去吧。他的儿子孙子们哪会罢休呢?麻爷又被架进了县委、县政府,可别人两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

    在回家的路上,一家人的枪口全对准了麻爷。麻爷一声不吭,默默走自己的路。

    以后的日子,麻爷不好过了。没人问寒问暖不说,儿孙们稍有不顺心的事,就数落他,拿他当出气筒。有时实在听不下去了,麻爷也不管什么麻子,什么形象了,青筋暴绽地吼,老子就做乡下人,你们怎么着,有本事自己挣去。想靠我,做白日梦!这一吼,一屋子人就恨恨地噤了声。

    有天晚上,路明突然发现好像一整天都没见到麻爷了,于是就找。麻爷找到了,他躺在松树林边,已然没了气息。这是个冬天,麻爷穿件单衣,双眼眯成线,望着古城。古城一片灯火辉煌。

    这一天,麻爷刚好满80岁。

    老人与泥人

    老人坐在绿阴下,旁边,坐着他的孙子。孙子只有五岁。一老一少面前,是一大堆粘黏的泥巴。老人的手灵活而生动,一点也不像六十岁老人的手。小男孩的两只眼睛,一眨也是眨地看着老人翻动的手指。

    老人在捏一个泥人。

    没好一会儿,老人笑眯眯地停了手,问孙子,像吗?像。孙子说。老人手心站着个“孙悟空”,栩栩如生的,火柴盒那么大。孙子站起来,赖进老人怀里,嚷着要,老人就让孙子摊开手掌,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孙子的手心。孙子还没看够,院子里就响起一片嚷嚷声,一大群和老人孙子一般大的男孩、女孩举着双手,一路颠了过来。老人笑呵呵地一一应着,说,大家都好好看着,一会捏给崔爷爷看!老人开始撮一团泥,有板有眼地演示起来。

    以前,老人是一个泥瓦匠。

    老人有一个圆穹形的小砖窑。那时,老人不到四十,有的是力气。可老人花了力气,钱却没赚几个。村里人都说,老人不务正业。一年半载的,别人烧十几窑,老人烧个三四窑就不错了。老人的心思都花在捏泥人上去了。老人读过几年书,也看过三国、西游什么的。捏一个人物,要琢磨老半天。每烧一次,他就在窑里放上几十个,烧出来还蛮像那么回事儿。自己烧的次数少,他就送到别人那儿,低三下四说好话,赔笑脸。每次烧出来,找他索要的小孩很多,往往搁不平,害得他有几次还得罪了大人。对这,家里人气不打一处来,但老人却反而捏得更上心了。每次发放泥人的时候,看着小孩们捧着一个个青灰色的泥人,老人就呵呵地笑,一脸的幸福。

    后来,村里修了公路,镇上有了大型砖厂,一车一车的砖瓦拉进了村,那些小窑就被淘汰了。可是,老人的手艺却没撂下。他成天坐在树阴下,带一群娃娃,教他们捏泥人。

    临近中午,下地的人们陆续回家了。他们聚在老人身边,从孩子手里拿过泥人,七嘴八舌夸孩子。然后,对老人说完谢谢,想领走各自的孩子。但那些孩子不走,有两个还哭着像小鸡一样给提走了。最后,只剩下老人和孙子了,老人一转头,就发现了儿子。儿子坐在一丈开外,阴着脸,生闷气。

    老人明白儿子的心思。儿子想拿他赚点钱,补贴家用哩。

    昨晚,儿子找他商量,说,那些娃娃喜欢捏泥人,干脆,收点钱,你教他们,行不?老人怪异地看了儿子一眼,眉毛一竖,生硬地说,乡里乡亲的,亏你说得出口。反正是带孙子,一条牛也是放,两条牛也是放,好意思收钱?你呀,又不是他们家的保姆,凭啥?爸,现在啥年头了,还不开窍啊!听着儿子的话,老人不吭声,他爬上床,扯过被子,蒙了头,不再理会。

    现在,儿子还在生气哩。老人正要劝他几句,这时,媳妇回来了,骂了几句男人,把他拽进了屋。老人听在心里,总觉得媳妇是指桑骂槐。他摇了摇头,感到浑身有些燥热,抬头一看,太阳已到中空了,正火辣辣地悬在头上。

    老人牵了孙子,进了屋,儿子媳妇都在忙午饭,谁也不理他。他讪讪地站在屋中,手脚无措。

    晚上,儿子媳妇又是一场轮番轰炸,老人只是唉唉地叹气。儿子知道,老人默许了。于是,张罗着找来纸笔,写了一张广告,连夜贴到了屋外的墙上。

    第二天一早,儿子没再下地,在进院子的必经之处,横了张桌子。不一会儿,昨天那些男孩女孩,又嚷嚷着来了。儿子摆弄着手里的泥人,对他们说,好看吗?好看!想学吗?想!那好,叫你们大人来,快点去呀,不然一会崔爷爷不教你们了!孩子们大眼望小眼,突然像明白了什么,哄地一声跑回去叫各自的大人去了。

    老人和孙子坐在昨天的地方。老人握着手里的泥巴,手指却没动。一旁的孙子一个劲儿催他,他嘴里喔喔地应着,手指还是没动。

    可是,儿子一直等到中午,却没一个人来。侧耳细听,只有一些娃娃的哭叫声。接连几天,也没有人来。院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从此,小孩都给大人带着下地了,没有小孩颠进老人院子了,老人捏的泥人苦着一张脸,没有一丝灵气。这些,连孙子也不满意,老人捏一个,孙子扔一个,说不好看,要老人重新捏。

    老人摊着手里的泥人,不说话,只是木木地看天。

    老人真的很像他手里的那个泥人。

    直立行走的羊

    二蛋很无聊。

    二蛋懒洋洋地坐在草坪上,看天。不远处,一群羊悠闲地啃着青草,不时咩咩地叫几声。几只羊吃饱了,就互相打闹追逐,疯成一团。

    二蛋收回目光,看着羊。突然,二蛋想,如果羊和人一样,直起身子,两条腿走路,那该是个什么样子呢?二蛋为自己这个想法兴奋不已,他一跃而起,向羊走去。

    二蛋的羊不是他的羊,是根叔家的。二蛋是孤儿,根叔见他可怜,就把十几只羊交给了他,管他吃穿。二蛋不小了,他的同龄人,都已成家立室了,可二蛋除了一间土坯房,啥也没有,没人哪看得上他。

    根叔家的羊很听二蛋的话,二蛋毫不费力地捉住了一只羊。二蛋从腰上解下一根小指粗的麻绳,麻利地把羊的两只前脚捆了,然后牵了绳子,向前走了两步,再将绳子移到肩上,使劲一拉,羊的两只前脚就离开地面了。羊不习惯,跟不上二蛋的节奏,没几步就被二蛋拖着走了。听着羊声嘶力竭的惨叫,二蛋停下来,拍拍羊头,一声唿哨,提起绳子,让羊直了身子,一小步一小步地跟着他慢慢走了起来。

    二蛋天天打着唿哨,训练羊,乐此不疲。一只羊训练得差不多了,再换一只,不到半年功夫,他就大功告成了。不管是早晨,还是傍晚,只要他兴趣来了,撮了嘴,一声唿哨,羊们便全一齐前脚贴了肚皮,直起身来,咩咩叫着,昂首挺胸向前走。走几步,又一起恢复了原样。二蛋再一声唿哨,羊们又一齐直立行走了。如此反复,那简直就是村里的一道景观。在村里人的惊叹声中,二蛋那张黑黝黝的脸愈发地油光闪亮了。

    羊们的每次表演,有一个人必定在场,她就是三秀。看着可爱的羊们,三秀指指点点,咯咯笑着。有时,她还走到羊身边,很可爱地抱着一只和她同样可爱的羊。二蛋不看羊,他只看三秀。

    二蛋喜欢三秀。二蛋不敢说,他只能在心里喜欢。

    三秀开心的事,二蛋自然乐意做。于是,二蛋每天放羊回来,都有意绕一段路,打三秀门前经过,有意停下来,让羊们表演。后来,不知二蛋从哪儿弄了个羊头面具,羊表演的时候,他就戴在脸上,跟着地上的羊一起咩咩地叫,逗得三秀又笑又跳,像吃了开心果。

    二蛋出够了风头,根叔也跟着沾了光。

    大家都说,根叔家的羊,有灵性哩。

    根叔心里说,是哩是哩。嘴上,根叔却说,你们的羊也可以呀,不信试嘛。根叔知道,别人家的羊早试过了,但总是不尽人意。有一天,根叔问二蛋原因,二蛋想让根叔高兴,就说,你家的羊有灵性呀,他们那些羊,看那长相都不行,哪能和你的比!这不是二蛋的心里话,他心里想的是,羊不是人,他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哪行呢?根叔听了,果然高兴,大大方方地给了二蛋三十块零花钱。

    平时吃穿有根叔操心,一年四季和羊为伍,难得上一回街,没钱,二蛋不想。现在有钱,二蛋就不知怎么花了。攥着钱,二蛋的脑子里老是三秀的影子。

    二蛋明白,他要给三秀买点什么。买什么好呢?二蛋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三秀那样花衬衣。二蛋觉得,只要三秀一穿上它,就更好看了。

    又一个夏天要来了。二蛋掰着指头,想。

    几天后,二蛋迫不及待地给根叔请了假,去了镇上。傍晚回来,二蛋手里多了一个包裹。

    二蛋照样早出晚归,照样指挥着一群羊表演。

    但是,二蛋身上多了一个包裹,心里多了一桩心事。

    看到三秀,再一看周围的其他人,二蛋总是欲言又止。二蛋老是希望在路上遇到三秀,有一回,也确实遇上了,但二蛋把包裹递出去了,又胆小开不了口,连忙收了回来。

    天,热了,二蛋都打上光胴胴了。

    三秀呢,还没穿上往年那件花衬衣。

    二蛋急了。

    这天晚上,二蛋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睡不着。到了半夜,村里没了人声、狗吠,静得死死的。二蛋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使劲地按着胸膛,一骨碌跳下了床。二蛋摸着戴上了羊头面具,提了床上的包裹,一把搭在肩上,然后出了门。

    二蛋抖抖缩缩踩一路月光来到了三秀家屋后,三秀房里的窗半开着,轻微的鼾声像夜来香一样,在这个夜晚颤动着,开放着。二蛋沉醉其中,迷迷糊糊从窗口爬了进去。月光,从窗口浩浩荡荡洒进了屋里。二蛋看清了蚊帐里三秀的脸、的身子,他的一只手不知不觉伸进了蚊帐……

    突然,三秀醒了,一声尖叫划破了夜空。

    二蛋倏地缩回手,慌忙把包裹一扔,转身冲到窗边,两手一撑,从窗口一头栽了出去。二蛋的头一阵刺痛,几次撑起来,又几次倒了下去。这时候,一些人已经吆喝着,从各个院子里冲出来了。二蛋扯下摔碎的面具,抹了一把黏糊糊的脸,拿出吃奶的力气,跌跌撞撞连滚带爬,躲进了根叔家的羊圈。

    第二天,根叔找不着二蛋,只好自个儿放羊。等羊全出了圈,根叔就发现了地上的二蛋。二蛋已经死了。地上,是一滩乌黑的血,已然凝固的血。

    在村里人风传二蛋死在根叔羊圈里的时候,三秀发现了屋角的包裹,打开一看,是一件花衬衣,和她往年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一只劳教的羊

    老庚家有一只羊,一只老母羊。

    老庚有一个儿子,叫小庚。小庚管那只老母羊叫二娘。

    小庚出生那阵,他娘没奶,他饿,成天哭,哭个不停,哭哑了嗓子。家里穷,买不起奶粉,老庚和女人急得团团转。正好,他家一有只羊,刚生了羊仔。老庚突然计上心来,他在小庚哭的时候,端一个碗,挤半碗羊奶,让小庚喝。羊仔渐渐长大了,母羊的乳房渐渐瘪了,老庚怕小庚断了奶,就挤得更勤了。然后,再用土方法保存下来,一点一点给小庚节约着喝。就这样,小庚靠着羊奶活了下来。

    从小,小庚就多病。小庚两岁的时候,一个瞎子打村里经过,吆喝着,算命啦,算命啦,前看五百年,后看五百年,不准不要钱。娘叫住瞎子,给小庚算了一命。瞎子掐着指节,叽里咕噜说了很久,听得娘直点头。回到家,娘就把小庚牵到羊圈边,点三炷香,对小庚说,有了这羊,才有你,是它救了你的命,你拜它做干娘吧。接着,娘就握了小庚的手,合拢,教小庚给羊打拱作揖。嘴里,还念叨着,保佑小庚肯吃肯长,不生三遭八难。从此,小庚就在娘的教导下,把一只羊叫了二娘。

    小庚慢慢长大了,他真个把羊当娘一样侍候着。

    放羊的时候,小庚总是挑草最嫩,路最好走的地方去。有时,羊出了轨,吃了别人家的禾苗,不管别人怎么生气,他也不让对方动羊一指甲。每过几天,他就会用盆子端了水,给羊洗一次澡。后来,羊也老了,他把羊牵出来,拴在院子里,自个儿上山把草割回来。他也知道羊闷,隔三差五的,他就用背篓装了羊,大汗淋漓背上山,让羊慢悠悠吃饱了再背回家。夏天,他给羊打扇,驱蚊;冬天,他临睡时把自己薄薄的小棉袄给羊取暖,第二天一早再穿回身上。

    有一天,村里一个外号叫冬瓜的人指着羊,问小庚,你叫它什么?

    二娘。小庚脱口而出。

    孝顺嘛,你真是它生的?冬瓜一脸的嘲笑。

    不是,但它救过我的命。小庚说。

    不对,你是它生的,你就是一只羊。冬瓜说。

    小庚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说是就是吧,我就是一只羊,关你什么事?

    就关我事儿了,你是一只羊,那我们不也和你一样,变成一羊了?冬瓜耍横了。他说,过几天,我宰了它,让你的二娘见鬼去吧。

    你敢,你宰它,我就宰你。小庚一步蹿到冬瓜面前,恶狠狠地说。

    冬瓜吓了一跳,没了言语,悻悻地走了。

    几个月后,小庚上高中了,路远,得住校,不能天天回家看羊了,他把羊交给了老庚和娘。临走时,他还不放心,看着羊磨磨蹭蹭不愿出门。娘说,它是你二娘,娘知道怎么照顾它,放心上学去吧。小庚就上学去了。不久,冬瓜的话也应验了,可是宰羊的却不是冬瓜。

    那天,是秋末的一个日子。老庚在山上打柴,被村里的李主任寻回了家。路上,李主任说,乡长找你哩。老庚问找他干啥,他又不认识乡长。李主任说,乡长的儿子得了怪病,医院都医不好,听说有一个土方子,要十多年的羊角、羊心入药,找遍了全乡,就你有,他想高价买你的羊哩。老庚的心就颤颤地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说,它是小庚的二娘,小庚不会答应的,我也不卖。老庚抽身想回山上去,继续砍他的柴。李主任拽住老庚的胳膊,说,这个是机会,你得抓住,一来可以和乡长拉拉关系,二来也可以卖个大价钱。你不存点钱,以后小庚读大学咋办?老庚不吱声,被李主任拽回了家。

    乡长好说歹说,价钱出到了八百。李主任也在旁边一个劲地帮腔。村里听说老庚家一只母羊,卖到了八百,都好奇地聚拢来七嘴八舌地劝老庚,说一只老母羊市场价就几十块,现在乡长都出了天价,还不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再说,那不过是一只羊,又不真的是小庚的二娘。

    老庚和女人犹豫了大半天,终究还是卖了。

    李主任牵着羊绳,他打算给乡长送上门去。可是,不管他怎么使劲拉,羊的四蹄却紧紧抓住地面,不移动分毫。羊看着老庚和女人,凄惨地叫着。

    无奈之下,李主任提了两只前脚,乡长提了两只后脚,把羊倒立着提走了。

    小庚回来,一个人跑到他经常放羊的后山,大哭了一场。

    天黑了,小庚还没回家,老庚就去找,没找着。

    第二天下午,老庚才听说小庚昨天跑到乡上去,刺了乡长一刀,乡长还在县医院抢救。小庚被派出所抓了,送进了公安局。

    后来的事就很简单了。

    乡长救活了,老庚砸锅卖铁赔了医疗费,小庚进了劳教所。

    老庚曾经收到一封小庚寄回来的信。信里,小庚说,他天天想他的二娘,天天做梦,梦见他真的变成一只小羊了,偎依在二娘的怀里……读着信,老庚就捶胸顿足,双手死死揪着自己的头发,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不能出声。

    殉情的羊

    他们同一年出生,都属羊。

    他的小名叫羊,她的小名也叫羊。他比她大两个月,村里人为r区分,就叫他大羊,叫她小羊。

    他们家都养了一群羊。他们从小在一起放羊。大了,他们上学了。从小学到初中,他们的成绩都不好,把读书当成了苦差事,于是,初中一毕业,他们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各自家里的牧羊人。

    他们两家的关系历来不好,双方大人见了面,不说话,互相横眉冷对着,仇人一样。大人们的事儿,大羊不掺和,小羊也不掺和,可还是受了些影响,同学几年,他们几乎不说话。有时,非说不可了,他们也仅仅用眼神表达。说来也怪,不管何时何地,他们都能读懂对方,听到对方用眼神说出来的话。

    这天,大羊看到小羊赶一群羊往后山去了,大羊顾不上吃早饭,连忙赶着羊,也去了后山。大羊在小羊身后,若即若离。

    山路上,有了两群羊,热闹多了。前面的羊叫几声,后面的羊也跟着叫几声,一唱一和。

    小羊的羊进了山洼里的一块草地。大羊的羊进了山洼里的另一块草地。两块草地,一样的肥美。这正是春天,两块草地像要流出油来。

    大羊远远地看着小羊,监视着她家的羊。

    出门时,大羊爹说,你把羊给我看好了,不能让它和羊皮家的羊合群,不然,我要挖了你的眼。小羊的爹叫杨波,大羊的爹叫他羊皮。

    大羊知道,全村就数他家的羊品种最好。村里谁家的羊要配种了,爹总是答应得很爽快。而对小羊家的羊,爹像防贼一样。有好几次,杨波“奸计”就要得逞了,却被爹逮了个正着,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大羊看见,对面两只羊咩咩地叫着,迈着兴奋的步子,走过来了。小羊跟在羊的后面,也走过来了。

    大羊拦住羊,站在小羊面前。

    大羊不说话,小羊也不说话。他们的眼光,绞在了一起。小羊眼里的意思,大羊懂,但大羊怕爹。眼看自家的羊欢叫着,迎了上来,大羊慌忙转身,死死摁住了头羊的两只角。小羊家的那两只羊,趁机和其他羊开始亲昵了。大羊丢下头羊,扑上去,把它们一一掀翻在地。大羊把羊赶向了一边,不再给两家的羊合群的机会。可是,他家的头羊像着了魔一般,一溜烟跑上前去,追上一只小黄羊,稍一停顿,然后双双跑进了小羊家的羊群。大羊正要追上去,但小羊伸开双臂,挡住了他的去路。小羊的脸红红的,是那种大羊从没看过的红。大羊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大羊无可奈何,只得由着头羊去了。

    以后放羊,一到目的地,大羊就不再管他家的羊了。

    有一天,大羊突然发现,小羊家那只小黄羊走到哪儿,他家那只头羊就跟到哪儿。有时,头羊遇上一片好草,还主动让给小黄羊。小黄羊吃饱了,睡在草上晒太阳,头羊也跟着睡在它身边,不时用嘴用角给它挠痒痒。大羊见两只羊亲热,就不知不觉地看小羊,想小羊,样子很是痴迷。

    大羊沉醉在想像里,时间一长,就不能自拔了。

    大羊终于下了决心,一个傍晚,他鼓起勇气,叫住小羊,说,小羊,我们两家的羊合在一起了,我们两只羊呢?

    小羊说,你会说话呀,我以为你是哑巴哩。不过,我们可不是羊,是人。说完,小羊还笑了笑。笑毕,小羊又说,我们还能怎么样呢?两家关系都这样了,大人肯定是不会答应的。再说,我们还小,不急的。

    大羊听出了小羊话里的弦外之音,激动地说,不管怎样,我都会像我家头羊对你家小黄羊一样对你。

    它们那样子,我也看到了。小羊低下头,轻轻说,你不许耍赖,说话要算数。

    大羊快乐地点了点头,然后挥舞着羊鞭,甩出了一串噼啪声。

    从此,大羊和小羊一起放羊,话就多了,时间也过得快了。每次回家,他们难舍难分,那只头羊和小黄羊也难舍难分。特别是头羊,脾气倔,死活要跟着小黄羊走,大羊紧紧抱住它,不让。头羊便长一声,短一声地叫,被小羊拉走的小黄羊,也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听了叫人心碎。

    头羊和小黄羊的缠绵,终于惹出了事端。

    那是一天早晨,大羊的爹起来看羊,发现头羊不见了,他急忙把一家人吼起来,一起四处寻找。屋前屋后该找的地方全找了,找不着。突然,大羊想到了小黄羊,于是悄悄跑到小羊家羊圈一看,一眼便看到了头羊,大羊正想把它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回家,却让小羊的爹当偷羊贼抓住了。

    真相大白。

    大羊被爹狠狠揍了一顿,爹也不让他再放羊了。

    爹用拇指粗的绳子套了头羊的头,拴在柱头上,不让它再和小黄羊见面。头羊不吃大羊割回来的青草,成天咩咩地叫着,努力地挣扎着,颈上挣出了一圈乌黑的血印。

    爹,放了它吧。大羊说。

    屁话,要不是你,它能被羊皮家的杂种勾引?我情愿饿死它,也不放它。

    大羊被爹恶恶的目光震住了,不再说话。

    头羊已经三天没吃过东西了。

    第四天中午,大羊听到了砰地一声大响,他沿着声音的方向寻去,发现头羊四肢抽搐,两角断在地上,鲜血汩汩而流。柱头上,一片殷红赫然入目。

    恍惚间,大羊觉得,躺在地上的头羊,就是他自己。

    大羊叫着小羊,眼泪淌了下来。

    会变化的眼睛

    王科有一幅画。

    画,是画家送的。

    送画那天,画家说,年轻人,好好干吧?王科点头。画家看了一眼办公桌上的画,语气就有些意味深长了。画家说,这画,送给你,挂在显眼的地方,别忘了,白天和晚上多看几眼!

    画家的意思,王科懂。他能有今天,当然离不开画家。画家的好处,王科全记着哩。

    王科就把画抱回家,挂上了卧室的墙壁。

    画上,只有一双又大又圆,炯炯有神的眼睛。王科觉得,那画不好看,色彩单调,夸张离谱,简直没得半点装饰意义。画家可是全省赫赫有名的大画家呀,他怎么会画出这样差的画来呢?王科想不明白,但是,天天对着画,看得久了,王科就发现,画上的眼睛会变化。有时,变得天真烂漫;有时,又变得温柔如水……画家,毕竟是画家,王科服了。

    这天,王科很晚才回家。王科像往常一样,径直进了卧室。他打开灯,站在墙壁下,仰起头,看画。看着看着,他就看出一股寒气来。画上的眼睛变了,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像一具骷髅。

    王科逃一样出了卧室。

    王科坐在沙发上,按住胸口,把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按回了原处。他怯怯地走进洗手间,洗漱了一番,又怯怯地走到卧室门边,关了灯,抱着头窜进了被窝。

    王科蒙着头,不敢看脚头的墙壁。王科睡不着,老觉那双空洞洞的眼睛,盯着他,盯得他从脚心到脊梁冰冰凉凉的。仿佛间,他像落进了那两个深不可测的眼洞。王科觉得头有些晕了,许是喝得太多,酒力开始发作了。迷迷糊糊中,王科还是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王科推了一把老婆,说,你看看吧。看什么呀?老婆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王科一只脚抵上了老婆的后背,一使力,差点把老婆蹬下了床。这次,老婆发火了,她腾地坐起来,骂他,猫尿喝多了,发神经哪你!开灯,看看那画!王科将被子撑开一条缝,朝墙上呶嘴巴。

    老婆不情愿地下了床,开了灯,瞅了眼画,说,好好的,在呀!王科露出头,眼睛睃上墙,突然惊叫一声,又迅速钻进了被子里。

    那是骷髅,快取下来。王科的声音听不真切,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

    看着被子里蜷成一团的王科,老婆疑惑地搬来凳子,取下画,放迸了客房。

    这一晚,王科没合过眼,他总觉得画取走了,但那眼睛还在墙上,还在盯着他,让他恐怖不安。

    从此,那幅画,像魔一样缠上了王科。

    王科回家,那画变成了千万幅,全挂上了所有墙壁,无数双眼睛,全一齐盯着他,让他毛骨悚然。晚上,睡在床上,四面墙壁也长满了眼睛,像天空密密麻麻的星星。每个夜晚,王科只得钻进被里,和衣而睡。说是睡觉,其实王科睡不好,天不亮就爬起来,逃出了家门。走在上班的路上,他常常回头,一脸的惊惧,他怕那些眼睛会自己跟上来。有一天,他发现,那些眼睛真的跟上他了,好大一片,像遍地滚动的骷髅。

    逃到办公室,王科已然大汗淋漓。

    王科不敢回家了,但那是家呀,一万个不敢还得回。王科上班,也变得神情恍惚起来。有时,不是字签错了地方,就是签出了问题。

    王科是一个单位的领导,主管城市建设。

    王科老失职,一纸公文,让他又变回了原来的王科。

    新领导上任那天,画家找到了王科。

    画家说,两年前,我退休时送你的画,还在吗?

    王科脸一红,低声说,还在。

    叫你白天和晚上多看几眼,你忘了吗?画家摇了摇了头。

    看过,可是,后来……王科嚅嗫着说。

    你呀,魔由心生,懂吗?这样也好,不然,你的下半生就玩完了。画家是王科的老领导,但大家不叫他领导,叫他画家。画家说完,叹息一声,接着说,回去再看看吧,好好看。画家拍了拍王科的肩,对王科慈祥地笑了笑,一步一回头,下楼去了。

    王科战战兢兢回家,奇怪的是,墙壁上啥也没有了。

    王科找出画家送给他的画,再次挂上了卧室的墙壁。王科仰着头,看画,看得很专注。画上,还是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温柔如水,极像老婆的那双眼。

    谁在你的背后

    那天晚上,李乡长散步回来,刚走到河边一片阴暗的树影下,就遇上了张老板。

    张老板是个包工头,乡里、县里都有他承包的工程。他成天开一辆小车,东跑西窜的,放眼全乡,就数他最牛。看见张老板的时候,他正抽着烟,一点火星子悠闲地一闪一闪的,像鬼的眼。

    张老板,在这儿于嘛呢?李乡长嘴里招呼着,巴掌轻拍着车窗,像拍着张老板的肩。张老板不高,长得胖胖的,平时两人见面,李乡长老爱拍他的肩。

    和你一样,散步啊。张老板嘻嘻一笑,下了车,对李乡长说,上车吧,我们再散一会步,还早。

    我哪有你这福气啊,散步还开着车。算了算了,还是甩我的火腿回家吧。李乡长转身想走。张老板一把拽住他,硬把他塞进了车里。那次散步,他们一直走进了县城,又从县城回到了乡上。乡场上一片死寂,已是深夜了。车停在新街入口,李乡长打开车门,下了车。这时,张老板也跟着下了车,把一个公文包递给他,喷着酒气说,李乡长,这包你忘了。李乡长拍了拍张老板的肩,笑着说,你醉了,我没带包,这是你的。不错,是我的,但现在是你的了。张老板不由分说,把包塞进他的怀里。李乡长愣怔了半天,等他回过神,寒意包裹的夜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李乡长住在新街桥头。那条街规划不久,房子少,还没形成街道,车子开不进去。李乡长走在漆黑、狭窄而凌乱的街面上,莫名地怕了,心也跳得快了。他频频回头,背后什么也没有,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他觉得,背后总有脚步声跟着他,总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每回一次头,他的步子就快一分,乱一分。有好几次,他还踏进了一些浅浅的水坑里,鞋子湿了,裤脚湿了,他却浑然不觉。等回到家,他的额上,已然浸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

    没过多久,张老板如愿以偿地拿到了乡农贸市场的工程承包合同。李乡长呢,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以至最终落下了一个怪毛病:不管走路、做事,总爱不断地回头,有时眼睛里还莫名地闪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惊恐。同事就觉得奇怪,就问他。如果背后有一只蚊子,他就说,嗡嗡嗡,吵死人了。说完,还煞有介事地挥几挥手,把一只蚊子赶得惊慌失措。如果背后有人,他就说,好像有人在喊我。然后,随手拉住一个走到面前的人,问,是你在喊我吗?弄得别人哭笑不得。这些小把戏,只能蒙得了一时。时间久了,大家就发现,李乡长的头有些偏了,走起路来,身子也不协调,一扭一扭的,像一只企鹅。

    这天,李乡长下村回来,走在高高的河堤上。天色已晚,家里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催命似的催他,晚饭已经摆上桌了,就等你,快点。李乡长连声答应,脚下也跟着快了起来。可他的眼睛跟着头向后偏着,看不到正前方,脚下一块石头绊了他一跤,他一个俯冲,栽下了河堤。

    李乡长被送进了县医院。

    不久,李乡长的伤全好了,但他的头却偏得更厉害了,严格说来已经是向右后方拧着了。这是李乡长第一次下床时发现的。当时,他也没在意,以为是在床上睡久了,身子麻木了,活络活络就没事了。于是,他伸了伸胳膊,做了几个下蹲,然后双后叉腰,使劲地扭着脖子,打算让脑袋归位。但脖子不听话,和他较着死劲。这样一来,他就慌了,连忙喊来了医生。专家会诊,众说纷纭,每一套方案都试了,全是徒劳。最后,一个医生双手一摊,说,我们已经尽力了,你到省城去看看吧。

    李乡长不得不出院,他侧着身子走在大街上,眼睛看着右后方,显得很别扭。妻子劝他听医生的,到省城看看。李乡长生硬地摇着头说,算了,我这病,估计去北京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李乡长是个要面子的人,回到家就不想去上班,但不去又不行。无奈之下,只得一早一黑去看看,大多时间待在家里。于是,县上来人做他的工作,让他辞了职,在家专心养病。

    李乡长有个朋友,在乡场上设了个医馆,人称王医师。有一天,王医师来看他,颇为神秘地说,你这病,我能医,你信不信?李乡长说,别吹牛了,你有几斤几两,我清楚得很。

    死马当活马医嘛,王医师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不过,有个前提,你得说真话,让我对症下药。李乡长沉吟着,无语。

    第二天,李乡长一个电话请来了王医师,把自己和张老板、李老板还有其他老板的事全说了。听完他的话,王医师意味深长地说,你这病,是心理作用造成的,谁也帮不了你,就看你自己的了。过了半晌,李乡长才说,我现在都成这样了,还有什么怕的呢?只要能治好病,我豁出去了。可是——这话里的意思,王医师懂。王医师说,放心吧,我看多半行!再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迟早会穿的,到那时就晚了。

    五天后,消瘦了许多的李乡长在妻子的陪同下,进了县城。

    走出县纪委那天,李乡长再也没有往后看的欲望了。他的脖子和脑袋,竟然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不治而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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