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阳光的女孩-让我背你过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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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下的白鸽

    夜,静静的。

    天边,一把瘦瘦的镰刀慢慢游动着,淡淡的,生锈一样。

    天上,也有麦田吗?是谁拿把镰刀在割麦呢?晓晓又像往常一样,望着天空,痴痴地想。

    晓晓坐在轮椅上,手里攥着一张纸条。不远处,一只白鸽扇动着翅膀,扑进了她的怀里。晓晓轻轻梳理着白鸽的羽毛,她的目光,被天上的麦梗缠绕着,怎么也收不回来。

    不知怎的,一般若有若无的麦香,向晓晓袭来。

    去年麦收时节,等晓晓匆匆从部队赶回家,地里的麦子早熟透了。于是,她顾不上歇口气,找出一把生锈的镰刀,没日没夜地收割。那天,晓晓记得很清楚,是个太阳天。她正淹没在腻黄的麦穗里,突然觉得大腿一阵钻心的痛,痛得她直冒冷汗。冷汗和先前的热汗一起交织,仿佛间,她像掉进了冰窖。她不得不住进了医院,直医得家徒四壁,却没一点好转。这期间,丈夫回来看过她一次。三天后,他就火烧眉毛一样走了,走的时候,还流了泪。丈夫是军人,军人是不流泪的,何况又是一连之长?但丈夫却流了。晓晓很难过,看着丈夫的背影,她也哭。后来,截肢的时候,丈夫在执行任务,没回来,晓晓不怪他,只怪自己命苦,拖累了丈夫,让他一心挂两肠。

    天上的镰刀,挂在树梢了,割得树枝扑哧哧地响,起风了。

    晓晓慢慢地,温柔地把手里的纸条卷成管形,塞进了一根小竹管。小竹管系在白鸽纤细的腿上。然后,白鸽用嘴啄了啄晓晓的脸,像是在亲她,又像是在告诉她,让她放心。晓晓捉住白鸽,像母亲一样,亲昵地拍了拍白鸽的脊背,说,去吧,叫她好放心!白鸽低叫一声,接着融入了苍穹。它的影子,模糊成了一点,最终完全消失了。

    晓晓紧了紧衣服,天晚了,有些凉了。她没进屋,她在等,等白鸽回来,等丈夫的回音。她知道,一定会等到的。丈夫白天不空,晚上歇下来,一定会像她一样想自己。晓晓想着想着,自个儿就笑,一脸的羞涩。她的笑,在这月色清淡的晚上,很美丽。

    从医院回来后,没腿了,丈夫又见不上,晓晓很孤寂,爱无端地发脾气。照顾她的妈妈劝了她一次又一次,没一点效果。一天,晓晓丈夫连上一个刚转业叫萧山的班长给她送来一只鸽子,说和她作个伴。萧山还说,白鸽是信使,说不定还能当你和连长的邮差呢!这话,晓晓没放在心上。每天,晓晓抱着白鸽,想近在咫尺,但又像是远在天涯的丈夫。突然,晓晓想起小时看的电影,想起萧山的话,就写了张纸条,找来竹管装着,系在了白鸽的腿上。她俯下身子,轻轻说,去吧,给他送去!本来,晓晓也是弄来玩的,没希望白鸽真能送去。哪知,一顿饭功夫,白鸽飞回来了。晓晓漫不经心地取出纸条,再漫不经心地打开,她惊呆了,这不是丈夫的信吗?她激动得差得昏了过去。她抱着白鸽,边看边抽泣,哭了个一塌糊涂。从此,晓晓每天晚上一封信,然后再等丈夫的回信,他们就这样以书信交流,倾诉相思之苦。如果没有白鸽,晓晓怕早就倒下了。

    果然,没用多久,白鸽像一条白线,从月影中掉进了晓晓怀里。晓晓取出纸条,没急于打开,她极轻柔地贴在胸口,感受着丈夫的体温,丈夫的爱抚。她的脸上,始终浮着浅浅的微笑。

    夜风,沙沙地吹。天空的镰刀,跳上了树梢。

    晓晓攥着纸条,推着轮椅进了屋。屋里,灯光倏地亮起来。

    门外,那片树林里,一个人静静站着。是个男人,男人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他不是别人,是住在晓晓家不远处的萧山。

    晓晓哪里知道,白鸽是萧山家养的,连长的信也是他写的。

    连长早在晓晓出院前就牺牲了。萧山和部队领导不忍心给晓晓伤口再撒盐,只好暂时将她瞒了。

    晓晓的丈夫叫海子,是一名海军。

    风铃丁当

    那天,玲走在大街上,哼着歌。手里,提一个风铃。她走一步,风铃就丁丁当当地响,很悠远,很清脆。

    城市的阳光,在高楼大厦之间躲躲闪闪。玲就追,追上了,走一段,阳光不见了,她又追……就这样,玲和阳光嬉戏着。

    突然,玲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这是个男人。男人手里也提一个风铃,他们撞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手里的风铃就丁丁当当,丁丁当当地响成一片。玲觉得好有趣,就站在男人面前,歪着头,看一眼男人手里的风铃,再看一眼自己的风铃。两只风铃竟一模一样。

    一个大男人也喜欢风铃?玲说,她还是歪着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样子甚是滑稽。

    难道喜欢风铃是你们小女子的专利吗?男人学着玲的样子,说,喜欢?那好,送你吧!男人说着把手里的风铃递到玲面前。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浅浅的笑。

    真的?玲哧哧一笑,伸出了手。她的手触到风铃,却停了,说,算了吧,考验你的,看你舍不舍得!

    不要?那好,我们交换吧,今天遇到你,很开心!男人说。

    玲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

    玲回家,把男人的风铃挂在窗口。每看到风铃,玲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风铃,它还在吗?它也挂在窗口吗?想着想着,玲突然觉得风铃的声音好像变了,变得和男人的说话声一个样儿。

    后来,玲的朋友姗过生日,她在这个聚会上,意外地遇上那个男人。

    玲知道了男人的名字,他叫风。

    我的风铃在吗?玲挤到风身边,坐下去,歪着头,问。

    你说呢?风微笑着反问玲。我有留着的必要吗?风铃,街上多哩!

    你丢了?玲的心竟失落起来。

    逗你玩的,在呀,挂在窗口!风说。他的语气风一样急。风支起身子,埋在玲的耳边,低声说,一听到丁当声,就想起你!

    风的声音像三月的风,拂得玲心里那串风铃丁丁当当地响。

    骗我?鬼才相信!玲故意一撅嘴,剜了风一眼。

    风急了,呼地站起来,说,不信?我们马上去看!

    去就去!玲也站起来,拉了风,就朝门外走。

    玲疯了!第一次见面就这样!姗说。

    玲的风铃真的挂在风的窗口。

    玲还没进门,就听到风铃丁丁当当地摇曳起来。声音很密集,像是主人来了,很激动的样子。

    在风铃的丁当声中,风说,你好像这个紫色风铃,让我为你的生命拂一片美丽的声音,好么?

    玲点点头,闭了眼,任风抱住了自己。

    丁丁当当,丁丁当当,窗口的风铃叫得很欢。

    这一晚,风和玲坐在窗边,说着悄悄话,直到天亮。

    风是一个地质队员,一年四季差不多全在野外作业。今天,是他两个月长假的最后一天,一大早,风在收拾东西。玲,回家了。

    玲来的时候,手里,提着风铃。走吧,我送你!玲说。风取下风铃,提在手里,背上东西,和玲一起出了门。

    街上,丁丁当当的风铃声就响了起来。

    玲就在这些美妙的丁当声中把风送走了。回家,玲把风铃又挂上了窗口。只要风铃的丁当声响起来,玲就仰起头听,很幸福的样子。我走了,你以后听到风铃响,我就在你身边了。风说。风的话,玲记在心里。

    风一走就是一年。

    一天,玲遇到姗。姗说,玲,风出事了,你知道吗?

    玲的心从半空跌下来,摔得支离破碎。他怎么了?你说呀!玲摇着姗的胳膊,催促说。

    听说手被机器绞了,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玲没听完,就跑回了家。回家的玲提了风铃,出了门。玲要去看风。虽然玲不知道风的确切地址,但风给她说过,玲相信自己能找到的。

    风的右手空空的。风坐在铁盒子一样的房门前,他的双眼看着出山的小路,一脸的迷茫。他左手里的风铃,被山风拂得丁丁当当地响。

    想她,就回去呀!一个工友说,领导不是送你回去吗?你怎么就这么傻,不回去呢?

    风不说话,眼里噙着泪花。

    风每天就这样和风铃一起,从早晨坐到黄昏。

    玲见到风的时候,已是暮霭沉沉。工地上,机器的轰鸣,震得地皮瑟瑟发抖。

    风不理玲,像陌生人一样。

    玲蹲下身子,想摸摸风的脸,被风粗暴地推开了。玲的心像被蜂蜇了一下,她手里的风铃跟着响得更急了。

    你怎么了?风!玲哭着说。

    风把脸转向一边,还是不理玲。

    问得多了,风就说,你回去吧!风反复就这么一句话。

    这一晚,两只风铃挂在了风的门口,丁丁当当,叫了个通天亮。同室的工友和别人搭铺去了,把空间全留给了玲和风,但风把玲关在屋里,一个人在门口坐了一晚。第二天,工友们说,那风铃声,好美!

    回去吧!风说。玲不依。

    风又这样说。玲是还不依。

    玲沉思了好久,才说,我知道你心里苦,我在这儿,你心里更不好受。我回吧,我等你,早些回来!玲从门上取下风铃,一步一回头,消失在了小路深处。风看着她的背影,晃了两晃。泪,一涌而出。

    一个月后的一天,玲提着风铃,听着丁当的风铃声,又一次仰起头,向风的窗口看。窗口,挂着风铃,一个紫色风铃。风回来了,玲的心和风铃一样,激动起来。突然,玲看见了一个干瘪的女人。女人站在窗口,摆弄着风铃,风铃就随她手指的节奏丁丁当当响起来。

    玲失魂落魄,一站就是一天。手里的风铃,一响也是一天。

    风,还有那个女人,站在玲的面前。手里的风铃丁丁当当地响。

    玲不知道风是什么时候来的。

    玲!风轻轻地叫。

    玲仰起脸,看了一眼风身边的女人,说,你把风铃还给我吧!

    风手里的风铃递了过来,但玲慢了一步,被那个女人抢走了。玲的风铃在她手里,三下五除二,肢解了。

    玲只是看。她的泪,叭嗒叭嗒,掉在手上,开出一朵一朵的水花。

    玲,走了。渐行渐远,没有回头。

    风转过脸,抹了把泪,对女人说,姐,你回吧!

    风回家,抚摸着一个紫色风铃。

    风的心,像针刺一样痛。

    梨花似雪

    杏儿站在屋门前,她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目光,在眼前那一片梨花上跳跃。

    这是一个早晨,山里的薄雾,携着炊烟的味道,一笼一笼铺在地上。梨花,就像开放在仙宫里的云朵。

    杏儿轻轻地走进梨树林。歇在梨花上的溜圆、晶亮的露珠,不断被她轻微的脚步惊醒,滴滴答答掉到地上,打个滚,就不见了。

    杏儿,这么早啊!筝从一棵梨树后闪出来。他挠着后脑勺,露出不好意思的笑。你更早啊!杏儿说。杏儿说话的时候,还了筝一个笑。杏儿,别等他了,他不会回来的!杏儿走在前面,筝跟在后面,说。杏儿不应,还是走。他们都不说话,脚步声淹没在露珠的滴答声里。杏儿,你生下孩子,我会和自己的一样养,真的!筝又说。杏儿还是不应。让我和你一起等他,好吗?杏儿!筝狠狠地跨了个大步,和杏儿走了个并肩儿,他侧了脸,瞅着杏儿,等杏儿回答。突然,杏儿一个趔趄,筝连忙扶住她。说,早上冷,不要走了,回去吧!杏儿停下脚步,定定地看了筝好一会儿。杏儿转过身,任筝扶着,向来路走去。

    出了林子,杏儿和筝站在屋门口。眼前,依然是那一片梨花。

    好大一片梨花呀!筝感叹说。

    不,你错了,是雪花!杏儿终于说话了。这时,杏儿的幸福从心里洋溢到了脸上。

    雪花?筝又看。

    是的,是雪花啊!杏儿的语气温柔如水。

    去年冬天,那场雪好大!杏儿十多年没看见过雪了。杏儿兴奋得像个小姑娘,她走在雪地里,踩得雪吱吱地欢快地呻吟。不知不觉,杏儿就走到了现在她身后的屋门前。

    影正在堆雪人,没发现杏儿。杏儿也不打扰他,只在旁边看。

    影是湖南人,说普通话。影是和三个老头一起来的,他们每天扛一些三角架之类的东西满山跑,说是搞什么地质测量。他们住的时间长,不好麻烦乡亲,只好暂时住进了这间房。杏儿爸是村长,她家承包了这片梨树林,房子是用来守梨的,冬采空着,正好派上了用场。是怎么喜欢上影的?杏儿自己都说不清。影的眼睛很深邃,到底装的什么内容,杏儿说不出来,好像什么都有,仿佛之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影的额上、脸上布满了细细的伤痕,杏儿说那不是丑,是一种阅历和魅力。看第一眼,杏儿不可思议地被迷住了。

    影的雪人堆到膝盖了。杏儿再也不想当看客,她的手痒痒的。杏儿就蹲下去,撮起一捧雪。影对她笑了笑,拦住她,说,冷,还是看吧,看我的杰作!原来你早发现我了,为什么不给我说话?说!杏儿腾地站起来,将手里的雪当头罩下。随后,拍着手,咯咯咯地脆笑起来。影没动,只是扭几扭脖子,把雪扭化了,附和着笑。杏儿走到他身后,心疼地给他拍打着身上的雪花。

    一个活脱脱的杏儿,在影的手中诞生了。

    好了,像你吗?影抱着杏儿的肩,说。

    杏儿轻咬双唇,点了点头。

    你和她,都在我心里。知道吗?影哈着杏儿的手,说,你看,一双手像冰棍,来,我给你暖暖!说完,杏儿的双手被影拉进了衣领里。贴着影的肌肤,杏儿觉得像烤着一盆火。

    杏儿,我们要走了,我会来接你的!影看着杏儿的眼睛,轻轻说,等我!

    我和孩子,等你,你一定要回来!杏儿说。

    杏儿的泪夺眶而出,落在地上,和雪融人了一体。

    他会回来的!杏儿面对眼前三月的“雪花”,轻轻地说,像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筝听。

    你太固执了,你爸把你撵到这里住,村里的人对你这样了,你还要生下孩子,一个人过吗?筝立在杏儿面前,晃着她的双肩,说。

    不,还有孩子,我们一起等吧!杏儿的泪被晃得一串串四下里飞。

    杏儿,让我和你一起等,行吗?筝几乎是哀求。

    他会回来的!杏儿说,你知道吗?有一回,他们到一个大山里作业,比我们这儿不知高多少倍哩。他从山崖上失足掉了下去,他的脸就是那时候弄的。本来,他可以不再干这行了,领导也给他在大城市里安排了更好的工作,但他拒绝了,一直坚持到了现在。你说,这样的男人,会不回来么?

    筝,我知道你爱我,关心我,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好吗?杏儿幽幽地说。

    不,我还来,直到你答应!筝回答。他的话,让杏儿的心尖直颤。

    一晃,杏儿眼前的那片“雪花”全凋谢了。再一晃,杏儿的儿子两岁了。

    每一个春天,筝都会陪杏儿,陪杏儿看梨花,看开放在门前的那一片“雪花”。雪花慢慢融化,仿佛间,杏儿听见了如帘的雪水,滴答如雨。

    可是,影还没回来。

    又一个三月天,筝在门前逗杏儿的儿子玩儿。

    看,梨花漂亮吗?筝指着那一片梨花,说。

    梨花?在哪?小家伙好奇地问。

    那不是吗?白色的!

    当然不是,妈妈说,那是雪花!顿了顿,小家伙仰起小脸,又说——

    是雪花!记住了吗?叔叔!

    秋蝶

    桠村的秋天,有很多蝶,很多秋蝶。红的、黄的、紫的,满村子飞,飞得五彩缤纷。

    桠村人最盼望的季节,就是秋天了。只要一入秋,人们就莫名地兴奋起来。不管多忙,他们每天总要抽点时间,和家里人一起,满村子转悠,哪儿蝶多,就在哪儿停下来,看蝶儿,说蝶儿,说着说着,一天的疲劳就不见了,心情就好了。有调皮的小孩,不知从哪儿摘一朵花,蹑手蹑脚走到蝶儿集中的地方,把花顶在头上,一动不动,站得久了,几只蝶就歇在了花上。花上的蝶儿,睁一双疑惑的眼睛,想,这花,怎么开这儿来了呢?也许是想得入了神,还没发现小孩已经慢慢将花从头上移了下来,等一只蝶被小孩关在了手心,别的蝶才明白过来,扑扑翅膀,飞了。小孩不会杀蝶,小孩把玩一阵,往空中一送,放了。

    秋蝶,活不过冬天,要疼惜它们。这些话,小孩们都记得。

    这个秋天,发现第一只蝶的,是奎叔。

    那天,奎叔起了个大早,一开门,就愣住了。奎叔看见,他家门外飞着一只蝶。蝶飞累了,歇在了门框上,奎叔骂着粗话,张开蒲扇一样的大手,一巴掌拍了上去。

    奎叔杀死了一只蝶。

    奎叔又想起了一个叫秋蝶的女孩。

    秋蝶十九岁。秋蝶患了癌症,治了半年,弄得家徒四壁。在奎叔的游说下,村里人捐了三万多块,也用完了。医生说,别再花钱了,她活不过冬天了。秋蝶父亲含着泪,把秋蝶带回了家。

    秋蝶回家的时候,还是春天,一晃,秋天说来就来了。秋天一来,冬天就会赶趟似的,跟着来。奎叔叹了口气,整个人突地成了霜打的茄子,没了精神。

    奎叔坐在门槛上,眼皮一跳,他又看见了一只蝶。

    奎叔提脚向秋蝶家去了。

    秋蝶坐在院落里,也在看蝶。院落里,蝶儿很多,红的、黄的、紫的,飞得轻盈而忧伤。

    秋蝶。奎叔叫了一声。

    秋蝶回过神,叫了一声奎叔。秋蝶挪了挪,给奎叔腾出了半条凳子。奎叔坐上去,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秋蝶,说,你爸呢?

    下地去了。秋蝶说。

    秋蝶理了理长长的秀发,勉强笑了笑,说,奎叔,你看我,还漂亮吗?

    漂亮啊,谁不知道秋蝶是全村最漂亮的。奎叔这话,不是安慰,也不是夸张,秋蝶的漂亮,远近闻名。

    那,你说,我能嫁给他吗?秋蝶的脸上,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当然能啊。奎叔说完,紧跟着问,你说的他,是哪个?

    秋蝶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是李正才。

    李正才?奎叔挠着后脑勺,还是不知道李正才是谁。

    就是李跛子。秋蝶说,为了给我治病,他捐了三千,他心里有我。再说,我都这样了,其他人不会娶我的。

    你疯了呀,他都近三十岁的人了。奎叔摇着头说,你爸,也不会答应的。

    是的,我爸不答应,所以才想请你帮忙。奎叔,大家都说,结了婚,有男人疼,是最幸福的事,我是快死的人了,如果这个心愿实现不了,我不甘心啊。秋蝶抽泣起来。

    唉。奎叔又叹了一口气,说,好吧,奎叔帮你。

    奎叔在村里很有威信,他说的话,大都会听。秋蝶的爸,当然也会听。李跛子更是求之不得了。一个近三十的人,还有什么挑剔的呢?况且,秋蝶,他喜欢,从骨子里喜欢。虽然秋蝶有病,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但能娶到她,也是他李跛子的福气哩。

    三天后,在奎叔的操持下,秋蝶嫁进了李家。

    李跛子把秋蝶当成了宝。原来,他还做些农活,现在有了秋蝶,啥也不做了,全扔给了他父母。李跛子天天做的事,就是扶着秋蝶,在村里看蝶儿。村里的蝶儿,比哪年都多,树上、花上、草丛里,一团一团的,簇拥着。那些够得着的地方,只要用手轻轻一碰,就四下里飞散了。走累了,看累了,他们就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每到这个时候,李跛子就捉一只蝶,放进秋蝶的手心,秋蝶就轻轻地一遍一遍抚摸着蝶,轻轻地说话,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然后,秋蝶手一扬,蝶就飞了。没了蝶,李跛子又去捉,又放进秋蝶的手心,秋蝶又开始说话,说一阵,又放。秋蝶乐此不疲,李跛子乐此不疲。

    不知不觉,到了秋末。

    这天,李跛子和秋蝶在村后的山坡上看蝶。山坡上花多,蝶多。本来,秋蝶是不想去的,说身体不舒服,但禁不住李跛子的再三哄劝,就去了。走到半路,秋蝶没力气再走了,李跛子就把她背了上去。两人正看得兴起,父亲喊李跛子的声音就传了上来。

    等我,一会儿就来。李跛子临走时说。

    可是,李跛子回来,却没再看到秋蝶。

    李跛子看到的,只是一堆厚厚的如山的蝶。秋蝶的身子,密密实实被蝶山覆盖了。近处,远处的蝶,不停地飞来,前仆后继地扑在蝶山上。

    李跛子疯了一样,扑在秋蝶身上。李跛子被闻讯赶来的村里人拉开了。

    秋蝶,是我们村里的蝶仙哩。有人说。

    冬天来了,那些蝶,全死了,变成了一堆泥。旁边,李跛子搭了一间草屋,守着那堆泥和泥里的秋蝶。

    以后,每到秋天,人们看着村里的蝶儿,就会说,你看,秋蝶回来了,看我们来了。说这话的时候,大家眼里的忧伤,就会跟着那些蝶一起飞翔。

    让我背你过河

    秋天的脚步响得正铿锵的时候,冬风就大张旗鼓地来了,放肆地在村子上空打着旋儿。

    山爷是昨天下午回来的。山爷的头发秋霜一样白。山爷的额上,密布一层细细的汗珠。

    村长是在村口迎上山爷的。村长是山爷的远房侄子,村长看起来很焦急。他看到山爷,老远就跑前去,扶住山爷颤巍巍的身子,说,山爷,婶子快不行了!

    山爷的身子战栗得更厉害了,像风中一棵苍白的老树。

    婶子住在村东的小树林里,记忆中的木板房不见了,眼前是两间土屋,墙面挂着一些蛛网,一层一层像网着一颗心。山爷被扶进小树林时,就像感受到了儿时熟悉的气息。他抬头望了望被遮挡的天空,长吁了一口气。

    吱呀一声,木门应声而开。

    山爷挣脱村长的搀扶,奔向幽暗的里屋,步履踉跄。

    婶子躺在床上,盖着沉沉的棉被,几丝干枯的头发,胡乱地散在脸上。山爷坐在床沿,握了握婶子露在被子外的右手,然后,轻轻地塞进了被窝。山爷理了理婶子散乱的头发,婶子的脸就突现在了山爷面前。那脸瘦成了一张纸,空洞的眼睛深深地陷进了骨头里。可是,山爷的脸出现了,这双眼睛倏地闪出亮光来。婶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只哈出了几丝微弱的呼吸,婶子已经失声了。

    小篮子,你怎么成这样了啊!山爷老泪纵横。山爷回头,恨恨地瞪了一眼村长。村长说,开初,婶子不让打电话,我是看她实在病得狠了,才悄悄打的。

    听到山爷叫她小篮子,婶子眼里的光,闪得更热烈了。

    小时候,婶子成天挎一个竹篮,到野外采野菜。山爷大婶子五岁,比她高出大半截,在她面前像个小大人似的。有一次,山爷心血来潮,戏称婶子叫小篮子。婶子不生气,歪头看了山爷半天,才说,你当土匪去吧,那样我们也不会挨饿了。土匪都叫什么爷,我就叫你山爷吧!婶子说话时,脸上荡漾着一种天真的向往。从此,小篮子和山爷这名就在村里叫开了。现在,村里一辈传一辈,还改不了口。

    一晃,婶子18岁了。那年秋,婶子就将嫁给山爷了。当时,村里有个风俗,出嫁那天如果路上遇上小河,新郎得背着新娘过去。村里老一辈说这样可以洗去男人身上的晦气,给女人带来幸福。至于女人嘛,天生就是依靠男人的,就是圣洁的,自己过河,就会冲去这分圣洁了。如果没有小河之类的,也要在新娘门前画出一段距离,以此为河,背着走一遭。也许,对现在的人说来有些荒唐,但在那荒唐的岁月里也就不足为怪了。婶子和山爷住一个村,当然没有小河,为了出嫁那天做得逼真,婶子约出山爷,用树枝呼啦啦画出一条长长的泥线,说,这是村东的碾子河,你背着我试试。说完,不管山爷答不答应,爬上他的脊背,搂住了他的脖子。山爷咧嘴一笑,双手从背后托了婶子身子,挪动了脚步。山爷好像走在河里,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行。这正是傍晚上灯时分,小树林里黑糊糊的,婶子哧哧的笑,把夜幕撕扯得一惊一乍。

    可是,山爷终没娶成婶子,也没能当上土匪。有天晚上,山里的土匪到村里抢劫,山爷为了护住一床结婚用的被子,硬是从土匪包围中跑出来,跑进了山里。等她停下脚步,已不知身在何处了。后来,山爷参加了游击队。又当了队长,再编进正规军,一路南征北战,枪林弹雨走下来,解放时已经是一个团长了。转业后,山爷带着一家三日住进了省城。当初,山爷派人找过几次婶子,没找着,就只能挂在心里了。再后来,山爷想婶子可能成家了,也就没敢再打扰她。婶子确已成家,但半年不到,男人却给土匪杀了。于是,婶子没再嫁。三十年前,山爷听到婶子的消息后,回来过一次。那天,山爷疯了一样,发誓说不再回去,要和婶子住在一起,照顾婶子。婶子不依,推山爷,还骂,生生把三爷骂回了家。

    前天,山爷接到了村长的电话。山爷退休了,不久前老伴也去世了。本来,山爷料理完老伴丧事,就想回来,但儿子不让,还说山爷太不像话。山爷只好住进了儿子家。这次山爷走,儿子也不让,可山爷留下一封长信,偷偷回来了。

    山爷不停地叫着小篮子。山爷看见了婶子眼里闪烁的光。

    婶子使劲往上挣,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她想坐起来,想给山爷说什么。

    小篮子,不要说了,我明白,我明白你的意思。山爷抚着婶子的额头说。

    村长在后面扶了婶子的背,山爷把婶子背到了门前的小树林里。

    找根树枝,画一条线出来。山爷对村长说。

    哧哧哧——村长就画了条泥线。村长很用力,画出的泥线很深。

    短了,再画,画碾子河那么宽!山爷又说。

    村长接了线头,哧哧哧——拖一条长线滑向远处。

    山爷背了婶子,走得很慢,像走在一条小河里。婶子伏在山爷背上,像回到了18岁那年。婶子的脸有些红润了,她伸出了手,她想搂住山爷的脖子。可是,婶子的手伸到山爷的耳际,却无力地垂在了山爷肩上。

    山爷走得更慢了。

    山爷的脸上,满是泪。

    吃雪

    这天,大雪,很冷。

    杜太太站在雪地上,始终微笑着。纷纷扬扬的雪花白了她的头发,白她的衣服。慢慢地,杜太太蹲下去,伸出青筋突出的右手,五根手指深深插进雪里,抓起一把雪,对面前的男人说,你,吃雪吗?

    男人摇头,男人说,不吃。

    我吃。杜太太说完,一把雪就揉进了嘴里。杜太太的牙掉得差不多了,幸好,雪不用牙咬,自个儿慢慢化了,成了水。吃完一把雪,杜太太又抓了一把。吃完三把雪,杜太太就被雪水滋润得鲜活起来了。她的微笑,水灵灵的,像一碰就会涌出水来。

    男人看得目瞪口呆。

    杜太太站起身,拍了拍双手,对男人说,你走吧。男人就蹒跚着走了。男人一步一回头,对杜太太说,你再考虑考虑吧,我是真心的。杜太太没说话,只是使劲地挥手,很坚决的样子。

    杜太太的丈夫已经死了十多年,很多好心人看她无儿无女,一个人生活得有些孤独,就张罗着给她找老伴。杜太太开初一概回绝了,后来实在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就半推半就有条件地答应了。她的条件是,见面可以,必须是冬天下雪的时候。每年下雪天,杜太太都会见上几个男人,但没一个男人愿意像她一样吃雪。不吃雪,其他的事儿就自然免谈了。

    人们不理解,都说,杜太太这人,怪!

    是啊,杜太太这人确实怪。就拿“杜太太”这个称呼来说吧。村里人从没有谁把一个女人叫做某太太的,而杜太太偏偏让人们这样叫她。谁要是不这样叫,她心情高兴,就看你一眼,说,叫我杜太太;如果心情不好,她就不说话,只用眼睛的余光剜你,像仇人一样,让你下不了台。久而久之,人们都习惯了,都叫她杜太太了。

    杜太太的丈夫姓杜,叫杜一虎。活着的时候住在村东。村东有一条河,叫巴河。河上,有一座古老的石拱桥。再往东,就是一条通往县城的公路。据说,杜太太就是从县城里来的,当然,这也只是据说,谁也不知道她是哪儿的人,是怎么到村里来的。很多人问过,问杜太太,不说;问杜一虎,也不说。

    那年,天降大雪。

    那年,饥饿像一条蛇,冰冷地缠住了村里的每一个人。父母都饿死了,杜一虎也挣扎在死亡的边缘。一天早晨,杜一虎坐在雪地上,大把大把地吃着雪。远远地,杜一虎看见,一个人影趔趄着步子,向自己走来了。杜一虎摇摇晃晃站起来,也趔趄着步子,迎了上去。

    走着走着,两个人好像都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屁股坐了下去。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步之遥。

    杜一虎努力地睁开眼睛,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是一个瘦得不成人形的大姑娘。她,就是现在的杜太太。

    杜太太说,大哥,给点吃的吧。

    杜一虎听到这话,竟然笑了笑,说,好啊,其他的没有,我请你吃雪。

    杜太太怔了怔,说,那,我们吃雪。

    杜一虎说,好,我们吃雪。

    杜太太抓了一把雪,揉进了嘴里。杜一虎跟着抓了一把雪,也揉进了嘴里。

    吃完一把雪,杜太太说,我们,要活下去。

    杜一虎刚才吃过雪,吃得不少,听了杜太太的话,使劲地咽下一口雪,也说,我们,一定要活下去。

    两个人吃了雪,哆嗦着,搀扶着,慢慢走向了杜一虎家的土坯房。

    从此,杜太太就在村里住下来了。

    后来,生活渐渐好了,有吃的了。杜太太还是盼望下雪。下雪的日子,她就和杜一虎一起出门,选一块雪地,像小孩一样疯玩。玩够了,就面对面坐下去,一边说话,一边吃雪,你一把,我一把,吃得贼欢。杜一虎死后,杜太太就一个人吃,每年都吃,一边吃,一边叫着杜一虎的名字。叫着叫着,就流下泪来,雪水和泪水,全让她吞进肚里去了。

    这些,村里人都知道。但大家不明白的是,杜太太怎么就那样怪,怎么偏偏喜欢吃雪的男人呢?

    现在,又一个男人走了。杜太太也不知道,她到底见过多少个男人了。男人的背影在雪光的映照下,把杜太太的眼睛晃得生疼。渐渐地,杜太太的眼睛模糊了。

    不知不觉,一个冬天就这样完了。冬天完了,就是春天、夏天、秋天……季节不断更替,可杜太太还是老样子,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着。

    一天傍晚,又有人走进了杜太太的土坯房。

    杜太太好像苍老了许多,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拄上拐棍了。来人看着日渐苍老的杜太太,说,一个人住在这房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杜太太你这日子苦哇。

    习惯了。杜太太说。

    我又给你找了一个,眼看又要入冬了,你再试试吧。你放心,我替你问过了,这个人说他也会吃雪。来人敞开嗓门,声音很高,生怕杜太太听不到。

    真的吗?杜太太的眼睛亮了一下。

    当然是真的,我怎么会骗你。来人说。

    好吧。杜太太满心地答应了。

    可是,杜太太等了一个冬天,没有下雪。杜太太一生中,也第一次没有吃到雪。

    杜太太像丢了魂似的,喃喃地说,今年,怎么不下雪呢?

    补鞋匠的爱情

    补鞋匠姓萧,桠村人都叫他萧师傅。

    萧师傅只有27岁,人们叫他萧师傅的时候,他就不好意思地笑,露出腼腆的神情,像个大姑娘一样。

    萧师傅家里穷。这些年,桠村人变着花样大把大把弄钱,家家户户修起了漂亮的小楼房。而萧师傅不为所动,还和年老的父母守着那两间破烂不堪的土墙房。老大不小的了,连个女人也讨不上。父母急,萧师傅却不急。每到赶场天,他就挑着补鞋的家什,到集市上的繁华地段寻一空隙,摆上家伙,一天到黑忙出头也能挣个三四十块。平时,他就把摊子摆到桂香家的屋檐下。那儿当路口,来来往往的人多,还可以听到桂香走路的声音。桂香的皮鞋钉了掌,这当然是萧师傅钉的。萧师傅给桂香钉掌没收过一次钱。桂香要给,萧师傅就说,你只要经常穿它,就当给钱了。桂香不懂。萧师傅又说,你走路的声音好听哩,像鞋子在唱歌。我是免费听歌,当然为你免费服务啊。桂香真个就老穿着它,走在她家水泥地板上,吱吱吱地响。萧师傅边听,边抿着嘴笑,作一副陶醉状。

    萧师傅,你怎么不去打工啊,比干这个强多了。有一次,桂香说。

    萧师傅眯起眼睛悄悄看了看桂香,摇摇头,回答,远走不如近爬,我现在每个月的收入也不错了呀。说完,又看桂香,眼睛里就多了些东西。可是,桂香却敲着地板,吱吱吱地进屋去了。

    一天午饭后,桂香估摸着时间坐在了萧师傅的木凳上。她的鞋掌磨得差不多了,要重新换。往回,萧师傅回家吃顿饭回来,板凳还没冷。可是这会呢,桂香等到两点多还不见他的人影儿。桂香一会站起来,朝路上远远地眺望;一会坐下来,盯着面前的胶呀、铁钉呀什么的发愣。直到三点,桂香才看见萧师傅的影子。那影子和往常不同的是,微微有些发飘。

    这么晚才来,是相亲去了?萧师傅刚坐上凳子,桂香笑嘻嘻地逗他。

    萧师傅不理,白了桂香一眼。他的脸有些发青,嘴里喷着酒气。

    桂香把鞋子递过去,萧师傅接在手里,开始忙活起来。

    后天,你出嫁了?萧师傅埋着头做事,这话好像是对鞋子说的。

    是啊,听说了?桂香一脸的幸福。

    萧师傅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专心做自己的事。这一次,他做得极慢。铁掌选了又选,好像没一个如意。最后选定了,一颗钉子又要钉上老半天。一双鞋四个铁掌钉完,差不多用了近一个小时。钉好掌,萧师傅又拿出鞋油和一块毛茸茸的绸缎,仔细地把一双鞋擦了个透身亮。

    试试吧!萧师傅长吁了一口气,把鞋递到了桂香眼前。

    桂香默默地穿上鞋,走了一丈来远,又折了回来。吱吱吱的声音比以前更响亮,更悦耳。萧师傅静静地听着,显得心事重重。

    感觉这次高了些,是不是鞋掌厚了?桂香说。

    萧师傅点点头,说,我看了天气预报,后天有雨,路滑,钉厚些抓得住泥巴,不摔跤。桂香愣了愣,继而,眼睛里蓄满了感动。

    桂香出嫁那天,萧师傅破天荒歇了业。他窝在家里,睡了一整天。

    以后,萧师傅补鞋,又义务当起了擦鞋匠。这样一来,他的生意更好了。

    桂香家有父母,她十天半月的就回来一次,一双鞋也就覆满了泥土。在屋檐下,萧师傅就让桂香脱了鞋,非得给她擦一遍不可。然后,他就听着那魂牵梦绕的吱吱声,目送着桂香进屋。桂香走时,他又要重新做一次。即使不脏,萧师傅也要做,而且是慢慢地做,有时让桂香等得不耐烦了,他照样慢条斯理。

    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消地流淌着。一晃,萧师傅上30岁了。

    这天,桂香又回来了。回来的桂香瘦了,眼睛红肿着。萧师傅给她换掌、擦鞋的时候,就问,怎么了?一连问了好多次,桂香不回答,只是摇头、叹气。

    回来的桂香,再也没走了。天天能听到桂香脚底那种令人陶醉的吱吱声了,萧师傅又开心又纳闷:她怎么不回家呢?几天后,他终于明白,原来桂香离婚了。桂香男人,像一些有钱男人一样,在外面养了二老婆。于是,桂香就啥也没要,离了。桠村人都说桂香傻。

    我傻吗?有一次,桂香问。

    不,一点也不!萧师傅肯定地回答。

    过了许久,萧师傅又说,其实,我也傻!桂香不明白那话里的意思,只是盯着他看。顿了顿,萧师傅才说,我怎么就想听你走路的声音呢?

    你是爱我的脚和脚上的鞋吧?桂香说这话时,脸突地红了。

    是吗?萧师傅的头摇成了拨浪鼓。

    一个月后,桠村人发现,萧师傅住进桂香家去了。

    你娃终于有爱情了,有福气嘛!桂香不在时,就有人逗萧师傅。那语气,一半是戏谑。

    萧师傅不在意,一边做活儿,一边回答,啥爱情哦,不过是有人说说话,暖暖脚。这日子好着哩。

    不久,桠村人又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桂香出怀了,肚子挺得老大。就猜测说,那不是萧师傅的,桂香这么急,是想给娃儿找个爸哩。萧师傅当冤大头了。

    可是,萧师傅却成天笑呵呵的,说是要当爸了!

    桠村人不好再说什么,除了摇头,还是摇头,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

    废墟上的蝴蝶

    蝴蝶村有一片废墟。

    废墟在村东。早些年,那儿有间生产队的土墙房,一个乎整的土晒坝。紧邻晒坝的,是个坟场。密密的坟墓,藏在人多高的杂草里。土地下户那阵,土墙房原本要卖,但没人买,都说单家独户,住着害怕。于是,房子没人管了,塌了,成了废墟。坟上的杂草,肆无忌惮地蔓延,疯长。

    蝴蝶村,有很多蝴蝶。原来的蝴蝶,集中在坟场上。现在,蝴蝶翩飞的范围大了,也更多了,像一片斑斓的云。

    蝴蝶村因了蝴蝶,远近闻名。

    这天,是清明节。老五提着一个竹篮,走进了坟场。中午热闹的坟场,静了。老五走得很慢,他已经80岁了。地上,绿绿的杂草,淹到了他的小腿肚。老五走到一个土堆前,停下脚步,放下竹篮,坐在地上。老五抬起了头。天空,太阳西斜了,暖暖地曛人。阳光下,成群结队的蝴蝶飞舞着。蝴蝶,蝴蝶!老五坐在地上,念叨着。慢慢地,他从篮里拿出一叠纸,几炷香,一瓶酒,一碗猪头肉,摆在土堆前。

    坟场里,又飘起了一缕青烟。

    老五不知坐了多久,等他起身回家,天色已经暗了。老五走出坟场,回头一看,就看见了一只蝴蝶。蝴蝶跟在他身后,翩翩起舞。老五一动不动,呆呆地看,许是蝴蝶飞累了,竟然歇在了他的肩上,一双眼睛瞅着老五,黑黑地亮。蝴蝶,跟我回家吧。老五叹了口气,挪动了脚步。说来也怪,那只蝴蝶听了老五的话,扇动翅膀,飞起来,跟着老五,飞进了他的家。蝴蝶村的人,很迷信。只要他们进了坟场,从不杀生。一只蜻蜓、一只蝴蝶,哪怕一只毛毛虫,在他们眼里,都有可能是亲人的化身。从前,老五信。现在,他更信了。

    天黑,村里看稀奇的人来了。灯光下,一只蝴蝶,在人们眼前飞来飞去,不时带起一片惊呼。有人敞开门,想让蝴蝶飞出去。蝴蝶飞了几圈,真个飞出了门。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在一片惋惜声中,它突然折转身,又径直飞了回来。村里人都说,蝴蝶肯定老五的女人,不然咋就会这么神呢?

    是咧是咧。老五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温柔。

    老五成天呆在家,守着一只蝴蝶,嘀咕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这天,村里来了两个穿着光鲜的男人。他们问到老五家,找到老五,说他们是省城搞生物研究的,这次来是想看看他的蝴蝶。老五惊奇了,问他们怎么知道。其中一个说,小松这个人你知道吧?老五说知道。那人说,他在省城打工,是他告诉我们的。老五给二人让了座,一只手在桌子上轻轻一拍,桌上的蝴蝶就飞了起来。看到蝴蝶,二人的目光就直了,连连惊叹,绝品,绝品啊!

    开个价,卖给我们吧!一个人说。

    卖?不卖!老五断然拒绝。

    你说,多少钱?老五儿子一脚跨进屋,连忙问。

    五百块!另一个人伸出巴掌,在老五面前晃。

    给我一座金山也不卖。老五怒视着儿子。

    你们走吧。老五把二人推出门。

    二人悻悻地转到废墟边,早给人拦住了,大家不让进,说要捉蝴蝶,只能在外面。二人站在远处,看了看,说,我们不进去了,那些蝴蝶没老五家的好。说完,他们又走回老五家。老五看到他们就骂。骂得他们不敢再去了。

    二人咬了一阵耳朵,找到了老五儿子。

    第二天,老五的蝴蝶不见了。老五急忙跑到儿子家,问是不是他卖了。儿子满不在乎地说,是我卖的,一只蝴蝶嘛。儿子掏出一撂百元钞票,哗啦一抖,又说,七百块哩。老五一把抢过钱,扔在地上,踏上一只脚,流着泪说,不行,我得找他们去。

    天不亮他们就走了。就算找到他们,也早做成标本了。儿子边说,边拾起了钱。

    老五不懂啥叫标本,他哭骂着朝镇子上去了。

    听说老五的蝴蝶能卖钱,卖大价钱,村里沸腾了,他们涌进了坟场。

    老五回来了,他到了镇上,身上没一分钱,怎么到省城呢?老五只有回来了。回来的老五,啥也不说,自顾自进了坟场。

    老五坐在那个土堆前,无声地哭着。

    村里人都知道,老五的女人叫蝴蝶。蝴蝶人漂亮,爱唱戏。老五儿子还没断奶的时候,她跟一个到村里唱戏的男人跑了。几年之后,戏班又来到村里,老五没见男人,也没见蝴蝶,一打听,才知道蝴蝶想回家,男人不让,有一次逃跑给男人抓回去打死了。于是,老五就垒了个土堆,作了蝴蝶的坟。

    坟场里,已没有了一只蝴蝶。老五孤零零的,身子打着颤,像一片寒风中的树叶。

    远处,传来一片笑声。

    那是男人的笑声。男人们约着上省城去了。他们手里都提有一个竹笼。竹笼里,全是一团一团斑斓的蝴蝶。

    甩个响鞭给你听

    古爷死了。古爷没留下一儿半女。古爷只留下了一条羊鞭。

    羊鞭挂在墙壁上。古爷住的土墙房,经年的烟熏火烤,墙壁一片黝黑。一条羊鞭,古爷握了几十年,古爷的汗渍把羊鞭浸得油油地亮。

    整日里,夏奶奶呆在家,眼睛搁在墙壁上,像被抽走了魂儿。

    这天,李爷走进夏奶奶家,对她说,出去走走吧,村里人念叨着你哩。李爷蹲在夏奶奶面前,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就看见了墙上的羊鞭。

    我听到了,“噼啪一噼啪——”他甩得好响。夏奶奶皱巴巴的脸上,荡漾出了一圈一圈的笑容。

    李爷附和着笑。李爷的笑透出一种苦涩。

    是的,他力气大,比我甩得响。李爷说。

    古爷年轻的时候,长得五大三粗,浑身的腱子肉一隆一隆的。古爷有的是力气,但没有用武之地。古爷只能放羊,给村里的刘财放羊。刘财早死了,刘财家原来是地主。刘财有一群羊,三十多只。那些羊,谁也不怕,就怕古爷。古爷手里的鞭子一甩,爆出一串“噼里啪啦”的声音,很有震慑力。古爷的鞭子做工简单,用一根拇指粗的短木棍,木棍末梢缠一绺两指宽的布条,再把布条下端剪成布线,一条羊鞭就做成了。每天早晨,古爷把羊鞭高高举起,然后用力一甩,“噼啪——”声便破空而起。一声响过,羊们乖乖出来了,拥着古爷向山坡走去。傍晚,古爷再一甩,羊们又拥着古爷,回到羊圈。有天中午,古爷身后,站着了夏奶奶。夏奶奶说,你很威风,甩出的声音真好听。是吗?那嫁给我,我天天甩给你听。古爷说着,狠命地举起了羊鞭,一连甩了几甩,“噼啪——噼啪——”的声音响成一片。这一片响声,惊得羊们连忙从四下里聚拢来。夏奶奶低着头,格格地笑。她的脸,像天空的太阳一样,红得很娇艳。

    突然,李爷不知从哪儿跳了出来。李爷手里也有一条羊鞭。他脸红脖子粗,站在二人面前,高声说,他甩得不好,你听我的。接着,李爷一连也甩了几甩,可是他的力道不足,甩出的声音又小又难听,根本无法与古爷相提并论。怎么?想和我争吗?古爷面露不屑,他“噗”了一声,一把将夏奶奶拉进了怀里。

    古爷因了一条羊鞭,把夏奶奶娶进了门。为这,李爷大病了一场。李爷终生未娶。

    从此,夏奶奶就生活在了古爷的响鞭里,一直到古爷去世。

    没了古爷,没了响鞭,夏奶奶好像没了水和空气。可是,一条羊鞭,一串“噼啪——噼啪——”的声音,真的就那么重要吗?李爷不服。李爷又说,我没他甩得响是事实,可你也犯不着这样啊。

    你不懂。夏奶奶看了看李爷,摇着头说。

    是的,我不懂,就你懂。李爷来了气,掉头就走。

    第二天,山坡上,瘦弱的李爷,拿一条崭新的羊鞭,不断地举起,落下;落下,举起……那些声音,从小到大,“噼啪——”“噼啪——”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夏奶奶的院子里,又响起了她熟悉的声音。这声音,已经深入到了她的骨子里。

    古爷死了后,夏奶奶第一次走出了门。

    夏奶奶看到了李爷。李爷站在那棵李树下。李树是古爷栽的。仿佛之间,夏奶奶觉得,古爷又回来了。

    李爷不停地甩着羊鞭,那么有力,那么动人心魄。李爷的手酸软了,双腿打着闪闪。李爷满头大汗。夏奶奶痴迷地听着、笑着。脸上,漫上一层酡红。

    最后,李爷不行了,累了,他坐在地上喘粗气。

    那天,夏奶奶把李爷扶进屋,又是给他打洗脸水,又是做好吃的。看着夏奶奶忙前忙后的身影,李爷好幸福。

    不久,李爷还买回了五只羊。李爷天天赶着羊,经过夏奶奶家门口,喊上她,甩着响鞭,一起有说有笑朝山坡走去。中午,夏奶奶就回家做饭,做好了,盛上两碗,送到山坡上和李爷一块儿吃。晚霞映红了半边天,李爷才恋恋不舍,甩着响鞭,和夏奶奶一块儿回家。

    有天晚上,夏奶奶太累,躺在床上休息。李爷坐在旁边,陪夏奶奶说话。太晚了,李爷要走了。李爷走了几步,又回转身,说,怕你睡不着,让我再甩个响鞭给你听吧。李爷从腰上抽出羊鞭。别忙,用他的吧。夏奶奶说。

    李爷犹豫了一下,取来古爷的羊鞭,用手把覆在羊鞭上的灰尘擦了一遍,然后慢慢举过头顶,憋足了气,用力一挥,“噼啪——”绵长的响声,在夏奶奶的床前炸开来。

    响亮吧。李爷咧开嘴,得意地笑。

    是的,你越老越精神了。夏奶奶说。

    突然,夏奶奶的眼里流出了一种异样的神情,她突然直起身子,一把抓住了李爷的手。

    几十年来,两双手第一次握在了一起。

    古娃儿,别再走了,好吗?夏奶奶喃喃地说。

    李爷没有动弹,任由夏奶奶紧紧地握着。李爷心里很痛,两行老泪,从他浑浊的眼里淌了下来。

    李爷明白,夏奶奶在叫古爷哩。古娃儿,是古爷的小名。

    红红的指甲花

    蚊子住进了医院。

    蚊子喜欢旅游。前些天,蚊子去了杭州。坐在西湖的游船上,蚊子哭了。边哭,蚊子边说,虫子,我终于看到西湖了,比我们小时候想象中的西湖美多了。虫子,我想你,能来陪陪我吗?虫子是蚊子的朋友。虫子在电话里说,我在上班,请不了假,你过来吧。蚊子有些犹豫,等上了岸,蚊子就有些不由自主了。坐了三个小时的大巴,蚊子拐进了虫子所在的小城。一路找过去,没费多大功夫,蚊子就找到了虫子。这是个下午,天空洒着似雾一样的小雨,蚊子的头发里,藏了些雨星子,柔柔的湿。

    第一眼看到蚊子,虫子笑了笑。虫子的笑一点也没变,还是那种浅浅的,像细雨一样湿润的笑。虫子从背后变戏法一样亮出一束指甲花,递到蚊子面前,说,你没说一定要来,我知道你会来。这是你最喜欢的,送给你。蚊子的脸,就给那束指甲花染红了。

    吃晚饭的时候,虫子说,蚊子,你是怎么了?脸这样苍白。没有啊,你看,我身体多好。蚊子轻轻拍着自己的脸颊,“噗”地笑了声。那天晚上,蚊子住在宾馆里。虫子离开了,蚊子睡不着,她觉得全身都痛,是那种隐隐的痛。哪儿痛,她不知道,按这儿这儿痛,按那儿那儿痛。两天来,这种痛发得更频繁了。

    于是,蚊子匆匆踏上了归程。她没回家,径直去了医院。医生看了她的化验单,板着面孔说,住院。蚊子就住了院。

    蚊子住院没告诉父母。两年前,蚊子离了婚,儿子跟了丈夫。病床上的蚊子,斜躺着,眼光落在床边的木柜上。木柜上,是一束指甲花。是虫子送她的那束指甲花。蚊子舍不得丢掉,像宝贝一样带了回来。有了花的相伴,蚊子觉得一点也不寂寞。

    这天早晨,蚊子发现指甲花枯萎了。蚊子苍白的脸上,便爬满了泪。门开了,陈大爷进来了。陈大爷是医院的清洁工。他端着早点,对蚊子说,吃吧。蚊子接在手里,擦了把泪,对陈大爷笑了笑。陈大爷顺手拿起花,走了出去。

    蚊子进院那天,医生问她还有什么人,蚊子说只她一个人。蚊子不想让父母操心。为了她们三姐妹,父母的心早就操碎了。这个蚊子知道。开始几天蚊子就自己到医院厨房打饭吃。再下来,她坚持不住了,陈大爷就主动照顾她。蚊子来的第一天,陈大爷看见那束指甲花,眼里一亮,就说,你叫蚊子吧。蚊子说,你怎么知道我叫蚊子?听别人这样叫过。陈大爷说完,伸出手掌,把蚊子前额上凌乱的头发往后捋了捋。

    陈大爷把花送回来了。花上,还滴着水珠。浇过水的花,有了些生气。

    蚊子的病越来越重了。十来天时间,已经瘦得不成人形。旁边,木柜上的花完全枯萎了。蚊子半睁着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陈大爷,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好朋友,我现在好想他。蚊子的声音轻得像夏天里掠过的微风。

    陈大爷坐在床前,静静地听蚊子说话。

    蚊子说,从小学到初中,我们一起上学,他像哥哥一样爱护我,关心我。我经常和他一起到他家去,他家种了一片指甲花。花开那些日子,我几乎天天去。一到他家,他就给我摘好多好多的花,让我戴在指甲上。手上戴满了,我还脱了鞋子,往脚指甲上戴。他父母对我很好,像对亲生女儿一样,特别是他爸,还给我亲自戴过好几回。后来,他考上大学,在外地找了工作,结了婚,过得很好,我也只得嫁了人。蚊子停了停,叹了口气,又说,听说他给他爸找了事做,如今十多年没见了,他爸本来就显老,现在也许更老了,也不知还在种指甲花没有,好想和他一起去看看。可是,怕是没这一天了。你看,我的灵魂飞出去了,真的,从窗口飞出去了,飞到他那儿去了。蚊子的眼光停留在了窗子上。

    窗子关着,蚊子没事的。陈大爷别过脸,轻声安慰她。

    第二天,蚊子醒来已近中午。

    蚊子睁开眼睛,看到了满满一屋子指甲花,满满的一屋子红。花上的水珠,在灯光下,亮晶晶地滴答。

    屋外,过道的墙壁上挂着一部IP公用电话。电话前,站着陈大爷。陈大爷颤抖着嘴唇,说,回来一趟吧,蚊子恐怕不行了。他最想见的人,是你。接电话的,是虫子。虫子说,爸,我现在外面出差,办完事马上回来。要快!陈大爷吼了一声,挂了机,去了街上。蚊子有两顿没吃东西了,蚊子最爱吃酸辣粉,这是陈大爷昨天晚上想到的。

    可是,陈大爷买了酸辣粉回到病房,蚊子却不见了。

    虫子回来,也找,还是找不到。

    两天后,陈大爷和虫子才听说,蚊子死在了火车上。

    那趟火车,开往杭州。

    飞翔的裙摆

    飞翔美院毕业后,回到了小城,回到了父母身边。

    飞翔想当一名画家。

    每天,飞翔把自己关在屋里,在画布上构思他的作品。开始,父母都支持他,为这样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儿子,感到自豪。不管飞翔想买什么,只要是画画用的,也不管有多贵,他们都想着法子,满足他。可是时间一长,他们吃不消了。一天,父亲对飞翔说,还是先找事做吧,这样下去,你没成画家,我们全家反而成饿死鬼了。飞翔不听。飞翔说,我会成功的,你们相信我吧,我快成功了。

    这样支撑了半年,父母再也没有耐性了。

    飞翔只好搬了出去,自己租了房,专心搞创作。过日子、买颜料……啥都要钱。飞翔没钱,就找朋友。对朋友有限的接济,飞翔一分掰成二分用。有时,他几个月也不理一次发,几套旧衣服,沾满了颜料,花花绿绿的,穿着像迷彩服。朋友们都说,飞翔的画没有画家的水准,可是人却很有画家的气质了。

    后来,飞翔遇到了小霞。

    小霞被飞翔的画家气质迷住了,成了飞翔的女朋友。不久,小霞和飞翔住一起了。

    自己一个人的开销,飞翔还难以为继,现在多了小霞,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这样下去可不行,小霞和飞翔一合计,就租了间十几个平方的小门市,开了家画店。

    飞翔画画。小霞卖画。

    飞翔画得很快,不几天就挂满了画店的墙壁。

    飞翔画得快,不等于卖得快。画店的生意,很是清淡。光顾画店的人都说,看不懂。生意不好,日子还得过。隔个三五天,小霞就往娘家跑,编着花样找父母要钱。有时,羞得飞翔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不再出来。

    渐渐地,飞翔的画家气质像身上的衣服一样,被时间一件件剥光了。当他像一尊石膏一样呈现在小霞面前的时候,他们开始吵架了。

    这天,是小霞生日。

    小霞,跟孑我,委屈你了。今天,我要送你一件礼物。飞翔说。

    是什么啊?小霞高兴地问,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去了就知道了。飞翔神秘兮兮地说。

    飞翔一头长发,穿着他的迷彩服,捏着裤兜里的一百块钱,挽着小霞,上了大街。

    飞翔把小霞领进了时装店。小霞和他住一起后,还没买过一件衣服。他想送小霞一件连衣裙。小霞的腿白皙而细长,穿连衣裙最好看。

    飞翔替小霞选了几套,老板一一从墙壁上、塑料模特身上取下来,小霞不断进出试衣间,一件件试穿。飞翔近看、远看、侧看、后看,一件件审视着。最后,小霞穿上了一件素雅、高贵的碎花裙。店门口,立着一个电风扇,半人高。强劲的风,正吹在小霞身上。小霞平伸着双臂,裙的下摆被风撩起,像要飞起来一样。

    就这件,好!飞翔不由得大叫了一声。

    一问价,老板要四百五,一个子也不少。

    衣服没买成,飞翔心里不好受。当时,小霞啥也没说,只是黑着脸,不说话。可这以后,只要一争嘴,小霞总是借题发挥,拿这事儿刺他。

    是啊,对一个连件衣服也买不起的男人,有什么留恋的呢?小霞离开飞翔,飞翔无话可说。

    画店关门了。

    听说,小霞开起了时装店。

    飞翔呢,憋着一口气,把自己的身心全部融进了画里。

    飞翔正画着一幅画。

    这是一幅油画。

    同一幅画,飞翔画了大半年。画了一幅又一幅,总共画了上百幅,挂满了画室,挂满了客厅,挂满了卧室。

    第二年开春,小城爆出了特大新闻:飞翔的油画在北京获奖了!那可是全国唯一的一个金奖啊。

    飞翔成了名副其实的画家。请他讲学的、做专访的,纷纷涌进了小城。可是,谁也没找到飞翔。他租房里,没有,房主说他退房了;他父母那儿,也没有,父母说几个月都没见到他的人影了。有神通广大的人,找到了小霞,可小霞那儿更没有。

    飞翔到底在哪儿?没有人知道。准确地说,还是有人知道他在哪儿的,那就是他自己。飞翔早就发现肝部有问题了,他把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撑着去北京领了奖金,直接住进了省城一家医院里。

    几天后,飞翔一个高中同学走进了小霞的时装店,交给了她一个大包裹。小霞打开,是一幅油画。

    画里,小霞平伸着双臂,穿着一件素雅、高贵的碎花连衣裙,站在一片翠绿色的草原上。风,撩起她的裙摆,给人一种飘飘欲飞的感觉。

    画的名字,叫飞翔。

    雾一样的爱情

    上午

    巧巧坐在屋檐下。巧巧面前,是一团一团的雾。

    巧巧,进屋吧,外面冷。妈妈说。

    一点也不冷呀,妈妈。巧巧笑着说。妈妈发现,巧巧的笑很特别,是那种有些羞涩、有些迷醉、有些幸福的笑。

    妈妈不再说什么。她想,女孩子大了,长心事了,有事连妈妈也藏着了,真是女大不中留啊。这样一想,妈妈就矛盾了,她既想女儿找个好婆家,又想把女儿留在身边。但妈妈知道,女儿总是要嫁的,所以她还是想巧巧早些嫁了,省了她一桩心事。

    巧巧不再理妈妈,她的眼睛,看着门前那条小路。

    几只鸡围在巧巧身边,互相打闹着,间或咯咯地叫几声。也许,鸡们发现巧巧一个人太寂寞了,它们就想逗逗巧巧,弄点气氛出来。一只鸡又过来了,蹑手蹑脚、探头探脑地走到巧巧的脚边,伸出长长的脖子,在巧巧鞋上迅速地啄上一嘴,然后又迅速跳开了。巧巧的心思在小路上,一点反应也没有。巧巧不领情,鸡们也就失望地疯自己的去了。

    巧巧终于看到王宝华了。

    巧巧的心跳得好快,震得她浑身颤抖起来。巧巧做了个深呼吸,稳定了心神,方才迎了上去。

    王宝华微笑着,手里,捧着一束鲜花,是什么花,巧巧叫不出名儿。是哪儿来的花,巧巧也没问。巧巧听到的,是王宝华的声音。王宝华说,生日快乐!不等巧巧回答,王宝华又说,巧巧,你二十六了,嫁给我吧,我也二十六了,再不嫁,我们都成老太爷老太婆了。

    巧巧接过鲜花,只是笑,看着王宝华笑。笑过了,巧巧就哭,看着王宝华哭。

    别哭了,今天应该高兴呀!王宝华把巧巧揽进怀里,拍着她的肩。

    王宝华和妈妈都爱拍巧巧的肩。巧巧觉得王宝华拍她肩的时候,比妈妈多了一种爱,这种爱让巧巧也多了一种晕眩。

    中午

    中午饭很丰盛,摆了满满一大桌。

    饭是妈妈煮的,菜是妈妈炒的,巧巧从不动手。饭菜摆上桌,妈妈就喊一声,巧巧,吃饭了。巧巧就哎一声,慢慢进屋。妈妈侍候巧巧,从无怨言。其实,妈妈也有怨言。妈妈常说,巧巧啊,妈妈这一手怕是要失传了,你一个女孩子,不学做饭,以后怎么拴得住男人呢?妈妈说话的时候,看着巧巧,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了。巧巧嘟着嘴,有些不满。巧巧说,我想学啊,是你不让我学,不教我嘛。巧巧这话,让妈妈像说错了什么,便不停地给巧巧夹菜,问好吃不好吃,赔罪似的。

    以往吃饭,桌上就只有巧巧和妈妈,显得有点冷清。巧巧爸爸早就去世了,这与一次车祸有关。那一年,巧巧才三岁,爸爸带她上县城,医眼睛。当时没有客车,是搭的一辆拖拉机。半道上,拖拉机栽进了路边一块水田。她爸在出事的一瞬间,为了救巧巧,自己让拖拉机轧死了。现在,家里多了一个男人,一个叫王宝华的男人,热闹多了。

    妈妈,让巧巧嫁给我吧,我会好好照顾她的。王宝华看了一眼巧巧,又看了一眼妈妈,语气坚定地说。王宝华随了巧巧,也跟着叫妈妈了。妈妈一听,刚刚收住的泪,又哗地一声流了下来。

    巧巧羞得满脸通红,低头耍弄着手里的筷子。

    好的,我答应你。妈妈说。

    不,我不嫁,我不离开妈妈。巧巧突然说。

    傻丫头,你嫁给宝华,我嫁给你,到时我还给你当保姆,这样行吗?妈妈对巧巧说,眼睛却看着王宝华。

    王宝华说,好啊,一嫁就是两个,赚惨了。一个“了”字说完,王宝华发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闭了嘴。

    想得美!巧巧呸了一声。

    下午

    雾散了,太阳出来了。

    巧巧觉得,天空的太阳像一盆火;身边的王宝华,也像一盆火。

    两盆火烤着巧巧,巧巧全身像要熔化似的。

    巧巧和王宝华坐在路边,路边有一块泛白的条石,刚好坐两个人。

    吃过午饭,妈妈收拾着碗筷,收拾着屋子,步子从没有过的轻盈和快乐。巧巧和王宝华无事可做,妈妈就说,出去走走吧。他们就手牵了手,出去走了,走的是家门前那条小路,王宝华来时走过的小路。路上,巧巧又看到了那些盛开的野花,红的、黄的、紫的……小路,像一条花的甬道。

    这花好美!巧巧说。

    王宝华朝四周看了看,到处是一片枯黄,哪有花的影子。

    真的,你看——巧巧俯下身子,指着几片枯叶说。王宝华也知道那是几片枯叶,但他也知道那几片枯叶在巧巧眼里,就是几朵野花,几朵或红或黄带着芬芳的野花。

    是的,这花很美!王宝华顺着巧巧的话说。他还煞有介事地把脸向前凑了凑,耸了耸鼻子,一副陶醉的模样。

    边走路,边说话,边欣赏,不知走了多远,巧巧走累了。走累了的巧巧说,歇歇吧。于是他们就坐在条石上歇着了。

    巧巧的手,鱼一样游进王宝华的掌心。巧巧的手很小,王宝华的手很大,巧巧的手被王宝华握得严严实实。

    傍晚

    小芹来了,小芹风一样卷着一团夜色。

    小芹是巧巧的好朋友,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小芹来的时候,巧巧正呆坐在屋檐下。屋里,吊着一盏暗淡的昏黄的灯。

    巧巧,对不起,今天我上王宝华家去了,他死不让我走,我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一定要回来,我就跑回来了。小芹的话,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的,震得巧巧的身子像筛糠一样,更像风中的树叶一样,不停地晃动着。

    巧巧泪水大滴大滴叭嗒叭嗒地掉下来,砸在地上,一砸一个坑。

    你怎么了?巧巧!小芹掰着巧巧的双肩,带着哭腔问。

    妈妈走了出来。妈妈系着围裙,双手在上面不停地擦拭着。妈妈说,她今天就坐在这儿,傻了一样,荷包蛋都煮过三次了,就是不吃,这丫头。妈妈说着说着,也和巧巧一样,泪水大滴大滴叭嗒叭嗒地掉下来,砸在地上,一砸一个坑。

    巧巧不会有事的,伯母放心吧。小芹说,我了解巧巧,她一定是想心事了。

    巧巧看到小芹,果然说话了。巧巧说话前,先笑了笑,笑过后,才说,小芹,我知道你会来,你再不来,我差点把你的王宝华抢走了。

    好啊,只要你喜欢。小芹说。

    傻丫头。妈妈嗔骂了一句,转身端来刚煮好的荷包蛋,递给小芹,小芹慢慢喂给巧巧吃了。

    今天没陪你,你真的不会怪我?巧巧吃完蛋,小芹说。

    不会的,巧巧握着小芹的手,吞吞吐吐地说,小芹,我今天想到王宝华了,一直想。这时的巧巧,终于明白过来了,王宝华是小芹的男朋友,自己从凌晨开始的想像中,和王宝华有关的细节,都是属于小芹的。小芹给她讲过了,她就记在了心里。

    是吗?傻瓜,王宝华有什么好,你一定会找到一个比他好百倍,好千倍的。小芹刮着巧巧的鼻子说,羞羞羞,想嫁人了,是吧?

    你别哄我开心,我知道没人瞧得上我,我只不过是白日做梦了。不过,有梦总比没梦好。巧巧一根指头准确地刮上了小芹的鼻子。巧巧不用看,这样的动作她已经做过无数次了。再说,她想看也看不到。

    巧巧是一个瞎子。

    两棵枣树

    枣爷院子里,有一棵枣树。树皮苍老,像他的脸。

    枣爷没儿没女,和老伴相依为命。

    年轻的时候,老伴跟着父母逃难,父母在路上饿死了,她只身一人流浪到了村里。一天早晨,枣爷去放羊,在羊圈里发现了她。她已经瘦成了皮包骨,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一个活死人。枣爷是刘财主家的长工,年纪不小仍是光棍一条,刘财主发了善心,便叫他背回去,说是给他娶的老婆。

    有人瞅着刘财主远去的背影,说,他没安好心,明明养不活了,还假充好人。接着又有人劝枣爷别干傻事,不要上了刘财主的当。枣爷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背上人一溜烟跑回家去了。

    出乎意料的是,没出半年功夫,枣爷硬是把一个活死人救了回来。圆房那天,老伴说,我爱吃枣子,我们种一棵枣树吧。

    就这样,枣树就种上了。

    一晃,枣树结果了。红红的枣子挂在枝丫间,把枣爷和老伴的希望也映得红朗朗的。枣爷用竹竿敲下枣子,洗净,装在一个竹篮里,说,多吃点,生个胖小子。枣爷想要一个儿子,老伴也想。于是,老伴就猛吃,吃得脸上泛起一片红潮。

    过了几年,老伴的肚子始终是风平浪静,枣爷也就死心了。见老伴不开心,枣爷反而安慰她,说,可能是你的身子饿坏了,不怪你。老了没人养你,我养。你看我这身子骨,再撑个几十年不成问题。枣爷一边说,一边拍着胸膛,拍得梆梆响。

    这人,说老了就老了。枣树,也跟着老了。

    老了的枣树,愈发青春,结的果子更红,更逗人。枣子成熟的季节,老伴就坐在枣树下,仰着头看那一树的红,呆呆地想心事。枣爷呢,朝身后墙角处望一眼,笑着说,我们出去走走吧。不由分说,枣爷挽上老伴的胳膊,向屋后的山坡走去。

    院子里没人了,藏在墙角处的孩子们,拖着竹竿,叫嚷着一拥而出。

    枣爷和老伴居高临下,看着孩子们忙碌的身影,听着从院子里飘出来的笑声,笑眯眯的皱纹里,盛满了陶醉。

    有一天,一个男孩跑到枣爷面前,从背后拿出一袋枣子,说,枣爷,这是留给你们的。然后,他像变戏法似的,从背后又拿出一袋,说,这是留给你孙子的,我听爸爸说,你也有孙子哩。说完,男孩转身又跑回院里去了。

    枣爷把两袋枣递给老伴,苦笑着说,留着吧,丰娃也该有五岁了。老伴机械地接过枣,眼里一片迷茫。

    没有生育,枣爷想抱养一个,老伴也答应了。刚好,邻村的有奎家四儿一女,家里穷养不了,就把四儿子李子抱给了他。李子三岁,能认人了,天天哭,吵着要回去,枣爷费了不少功夫才让李子心甘情愿留下来,叫他爸。李子二十岁那年,有奎生活条件好了,就反悔了。他缠着枣爷说好话,要把李子领回去。村里人打抱不平,说,有奎要领李子回去,可以,但枣爷你不能便宜了他,得要他一笔抚养费。枣爷不以为然,说,这又不是买卖,我怎么能这样!最终,枣爷一分钱没要,亲自把儿子送到了有奎家。

    李子结婚那天,枣爷没去,有奎也没请他。李子当爹那天,有奎也没请他,他却去了。枣爷和老伴看着孙子像接力棒一样,在众人手中传递下去,他们也想抱一抱,但一看有奎黑得像锅底的脸,就不敢了。

    听了男孩的话,看着老伴的神情,枣爷知道老伴也想孙子了。于是,枣爷说,别想了,走吧。老伴没作声,枣爷又说,要不,我们去看看?老伴说,算了,回家吧。回到院子,孩子们早走了,树上的那一片红淡了,地上一片狼藉。

    第二天,枣爷又带着老伴不失时机地出去了。如此这般,直到一树的红,完全消失。

    一年又一年,孩子们渐渐大了,更小的孩子来到了枣树下。孩子们很懂事,总会挑出两袋又大又红的枣,送给枣爷。

    这年夏天,七十五岁的枣爷,突然病了。

    枣爷拉着老伴的手,说,我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你要照顾好自己。老伴说,你不会有事的,你说过,没人养我,你养,你说话要算数。但是,枣爷还是走了。临走时,他哽咽着说,我死了,把我埋在枣树下。那些枣子,有机会给丰娃捎去。

    于是,枣树下,多了一座坟,埋着枣爷。

    枣爷出殡那天,给李子带话去了,但他没能来,他打工去了。有奎来了,还送了一个很大的花圈。有奎走的时候,枣爷的老伴把他叫进屋,打开一个木箱,说,枣爷临终吩咐,要把这些枣给丰娃,你带回去吧。有奎一袋一袋拎出来,一数,竟有十五袋之多。那些枣子,呈黑红色,都已经干了皮,瘪了。有奎怔怔地看了好一阵,才说,等李子回来,我叫他过来接你,他毕竟,也是你们的儿子。

    不用了,我要陪枣爷。老伴抹着泪说。

    又到枣子成熟的季节了,却没一个孩子走进枣爷的院子。他们远远的站着,只是看。慢慢地,一树的枣子,全掉了下来。枣爷的坟上,便铺了一层厚厚的红。

    第二年春天,枣爷的坟上,竟然长出一棵树,一棵枣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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