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桠村,人们最喜欢的人,就数五宝了。
五宝是根叔的第五个孩子,前四个都是女儿,根叔很想有个儿子,一发狠,就砸锅卖铁生了五宝。
五宝的长相还可以,只是脑子不好使。读书的时候,每次考试,都是几分十几分,从没上过二十分。五宝的同龄人,一个个都上高中了,五宝还在读小学四年级,根叔脸上挂不住,一气之下,把五宝从学校弄回来,甩给他一把锄头,说,这书没读头了,跟我下地去!五宝憨头憨脑地看了根叔半天,仿佛才明白过来,他什么也不说,弯下腰拾起锄头,跟着根叔的屁股走进了地头。让根叔失望的是,五宝笨手笨脚,什么挖地、锄草、播种、插秧……啥都不会,不管根叔怎么教,还是不会。根叔没辙了,就不再管了。
五宝成了一个闲人。
成了闲人的五宝,爱整天背着手,挺着胸,在村子里东游西逛,这儿看看,那儿瞧瞧,那样子俨然一个视察工作的乡镇干部。
这天,五宝打二娃家门前经过,看见了根叔。根叔两只手,一手捉了一只鸡。那鸡,还在咯咯地叫着,挣扎着,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
爸,你怎么在这儿?五宝指着鸡,问根叔。
根叔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小孩子别问,记住,你什么都没看见。根叔说完,急忙撒开腿,像兔子一样逃走了。
中午时分,二娃家闹开了锅。不到一支烟的时间,村里人全知道了:二娃家的两只鸡不见了。
不知是谁出的主意,二娃找五宝来了。五宝坐在村东的水塘边,塘里的水清亮亮的,一溜桃树倒映在水里,随着晚风漾起的水波无限风情地摇曳着。
五宝,你上午看见有人进过我家院子吗?二娃蹲下身子,看着五宝。
五宝呆呆地看着水里的桃树,不作声。
五宝,你看见过吗?二娃又问。
五宝,你很聪明,我知道,你一定知道的,你说,我家的鸡哪儿去了?二娃笑了。
五宝转过头,也笑,然后,他就说,是爸爸。
二娃的鸡找到了,五宝却挨了根叔一顿好打。可是,五宝好像没有吸取教训,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儿,只要他看到了,别人引诱他几句,他就乖乖地说了出来。为这,五宝老是被根叔打骂,甚至遭人报复,常常弄得鼻青脸肿的,但他总是改不了。
因为五宝,村里平静多了。
那些恨五宝的人,见报复没什么效果,就捉弄他。有一次,他们问五宝,三加二等于几?
五宝也不计较,高兴地低下头,认真掰着指头,嘴里念念有词地算起来。
算了半天,才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喜地说,等于零嘛!考他的人再也忍不住了,就大笑起来。笑声引来了很多人,五宝被围在中间,众星捧月一般。考他的人更得意了,接着问,五宝,你晚上和谁睡呀?
五宝想了一会儿,说,爸爸。
那,你妈呢?
这一次,五宝答得快。五宝说,也和爸爸。
你们三个人睡一床,脱衣服吗?
五宝正要回答,二娃站了出来。二娃指着考他的人说,你也太过分了吧?
然后,二娃推着五宝,边走边说,自己回家去,别理他。五宝扭过头,固执地说,我不走,我还没回答哩。
一些人笑着摇头,一些人大呼小叫地喊着五宝,整个村子好像都快活起来了。
一晃,水塘边的桃树结果了,红红地挂在枝头,诱惑着村里的每一个人。
桃树是五宝家的。每年这个季节,根叔都会丢下农活,天天守在树下。这个季节的五宝,好像给桃香迷住了似的,他从早到晚坐在桃树下,看着树上的桃,一动不动。
小时候,根叔会主动摘下桃,给五宝吃。五宝想吃多少,他就摘多少。现在,根叔死心了,对五宝不抱什么希望了,也不再给他桃吃了。五宝盯着桃,根叔总会说,看什么看,不准看。于是,五宝就不看,就看水塘,就看塘里的桃树和树上那些红红的桃。
一个夕阳西斜的傍晚,五宝再也忍不住了,五宝对根叔说,爸,我想吃桃。
不行,要卖钱。根叔说得很干脆。
五宝舔舔嘴皮,失望的目光再次洒在了水面上。
太阳像要回家似的,走得很快,没多久就不见了。天空中,只剩下一些淡淡的红晕。光线慢慢暗下去了,塘里的桃树和那些桃慢慢模糊了,不见了。五宝急得大叫了一声,叫的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根叔没听清楚,根叔只看见,五宝腾地站起来,伸出手,跳迸了塘里。
根叔愣了一下,又犹豫了一下,还是跳了下去。
喝了一肚子水的五宝,得救了。得救后的五宝,像变了个人似的,开窍了,再也不憨了,不傻了。
久而久之,人们发现,五宝不再是以前那个五宝了。自然而然地,大家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欢他了。
桃花米
桃花米产于桃花坪。桃花坪方圆几十里,但真正出桃花米的地方,在一个山坳里,就百多亩。
桃花米又称“香米”、“贡米”。其色泽白中显青,晶莹发亮,煮出的饭米不断腰,油浸浸的,香气四溢。相传,自唐代武则天以后,当地官绅每年都要将上好的桃花米奉献皇上。故,人们以能吃上桃花米为荣。
过去,土地不是被地主占有,就是收归了集体,普通人根本吃不到。土地下户那年,那百多亩田就按人头分下去了。人们高兴,买来鞭炮,一户接一户,不断欠地放,放了一天一夜。原来,村里穷,光棍多,这一下他们全沾了桃花米的光,成了抢手货。
二娥就是那时嫁进村的。二娥男人叫老憨,比她大九岁。老憨其实不憨,只是长得虎头虎脑,不爱说话。二娥不嫌,二娥说,我做梦都想吃桃花米,我嫁给了桃花米,一辈子不后悔。
老憨娶了二娥,啥事都听二娥的。
二娥说,我们分的那块田,听人说,水源足,土最肥,你不准偷懒,得种出全村最好最好的桃花米。老憨狠绾了裤脚,绾了袖子,像和那块田拼命似的,说,看我的吧,包你吃上最好的桃花米。犁田、耙田、插秧、施肥、除草……老憨做得细,力气使得足。稻子绿了,黄了,果然是全村最好的。二娥又说,一粒都不准卖,留着我吃,我慢慢吃,顿顿吃。村里人收获了桃花米,只留一点点,一家老小尝尝鲜,其他的全卖了。卖桃花米,不用出村,自有人到村里高价收购。看着别人数钞票,老憨不眼红。有人动员老憨,说,吃桃花米的,从来都是富贵命,吃多了消受不起,还是卖吧。老憨摇头,老憨说,不卖,留给二娥吃。
于是,二娥一年到头,都吃桃花米。吃了桃花米,本就长得水灵的二娥,不但不见老,反而更加水灵了。村里的男人说,二娥命好,二娥是个吃桃花米的命。还说,二娥跟煮熟的桃花米一样,好看。二娥听了,心里很受用。每次打人前经过,二娥的头就抬得高高的,唯我独尊的样子。
这天,二娥的儿子回来了。儿子叫万桃,很女性的一个名字。万桃在外面打工。
回来的万桃,顾不上洗把脸,猴急地说,妈,我们老板听我说了桃花米,想吃得很,说只要我帮他弄几百斤,就给我调工作,加工资,家里还有多少,全给我吧?
二娥一听,吓了一跳。二娥回过神来,说,几百斤?家里没这么多了,等稻子出来了,我帮你买吧。再说,你全弄走了,我吃什么?
还有其他米嘛,你吃了几十年,克服克服几个月吧。现在秧苗才下田,等你买,黄花菜都凉了。万桃有些生气。
不行,你要了桃花米,就是要了妈的命。二娥的声音高了起来。
老憨站在旁边,不知说什么好,显得有些手脚无措。万桃读书成绩差,初中毕业不愿种田,一心想出去闯世界,挣大钱。老憨就这么一个儿子,怕他在外面有个好歹,死活不答应。万桃呢,就使小性子,整天整天躺在床上,不下地。老憨没法,就松了口。万桃出去后,还比较争气,只是工资低得可怜。现在,机会来了,二娥又不肯成全他。二娥如果没了桃花米,那情形,老憨不敢想像。
突然,老憨有了主意,老憨说,这样吧,万桃,不要逼你妈了,我到村里打听打听,看谁家还有,帮你买些吧。
好的,你们一块儿去吧。二娥把老憨推出门,万桃不情愿地跟了上去。
父子俩远去了,二娥心里一点也不踏实。她知道,村里的桃花米,该卖的都卖了,即使有,也不会太多。
果然,天擦黑的时候,老憨和万桃两手空空,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万桃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不说话,生闷气。二娥张罗了晚饭,叫他吃,他也不吃。该睡觉了,他也不睡,还是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老憨低着头,提了一条凳子,陪在旁边。
儿子都这样了,二娥让了步。二娥说,三十斤,给你三十斤,可以了吧?
万桃说,不行,全部给我。你知道吗?回来的车费都是老板出的,不然我没法交差。
要就要,不要拉倒,为了你老板,你连妈都不顾了,哪有你这样的儿子!二娥说完,丢下万桃,自己睡觉去了。
二娥没睡着。二娥在黑暗中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床头,那儿有一个木柜。柜子里,装着满满的桃花米。
天亮了,万桃走到床边,对二娥说,妈,桃花米不要了,我回厂了。不等二娥说话,万桃头也不回地走了。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二娥的眼里,闪出了泪花。
二娥没想到的是,万桃走后第三天,她和老憨下地回来,发现一柜子桃花米不见了。
二娥一下子苍老了。
几天几夜,二娥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床头的木柜,像丢了魂。
老憨给万桃打电话,说,快回来吧,你妈怕是不行了。万桃回来,二娥就死了。
万桃跪在二娥的灵前,流着泪,喃喃地说,妈,对不起,桃花米已经给老板了,你原谅我吧,是我害了你。
二娥死了,一个生命随着桃花米去了。不可思议的是,二娥死的这一年,天旱,出产桃花米的那百亩田,颗粒无收。
一条幸福的腿
李叔,我爸让你过去,有事找你!
村长儿子说话的时候,李拐子刚扒进一大口饭,很有气势地嚼着,嘴里胀鼓鼓的,像一个鸡蛋滚来滚去。
太阳从西边起来了。平时,村长从不找李拐子。有时劈头一碰,也不拿正眼瞧他。李拐子不在意,主动上前,没话找话,露出一口黄米牙,和村长搭讪。村长高兴,就哼哼;不高兴,就大手一挥,赶苍蝇似的。听说村长找他,李拐子的腮帮子忽地停止了蠕动,从他张大的嘴巴看进去,一团饭菜,像一砣橡皮泥泊在舌头上。
好,好,马上来!好一会,李拐子才回过神,“咕噜”一声吞了饭,连声应。
村长儿子转身要走,李拐子叫住他,转身进屋,选了两个最大的梨,塞进村长儿子的怀里。说,尝尝吧,李叔家的梨可好吃哩。说完,得意地爆出一串嘿嘿地笑。
噗噗几下,李拐子把小半碗饭全夯进了嘴。
李拐子关了门,屁颠屁颠朝村长家去。
村长,站在门口。李拐子想,村长在迎我哩!他的身子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老哥,屋里坐吧!村长把李拐子领进屋,端凳、散烟、泡茶,把个李拐子侍候得如坐云端,飘飘然,昏昏然。
一切就绪,村长挨了李拐子,坐下,笑着说,老哥,我要办点事,想整两筐好梨,可是,我家的麻雀蛋一样,送不出手。数遍全村,就老哥的最好,大,又好吃,只好找你了!
李拐子心一沉:新房看好了地基,手续批下来就动工了;儿子读高中,还欠着500元学费……两亩梨,用处可大哩!两筐,百多斤哪!百多斤梨,把李拐子的脑子装得满满的。除了梨和钱,其他事他全忘了。
多少钱一斤?李拐子闷闷地问。
村长的笑,凝固在脸上。村长鼻子像被什么给堵了,重重地哼了哼。说,你要多少?
往年最低价,2块5!
拉了一会儿“锯子”,李拐子咬住两块再也不肯少。村长阴沉着脸,说,走,你走!不懂事!村长挥着手,像赶一只苍蝇。
李拐子跨出村长的四合院,后悔,就像虫子一样爬满了他的心。
李拐子哭丧了脸,向梨树林走去。
梨树林外,李拐子女人站在高处,目光,像网,罩住了林子。她在守梨。听到脚步声,见是李拐子,叮嘱说,眼睛尖些,不要看丢了!说完,女人就急火火回家吃饭。李拐子看女人走远,就把目光投向林子。可,尽走神,怎么也织不成网,罩不住林子。往天,沉甸甸的枝丫,流出清香的梨和那棵最大的梨树,总能凝聚他的所有心思,但今天,却一点也美好不了他的心情。
晚上,茅草棚里,李拐子给女人说起了村长要梨的事。
你呀,简直是个猪脑壳!女人没听完,就数落李拐子,得罪村长了,他不盖章,地基手续批不下,我才找你算账!
李拐子愁眉苦脸,一言不发。李拐子烙了一晚上的“烧饼”,天不亮就爬起来,回家挑两筐梨,敲响了村长家的门。
敲了半天,村长才开。村长横披衣服,双手掐腰,不屑地问,做啥?
村长,我——李拐子不知说什么好,放下梨想走。
挑回去!村长踢了一脚竹筐,吼。几个梨骨碌碌跳了出来。
李拐子不动,村长又吼。
李拐子挑着梨,往回走,短短200来米,他竟歇了好几次。
李拐子女人知道了,不停地骂他。啪啪啪,李拐子不搭腔,捶自己的头,只差没把长满野草一样的头捶出脑浆来。
李拐子女人亲自登门谢罪,村长不理。再去,村长还是不理。什么办法都想尽了,村长就是不理。
一天,李拐子正在摘梨,看见村长打那边小路来了。
李拐子撒开脚丫跑上去,挡住村长的路,哈着腰,讪讪地陪村长笑。村长的头,转向一边。李拐子女人也跑过来,说,村长,大人不记小人过。你看,那棵最大的梨树,我们还没动过,给你留着哩!李拐子和女人见村长脸色缓和了些,就一左一右架了村长胳膊,把村长拖进了梨树林。
李拐子像只猴,嗖,嗖,嗖,蹿上那棵最大的梨树,专挑大的摘,女人在下面装。村长剪了手,抬头看天,很悠闲的样子。村长不走,李拐子就摘得越开心。
突然,随一声“咔嚓”,李拐子像只鸟,从树上扑腾了下来。
李拐子的腿,折了。村长看了他三次,每次来,村长都向他伸大拇指,说他够意思。还叫他安心养腿,有什么事,找他就是!村长的话,让李拐子心里很受用。李拐子突然灵机一动,说,没什么没什么,大不了成个跛子嘛。再说,为你断条腿,值!说完,李拐子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不等腿医利索,李拐子就下了床。走路的时候,他那条断腿拐出一些碎步,一高一低的肩,好像和身子有仇似的,得意地拉扯着。
李拐子在村里晃悠着,不知疲倦。
村长遇到李拐子,老哥老哥老远就叫,怪亲热的。凡是李拐子的事儿,村长就办!有时,别人有事儿也找李拐子,李拐子就帮着办。为这,李拐子还收了好几次礼!
于是,村里人就羡慕。
于是,李拐子就抚摸着断腿,嘿嘿地笑,笑出一种高深莫测的幸福。
苟铁匠
苟铁匠他爹也是铁匠。苟铁匠穿开裆裤时就跟他爹的屁股,走乡串户。那时,他爹挑一根担担儿,前面是小炉子小风箱,后面是各式各样的铁锤铁钳,山路弯弯,高低不平,走起路来闪悠悠的。苟铁匠忽前忽后,上蹿下跳,高兴得很。
现在,苟铁匠也有了个儿子,叫小旦。小旦就像小时候的苟铁匠一样。
苟铁匠一家三代,是桠村人眼里的一道独特的风景。
这天一大早,花二伯站在屋前田坎上,对着村东苟铁匠家的方向,右手卷成一个喇叭,敞开嗓子苟铁匠苟铁匠地喊。花二伯的喊声把苟铁匠从屋里扯了出来,花二伯看见了苟铁匠的人影。许是给煤烟呛得久了,苟铁匠的嗓子眼像是给烟尘堵了一样,尽管他腹收得厉害,肚皮贴到了脊梁,但回答的声音挤出来还是那么的微弱。花二伯没听到,也不再听,他知道苟铁匠会来。
果然,没过好一会儿,苟铁匠就晃悠着担担儿,进了花二伯的院子。担担儿后面,照例跟着蹦蹦跳跳的小旦。
花二伯搬出煮猪食的铁锅,提出一个铁盆,拿出五把铁锄几把镰刀,说,铁锅有沙眼,漏水;铁盆烂了个洞;锄头镰刀钝了,淬淬火。苟铁匠一边摆放家什,一边说,怕要大半天哩,快撮煤炭出来。刚才路上碰到马三哥,他说有活儿等着我哩。苟铁匠说完话,有意无意地瞅了一眼身后的田野,田野里是一片麦,黄澄澄的。花二伯也跟着看了一眼,连忙进屋提了一箢篼煤出来。接着,一股子浓烟就像一根灰白的柱子,一节一节往上长,直没人了早晨明澈的天空。
小旦,拉风箱!苟铁匠对一边疯玩的小旦喊。
小旦七岁了,还没进学。苟铁匠做点活儿,只够糊口,哪有余钱?
小旦听到他爹喊,连忙跑到炉边,擦了把鼻涕,坐在地上,双手握了风箱把,一拉一送间,风箱就噗噗地响起来。炉子里的火,一蹿老高。
苟铁匠夹出两个鸡蛋大的粗糙不堪的小玩意儿,敲碎几块铁片,放进去,再夹进了明晃晃的炉里。苟铁匠要来半桶水,倒进铁锅,趴在地上瞅锅底寻沙眼。铁片熔化了,成了一窝红水。苟铁匠还没找到沙眼,就叫小旦停了手。小旦又一溜烟跑到一边玩去了。
小旦,叫我一声爹,给你糖吃。住在院东的二狗说。二狗手心,摊一颗剥开一半的软糖。小旦站在二狗面前,舌头舔着嘴皮。
小旦犹豫了,不时转头看一眼他爬着寻找沙眼的爹。
他不叫,我叫,糖给我!旁边的石头勾引着小旦,还伸出了一只手,作势抢糖的样子。
小旦急了,一声爹脱口而出。
二狗反而收回五指,把糖握在手心,从口袋里又掏出一颗,再伸开,说,叫声爷爷,两颗糖全是你的了。
小旦的眼睛亮了。他又叫了声爷爷。
乖孙子,给!二狗一伙叽叽嘎嘎地笑起来。
只听啪的一声大响,小旦捂着头慢慢睡在了地上。苟铁匠扬着巴掌,扭曲着脸,右脚使劲地踩着地上的糖。二狗一伙呼地作了鸟兽散。
小旦在地上蜷曲着,苟铁匠呆呆地看了好一阵,才两手提了小旦胳膊,往背上一丢,径直回了家。
树活张皮,人活张脸,懂么?苟铁匠对小旦说。
小旦躺在床上,茫然地点头。
你知道你爷爷是怎么死的么?苟铁匠又说。
小旦还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其实,小旦一点也不知道。
苟铁匠15岁时,别人也让他叫爹,叫爷爷,苟铁匠就叫了,得到了两个烧红薯。苟铁匠只吃了一个,给爹留了一个。爹问他是哪儿来的,苟铁匠就说了。爹一把打掉了他手里的红薯,从菜板上抓起菜刀,在水缸上霍霍地磨着,说他活得没了骨气,要划开他的肚子,取出红薯来。苟铁匠吓得直打抖,哀求了半天,爹不听,霍霍的声音更大了,菜刀闪出一片片的寒光。
衣服扯起来!爹提着刀,对苟铁匠吼。
是这只手拿的,跺手吧,爹!苟铁伸出了左手。
好,是你说的!苟铁匠被拖到了木凳边,爹按住了他左手小指,一刀砍了下去。
从此,苟铁匠爹一病不起,不久竟郁郁而死。死时,才45岁。
苟铁匠又露出了他的断指。以前,小旦问他是怎么断的,他没说,他想小旦还小,等小旦大些了,他自然会说。可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小旦像木头一样,只知道茫然地点头。
小旦聋了。
没过多久,苟铁匠卖了唯一的一头小猪,凑了180块钱,背着小旦到了村里的小学。小旦进学了,但小旦却失去了原先的活泼,成天呆愣着,傻乎乎的。
这个样子了,还送他上学,苟铁匠是不是疯了?村里人议论说。
苟铁匠也不分辩,照样挑一根担担儿,晃悠悠地走在弯弯的山路上。
只是,苟铁匠走得更勤了,后面也少了一个蹦蹦跳跳的小旦。
极品羊
黄金沟的羊,是吃一支箭长大的。
黄金沟有一沟水,从山里流出来,窄成一条碧绿的绸带。这条绸带,在沟尾打了个结,成了一汪深潭。沟的两边,是大片草地。草地里,长着清一色的一支箭。听说,一支箭是一味中草药,补肾。于是,有人就说,黄金沟的羊,是补肾的良药。甚至还有人,把羊尿和羊屎都夸张成了“太太口服液”和“汇仁肾宝”。于是,黄金沟的羊,便成了抢手货。
李老头有一只羊,被称为黄金沟的极品羊。
这只极品羊,善跑。有一次,李老头和村里的二娃打赌,说只要二娃在十五分钟内追上了羊,羊就是二娃的了。二娃是打猎出身,据说能撵上兔子。二娃心下窃喜,生怕李老头反悔,连忙找了证人,立了字据。李老头暗自笑了笑,把羊牵到二娃面前,拍拍羊头,和羊低嘀了几句什么。然后,他撮了嘴,嘘了一声,羊就向一支箭射了出去。二娃撒开腿,紧追不舍。结果,二娃输了。
李老头的羊,一战成名。
李老头的羊,能跑,更能吃。有人分析说,一支箭吃得多了,吸收就多了,药性就更强了。大家一想,是这么个理儿。如此一来,打这只羊的主意的人也就多了。
五百块,我买了,怎么样?李老头不卖。说话的人以为出价低了,就六百,七百,八百,不断往上加,李老头还是不卖。要多少,出个价呀,黄金都有价,何况一只羊呢?你说对了,黄金有价,我这羊,无价。李老头扔下话,不再理人。趁早卖了算了,不然……说话人哼了哼,转身就走了。
不然怎么了?难道你还能偷?李老头抬起头,看着远去的背影,一个白眼没翻彻底,就打了一个激灵。
从此,李老头和羊形影不离了。哪怕是睡觉,他也要和羊睡在一起。这天,二娃来了。
二娃来的时候,李老头刚放羊回家,羊拴在床边。
镇长来了。二娃说。二娃现在是村主任,说话的口气很冲。
关我什么事?李老头正在生火做饭,不解地说。
二娃走过去,夺了李老头手里的火钳,三五几下灭了火,说,不用做饭了,一会儿我们一起吃,吃羊肉。
你们当干部的吃吧,我哪有这个福气!李老头笑了。
今天这羊肉你吃定了,因为,镇长要吃你的羊。二娃顿了顿,俯下身子,神秘兮兮地说,你不知道,镇长结婚都七八年了,还没得一儿半女,我上次给他打过包票,今天你得给我面子才行。再说,吃了你的羊,村里给你赔三只,够意思吧?
我就要我自己的羊,别说三只,就是三十只,我也不稀罕。李老头还是一口回绝了二娃。李老头这人就是怪,这么多年就养了一只,多一只也不养。这些,二娃也知道,可是,二娃管不了那么多,他站起来,走到床边,开始解羊绳。
李老头抓起火钳,转身朝二娃的手劈了下去。二娃见势不妙,一缩手,火钳劈在绳子上。李老头用力太猛,绳子断了。李老头快速地拍了拍羊头,撮了嘴,嘘了一声,羊就撒开四蹄,飞一般地逃出了门。
不识好歹,你等着。二娃边追羊,边威胁说。
二娃和羊早就较量过了,知道追不上羊,所以他边追,边喊人。村里人都知道,李老头孤身一人,羊是他的宝贝,所以有人甚至说,羊就是他的儿女,是他的老婆。现在,有二娃撑腰,那些平时有些想法的人,都跑出来帮二娃的忙了。羊好像预感到了厄运的来临,它沿着黄金沟,没命地奔跑着。
追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一些妇女、小孩站在村口的山坡上,和着二娃他们的吆喝声,一起喊,加油!加油!黄金沟沸腾了。
李老头瘫坐在地上,无力地说着什么。
镇长来了,他是到村里调查羊的发展情况的。和镇长一起的,还有村里的会计。镇长挤进人群,站在了最前面,他的目光落进了黄金沟。
他们在干嘛?镇长问身边的会计。
不知道。会计摇了摇头。
他们在干嘛?会计扭头问旁边的人。
他们在追李老头家的羊,听说杀了给镇长吃哩。回答的人声音很低,还朝镇长努了努嘴。但镇长还是听到了。
胡闹!镇长跺了跺脚,追二娃他们去了。
羊好像跑累了,慢了下来。羊最终被跑在前边的几个人堵在了沟尾那一汪深潭边。羊无路可逃,面对合围,羊一步一步,慢慢退到了水边,眼看就要退到水里去了。李老头看见,二娃分开众人,走向羊,伸出了手……
突然,让人想不到的是,羊竟然转过身,纵身一跃,跳进了潭里。
让人更想不到的,刚刚跑拢的镇长,也纵身一跃,跟着羊,跳了下去。
老七的寂寞
桠村有个木匠叫花奇,因排行第七,人称老七。
老七从小爱花、爱鸟。迫于父亲的压力,虽然学了木匠活儿,但他对那些木柜木箱什么的一点也提不起兴趣。那是粗活,几块木板刨光滑了凑拢就完事儿,显不出本事,要弄就弄点绝的。老七便琢磨着怎么雕花、雕鸟。村里有户章姓人家,儿子在外做官,是桠村的首富。章老太爷乐善好施,大家叫他章善人。章善人家有一个花圃,牡丹、菊花、梅花……什么花都有,一年四季开不断。每天早晨,章善人提两个鸟笼,哼着秦腔,在花圃里溜达,惬意得不得了。整日里,老七脑子里开放着一朵花或是飞着一只鸟,手里的雕刻刀,在怀里一块木头上飞舞。如果有不清晰的地方,比如花的颜色、形状;鸟的嘴、爪之类的,他就到章善人家去,叫声章善人,说明来意,章善人就笑眯眯地看他怀里的木头,说一些鼓励的话,末了,让他自个儿去看,想看什么看什么,想怎么看怎么看。后来,老七看着看着就忘了回家,常常一边看,一边想,一边刻。有时,章善人估计他饿了,就吩咐下人给他弄点吃的。一年后,终于大功告成。那天,听说扫起来的木屑堆了小山。
十天后,老七再次找到章善人,说,为了答谢你,我送给你一份礼物。
送我礼物?我有的你没有,我没有的你更没有,我看还是算了吧!章善人的眼睛、眉毛笑作一团。
我有20扇窗子送给你!老七顾自顾地说。说完,一挥手,四个壮实男人分别抬了窗子走进门,放在章善人面前。这时,看热闹的桠村人涌进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窗子上,盖着一层厚厚的茅草,谁也看不见窗子上的内容。
章善人饶有兴趣地看着,就是不说一句话。
先看看吧。老七掀开茅草,小心地抱了一扇窗,竖在怀里,面对章善人站到了五米开外。
窗子上,雕刻着一只作了色的画眉。
伴随人们的惊呼,章善人的眼睛突地亮了。章善人手里有只鸟笼,鸟笼里有两只画眉。两只画眉看见窗子上的同类,扑腾着翅膀,欢叫起来。
好!换!章善人说。
没用顿饭功夫,章善人家的窗子全换成新的了。
不多不少,20扇,尺寸早量过,刚好!老七拍拍手,说。
十扇雕着花,十扇雕着鸟。花,或淡雅,或热烈,或红或紫;鸟,或飞翔,或栖息,或绿或蓝,好一副花鸟图。
章善人忘了回答,呆了。看热闹的人也张着嘴,一样的呆了。
真好!老七听到有人在耳边说。
老七回头,是苗香。村里,就数苗香长得最俏。平时,老七总想找机会和她说话,但苗香爱理不理,这会儿,老七看苗香主动夸他,好一阵子才清醒过来。
好在哪?老七懵懵懂懂地问。
我闻到花香,听到鸟声了。真的,不骗你!苗香说。
什么?吹牛不犯法!有人不屑。
清醒过来的人们一起看着老七和苗香。苗香的脸红到了耳根。这是吹牛吗?老七想了想,说,算吹牛吧!老七示意苗香不要再说。但苗香不依,她的嗓门反而更大了,才不是哩,是你们自己的鼻子、耳朵出了毛病。苗香一篙竿打一船人,可捅马蜂窝了。大家都不依,嚷开来。看你急的,你是他女人吧?有人说。大家一阵哄笑。是就是,欺我不敢?苗香不再理会身后的说笑,索性拉着老七的衣袖走出了章善人家的院门。
不久,苗香果然嫁给了老七。
苗香在家操持家务,老七东一家,西一家做窗子,雕花雕鸟。先是桠村人修新房请他,再是一些人觉得有花有鸟的屋子住着舒服,就请他专换窗子。再后,外村人也上门来了。到了外村,老七很少落屋,不管怎样,他总是过几天就送些工钱回去,交给苗香,顺便亲热亲热。有时,实在太远,想苗香了,他就不停地干活。有一天,他竟不知不觉雕出了一个人,这个人是苗香。老七不愿让苗香点缀别人的家,他用一天的工钱买了下来。完工那天,老七又像往回那样,面对窗子痴痴地看,痴痴地想。主人站在旁边,点头。你闻到花香了吗?老七问主人。主人摇头。听到鸟叫了吗?主人还是摇头。老七像以前一样,长叹一声,说,我回家了。天黑,路远,明天回吧?主人担心。在这里,好寂寞!老七没头没脑地说完这话,摸黑把“苗香”抱回了家。
可是,老七50岁那年,苗香丢下他和三个儿子,走了。苗香握着老七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哭了,那些花香和鸟叫声我带走了,就像你在我身边,我很开心。
从此,老七很少说话,成天看着窗子上的花、鸟出神。有人高价请他,他不去。儿子们劝他,他还是不去。半年过后,老七每天吃过饭,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儿子们想看一眼也不行。他小儿子偷偷瞧过一回,只说屋里有些木屑,床上有个小木箱,木箱上有把大锁。爹,你那木箱里装的啥宝贝?一天晚饭时,他大儿子怯怯地问。老七狠狠地盯着三兄弟,一字一顿地说,那是我的命,谁敢打开,我的命就没了。这话,听得三兄弟心里直发毛。
最终,木箱还是打开了,这是老七去世的第二天。
打开木箱的是老七的大儿子,他的手颤抖着。
令三兄弟失望的是,木箱里全是些木人。再细看,木人或笑或哭,或坐或站,或蹲或仰,姿态万千。木人的头上、身边、脚下、肩上,间或一朵花、一只鸟。木人不是别人,是他们的娘——苗香。
一扭一扭的炊烟
四娘站在村口。
四娘理了理贴在额前的几丝白发,抬起头,在村子上空寻找着。终于,像雾一样的炊烟从一间屋子里飘溢出来了,散散漫漫地铺在房顶。慢慢地,炊烟开始拥聚在一起,形成一根灰白的烟柱,一扭一扭地升上了天空。四娘抽泣起来,泪水一涌而出,流进了脸上刀刻一样的皱纹里。阳光中,泪水荡出的波光像汹涌的浪。
姐,回家吧!剩子上前扶住四娘,哽咽着说。剩子话没说完,自己反而哭出了声,泪早已流成了小溪。
回家?回家吧!四娘喃喃地说。
屈指一算,四娘已经有50多年没回家了。
那一年,爹病倒了。七岁的四娘到集上去给爹拣中药回家迷了路,遇到一个陌生男人。男人说带四娘回家,可是,男人却把四娘拐到浙江一个偏僻的小镇上,卖给了一个中年女人。四娘不依,又哭又闹,不吃不喝,吵着要回家。女人开始是哄,然后就用鞭子抽。后来,四娘长大了,出落成了一朵花,又被女人卖到了县城一家妓院。幸好,没过几年四娘就自由了,然后就找了个老实本分的男人。现在,已经是儿孙满堂了。可是,四娘却忘不了家乡,梦里老是病怏怏的爹,累成枯藤一样的娘,还有只有五岁的弟弟以及茅草房上那一扭一扭的炊烟……可是,家乡在哪儿?连省份也说不上的四娘到哪儿去找呢?
剩子找到四娘,还得感谢村里的二毛。
年前,二毛到浙江打工,和他同室的工友叫张力。有一次,张力和他闲谈,偶然说起了他们村里的一个怪人。二毛就问怎么个怪法。张力说,她自己也不知道姓啥,非让人叫她四娘不可。还有,现在啥年头了,家家户户用上了煤气,她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非烧柴草不可,有时还一个人跑到山坡上看着房上的炊烟发呆。儿子们怎么说她都不听,把新房弄得黑不溜秋的,她还高兴哩。二毛问她的名字,张力就说他不知道,反正大家都叫她四娘。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二毛想起剩子说过他有个姐叫四娘。于是,二毛就给剩子打了个电话,讲了这事。剩子第二天就动了身,找到二毛和张力。周末,一行三人就回到了张力所在的小镇。
到了!张力指着两间漂亮的琉璃瓦房说。
瓦房上,飘着一笼一笼的炊烟,一股浓浓的柴草味飘浮在空气中。过了一会,门里出来了一个老太婆,一拐一拐向他们走来。老太婆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房上的炊烟就变成了烟柱,一扭一扭地升上去,像女人扭动的腰身。老太婆看了他们一眼,不再理会,自顾自痴痴看起炊烟来。
姐,你一定是我姐!剩子跨上去,抓住老太婆的手,激动地说。
你是?老太婆一双迷茫的眼睛深深陷在了皱纹里。
我是剩子呀,姐!剩子一双手摇晃着,老太婆的身子也跟着摇晃。
姐,你忘了?小时候,你最爱看炊烟了,只要娘生火做饭,你就带我到村口,指着房上的炊烟,身子也和炊烟一样不停地扭,还问我好不好看。姐,你忘了?剩子急急地说。
你真是剩子,真是我的弟弟!四娘号啕大哭。
晚上,剩子和四娘全家一起吃了团圆饭。四娘先是说死去的丈夫。然后,又说起了爹娘,她一边抹眼泪,一边骂人贩子,说如果爹吃了她买的药,就不会那么早死了。说她对不起爹,对不起娘,她要回去给他们烧炷香,向他们赎罪。一个晚上,四娘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一会哭,一会笑,像个疯疯癫癫的小孩。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四娘才和家人商量好了归期。
第二天,剩子给儿子打了电话。电话里,剩子给儿子报了喜,然后让他们把家里收拾好,说四娘要回来。对特别紧要的事儿,剩子还再三强调了好几回。三天后,剩子陪着四娘回到了家乡小镇。在小镇上,剩子又给儿子打了电话,问准备得如何,儿子说全准备好了。
现在,四娘又看见炊烟了,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四娘足足看了一个时辰。一扭一扭的炊烟,一扭也是一个时辰。泪眼朦胧中,四娘仿佛看见了自己小时候随着炊烟扭动的瘦弱的身子。
村里所有人都来到了村口,密密匝匝好大一片。四娘擦了把泪,被一句句滚烫的问候拥簇着,走进了剩子的家。
剩子的家是一幢二层砖瓦房。
屋里,充满了浓浓的烟雾,曛得人睁不开眼睛。
四娘坐在柴火边,埋下头,一边擦着被烟曛出的泪,一边嘬了嘴,吹着火星子。柴火哄地一声燃起来,把她的脸映得红红地亮。
姐,出去透透气吧。剩子拉着四娘走出了烟雾的包围。
四娘朗朗地笑着,抬起头,四下里打量了一番,说,弟弟呀,看你们条件也不错,怎么还烧这个呀?
剩子搓着手,嘿嘿地笑。
我们用电啊,只是今天姑姑你回来才烧的。爹在电话里说,还要没干透的湿柴,我就是不懂,烧这个干嘛?剩子的儿子在旁边插了话。
说了你也不懂。剩子白了儿子一眼。
四娘点点头,皱纹笑作了一团。
谁说狗叔不会笑
雨,一直下。哗哗的声音,像波浪一样,前呼后拥地往狗叔耳朵里钻。
几十里山路,狗叔跌跌撞撞摸了大半天。成了泥人的狗叔,一拐一瘸跨进门,看见了女人和儿子。然后,他就像一团烂泥,软在了地上。
一家人抱成一团,哭了。
别哭,别哭,大家都平安,应该高兴呀!狗叔有气无力地说。说完,狗叔咧了咧嘴,算是带头笑了一个。
难怪村里的人说你不会笑,你看你,笑得比哭还难看。老婆破涕为笑,吩咐儿子扶起狗叔,自个儿进屋给狗叔找衣服去了。
听了女人的话,狗叔的心开始地暖和起来。
桠村的人都瞧不起狗叔。
二十年前,一场山洪夺走了狗叔的父母。那时的狗叔,二十五六。人们满以为他能自食其力,养活自己了,哪知,狗叔却像变了个人似的,成天沉默寡言,啥也不做。村里人看他可怜,吃的穿的都帮衬他。久了,狗叔就好吃懒做,事事依赖别人。如此一来,村里没人再同情他,理会他了。一年365天,狗叔有364天饿肚子。一进冬天,狗叔就冷得浑身像筛糠。
有一天,狗叔走进强生的院子,坐在了一个角落里。他实在太饿,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了。他的屁股下,是一圈柔软的稻草。不远处,有一只黑不溜秋的土碗,碗里盛着米饭,几块骨头。一只大黄狗在津津有味地吃着。狗叔舔着嘴皮,眼睛里恨不得长出一只手来。
想吃吗?强生来了。他手里端着一碗饭,筷子敲着碗口,敲出几声闷响。
吃可以,学五声狗叫,五声!强生腾出右手,伸出了五根指头。桠村人听到风声,飞跑着看热闹来了。
在一片怂恿声、哄笑声中,狗叔使出吃奶的力气,“汪——”地叫了一声。他没停,一连叫了五声。
本来,狗叔在村里辈分不低,连村长都得喊他一声叔。大家认为他不配,都不叫叔,叫他“喂”。他毕竟比我们长一辈,以后,大家还是叫他狗叔吧。强生的话,大家觉得在理。于是,狗叔就这样叫开了。
直到三十岁,狗叔才娶了个麻脸女人。女人先是跟了一个瞎子,瞎子病死后,因为她太丑,没人要,就跟了狗叔。女人进门那天晚上,狗叔说,你的话,我一定听,好好改。再说,他们叫我一辈子狗叔,我也不甘心哪!
第二天,狗叔就带了换洗衣服,背上尖底背篼,出门做背二哥去了。山里交通不便,背二哥找活儿不难。凡是主人做不过来、不愿意做的体力活儿,他们都可以做。一般来说,背二哥都是三五成群地一起去,一起回,图的是互相有个照应。狗叔也曾约过人,但别人都不要他。他只有一个人单干了。不管走多远,狗叔总会过一段时间就回家看看,看看他的丑女人。
狗叔做背二哥,一做就是十多年。狗叔的身体每况愈下,隔三差五地就病一次。到乡医院去,医生就说那是下体力过了度,伤的,让他慢慢调养。但儿子要读书,狗叔只有硬撑着。前天,捣竹竿的雨就一直下。狗叔以为六月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想等雨停了,干完主人的活儿,再从乡场上把主人邻居家的那一千斤煤背回来,就回家去。这一回,狗叔想错了。雨接连下了两天两夜,还没停的意思。接着,他就听到传言,说哪儿哪儿被淹了,死了多少人;哪儿哪儿滑坡了,又死了多少人。想起家,想起女人和儿子,他再也等不下去了。天不亮,狗叔就冒雨往家里赶。
现在,一切都好,狗叔放心了。
女人找出衣服,又烧了一桶水,帮狗叔洗了澡,换了衣服,才放心地做饭去了。狗叔和儿子坐在一条长凳上,说着闲话。
没多大一会儿,女人就做好了一大碗面条。狗叔狼吞虎咽地呼拉着。正吃得起劲,雨幕里传来了一阵喊叫声。
狗叔赶紧几口吃完,和女人、儿子一起出了门。
喊叫声是从村长院里传出来的。狗叔几大步跑到相邻的村长家,只见十来个大背篼全装得磊尖,上面盖着一层塑料,什么也看不见。十来个人穿着雨衣,一身泥水坐在地上,像是虚脱了一般。一个乡干部模样的人正和村长说着话。村长边点头,边喊人。不一会儿,久林、甘子、二敦……全来了。还有谁呢?村长掰着指头,嘀咕着。
狗叔扎进议论的人堆里,他终于听明白了。原来,三合村全淹了,他们吃的穿的全洗白了。现在,一村的人都住进了岩洞。这些人给他们送吃的喝的去,走进村子就全累倒了,再也走不动了。于是,临时决定在村里找十来个背二哥代替他们。
加上我,还差一个,谁去?村长喊。
没人应。只有哗哗的雨声。
村长一连喊了三遍,还是没人应。狗叔抬头看了看,脖子一梗,高声说,我去!
上路了,狗叔走在最后。他站在雨里,看了一眼女人和儿子,大步跟了上去。三合村离桠村不远,爬上村后的山坡,再下一面坡,就到了。
爬完山坡,狗叔就发现自己有些支持不住了。背上的背篼,越来越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狗叔的步子慢了,跟不上了。狗叔的腿开始打颤,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在翻涌,死压都压不住。狗叔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他咯出了一口甜甜的粘粘的东西,低头一看,是血。血被雨水稀释了,迅速地淡了,流走了。
狗叔抹了一把嘴巴,挣扎着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最终,狗叔倒在了三合村人住的岩洞里。
狗叔握着村长的手,一边大口大口地咯着血,一边说,叫我一声叔吧?
村长一声叔叫完,狗叔就笑了。
狗叔的笑,永远凝固在了他的脸上。
剃头匠莫五
那时候,桠村人的头,全是莫五拾掇。
每到月底,莫五就挎上一个装着推剪、梳子、刮胡刀的长方形小木箱,挨家挨户上门服务。走到哪家院子,就吆喝一声,剃头罗!于是,院子里的男人、小孩就跑出来,叫他坐。莫五就坐一会,从主人手里接过递上来的土烟,一边逗着身边的小孩,一边漫不经心地捻烟丝,卷烟卷。然后,从兜里掏出火柴,轻轻一擦,一团火苗就在莫五嘴边一闪一闪的。他吧嗒吧嗒地吸着,呛人的烟雾一笼一笼地飘。小孩们有的捂了鼻子,有的连连咳着,四下里散开。一支烟抽完,主人已经选好了地方,放好了高凳,烧热了洗头水。于是,莫五站起身,惬意地长出一口气,把一块黑不溜秋的蓝布往坐在凳子上的人胸前一围,再把颈后的布边塞进衣服里。做完这些,莫五就一手拿推剪,一手把面前的一颗头左右端详,寻思下手的地方。其实,莫五的手艺并不好,弄好后的头发经常是高低不平,长短不齐,桠村人不计较这些。想想莫五也不容易,一年剃到头,每家三四个,一分钱不收,只是年终象征性地舀几碗大米,换了别人,谁干?
莫五家穷,年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有了大米,一家大小能过个好年,莫五也高兴。所以,每到年终最后一次剃头,莫五就顺便带一个布口袋,每走一家,主人都要给他几碗大米。有的人家很吝啬,碗小不说,每次只舀大半碗,一舀一倒之间动作太快,弄得人眼花缭乱,表面上有好几碗,实际上却是在糊弄人。当初,莫五没看明白里面的奥妙,看主人舀的次数多了,过意不去,一个劲搓着手,说,行了行了!话里充满了感激。后来,他也看出了端倪,但他改不了口,还是一个劲地说,行了行了。尽管这样,整个桠村两天忙完,莫五也能收到两大口袋白花花的大米了。
莫五很知足,笑容挂在脸上,成天乐呵呵的。
这天直到月上树梢,莫五才忙完。忙完的莫五,一肩挎着木箱,一肩扛着大米,走上了回家的路。往天,山里的雾多,月光很模糊。可是那晚真的就不同,天地之间啥也没有,就那么空空的全是月光。地上,明亮的月光像波浪一样轻轻荡漾着,荡漾出一波一波的清幽与凉气。
莫五的脚步很轻很快,只恨少了双翅膀。
突然,莫五看见前面路中央,站着一个人。他身上的月光,凝成了霜,散发出一种寒气。
莫五慢慢地挪过去,他看清了,那人一头长发,是邻村的罗篼。
罗篼,是你?莫五问。
是我!罗篼可怜兮兮地说。
莫五把肩上的米袋杵在地上,歇了口气,又说,这么晚了,回去吧!莫五知道,自己好坏还有个手艺,可罗篼啥也不会,家里大娃细崽一大窝,成天饿像圈里的猪崽嗷嗷叫。一年到头,他家连头也没剃几回。这不,罗篼的头发已经能遮住鼻子了。
回吧,晚了。莫五说。但罗篼还是一动不动。莫五沉思了一会,叹了口气,说,要过年了,你这头该剃了。这样吧,你蹲着,让我给你剃!等莫五打开木箱拿出剪子,罗篼已经蹲在路中央了。月光下,两人谁也不说话,月光被剪得咔嚓咔嚓地叫。
剃完头,罗篼看着莫五,还是不走。他的嘴张了几次,想说什么,但始终没说出来。不走?我要走了!莫五挎上木箱,扛上米袋。突然,罗篼一把抓住了米袋,把莫五的身子拉了回来。莫五吃惊地看着罗篼,他不明白罗篼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劲。这米,我家也等着过,年哪!莫五像明白了什么,大声吼。罗篼松了手,接着亮了刀子。刀子被月光抹上了寒光。
莫五无奈地说,你拿去吧!罗篼扛上米袋,往回走。走几步,他又折回来,放下米袋,褪下裤子,用裤带系了裤脚,把一袋米一分为二。然后,他提了装米的裤子,向莫五磕了个头,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回到家,莫五已经是满头大汗了。老婆看了看他,问,你怎么这样了?过了一会,又问,今年就这点米?莫五啥也不说。
过了年,莫五照样做他的活儿,剃他的头。
后来,生活好了,桠村人手头有了几个小钱,也变得挑剔了。要剃头,就去街上了。街上发廊多,可以打摩丝、吹样式,想怎么整就怎么整。可是莫五呢?照样像以前一样,每到月底就挎上木箱,挨家挨户上门去。开始,有年纪大的不好拂了他的好意,半推半就剃了。慢慢地,大家都不要他剃了,见了他,像躲瘟神一样。天黑,莫五只得拖了落寞的身子,一挪一挪地回家。
从此,莫五脸上没了笑容,经常盯着木箱发愣,经常一个人呆呆地吞云吐雾。有时,呛出了眼泪还使劲地吸。
终于,莫五病倒了。
有一天,罗篼来到他的床边,说,莫老哥,上我家剃头去,儿子孙子都等着你哩!什么?莫五呼的一声坐了起来。那一年,你在月光下给我剃了头,我还记得哩。我们一家人都记着你哩,走吧!于是,莫五收拾好家伙,健步如飞走在了罗篼前头。
打这,莫五就成了罗篼一家的专用剃头匠。
只是,每月底去的时候,莫五推个三五几下也就完事了。因为,莫五发现,别人的头刚剃过,头上的摩丝还没干哩。但是,莫五还是高兴,笑容天天挂在脸上,桠村人都说,他年轻了许多。
二叔的泪
我在县城一家律师事务所当律师。
这天,村里的二叔找到我,要我和他一起回去,说有事需要我帮忙。我问是什么事,二叔说回去就知道了。二叔一个大男人,说着说着就抹起眼泪来了。二叔是不会流泪的,我从没看见过他流泪。现在,二叔流泪了,我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便随他回去了。
二叔不是我的亲二叔,只因和父亲同辈,又排行老二,我便打小叫他二叔。在我们村里,几十户人家,就刘、王两姓。平时,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两姓便分成了两派,互相争吵、打架,闹得鸡犬不宁。结果斗了几代人,互有输赢,谁也不能把谁怎么样。我大学毕业,在城里有了事做,经常和执法机关的人打交道,在刘姓族人的眼里,我好像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好像有了我,他们的话有分量了,腰也挺得直了。
这不,刚进村,二叔就高高地昂起了头,威风多了。
其实,二叔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在路上,他憋不住,早就原原本本全告诉了我。
昨天,二叔家的牛挣断了牛绳,一不小心进了王大勇的麦地,一顿饱餐之后正打算离去,却被王大勇撞见了。王大勇扛着锄头,二话不说,上前抡起锄头就挖,把一头牛挖得四脚乱跳,伤痕累累,血流不止。二婶做完农活,去寻牛,刚好看见了王大勇的暴行,于是不顾一切上前阻止,王大勇疯了一样,一锄挖在了二婶的腿上,把一条腿生生挖断了。
二婶住进了镇医院。
二叔去找王大勇,要他付医药费,王大勇不肯。二叔就说,不给可以,我明天去找小安,不判你个十年八年,我不姓刘。小安是我的小名。一听这话,王大勇的口气就软了些,但他只答应给一千,多一分也不给。二叔坚持说,凭发票,医多少给多少。谈不拢,王大勇便耍横,干脆一分不给了。
于是,二叔只好找我。
村里,还有父母住着,我先回去看了他们一眼,喝了一口水,然后和二叔一起,马不停蹄地找到了村干部,和村干部一起又去找到了王大勇。我拿出律师的口才,一番慷慨陈词,威逼利诱,把王大勇一颗细小的脑袋差点说到裤裆里去了。
小安,你说一千,道一万,全让我给不可能,再说,我也拿不出那么多钱。王大勇抬起头,沙哑着嗓子说。
那你给多少?我问。
两千吧。王大勇犹豫了一下,嗫嚅着说。
不行,太少了。我摇着头说,如果上了法庭,你这是故意伤害罪,要判好几年的。
我家的情况你们都知道,即使这两千,我也都是去借。王大勇说,就两千,要不,你们就告好了,反正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我不信,能把我枪毙了。
王大勇咬定两千,死不松口。村干部也劝二叔,说过得去就行了,王大勇住一间土墙房,家里穷得舔灰,再多了,他也拿不出来。二叔看了看我,说,不全给也可以,三千总行吧,不能再少了。才两天,已经用一千多了。
第一次调解无果而终。
一连三次调解,二叔和王大勇都较上了劲儿,谁也不让步。村干部不耐烦了。我也不耐烦了,所里还有好多案子,等着我哩。
走的那天,我把二叔拉到一边,问他,怎么办?
二叔挠着头皮,苦着脸,茫然无措。
告他?我试探二叔。
告赢了,能拿到钱?二叔说。
现在好多案子即使赢了,执行难众所周知。再说,王大勇那么穷,也没钱支付,如果到时他耍赖,宁愿坐牢也不给钱……我不敢想下去,我只得说,也许能拿到吧。
那就告他龟儿子。二叔咬着牙说。
你得想好,这事儿你自个儿做主。我说。
告。二叔果断地下了决心。
最终,不出所料,王大勇判了刑,二叔得到的也只是一个赔偿的空头数字,没有实实在在拿到一分钱。
二婶腿医好了,用了五六千,二叔家能卖的全卖了。每当听到进城的父母说起这些,我就内疚,总觉得对不起二叔,无脸再见二叔。
几个月后,二叔却又一次找到了我。二叔老多了,头上骤增的白发晃得我眼睛生疼。
小安,你兰妹考上大学了,可家里没钱,我是来向你借钱的。二叔低声说。
借多少?我问。
三千吧。二叔说。
我心里咯噔一跳。不久前我按揭了一套房子,积蓄首付用完了,每月的工资交了房款,已经所剩无几了,哪有什么钱借给二叔呢!我讪讪地笑了笑,把自己的难处讲了,然后从掏遍了所有口袋,凑了三百元,递给二叔,说,这是我一点心意,送给兰妹做路费吧,等我手头宽裕了,一定给你送回来。
二叔没接钱,他的脸一下子黑了。二叔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却没有丁点走的意思。
当初,要不是你说告王大勇,我也不会告的,你看,现在一个家弄得惨兮兮的。二叔叹了口气,用埋怨的口气说。
怨我?我压着火气,说,最后是你自己作的主,我那只是建议。
当然怨你,有那个指甲才剥那个蒜,没把握拿到钱你还叫我告?二叔腾地站了身。
我也失去了理智,啥也不顾了,和二叔争了起来。
你怎么和王大勇一样,耍起赖来了?我说。
好啊,你说我耍赖,我今天就耍一回给你看,二叔说,事情是你搞出来的,王大勇那两千,你今天得给我,不然,我就赖这儿了,你啥时给我啥时走人。
好心讨不到好报,好泥巴打不到好灶。我气得说不出一句来。
二叔说到做到,成天像影子一样跟着我。二叔每天吃馒头,睡大街。我叫他上我家去吃饭,他不去;叫他上我家去过夜,他也不去。
没办法,我只得背着老婆悄悄借了两千。回到办公室,气冲冲把钱扔在了二叔的脚下。
那天,天很热,二叔一脸的汗水。他艰难地弯下腰,一张张从地上拾着钱。二叔边拾,边用衣袖擦着眼睛。
二叔又一次流泪了。
临走时,二叔向我鞠了一躬。
二叔说,小安,对不起,借不到钱,你兰妹没法儿进学,这是逼出来的。放心吧,等你兰妹有出息了,这钱,会还你。
看着二叔,我不知说什么好。二叔走了,走上了大街,我看到他使劲地直了直腰,一头白发,在阳光下熠熠地闪着光。
婚事
大昆家有一条狗。
狗很威武,很聪明,和大昆亲近了十多年,已经变成了大昆的影子。
平时,大昆要出去干活,站在门口,指着脚下,嘘一声,狗就屁颠颠地跑到他身边,坐在他指定的地方,支起耳朵,呲牙咧嘴,把守家门。大昆家的门从不上锁,狗很尽责,大昆不回来,它决不会离开。没有大昆的命令,狗从不主动出击,它只那么坐着,同一种姿势,同一种表情。即使人来了,也是如此。一般来说,来的人只是远远地看,不敢走近它。走近它干什么呢?谁也不会笨到把自己送上去让狗咬吧。当然,如果来的人,是个贼,就难说了。不过,贼是不会找上大昆的。大昆家除了一些粮食,没啥值钱的东西。不然,他都近三十岁的人了,也不会讨不到女人。
狗可以为大昆看家,还可以为大昆冲锋陷阵,两肋插刀。
有一回,村里一个女人无事生非,找大昆的麻烦。女人很横,指指戳戳地骂大昆,大昆嘴笨,说不过女人,就想退到屋里,不理她算了。但女人步步紧逼,大昆毛了,对着狗,嘘了一声,狗一跃而起,向女人扑了过去。女人一声妈呀,转身就逃了。
村里人都说,狗是大昆的宝,是大昆的女人。但狗终究是狗,是当不得女人的,不过,当媒人想把大昆和一个叫四秀的女人撮合在一起的时候,这条狗,还真和女人扯上了关系。
那天,媒人对大昆说,你得抓紧,不然四秀要飞了。是吗?大昆表面很平静,内心却是一凉。昨天,我去问过她,说选个日子,把你们的事办了,她没表态。看来,她还在犹豫,所以,你得想个办法,抓住她。成不成,就看你自己了。媒人丢下话,在狗的注视中,急急地走了。
什么办法能抓住她呢?大昆一连两天,绞尽脑汁,冥思苦想。
第三天,四秀来了。大昆跑到门前的小路上,把四秀迎进了院子。
大昆一边和四秀说话,一边偷偷看狗。狗正警惕地看着四秀。四秀怕狗,站在离狗几步远的地方,不敢上前。大昆提高声音,说,别怕,它不会咬你的。大昆走过去,蹲下身子,拍拍狗头,悄悄指了指四秀,然后轻声嘘了一声。狗的反应快,像一支离弦的箭,射向了四秀。四秀想逃,没逃掉,狗早就咬住了他的裤管。跟着,大昆一把抓起地上早已准备好的铁棒,也像一支箭,射了出去。
一声惨叫,狗便躺地上了。
我叫你咬,叫你咬,我打死你,打死你。大昆疯了一样,不停地骂着,不停地挥舞着铁棒。狗的叫声,渐弱渐止,双腿一蹬,不动了。
扔了铁棒,大昆上前扶起哭成泪人的四秀,安慰她,四秀,别哭别哭,以后谁敢欺侮你,我找他拼命。四秀被感动了,温顺地躺进了大昆的怀里。
嫁给我吧,四秀。大昆轻轻说。大昆的话,像驻足的春风,笼住了四秀,她全身的骨头在风里酥了,软了。
大昆抱着四秀,瞟了一眼横在地上的狗,心里莫名地痛了痛。
临走时,四秀说,大昆,我相信你的话,我们的事,等我回去商量一下,再捎信给你。你放心,我一定会嫁给你的。
送走四秀,大昆回来抱起狗,呆呆地站了好久。然后,他又轻轻放下,去屋里找了背篓,背上狗,拖了把锄头,一步一步踅进了一片树林里。
大昆选了块树稀,阳光好的地方,把狗埋了。坟的四周,是一些野花,像星星,一眨一眨地开着。
四秀说话算话,两天后就让媒人捎话说,婚事定了,定在五月初十。
婚事一定,四秀随便多了。她隔三差五的,就来看大昆一回,替大昆收拾家,和大昆说说话。有时,也到村里串串门。和村里的人熟了,特别那些女人们,姑娘们,四秀说起话来,也和她们一样,大方而无所顾忌。
有一次,她们又说到了大昆的狗。
那狗,是一条好狗,可惜了。一个女人说。
是啊,它太听话了,别人都说是大昆的女人,以后你要凶些,别像它一样,啥事都听大昆的。又一个女人说。
这些,我都听他说过。可他为了我,打死了狗。四秀说,就凭这个,我才决定嫁他的。
是啊,你真有福气,要是为了别人,大昆打死也不干。
这话中听,四秀脸上的幸福,前呼后拥,盛开成了一朵一朵的微笑。
我还听说,那条狗,只要大昆一嘘,叫它咬谁它就咬谁。最先说话的女人一拍脑袋,像发现了新大陆。
是吗?四秀想了想,说,这个,他倒没说过。突然,四秀的心,一沉。四秀想起来了,那天,她明明听到了大昆的嘘声。尽管,大昆的声音低,但她还是听到了。
四秀径直回家去了,连招呼也没和大昆打一个。
不久,媒人就说,四秀和大昆吹了。
大昆听到这话,睡了两天。
又过了两天,村里人才在那片树林里发现了大昆。
大昆躺在狗坟上,浑身上下,全是酒味,像刚从酒缸里捞出来的一般。
大昆身下,压着两个空酒瓶。
拜把兄弟
两个手艺人,一个是木匠,一个是石匠。
一个早晨,木匠进山了。又一个早晨,石匠沿着木匠进山的路,也进山了。
木匠不知道石匠进了山,石匠也不知道木匠进了山。木匠进山,是想偷偷砍一棵树,打一架风车。每年麦收了,稻收了,他都要向邻居借,风车体积大,扛在肩上又重又不方便。有一次,他没稳住,风车掉在了地上,摔坏了,邻居大奎不干,非要他赔一架新的不可。木匠说,我给你修好,再赔你五十块,行了吧?大奎不干。木匠气不过,和大奎吵了一架,然后就上了几次山,相中了一棵树。那棵树,比他的大腿还粗,打一架风车绰绰有余。石匠进山,是想找一块上好的石头,打一个猪槽。他家的猪好像都是铁嘴,没几天就把一个猪槽给拱坏了。石匠没有怪猪,只怪石头,说石头风化了,打的时候不费劲但不经用。这回,他要找一块好石头,给他家的猪弄一个“铁饭碗”。
石匠提一把锤子,见一块石头,敲一下,这样一敲就是一天,理想中的石头没找着,石匠正要回去,却听到了一阵“梆梆”的声音。有人偷树!石匠想。石匠朝响声处摸去。这时,天已经黑透了,林子里黑糊糊的一片,啥也看不清。
砍树的是木匠。白天,木匠不敢,只有晚上砍。昨晚上,木匠只砍了一半,树没倒。木匠长得瘦精精的,力气不大,斧头又不快,所以进展不顺利。木匠的计划是,白天磨一下斧头,养足精神,今儿晚上把树砍下来,按着尽寸分成几截,扛回山洞,等打好风车再悄悄扛回家。山洞离木匠砍树的地方很近,里面有木匠填肚子的红薯,还有取暖的被子。但木匠没想到的是,他才砍几下,简直还没热身,就让石匠发现了。当然,木匠不知道石匠发现了他,他照样挥舞着斧头,“梆梆”的声音干燥而沉闷。
石匠黑成一团,猫在木淀身后十米远的地方。
好你个贼娃子,撞到我,算你倒霉,一会我要叫你脱层皮。石匠得意地想。这样的好事,已经是第三次了。前两次,石匠遇上了偷树的人,敲了他们两百。这次,石匠决定下重手了。石匠知道,做贼的都怕他向林业站报案,求他还不及哩,敢不给?
“嘎巴……”一声大响,树终于倒了。不幸的是,林子里太黑,石匠没留神,让树干砸了个正着。石匠一声闷哼,把木匠吓了一跳,吓了一跳的木匠忘了闪躲,也让树干砸在了地上。
半夜,两个人的呻吟一唱一和地响了起来。
你是谁?是人是鬼?木匠断断续续地问。他的声音很轻,似有若无,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别问了,我们都要死了。石匠的声音苍白得细若游丝。他的伤好像比木匠更重,随时都有断气的可能。
不会的,我还没抱上孙子呢!木匠说。
我也一样。石匠说。
我们真是有缘,连死都在一起。木匠说。
石匠没了声息,整个世界一片沉寂。
说话呀,你不会——黑暗中,木匠打了个寒战。
过了一会儿,石匠断断续续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石匠说,你多大年纪了?
木匠说,四十二了,你呢?
石匠说,也四十二了。
木匠说,你几月?
石匠说,六月,你呢?
木匠说,三月,大你三个月!
干脆,我们结拜为兄弟吧,在路上也有个伴。木匠又说。
好吧,你是大哥。石匠说。
天越来越冷了,木匠和石匠觉得手不是自己的了,腿不是自己的了,属于自己的人,好像只有一张嘴,勉强说说话。其实,从被树干砸中的那一刻起,他们都没发现自己有手、有腿,有的,只是死亡的气息。
我们要撑下去,不能死,我们兄弟的日子还长着哩。木匠说。
是的,撑下去,大哥。石匠的声音更弱了。
第二天,进山打柴的人发现了木匠和石匠。木匠和石匠躺在树枝做成的担架上。木匠已经不能说话了,只剩下眼睛间或地翻一翻,白眼仁像一条小鱼惨白的肚皮。石匠全身模糊,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
快点,大奎不行了!前边有人说。
大昆也不行了!后边也有人说。大昆是木匠的小名。
听到大奎的名字,木匠忽地明白过来,被树砸中的是大奎了。木匠突然觉得很畅快,很解气,想放声大笑。木匠抑制不了,就笑了。木匠的笑声很响,吓得抬他的人不自觉地松了手。木匠和担架一起掉在了地上。笑完,木匠的嘴里就喷出了几口鲜血。
木匠和石匠,被送进了镇医院。
木匠死了,石匠却活了下来。
医生说,石匠能活下来,是一个奇迹,他的伤势比木匠重得多。
幸福的灰尘
陈灰爱唱一首歌,歌名叫《小小的我》。他的哥们常拿他开玩笑,问他有多小,他就抬头,眯眼,看天空,指着那些飘浮的灰尘说,看到了吗?像灰尘那么小。于是,大家就把他的名字倒了个儿,叫他灰尘了。
灰尘这人,怎么说呢?用他老婆的话说,叫穷欢喜。村子里,数他家最穷。当然,说他穷,不是没吃没穿,挨饿受冻,这只是相对的,只是和村里那些有大笔存款的人家比较而言。灰尘有个养鸡场,按理说也能出不少钱,但一年到头却剩不了几个子儿,那些鸡差不多都让灰尘和他的哥们喂了肚子。比如,夏天大家在院子里乘凉、吹牛,一个人说,晚上喝了两碗稀饭,饿了,灰尘,把鸡弄一只来,我们整烧烤。灰尘就二话不说,去杀鸡。其他人备的备佐料,抱的抱柴火。不一会儿,火就毕毕剥剥地燃起来了,香味就扑鼻盖脸地飘出来了。再比如,村里谁想吃鸡肉了,就临近中午或是傍晚,有意到灰尘家去神吹海聊,灰尘就会留下来人,杀鸡招待。这也罢了,最让老婆想不通的是,家里没客人,只要灰尘兴趣来了,也要逮一只鸡,或炖或炒或凉拌,一家人美吃一餐。这时的灰尘,二两小酒是少不了的。灰尘喝酒时,看一眼气鼓鼓的老婆,然后说,杂技开始了,请老婆大人看仔细。说完,他就端上酒杯,使劲一旋,杯子就在空中转几圈,落在他掌心。再一旋,灰尘就低下头,一吸气,酒就不知不觉进了他的嘴。如果老婆的脸还不放晴,灰尘就不停地给老婆夹鸡肉,直到一家人皆大欢喜。
算了,这鸡不养了,你出去打工,挣一个是一个。这话,灰尘的老婆常常挂在嘴边。
挣钱干嘛?灰尘老这样问。
吃穿不要钱哪,拍手掌?老婆哼一声。
现在没吃没穿?我去挣钱买鸡吃?现在有鸡吃了。灰尘说。
尽管每年吃的比卖的多,灰尘不出去,老婆拿他没法,鸡也就一直养着,养总比不养好。
灰尘虽然好吃,倒也勤快。老婆的精力全在那些鸡身上,一家三口人的田地,都是他拾掇。吃饱了喝足了,灰尘就下地去。哪几种什么,什么时候下种,什么时候除草,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收割,他是盘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灰尘干活,绝不会早出晚归,他安排得很均匀,很紧凑。那样儿,看起来天天都在做活儿,又好像天天都在休息,让村里人羡慕得不得了。
这天,太阳刚刚冒出偏西的想法,灰尘就回来了。
老远,灰尘就听到了一阵子吵闹。听声音,灰尘知道老钟和小钟父子又干上了。老钟承包了鱼塘,近五十的人还不嫌累,硬要儿子小钟出去闯世界挣大钱,小钟呢,又是个死性子,整死人不出去。他的理由很充分,说老钟上了岁数,一个人经营鱼塘忙不过来,要在家帮他。这是父子俩第三回干嘴仗了。灰尘摇摇头,悠闲地扛了锄头,走进老钟家,劝了小钟,然后拉着老钟,说,别吵了,走,上我家去消消气。其他人也劝老钟,去吧,上灰尘家去,多吃点鸡肉,喝两杯,消消火。灰尘带着老钟回家,又劝了一阵子,然后亲自动手,杀鸡、做饭。
晚上,喝着酒,老钟抹了把红红的眼睛,说,你看看,他硬是不长进,现在我手头的钱全投进鱼塘了,万一亏了,我拿什么给他娶老婆。如果他出去,我这边亏了他还可以赚嘛。灰尘明白,老钟说的他是指小钟。
亏啥子亏哦,你看,我养鸡三两天就吃它一只,到头来还是不亏。你让他帮你,亏不了的。再说,要知足嘛,你鱼塘只投了一二万,你的家底谁不知道,存着的也不止这个数吧,也算村里有钱人了。
灰尘端起酒杯,和老钟碰了一下,咂一口说,你看,我这才叫生活嘛。
你这生活好是好,但手头少了这个,不行。老钟也咂了一口,搓捻着两根指头说。许是明白话里有看不起灰尘的意思,老钟就打圆场说,中,听你一回,小钟不出去算了。不过,看你的长相,应该是不缺钱用的人,说不定你还会发一笔哩。
老钟说对了,没过几天,灰尘真的发了一笔,简直乐上了天。
那天,他家的鸡突然死了几只,村主任当成了大事,马上向乡上作了汇报,乡上又向县上作了汇报。县上派人来到村里。过了两天,省上的人也来了。接着,村里就传遍了,说是灰尘家的鸡得了什么禽流感。村里炸了窝。
村里的鸡呀鸭呀什么的,全被扑杀了。
灰尘家的鸡有八百多只,政府给他补偿了好几大千元。
灰尘攥着一撂钱,激动地抱着他老婆转了一个圈儿,语无伦次地说,这下发财了,你看,好几千哩。停了停,灰尘又略带无奈地说,不过,吃不成鸡肉了。这钱,省着用,啥时嘴馋了,记得买一只回来。
下辈子吧!老婆冷不防推了灰尘一把,灰尘跌在了地上。
灰尘爬起来,拍拍屁股,唱着《小小的我》,走了。
灰尘又找他的哥们吹牛去了。他越走越远,身影越来越小,真的就像飘浮在空中的一粒灰尘。
乡长放牛
这天,县纪委一行三人到乡里检查工作,开座谈会的时候,刘乡长的手机响了,是村里的二保打来的。二保在电话里说,你父亲病了,快点回来。过年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严重吗?刘乡长问。没进的气了,再不回来就只有到坟堆里去见了。听了二保的话,刘乡长和王书记嘀咕了几句,跟纪委的人打过招呼,马不停蹄地往家赶。
在村口,刘乡长遇上了二保。刘乡长正要问个究竟,二保抢先说,是你爸让我那样说的,你快回去吧。说完,一溜烟跑开了。
刘乡长回到家,找遍了几间屋子,也没看见刘老汉的影子。
刘乡长正在纳闷,“哞——”悠长而欢快的牛叫声传进了耳鼓。寻着声音找过去,他就看到了牛圈里的刘老汉。刘老汉正弓着腰,给牛洗澡。他的脚下,是一大盆热水。水盆里,牛背上,散着一缕缕氤氲的热气。
爸,你病了,多歇歇吧。刘乡长说。
刘老汉,没好气地回答,谁说我病了?那是我故意让二保说的,不然你会这么快回来。
有事?刘乡长笑了笑。
当然有,帮我放牛!刘老汉递过牛绳。刘乡长不接,拉下脸,说,有事等着我,我还回乡上哩。
不行,今天你不放也得放。刘老汉不由分说,把牛绳塞进了刘乡长手里。
刘乡长知道,牛是刘老汉的命根。他母亲死得早,他能有今天,牛也有一半的功劳。前不久,他在乡场上买了房,买了门市,想接刘老汉和他们一起住,顺便帮他妻子照顾一下生意,可刘老汉死活不肯,反反复复就一句话,放不下牛。两年前,刘乡长刚当上乡长那阵,全村人都羡慕他,说他家祖坟葬得好。可是,自从刘乡长买了房,村里的议论就多了,搅得他睡不了个囫囵觉。
听刘老汉的语气,刘乡长明白,不放不行了。他不情愿地牵了牛,不知不觉和牛一起到了儿时经常去的地方——松林坡。
这是初春,寒气还没褪尽,地上的草只是星星点点的绿。一大片林子,远看,灰黄灰黄的。林子尽头,是一块绿地,那是麦苗。
刘乡长放开牛绳,百无聊赖地看牛。牛瘪着肚子,低着头,打着响鼻,悠然地散步。不知何时,刘老汉走到了牛跟前。刘老汉牵上牛,朝那块麦地走去。
走进麦地了。跟在后面的刘乡长说,爸,那是别人的麦地。
我知道,让它吃吧,反正你是乡长,不怕!刘老汉说。
刘乡长笑了,他看了看灰黄灰黄的林子,不再言语。
不可思议的是,牛在麦地里转了一圈,自个儿走了出来。
它怎么不吃?刘乡长颇为吃惊。
我教的,教它几十年了,他已经知道了这是麦苗,吃不得,刘老汉说,你呢,你知道吗?知道哪些吃得吃不得吗?刘乡长脸一红。
刘老汉变戏法一样,从身上掏出一块黑布,拍拍牛头,蒙住了牛眼,然后把牛牵进麦地里转了几圈,这时候,牛竟慢慢地,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
这一幕,直看得刘乡长目瞪口呆。
它转晕了头,眼睛又看不到,还能不吃?刘老汉的声音重了起来,你也是转晕了头吧,可眼睛看得见哪。村里人是怎么说你的,你自个儿去听听。你说,你买房买门市的钱,听说要七八万,哪儿来的?
刘乡长低下头,一言不发。
至少,你比一头牛强,你看着办吧。刘老汉不再理会刘乡长,他牵了牛,走上了来路。没走多远,他回过头,又对刘乡长说,你放心吧,这麦地是二保的,我用好地和他换了。
不久,桠村人就听说,刘乡长的房和门市都没了,他一家人又挤进了乡政府楼上。
再不久,刘老汉牵着牛上街去了。刘老汉不请自到,他要和刘乡长住在一起。他的牛呢?就寄养在了离乡场不远的一个远房亲戚家里。一有空,他就去放牛。有时,一早一黑,他也拉上刘乡长。父子俩就一边放牛,一边嗑些家常。
桠村人都不解,都说刘老汉这人怪,刘乡长买了房请他去他不去,现在房没了,偏要去。要去就去呗,还牵着头牛。
刘乡长听了,不解释,只是说,那牛,是福牛,能保佑我哩。
与手机和狗有关的事件
村长家,有一只肥硕的大黄狗。
狗就是狗,即使再有分量,终究不是人,所以,它的身后一桌人喝得正酣,谁也没在意它的存在,更不会管它吃了没有,喝了没有。反正,桌下骨头有的是,自己捡呗。于是,狗就捡了块大骨头,转身就走,喜滋滋地那么身轻似燕地一跃,就跃出了村长家高高的门槛。
听不到村长家猜拳划令的嘈杂声了,黄狗停下来,警惕地回头望了望,看没什么意外情况,就把骨头放在地上,用一脚踩着,慢慢享用起来。
不远处,有个小孩在玩泥坷垃,才六岁,叫小丁。对这个小不点,黄狗一点也不怕。我是谁呀,我是村长家的大黄狗哩,平时打了照面,谁不惧怕三分?
但是,骨头没丁点肉,更没一丝油腥味,黄狗失望了。
这时,那块骨头叽里呱啦唱起歌来。黄狗吓得赶紧往旁边一跳,目不转睛盯着骨头,它不明白,这骨头怎么也会唱歌呢?
原来,骨头不是骨头,是部手机。
小丁也听到歌声了,他抬起头,竟不顾大黄狗的威胁,乐颠颠跑过去,拣起来。手机还在固执地唱,很有磁性的声音在这个空旷的中午把小丁俘虏了。小丁胡乱在摁着,手机终于安静了下来。大黄狗茫然地看着小丁做完一切,转身朝村长家走去。也许,它想反正没什么油水,就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吧!
小丁揣着手机,四周看了看,没看见一个人。于是,急忙回了家。
晚上,王科长拍着又昏又胀的头,喝了两碗稀饭。本来,他还想睡一会,但村长说稀饭熬好了,起来吃了再睡吧!村长也不由分说,硬把他拖了起来。这是王科长第四次来桠村了。王科长是县农业局的科长,以前专门研究过果树栽培什么的,桠村是农业局的对口扶贫村。桠村有一片十来亩的梨园,所以,每到这个季节,王科长都要来桠村作技术指导。王科长今天才来,村长就叫了村干部作陪,买了好吃好喝的,给王科长接风。
喝完稀饭,王科长猛然想起什么,全身摸了一遍,然后急急地说,我手机不见了。
什么?村长不相信,明明听得清清楚楚,还故意问。
手机不见了。王科长重复了一遍。村长走到他跟前,叫他好好找找,说不定在身上哩。但王科长很肯定地摇头,说,确实不在了。村长想了一会,有条有理地分析了一通,安慰王科长说,你哪儿也没去,肯定掉我家了。于是,村长就找。床上、桌下、墙角……到处找遍了,就是没有。村长又发动老婆孩子协同作战,但还是找不着。村长急出了冷汗,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王科长哪儿也没去,这不是明摆着他一家人的嫌疑最大吗?村长顾不上多想,又急风扯火跑到每一个村干部家去询问,可是每一个人都说没看见。这一下,村长真个急了。找不着算了,找东西就这样,有时死找都找不到,不找的时候它又自个儿跑出来了。王科长过意不过,反过来安慰村长。村长只好作罢,可是一个晚上都睡不着。
发现手机在小丁手里,是第二天的一个偶然机会。
当时,村长陪王科长从梨园回来的时候,小丁正在昨天的老地方玩儿。走过小丁身边,村长发现小丁手里的东西有些异样,于是,他折转身,弯下腰从小丁手里拿起一样玩具,递给王科长,说,你看这像不像你的手机?王科长只是斜了一眼,就肯定地说,是我的。这个时候的手机,严格说来已经不是手机了。整个机身拆得七零八落,每一处缝隙已经灌满了泥沙。
村长把小丁像提小鸡一样提进了他的家。小丁吓得直哭。
村长差人叫来了小丁的爸妈。村长把手机外壳丢给他们,说,小丁拿了王科长手机,差点让我背了黑锅,你们自己说怎么着?是你拿的?小丁爸抽了小丁一巴掌,厉声吼,快说,哪来的?小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断断续续把昨天的经过全说了。
村长还没听完,就一蹦三尺高,直嚷,什么?狗还会偷手机?你们信吗?村长指着一屋子人挨个问,大家都说不可能,小丁撒谎了。村长一声黑儿,把睡在墙角的大黄狗唤了过来,拍着它的头问,你偷手机了吗?狗摇头,嗷嗷低叫,像是在叫屈。有我在,他们不会冤枉你的,去吧!村长安慰了狗儿一番。狗就摇着尾巴,悠然地立在一边看热闹。村长转过头,又说,肯定是我们吃饭的时候,王科长的手机落到了地上,小丁趁人不备拿走的。要不,就是王科长睡着了,小丁溜进屋,悄悄拿了。反正,是小丁拿的,这是明摆着的事,我看,你们还是赔了算了,不多,就千多块。小丁爸妈气得额上的青筋蹿上蹿下,却无力反驳。王科长坐在村长身边,时不时一言不发地点一回头。
一千多块,到哪去找啊!小丁爸妈犯了愁。犯愁后,就找小丁出气。小丁的手被打折了,肿起老高。最后不得不借钱住进了镇医院。
看这情形,村长知道要他们赔手机是没指望了。
五天后,王科长要回县上了。村长把王科长送到镇上,临上车时,他把王科长拉到一边,悄悄塞给他一部新手机,说,你看,手机回来了。王科长一看,和他原来那手机还真是一模一样。
王科长笑了笑,接了。
王科长走了,村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手机,把玩起来。给王科长买手机的时候,他顺便给自己买了一部。村上的钱不够,他自己还掏了百多元哩。
想起那一百多元,村长的心里就涌起一波一波的痛。
打工的女孩
这天,女孩是晚班。
女孩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女孩住的那条街,路灯全瞎了眼,成了摆设。路面又窄又烂,骑自行车小心得像走钢丝,如果稍不留神,就会连人带车栽进一个坑里。白天,女孩骑得战战兢兢,更别说晚上了。晚上,女孩不敢骑,就推着走。
走出那条街,女孩眼前就亮堂了。女孩骑上了自行车。十一点多了,街上车少了,人少了,女孩骑得很快。
女孩骑着车,铃铛快乐地响着,她整个人也快乐得像要飞起来了。
突然,女孩的车慢了下来。女孩看见了一个老太太。老太太站在路边,茫然四顾,急得团团转。女孩在一家机械厂上班,一个月干下来也能挣一千多,女孩很知足。离厂子还远,女孩不能再耽搁时间了,女孩看了一眼老太太,她的车轻轻滑了过去。等她再回头,老太太已经模糊成一个影子了,可那个影子不是直立着,而是慢慢地歪在了地上。女孩犹豫了一下,转头骑了回来。
老太太捂着胸口,嘴巴大大地张着,说不出一句话。
女孩把老太太送进了医院。
女孩陪了老太太一个晚上。
第二天,老太太说,她住在儿子家,可儿子离了婚,也没个孩子,成天把她关在家里,总说外面不安全,不让她出门。她实在受不了,就一个人来到了大街上。城里的街看上去都差不多,她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更找不到家了,就急,一急老毛病就犯了。女孩听完,就安慰她,说,别急,你儿子会找来的。可等了一上午,还不见老太太的儿子,问老太太电话,她也不知道。于是,女孩跟着急了。误了一个班,不知扣多少钱哩,这且不说,要是被老板开除了,她又得重新找工作。女孩知道工作难找,他不想失去它。女孩没法,只得给老太太说,我到厂里看看,请了假再来陪你。
到了厂里,女孩被车间主任训了一顿。等女孩说明了原因,主任的眼睛就放光了。主任压低声音说,这事儿你就别管了,也不要给别人说,你是初犯,钱,不扣了。主任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女孩感激地点了点头,但她不放心老太太。一看时间,又该她上中班了,女孩只得上班。一下班,女孩就赶到了医院,可老太太不见了。医生说,让她儿子接走了。
女孩呆呆地站了一阵,苦笑着摇了摇头。
又一天晚上,女孩下了班,被门卫拦住了。门卫指着一辆小车说,王老板找你。女孩狐疑地看着向她走来的王老板,不知所措。
上车吧,我请你吃饭。王老板说。
女孩脸红了,女孩说,无缘无故的,吃什么饭呢?我不去。
去吧,还有你救的老太太,她是我妈。王老板说。
女孩吃了一惊,再沉默了一阵,说,好吧,你先走,我骑自行车。
车放在厂里,坐我的,我们一起去接上我妈,然后再吃饭。王老板说。
不,明天,我还得上班。女孩说完骑上自行车,一溜烟跑了。女孩承受不了身后那些暖昧的目光,她只想早些逃离。
王老板追上来,说了地点,就接他妈去了。
一顿饭吃完,老太太就喜欢上了女孩。临走时,王老板掏出一叠钱,对女孩说,这是你垫的医药费,收下吧。女孩数了数,说,我只垫了五百块。女孩数了五百,把剩下的递到了王老板眼前。王老板摆着手说,这都是给你的。王老板不收,女孩就把钱放在桌上,向母子二人告了别,出了酒店。送送她吧。老太太看着女孩的背影说。
王老板就冲着女孩喊,等一等,我送你。
我还是骑我的自行车吧,女孩回过头回答。
女孩手里的铃铛快乐地响着,她整个人也快乐得像要飞起来了。
女孩又骑回了她住的那条街。女孩想下车,身后突然有两束光柱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女孩想让路,可后面的车太慢,好像有意让她先走,有意给她照路一般。女孩就借着亮光慢慢骑,小心骑。街的拐角处,就是女孩租住的房屋。
女孩进屋了,那辆车突地一蹿,瞬间便没了影。
以后,女孩下晚班回来,总会遇上一辆车,一辆护花使者一样的车。
有了那辆车,女孩觉得眼前的路很敞亮,很安全,很踏实。
也许,车的主人也住在这条街上吧。女孩想。
其实,女孩不知道,送她的不是别人,是王老板。
车上,还有老太太。
老太太经常对王老板说,她只想看看女孩,看到了,她呆在家里也就不那么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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