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过后,大凉山万籁俱寂。黑色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三个趴在山顶的活物。他又感到一阵熟悉的不适。他的心脏,用医学名词来讲,好像叫做:左前半传导阻滞提示房室一度传导阻滞。他记不住也不懂这稀奇古怪的术语到底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如果不是一度而是三度,就可能面对死亡。现在他面对的是闪电,是疲劳,还是饥饿,还有寒冷,还有……也许还有死亡,如果不能尽快找到一户人家的话。不过他相信他会带着什么传导阻滞的心脏走进一个温暖的彝家的。他太会走路了。小时候夏天多热,石板路多烫,他都是赤脚跑路。省下鞋钱,冬天好买鞋穿。
他家乡是川东的开县。大街小巷全用青色的大石条镶嵌。一面依山,三面环水。鹅卵石在绿水的嬉戏间,发出快乐的叹息。他的一只布口袋里装着他捡拾的一块块晶莹如玉的鹅卵石,也装进了他对故乡的仅有的怀念。他实在不觉得他是有故乡的。他的感觉里,当然,只是他的故乡是没有阳光的。他四岁那年,1957年,他父亲被押走了。“右派”。没有职业的母亲要养四个孩子。他记得他只有一件小小的好看的绿色毛衣。他看着妈妈把绿毛衣交给人家。妈,这毛衣是我的。小庄,妈妈把毛衣先放在人家那里。
董小庄六七岁开始瞒着妈妈捡垃圾卖。废纸一斤卖三分钱,碎玻璃一斤卖四分钱。他的小小的赤脚给碎玻璃划了大口子,妈妈才知道他已经三分、四分地在为家里挣钱了。妈妈搂着他痛哭。妈妈的怀抱就是他的家。除此他再没有什么,连房子也没有了。有一个干部叫他们从原来的房子搬出去,他们全家住进了一间用厕所改成的房子。他觉得那干部那么神气,穿着洁白的衬衫,腰间系一根镂空的牛筋皮带。特神圣。在小庄的眼里,他就是政府,就是法律,就是皇帝,他和小庄一家不是同类,他是神。而小庄一家被人瞧不起,任人摆布,又穷又俗天天得吃、喝,还要排泄。那个系镂空牛筋皮带的人肯定不需要这样。有一一天小庄走进一个很脏的公厕,怎么,他也在这儿?还有那根特神圣的皮带。原来他也和小庄一样,同样要排泄脏物,同样“享受”着臭气。小庄一时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根镂空皮带和这个公厕融成一体。他有一种又像被欺骗又像大彻大悟的感觉。原来这人不是神明。以后我小庄也要有一根镂空牛筋皮带。一定!
小庄上中学后果然拥有了一根牛筋皮带,花了一块八角钱。
这是他整个青少年时代惟一的一次铺张。他非买不可,这是他对自己的力量和自信的一个验证。
电闪雷鸣过去,董小庄走下海拔三千五百米的高度,终于在黑夜中摸索到一个彝民的家。低矮的房舍里,点着一盏油灯。彝人招呼他:贾巴焦洛!这是熟悉他的彝族兄弟为他起的名字。意思是天上飞翔的雄鹰和大地留下的影子。他围着火堆坐下。彝家人总是倾其所有来待客,彝人喝下一口白干酒,杀鸡,杀羊,又在火堆上烤羊皮鼓,把鼓皮烤得绷紧。喝着酒,敲起羊皮鼓,踩着鼓点跳起舞。彝人跳进火里,又跳将出来,用嘴咬起刚杀的鸡一舞,血溅一圈。再用嘴咬起刚杀的一百来斤的羊舞起来,直舞到把羊一下甩到房顶上。通红的火苗,映着酒后的充血的眼睛和血红的脖子,还有洒一屋的鸡血羊血,在黑夜的衬景下,血红,血红;红血,红血。羊皮鼓“嘣嘣”地越敲越激,在空寂的山野里,震响着彝族的精神之魂。嘣,嘣,嘣,嘣!
嘣,嘣,嘣,十九岁的小庄拍着篮球跃起投篮。人家打球是因为爱好,他打球是因为要活下去。他身子细瘦,每天八小时抬石,抬得直杵心。如果这是一份有保证的正式工作,也罢了。但这只是临时工,而他当时最大的渴求是一份有固定工资的工作,好贴补家用。听说铁厂就要招工,招四名能壮大他们工厂篮球队的人。从此小庄每天抬石后练两小时球。往腿上绑上沙袋先跑上十公里。
说起来轻巧,一个“跑”字。可他两眼冒着金花,肩上给巨石压得肿痛,跑不动,真跑不动。可,真应该跑,必须坚持跑。妈妈那么难,都走过来了。我连她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都没走到!
小庄跑完十公里,又绑着沙袋两腿并着往石级上跳,四五十级的台阶,跳上又跳下。两个月后当地球场上冒出一个新星11号。11号回到家中说,妈,我要到铁厂上班了!
本是为了生存而打球,打球后又觉得球是可以培养个性的。
上了球场就是战士,防守的时候没拦住对方球员就是耻辱。在球场上;他磕了牙。他的右手骨折,没接好,让两位彪形大汉帮他拉开好重接。没叫痛。因为叫,也一样要痛的。这只手至今累了就发麻。右眼被打,对方球员想打掉他手上的球却打在他眼睛上了。他的眼前漂浮起褐色的圈。叫什么结状体囊肿,据说当时全省这种病例就他一个。至今留下残疾。付出不少,收获也相当——获得了力量、技巧、意志,获得了精神。
董小庄一直觉得有一种浩渺的精神笼罩着彝族。大凉山高寒,使彝家和他们的牛羊都离不开火塘。牛羊如同他们的家庭成员那样与他们生活在一起。彝人惯于蹲在地上,死后也把腿弯起。常常看到一群彝人蹲在地上,久久地。远处看去只见他们身披的一片黑压压的察尔瓦,人与土地融合成一体,人像土地那样质朴,那样坚实,那么具有面对一切风大雨狂一切苦难艰辛的承受力,那么无怨无悔无争无愧默默地孕育着一代代生命。在大凉山,除了土地,除了黑色的察尔瓦,偶见一面彝家色彩浓烈的旗,董小庄就感到一阵说不清的震撼。就想到彝家崇尚虎,尤其是黑虎,想到彝家包裹全身的察尔瓦里边,有着像火塘那般红红熊熊的生命之火。小庄无法用文字表达他的这种震撼,只有用视觉艺术。他至今也没细想过他这个汉族人为什么去过一次大凉山就把自己的生命与彝族文化重合在一起了。他为什么多累多烦只要一到凉山彝家,心就宁静了,宽厚了,博大了。或许,在他沉沉的如黑色察尔瓦那样的外表下,也有着一一个红红熊熊的生命的火塘。
生命,是对人生的理解、投入、拥抱和改造。小庄读人生这部书,是从他不能读书开始的。小庄六岁时报考小学。老师考他一个问题:有一碗开水和一碗冷水,放到明天,哪一碗热?小庄说:放到明天都是凉的。所有别的考生都回答说:开水热。老师们说小庄这孩子真聪明。然而录取榜上找不到董小庄这三个字。六岁的小庄自然不懂“右派”的株连效应。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年年考不上。就是夜间起床撤尿常常看见妈妈用泪洗面。要不是他九岁那年开县新建了一所小学,天知道他哪年才能入学。
十二三岁的时候,他摆小人书摊。连环画封面常常破损了。他把里边的画页涂上颜色,粘贴在封面上。他兴致十足地开始了做“封面”的生涯。到初中,一位美术老师太会画毛主席像,小庄觉得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毛主席的眼睛都跟着他。当时一周四次学军,初中的全部英语,后来他只记得一句:Long live Chairman Mao,初中的全部教育,他印象最深的就是眼睛跟着入走的毛主席像。
他痴迷地学画像,暑天可以天天流着鼻血天天画,三个月不出家门。
1984年9月,他的画被选入第六届全国美展。他第一次来北京,直奔中国美术馆。他一个人在美术馆外的绿色长椅上整整呆了半天。是的,外人看来只觉得他在发呆。他想他一定要在这个艺术殿堂里办他的个人画展。但是,他能进得来吗?能进得来办他的个人画展吗?只要能进来办成画展,哪怕展后死去也瞑目!他要为他的母亲争口气。
当然,他绝想不到,他想毕其功来做成的这件事,真做成后觉得一点没什么了不得,甚至连高兴也没有。觉得这不过是自己的又一次起步,只不过比有些人幸运一点而已,觉得做人应该更慎、更纯、人格更完善。
彝家火把节。每个家族前边的人都提着录音机。男性穿着察尔瓦,戴一只耳环。女性戴着头饰穿手工编织的毛织裙“罕莫”,凝重而飘逸。参加火把节的两万多彝人人手一把黄伞。用伞的低洼处接上山泉再用嘴凑上伞沿喝。姑娘在河边用伞挡住别人的视线梳洗。姑娘看小伙,用伞挡一下,又挪开一下,娇羞又活泼。两把大黄伞挡在一起,姑娘小伙就在这金黄的天地里融入那玫瑰色的梦。
两万把黄色的伞,浩荡。彝家齐唱的歌,浩荡:苍天养育了我,大地养育了我,日月养育了我……彝家的歌声像温馨浩渺的河水,托着董小庄回到养育他的母亲身旁。妈妈拉着六岁的上庄在开县街上走着,有一个叔叔给了妈妈一点高粱面。妈妈揣着高粱面,带着小庄满街转,直到买下一只篮球网。妈把网捻成细线,接好线头,打成毛衣,第三天就送给了那个送高粱面的叔叔。
妈妈细挑个儿,可好看了。老有人上家给妈妈说亲。妈说不成。说她相信自己的丈夫没有问题,她要写信鼓励他好好活下去。她要让整人的人看看,她是整不倒的,她是能够把四个孩子带大的,她是能在当地站立起来的。她也不愿回江苏娘家。她当初堂堂正正嫁到这儿,就这么回去有脸见入吗?
然而,一个没有职业的女人如何每天每天地给孩子们吃上饭穿上衣?母亲多少次悄悄走出家门,不,不能寻短见,家里四个孩子正饿着呢!母亲急急地返回家门口,看见一个要饭的孩子。小庄,好孩子,把家里那碗玉米面糊糊端给这孩子吃。你们饿一顿不怕,你们有妈妈,他没妈妈太可怜了。
“你们有妈妈。”妈妈两天半就可以打一件好看的毛衣,走路、说话老在打。打毛衣的手工钱好换粮食。妈妈夜里睡觉从来不脱衣服。床边柱子上的一块小木板上放着一盏煤油灯。妈妈靠在床上打毛衣,实在困了,靠着迷糊一会儿,醒了说声不行,怎么睡过去了。越发加紧打毛衣。母亲还无偿教会了三十多人打编织。大家都叫她郁老师,虽然她是一个“右派”的妻子。
1986年,小庄三十三岁的时候,四川医学院的医生告诉他,母亲得了肺癌,晚期。小庄肝胆俱裂,大叫天哪!当时他的单位攀钢支持他刚读完美术进修班,正要进专科继续学习。自然不读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医生,世上有没有治好这种肺癌的奇迹?如果有,就请把我母亲作为这种奇迹来治疗。我母亲才六十二岁。她苦了一生刚过上几天好日子啊!医生说你母亲的癌已经全身扩散了。母亲大小便都已经失禁。她生性高洁,不让小庄侍候她。小庄哭着:妈,让我来吧,我是你生出来的呀!
那两个月小庄日夜守在病床前。母亲说攀钢对你这么好,你要对得起人家,你一定要创作出好画。小庄膝盖顶着病床,左手抓住母亲的手,右手刻画。小庄这晚刻完第二幅画,妈妈微微笑着,放心地笑着,第二天早晨六点就放心地走了。如果她早一天去世,小庄的第二幅木刻绝出不来。母亲有形无形地总在支持他。这两幅画有母亲的保佑,都获了奖。而母亲,在离开人世前十几天,已有些神志不清。两只手一直在临空做织毛衣的动作。把她感觉中的“线”放在嘴里捻一捻,然后用两手把“毛线”的两个结头捻在一起,然后两只手在空中飞快地打毛衣,打个无尽无休……葬礼。大凉山的彝人用原始报信的办法,一个个寨子传递着一位彝人死亡的消息。方圆百十里地的人都赶来了。不认识的也来,来了就是朋友。大块大块的荞麦饼扔在地里,每人分吃四分之一块。他们认为死后火葬就能还成虎,死,不用哀伤。两千来人的一个送葬行列,没人说话。只有察尔瓦被风鼓起后,扬起了一条灰土的大龙。两千来个鼓风的黑帆,似一条铸铁的巨龙,缓慢、凝重地征服着苍茫的大凉山,不,他们就是不可征服的大凉山!
黑压压鼓着风的队伍,好像不是去送葬,而是去另一个境界完成一个冥冥之中上天赋予的使命。
1986年7月7日,凌晨大雨,山上滚落的石块堵塞了一些汽车路。送葬的汽车为了准六点一定赶到攀枝花市殡仪馆,凌晨四点就出发了,在泥水里艰难地绕道而行。攀枝花的居民讲究烧骨灰要烧第一炉,免得和别人的骨灰搀和。小庄的同事们,攀钢的职工们尊崇小庄母亲人品,一下来了五十来人。一切是他们给准备妥帖的。汽车、花圈、第一炉、鞭炮。悼词也是他们写好的。小庄他们已经悲痛得神智迷糊,话也说不全。同事们早早地煮好一百来只鸡蛋,一人两只当早餐。一路放着鞭炮开往殡仪馆。
以后每年7月7日,小庄带全家去把母亲的骨灰盒抱出,放一方净土上,用手绢细细擦净骨灰盒上的土,再在盒前摆上母亲爱吃的咸蛋、带鱼什么的。再斟一满杯白酒往地上洒去。然后跪下对着母亲磕头、磕头、磕头。然后大家围着母亲说话,告诉母亲这一年的大大小小琐琐细细的事,叫母亲放心。然后回到家,刚坐下,必定进来一只螳螂。五年了年年7月7日到家里,年年紧跟着走进这只螳螂。她是……董小庄这幅版画用现代色彩感描绘了彝族生活。从色彩讲,绘画语言集中推到红、黄、黑这三种彝家最常见的颜色。
单就这些色块就能看出这是一幅彝家风情图,而不是其他任何民族。太阳一半在地里,一半在水里,左上角那突出的一簇,似火似树似马。夹杂在石板房、太阳、小鸟、大伞等等色块之间的,是无处不在的土地。每一块土地的肌理处理又各各不同,使色块显得丰富而耐看。彝人的繁衍,也是优胜劣汰,不能适应环境的,死了。能够适应环境的,便像石象山那般突现着彝族的精神。
通过画面传递彝家精神,需要找到一种独特的绘画语言来越过不同文化的空间。董小庄的画,即使没画人物或是遮去人物的服装,也浓浓地浸透了彝家精神。小庄强调肌理效果所产生的不同的视觉语言,表达他对彝族人民的多方面的丰富的感受。或热烈而奔放,或沉寂而神秘,手法现代而具有浓郁的彝族风味。
董小庄的很多构图是他在自行车上想出来的。他觉得日后说不定就死在车祸上。他投奔攀枝花钢铁公司后,在大工业的构架里深深感到一种力量。攀枝花是块神奇的土她。跨入攀钢如同跨入充满现代文明的大工业世界;深入攀钢附近的大凉山又如进入一个原始纯朴的人类大家庭。在这个大裂谷里,新潮与古朴,文明与蛮荒,像反差极大的色块互相冲撞。必定撞击出有震撼力的艺术作品。董小庄扔下了他学了多年的油画,他觉得用版画语言最能自由地表达大工业的力量感、重量感、空间感、节奏感。他在烧结厂、焦化厂、炼铁厂、炼钢厂跑,他在纵横冷漠的管道和耸立硕大的高炉间,感到大工业层层叠叠的对人的压抑感。他爬进爬出每一道地沟,然后交叉起双臂,一动不动地在工厂的和声里感受着不是用耳朵是用心灵听到的大工业内在的音响。如用开放又压抑的构图,用纷繁复杂的工业机械去反映现代工业社会的雄浑、躁动,在有序与无序间寻找现代工业的韵律和交响诗。
1989年8月在京举办中国工业四十年展览,参展企业二百四十七家。获优秀展位设计奖的十家企业中,展位设计费的支出有三四万的,有十几万的。而董小庄设计的攀钢的两个展位,总共只花了一万。而且他也从来没有搞过展位设计。展览期间,中国美术馆原定的10月份的一个画展,因人家作品赶不出了,临时通知董小庄,准备举办他的个人画展,希望他先送几张画去看看能不能中选。董小庄原想先搞攀钢职工的群体画展,之后再考虑自己的个人画展,因为攀钢焕发着群体精神,因为攀钢人从事着第一流的事业,因为他是攀钢人,正是攀钢孕育了他。后来,在1990年7月他终于在京推出了攀钢职工版画展览。正是伏天,伏天的太阳真是太胖了,胖得人们都变瘦了——在阳光下蒸发得瘦了。但是一跨进一楼展厅,好似一一步跨入了一个比胖太阳还热辣辣的世界。迎面一个被火焰吞噬的炉口,突现一个好似几块钢片拼接而成的简练的头型。那是一个奋发呐喊的炼钢人。又一幅,叫《花脸钢包》,把钢包和脸谱结构成一体,给人一种四川青铜的质地感和民族原生的力量。那一幅,一截粗大锃亮、手感很好的钢轨,上方有半瓣缺残飘零的红叶。又一幅,深浅不同的蓝的基调上,可见一只男人的脚与一只女人的脚。使我好像听到人与钢碰撞的音响。
我继而看到《色彩的流动》、《裂谷神韵》、《梦的系列》、《分与聚的系列》、《火把节印象》、《钢铁结构》等等。我好似进入一个《博》的《新的工业空间》。
博大的攀钢,产生了博大的攀钢版画。人们忘却了胖太阳,只看到攀枝花。“攀枝花是植物是树是花是城市是钢铁也是艺术”。
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人画展,在他原是何等神圣而难以企及的。这下突然机会自己找来了。如果他好容易下了决心同意搞而结果送去的作品人家选不中,那他怎么承受得了。因为,那就意味着他要在一个来月的时间里,在白天忙展位、当解说员之余,在保证展位能夺标的前提下赶出一批新作品来参展。8月29日他给了回复:同意。同意之后,他买了一堆方便面整晚整晚地沉进一间地下室里。从童年开始的压抑,在攀钢、在大凉山的积累,如喷薄之涌泉。时间,容不得他去思考,这时几乎没有理智的制约,只有情感的奔泻。肌理是他的运用自如的语言,然而肌理也说不尽说不清他想说的。他想哭。
10月17日,由中国版画家协会、攀枝花钢铁公司、中国美术馆联合举办的“董小庄版画艺术展”在中国美术馆展出。展厅里有董小庄的诗:
在祖国西南部的万山丛中;
有一片神奇的土地。
土地上居住着一个古老的民族。
——彝族
她是月亮的女儿;
在它的比邻;
又诞生了一个崭新的生命。
——攀枝花
他是太阳的儿子;
我常在梦中追逐太阳与月亮;
寻找着走出裂谷的路。
我渴望实现我的梦……
他画的放射性的工业新空间中,能叫人听到金属震响的声音,听到现代人的脚步声;他的用色块与肌理“写”出的彝家系列,叫人能感到火的炙烤和山的内蕴。人称他的画大俗而大雅,大古而大现代。七天展览,观者万人。展厅的画或是被美国、法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国收藏,或是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在中国得奖。只是一个月的地下室和方便面的生涯,使董小庄虽身高一米八二,但是苍白着脸,脸络腮胡子。观者包围着他要求签名。他给一个摄影记者写下:用心灵——而不是用眼睛——按动你的快门。
这幅有影响的版画,叫《门》。作者:董小庄。矮而宽的门,近似正方形,人畜可以同出同入。要垮不垮的墙头上,伸出梯子的顶端,增加了空间感,使人感觉到墙里边的彝人的气息。梯子顶端指向低压的天空,又使人感到一种对生命的渴求与希冀。这个画面上,如果画上一个人乃至只加上一只猫,就会完全破坏了画面的浑然天成和意韵。这断墙、这天空,是环境对住在破屋里的人的制约。墙的压迫尤其衬托了门外的光亮。如果住在这墙里的人一旦走出这门,就是另外一个新天地。
董小庄有时真觉得找不到门了。如果这一张画较之上一张画没有发展,如果内蕴并未更丰厚,绘画语言并未更纯化,那,门在哪里?如何在现代越来越小的世界里去表现人类纯朴的情感,表现人类繁衍的艰难与苦痛?常常有人让他讲讲这些色块画的到底是什么,是啊,画的到底是什么?小庄闷闷地想。
他自己能讲得清楚吗?他画的什么?是火把节,是朵洛荷,是百褶裙,是大凉山,是红土地,是砣砣肉;是计算机,是空调操作室,是引进设备,是高级宾馆;是白干酒,是烧洋芋,是刀耕火种,是赤脚阿依;是摩托车,是牛仔衣,是威士忌,是肯德基家乡鸡;是月亮的女儿,是太阳的儿子;是痛苦,是哀伤,是欢乐,是满足,是宗教,是压抑,是喘息,是呐喊,是抗争,是奔放;是山川,是日月,是宇宙,是草木,是牛羊,是板房;是明媚,是沉,是乌云,是暴雨,是雷电,是雨露,是春风,是安宁,是和谐,是高歌,是沸腾,是山泉,是自然,是人类,是彝族,是社会,是家庭,是自己。是,不是,是,什么也不是。是一种相融,是一种希冀,是一滴眼泪,是一丝爱心。
是苦养麦。苦养麦是彝族人的主要食粮,其味先苦而后甜。这种高山上的作物,适应力和生命力强,营养价值高。彝族艺术家称董小庄是苦荞麦。
董小庄,浓重的发和浓重的眉的下边,有一圈络腮胡子紧箍着脸,给人一种带有压迫感与爆发力的浓重的印象。只是那对眼睛却又与他那发、那眉、那胡子不相称地苦涩着。三十几岁的人,看上去四十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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