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我做主-春雨垂钓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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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鑫森

    塘边绿着一株垂柳,柳枝上染出点点新芽,似一面疏疏的珠帘。帘影后,伸出一根钓竿,低低切过草塘,轻盈的浮标颤在水面。顺竿一望,岸边一弯拱出土的树根上,静静浮出一个很大很圆的竹笠,罩住垂钓者的脸盘,只稍露出一截弯曲的身子。

    他喜欢这草塘,说到底是喜欢草塘里的鱼,这塘里野生的鱼极多。每日待林勘队员上山去后(他们中午也不回驻地,带着些干粮),要到黄昏才返回。作为炊事员的他,便用钓竿来丈量这一段寂寞,为的是尽数装满一鱼篓的欢乐,让队员们热腾腾地品尝。

    空谷中忽然氲氤起淡淡的烟,淡淡的柔白里,悄然晕染出一片片绿,或一团团红,宛若有一支如椽大笔,正涂抹一幅春日别致的风景。这风景却因几声鸟的鸣啭,透现许多生机与妙旨。这画的一角,横空突出一块铁青的崖,崖下勾勒几顶灰白的帐篷,斜曳的拉绳影影绰绰,似有似无。不知谁搭一件猩红运动衫于拉绳上,绝似画上钤的一方印章。

    淡淡的烟,忽化作数不尽的丝缕,自空中垂下,分明是雨渐密、渐急,满谷便有了碎碎的润润的声响,连成一片。山峦间潺潺流泉,弹出如醉乐曲,隐约可见一线一线的亮白。谷中的这一个水塘,岸沿编一圈弱不禁风的嫩草,轻轻战栗,述说美丽的愁绪。水面跳着灿亮的珠子,圆润了一圈圈涟漪。从涟漪间,不时地跃出一尾鱼,哗哗地响出一串浪花。

    雨点击在竹笠上,沙沙,沙沙,好听,如响在一片翠翠的竹林里。雨点该是绿的。他想。低头看水中人影,濡染于无数重叠的波纹间,怎么也看不清楚。自小他就爱钓鱼,进了山,总央求队长选有水的地方驻扎,他和水和鱼实在有缘分。

    浮标忽往下一沉,他的手便往上抬,钓丝直直地绷出水面,果然钓钩上亮出一点金红,是一尾小小的金丝鲤。

    他嘿嘿一笑。暗叹这手有灵性,钓丝抑或连着他的神经,可惜身边无人,赢不到一声“好”,便有些惆怅。

    他准备收竿,偶尔回头一望,全身一阵冷战,手直直的,竟不敢动。他看见两只黄糊糊、毛茸茸的脚,脚上有钢钩似的利爪;随即便闻见呛人的腥臊,熏得他有些头微晕。

    身后有一只虎!

    他感觉到虎的嘴试在笠边,呼呼喘出的热气直扑后颈,细细的汗毛惊恐地向两边倒伏。他明白此时的处境,虎因他戴着圆硕的竹笠,而不知是何物,便不敢贸然下口。

    虎是何时来的,一切皆不可知,他一颗心全悬在钓竿尖。

    要是有枪,或者一柄刀……他马上否定,枪与刀在此刻全无用处,“背后的老虎对面的熊”,想一搏取胜,难。

    悬在半空的鱼,死死挣扎,他看见有一线血迹从鱼鳃边溢出,鲜红如雨后的虹。一种捕获的快乐,还来不及尽意享受,便即刻逝去,空剩下一种自己将被捕获的痛苦与恐惧。

    他知道一时间这虎不会离开。他只要有半点惊慌,抖掉竹笠(竹笠的细绳,幸而牢牢挂在下巴下),被虎看出是一个“人”时,便会成为一堆食物。他诅咒自己为什么喜欢钓鱼?为什么独独今日来钓鱼?为什么偏偏这空谷会来一只虎,而且就站在他背后?刚才回头那一望,粗粗的脚踝骨,便可想见这虎极大极壮,在山林中厮混过不少时日,额上是不是写一个“王”字?

    这许多想法只是一瞬间,他知道这虎暂时还不至于对他怎样,因为这竹笠遮却他的庐山真面目。

    他和它都需要等待。

    它等待他去掉竹笠。

    他等待队员归营,用枪声把它赶开。

    他脊背上漫开一片冷汗,两条腿互相磕碰,但身子却稳住不动。

    终于,他冷静下来,又把钓竿放下,那鱼便在水里奔窜,哗哗,响得极痛苦极沉重。响声回荡在草塘上,逗引得老虎一声一声地吼,显得极不耐烦。

    他希望这鱼快快挣断这钓丝,如果单是钓竿静静地横在水面,这“静”将使老虎不至于太焦躁。他双手握住竿子,既不能将鱼取下,又不能让竿子被鱼拖去——这是一根极漂亮的三截竿子,是托人从北京买回来的。

    老虎慢慢移到他的一侧,爪子把鱼篓一拨,滴溜溜滚人塘中,篓里的几尾鱼便相继冲出。他好恨,但不敢做声,颇有一点受辱的压抑,那只粗壮的虎腿,离他的臀不过一尺来远。虎又把嘴伸到笠边,很热的气流冲到他的颊上。他拼命镇住自己,眼睛盯着钓竿尖,盯着在水面乱旋的浮标。

    他不想死,他还年轻,刚刚结了婚归队,他不能让那个人失望。他的家在江南一座美丽的小城,下雨天,她持着一把小巧的尼龙伞,从深深的巷子摇出来,高跟鞋轻叩石板路,响出空灵的音韵。

    雨复疏疏地下。他倒希望雨最好下得更大,那样山上的人会提早回营,这份罪实在是太难忍受了。

    那尾鱼终于挣断钓丝,翻出水面,再“哗”地落入水中,远远地走了。钓竿因失重,稍一歪,随即又正正地横着。

    有生以来,他伸着无钩的钓竿,像传说中的姜太公。他不能去换线、换钩,不能上饵,不能回头,不能收竿回去……真他妈的倒霉!

    虎从他的一侧又回到他的背后,那踩在泥地上的脚窝有几寸深,如果抓他一下,准会撕下一块肉来。他从没如此近地看过一只虎,它的眼睛是不是凶光毕露?或许并不那么可怖,相反显出一种慈祥?张大千的哥哥为画虎,就亲自在园子里养虎,一点也不伤人,不过那是一只小老虎,只食素。他是在一本什么书上看到的。

    那么,只能等待……

    他的手酸酸的,因过于正板地坐,腰背也袭上莫名的倦意。他极想横倒身子,躺一小刻,那可是一大享受。但不能。非得这样坐下去,直到钓竿尖抹红一缕晚霞。

    雨忽地停住。

    天由晦暝渐渐转亮,如星星般闪出数点金斑。塘边的嫩草经雨滋润一番后,浅浅地绿得惬意,纷披的细长叶子,写出许多娇媚,一颗颗极晶莹的水珠,顺叶脉滚落于塘中,叮咚一响,极清亮。

    水塘如一面明镜,水中影子即刻清晰,他看清了他,正正地坐着,捏一根钓竿,但不是为了钓鱼,而是为了等待。

    虎又长啸了一声,满谷是回音,极宏重,极有力度,他差点被“震”倒。

    竿尖果然有了一点橙红,鲜亮了整个草塘,把他的瞳人也漫红了。

    细细看去,是一只蜻蜒。

    翅膀透明地红,尾巴一翘一翘,极调皮。他还瞅见那对小眼睛(其实瞅不清楚,是想象的),一眨一眨,想和他说点什么。

    他把竿子握得更稳,怕有些微晃动,把小蜻蜒惊走。

    他需要它的慰藉。

    身后的虎似被他忘却,他把许多遐想与温情赠与这红蜻蜒,这大自然的精灵。

    因雨的止歇,空谷便显出分外的静,空气极清新可人。崖下那顶帐篷,如几朵硕大的花,静静开在绿草地上。红运动衫依然恋在拉绳上,一动不动,也似一只红蜻蜓。

    他坦然了,还显出几分悠闲。

    水面又跃起一尾鱼,自由地画出很柔和的弧,复又射入水中,荡起一排排浅浅的浪线,一叠一叠追到岸边来。

    小蜻蜒飞开一下,又立在竿尖。

    这是一抹真正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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