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在开始,我要学习拥抱。我以前不大会,但学生们在一点点教我。
第一个教我拥抱的,是那位戴眼镜的高个子女孩。新学期开学,我们在校门口遭遇,她很惊喜地喊“老师”,我也很惊喜地喊了她的名字。走到近前,她说:“不行,老师,我们得拥抱一下。”我当时推着自行车,毫无准备,但我还是接受了她的拥抱。那拥抱在早春很温暖,我却有些不习惯,脸上发热,这是来自爱人以外的第一个拥抱,她和她的同学,也是我回母校教的第一批学生。
或许,拥抱是一门无需传授的功课。只是当年自学的时候,就很笨拙,应用的对象仅限于一个人。后来过起日子,上有老,下有小,亲戚时常光顾,有限的空间更加有限,这门功课都快荒废了。
我有几个非常好的朋友,即使多年不见,即使彼此的生活发生许多改变,见面时也没有热闹或者热烈的场面。我们不寒暄,不握手,不说一个“想”字,一个门里一个门外时摆摆手,或者仅仅相视一笑,就算招呼了,重逢的喜悦都化作彻夜长谈。
奇怪吗?不奇怪。我们就是这样一个含蓄内敛的民族,我们不习惯拥抱,不习惯用身体语言表达情感,握手也多半是礼节,留给社交场合的。
我真的很幸运,我遇到了她们。第二个教我拥抱的,也是位高个子女孩,她偶尔戴眼镜,挺漂亮的。她的教授特点是:循循善诱,不厌其烦。每次开学见到我,她都远远地张开双臂,笑意盈盈地奔过来:“老师!来吧,拥抱一下。”后来我不再教她,不大碰到。如果碰到,总有些惊喜,不管在走廊,还是在楼梯间,她一定张开双臂,笑意盈盈:“老师,拥抱一下。”有了她的耐心教授,我不再局促,我开始享受相拥的过程,也有了拥抱他人的冲动。
有一次讲评作文,那个平常走到哪儿就把快乐带到哪儿的女孩子在读她的作品。这次她写的是爷爷,写四岁时妈妈去世,爷爷怎样疼她爱她等她长大。读着读着她潸然泪下,几次中断朗读,几次说“对不起”,但她一直读下去。很多同学落泪,我也湿了眼睛。
读罢,掌声四起。那时候,我特想走上前去,拥抱一下这个擦干眼泪的天使。可是我没有,我向前走了几步,停在讲台前。我不怕我的拥抱突兀,我怕从这个拥抱开始,大家眼中的张老师不再一视同仁,而是有所偏爱。
还有一次上班,我骑车到校门口,正赶上毕业生陆续离校,他们拖着行李箱,步履缓慢,神色凝重。上我选修课的05级专科生也毕业,仅仅是一个学期,他们中的很多人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在门口停了片刻,那种时候,无论遇到谁,只要是我的学生,我都想拥抱一下他们。但从眼前走过的,都是陌生的面孔。
前几天去先生的老家参加婚礼,我特意去看了姑婆。姑婆是他的叔伯姑姑,也是我一直牵挂的长辈和朋友,每次见面,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在我俩最艰难的时候,姑婆还曾伸手援助。这次我急着返回,没有在她家住,她便送我到等车的地方,和我一道等车。
几年不见,姑婆瘦了很多,眼睛深陷下去,颧骨显得更高了,几年间的酸甜苦辣,全在她眉眼间陈列出来。由于出来得匆忙,姑婆衣着单薄,我几次劝她回去,她都拒绝了。
告别的时候,我特想拥抱一下她,几次跃跃欲试,最终伸出的却不是双臂,而是双手。车上车下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人的眼睛,我还是缺少一点当众表达的勇气。我很惭愧。在勇气上,我远不及学生——我的那些老师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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