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毓

    十八岁的戴淑芝老师就那么芬芳、那么好看地走在我们前面。有她在的地方，就连吹过耳边的风也能使我们心里清明。她往讲台上一站，全班十二个女生的愿望空前一致，那就是赶紧长大，统统长成她那样子。心知长不成，就有心灰的女生挑剔她的来处，说她的家乡水土不好，那里的水碱性大，人多黄牙，但她在讲坛上讲话，牙比我们所有人的牙都要白。

    她也说方言，但她的方言带洋味儿，有力量，铿铿锵锵，有一说一。不像我们讲话，咿咿呀呀，生气时候像鸟吵架，表达喜悦时，也是鸟雀的叽喳。

    她当然不是本地人，她来自“山外”。“山外”是一个概念，代表富裕、文明以及宽阔。“山外”是我们的远方，那里的天比我们的天宽，水比我们的水长，那里有“沃野千里”，有“骊山晚照”，有“灞柳飞雪”。这些，我们都没有。

    但我们不久就不自卑了，因为她虽然从宽阔处来，但却是为了逃避，也就是说，我们的逼窄却是她的宽广，她看上去文明，却做不文明的事情，因为她把一个可以当她父亲的男人当自己的男人了。我们努力想明白她这样做的理由，但是不明白，因此心里怨愤她。

    但是她那么美，那么香，她往黑板前一站，她的精彩即刻让我们原谅了她。

    有老师的引力在，上学就是件愉快的事。而且这愉快还在扩大，比如课余跟戴老师在后山采蘑菇，拾地衣，在学校后面的空地上栽葱。开始是栽很粗很高的葱，戴老师说，这种葱在她老家那边，能高过人头，可是在我们这里，一长出地皮就老了苗，尽是“筋”，没有本地葱的葱青与葱白，难看不说，味道也差很远。戴老师说葱不服水土，还讲了个“南橘北枳”的典故。戴老师只能接受我们本地葱，一两场春雨后，我们种下的葱就能上饭桌了。我记忆里第一道与葱有关的菜就是“小葱拌豆腐”，并且一见如故地喜欢上这道菜。那些随戴老师栽葱的劳作每次想起都生动如昨。戴老师是这样种葱的：先种两行，过半月，再种两行。葱们前赴后继，我们的饭桌上永远都有一道清清白白的小葱拌豆腐了。

    这道菜是我们通常可以跟她共享的美味。

    被我老家的小葱拌豆腐和乌洋芋滋养着的戴老师，看上去比她刚来的时候似乎还要美了，白与红比例匀称地现在她脸上，人也似乎胖了。我们评论戴老师的变化时，总喜欢引用我们的母亲爱说的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但她的胖似乎有些收不住，“呼呼呼的”感觉，她的眼睛依然大而清澈，她的脸像弦月般玲珑紧致，但她的腰却像要炸开的棉桃，随时都会“噼啪”一声，炸出一朵大大的花来似的。我们看着突然的变化心里糊涂，但大人肯定是明白的，因为她们再说戴老师的时候，语气不像往常那样漫溢着好感和谢忱。

    不久的一个早上，我们的学校走来一个像电影银幕上下来的男人，那个戴礼帽戴眼镜穿风衣的男人跟在戴老师身后，穿过我们的教室，直接走到教室后面戴老师的屋子里去。房门在那男人身后，在我们的注视中，悄然关上。这使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泛起一种模糊的难过。

    传说中的男人出场了，在这个开满南瓜花和牵牛花的清凉早上。那是一个瘦高的、半老的、的确可以当戴老师父亲的男人。

    那个男人在当日下午离开。

    现在我们知道戴老师的胖是因为她要当妈妈了。我们三两个离学校近的女生听从母亲的建议，晚上放学不再回家，而是跟着戴老师睡，母亲们叮嘱，要是戴老师半夜喊肚子疼了，我们就要赶紧飞奔去敲接生婆吴妈的门。

    我至今记得半夜被拍醒的情景，暗淡灯影下，我看见戴老师蓬松着头发，穿着宽大衣衫，托着肚子在屋子里笨拙地走，我们纵横恣意的睡姿占去了整张小床，哪里还有位置留给她呢。

    终于放假了，那个我们见过的男人再次来，戴老师跟着他走了。我们惆怅地以为，她这一走将不再来。但是开学后第一节语文课上我们却看见她。她身体突然回落的窈窕和清秀使我们有点惊讶，又心生欢喜。我们每天都以为她随时会走，再不回来，但她却好像真的是要长久地留下来，即便暑假，她也在空寂的学校里待着。

    转眼秋天来到，我们小学的最后一年了。戴老师对我们的严厉像空气里的凉一样，天天增多，她的认真近乎执拗，我们钻进河堤的柳林捕雀，她就喊，喊不回就骂，骂回来了，她先是冷落我们，然后劝慰，有时会落泪，她一落泪我们就惊惶，为了她不再哭，我们下决心放弃柳林捕雀的愉快。

    那个男人再也没来过，直到我们小学毕业那年，都没有再见过他。据说多年之后，戴老师的那个孩子倒是来过我们村子一回，听说那孩子已长成一个高挑的少年，瘦，白，腼腆，跟她妈妈不疏远也难见亲近。这些，都是我回家时偶然得到的消息。

    而在这个少年出现前很多年，美丽的戴老师嫁给了我们村的技术员。

    村子里最丰茂的那块玉米地是属于技术员的，他的工作似乎就是把一个个纸袋套在玉米穗子上，说是确保玉米种子的纯正，他在村路上遇见我们的时候，神情严肃，脸色难看，在擦肩而过时会猛然回头，警告我们说，那块大田谁也不许进去，进去的后果会很严重。他说“严重”的时候会拳一下拳头，以表达严重的程度。我因此极不喜欢技术员，我连他时常进去的那块玉米地也不喜欢了。在我的两个不喜欢后边，我很悲伤地想，那么好、那么美的戴老师，怎肯把自己好端端的一朵鲜花，插在这样一堆黑牛粪上呢？

    我在那一刻成了个悲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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