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瑞

    十八岁那年，由媒人说亲，她结了婚。身份从张家小姐变成了黄太太。

    十九岁那年，她生下了一子。身份从黄太太变成了黄妈妈。按家乡人的叫法，称阿母。

    儿子一周岁，有一个时期，吃饱了仍啼哭不止，阿母对丈夫说：“小宝是不是有病，怎么老是哭！”见小宝还不会走，还说不了几句话，她内心也颇担忧。过了些时日，小宝一切都跟其他婴孩一样了，原来什么问题都没有。

    小宝三岁，阿母送他人幼儿园，她担心他不习惯会找她，一直在园外边，透过玻璃窗，踮起脚偷窥，她看到儿子先是红了眼，终于禁不住大哭，哭声撕裂着她的心，她好想冲入去抱住他带回家。班主任劝阻安慰她，要忍住……过了一两天，小宝和其他小朋友玩得什么都忘了，原来什么问题都没有。

    小宝六岁，小学派位，阿母好不紧张，她担心小宝派不到好的学校，四处打听，八方联络。那天学校公布名单，她是第一个去看，小宝的名字赫然列在与一间著名小学同一行，她高兴地去买了一袋橙子给孩子的老师，千谢万谢。原来是小宝运气，什么问题也没有。

    小宝在读小学期间，为着生计和收入，阿母要打半天工。幸亏为着接送，同事愿与她调动时间。不管什么情况，她都会按时出现在校门口接小宝。孩子一个人在家时，怕他害怕，她会不断打电话回家探听情况；孩子在学校，她又担心他身体不适；每天晚上都要将他的功课细查一遍……

    六年级，小宝小学毕业。他长了肉，结结实实的，可是阿母却瘦了一圈。拍毕业照那天，她开怀了，原来小宝一切都好，什么问题也没有。

    小宝十二岁，入读一间不好不坏的中学。阿母担心他英文跟不上，担心班上顽劣的男生欺侮他，担心他吃不好，担心他零用钱不够……后来阿母发现阿宝自爱努力，有哪科不合格他都会迎头赶上，一直到中四，竟是班上第一。原来小宝已开窍了，也有悟性，什么问题也没有。

    小宝十六岁，紧张地应付会考。阿母见小宝已变成大宝，但熬夜苦读，不禁心疼万分，又煲汤又弄宵夜；傍晚听大宝说要到麦当劳温课，以为他说谎，跟踪追击，终于看到他真正在温习，又是感动万分；会考发榜，大宝成绩不过不失，可继续在原校就读。皇天不负苦心人，原来大宝什么问题也没有。

    大宝十八岁，顺利考上大学，并结交了班上一名女生。阿母既担心他很难适应新环境，又担心他拍拖谈恋爱影响学业，结果他在二十二岁那年以最优秀成绩毕业，原来大宝什么问题也没有。

    大宝二十三岁开始找工作，阿母担心他找不到。与丈夫两人四处找亲友帮忙、介绍，没料到儿子寄出的一百余封求职信中有一封起了作用，儿子在政府部门找了一份优差，原来大宝颇有本事，咨询人有十几位，有分量的推荐信至少有二十封，他什么问题也没有。

    大宝三十岁与女友结婚，阿母和丈夫生怕面子不够大，场面不够隆重，花了三天三夜，把所有有关的亲友都请来了，宴开一百席。那之前，她和老公出首期，协助大宝夫妇供下九龙一个单位，让他们建了自己的爱巢。原来阿母十分担心小两口工作忙碌，无法安排好饮食起居，这却是多虑了，大宝两公婆日子过得很写意，什么问题也没有。

    大宝三十五岁、三十六岁连续得一子一女，阿母不断地交代“孩子有些事不能全部交给菲佣”，要亲力亲为；星期天菲佣放假，或大宝夫妇开会夜归，阿母都代他们照顾孩子，孙子对祖母的感情比对父母还深。

    大宝在机构不断升职，压力日益加重加大，四十五岁升为部门主任，五十岁升为总经理，香烟开始越抽越凶，晚上的应酬越来越多，酒也学会了。阿母常不无担忧地跟他说：“香烟要少抽些，对肺不好，对孩子也不好啊！”大宝说：“没问题啦！”谁说没问题？癌细胞悄悄地开始侵蚀他的身体。

    大宝五十岁时，阿母已是六十八。

    大宝五十岁，因为应酬，老上葡京赌，竟然三几次而已，就输掉了一层楼。阿母大哭，为救大宝的命，将大部分存款替他还给了地下钱庄。大宝痛哭流涕，决心痛改前非。

    大宝五十五岁得肺癌，阿母闻讯几乎晕倒，她大哭：“为什么得病的不是我，我愿用我的生命换你的生命！”大宝经化疗、电疗，终于从死亡谷捡回一条性命，但头发全脱了，从大宝变成了老宝。阿母生怕他生活费不够用，将自己的养老金分一半给他。

    大宝六十岁，变老宝了，阿母已是七十八岁，还在管着他的生活起居，为他买药。她买咖啡、买虾片这些老宝喜欢的零食给他，一边交代：“咖啡一天一杯够了！”“虾片不要吃太多！”……

    老宝六十五岁，阿母已八十三。大宝来探阿母，阿母说：“觉得累不一定每星期都来。”

    老宝七十岁，阿母得病人院。老宝来看母亲，但阿母见他脸色苍白，赶他回家：“回去休息，药要记得吃——”

    老宝七十岁时，阿母八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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