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敏

    “靖安，去看看谁来了？”鹤翁道长一边摆布着手中的棋子一边吩咐童子。

    靖安来到门外，乍一看，一个满脸血痕、衣衫褴褛的汉子跪在观门之外。那汉子长脸宽身，双目通红，腿上有一道结痂的刀口，腰上斜挎着一只无鞘的断剑，身后厚厚的落叶中死着一匹瘦骨嶙峋的战马。靖安连忙退回观内，把看到的情形告诉给道长。道长沉吟了一下说：“去，给他烧碗姜汤端来。”说完，继续摆弄他的棋子。

    那汉子喝完姜汤也不言谢，更不起身，像钉子钉在地上一样长跪不起。观门外的草丛里，秋虫有一声没一声地鸣叫着，整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鹤翁道长有些烦躁。他扯过围棋盘布慢慢站起身来。西边的天空被夕阳照得一片血红。道长撇了一下长长的胡须说：“他终于还是来了！”

    三年前他和门外那个汉子的对话仿佛还回荡在耳际。

    “你要创立的那种好日子的社会是什么样子的？”鹤翁问。

    “以我理解，好日子的社会就是四海无虞百姓安，野无贤人朝纲靖；耕者有其田，饥者有其食，人人如兄弟姐妹般平等，天下无骄奢淫逸之族。”汉子答道。

    “果然美妙！那以你之见，你自己的‘好日子’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呢？”

    “以我之见，有好书看，有良田耕，有粗茶淡饭吃就是好日子。”

    “那你的那些兄弟们和头领们是不是也这样认为呢？”鹤翁道长又问。

    “至于这个吗，我看目前没有必要急去考虑。不过，我的这些兄弟跟我出生入死数十年，他们都身负着血海深仇，他们现在只想报仇，至于其他问题，我想现在考虑不考虑也无关紧要。”

    “不，这个问题紧要得很。它关乎你的浩荡大军的未来结局，也攸关着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的生死存亡。老身已经从你的这番话中看出了你们的未来结局了。”

    “什么结局？”汉子急切地问。

    “恕老身直言，你们这批军队基本上都是一些缺乏良好信义操守的乌合之众，除了一味的拼杀复仇外，他们更有贪得无厌的人欲！人欲，你懂吗？人欲深似海，永远不知餍足。亡天下者，非奸佞之族类，乃人欲呀！你再瞧瞧你的手下，现在衣不能遮体，食不能果腹，竟敢抢劫附近的民女，村子里能找到的粮食和果物都被搜去酿酒喝了；山上的兽、水中的鱼都被抓去孝敬了你们这帮头领。他们还未得势就尚且如此，将来出了商山，攻城略地，得了天下，还不知道要腐败成什么样子！”

    “哦，本王李自成倒要讨教了，那以您之见，我等应该如何行事才为上策？”

    “老身仰观天象得悉，大明气数已尽，现今北方有一强悍民旗正在崛起，不久就会代明而立。他们朝纲肃整，兵强马壮，和你等仓促之旅不可同日而语。你们即使勉强推翻了大明，也断然不是他们的对手。到时他们会和拥有数十万兵力的世袭军阀里应外合，给你个出其不意。你等将枉得天下，到那时只能徒然断送百万生灵。你若能采纳老夫之言，趁早偃旗息鼓，遣散大众，隐姓埋名，做个云游之士最为上策，这样也免得使更多的人为你生灵涂炭。”

    “不，道长，我不会偃旗息鼓的。明知失败，也要去拼，这才是闯王所为。再说，我们这千寨百营的将士含辛茹苦，不就是等着夺得天下过好日子吗？”

    “如果你一意孤行，贫道也无力相劝；不过，你要记住，你现在能驰骋天下，三五年后或更短的时间，天下将无你容身之处，到那时，你要是还能活着的话，就一定要回到这里来，切记！”

    “多亏你说的这番话没能让我的将士们听见，不然，我就难保你的性命了。”

    汉子说后愤怒地转身离去。

    想到这里，鹤翁道长深深地吸纳了一口气。

    夕阳在商山的顶上一闪就落了下去。鹤翁老道蹒跚地走出观门外扶起跪在台阶下的汉子。

    汉子伤痕累累的手在触摸到老道的那双瘦弱的手后立即泪流满面。他哽咽着说：“道长啊，我自南阳誓师至通山兵败前后果真不出三年。经历了从荣耀的顶峰到耻辱的低谷起伏，如今已是心如死灰，活着也是一具行尸走肉，我现在已是无颜见人，更无脸见你；本想一剑了却残生，只因一事不明，虽死不能瞑目。敢问道长，您究竟是谁，何以知天下事如此之明？”

    鹤翁答道：“此事非老道之明，乃先祖之智也。老道乃明开国大将蓝玉之后；大明开国之初，太祖朱元璋即诛杀功臣员宿，先祖首当其冲，惨遭荼毒，当时株连九族，祖父幸得刘伯温前辈指路，方才幸免于难，随逃匿于商山荒野，习道务耕为生，得以苟延残喘数十年。族人世居此龙台观，我已为第三代掌门人。其实，我与大明也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不过多年来一直牢记祖辈遗训，精心悟道，不敢有非分之想。世事多有因循，难得出新，人欲相类，皆欲其私，杀来斗去，朝代更替，无非汤易药留而已。你如今虽灭了明朝，却不能取而代之，即使取而代之，也难免不蹈明朝覆辙，这也是定数。现在，天下正通缉捉拿你，你的陕北口音使你寸步难行。你已经是曾经沧海之人，如不嫌弃，就此做了本观的第四代掌门人吧。来，接了老道的衣钵！”

    老翁说完后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忽然一低头倒在那汉子怀里，顿时气闭身亡。

    汉子缟衣素服，为老道泣血送别。

    三日后，商山龙台观有了一位人称“紫云”的哑巴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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