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平

    作家从省作协主席的位置上退下来，第一件事是回乡看望自己的老母亲。

    老母亲已经八十多岁了，一直独自住在乡下，一切生活均由自己料理。为此，作家的心中总是充满愧疚。

    作家出生的地方是个山清水秀的山村。作家走进村，感到一草一木都在向他点头微笑，他顾不上这些，快步走进自己家的院子，大声地喊着：“妈，妈，我回来了啊！”那神态、那声音，哪像一个年过六旬、全国驰名的作家，倒像一个刚刚放学归来的孩童。头发雪白的老母亲提了一条拐杖，扶着门框出现了。她张着空洞的嘴巴，眯起浑浊的眼睛看过来，脸上的皱纹霎时生动地抖动起来，她用沙哑的声音叫道：“是秋儿回来了呢。”

    作家的两眼一阵模糊，只有自己的老母亲，才会这么亲切地呼喊自己的乳名，这一声“秋儿”，一下勾出多少美丽的回忆啊！

    作家扶着母亲到屋里坐下来，母亲马上又问他渴吧饿吧，作家坚决地止住了母亲的张罗，他说：“妈，我昨天办了退休手续呢，我这次回来是专门接您老人家到城里去的呀！”

    母亲好像没有完全听懂儿子的话，她反问儿子：“退休？那你往后不用再写信了吧？”

    写信！母亲又说写信！作家不由再次笑了起来。关于他“写信”的事情是困扰母亲一生的问题，大字不识一个的她，总认为儿子伏案写作是在给谁“写信”，她无数次地问儿子：“你怎么老是写信呢！你写那么长的信，到底都写给谁呀？”

    作家也曾无数次地向母亲解释过这件事，他拿着自己的书向母亲解释，拿着刊物或报纸向母亲解释，但是母亲无论如何也听不明白，她坚定不移地认为儿子就是一个苦苦的写信者，潜意识里一直担心儿子“写信”累坏了。

    现在作家大声地告诉母亲：“我退休了，以后就不用再写信了。”

    母亲又张开空洞的嘴巴笑起来，不过她很快又说：“也不要一点不写，少写点。写惯了，一点不写也不好呢。”停了停，母亲又说：“你还可以干点别的事呀，退休实际也是往前走哩。你没看田里插秧的吗，他们往后退，不也在往前走吗？”

    作家的心头打了一个闪，他再次打量母亲，怀疑她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刚才在路上他还在为失去权力而感失落哩，母亲的话却一下子点醒了他。

    作家在家里陪老母亲住了下来，他要慢慢做通母亲进城的工作。还有，他要再次走遍故乡的山山水水，捡拾那遥远的记忆。作家还在母亲的陪同下，去看望了村中尚在的老人和他儿时的伙伴。当着母亲的面，那些曾看过作家作品的人对他赞不绝口。作家高兴，就请大家吃饭。喝了一点酒，作家不由有点飘飘然起来。他向人介绍自己取得的成就、获得的称号，他还告诉大家，他的职位相当于省里的一个厅长。

    作家没有注意到老母亲的脸色忽然阴沉起来，后来，她干脆借故离开了饭桌。待大家散去，母亲才走进来对作家说：“秋儿，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变了呢！”

    作家不由一惊：“妈，我……怎么了？”

    母亲说：“村里人夸你几句，你就高兴成这样，那你在省城里会怎么样呢？你以为人家夸你说的都是真话吗？你写的那些信，真的有那么好吗？”

    母亲的话就像一瓢冷水泼来，使作家的头脑立刻清醒起来，他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由想起了他在文坛上这些年的风风雨雨、是是非非。是啊，难道你取得的所有荣誉，都是真实可信的吗？

    母亲又说：“秋儿，你还说让我进城，我看你还是搬回来吧。人要想活得长命，活得真，还是到这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虫有鸟的地方来吧，你说呢？

    作家不由再次打量母亲，他突然又发现了母亲的另一种伟大。他奇怪自己过去怎么就没发现母亲的伟大呢。作家决定继续陪母亲住下去，重新了解自己的母亲，准备为母亲好好写一封“长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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