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跟着爷爷从长沙回到山村时,簌簌的泪水早就打湿了她的碎花竹布衫。一枝梨花春带雨呵,大城市来的年轻漂亮小媳妇,真让人心动又心怜。全村的人都来看奶奶,都夸奶奶好漂亮,都说爷爷好福气,都要爷爷好生待奶奶。爷爷只知憨憨地笑,奶奶只知嘤嘤地哭。
奶奶躺在爷爷借来的木板床上,嚎嚎地哭了三天三夜后,很麻利地起床了,她脱掉碎花竹布衫,换上粗黑土夏布,在门弯里摸出一把锄头,跟着爷爷要下地。爷爷很愧疚,拦住说:你就在家里待着吧。奶奶眼一横,气愤地说:待着?待着会有四进四出的青砖瓦房?会有生意兴隆的缎庄?爷爷的脸就涨得通红,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又不是恶意骗你的。奶奶于是又嘤嘤地一场好哭。
每夜,爷爷都温存地拥着奶奶,奶奶却睡不着。她总是想她长沙城里的父亲,想父亲的茶庄,想那川流不息的顾客,想那穿着长衫戴着眼镜常来喝茶的方先生,想那挥着折扇幽默风趣的郝先生……真是懵了神经,怎么就单单会看上隔壁缎庄的一个小学徒呢?怎么凭了一身碎花竹布衫和几句骗人的鬼话就跟他私奔了呢?哎——命苦!奶奶长长地叹气。寂寂的黑夜里,那一声声的叹息很沉重,沉重得把爷爷憋了很久很不愿说的话也压出来了:实在不习惯,明天我就送你回长沙吧。奶奶却转过身子,说:睡吧,你好意思送,我还不好意思回呢!
奶奶就在山村扎下了根,先是生了父亲,之后又生下了二叔和三叔。扎了根的奶奶,一如山村的一株苦栎,迎着朝霞,送走落日,一天又一天。
爷爷心里实在愧疚,常提议奶奶带上孩子回城里去看看她父亲。奶奶总是很平静地说:什么时候你有了砖瓦屋和缎庄,我就什么时候回长沙。昏黄的油灯闪闪地扑,墙角的蟋蟀懒懒地吟。爷爷知道自己这辈子拥有瓦屋和缎庄的可能性实在太渺茫,三毛二分钱一天的工分,要攒到猴年马月啊!也就不再提回城的事,一任岁月的刀,在奶奶脸上深深浅浅地刻。
日子水一样地流。
一晃半个世纪就过去了,爷爷没有实现的目标,终在父亲和叔叔们身上实现,父亲在村里盖了一栋三层的楼房,二叔办起了织缎厂,三叔还在县城当了国家干部,最令奶奶高兴的是,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了长沙工作。凄风苦雨中浸泡了几十载的苦栎,这时也迎风舞蹈起来。奶奶沐在醉人的暖阳里,浊黄的眼睛晶晶地亮。
爷爷知道,是奶奶回城的时候了。谁知奶奶听了爷爷的提议后,摸着没牙的嘴哈哈大笑:几十年都过去了,还回去干什么?再说,方先生郝先生们看到我这丑陋的模样,不笑死才怪呢!爷爷说:方先生郝先生们不也老了么?奶奶认真地说,他们没老,方先生穿着长衫戴着眼镜,郝先生挥着折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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