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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愕》:与巫魔打赌
青幽是可以食用的,我说
红酽酽,并非是切割时间而残留的遗产
我继续说,我在地下和地上
并没有什么破碎流淌而过
我和你,就像我和你
并肩穿过晋虚城石寨山
留下的影子,一个是透明的坟墓
另一个,则是漆黑的天空
所以,我决定和你赌上一盘
用我的骨头,作为一架可以活动的骰子
再用我的命,来回转动
我要你猜,猜出那致命的惨白色,几时几分
我要你再猜,猜出腐烂年轮下绿色面孔
淬得的图案,究竟几两几斤
你胆敢猜,我就任由背后寒光闪闪
你胆敢一直盯着我的心思
我就咬碎我的牙齿
不过,你也知道
我知道你喜欢棋局,甚于赌局
我现在仅此一枚
愿把他当作赌注,与你一搏
这唯一的,我的棋子
心尖上颤栗的血肉
我,是你的父亲,并非巫魔
我会把你体内的小蛇
冶炼得青幽似火
第一乐章:如歌的行板—十分活泼(8:28)
我的父亲并没有死去;当然,更不可能活着。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他盯着我,眼光狡黠,如同盯着别人。
从多年前,晋虚城南玄村225号,老屋送葬时的热闹,一直到今天,我被执行死刑后,亡魂回到老屋,收拾“脚迹”的冷凄。我的父亲,我老觉得,他就在眼睛里等待着我。
或许是由于某个极大的疏忽,我竟不知道生与死之间,还有另一种隐秘的存在方式。我的父亲,就一直等在那里。而我,白活了多年,根本没能意识到我的眼睛和手指是勾结在一起的。
这道理,和我曾经与老飞合奏某些华彩,必须在一个拍子时值内,等分的三连音、七连音、十三连音……一样,音符中存在着,数学科学不能解决的无除尽等分算式。这种算式,却可以通过音乐和手指的交替与表达,在耳朵里完美消逝。
是它们,这些我看不到的记忆,触动了我死亡之后,第一次愉快的响动;就是它们,那些我听不着的青铜矿脉的搏动,奏响了单簧管在G大调,第九十四交响曲上,低飞的第一个音符。
我满心欢喜。以音乐的类比,可以推算出,我的父亲其实早已深谙生死之道遗漏的那部分,也许会是古滇巫源之术中的隐秘锁孔。他的等待,并非只是时间在眼睛或者耳朵中,穿凿的问题,还包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运算;且以古滇冶炼术般诡异的冶炼方式,千锤百炼,毫无征兆,就把一个乐章的开头部分,不动声色移植进我初生的体内。
可我的父亲,这些圆不溜秋音符的制造者,他究竟是在哪里呢?
夕阳再次落下。他紧紧拽着的小手,在我的手上,成为了一节节骨头伸缩的残影。
光线把毗邻晋虚城的江川李家山(古滇国另一个重要埋葬地),渐渐收敛缩小,落在我们前方。我的手骨发痒,像是再次埋葬着它。
对于被诅咒长久的家族来说,这次要返回去的,是我父亲避难回归的旧时墓园;但对我的幼年来说,却是真正陌生新冢一样的未知幻像。
我的手骨按耐不住,痒得“噼里啪啦”。如果它就此断裂,那么一定是它测算着,我和另一个成年影子之间的距离。
奇怪的是,当我们每翻越一座山后,我父亲的手心在我的手里,就会凉掉一块。待爬过几座山之后,他身上像丢失掉一件又一件东西似的,喘息筛抖得厉害。快要回到晋虚城南玄村时,这只手,已经完全成为一块冰,又碎裂成无数块;而我的手,则泛着沸腾的青色泡泡,两者就像从来就没有碰触在一起过。
我一路受惊,并十分害怕。
我担心我的手,和我父亲的手之间隔着点什么?我不敢主动把手,从一把破碎冰凉之声中抽回去。我惧怕隔着的那种东西,会在我和父亲握紧的两只手之间,喘息的筛抖声中,突然被铸造成形,掉了下来。
第二乐章:行板(6:14)
老屋送葬的队伍,没有按照既定路线行走。我不知道我死去的父亲,将被人们送往何方?只有节奏,庄严的节奏,因为哀伤而整齐划一。
唢呐是个意外,它在完整的节奏声铺垫下,毫无规则地胡乱摇摆。我知道,这超出了固有配器与和声的范畴,却加剧着葬礼的行进。唢呐高亢明亮的哀伤音色,令死亡的气息也跟随颤动。也许,那也只是当时我小小内心,被死亡挑逗前的一次踽踽试探。
整个家族,正沿着送葬队伍相反的路线,重返南玄村。我的小手,依然在我父亲冰冷的手心,自行燃烧,散发出来的青幽之火,照亮了南玄村外、大石桥下流水暗黑的披衣。
起杠的八个人,光着上身。我的父亲,被寿衣和棺椁,一层层裹得严严实实。并没有人注意到,层层包裹里面,还夹杂着一件古旧的乐器。
每起一声杠,老屋便发出另一声油腻腻的回响。没有人听得出,这声音,究竟来自哪里?每个人的面部表情都被回声笼罩。
八个人,费力地抬起了棺材。音调顺着他们赤裸的肌肤,滑来滑去。或者,那古旧乐器,会不会就是一具死尸身上,被奏响的新鲜纽扣呢?也许在他们沉重的抬杠负荷下,有的怀疑,是之前牢牢钉住阴阳两界的棺材钉;也有的怀疑,那是被铁器钉入体内的柏枝树棺材板,被弄得疼痛难忍的呼救。
我收拾“脚迹”时,不小心踩着的月色,也发出过同样的声音。
这件古旧的乐器,并没有在多年前,随着葬礼消亡;反而在多年后的夜晚,继续为死亡进行着某种特别方式的祷告。为此,我不得不谨慎起来。
与当年不同的是,我可能又“活”在这个声音、这件乐器里了。就像我父亲下葬的瞬间,他“活”在了家族,再次从江川李家山,回归晋虚城石寨山,死亡的路途上;而南玄村老屋,不过只是这个家族,生死演绎的一个混乱中转站。
我的父亲,终于喊出了我的名字。
这个声音,自老屋深处的某个角落发出。它并不像曾经紧紧拽着我的小手的大手,那么容易破碎;相反,声音的密度,远远超过了我的听力。它像是一粒粒经过古滇冶炼术锻造的金属,再以极其细微的音粒组合而成,对我的名字的命名中,唤醒了我对于暴戾杀气的痛苦的记忆。
我作为死去的亡灵,已经无法再在尘世里,延续我父亲死令般的召唤,和遗传变异。我仍然不由自主,被震得散了架。
我感觉到明晃晃的月色,就是那张惨白的嘴巴;我父亲的声音,就是在这面巨大的空中定音鼓中,被击打而出的。老屋,只不过是晋虚城南玄村,为这声音准备的一座传声贮贝器,它泛着青幽青幽的光泽,粘附着我,像一条死去多年的千足滇青虫,一动也不动。
第三乐章:小步舞曲—极快的快板(4:51)
父亲下葬的地点,没有谁知道。
这个秘密,即使在我死后很多年,继续在石寨山地底,被青铜鼓槌敲打。一如无数首多年前的交响乐,在今天仍被人们反复演奏和阐释。
时间世界,在时间的流动下趋于不朽。即使是死亡,也未能避免和阻止,这种对不朽的孜孜追求。世间诸多秘密,就这样被置于时间不朽的流动中,尽管它们从没有被人识破过。
第一小提琴,在家族返乡的路途上送行。我的父亲不时叫住我,他误以为我把小提琴的声音当作了一个错误的路标。虽然我的手掌控在他手心,他依然不能够放下心来。
他的声音,顺着黄昏的天幕,一片片落下,像那些年,他把玩过的无数张纸牌,每片声线中,都有一个成色十足的花色叫点。我终于明白,他对我的担忧与呼唤,不过只是一场没有尽头赌局的掩饰。他用我所不能了解的方式,与我所不能看见的某个幻像在豪赌。他一定很自信,夕阳金灿灿的光线证明着他暂时的成功。只有一点,我一直蒙在鼓里,他的赌资,是不是像我害怕的那样,一直紧紧地被攥在他的手心。
送葬的人群里,隐藏着一个看不清面孔的人。
第一小提琴的声音,很快淹没在整个乐队的器乐声中,成为合奏的一部分。一堵又一堵宽阔厚重的音墙,像大海的波浪汹涌而来,节奏快速,在几欲失控的临界点上,做高妙的回旋。
葬礼上,闪烁其间的身影,挥动着指挥棒,一路上,并没有人听从他的指挥。送葬的人群,依然按照自己的速度,缓缓前行。这个看似多余的指挥,究竟在比划什么呢?
我的父亲,被送葬人群、呜咽的声音和泪水惊扰。他集中不了精力应对一场如约而至的豪赌。他是发起人,并不认为死亡可以阻挡他的雄心壮志。他在棺材里,等待着那个神秘人把他唤醒。对于那些动作,他并不陌生。
他热爱巫术,几千年前就一直热爱。还有那个满身巫气、躲躲闪闪的变形体,除了坐镇指挥,他几乎一无是处。
我的“脚迹”,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容易收集齐整。第一小提琴的音色,在所有音列中作为旋律渐进的引导,左突右转。老屋里遍布的“脚迹”,成为葬礼混乱的源头,让我感觉到,死亡后的无奈,并不比活着时的忧伤要好一点。
而我的父亲,的确为我精心准备了今天老屋里,被月光盛满的一切。作为报答,我当竭尽全力,但不知道过去的所作所为是否会令他发出最为快慰的一声。
我并不渴望在父辈的一场赌局中,获得任何价值。尽管我知道,自己作为他们赌约的价值所在;尽管我还继续期待着我的父亲,赢得最后一个音符自由时值的权利。可我,还是被加速推入到这些难以收拾的“脚迹”里。其中有一个的味道,仍然停留在家族拥趸的体内,至今无法消化。
第四乐章:极快的快板(4:01)
我无法听到的那一声,却在我被枪毙的肉身里坐实。当子弹射进我罪恶的身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再一次发出的求救。它和我的血液,一起迸发而出,让我想起大乐队奏响的层层密实的音符。那是一朵不断绽放着的花,每开出一瓣,那个诡异的梦境就被剥开了一层。
我的父亲一直刻意对我严加隐藏的往事,被这朵花儿的开放暴露了。
我在梦境中,断断续续闻着它的气味。引导我这样做的,不是这个家族往返迁徙的避难,而是我父亲的血脉里早就为我储备好的一个绝望之音。
这个音,在乐声渐快模进中被高高抛起。我父亲的葬礼并没有因为那支青铜唢呐声的终止而停下来;也没有因为没有目的的漫漫回程,而丧失耐心。音符由于过度演奏而被削尖。一把把锋刃,围绕在那个成为猎物的家族不幸者四周。
我父亲深知降低半音的妙曼。这个降幅,附在锋刃之下,成为尖利的倒须钩。
不幸者的呼喊求救、咒骂诋毁,在饥渴得濒临死亡下的家族分解中,微乎其微。一堵又一堵音墙,挟裹着吞咽的协奏快感,落在了我父亲的手上。
通过返乡路上紧握的姿势,我体内某个蛰伏已久的种子,和我父亲变成冰的手,同时裂开了。精细的孢胚之音,在我的血肉里扎下根。困惑我已久,我父亲存在于何方的问题,随着乐声的引导,让我有所体悟,但仍然不能确定。只是从那以后,暴戾不安的血液,一遍又一遍,浇灌着我的身体。
我期待着大乐队能够慢下来、再慢下来一些。当演奏速度成为了我的障碍,那么它和死亡几乎就是等同的。
这场看似豪华的赌局,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并不知道。家族在我父亲的带领下,已经回到了晋虚城南玄村老屋的门口。唯一和他的葬礼类似的是,他一直不动声色。
我常常害怕这场回忆。害怕回忆中我的父亲,并不是我真正的父亲的肉身,而仅仅是一个赌徒的影子。这个影子在大乐队中指挥过所有乐器的旋律与和声。甚至那支在葬礼上,为自己的亡灵,一再吹响的青铜唢呐,也是这个影子特意安排的插曲。
那么,棺材里那个沉默的肉身以及夜夜回到老屋,渴望收集齐全“脚迹”的亡魂,我的父亲和我,是否一直作为舞台下的听众,被乐曲分解;还是作为赌桌上的赌注,被远古的古滇巫术,耍了一把老千,轻易就出卖掉了呢?
乐曲不会因为我迟迟不能够找回自己足够的“脚迹”而停止;我的父亲,也不会因为乐曲的循环不息,停下家族奔袭般往返逃亡的道路。
我在老屋的月光下,被重重暗影围困。这个时候,我确实是红的。时间和死亡,从来没有改变过这些我异于家族的表象。
一声啼哭,从某个等待我收拾的红色“足迹”里发出。我打赌,那里还等待着一个人。那是我一生从未有机会见到过的,我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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