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身体内冶炼,如同
青铜肉身在地底承受
埋葬的暗黑,蛆虫的爬行
这是冶炼术,通达时间
改变秩序的人间法则
我通过体内这个
小小迷宫,来触摸你的形状
嗅出你的气味,猜度你的生死
并包裹你,唯一的腥红
这是我未来得及看清
记忆的重生和遗漏
它们,不能和你料想的死亡重叠
也不会,与青幽的重量相契合
我体内,所能容纳的流动
和石寨山地下宫殿,一一秉承
它们毫无二致
那些金属,试图拔出淬火的
绿色声音,和肉身执意隐藏的
建造图,共生我们内部,发酵发霉
这是孤独涵义,古老的核心
还是万物重生的原罪感
也是轮回,借助光芒和血液
获得智慧与温度艰险的路途
它劈开时间之核,盗取我的纹路
当然,还有你的隐暗之殇
太阳镌刻过这些
通向未知的图案与色泽
你比我更清楚,被埋葬和开掘了
几千年的王国,留给时间的阴影
并不能靠时间自行熄灭,一再被诅咒的
秘密锁孔,它的匹配之力
它的幽青齿痕,全都被你攥紧手中
藉此,我得以我血肉的姓氏
我得以,我骨骼的盟誓
我得以体内,无路可逃的
蜿蜒崎岖,以及无处可安放的
家族之血,来为这团
即将成形的红,做个交换
我会让这小小砝码,青幽的体魄
这个金属与肉身
纠织不清的巫觋,逆着
我流淌的命运,铸造成形
放与你一博
第一乐章:如歌的行板—十分活泼(8:28)
我在黑暗中听到我的心跳,它并不是单一地发声。在双簧管吹奏的节拍里,它发自同一体内的两个振动,完全同步。我知道,的确还有一个心跳,支撑着我的心跳。可它在哪里呢?我无从知晓。这个跳动,像是一把钥匙插入了我,贯穿了我的骨髓。我不知道,它要开启和寻找什么?它的存在,无可阻碍地顺着我的血脉,往返循环。
我多想伸手摸一摸这个雀跃之声,哪怕抓住的只是影子的碎片。但我一直处于黑暗中,被这个小小迷宫封闭了手的形状和颜色。一如大乐队指挥,把提琴组的音调有意压低。让我听不出,红色与黑色的区别;也听不出,旋律与和声的差异。
我奋力挣扎,越是努力,这个心跳就越发加速,像是要我尽快挣脱它。我不得不稍微安静下来。我得仔细辨听,这一组组音色之间,留下的精密缝隙。我预感要寻求的某个答案,被夹焊在了那儿。
我的母亲,并没有能够和父亲一道牵着我们,引领家族离开之后,又重新返回晋虚城南玄村。在这个过程中,我却一直携带着她的名字,跟随家族行走跋涉。
我幼小的心跳和喘息中,常常回荡着她在某个地方焦虑的呼唤。尽管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她的声音,看见过她的容颜。这种夹杂呼唤的气息声,和我的心跳同时跃动。它连接着我贲张的血脉,吸附着我急促的喘息,成为我身体里沉默流动的沙砾。
我时常害怕它无止息的律动;害怕某一天,它会从我的嘴巴和鼻孔里蹦出来,成为我没见过的母亲真实的样子;我害怕这种无休止的想念与记挂,在时间的冶炼中,发出金属青幽的撞击声。
我多想重新成为她体内迷宫千转百回的那一部分。哪怕再次面对地底般潮湿的幽暗,我也愿意。是不是因为,自己离开她的体内,实在已经够久的了?我不知道。
我的母亲,她隔着这个现实的时间世界,又借助时间虚拟的流动,不停地在我体内呼唤着我。她究竟在逃避什么?又在期待什么呢?
第二小提琴,在大乐队奏响的旋律声中,重复着某些音组急切的探求。
这是一些饥渴的音符,它们发出的声音,混杂在我嗷嗷待哺的哭喊里,呈现出这个声音,没有被分娩破裂之前的暗红色。
我的母亲,在这些声音后面追逐而来的异响里紧闭着嘴巴。白色的床单已经被时间落满肮脏的颗粒。那些异样的声动中,储满了这些颗粒。它们试图一再阻止我的母亲,在我体内张开的嘴巴。
我被休止符完全制止时,那张我渴望张得大大的、沉默的嘴巴,却把我即将发声的名字,一直死死含住。
第二乐章:行板(6:14)
老屋随着月光的移动而被放大,那是影子寻求表达的一种方式。我待收的“脚迹”,叠嶂其间。某段旋律,在大乐队略带切分的演奏下,摸索前行,这和我记忆中,家族第一次离开老屋的音效相似。
月色背后的阴影,始终尾随着每一位家族成员的脚印,就像弓弦乐器后面躲藏着的木管、铜管,甚至打击乐器。它们在弦乐组惊慌失措音符的逃亡前,出奇安静地按捺住自己的发声。那致命的一击,就隐藏在阴影沉默的尾随下。只是那晚月色被脚印摩擦出的窸窣暗响,宛如祈祷式的告别声。我的母亲,再也无法听得到。
我发现我收集的“脚迹”中,有些保存完整,有些业已破裂。它们遍布老屋各地,成为我死后,失落记忆里最可靠的部分。它们以各种形态、各样姿势,杂乱地在月光下涌动,甚至让我误以为,那是些黑色的浮动着的水。
诸多被老屋影子掩盖下的“脚迹”,本身并不是黑色。它们只是被时间长久地涂上晋虚城石寨山墓葬的颜色,毕竟它们在时间世界的流动下死去过。这和大乐队,每一次重复的演奏有所不同。那些发自走向死亡者的手,或者嘴的音符;那些通过手或者嘴,抵达另一种重生的木质、金属,以及合成材料,等等,构建而成弓弦和音孔的气息,奏响着时间的流动。
流动的表面,漂浮着我的“脚迹”,黑色的“脚迹”的影子;流动的下面,才是真正我苦苦寻找的、真实的发音位置。它并非来自我的死亡,而是来自我的新生。它也绝不是我的脚,所能踩踏留下的印迹;而是我的心跳,被我母亲血液哺育灌溉的脉动。它在黑暗的迷宫中,对着老屋,对着大乐队指挥的动作,交替发出过暗黑的响动,和暗红的诉求。
连接月光和旋律的影子,封存着我的“脚迹”。
大乐队中的管乐与定音鼓,同时堵住不断向我倾吐真相的第二提琴。也许应该说成是不断向我发出召唤的第二提琴的旋律。它在乐曲突然降至的宏大喝断声中,游离不定、气虚体弱。我对于“脚迹”的收集,也不得不跟随旋律,发生着微妙变化。我的“脚迹”被震动颠抖,继而被时间赋予了重量。
老屋暗影重重。它是否在回顾多年前,我在这里发出的第一声啼哭,亦或它在叹息,令我发出啼哭的母体,痉挛着喊不出的最后一声。
我试图分辨,家族离开这里,和重新回到这里期间,这间被遗忘的老屋影子,和那些被压制着乐器的发声,有没有感知到,月光倾泻而下的啼哭声,乃是发自我逝去已久的母亲,而并非我。
第三乐章:小步舞曲—极快的快板(4:51)
家族在逃亡的路途上,往返而归。一如乐曲在指挥的控制下,轮番行进。
老屋是这个过程,唯一的解读者和聆听人。它在月光下,被不断拉长的影子中,干栏式与井干式建筑的古老风格,浮动在晋虚城南玄村225号。它被两条粗大的黑亮辫子缠绕。辫子上,密集的合奏之音,消解着家族一路留下的斑斑印迹。这些跋山涉水的家族史,不断被喑哑的梦境所驱赶。
造梦者,仍旧来自老屋。
老屋的地底,与石寨山地下宫殿相似的黑暗,同位一体。它们在大乐队半跳跃式的韵律下,相互遮掩。定音鼓和管乐,合力贯开层叠混杂的音区。
我在跟随父亲离开老屋的时候,月光同样也分割过,古滇建筑诡异的契合角度。乐曲中关联的音符,现在,被月光再次合二为一。它们在老屋的阴影中,焕发出更大的催促声。
我们必须上路,也注定捣腾于一路上,青幽金属的回荡召唤。唯有如此,我的母亲,才能够通过大乐队庄严的演奏,发出歌唱般的呼喊。它同样会令月光,发出淡淡的红晕。在我的躯体尚未成形之前,我的母亲珍藏着这些发红的月光。那个微微隆起的迷宫正中,它们像水一样,不停地循环,像要回归尘土,却来去自如。
“脚迹”在老屋顺着我的找寻,渐渐显露。我并没有刻意用力,相反,亡灵虚弱的能量,甚至还没有从罪行的审判力道中,完全剥离出来恢复本源。那么,驱动这些“脚迹”回归的显然是来自潜藏于此的隐秘之手。
我曾经也利用过,这道远古的神秘力量,以支撑我自认为不朽的罪恶事业。只是当你通过它,抵达你所期盼的目标世界之后,你也将无可厚非地陷入你亲手编造的黑色牢笼中。
就像所有的乐音,随着指挥的手形舞动,而又一一冲击着那些虚拟的动作一样,老屋成为一座积蓄已久的指挥所。
任何策动月光,发出声音的指令,都是老屋不可更改指令的一部分。就算是我的母亲,因我而遭受的苦痛与死亡,也无法避免,成为乐曲间歇割裂的那些音符时值。更何况,她并不愿意在一场黑色的演奏中,充当口里振振有词的至尊巫师。
我收拾着这部分,毫不费神得来的“脚迹”。它们是我在多年前,被风吹落的影子。我踏着它们从事过,我自认为不朽的报复与救赎双重事业。我已在不经意间,为它们镀上世间最好的颜色,喷上世间最好的气味。
我的母亲一定懂得,在这间房子里,到处都是她暗藏着的眼光和触觉。透过我的眼睛,她一定看到了,我所看到和经历着的一切;借助我的心跳,她也一定感知到,夺人性命的畅快与被夺命运的苦楚。
当定音鼓敲碎大乐队整齐的合奏之后,破碎过的“脚迹”,即使被完整收回,也依然斑斑裂痕。我惧怕听到,因为我在梦中看到过,母亲这般亲近又骇人的脸。
它映在月光照耀下,那个微微隆起迷宫影子的正中。
第四乐章:极快的快板(4:01)
我以为,我在梦境中看到破碎的脸之后,也能在时间的流动中,重新塑造这张介于生死之间的面孔。它对我不停召唤,犹如同一个音符,横跨在一个八度之上,怀着无限相似,又远远相隔的惆怅与无奈。
我不是这个音,我只是归来的亡灵。似乎只要我一个回应,就可以拆解时间的流动,就可以剔除,高音和低音之间的间隔,让音符重新叠合,让家族缩短重回老屋的历程。但我已经发不出,在时间世界任何一丁点声响。
我,和我的母亲一样,都已经死去。
那张我渴望已久的脸,同样等待了许久。它一度令我模糊了被迫离开与归来的距离。整个家族,曾停靠在这个距离上,倾听着大乐队辉煌的演奏:提琴拉伸的月色,管笛吹亮的阳光,鼓号奏响的路途……这些召唤的协奏,铺垫在老屋阒静的角落,发出石寨山地底,青铜贮贝器幽暗的青光。
我的确已死。而我的母亲,她依然躺在老屋的旧床上。她在焦虑、喘息、挣扎,在等着我啼哭。
我还是得回到空无一人的夜晚。我听到了一直召唤我的声音,仍然在路上。我已经不再惧怕,发出这个声音的嘴巴和面孔。我期盼夜晚,把它们从我死亡的躯体内掏出来,循着这些失而复得的“脚迹”,追赶上那个召唤。
我需要听到这首伟大的交响,听到它在黑夜里,勾勒出我母亲真正的模样。我隐隐还感觉到,这一切似乎和月光惨白的流动紧紧相扣。
我的“脚迹”,在乐曲渐进模式下,将我高高托起。这出乎意料的结局,在老屋的阴影下发生。我像是被什么,突然束缚了自由。作为亡灵的自由。
我在某种意识下动弹不得,也在某个仪式下,作为祭献之物,投进乐曲略带神圣的庄严尾声。音符如海浪一样,层层扑打着我,像是为我并不存在的躯体净身(也许是为灵魂洗罪)。
我不无惊恐地面对我意识的流动(在非时间世界的流动,也是在时间世界的凝固)。我感觉到丧失时间之后的天空,一直在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短促的音符时值里收缩。通过死亡,已经摆脱的肉身,一点点又被吸回到了我的意识里。
我在乐曲的高与低,收与放之间,重新被推进高远的黑暗。不是地底那种重滞的黑,而是另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轻盈之黑。
我被高高在上的黑色挟裹。
老屋里所有的“脚迹”,重新收回到了我的身上。然而,我也渐渐被什么收缩变小了。乐曲的金属之音,注入到了我体内,成为我躯体支架的本源。我被抛举的力量旋转,我的记忆,一层层连同我的罪恶,被它甩落,坠向老屋地面。
不知道经过多久,只有定音鼓的余音,如心跳一样,在我体内传递。连接我的,除了迷宫内,那根弯弯曲曲的脐带,还有另一个与我心跳同步的心跳,它发出温暖而湿润的呼唤。
“我的母亲还活着,真好啊!”
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了这声回应。黑夜下的老屋,安静得犹如晋虚城中,一个小小的终止谱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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