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歌-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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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怆》:与巫魔隔离

    “祈祷黑色,多于白色”

    黑夜为迷失祈祷

    这条隐秘之路,埋葬过金属的意志

    这条流动冷血的蛇,分泌着我的体液

    为黑夜祈祷

    它潜匿的白,不是一个

    而是诸多肉身的欢愉

    我不嫉妒,也不热爱

    更不会委身于它,这条花斑巨蟒

    缠绕在青铜立柱上,只是愿望

    被冶炼术占用的一个结果

    它享有崇高的色调

    在白色时间流动下,拜谒青铜的子孙

    令黑夜把我繁殖,又遗弃

    我会把身体放给它

    置于结构与精神夹击的自由中

    我怜悯自由,但我不是

    满怀重量和心思的白

    被它抛弃的颜色,在青幽里熔炼

    这是我与生俱来

    孤独的全部涵义

    它在青铜镜中,照亮着黑夜的骨骼

    也在我血脉里,追随过交错的影子

    是什么指引了我

    是什么在黑与白之间,比划着混乱的谱系

    我是否属于其中某个哭泣的阴霾

    为陌生家族的姓氏,敲打自己过时的身世

    我是否在冶炼途中,迷失于青铜的呼唤

    把唯一的黑,留给祈祷

    我去了哪儿?

    我究竟,去了哪儿?

    顺着贮贝器金质的肌理

    汹涌的黑色把我找寻

    一切的白,只是你

    开始拨弄的时间

    我需要抑郁的第一块金属

    打造你黑夜的臣民

    它们乘着谜梦,进入我的躯壳

    让我感觉到了脚下的重量

    压在黑夜之上

    为我的到来,也为我的离开

    我:“祈祷黑色

    多于白色”

    第一乐章:慢板—不很快的快板(18:22)

    我的妹妹一生都在寻找。她是怎么出生,又是怎么消失?

    乐曲有意隐藏,这个令她自己也感觉到困惑的答案。在家族有限的记忆中,妹妹似乎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成员。但是,我目睹过她在旋律中,浮动的笑,那是家族中唯一让我有过愉悦的一个瞬间。尽管我的这份亲历,常常被家族史诟病,我也仍然希望能够从大乐队的演奏中获得一丁点儿蛛丝马迹,关于妹妹,关于忧郁和悲怆的旋律,关于我几乎被泯灭的记忆。

    我得从低沉的第一声管乐开始,帮助她找寻,我的妹妹。

    家族迁徙,最后一次返回晋虚城的途中,音符在夕阳下引领着。我的妹妹并不知道,她蜷曲着身子,横躺在石碑村十里铺长坡的伞亭下。闪闪发光的身体,差点让牵着我走的父亲,误认为是一串闪亮的黑金项链。他小心翼翼靠近,并把你捡拾起来。这时我才看清楚,你是一条蛇,一条早已经镌刻在家堂贮贝器上,供奉的图腾。

    你在乐曲中的游离令我吃惊,我的妹妹。弦乐和管乐之间穿梭的,仿佛不是你的身体,而是你的意志,但是却是极其悲凉的声调。这让我大惑不解。从我的父亲,把你带进家族的那一刻起,我自认为,你回到了无上光荣的王国。旋律中宏大的和声背景,也为你打开了贮贝器上一道道隐形之门。你却是像是误入地狱,而非理想的天国一样,扭动着黑亮的音阶,想挣脱与你的使命违逆的现实。就连我们,你丝毫都不认识似的。

    你究竟是来自哪里?为什么又回到这间一再被诅咒的老屋来?

    乐曲中,细碎的切割之音,在大乐队的催动下趋于密集,又进入缓和,像是你急不可耐的焦躁寻找,和几近绝望的蠕动退缩。你碰到了什么?我的妹妹。

    乐曲中重击而下的大鼓,是不是让你胆战心惊?紧接着,急速而前的旋律行进,是不是更把你,逼向某个罪恶深渊?我的妹妹,你在黑暗中发光的身体,掩饰不了你对白天的恐惧。你吐出嫩红的蛇信子,在几千年前,就闪现在那个即将死亡父亲的口里。那时他是王,你知道的,我的妹妹,你是不是为此而来?

    旋律急剧变化的节拍,预示着什么?这间破败的老屋里,是不是藏有着通往过去的金光大道?亦或隐秘小径?我的妹妹,你在黑暗中的自由自在,让我以为,你来自更为深厚的地下世界,是这样的吗?

    大乐队纵深的演奏风格,几乎都让我把持不住了,更何况你这条小小的、未经变化过来的蛇,我的妹妹。就让我来测试一下吧,通过这场越来越悲戚的演奏风格,我想测出你的来意。但你得先告诉我们,褪去这身古老装束之后,你该佩戴哪一种,作为现代人的面具。

    第二乐章:温雅的快板(8:06)

    大乐队的演奏似乎想要把一切带往过去。音符在记忆中,慢慢铺展。旋律中有一股,直抵骨髓的强大平和之力。

    老屋好久没有下雨了。我的妹妹,附在家堂贮贝器的图腾上。她还在生长,也许她渴望的并不是水,而是降落时候,音符一片片律动的力量。她需要这种力量,她等待着旋律中,这股力量灌进她的身体。她努力想挣脱出来,得借助这股力量,成为这个家族,真正不可或缺的一员,不是在过去,而是现在和未来。

    旋律还是将妹妹带到了过往。莽莽森林,构建着乐曲这个章节的骨架;涓涓水流,穿梭在旋律隆高的山丘之间。古滇城邦的宫殿,在乐曲中隐现,大泽晃荡着大乐队,忘情的合奏……我看到了我的妹妹,她已经退却了,被音符现代性包裹已久的束缚,站立在干栏式宫殿主殿巨大的青铜柱下。她为我看得到她真正的面容兴奋异常。

    旋律回荡着古滇王国,又一个灿烂的黄昏。我却一直没有能够看到自己,也没能见着我父亲,以及这个家族,除了妹妹之外的,哪怕任何一个影子。我突然对乐曲这般平静的行进,有了警觉。我的妹妹对于我突然而生的警惕,也产生了某种不经意的防备。

    旋律响起了细微的、额外被什么拉动的杂音,极其细碎的声响,悄悄跟随着大乐队演奏。我的妹妹,朝着并不存在的我走了过来。

    我并不想让她看见,我在过去的不存在。就像她不愿意我,一直死死盯着现代晋虚城南玄村,老屋家堂上,她缠绕着的贮贝器一样。我试图在音符中,寻找一个出口,或者躲避之处。我的妹妹感应得到这些,她跟随着旋律,加快了前来的速度。

    我变得惊慌失措,我害怕在旋律中,丧失我和家族存在的依据和可能。我得想办法证明,证明古老旋律中,蕴含的现代性,以及现代性必需保留的古老根脉。

    我得告诉我的妹妹,我来自哪里?那里的我,想在旋律承载的逝去记忆中,寻找和证明着什么?

    乐曲颠对的换位,来自大乐队高明的演奏技巧。

    我的妹妹跟随着节拍,不失时机地在间隙处,停了下来。她已经走到我的跟前。旋律被某种力量放大的效果,和现在我的妹妹,站在并不存在的我的面前,多么相似。当我的耳朵,被巨大的分贝灌注冲击时,我发现了,自己的微茫。不仅如此,当我觉得旋律泄露了我(只是一个意念中的位置)的存在,我又无法确认自己,是否真的就在那里时,妹妹伸出的手,已经稳稳抓住,慌忙逃窜音符中,最末一个虚弱的尾音。

    我感觉到自己,被套上了厚厚一层音符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在远古的岁月中扭动。就像与我父亲一把抓住的那条黑亮之蛇,在同一个地点的不同时代,被大乐队齐声奏响。

    第三乐章:很活泼的快板(8:21)

    旋律从我的妹妹蜕变开始,加快了行进速度。像一团激烈燃烧的火焰,在她的舌尖上,喷涌打转。这条分叉的红信子,试图将散开的多声部合奏,拧为一体。我的妹妹需要奋力一搏,挣脱青铜贮贝上,太阳纹的困缚。但是,她首先得寻找到它的漏洞。在南玄村老屋与鑫鑫冷库的地下隐秘通道中,她循着大乐队的演奏,追逐着黑暗深处,另一个自己。

    那里会有一个怎样的发音方式呢?乐曲中,蠕动着的只是我妹妹爬行时的窸窣响动。

    鑫鑫冷库横,亘在妹妹前行的途中,它同时在乐曲中,布下了被冰冻着的谜团。一些似是而非的虚拟音符,冲撞着我的妹妹。急剧下坠的温度,阻碍了大乐队,向我妹妹发出的呼唤。休眠的危险,一步步朝我的妹妹逼近。

    她黑亮的身体,泛起了白霜似的斑点。我得帮助,这个让我疑问重重的妹妹;我得帮助,这个家族最后的异存者;我得帮助,我未来在乐曲中,被奏响的轮回与困苦。我拿起了老屋家堂上的贮贝器,那些金色的太阳纹在青幽的基座上游动。我仔细辨认,我的妹妹却在旋律中,更快地飞离了我的视线。

    音符并没有按照我预想的顺序,被鑫鑫冷库劫持。这座冒着白烟似的冰冷墓葬,燃烧着另一种白色火焰。它们把我妹妹团团围困。旋律在夹击中,惊慌失措。它左突右转、前冲后闪,留下一串串略带战栗的音列。

    它们护卫着我的妹妹,尽管其中的一些,被那些白色的烟火,挟裹进了这个无底的墓葬。我的妹妹依然保持住了作为贮贝器上一个家族被封存图腾的矜持和尊严。

    旋律中响起,宛如钟鸣般的敲击。这些夹杂念诵的低沉宏大之声,加入到了这场混战般的博弈中;另一些如信徒祈祷的激越声,也随之在挣扎着的旋律声中泛起;更多像合唱的多声部赞颂之音,也跟随旋律的交叉挫斗,逐渐明朗起来。三股声线,在鑫鑫冷库墓葬式寒彻透骨的围拢下,合力抵抗。

    我妹妹身上黑亮的外皮,伴随着音符之间的争战,一层层剥落。我听到乐曲深处传来一声遥远地呼喊对应。我知道,幽深地底,也有另一条和我妹妹一模一样的蛇,正在蜕皮。每蜕一层,这场壮烈斗争下的交响乐曲便增加一次被燃烧掉的危险,而老屋家堂上的贮贝器也不可避免被时间抽取掉,那极具象征性的家族至高图腾。

    我的妹妹,是否和我一样,担忧着这些,暂时被旋律遗忘掉的演奏动作呢?

    我的妹妹终于看到了我,在乐曲累加的某个高度的旋律组合上,她见到了这个家族的记录和抒写者。只可惜,我仍然没能看清楚,她丧失作为贮贝器上一个图腾,或者梦幻中一条蛇之后,真实的容貌。

    我的父亲(也许是音符幻化而成的模样)又一次适可而止,带走了她。我当然知道,父亲将把我的妹妹带往哪里,但我不能说,就像音符中,蜕变的某些乐句一样,一旦被点破,又将回到没有被奏响之前的状态。这是我更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即使我不得不为我妹妹的命运,再次感觉到了,莫名的焦虑和虚妄的担忧。

    第四乐章:终曲,悲怆的慢板—行板(9:47)

    混杂的音调,掩饰不住旋律在晋虚城大地,继续寻找着的缓慢意味。

    南玄村老屋,作为我的妹妹,以及整个家族消失和沦陷前,最后的一站,在乐曲中,躲避着大乐队的触及。它需要保持住沉默,只有足够的沉默,可以将悲伤的涵义延伸。我的妹妹,才能够藏身于此,黑亮的颜色,扩大了乐曲行进的层次。我的妹妹消失之后,青铜贮贝器上的图腾,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旋律,又回到了深沉的哀恸之中。只有一道又一道,硬朗而明亮的管弦乐音组,涌了上来,这是我所陌生的演奏,当然,更像是召唤我妹妹的凝重之音。我知道,它们并不是发自大乐队,而是地底深埋着的青铜和图腾。

    乐曲的交错引发了黑亮的音调,朝着背离大乐队的方向叛逃。它们所要追寻的相反意义,就是白。

    我的妹妹,是否妥协于消亡之后,与自己曾经作为一条蛇,进行着隔离?我不得而知。青铜贮贝器上,一切照旧的太阳纹,在两种曲调的碰撞下被激活。它们顺着青铜致密的肌理,爬了进去。旋律,再一次被图腾的重量压低。我的妹妹,看到了它们的到来,她为自己身上褪去的黑亮感到不安。那层束缚了她多年的皮,成为追赶着她,最为卖力的音符。

    我的妹妹没有找到自己。她一直伴随着旋律,为一个无所安放新躯体的罪孽与忏悔祈祷。也为这个被诅咒家族,摒弃乐曲的现代记忆感到忧虑。这和她被我父亲带走,安放的地方息息相关。那是旋律古老遗风的一部分,当然,也仍然属于青铜贮贝器肌理的,某个方位和方向。

    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古滇冶炼术,熔铸和建造着,这个白色迷宫。

    旋律出现了庄重肃穆之音。我的妹妹在乐曲中,寄存着找寻过的记忆再次闪现:晋虚城三关巷礼拜寺里,阿訇带领教徒们诵经,而翻动空气的声音;晋虚城映山塘之上,盘龙寺里,方丈能寿亲自敲击木鱼念经,而拍击水流的声音;晋虚城龙翔路基督教堂内,众教徒跟随唱诗班,放声歌唱赞美诗,而搅动时间的声音……我的妹妹,在这些流落世俗的神圣声音中,努力辨听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音符。

    她以为,只要找到这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发音,便能寻回,未曾蜕变的黑亮色。那才是这个家族,唯一的颜色和标示。无论是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还是家族接连不幸死去的亲人,以及并不知道是死是活的我自己,都在妹妹的找寻中,成为音符泛白的一部分。

    黑色的旋律和白色的旋律,第一次清晰地分裂着大乐队的演奏。

    家族的足迹,在妹妹找寻自己的过程中,重新又一一走过老屋。我的妹妹,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在每一个哀恸沉思之音上,借助青铜贮贝器闪亮的图腾,再一次为家族成员,重新命名。

    这个唯一的,因独立于家族现代化湮灭而消失的人,我的妹妹,仍然以谜梦中,蛇的方式,继续着作为人,对于这座现代城镇的审视和预言。她在乐曲落下的最后一个音符中,弓跃而起,发出了一声有着青铜质地,但并不存在于时间世界音符的黑色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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