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湿的阳光,湿湿的风,细心地调和着这座城市的情绪,不浮不躁,不叱咤、不纵横,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温馨、平和、淡定的元素。山绿得滴翠,水绿得流碧,山的刚强,水的温柔,山的肃穆,水的缱绻,构成一种美的和谐。
一走进杭州我就感到眼花缭乱,幻觉丛生,那水光潋滟,那山色的空蒙,那春花秋月,那春柳夏荷,是抄袭了唐诗宋词,还是唐诗宋词临摹了它的神韵?一切都那么陌生,又那么熟谙,连钱塘江的大潮都不知是源自柳永的词意,还是发自苏东坡的诗韵?
杭州是一座多才多艺的城市。
杭州是一座多姿多彩的城市。
鲁迅不喜欢杭州,他说杭州是个阴柔的城市,并规劝郁达夫不要迁居杭州。鲁迅的观点有正确的一面。的确,杭州弥漫着粉黛之气,阴柔之气。“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一派南国水乡的旖旎风光。那里市列珠玑,户盈罗绮;那里三秋桂子,十里荷香;那里烟雨霏霏,水蜿蜒,山隐约,谁能不陶醉沉溺于天堂圣境里?
“山色空蒙雨亦奇”,这简直是杭州的土特产,是江南独特的景观。下雨了,或春雨潇潇,或秋雨霏霏,山、湖、树木、房屋,都罩进一片烟雨中,若隐若现的雨纱,更增添了杭州的灵气、仙气、女性的娇气,空气里似乎飘荡着千年积淀的爱和美丽。
我再次造访这个南国名城,正是秋天下雨的日子,连绵秋雨迷迷蒙蒙浸润着城市,天潮潮,地湿湿,天上飘着雨丝,地上淌着溪流。雨丝斜斜地飘,斜斜地飞,如帘如幕,如梦如幻般的空灵迷离。到西湖看看,在这烟雨里荡舟泛湖,那简直是一种行为艺术或是一种艺术审美,人在画屏中,舟行幻景里。沿着苏堤、白堤走一走,杨柳堆烟,湖水泛碧,静得不起波皱,雍容平和,宛如处子,山如青黛水如绸。
湖是静水一潭,江是奔腾一川。江河的生命有方向感,有精神向度,有追求的目的;湖则失去了方向感,也缺乏精神追求。她囿于一方,静是静了,却丧失了生命的奔腾之势、生命力之张扬。
西湖是山水的尤物,而桂花又是杭州的芳魂,那浓郁清新的桂花香飘满湖面,弥漫在大街小巷,整个杭州都在诗风词韵中,飞扬着自己的灵感。望着烟雨中的湖水,雨霭朦胧,云雾朦胧,一只只画舫在烟波里款款地游弋而来,船上不时传来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恍惚间,我看见湖桥上走来一对衣袂飘飘的男女,顶着一把油纸伞,碎步跚跚,那是许仙和白娘子吗?袅袅的身影,出现在袅袅的柳浪中,隐隐传来柔婉的唱腔……那油纸伞下承载着永久的承诺。痴情的湖水不会因爱的真诚热烈而干枯,高高的雷峰塔却因强烈的“爱震”而倒塌。白素贞能否与她日夜思念的郎君终成眷属?而今雷峰塔的重建,是否再次摧残爱的幼芽?烟雨中的山,烟雨中的塔,动人传奇,美丽的爱情故事,依然感动着一代代后人。
二
我漫步在苏堤上,湖水轻轻地叩击着岸石,发出燕喃莺语般的声音。堤上植满杨柳,柳丝亭亭拂拂,依依冉冉,如爆如帘,如喷泉,堆绿生烟。西湖的春天给人欣慰的温暖,夏天给人一袭清凉,秋天送去一片萧条,但不伤感。走在堤上,我眼前总是幻出一个少女的身影,长裙曳地,发髻高耸,佩环叮当,衣襟窸窣,袅袅走来,那不是苏小小吗?大凡性格阴柔的城市总是绵绵不绝地飞扬着爱的烟花。
苏小小是南朝的名姝佳丽,南国一颗红豆,让千百文人墨客夜不能寐,辗转难眠化为一首首相思的绝唱。她有一首诗,千百年来传诵不衰: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苏小小风流美惠,国姿天色,倾倒天下男子,十五岁艳名远播,十七岁遇情郎,爱恨离愁未成眷属,十九岁正是如花年华,玉殒香断,只留下芳魂一缕,伴随着青山绿水。苏小小性情柔中有刚,不愿嫁给达官贵人,甘愿流落秦楼楚馆,成为大众情人。
苏小小和阮郁有过一段情缘,西湖的杨柳一抹春色,“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但是繁华如梦,烟花易散,两个人并未走向婚姻的殿堂。一株临水摇曳的水仙,只能用清香弹奏一曲千古词韵。
唐朝的诗人杜牧、刘禹锡,路过苏小小的墓都诗兴大发,写下动人的诗章。苏小小是人是仙还是妖,都不重要,但留下一个少女追求自由展示个性的形象。她有山水之灵性,天地之造化,是文人雅士的一个梦,是水中月,是镜中花,一个美丽的传说,是美的礼赞。她不愿囿于富贵之家,做一只金丝鸟,囚在金丝笼里,她向往自由,愿放逐在大自然山水之中。她是一个精灵。“人之相如,贵乎知心,岂在财貌?何况我爱西湖水,假如我身入室屋,岂不从此坐井观天!”苏小小以歌妓为生,终日与文人雅士诗酒唱和,看破了红尘,抛弃了世俗,一只自由的金丝雀在青山绿水中飞来飞去,她的歌声使白云停留,使湖中的鱼儿浮上静听。她高洁高傲的人格使才华盖世的男人彩云追月般缠绵在她身边。她死后,芳魂不散,缭绕在杭州山水云气间。
这芳魂竟然穿越数百年,来到大宋朝,司马光的从孙司马才仲曾做梦梦见苏小小。苏小小在他帐前唱一首歌: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开花落,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这纯粹是荒诞的故事,是司马才仲写的一首相思词,哪里是苏小小的歌音?你看西湖的才女一直波荡到宋朝文人的梦中,真是人间尤物。
这梦长长的,你无法唤醒梦中人。
杭州的柔婉更多地表现在文人墨客的诗文上。
白居易出任杭州刺使正是唐宪宗元和十五年夏(820),宪宗驾崩,穆宗登基之际,朝野紊乱,朋党纷争,互相倾轧,穆宗皇帝又不是励精图治的角色,穆宗实际上是宦官拥立的皇帝。他荒淫放荡,沉溺于酒色,不管朝政,朝廷更加昏暗。官僚们互相倾轧,一般朝士各有攀缘,白居易不愿意卷入矛盾的漩涡,主动提出外放,皇上任他为杭州刺史。
白居易在杭州时也的确为民办过一些好事实事,譬如李泌任郡守时开凿的六井,后因年久失修,皆堵塞失用。白居易为解决百姓饮水问题,加以疏通淘浚。白居易生性风流,任期期间偎红依翠,带着歌妓舞女泛舟西湖,五天五夜不归,放荡之极,世所罕见。他游山玩水,参禅、学道、饮酒、征歌、逐色,写了大量的艳诗,淫言媟语,再也看不到中青年时期那些关心民瘼、针砭时弊、忧国忧民的讽喻诗了。他变得颓废、消极,只求享乐,他在杭州写过一些脍炙人口的诗,如《钱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那是早春时节,春水新涨,杨柳泛绿,在山色空蒙、水光潋滟中,早莺新燕飞来飞去,莺声呖呖,燕语喃喃,唤醒万物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乱花迷眼,春草萋萋,一片生意盎然。孤山在后湖与外湖之间,峰峦耸立,上有孤山寺,也是游览胜地。
白居易在杭州任职三年,写了大量吟咏杭州山水的诗词,他有一首《忆江南》词,可谓传之千古的绝唱:“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其实白居易诗中写的白沙堤和现在流行的白堤是两回事,在白居易未任杭州刺史前就有白沙堤,人们为纪念白居易将白沙堤改名为“白公堤”,巧在都有个白字,很自然,白堤便流传开来。
杭州给白居易留下难忘的记忆,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为官三年,一朝离去,心中充满无限恋情:“处处回头尽堪恋,就中难别是湖边”,“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唐朝杰出的女诗人李冶是与杜甫同时代人,她存诗十八首,刘长卿却称之为“女中诗豪”,李冶诗《明月夜留别》意境开阔,情采飞扬: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
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
李冶是浙江人,我想这首诗很可能在杭州写的,是写西湖之月的,明朗而朦胧,辽阔亦深远。也许西子湖的三潭月,平湖秋月,激发了诗人的灵感,诸多情愫涌满心头,不吐不快。月夜清宵,往往是佳人们相会的良辰美景,也是怨妇思君的绝佳之时。当然也是少女怀春之际。天上明月,地上佳丽,春宵一刻,明日将天各一方,能不悲伤,思绪绵绵?人生自古伤离别……
我想,那天夜晚,少女李冶和情人泛舟西子湖。月华如水,凉风习习,水光月色,湖波浩渺,湖天空阔,一种梦幻的美,一种扑朔迷离的美。李冶望明月而生情,写下这首小诗,是很自然的了。
三
得山水之趣味者,白乐天之后便是苏东坡。苏东坡曾两次来杭州任职,一次是杭州通判,即副市长兼法院院长;一次是知州,就是杭州一把手,前后六年。杭州山水赋予了苏东坡不少诗文,更有趣的是,他在这里结识了与湖山并秀的王朝云,成为他人生最后的伴侣。朝云,钱塘人。苏东坡是在一次宴会上认识朝云的,朝云时年十二岁。十二岁的小姑娘,天资美丽,聪明伶俐,能歌善舞,又擅琵琶,颇受苏大学士喜欢,便将朝云赎身脱离官籍,收为家中侍女。苏东坡原配夫人王弗早逝,后夫人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对朝云也颇喜爱。苏东坡便让朝云姓王,随夫人姓。王闰之也天不假年,苏东坡被贬惠州后,便命归西天。朝云自然成为苏东坡的侍妾,苏东坡也爱朝云,写下好几首诗词歌咏朝云:“琵琶绝艺,年纪都来十一二。拨弄幺弦,未解将心指下传。”
苏东坡在杭州任知州时,不携名妓即名僧。潇洒放荡,度过他仕途中最动人的岁月。杭州山温水暖,林木葱郁,湖光山色,一片锦绣。苏东坡非常热爱杭州山水之美。这里一石一木,一花一草,常激发他的灵感。他诗潮澎湃,赋诗填词,倾泻对大自然的情愫。他的诗思弥漫在山野江湖之间,泼洒在林木葳蕤花草繁华之中。苏东坡常常放足杭州城外,古刹名寺,古墓碑亭,芳林野水,都是游乐之地。杭州山水之美令他无比惊叹,三年间他几乎游遍了杭州山山水水,名胜古迹。他大发感慨。甚至想到死后愿葬杭州:“平生所乐在吴会,老死欲葬杭与苏。”杭州、苏州都是如诗如画的人间天堂。苏东坡对西湖的感情更笃,常到湖中“望湖楼”上宴饮。西湖岸柳依依,笼烟堆翠,湖面上波光浩渺,阳光朗照,点金飞银,更是风光醉人。熙宁五年(1072)六月二十七日,苏东坡和几个朋友在湖楼相聚,一边饮酒,一边观赏风景。忽然狂风大作,乌云磅礴,大雨如注。南国的天气就是这样,霎儿风,霎儿雨,霎儿晴。瞬间风停雨息,一片残荷零乱。苏东坡诗情大发,一连写了五首诗,描述了西湖夏日雷雨的景象。“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这首诗并非苏东坡诗的代表作,却道出苏东坡对西湖的爱。
苏东坡常带随从,从西湖出发,沿北岸到灵隐寺、天竺顶;或由南岸出发到葛岭,在虎跑泉品赏名泉沏的名茶。西湖和城郊有寺院三百六十多处,他的衣摆和袈裟飘动在一起,他的笑声常回荡在禅房里。他和高僧大师谈经论佛,滔滔不绝,口角生风;有时又出现在乡野酒肆,和樵夫闲话桑麻,陶醉于山水之乐,沉溺在自然之美感。游累了便在寺院里竹躺椅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声震屋瓦。传说,小和尚见他背上有七颗痣,排列有序,像北斗七星一样,颇感惊奇。老和尚说,苏东坡是天上星象下凡,在人间暂时作客。苏东坡在杭州留下多少诗文我未统计,但我知道他离开杭州写过一首诗,给后继任者晁端彦介绍游历杭州应该注意的事项,实际上是一篇导游词,很长,我只引录前四句:
西湖天下景,游者无愚贤。
深浅随所得,谁能识其全。
下面逐一介绍名胜古迹,游览景点。
虎跑泉位于西湖南隅白鹤峰下,泉水甘洌醇厚,与龙井茶并称西湖“双绝”。苏轼在病中也不忘虎跑泉,有诗云:“道人不惜阶前水,借与匏樽自在尝。”
锦山秀水的杭州给诗人无限的灵感和慰藉,而苏轼又为杭州人民做了许多好事,留下丰厚的政绩,将杭州喻为苏轼的第二故乡并不为过。
杭州由唐宋两大诗人白居易、苏东坡出任刺史和太守而闻名天下。这是杭州的福分,而后者两次杭州任职,更添了杭州的知名度。“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不仅是指山川秀美,风光妖娆,更令人歆羡的是人文历史的深厚,诗词歌赋的丰赡。潮起潮落,载沉载浮。杭州确实是文人墨客歌舞升平之地,才子佳人流连风月之场,西湖畔有梅妻鹤子的林和靖的孤山,有镇压白娘子的雷峰塔,雷峰塔上看落日夕照也是一大景观。苏堤春晓,平湖秋月,柳浪闻莺,断桥残雪,南屏晚钟,曲院风荷,三潭印月,还有湖畔桂树香樟,风帘翠幕。树上栖一只鸟,载一朵云,或垂下一片蔼蔼清荫,都是诗画的集锦。
这里吴越娇娃,南国佳丽,个个花容月貌,人人妖娆,杨柳舞风一样的柔情绰态,隔花莺啼娇滴滴的话语……怎不使那多情公子、文人雅士流连缠绵。
我从来不相信文人编排的什么八景、十六景,甚至四十八景,这是文人的无聊之作,鲁迅也很反感,说是硬凑数。俗话说看景不如听景,听景是经过文人墨客艺术加工的景观,带有主观审美色彩。
杭州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城市,山婉约,水明艳,歌台舞榭,亭园曲槛,勾栏教坊,酒肆店铺,应有尽有。南宋时期,杭州达到鼎盛时期。整个杭州成为一个大花园、大都会、大舞台。可谓家家灯火,户户管弦。有位诗人林升写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当汴州。”
风烛残年的南宋王朝在西子湖畔,柳浪丛中歌舞升平,风流慷慨地苟且偷生。壮士的长啸,猛将的高歌疾呼,在社稷危亡国运衰祚中,怎能惊醒满朝朱紫的梦呓?又怎能震撼一颗颗麻木的灵魂?岳武穆的那热血,那激情,那惊世之作,能乱了西湖舞步?能止断声声弦歌?
杭州是以西湖为主体的城市,漾漾湖水飘逸着灵气和怡人的女人味。南宋迁都,更注入汴京文人墨客的文弱柔腻基因。那风中烟柳,那映日荷花,那清馨月色,那画舫兰舟,都有一种脂粉气、女人情。名媛才女、名姝佳丽,个个兰心慧质,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鲁迅奉劝郁达夫不要居留此处,担心郁达夫会沉迷在花柳丛中,醉倒娼楼妓馆,染上西湖的烟水气,写不出气势恢弘、阳刚雄健的诗文。鲁迅的意见,颇具一定道理。这里的风太柔,这里的水太软,千百年来孕育的越人软语呢喃。这里的园林只适合散心,没有谁闻鸡起舞,横戈执戟,抚剑长啸。吟咏西湖的诗人太多了,唐朝的不说,宋朝的柳永、林和靖、王安石、苏东坡、周邦彦等等,连大名鼎鼎的欧阳修晚年也栖居于此,他的《六一词》大都是在杭州作,作品多为男女恋情,儿女私情,甚至床笫之欢的淫诗艳词。“残春一夜狂风雨,断送红飞花落树。人心花意待留春,春色无情容易去”。(《玉楼春》)“别来已隔千山翠,望断危楼斜日坠。关心只为牡丹红,一片春愁来梦里。”这里红残花落,斜日栏杆,春光易逝,春梦闲愁,看似吟咏自然,实则情有所寄。最有代表性的是歌咏西湖风光的《采桑子》十首:“谁知闲凭阑干处,芳草斜晖。水远烟微。一点沧州白鹭飞。”格调清新,语言精美,是写西湖山水的上乘之作。多少诗人钟情西湖,诗词歌赋写遍了杭州的山山水水。不知是这山这水启悟了诗人的灵感,还是诗人赋予了杭州山水的诗性。
北宋时期,由于王朝重文轻武的国策,使得整个国家变得温婉低靡,骨骼软弱,毫无阳刚之气,文人墨客,把艳词丽句揉搓得醉人迷人,把笔墨调润得柔和、衰弱、哀婉,常以艺术题材竹、石、梅、兰、水仙、藤萝抒写情怀,诗词创作追求绵丽蕴蓄,缠绵悱恻,婉约、脂粉气很浓。宋朝一开头就是一个亡国之君的悲情抒怀,整个宋王朝都笼罩在一片凄婉的氛围中。文学艺术是时代精神的折射,也是诗人艺术家心灵之光的映照,其审美取向不是朝着粗犷、豪放而是向着文秀、雅致方向发展,温柔细腻、典雅含蓄,以此陶冶人们的性情,哪能是北方游牧民族金戈铁马、雄悍强健的对手?
到了南宋,文人的精神追求更是趋向残缺美、含蓄美,精致化、世俗化、内敛、收缩、雅致、低婉,一派夕阳西下、残山剩水的苍凉。虽有辛弃疾、陆放翁的披肝沥胆、折金裂石之声,却也淹没在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的靡靡之音中了。
四
江南是个蕴藉深厚的词,它身后是大片的水光潋滟,是潺潺湲湲的流水,是热热闹闹的杏花,是霏霏潇潇的春雨,是泛着青光的小镇石板路,是记忆,是想象,是唐诗的幽香,是宋词的风情,是苦涩的爱情,是温柔的吴侬软语,是缠绵逶迤的藤萝和桂花的馥香,是香樟树的气息,是菰蒲的摇曳、水藻的袅娜,江南处处铺满米氏的水墨山水……
我在杭州寻寻觅觅,在历史深处打捞没有被风化、软化的残章断简,温柔的杭州仍然有豪气和浩然之气,且不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图新励志的故事早已化为这座城市的基因。走进逶迤跌宕林木葱郁的山中,会摭拾到越王铸剑的故事。樵夫渔夫,山野之人在大山深处升起炭火,炯炯的目光盯着炉中的铁锭化为寒光闪闪复仇的利剑。一股阳刚之气仍蒸腾在山水间。
春秋时著名的铸剑大师欧冶子,他不仅懂得镶嵌技术,且能用金、银、锡等混合,熔加外镀防止剑生锈。他为越王铸了五柄宝剑:湛卢、巨阙、胜邪、鱼肠、纯钧。剑戟铿锵,使一个行将倾圮的王朝,焕发生机,置敌人于死地。
北宋王朝的覆灭并没有引起南宋小王朝的历史反思,南宋并没有接受历史的血腥教训,主战派与主和派仍是南宋王朝激荡、撞击的主题。阴柔与刚强,诗情与战火,豪迈与低婉,仍然是山水自然之美与“还我山河”的对峙和争斗。主和派一味的屈辱求和,向金国纳贡赔款,也就是用金钱买平安。对金朝来使宣读文本,宋高宗赵构必须匍匐在地,以儿臣的姿态来接受诏书。南宋抗金的四大名臣都惨死在巨奸大恶秦桧手下:功高盖世的岳飞,屡遭贬谪的李光,在开封保卫战中屡建战功的李纲,为反对议和绝食而死的赵鼎。
岳飞率领岳家军转战南北,与金军交兵屡战屡胜,敌人闻风丧胆,连金兵元帅兀术都发出了“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感叹。绍兴十一年(1141),岳家军大破朱仙镇,收复中原在望,但以宋高宗赵构、奸相秦桧为首的投降派,却连发十二道金牌,将其召回,并解除兵权,同年又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入“大理寺狱”。于是出现一出惨不忍睹的悲剧:赵构派大力士进入大牢,佯称让岳飞洗澡,骗至刑房。大力士用铁锤猛击岳飞两肋,肋骨断裂,五内俱裂,岳飞口吐鲜血而死。岳飞刑前已写下“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个大字,卒年三十九岁。二十年后,孝宗即位,为其昭雪,赐谥武穆,宁宗时封为鄂王,理宗时改谥忠武。
岳飞墓在杭州栖霞岭。
有了岳飞墓杭州便增添了一份骨气。
岳飞不仅是武将、元帅,还是一位诗人、书法家,可惜诗词存世不多,且都是气壮山河爱国词章。千古流传的名篇《满江红》,可以看到岳飞对敌寇的无比痛恨,对国耻的悲愤,对恢复中原故土的坚定信念,大有“不破楼兰终不还”之势。一个忠心耿耿、气贯日月的民族英雄形象卓然而立。后世诗论家大加称赞:“何等气概!何等志向!千载下读之,凛凛然有生气焉。”
襄阳大捷后,百姓欢欣鼓舞,岳飞也想趁此良机,乘胜长驱直入,收复更多失地,这时朝廷却召岳飞班师回朝,岳飞心怀悲愤,当时驻军武昌,岳飞登上黄鹤楼,触景生情,写下《满江红·登黄鹤楼有感》:
遥望中原,荒烟处,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岳飞站在黄鹤楼上,凭栏遥望,故国山河一片破碎,中原满目荒芜,激愤之情油然升起,恨不得挥师北上,歼灭胡虏,收复中原,统一大江南北。
其实在杭州南宋小朝廷,像岳飞这样耿耿精忠的人物很多,诗人胡铨便是抗战派的一面旗帜。胡铨是个刚直果敢的人,坚持抗战主张,每次见到皇上必谈恢复中原之大事。有人劝他和大多数人保持一致,那意思是朝廷大多数是主和,你何必主战?胡铨激昂慷慨,“只有断头将军,无投降将军!”
胡铨曾指名道姓地揭发投降集团的首要分子秦桧、王伦、孙近三人的滔天罪行,并毅然表示“义不与桧等共戴天。区区之心,愿斩三人头,竿之藁街”,并主张“羁留虏使,责以无礼,徐兴问罪之师”,否则,“臣有赴东海而死耳,宁能处小朝廷求活耶!”胡铨疾恶如仇的高风亮节,大义凛然的骨气,惊星憾月,感天动地,那种置生死于度外的忘我境界,飞如同征战沙场、马革裹尸的将军,至今读来仍令人肃然起敬!
胡铨还写了大量诗词,表达抗金、誓扫胡尘的豪情壮志。胡铨得罪于秦桧卖国集团,被贬被谪。胡铨被贬途中,来到长江岸边,押送他的兵丁突然抽出利剑,想一剑结果他的性命。胡铨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反而震慑了兵丁的歹念,使之不敢轻举妄动。
那时活跃在杭州的文人墨客,也以诗词做武器,投入反求和、主抗战的斗争中。张孝祥、张元干等人对高宗赵构信奸佞、杀岳飞、订和议极度不满,发出:“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易老悲难诉”的感叹。1141年张孝祥得悉高宗赵构杀害岳飞,并签订《绍兴和议》,悲愤之极写下著名词章《六州歌头》:“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羽葆霓旌。使行人至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张孝祥虽没有仰天长啸,却发出“幽咽之声”,也是很沉痛的。一次次收复失地、重振宋王朝的大好时机都葬送在投降派手中,付之东流,能不激起抗金将士、爱国诗人的悲愤和怨怒?爱国志士请缨无路,报国无门,中原父老“南望”王师之急切心情,怎能不使诗人们“忠愤气填膺”!
谁言杭州山暖水温,一派阴柔绵软?杭州的刚烈,杭州的悲壮,杭州的复仇烈焰曾燃烧每寸江河,每片山林。杭州曾停泊过一个屈辱的小王朝,但杭州没有媚骨,却有披肝沥胆的情怀;杭州曾弥漫过低靡、幽婉、醉生梦死的雾霭,但也有烈日当空、凌云之气、“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湖海生豪气的氛围;也有过“剪烛看吴钩”、“醉里挑灯看剑”的悲肃,以及怨深仇重的沉郁情绪。
这是支撑城市的钢铁骨架。
五
我漫步在西湖三台山麓,这里风景秀丽,林木蓊郁,满山流光溢彩,那浓绿的叶子,厚墩墩的,密密的。阳光的脚步比猫步还轻,跌进树丛里被摔得粉碎,满地是一片片大大小小的菱形、圆形、方形、多边形的光斑,泄露了上天的秘密。
山径蜿蜒,游人很少,风吹来林涛澎湃作江河之声,这是大山深处孤独的歌唱。这里安葬着明朝一位政治家、军事家于谦的灵魂。祠堂那尊高大的塑像,伟岸、肃穆,目光深邃,正气凛然,使人望一眼竟感到自己形秽藐小。
于谦是钱塘人,生于斯,长于斯,终老于斯。他的一生大起大落,使明王朝的历史充满悲剧性。于谦少年壮志,青年仕进,勤政廉洁,保卫京师,永垂青史的高风亮节和悲壮人生不是给杭州抹上一道血性的色彩吗?
走进于谦祠,石碑牌坊有一副楹联,上书:“血不曾冷,风孰与高”。另一副楹联更说明杭州既有花明草绿的阴柔,更有惊涛裂岸的阳刚:“赖有岳于两少保,人间始觉西湖重。”岳飞三十九岁的人生官至少保、枢密副使。无独有偶,于谦亦官至太子少保兼兵部尚书,二位少保皆功高盖天,而又含冤被害,且归葬于山明水秀的西子湖畔。谁说西子湖只漾起鱼鳞般细纹?谁说湖畔杨柳只会随风依依?“湖海平生豪气”,依然荡漾这山水间,关塞如今风景依然展示世人面前。这里也曾有“骇浪与天浮”的壮烈。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只等闲。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这是何等高洁的情操,何等光明磊落的人格!
西子湖畔有了岳王墓、于谦祠,那些莺歌燕舞烟花的浪漫,只是疏烟薄雾的缭绕,而发自大地丹田,源于湖山肺腑的依然是浩然之气!
在“土木之变”时,满朝朱紫惶惶如热锅上的蚂蚁,皇戚贵胄哪个不失魂落魄,要举室南迁。于谦一柱撑天,挽狂澜于激流,组织京城兵民,指挥大军抗击瓦剌匪兵的进军,在血与火中保卫了京城,并沉着大度地安排朝事,推出新皇,这是定海之针,天下以免大乱。
但于谦并无善终,当瓦剌释放英宗回到京师,英宗不仅不感激于谦的大勇大烈,守住了朱家江山,反而以谋逆之罪,将于谦杀害,这简直是惊天奇冤!
于谦祠多次毁于战火、地震,杭州人不会忘记于谦,毁了修,修了毁,毁了再修,这是西湖之魂,是城市之魂!
“江山自雄丽,风露与高寒。”“幽壑鱼龙悲啸……海气夜漫漫。”张孝祥写在抗金前线镇江的词《水调歌头》,其词意移用到杭州亦很恰切。
阴柔与阳刚,轻薄与浑厚,清风与海气,婉约与豪放,浑然一体铸成杭州多元性格。
大宋朝从亡国之君李煜的悲戚低吟开始,到无名氏的咏雨词,实际上也是一首衰词,“破我一床蝴蝶梦,输他双枕鸳鸯睡”为止,结束了一个王朝辉煌与荏弱、光荣与屈辱。梦醒后,已是山河破碎,“一川风月谁为主”了。
六
杭州左江右湖,又面临东海,不仅有西湖之柔美,还有钱塘江之壮美,东海大潮惊涛拍岸之苍莽美。
钱塘江在这里流向大海,这是南国的一条著名的江河,上游是郁达夫赞美的富春江,富春江的上游是新安江。新安江发源于皖南的群山万岭中,一路穿山越岭,奔腾而至杭州。
杭州处处流翠泻绿,草木葱茏繁茂,叶片肥厚,色相饱满。远山近岭湿雾氤氲,气象翻腾,形势浩荡。
杭州人很懂得生活,也会生活,家家窗台上摆着造型千姿百态的花盆,花盆里是南国常见的花卉,那花有的温柔雅致,像一首首小令,但大多数花开得恣肆放荡,花瓣挺翘,显现一种傲气,一团团,一簇簇,红黄紫白,满枝颤巍巍,水珠盈盈。
杭州最壮观的莫过钱塘潮。苏东坡有诗云:“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这算不上诗,只是句大实话,缺乏诗意和想象力,若不是出自苏东坡之口,怎能流传至今?
钱塘潮一扫杭州锦山秀水的阴柔婉约之气、粉黛之气,使天地间充满至刚至烈至强至大的雄气、豪气、苍莽之气。
那是怎样的一幅景象啊!
海苏醒过来,它要翻身了。远处在海天连接的地方,隐隐约约看到一道黑线缓缓移动着。这时太阳已沉沉西斜,残照里,那黑线似乎变成了一条横亘天地的巨龙,御风破浪,滚滚而来,哪里是移动?是奔驰!夹雷裹电,轰鸣着、吼叫着、呐喊着,天地间灌满大海沉郁的啸声。近了,近了,那海浪直立起来,雄气浩荡,一堵奔驰的水墙,一道巨浪筑起的万里长城向岸边奔来,大地撼动,群山颤栗。潮水传来壮阔、令人惊恐的海天共鸣。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潮水终于撞到海坝,越过高高的海坝,瀑布般的海水倾泼下来了!暮色降临,那潮水更是疯狂,更加恣肆,潮水拍打着堤坝,那摧枯拉朽、惊星撼月之雄势,那吞蚀一切,消灭一切之狂妄,人在它面前,显得多么渺小,多么卑微啊!
面临大海,耳闻目睹这壮观的海潮,这响彻寰宇的澎湃之声,回望灯火万家的南国之城,谁言杭州柔弱无骨?谁说杭州只是满城粉黛,一湖莺声燕语?谁说这个城市只有烟花万点?杭州的浩气、杭州的刚烈、杭州的雄健之风,依然弥漫在天地间!
这是一个英雄的城市!
大海呼啸着、奔腾着,带着凌厉强悍的北方气息钙化了南国名城。
我乘着月色又回到西湖岸畔下榻的宾馆,晚上睡不着,辗转在席梦思床上,只觉得杭州也像一张席梦思,温柔中有钢铁的弹性,钢铁的硬度、力度。
2014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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