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沉默的风景-苏州夕阳又西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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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烟雨四月天,我来叩访苏州,简直像一头扎进一幅水墨滃然的山水画中。这是第几次来苏州?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我来到过苏州,那流水、那小桥,那粉墙黛瓦的屋舍,那古樟老藤,那窄窄的小巷,给我留下镌刻在心的印象。后来又两次去苏州,彼时,苏州高楼多了,街道宽了,大运河御用码头修葺得漂亮气派了,但小桥还是那时的小桥,流水还似那时的流水,寒山寺的钟声还是那样悠扬、清古,夜泊的小船不见了,只闻涛声依旧,一首流行歌曲却风行华夏大地:“带走一盏渔火,让它温暖我的双眼;留下一段真情,让它停泊在枫桥边……”诗意的苏州,古典的苏州,历经沧桑的苏州,依然散发着浓浓的唐诗味、宋词味、昆曲味。走进那幽长幽长的小巷,再撑一把油纸伞,顶着满天的霏霏潇潇的冷雨,你会疑惑走进唐朝、宋朝,迷失在梦里、幻里?

    第一次去苏州,首选的景点当然是寒山寺,我是在唐诗里结识这座名刹古寺的。张继的一首诗,成了“千古不朽的失眠”,正因为这位落魄士子的失眠,这古刹才名扬天下,为苏州这座江南古城添了如许诗意。寒山寺门前,古运河蜿蜒而去,河上几座石砌的拱桥,彩虹般的动人,岸边古樟旧桐,老柳新杨,把河岸涂抹得绿意腾腾。寒山寺门口的桥就是枫桥,而对面的山叫孤山,又名愁眠山。这些物象、具象构成了张继的诗的元素。这是一幅情味隽永、幽静诱人的江南水乡的风景画。当霜月满天、寒意料峭的夜阑时,科考落榜的士子张继失眠,走出船舱,站在甲板上,怎能不诗潮涌动,怨悱丛生?那是凄清的秋夜,残月西沉,万籁俱寂,幽暗的河水闪烁着天上的星光月辉,天空是一片灰蒙蒙的光影,栖在枫树上的乌鸦像是受了什么惊,发出几声啼鸣。月落乌啼,霜天寒夜,江枫渔火,孤舟羁旅,又传来夜半寒山寺的钟声——这本身就构成一首悱怨诗的物象。这首诗的意境达到典型化至高地步,后人以此题写诗句,但无人企及。

    我想象得出,那时寒山寺虽然香火很盛,但寺庙破旧,斑驳的墙壁,长满厚厚的苔藓,一地衰败的枯叶,寒山和尚袈裟破旧,面容清癯,眉目疏朗,长髯隆鼻,一副谦和模样。张继这次“夜泊”之前准来过寒山寺,说不定还见过寒山、拾得二位释家大师!

    这诗意的物象,都散发着彻骨的孤寒,再加上夜半钟声,也渗透着宗教的清音,一种古雅庄严意绪便荡漾其中了。

    张继存诗不多,《唐诗鉴赏辞典》中选其一首。怪哉,许多诗人只有一首诗便传之千古,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王翰的《凉州词》,崔护的《题都城南庄》,王湾的《次北固山下》,徐凝的《忆扬州》,都以千古绝唱奏响在文学史上。看来诗不在多,而贵乎精。还有一个妓女——武昌妓的诗《续韦蟾句》,也赫然选进历代唐诗选本里。诗是生命的感悟,心灵的震颤,是天籁,“诗意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苏州老辈子是吴国国都,春秋战国时代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在这里导演了一场腥风血雨、剑戈铿锵的战争,而西施在这场历史巨幕中扮演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范蠡又是推手,使得越王勾践最终灭吴,拿去吴王夫差的王冠,苏州从此再也没有扮演过王都的角色。但近代以来,苏州的地理位置使它成为南京与上海间重要棋子。或者说,它一肩挑着上海、南京两大都市。上海洋里洋气、霸道、纵横无忌,南京则是端庄肃穆、谨言慎行。你能一眼看透上海,但你难一眼看透南京。上海咄咄逼人,南京浑厚蕴藉,神龙见首不见尾。苏州小巧玲珑,小家碧玉。姑苏的斜阳使她温馨而温存,缠绵且悱恻。

    二

    苏州功底远比上海深得多,两千五百年的古都什么没见过?什么事没经历过?且不说春秋战国烽火烛天的岁月,就是唐、宋两大王朝,该江南名城已是人间天堂了。上海呢,唐时是荒凉的海滩,直到宋朝才出现一座荒凉的小渔村,用海草搭建的小茅屋,屋外竹竿上搭着渔网。一张破旧的芦席上晒着鱼干儿,几个衣服褴褛的渔人忙活着……早它几百年,刘禹锡就知苏州,堂堂的大诗人任苏州一把手,苏州的文化能不丰厚吗?

    苏州是江南的经典。江南是个湿淋淋的词。幽长而逼仄的小巷,如虹的小桥,浮屠寺院、园林曲槛、木雕刺绣、卵石街道,娇小秀气的美女……白居易的山塘,唐伯虎的桃花坞,在这里尽显旖旎、婉约,素雅、浪漫,云情至美,风物至胜,水影花香,山光树色,轿从门前进,船在家中过,撑篙的汉子,浣衣的女人,更是风景里的人物。如诗如梦,真是《红楼梦》中所云:“一等宝贵风流之地。”

    那雨很柔,很清馨,绿了杨柳,清了湖水,揉蓝了山峰,洗净了砂石小径。那堆雪的梨花,铺金的菜花,灿烂了山野,妩媚了城池,真是“春光如酒”。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我走进深深小巷,寻觅唐宋诗人的踪迹。

    韦应物出生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五年(737),那正是盛世之年,大唐帝国的诗章葱茏华茂时期,一个诗化的时代,诗星璀璨,光耀九州。他出生之年,孟浩然四十七岁,王维、李白同庚,年方三十七岁,杜甫二十六岁,青年诗人岑参二十三岁,元结十九岁,尚为“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萌动状态,这是唐代诗坛上的黄金时代。

    韦应物出身宰相之后,关中望族,世代簪缨,唐朝三百年一门出了十四位宰相,可谓势炎熏天。

    韦应物——人称韦苏州,他知苏州是唐德宗贞元四年(788)九月以后。他来到苏州,江南山水,风光秀丽,于是兴奋地写诗道:“始见吴都大,十里郁苍苍。山川表明丽,湖海吞大荒。”

    按照当时惯例,因苏州管辖州数较多,最多共计十州,一般派往苏州任刺史的往往是节度使,或观察使。江南诸州,苏州最为大,不像一般的州,是江南最富最大的州,是朝廷的粮仓,韦应物任苏州刺史是受重用的。

    韦应物任苏州刺史期间,经常交往一些诗人、作家,往来频繁,常举行“热烈、隆重、朴素、高雅的作家宴会”。

    顾况、孟郊都是他交往很密的诗友,诗筹酒侣,以至无迹失态,“神欢体自轻,意欲凌风翔”,那种欢忭之情,兴奋至致,是何等愉悦啊!后来,白居易做苏州刺史时,也对韦应物表现了“歆慕与尊敬”。韦应物本是个纨绔子弟,花花公子出身,但一当上官,便痛改前非,一本正经。他与诗僧也有交往,据说有一位姓谢的诗僧,是南北朝诗人谢灵运的后人,他二人常常泛舟游览湖光山色中,品茗赋诗,吟山咏水。韦应物对这位大诗人的后人非常仰慕,竟然受这位诗僧诗风影响。有诗为证:“茂苑文华地,流水古僧居。何当一游咏,倚阁吟踌躇。”这位诗僧离开苏州,到湖州做主持,韦应物又去湖州拜访。

    此外,韦应物还结交了丘丹、秦系、章八元、崔峒等诗人。他厌倦官场庸俗的迎迓,灯红酒绿的宴会,虚伪的周旋,这些甚至让他感到烦闷、痛苦,一天官场生涯结束,夜间常常失眠。他的许多诗是夜间写成的:“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幽涧人夜汲,深林鸟长啼”,“夜半鸟惊栖,窗间人独宿”。

    韦应物晚年诗作中很少有歌舞声色的描写,这一点与白居易恰恰相反。四十岁以前的白居易,以讽喻诗闻名诗坛,大胆抨击社会的黑暗,鞭笞权贵的蛮横,关注民瘼,而到了晚年却沉溺声色,追逐安逸、颓废、奢靡的生活。

    韦应物是名副其实的清官,这不仅在《答故人见谕》诗中有反映:“常负交亲责,且为一官累。况本濩落人,归无置锥地。”当了三年苏州刺史,罢官交印后,居然没有旅费,长安有家归不得,只好在苏州城外一个偏僻的永定寺寄居下来,这可是大唐诗人的“奇事”。

    四十二年后,又一位大诗人刘禹锡来苏州任刺史,这已是中晚唐时期,大唐已夕阳西下。

    刘禹锡实际上出生在苏州,是伴着寒山寺的晨钟暮鼓、大运河的涛声浪韵长大的。刘禹锡祖上是匈奴人,后来随着魏文帝拓跋宏迁徙洛阳,后来又移居苏州嘉兴。

    上海是喝咖啡、跳迪斯科的世界,苏州是摇着蒲扇子品茶、听昆曲的世俗社会;上海是花花公子、摩登女郎的十里洋场,苏州是潇湘女子、绣幌佳人幻境之地。一个张扬,一个内敛,一个热辣奔放,一个内秀矜持。太和五年(831)十月,唐文宗派刘禹锡赴任苏州刺史。刘禹锡初到苏州和韦应物大不相同,苏州正发大水,一片汪洋,庄稼、村舍、道路全淹没汪洋之中。“饥寒殒外,相枕于野。”刘禹锡因参与王叔文改革,得罪了朝野权贵,被贬逐京城。当时朝廷牛、李两党斗争激烈,他虽未介入两党争斗之中,但他与裴度关系较好,而受到牛党排挤。

    刘禹锡到任后,风尘未抖落,便深入民间,走村串乡,划一条小船,到重灾区,访询疾苦,了解灾情,并奏请皇上,开仓赈饥,宣布黜免赋税、徭役。这两条措施,使得灾民人心安定,他带领灾民自救,挖沟开渠,排灌积水,抢种晚秋作物,将水灾损失降到最低点。刘禹锡并亲自跳到泥水里和灾民一起挥锨挖沟,使苏州人感动不已。很快生产得到恢复和发展,刘禹锡博得苏州百姓的爱戴。

    其实,刘禹锡不甘心当一介文人,志在政治上有一番作为,但他奋斗一生,未骋素志,很是痛苦。仕途的风狂雨骤,命运的多舛蹇涩,在长期的挫折中,更磨砺了他坚毅顽强的气质。

    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是唐敬宗宝历元年(825)三月,那时白居易还有“秉国权,治天下”的宏志,他提出一套全面的政治改革策略,同样受到当权者的排挤,一直得不到中央政权的要职,在苏州任职三年,倒也兢兢业业为百姓办了实事。他也游山玩水,参禅、学道、饮酒、逐色、沉溺秦楼楚馆,想尽一切方法来平息内心的痛苦,麻木几根醒着的神经。但来去匆匆,短短三年,也很难改变一个地区的面貌,作出重大政绩。苏州刺史以后白居易已步入人生的秋天,他的人生观发生了巨大的裂变,乐天知命,颓唐消极,诗酒奢靡追逐声色,追求安逸享乐,他的讽喻诗换成闲适、感伤的情调,而且大量的诗作是艳诗、淫诗,他的诗自此以后,丧失了战斗性和光芒。

    苏州是诗城。唐朝的三大诗人,在此地任职,更添了苏州诗城的光彩。

    三

    苏州进入17世纪已是以画城而名闻天下。苏州画坛上的四大天王:沈周、唐伯虎、文徵明、祝允明,还有仇英、魏之璜、文嘉、李士达、王之千、江叔烈,都是名噪一时的画家,有山有水、有诗有画,这便是风光旖旎、风景佳丽之地。

    苏州从元代开始,便成了江南士大夫文人画家荟萃之地。那曲曲小巷,那湖畔桥头,常常走动着青衫飘逸、面目清癯的画家。他们大都是在仕途上不得志,或者根本没法进入官场的士子,不得已玩起诗书琴画这些雕虫小技,以展示自己的风雅。

    范玑在《过云庐画论》中说:“灵秀荟萃,偏于东南,自古为然,国初六家,三龠州两虞山,恽也近在毗陵,明之文(徵明)、沈(周)、唐(寅)、仇(英),则近在吴郡,元之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居近邻境。何为盛必一时,盖同时同地,声气相通,不叹无才旷之和,而他山之助,故名瑧其板,从风者又悉依正轨,名乎云燕,虽有魔外,遁迹无遗。”

    沈周长于山水,他刻苦学习宋诸家诸如董其昌、巨源、米芾,下功夫最多的是元四家。我读沈周的画,只见崇山峻岭,层层高叠,虚实相宜,黑白对比,画面密而不塞,雄伟而又灵活,一种寥廓的意气、豪气扑面而来。山苍苍,树莽莽,笔力苍健、凝重,充满山野粗犷的生命力,野性的生命力。

    文徵明和唐伯虎同庚,唐伯虎贫病交加,五十三岁去世,文徵明一口气活了八十九岁,可谓长寿之人。明代中叶,苏州经济更加繁荣,成为江南丝织和棉纺中心,江南丝绸大多来自苏州,苏州刺绣甲天下,绘画业不仅是艺术的新产品,也成了商品。苏州人喜欢静、雅、闲、逸,喜欢读书,喜欢字画,家家屋舍无字不文,无画不雅。那些富贾豪商,多为附庸风雅。

    唐伯虎的画,文雅秀逸,山水、秀女、花草,骨力薄又渗入了文人画的气韵,达到了“清逸秀美”的至境、绝境。

    唐伯虎青年时期遭到科考冤案,绝了仕途之念,一头扎进艺术天国里,纵情翰墨,驰骋山水。他离家远游,行迹很宽,先是乘船由苏州至无锡,至扬州,一叶小舟,一把雨伞,一只蓝印花包袱包着几件简单行装,浪游江湖。湖南的南岳,江西的匡庐,浙江的天台,福建的武夷山,杭州的钱塘江海潮,洞庭湖的碧波,南国的名山胜水,风景绝佳之地,都留下他的履痕。那飘逸的云水,雨打篷船的天籁之韵,那荒刹古寺的破败,南国园林的梅影月色,春天的绮丽、华滋,秋景的荒寒幽寂,都使人的灵魂得到沐浴,澡雪精神,情致陶冶,大自然是诊疗精神创伤的良药!镜花水月般的功名,系囚罹狱的屈辱,都已忘却。得意时,恣肆畅饮,杯觥交错,长啸短吟,乘着酒兴,泼墨山水,追求超凡脱俗的艺术真谛和精神。“笔墨与物象并美,神思与意境相融”,他笔下秋江独钓,松下对弈,云岭横陈,竹风柳烟,画面总是洋溢着典型的人文气息和疏淡的山野情趣。那氤氲的水色是诗,空蒙的山光是诗,匠心独运而留下的空白也是诗;诗是情感的火焰,诗是才气灵气的闪电,诗是流动的音乐,诗是浓缩的画卷。

    人生是个奇怪的命题,谁也寻求不到它的答案,但上帝是公允的,既然命运堵住一道墙,它必然会给你打开一扇窗。唐伯虎浪游归来,画艺大长,在山水中自然化解心中郁闷,在模山范水中画出挺拔秀媚的山水画卷。在古刹名寺中,他临摹菩萨塑像,自成一格;画仕女图笔法娴熟,线条柔和、秀润、细腻、流丽,风格雅逸、清秀,颇受人喜爱。唐伯虎才华横溢,也绯闻满天,自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在南国驰怀山水时自镌此章,每到一处他便泼墨挥洒,一幅山水小品活脱脱地跃然纸上,他总钤上这枚“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印鉴。既是才子,又是风流,这本身就是极有诱惑力的广告。他的画很快敲开了市场经济的大门,他上街摆摊卖画,并作诗:“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栉风沐雨的阅历,散怀山水的人生体验,开拓了他的视野,也升华了他的艺术境界,成熟了他的艺术风格。我曾阅读过唐伯虎许多山水画、仕女图,有一幅为《看泉听风图轴》,那是用长线条画的山,山势方折,以斧辟皴,单层刷染,表现出坚硬的石质,近处的树木,高出半岭,皆夹叶,敷以淡彩,远处的树木用墨点叶,枝头倾斜,作风吹状,山道由山脚沿山涧而上。二高士坐石上,正陶醉山水之间。泉水从山涧蜿蜒下泻,淙淙似闻水声。画面明快、滋润、挺拔、秀媚。唐伯虎和宋朝的苏东坡有许多共同点,诗书画全才,且都有牢狱之灾,一生不携名妓即名僧,出入勾栏瓦肆,遍访名刹古寺和名僧法师高谈阔论,过着一种诗意哲学化的人生。有了佛道经论,使他处世清醒,在醉眼蒙眬中保持一分理性,在穷困潦倒时也能诗情澎湃,才情四溅。他一生不会弃绝青山、绿水、美酒、美女,他把诗、书、画、酒、女人搅和在一起,塑造自我浪漫、风流、萧散的生命。

    迷花好酒,江南才子,群体部落,吴中四子,名扬遐迩,17世纪的苏州简直是缩小版欧洲的文艺复兴。

    我穿行在古香古色的苏州小巷,寻觅文徵明、祝允明、唐寅、仇英的踪迹、身影。我似梦似幻,总感到那粉墙黛瓦、小巧玲珑的宅院,说不定推开哪家黑漆宅门,会出来一位头戴士子帽、身着青灰长衫的儒雅士子,衣服上沾着墨渍,清癯的脸庞带有微笑,一口地道的吴言侬语,满身散发着书卷气、翰墨香,招呼我进屋,香茗袅袅,话语滔滔,那是文徵明吗?文徵明着实已显苍老,苍白的胡须,苍白的头发,清瘦的脸庞,一双倦意但不失睿智的眼睛,顿然有一种清秀雅逸之气迎面扑来。我们寒暄一番,我问桃花庵在何处?他送我出门,用手指着,穿过小巷,往北走到大街西头,往右一拐,看见几间茅屋,便是。我叩访桃花庵,庵主唐伯虎趿拉着鞋,踉踉跄跄走出来,这位风流才子,狂放不羁,口里嘟嘟嚷嚷地吟道:“雨打梨花深闭门,辜负青春,虚负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中国传统画分为三大类:士人画、宫廷画、民间画。唐伯虎的画属于士人画,行笔清丽,构图缜密,所画山水、花鸟、亭榭、楼台,特别精致。但明中叶封建专制不仅文字狱盛行,有画家因对失旨而坐法,有因谗言而丧命,也有画不称圣意而赐死弃市者。也就是说,连题材也受限制,封建专制的桎梏禁锢着画家的思维,束缚与压抑使宫廷画出现一种复古、临摹古典的风气,毫无创造力,更缺乏艺术性。而唐伯虎不受宫廷画风的制约,浪漫而潇洒,细腻而生动,充满生命的元气,即使画园林亭榭也是“轩盈高爽,窗户偏邻虚,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展现一种深沉气动的活力。

    士人画就是文人画,即诗人画。画家需要大自然滋润心灵,以造化为恩师、画意与诗意相结合,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情画意相融相洽,诗人胸中的云烟丘壑化为纸上的水墨滃然。中国画的本身就含有诗的灵魂。

    四

    高楼大厦、地铁、互联网、超市、流行歌曲,并未遮蔽我们对古城的记忆,苏州是诗城、画城,还是戏曲之城,且不说名扬四海的评弹,更有一枝独秀的昆曲。昆曲是百戏之祖,是戏曲的活化石。2001年5月18日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为“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昆曲具有很高的文学性,高雅、清古、恬淡、温婉,富有难以形容的人文之美。昆曲角色不论青衣、花旦、小生、老旦衣着那么整洁、熨帖,连褶痕都清清楚楚,方方正正。至于唱腔、道白,字正腔圆,音质优美、典雅,为历代知识分子所喜爱。因为它过于风雅,曲高和寡,从18世纪起就开始没落,一度频于失传,是俞平伯、张允和等人努力发掘、整理,昆曲才流播于世,传播开来。

    昆曲最富有魅力的代表作《牡丹亭》,四百年来久演不衰,成为传统剧目。《牡丹亭》把昆曲之美推向极致。那种纡徐绵渺,委婉流丽,真正达到巅峰,其色彩纷呈,华美炫目,令人叹为观止。

    《牡丹亭》是中国式魔幻主义戏曲。十六岁的豆蔻年华少女杜丽娘,带着怀春的梦想、青春的慵惓,在一个丽日明媚的春日,由丫鬟陪伴来到后花园游玩——这是牡丹亭的经典章节“惊梦”——开始了爱的梦幻曲。园子里不仅弥漫着花的馨香,草木的青苍,还弥漫着一种若隐若现游丝般如梦如幻的“少女怀春”的气息。杜丽娘头戴帽子,身披斗篷,娇莺欲语,闷愁无端,款款登场,一种被压抑的感觉,在舒缓的曲调里,显得那么婀娜多姿,像风摆弱柳,像雨打翠竹,袅娜的身段与缠绵的曲腔那么契合,熨帖入微,把昆曲美学推向更高一层抒情化境界。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诗化之美,音乐之美,高度融合,构成美的盛宴。有人说,没有较高的文学修养和审美意识,很难欣赏。它的高雅,决定了它不仅仅是一门艺术,而是一种学养的象征。这是文人戏。有了文人画,又有了文人戏,苏州便弥漫着绮丽之风,文学气息更浓了。

    杜丽娘小姐游园累了,倚在牡丹亭“美人靠”小憩,睡着了,做起梦,在梦中遇见一位小生,柳秀才,柳秀才抱起杜小姐在牡丹亭畔,芍药阑边,两情拥合,千般爱惜,万般温存,共成云雨之欢。但醒来,却是南柯一梦。从此后杜丽娘小姐便患上了相思病,郁郁寡欢,太守夫妇求医罔效,问佛无灵,谁知杜小姐病情日愈加重,不久便病危去世。临终嘱咐母亲,她死后要葬在那棵老梅树下。太守任期已满,匆匆离开府衙,新任太守上任。这新太守有一公子姓柳名梦梅,游园拣到一幅美人图,花容月貌,有沉鱼落雁之美,柳公子越看越喜欢,将美人图挂进室内。夜里常有美女合欢,女子告诉他,她已死去一年,埋在后花园老梅树下。柳梦梅告诉父亲,柳知府急唤人去梅树下掘开,果见棺木,打开见一女子,俨然如活一般,便命烧还魂汤。这女子三魂再到,七魄重生,立身起来,唉呀,一位绝代佳人,貌比西施,沉醉如杨贵妃。于是柳家大摆宴席,柳梦梅和杜丽娘合卺结缡,剧情在有情人终成眷属一片欢乐声中,渐渐拉上帷幕。

    这真是一出好戏,汤显祖匠心独运,写下千古经典爱情诗剧。我走进拙政园,游览尚园、网师园,总觉得像走进杜丽娘的后花园。后花园在那个时代正是男女幽会、私订终身之地。这些花园还保留着明清风格,古木参天,老藤缠绕,芍药、牡丹、玫瑰、幽兰,花香芳菲,假山真水,水榭楼台,幽径、石桥,清澈明净的池塘,潺湲流淌的泉水,风景旖旎,柔情婉约,浪漫、典雅、至情、至美,水影花香,如诗如梦。

    我徜徉在花木扶疏的幽幽小径上,眼前总是幻出杜丽娘、柳梦梅的身影来。园林管理处特意播放昆曲《牡丹亭》,那飘逸的乐曲,伊伊呀呀的唱腔,如流水般那般风雅,那般优美,撩人春色,一湾流水,鸟鸣莺啭,我仿佛走进梦里幻里,不知是清?是明?才子佳人的爱之经典,那旋律萦绕在林木间,山泉流水伴奏,莺歌燕舞,烟花四月,春光灿烂的季节,是那么清丽、明朗……那甜蜜的爱情,梦中的追求,浪漫的情节,心灵的飞动,奇人奇文,怪怪奇奇,莫可名状。

    昆曲悠扬、婉转、雅致,非常适合表现才子佳人的爱情剧,小生、小旦、丫鬟、舞台、水袖、长衫、士子帽,环佩叮当,细步跚跚,那身姿,那歌喉,春香清丽、优雅,杜丽娘死而复生与柳梦梅团圆爱情,与其说是一部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剧作,不如说是中国式的魔幻主义:“不知所起,一径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完全打破了阴阳两界,故事的人物穿越生死之间、瞑灭之际。

    绮丽典雅的片段“惊梦”、“寻梦”中诗般的语言,不仅文人喜欢,那些江湖渔夫、山野草民也喜闻乐见。在这里俗和雅极其和谐地统一在优美的曲腔中。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山水也养一方文化。

    五

    我在苏州游览数日,深感到苏州历史悠久,文化丰厚,唐诗、宋词、元曲、明小说状写的景象风物虽遭到现代建筑的遮蔽,但在隙缝间还未完全消失,水巷小桥,浮屠寺院,园亭曲槛,还残留着昔日的风韵。但寻觅旧踪,重睹烟景,怕是不易,白居易的山塘已茫然,唐伯虎的桃花坞已无桃花千树,满园荒草萋萋,黄土叠壁,茅草覆顶的桃庵,已成青砖黛瓦的市井人家。

    我在小城里闲逛,这里河道如织,石桥纵横,小巷的房屋基本上是明清时期的,梁柱、门窗上的木雕、石雕,工艺精湛,只是上面的繁体字已漫漶模糊。朝云暮雨,风丝雪片,能不沧桑,能不苍老吗?巷陌人家祖祖辈辈生活在小巷里,并不觉察时光流逝、岁月更迭留下什么印痕。墨黑的瓦片,鱼鳞般覆盖屋顶,瓦缝里的檐草黄了又绿,绿了又黄,颜色的重复变幻,只留下历史的厚重感。

    夕阳的余晖照着张继的运粮河,碎锦散绮,顺水一路流去,游弋的鸭子羽毛都变得五彩斑斓。艳艳的光晕染上船尾,染上飞檐,如梦如幻,仿佛走进另一个世纪。这是苏州城的表情、心态,真是天生丽质的俏人儿,衣着朴素,也懒得打扮,如出水芙蓉,不着一锦,尽得风流。

    夕阳的表情特别暧昧,缓缓向苏州河落去,落入那一片青葱茂密樟树林里。暮色降临这座城市,刹那间,满城灯光亮起,红、黄、绿的霓虹灯,色彩斑斓,把苏州城装扮得璀璨迷人。

    2014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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