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去扬州,是烟花三月,那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去参加在扬州召开的中国散文笔会,我们游览了扬州名胜,瘦西湖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里的城池河流,山川园林,寺观庙坛,市肆文物,风物掌故,诗词楹联,建筑营造,风流雅士,行状轶事,构成这座江南名城缤纷芜杂的社会画卷。这里饱含着历史的精华和糟粕、文化的高雅和低俗,“上之贤士大夫流风余韵,下之琐细猥亵之事”,俯仰皆是。
文章太守、文人雅士的游宴、咏唱与风靡一时的高头文章,他们豪宴排场,浪迹楼馆,流连声色,声歌隐隐,琴瑟潺潺,一片诗天画地,淫逸之风,奢靡之胜,领甲天下。秦楼楚馆,勾栏瓦肆,艳帜高扬,扬州是个销金窟,又是商贾博弈的大赌场。当年李白曾经“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杜牧曾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感悟。
扬州早在大唐帝国时代已是富甲天下、繁华昌隆的名都大邑了。到了宋代,更是鲜花着锦,豪富巨商,如蚁云集,南来北往的客旅,高官大吏,贩夫走卒,文人墨客,僧侣道士,趋之若鹜。这里水则洋洋,山则峨峨,绿草满堤,新荷有花,烟波楼榭,入夜则满城灯火,平山堂侧,瘦西湖畔,更是游人如织。这里的字画、古玩、金石、碑帖、衣料、服装、首饰作坊、漆器玉雕、盆景园艺、印刷雕版,都曾领天下潮流。
到了大清朝乾隆盛世,乾隆皇帝五下江南,驻跸扬州,把个扬州的富华奢靡推向极致,地方官员倾其所有,迎迓接驾,诚惶诚恐,不敢怠慢,且攀比竞赛,时有诗云:“三汊河干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康熙六次出巡江南,曹寅接驾四次,驻跸江宁织造府中,真创造了扬州千年之最。
现今我又来到扬州,已是第三次了,人非物亦非,满城的高楼大厦,满街的车流人浪,满世界的喧嚣芜杂,一片金钱喧哗之声。瘦西湖新栽杨柳,平山堂侧依然琼花璀璨,但游客人山人海,骚动和喧哗,繁华与芜杂,使这个城市不堪胜负。我满头大汗,挤在人群中像游鱼一样,下意识地随波逐流。扬州名胜高桥甃石,迎恩河,碧天观、小秦淮、杏花村、二十四桥,这些名胜古迹,有的还残存遗址,有的只留下一个空空的符号。哪里还有“春风十里扬州路”?何处寻觅“楼台十里莺声满,风月千家笛韵浓?”空留二十四桥明月夜,又何处寻找那吹箫的玉人呢?瘦西湖畔,绿草芊芊,杨柳依依,却少了诗意,少了“岸岸楼台开昼锦,船船弦索曳歌珠”的诗情,我不免有些惘然若失的惆怅。扬州是文化积淀十分深厚的江南名城,少了古典,少了诗情画意,已变成很时髦、现代气息很浓郁的繁华都市了。
我怀念古典的扬州。
二
扬州是月光之城,古往今来,多少诗人都赞美扬州的融融月色,而杜牧则放歌“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有人说,二十四桥是概数,实际上扬州可数的桥远非二十四座。也有的说,瘦西湖要转弯的地方,隐匿在丘陵间有一座小桥,很小的,名字就叫二十四桥。隋炀帝曾于月夜里,同二十四位宫女来此吹箫赏月。那是多么美丽的秋之月华,月亮浮在空中,清凛凛的月光飞霜飘霰般洒落下来,树木、花草、湖水、山影,一片银银的闪烁。玉人们手持八孔长箫竖吹,音色圆润、轻柔、幽雅,曲调悠远缠绵,音质清丽低婉,和这迷离的月光那般融洽,寄托着吹箫人静远的遐思,丰富细腻的情感,有一种返璞归真的美,一种情绪安宁、思想升华的流畅之美。隋炀帝斜倚龙御椅上,左右侍女太监侍候着,陶醉其中,如梦如幻,柔和的夜风像飘逸的丝绸,水声潺湲,如同玉磬琤(王从)。月夜吹箫,本身就富有诗意,何况是身姿袅娜的玉人呢?
杜牧写的是秋夜,夜凉如水,夜风薄寒,气氛有些凄楚。
月,是中国文人骚客作诗填词惯用的具象,又是寄托情思的意象。这是诗人的月亮情绪,月亮澄澈而不眩目,宁馨而不岑寂。历代文人墨客吟咏明月的诗词歌赋,多如繁星,秦风汉韵,唐魂宋魄,都融进如绢如练的月光里了。你弄不清是这些诗词化为月光的清辉,还是月亮的魂魄融注了这些诗词。月亮清丽圣洁的风雅,飘逸脱尘的气韵,晶莹剔透的品质,慰藉了多少悲苦幽怨的心灵和孤寂飘零的生涯?
初唐诗人张若虚一生只留下两首诗,却因一首《春江花月夜》成为“孤篇横绝,竟为大家”,被后人誉为“诗中之诗”、“诗的峰巅”。一诗盖全唐,春江花月夜,就是写给扬州的,那么凄婉动人,那么清丽优美,是月的赞美诗,是一篇横亘文学史上的“月赋”。
张若虚虽诗盖全唐,但《唐书》并未有他的传略,只是在《贺知章传》中提到此人。他是扬州人,曾在山东兖州做过“兵曹”,中宗神龙年间,与贺知章、贺朝、万齐融、包融、邢巨诸人一并驰名京都,连生卒年月都无稽可考。他另一首五言《代答闺梦还》,抒写闺中少妇春思之情,语言绮丽,但题材陈旧,并未脱尽齐、梁诗的脂粉气息,其实古乐府“吴声歌”,就有“春江花月夜”,是陈隋以来的宫体诗。宫体诗大都是写景兼写艳情。张若虚改五言为七言,变短章为长歌,且净化、淡化,升华为美而不艳,呈现出一幅春江花月夜的神奇图画,笼罩着一层空明迷幻的色调,创造了一个美丽幽邃、澄清渺远的迷人意境。诗中也流露出感伤和人生短暂的悲怨情绪,但更多是对自然美景、青春爱情的期待和向往,是美的颂歌,是对超越时空的歌咏,有一种横绝的宇宙意识。诗是时代精神的折射,张若虚生活的时代是大唐帝国正如一轮朝阳,蓬勃向上的时代。草木生辉,春光如许。诗人对青春、爱情、人生富有哲理的探索,对大自然的美景如痴如醉的热情追求,对宇宙意识即超越永恒观念的领悟,是盛唐诗人独具的精神体现。
张诗运笔轻灵隽永,清逸秀润,给人之若有若无、似真似幻的感觉:“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这种清空的境界,对李白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以及苏东坡的“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都有直接影响,甚至有一定的渊源关系。
我完全想象得出一千二百多年前,张若虚在春意融融的夜晚,独步江岸,江流婉转,一种潋艳、寥廓、宁静、神奇的境界。一轮明月像冰轮似的冉冉独步青天,月光披覆下莹莹的光波流传着,江面如撒满银箔,闪闪烁烁,江涛潋滟。白天的喧嚣一下子静寂下来,慢慢的,那轮圆月升至江天,清光四射,天地纤尘滤净,一片空明,从蜀冈花林到瘦西湖的垂柳,从游弋的客舟到闺人的绮窗香阁,夜归的渔人,一桨击破了明月,碎成千片万片,惊醒梦呓的栖鸟,倏忽从茫茫柳丛中飞起……这是一种多么寥廓、宁静、神奇的境界啊!
月光月姿月影月情月意,惝恍迷离,恣意交织,直教人心醉神迷。
到了晚唐,有个不大出名的诗人徐凝却爱屋及乌,一笔把天下三分之二的月光批给扬州,这有点太偏爱了。“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徐凝这首诗是写给妓女萧娘、桃叶的,他怀念二位妓女,离别时的泪眼、愁眉,哀伤的心情,都化为无限的惆怅,而今明月在天,又是照人的离别之月,怎么不引起诗人的伤感?割不断的相思,冲不淡的离愁,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偏偏又遇到这曾照出人泪的月光,真是愁上添愁!
扬州是风月之地,青楼娼馆,勾栏瓦肆,曾经羁留多少文人墨客的脚步,软榻香巢里曾几度出现他们摇曳的身影,灯红酒绿的筵宴上哪个诗人不尽倾天才,极显风雅?徐凝爱扬州,把天下的月色慷慨馈赠三分之二予扬州。
其实,这是诗人的一厢情愿。月光普照遍及人寰,天恩普施,不会偏向一隅的。而扬州的魅力也非仅在月色,无赖二分是扬州,这是把扬州的月色写到出神入化的程度了。
徐凝同时代的大诗人杜牧,有着深厚的扬州情结,公元838年杜牧曾在扬州牛僧孺帐下,做幕僚十年,这个才华横溢浪荡公子式的诗人暮进秦楼,朝出楚馆,采花折柳,嫖娼宿妓,借青楼一案,驰骋翰墨,写了大量艳诗、情诗,超乎出吟风弄月、喝雉呼卢的境界。他在扬州写了许多风流千古的绝唱:“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这些诗都是写给妓女的,还有《宫妇》、《叹花》等等,都写得风流蕴藉,情真意切,情韵缠绵。
他的名篇佳作如《寄扬州韩绰判官》,也是写扬州月的,是离开扬州后写的。杜牧到任三年后调离扬州,赴京任监察御史,回忆流落江南十多年的生活,他颇有感慨,“厌江南之寂寞,思扬州之欢娱”,情切而辞不露。这是写给友人韩绰判官的,诗中写道,时令虽到深秋,江南依然山清水秀,草木绿意葱葱,而扬州更是热闹繁华,没有晚秋的萧条冷落。诗人又想起扬州的月色,那么姣好、美丽,一轮澄澈清丽的月光,笼罩下来,山朦胧,水朦胧,鸟朦胧,瘦西湖畔的杨柳,二十四桥边花草,还有月下美女竖吹洞箫,幽怨低婉的乐曲在月空中飘荡。山水映辉,草木着色,月色溶溶,花荫寂寂,景约幽雅,箫声动人,这是一幅多么清丽俊爽的画卷……
这景象使人想起谢庄的《月赋》:“白露暖空,素月流天。沉吟齐章,殷勤陈篇”,“菊散芳于山椒,雁流哀于江濑。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一片空灵秀美的月色里,隐隐传来歌女动人的歌声: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在秋声萧瑟的夜晚,望夜空一轮明月,怎能不浸染惆怅与孤凄之情?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临风吹箫,“诉皓月而长歌”,其声能不凄婉悲哀?
三
扬州不仅自然山水优美,而且富甲天下,吸引着许多文人雅士光顾扬州。李白的好友孟浩然从武昌去扬州,李白送行,高歌一曲:“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扬州是烟花之地,繁荣富丽,是整个东南地区的都会,时值开元盛世,太平而繁荣,好友即将乘舟东去,而在这烟花三月,春意最浓的时候,李白又是爱游览的人,浪漫主义的诗才,能不淋漓尽致地发挥?对扬州更有向往,所以才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扬州是销金窟,李白在扬州只不过一年,便挥霍三十万贯金钱,青楼买唱,楚馆逐色,极尽奢靡。南京洪迈在《客斋随笔》这样记载:“唐世盐铁转运在扬州,尽斡利权,判官多至数十人,商贾如织。故谚称‘扬一益二’。谓下之盛,扬为一而益次之也。”益指成都,这就是说,天府之国的成都比起扬州还稍逊风骚呢!
扬州的夜生活更是一片繁华,红灯闪烁,笙歌不辍,人影散乱,士女争妍,真不知天上人间。
扬州妓女如云,勾栏瓦肆,秦楼楚馆,联翩覆叠,红灯映街巷。更有一景是画舫,秦淮妓馆常买棹湖——也叫妓舟。每逢湖上市会之日——犹如陆上集市,一片乱舟,满湖莺啼燕语,再加笙歌琴弦,茶馆、酒肆、菜市、杂货皆在船上交易,而此时最吸引人的莫过于那些妓舟,成排结队,鱼贯而游,船上罗帏翠幕,绸叠围绕,真可谓,“岸岸楼台开昼锦,船船弦索曳歌珠”。妓舟云集,交辉焕采,穿梭游弋,征歌选色,弄风吟月,既炫耀了扬州的繁华,又展示了扬州的悠闲。
瘦西湖岸畔多高柳。《扬州府志》上说:“隋开邗沟入江,旁筑御河,树以扬州,今谓之隋堤。”隋炀帝驻跸在扬州时曾亲自种植柳树,随后大臣、百姓遍插柳树,隋炀帝命名“杨柳”。欧阳修筑平山堂,堂前堂后尽是杨柳,并写下著名的词《鹊踏枝》:“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我想这首词应该是在扬州写的,春将暮,花在残,寒食佳节,燕子飞舞,无一不是离情别趣。“香车系在谁家树?”这实际上是写一个痴情的少妇,期盼远方的郎君归来的怨艾心声。欧阳修还有一首词写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样清澈婉丽的词句移在扬州,最恰切不过了。只有扬州的山、水、树,才会激发诗人如此的灵感和情愫。
清朝一位名气不大的文人罗士珏曾在《题画舫录》写道:
展卷重看廿四桥,二分明月玉人箫。
请君莫话扬州路,话到三生梦已消。
唐宋时期,扬州的夜晚是多么繁华、热闹!二十四桥明月夜是销魂之夜,华灯初上,月华灯火相映辉,湖光柳色相濡染,一派融融春色。树影月光融进水里,浮动摇曳,那树影也被溶化了。徐凝将天下三分之二的明月赋予扬州,并不过分。“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苏轼五十七岁时曾任扬州太守,时间短暂,他还未来得及做出一些政绩,就被召回京城。他留给扬州一首词,飞扬的神采,欢乐的情绪仍透露纸背:
墨云拖雨过西楼。水东流,晚烟收。柳外残阳,回照动帘钩。今夜巫山真个好,花未落,酒新篘。
美人微笑转星眸。月花羞,捧金瓯。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试问江南诸伴侣,谁似我,醉扬州。
实际上,这首词是写给扬州一位歌伎的,词中赞美了美女娇羞的面容,袅娜的身影,她用衣袖或团扇半遮秀靥,像彩云半遮明月。多少意象,多少情态,一个明眸皓齿,巧笑顾盼,面如朗月,翩若惊鸿的少女形象活脱脱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楼台十里莺声满,风月千家笛韵浓。”诗词歌赋,声色画图,裹满扬州,处处是腐朽的繁华,处处是奢靡的颓废,楼台阁榭,满是风流胜事。
扬州历代是风流渊薮,繁华“娼盛”,似乎有难以割舍的联系。这里的朱华碧叶,水天相映,绿柳两岸,鞭藻十里;这里野桃散落,芦荻萧萧,孤蒲接畛,蓼花灼灼;这里家家门挂藤萝,户户墙封薜荔,经声芃曲,暮鼓晨钟;这里风流才士,文章宿老,极展才华,傅其丽藻。扬州真是风流蕴藉、风华璀璨的城市。
我翻阅着扬州的史料、地方志,我想象出唐、宋时期斑驳陆离的生活画卷,那河流,那山岳,古刹名寺,高杨大柳,屋舍园林,食货人才,石桥雨轩,戏曲歌舞,诗书琴画,歌女娼妓,文人雅士,还有碑碣,池塘古树,沟渠湲流,这一切都渐渐幻出一个美女的形象,细长的眉毛,明澈的眼睛,樱桃小口,丰满的乳房,曲曲小巷是否她或曲或伸的手臂?那池塘、湖泊也许是她浑圆的臀部……走进扬州,令每个男人都销魂荡魄……在微不足道的细节里,在历史的皱褶里,在时光深处,都有完美主义的存在。
四
浮华往往滋生腐败,腐败又会导致亡国,这仿佛是历史的规律。北宋时期是扬州繁华鼎盛的时期,也是奢靡腐烂的时期,宋徽宗沉溺于诗书琴画之中,迷恋于犬马声色里,结果江山断送,父子二人被掳北国,最终魂断他国异乡。扬州由盛而衰,由繁华走向萧条,一个好端端的江南文化名城,沦为残山剩水,扬州妩媚的月夜也变得风凄云暗,林木萧索,满城一片苍凉了。
建炎三年(1129)金兵初犯扬州,其后,宋绍兴三十一年(1161),宋隆兴二年(1164),又连连进犯扬州,一次次劫难,一次次兵燹,扬州繁华荡然无存,已是满目荒凉了。南宋诗人姜夔(字白石)于宋淳熙三年(1176)冬过扬州,看到江淮名城,当年的佳丽之地,已变得面目全非,到处是残垣断壁,废墟累累,废池枯木,昔日的水榭楼台,已是荒草漫阶。欧阳修的平山堂已倒塌,化为一片废垒,瘦西湖畔的琼花已凋零,连春风杨柳十里扬州路,也已树死路断,只见池塘里芦苇丛生,冬天一片干枯的芦花,如雪飞扬,水寒风冷,戎角悲吟,诗人怎能不生黍离之悲、亡国之恨?姜白石是位才华横溢的诗人,一生不仕,但他的诗词篇篇是精品,在宋朝文学史上占有崇高的地位。诗人见扬州已成为边陲之地,怎能掩饰一腔悲愤,自创词牌,写下一首《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四顾萧索,触目伤怀,诗人能不怆然泪下?二十四桥犹在,桥边的芍药花虽美,谁来欣赏?那桥上吹箫玉人今何在?一轮冷月依然在,却空照苍凉寂寥的废池乔木,当年的竹西路,歌舞不辍,曾是珠帘翠幕,烟柳画桥的繁华,今日却是弦管不闻,人烟稀少,清角吹寒,愁满空城!姜白石的词存世八十四首,他的词几乎每首都有小序,鲜明地注释写词的地点、时间、缘由,这些词大多数怀古伤今,怀一腔北伐之志,收复中原之愿。这首词也有小序,淳熙丙申冬天,他过扬州“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戎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他尊崇晚唐诗人杜牧,时有把杜牧的诗句化为词章,他又喜欢本朝词家辛弃疾,疏荡笔墨,声情激越,一腔忧国忧民郁垒,看大好江山沦为敌手而愤慨,对误国权臣作了无情的批判。这首词里,下片则借杜牧诗意,伤今忆昔,二十四桥明月夜,那优美令人销魂的月色,今日却是千山月冷,清角吹寒,凄苦不堪!
五
我坐在宾馆窗前品茗,窗外便是人浪车流,喧嚣的街道,室内倒也清静。坐在洁净而幽雅的茶馆里,电脑正播放着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秋日私语》、《海边的祈祷》,我品味江南名茶,欣赏轻音乐的温柔闲适,落地窗外成片的楼群,奔驰的车辆,人行道上是匆匆走过的年青人群,脸上是一色的紧张,写满追求成功的急切、焦虑。
我一边饮茶,一边观赏窗外的风景,这街道千年前也许飘过杜牧潇洒的身影,也许走过李白醉酒后趔趄的脚步,而今高大巍峨的写字楼,千百年前可是青楼妓馆旧址?欧阳修老师的学生苏大胡子也曾有扬州情结,他在扬州买得一“瘦马”,嫌其瘦小,其貌不扬,有些后悔,想找鸨母换匹貌美、聪明伶俐的“骏马”,那“瘦马”性刚烈,感到莫大耻辱,一头撞死在身边的石柱上。苏大胡子惊呆了,不知所措,打消念头,匆匆离开扬州。
这城市还留下重重叠叠明清文人雅士的履痕,扬州八怪的字画不时出现老户人家的中堂里,虽然纸色发黄,但墨迹清晰,金农的《菩提苦佛》,郑板桥的竹和乱石铺街的字,汪士慎的梅,高凤翰的《怪石图》,华喦的《万壑松风》,李鱓的清丽水仙,依然散发着幽香。八怪的怪异风格,叛逆者的行为,开创者的风气,曾装点了这座城市,而张若虚的月光,杜牧的月色,徐凝的月夜,也添彩了一个时代的生活。
岁月渐行渐远,时光模糊了,时间和空间都凝聚在扬州博物馆的墙壁上、玻璃橱柜里,那是一个个时代的倒影。
白天,我曾在一个建筑工地上逗留,那挖掘机锋利的钢铁牙齿正挖掘楼房的地基。土层一层一种颜色,灰色、黄色、黑色,还有青色,那莫不是时代的印痕?挖出的土里竟然有铁器、陶器的残片,象牙、骨器、玉器的碎片,砚台、胭脂盒,还有破碎的唐三彩,生锈的古钱币,破砖烂瓦中间还有断碑残碣……那是一层层文化,一层层时代的记忆,是一段散落在时间场的盘根错节、野花般的遗物。我觉得这些文化的碎片,都是有灵性的,带着历史的体温,洋溢着那个时代的感情,传递着古人生命的气息,它们始终活着,血脉相通,依稀可闻生命的跫音,这是城市的根!
晚上,我睡不着,起身走出宾馆,不远处便是瘦西湖,我想领略一番扬州月,这美丽的月光之城,想必是令人销魂荡魄的吧!
正是七月之夜,月亮高挂碧天,清辉流泻,一片空蒙,暑热散去,湖水生凉,夜风吹来,微波粼粼,摇曳生辉,月光、星光、灯光浑染一体,展示这座城市的诗情画意。湖畔杨柳黑黝黝的,像木刻画般的清晰。我想一千年前,杜牧、张若虚、李白、徐凝也曾在这月色中散步吧?月光下的江水、沙滩、天空、原野、柳树、花丛、飞霜、扁舟、高楼、镜台、归雁,潜跃的鱼,栖息的鸟,这一切在诗人眼里,展现出充分的人情美、生活美的画卷。徐凝偏爱扬州,狂妄地、不由分说把天下三分之二的月光赠送给扬州了。月亮答应了吗?冷月无语,依然光照大地。
2014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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