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潜心阅读这片永远读不完,也读不透的土地,不知东方之既白。
这片土地太古老了,古老得像传说,像神话,连司马迁也闹不清,含含糊糊地说,始祖炎帝和黄帝都来过这里。炎帝来此倒也说得过去,炎帝陵就在今日的湖南。那黄帝居于陕北黄土高原,他怎么会千里迢迢来到南方?山高路远,交通极其落后,过了黄河,还有长江,艰难呀!但司马迁硬说,黄帝曾“披山通道,南至于江,登熊、湘”,后来还把长江这方土地封给他的儿子少昊氏。传说中的少昊氏是远古长沙一个氏族的首领。
传说嘛,姑妄听之,姑妄信之。在三楚大地上漫游,沿湘江行走,在晨雾里,在暮色里,在烟雨中,我眼前仿佛依稀幻化出一个苍苍老者,头戴荆冠,手持藜杖,头发长得能披肩,胡子盖嘴,像疯子,又像乞丐、流浪汉。秋风吹乱他一头长发,撕扯着草衣,他一边走,一边吟唱:“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疲惫的身影摇曳在山野里、黄昏里,蹒跚的步子踉跄在泥泞中,苍老低沉的声音,伴着洞庭湖寒波涛韵,回荡在三楚大地。那首著名的诗篇《湘夫人》至今还散发着鱼鲜味,水草味,荒野味,还有野荷花、女萝花的芳菲。“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屈原没有食言,他投汨罗江而亡。他是醒着死去的,他死后仍然醒着。
于是这荒蛮粗野的三湘大地播下第一行诗歌的种子,古老的文化因子流进湘江,流进长江,一个古老的诗魂便融进这苍天厚土。寒来暑往,国老几朝,人老几代,到了西汉时期,才华横溢的贾谊,小小年纪便成为五经博士,他著名的《过秦论》是一组政治性很强、艺术表现力极为优秀的散文,深刻地总结了秦国灭亡的教训,并提出治国的方略,上中下三篇均气势酣畅,雄辩滔滔,带有战国纵横家之遗风,而且文辞优美,深得汉文帝的赞许,文中的建议也多被采纳。
才高遭妒,德高受谤。汉天子打算提拔贾谊“任公卿之位”,却遭到老臣周勃、灌婴等人的嫉恨,一时满朝风雨,攻击、诽谤、谣言,异口同声的攻伐,万箭齐射,乱蜂蜇头。最后,汉文帝只好将他贬谪到长沙。
其实贾谊只要以入世的态度做事,以出世的态度做人,他完全可能走向权力的顶峰。他言之谔谔,才华逼人,以一介书生的耿介、耿直,偏要揭朝廷的疮疤,撕破繁荣下的溃疡,大呼小叫,痛批一些功臣、庸臣尸位素餐,言辞犀利,盛气凛然,那些功绩盖世的老臣岂不恼羞成怒,弹劾的奏章像雪片似的飞向龙案?汉文帝无可奈何,只好让他去长沙担任长沙王的太傅。后为梁怀王太傅。说白了就是贬为一个教书匠,只是学生是皇胄太子。
贾谊南贬途经湘水,望着滔滔江流,思绪联翩,想起三闾大夫的悲剧人生,联系自己,何其相似,同是天下沦落人,天上人间心相通,惺惺相惜之情,油然而生,于是挥毫写下《吊屈原赋》。贾谊对屈原遭朝廷宵小攻击诽谤,非常愤慨,对他受贬深表同情,并用“鸾凤伏蹿兮,鸱枭翱翔”,形容当年楚国黑暗混乱,是非颠倒的现实,怎能容得“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政治家?他痛斥小人之卑劣,实际上是借哀叹三闾大夫的悲惨遭遇,倾泻自己一腔郁垒。屈原《离骚》篇终所云:“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更激起贾谊强烈的共鸣。
若干年后《史记》的作者司马迁又对屈原、贾谊寄予同情,为两个人写了一篇《屈原贾生列传》。在“传”中,司马迁很含蓄地批评了贾谊缺乏屈原那样的高尚情操和磊落胸怀,也缺少屈原那种“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斗争精神。
贾谊来到长沙第三年出现一件怪事,有只鸮鸟飞进他的室内。古时认为鸮鸟进宅是不吉利的。他很伤感,于是作了一篇《鸮鸟赋》。在赋中他写道这是灾祸降临的凶兆,猜测自己寿数不长,此后,贾谊心情更加郁郁不快。回京任梁怀王太傅后,偏偏梁王骑马,不慎从马上摔下来,竟然一命呜呼!这还了得,作为梁王的老师将负何种重责?而贾谊又非常喜欢梁王,深感懊悔,痛心万分,哭泣不止,心事更加沉重,终日郁闷,有时一天不进水米,结果不到一年,他也随梁王去了,死时三十三岁。
贾谊像一道流星划过幽暗的长空,沉入宁静的历史。
这两位大才槃槃的巨子都死在这块土地上,幸耶不幸?这楚湘桑梓之地收藏了他们的一把忠骨,于是后世称这里是屈贾之地。
二
岁月邅替,光阴荏苒。大唐帝国来了,长沙时来运转,一帮文人雅士诗人骚客,频频叩访长沙。那时它没有北方城市的大气、豪放、敦厚、稳重,却有南方独具的灵秀、婉约,富有水灵灵的朝气。而今大街两旁栽满长沙的市树——香樟,也有枫杨树,高大挺拔,茂茂腾腾,使长沙城绿浪迭涌,丰满有致。且不说中国八大菜系之一的湘菜实在诱人、馋人,你走在大街小巷,空气里总是飘逸着湘菜的酸辣味,烟熏腊肉的香味。湘江风景也秀色可餐。我来到湘江正是初秋时节,湘水泛蓝,朗日照耀,浮金溅银,岸边高杨大柳,江面水鸥飞翔,草地上孩子们嬉戏,水流平稳,江面雄阔,有几点游船点缀江面,一种祥和温馨的气氛扑面而来,站在湘江大桥上,尽览橘子洲,为何叫橘子洲?洲上尽是橘树吗?问路人,路人也说不清。其实橘子洲连一棵橘树也没有,有的是枫杨树和高大的柳树。是毛泽东的一首词“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使橘子洲一下名噪华夏。
大唐帝国的诗人们,乐山爱水,长沙是山城、水城,自然是他们笔下讴歌的物象,也是他们情感的倾泻之地。
游遍长沙,我总觉得长沙本身就是一首舒徐婉转、韵致绵邈的诗篇,它的岳麓山,它的爱晚亭,它的橘子洲,它的湘江水,应该是这首诗中韵味深长的佳句。
岳麓山到了明朝时期,因建了一所书院,更是名噪四海。书院沿山坡而建,一幢幢古色古香的建筑坐落在树荫下、山坡上。这里山幽林静,正是学子苦读诗书的好地方。这里湘江北去,留下一路涛声;这里古木参天,撒下一山绿荫;这里山灵水秀,林茂泉洁,挽今天一方宁馨和静谧。风声、雨声、涛声、读书声,熔铸一代才子的灵魂。
青砖黛瓦、古朴雅致的岳麓书院,曾是南国最高学府。宋朝时期,便有歌谣流传:“道林三百众,书院一千徒”,可见书院规模之大,读书风气之盛。这里会聚了一批心志相投、学脉相通的读书群体,涌现出一代思想家,文化传人,军政精英。南宋时期,理学大盛,理学家朱熹两次在岳麓书院讲学,一度形成学术鼎盛、文化繁荣的历史局面。晚清时期,一代叱咤风云的人物魏源、陶澍、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毛泽东的老师杨昌济……就是从这里出发,驰骋天下的。“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实非虚言。
唐朝时代,橘子洲并不怎么出名,诗人写橘子洲的并不多,而洞庭湖则常常进入诗人游历三湘山水诗的笔下。孟浩然是湖北人,湖北湖南相邻,他曾多次游历湘水洞庭湖,他诗中云:“襄王梦行雨,才子谪长沙”,“清猿不可听,沿月下湘流”。他此行是经洞庭湖乘舟溯湘水入桂水赴桂。诗中“才子”就是指他的朋友被谪贬长沙的任九司户的“阎防”。他这次湘桂之行是开元十六年之前,后来他又写诗《南还舟中寄袁太祝》,诗中说:“岭北回征帆,巴东问故人。桃源何处是?游子正迷津。”这“故人”就是他的老友袁太祝。孟浩然此次并未入桂,到了武陵,便掉棹而返,因得悉袁太祝已调任。诗人虽到湘即返,但并无离愁伤别之感。他寄兴山水,豪情满怀,对未来充满信心,抱负很大,想到不久就要去长安应试了,似乎看到前面是一片锦绣前程了。
孟浩然四十岁之前,主要是闭门于家,修身养性,苦练文章,游山玩水,灌蔬艺竹,无意仕途,但也心存矛盾,那个时代的读书人,唯一的出路就是进士及第,然后踏上仕途,在朝为官。四十岁那年春天,他赴京赶考,金榜公布,他竟然名落孙山,这是他一生最沉重的打击。他痛苦、失望,原有的那种豪气、乐观、自信的心情全都黯然了。从此孟浩然便一生脱离仕途,“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孟浩然在长安绝望了,便隐居泉林,放浪山水,他的诗歌创作走向一个新的境界。他写了大量的田园诗、隐逸诗,还有山水诗。他讴歌洞庭湖“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诗句,成为千古绝章。
李白留居安陆期间,常来往于襄阳、江夏一带,与孟浩然交往甚密。他在长沙居住好几个月,岳麓山的林莽,湘江水的涛声,汉代的王台,贾谊的故居,屈夫子的遗迹,能不引起这位诗仙的诗兴澎湃、诗思滔滔吗?他在长沙写过许多诗:“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那种狂放不羁,那种独立的清高,正是年轻的李白斗酒诗百篇创作“井喷期”。他有一诗,可谓写长沙的代表作:“流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连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李白一生喜欢登山临水,他心中荡漾着湘江和洞庭湖的波光。即使晚年流放归来,人生已垂垂老矣,但诗兴不减,浪漫主义情怀依然,飞扬的想象,如火的激情,依然使他的诗豪迈奔放,恣意盎然。
三
杜甫晚年,贫病交加,安史之乱使大唐帝国日渐衰败,经济凋敝,政治混乱,杜甫流离失所,四处漂泊。在友人的帮助下,他在成都西郊盖了一所草堂,算有了一个安家之所。实际上杜甫住了三年,便离开成都,经嘉州(乐山)、戎州(宜宾)、渝州(重庆),到了丰节,在这里住下来。他租了一百顷公田,还雇了长工,他和全家一起种田,还经营一片果园,生活还算比较安定。在夔州不到两年时节,杜甫竟然创作了四百三十多首诗,是他存诗总量的十分之三,真是创作丰收时节,这时期杜甫已近晚年。大历三年,杜甫离开夔州又乘船出三峡,开始人生最后一次漂泊。他乘船先到湖北江陵,又转公安,年底又漂泊到湖南岳阳,一家老小全在船上。第二年正月,他由岳阳到潭州(长沙)。他得悉朋友韦之晋调任潭州刺史,投奔他而来。他在船上作诗“杜陵老翁秋系船,扶病相识长沙驿”。据考证,杜甫当年居住的“旧驿站”,就在长沙小西门一带。这时诗人贫病交加,全靠朋友接济度日。
诗人的灵魂总是骚动的,不安分的。杜甫在长沙住了些时日,又从长沙乘船到衡阳,在衡阳逗留时间不长,又折回长沙。在长沙居留期间,喜出望外地遇到老朋友大音乐家李龟年,这是他晚年最值得回忆的一件事。他兴奋地写道: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李龟年是唐玄宗时代著名的大音乐家,他善歌舞、作曲,又擅长吹筚篥,还擅长奏羯鼓,与李鹤年、李彭年兄弟创作的《渭州曲》,深得唐明皇赏识。李龟年又是唐明皇梨园乐坊的教官,与唐玄宗感情之深切非常人之所及。杜甫年轻时在长安常听到李龟年的演奏,或在玄宗弟弟岐王李范的府第,或在秘书中监崔九家的客厅,那娴熟的演技,那动人的旋律,常常听得如痴如醉,这都是当年的寻常之事。安史之乱后,山河破碎,战争的残酷使人民生灵涂炭,家破人亡,骨抛荒野,尸横蓬蒿,而今虽干戈平息,但烽烟不绝。两位白发苍苍老者十几年漂泊流离,谁料在潭州相见?真是劫后余生,悲怆中的欣喜,故友相逢,是梦是幻?在这大灾大难中能活下来,真是感慨万千。
我想象,杜甫和李龟年相见该是秋天的某一个下午,那天的阳光很瘦弱,风也带着许多寒意,身旁的樟树叶子已经泛黄,有几片飘然而落。“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树枝的鸟儿鸣叫声也显得格外凄婉。两人相拥相抱,泪雨霏霏,不能自已。秋风吹乱杜甫的花发,撩起李龟年的长衫,泪眼相望,两张熟悉的面孔,一样的沧桑,一样的瘦削,一样的忧愁,又一样的惊喜。人生哪!
也就是这次相见,他又一次聆听了李龟年的演奏,激动不已,即席写下这首感人肺腑、脍炙人口的诗篇。
李龟年居留长沙,常常思念远在长安的故君唐玄宗,玄宗失去爱妃,孤苦伶仃地居住在残破而空旷的旧殿,他再也不会听到李龟年的歌曲、乐曲了。李龟年流落长沙街头,以演唱(卖唱)换取银两苦度日月。有一次他演奏了一曲王维的《伊州歌》:“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雁来时数附书。”兴亡之痛,流离之苦,顿然涌在心头,一曲未了,便感到头晕目眩,突然倒地昏厥,四天四夜,水米不进,只有耳朵还有点热气。妻子不忍心殡殓他,四天后,他竟然苏醒了,但遗憾的是,他最终还是郁郁而死。
杜甫在长沙写了五十多首诗,现存诗一千四百余首,其中百分之九十是安史之乱以后的作品,这些作品由于深刻广泛地反映了变乱前后的时代面貌,被后人称为“诗史”、“诗圣”。其实杜甫在世时,他的名气并不大,当时唐朝也编辑“诗选”,他的作品入选很少。杜甫也写了很多相对平庸的诗,如《清明》也是在长沙写的:“著处繁花务是日,长沙千人万人出。渡头翠柳艳明眉,争道朱蹄骄啮膝。”这首诗写得平平,虽写了长沙的繁华,却没有被人传诵的佳句,至今流传不广,比起他的族孙杜牧的《清明》相差甚远。有专家说杜甫存诗一千四百余首,真正的精品、佳作不过七十首,二十分之一。这蛮不错的:“吟成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这七十首经典之作又捻断了多少茎须?为得一句,泪水流了几斛?
杜甫在世时不被世人称为名流大家,几百年后,到了宋初,由王禹偁、晏殊把他宣传出来,称为“诗圣”,后经过一代文宗欧阳修力挺,把杜甫排在唐代最伟大的诗人李白之后。江山还靠诗人捧,文章也靠他人捧。但时间和读者是严厉的法官,作品优劣是由时间和读者最后定夺的。杜甫不愧为伟大的诗人,他终于登上唐朝诗坛的巅峰,成为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
在长沙我见到了杜甫的雕像,黑色的大理石,闪着釉质的光。他气质沉郁,脸庞黝黑,清癯消瘦,但眉毛下一双眼睛还富有神采,他头发已花白,五十几岁已显得很衰老。他心忧天下,情系苍生,以己之心承担天下人的苦难,能不憔悴苍老吗?一缕山羊胡子被风吹得抖动起来,日暮途穷,身世际遇坎坷,目光默默地望着我。
长沙和潇湘,是“湖南清绝地”,古往今来,不知迎候接待了多少文人雅士,长沙一度被唐太宗改名潭州,可李白就偏不理睬,依然称之“长沙”,“一为迁客去长沙”。李白之后还有刘长卿、柳宗元、杜牧、李商隐……整个大唐帝国一级作家大多来过这里。湘楚大地自古巫风盛行,祭祀、招魂、巫术等现象十分普遍,同样湘风楚韵也弥漫这方土地,三闾大夫歌哭长吟也缭绕在湘天楚地。岳麓山上放歌,湘江岸畔长啸,潇湘烟水,楚天风雨,激发他们的灵感,沸腾着一腔热血,忧国忧时的感悟,临风抒怀,凭古吊今的长叹。这些才子们有一个通病,傲视权贵,疾恶如仇,脱略世务,狂放不羁。他们的才华和骨气是人生的双刃剑,既成就他们的创作,又造成仕途的坎坷。
李商隐是最典型的一位,在开成四年(839)出任秘书省校书郎,不久调任弘农尉,大概像今天农业部的小官员吧。他和上司关系搞不好,愤而辞职,离开京都长安,便到南方游历,来到潭州,在这里又遇到被宦官排斥受贬柳州的刘蕡,李商隐视刘为师友,刘死于贬所,李商隐异常悲愤,写诗哭吊。这时李商隐三十几岁,已过而立之年,对官场和朝廷的政治观察已有见地,思想和艺术愈发成熟。他感到前途无望,写了《哭刘蕡》等诗,诗风已由悲愤趋于哀婉、感伤,后来又来了个“朦胧体”,以写爱情诗、悼亡诗为主要题材,抒发怀才不遇的悲哀,一种幻灭感像阴霾一样笼罩在他心头。他有一首诗也是写自长沙:
非关宋玉有微辞,却是襄王梦觉迟。
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
他游历潇湘,还写了两首《岳阳楼》七绝。
我漫步长沙街头,高楼林立,新区成片,钢筋水泥媾合的方阵在肆无忌惮地铺排扩延,城市现代化脚步匆匆,嘈杂喧嚣,早已湮灭了那些诗人的长吟短啸。塔吊的长臂在天空中运转,城市的疯狂生长,已打乱古代文人登高赋诗的雅兴。我想,李商隐今天来长沙必定连一首朦胧诗也写不出来。
四
长沙是英雄的城市,金戈铁马曾写就历史的一页辉煌。
时光来到南宋,长沙接纳一位词人将军辛弃疾,这是长沙永远值得骄傲、自豪的记忆。
辛弃疾的到来使这个无精打采的城市顿时出现生机勃勃的景象。
辛弃疾南渡后最得志的岁月是在长沙,南宋淳熙五年(1178)秋出任湖南转运使,第二年秋改知潭州兼湖南安抚使。
一个豪放不羁的词人来了,他能做些什么?长沙人瞪着惊奇而带有疑虑的目光看着他。
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春,三十九岁的年轻词人骑着马,在长沙转了一圈,破旧、衰败、暮气、颓废,这些缺乏生机的词一抓一大把,全撂给长沙也不嫌多。他时而下马驻足,左顾右盼,像在寻找什么,不时用脚步测量,像谋划什么。几天后辛弃疾向同僚宣布,要建飞虎营!壮志凌云,这位栏杆拍遍的词人,正值年华,雄心勃勃,鞍马征尘:既然皇上派我来知潭州,必然就要放手大干,建一支能剑指三秦、收复故国山河的雄师劲旅,为暮气沉沉的南宋政府积蓄收复中原的力量。
他以昔日马殷兵营旧址做营盘,组建新军。马殷是唐朝的潭州刺史,是个英雄人物,“上奉天子,下抚士民”,内靖乱军,外御强番,几十年征战沙场,为巩固大唐江山建立了卓越功勋。
辛弃疾是性情刚烈的将帅,办事果断干练,说干就干,从不拖泥带水。那些日子长沙阴雨连绵,无法烧砖造瓦,他号召居地每户捐献二十块砖瓦。居民们情绪高涨,几天时间,将大批砖瓦齐刷刷地码在营盘。
辛弃疾建好营房,便招兵买马,组建军队。各路英才,云集长沙,辛弃疾日夜操练,勉力将士忠君爱国,为收复中原、还我山河拼死效力。他在长沙政务繁忙,军务繁重,仍不忘填词咏志抒怀,抒发山河破碎的悲剧感悟,倾泻悲愤不平的啸音。
辛弃疾在南宋任职前后加起来不到十年间,却调动十一次,其中在湖南长沙任职时间最长,也不过一年半,频繁的调动,使他很难搞出点儿名堂、有所建树。实际上这是南宋政府投降派整治主战派的一种手腕。你要抗金吗?我频频调动你,让你一事无成。辛弃疾一生充满了壮志难酬或闲赋田老的尴尬。他在长沙写过好几首词:《满江红·更能消》、《阮郎归·山前灯光欲黄昏》、《破阵子·掷地刘郎玉斗》等等,他的《满江红·过眼溪山》就是赴长沙任职途中所写:“吴楚地,东南坼。英雄事,曹刘敌。被西风吹尽,了无陈迹。”叹自己三十九年来辛苦劳累,鞠躬尽瘁,不过是过眼烟云,“不堪一笑”,而今转念东南山河,英雄仲谋,东吴霸业,已被风吹雨打去,徒留旧日楼台评说。词中流露吊古伤今之感慨,有沉重的历史感。
湖南任上,辛弃疾和范仲淹、欧阳修一样,在辖地兴利除弊,关心民瘼,解除百姓贫困饥饿,整顿农村乡社,抑制豪强地主的横行不法,弹劾贪官污吏,深得民心。但是脚跟刚站稳,一纸圣旨,他又要离开长沙,心情不免惆怅。他那首《摸鱼儿·更能消》就是写于潭州,感叹人生短促,壮志难酬,官职频频调换,纵有经天纬地的才能,也难有大的建树。“更能消,几番风雨”,寥寥数字,道出词人极深的寓意,感慨“闲愁最苦”。
辛弃疾走了,他再也未回过长沙。
辛弃疾走了,他刚建起的飞虎营谁来操管?
辛弃疾走了,岳麓山、橘子州,还有爱晚亭、湘江水、三楚大地,别了。
辛弃疾离开长沙那天想必是细雨霏霏的日子。他骑在马上,眷恋地回眸烟雨中的长沙城,一抹雨水伴着泪水流淌在脸颊,泪眼迷蒙。
五
我不知道杜牧何时来到长沙,我翻遍他的履历档案,杳杳然,无稽可循。但长沙人都说杜牧那首著名的《山行》就是写在长沙,就是写给岳麓山的。九月是黄金季节,岳麓山的枫叶红了,层林尽染,满树燃起一团火焰,如诗如画,杜牧傍晚穿行在这山径,诗情大发,随口吟出:“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诗的色彩明丽,情调温和,诗人的心态与秋天、秋色、秋景之间有种神秘的感应,这是诗人的“心理季节”。仔细品味也让人生出微妙的伤感。秋光虽美,也像二月花一样,但命运是凄苦的,一阵风雨,便会凋零,明快之中暗含着一种不调和、不匀称的忧郁之美。杜牧后来官迁吏部员外郎,这是唐朝的重要职位,虽不任实职,但有话语权,他可能来潭州巡视过,但没有历史记载。
不过,长沙人仍然因这首诗而骄傲、自豪,岳麓山因杜牧的诗而雀噪于世。杜牧虽是北方人,却常年在江南做官,对江南山川风物、人文历史极为熟谙,楚天云雨、江南春光、潇湘春光秋色他是深有体悟的。“半醒半醉游三日,红白花开山雨中。”杜牧的诗歌语言,风格既绚丽多彩,又清新自然;既明丽爽俊,又含蓄委婉;既风流华美,又神韵疏朗,后人赞扬“杜紫微天才横逸,有太白之风,而时出入于梦得”(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钞》卷二十七)。他写长沙的不仅有《山行》,还有《早雁》等诗,湘楚大地,绿水盈盈,河流蜿蜒,湖光潋滟。长沙既是明丽之地,又是才子之乡。所以杜甫留下名句“夜醉长沙酒,晓行湘水春”。连柳宗元对长沙都缠绵留恋:“好在湘江水,今朝又上来。不知从此去,更遣几年回。”(《望湘亭》)
我游览长沙,岳麓山林木苍苍,湘水汤汤,橘子洲外,湖泊星布,冈峦交错,汉代王台,贾谊故居,唐代园林寺庙,宋代书院,古老的建筑,还传递着沧桑的气息和独特的韵味。在博物馆里陈列着马王堆汉墓的古籍、三国孙吴的简牍。那上面的文字感望着我,我的目光也凝望着那些字,它们的目光迷蒙,我的目光茫然,字的目光淡漠,我的目光惊愕。我久久地凝视着漫漶模糊的文字,一种敬畏感油然而生,它们从遥远的年代走来,这是一种千古机缘。这些断牍残简,承载着时代的思索,历史的记忆,面对它们,谁能不肃然起敬呢?
即将离开长沙,湘楚大地匆匆旅行,长沙的短暂驻足,使我领略了一个城市的风度、个性和气质。那个晚上,我独自跑到湘江岸边,白天的喧嚣,渐渐疏淡、平静下来,一川江水载着城市的疲惫、憔悴的灯光,慵倦地滞滞向北流去。不由想起伟人的诗句:“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那是他青年时代的豪迈气概。
离开长沙临行前,我还到爱晚亭采撷了一片枫叶。未到晚秋,枫叶还未经霜染,但已初现红润。我小心地夹在书页里。我想待到层林尽染时,长沙的霜叶该是多么鲜艳绚丽啊!
201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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