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是长江的女儿,有着大江巨川的豪迈、雄强以及百折不挠的意志和坚强;又是江南的名片,金陵还有着杏花、春雨、江南的诗意。这气魄这意蕴,构成一座城市性格的多重,虎踞龙盘,山川毓秀。长江切城而过,你站在城堞,望脚下巨流,惊涛拍岸,云涌雪堆,便会产生一种阔大宏壮的悲剧感悟。玄武湖的烟波荡漾,明故宫遗址荒草没阶的苍凉,鸡鸣寺的悠悠钟声,明孝陵前的高大翁仲,灵谷寺木鱼声声中带来的深远和宁静,燕子矶的玉人楼醉,金勒马嘶,更是令人难以忘怀。
我这样写南京,仍未脱去前人文章的巢臼。南京是难以读懂的书,也是一部难以撰写的书。
南京山水之胜,文化积淀之深,是中国文化名城屈指可数的。长安过度诗化,虽壮阔,但是毕竟偏隅西北,常常出现山寒水瘦的尴尬;北京拥挤繁华,熙熙攘攘,但比起南京来,它还浅薄,还年轻,内涵不足;至于上海,那也只是摩登女郎式洋娃娃;而南京却是满目苍颜、皓发银髯的儒者。南京往前一站,其他那些城市,难免显得有些羞涩和稚嫩了。
南京的山水自然一景一物都融入历史,融入文化,是山水文化恰到好处的一部杰作。
【两山排闼送青来】
半城山色半城湖,金陵是山城、水城。山有紫金山、牛首山、栖霞山、汤山,湖有玄武湖、莫愁湖,山峨峨,水荡荡,巍巍城堞,真是固若金汤。
刘禹锡有诗云:“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一千多年前的诗人已把南京山川形胜、地理风貌描画出来,气派如此宏大,城里有潮,城外有山,山水自然与历史文化融洽得如此得体,恐怕中国其他城市难以媲美。所谓龙盘虎踞,龙游大川,虎啸长山,龙吟虎啸,气吞云天。
紫金山有中山陵,往前看有明孝陵,山势雄浑,峰峦跌宕,林木森森,山涧沟壑,流水潺潺,举目四望,烟云一片,气象万千,山路两旁,云松高耸,微风一过,有声淙淙,如同流水,古人谓之松涛。
明朝皇帝就安眠在这大山深处,石马、石羊、石骆驼、石人,肃立在神道两边,方城,实际上是坟墓,巨大的青砖和石头垒砌一个帝王的尊严,一个帝王的余威。
明孝陵后面便是朱皇帝的石像生武将和文臣,风浸雨蚀,沧桑数百年,当年叱咤一个朝代的风云人物早已沉没在荒草乱荆中。
【淮水四边旧时月】
南京,用文雅的话来形容,山是骨骼,水是血液,人文历史是其肉,这是生龙活虎的城市,据说如地气转动,龙头不在南京,南京只有一条龙尾巴,龙爪在上海。这种说法很俗气,稍有点地理常识的便知,是借长江而言龙脉。
南京是长江下游的一颗明珠。这里烟水气很浓,长江擦身而过,城内又是河流、湖泊,如果登高纵目,全城在望,宛如水中央,一片晶波闪烁,草木葱茏。秦淮河的游舫、画船穿梭而过,比万牲园松风水月更动情。我曾经荡桨玄武湖,清澈澄明的湖碧波湜湜,蓝天、白云、树影、楼影,映在湖水中,犹如一幅水墨画。岸边杨柳成行,绿草如茵,真是绝佳风景,船行水上,湖风习习,即使这炎炎盛夏,也感到丝丝凉意。湖岸一幢古老青砖黛瓦的楼房,那就是得胜楼,当年朱皇帝和他的重臣刘伯温下棋,棋胜重奖一座楼,皇上金口玉言,刘伯温胜了,朱皇帝便建了这座楼。湖中有小岛,小岛是朝廷赐给庄征君的休养地。《儒林外史》说,这小岛有个花园:“园里有合抱的老树,梅、桃、李、芭蕉、桂、菊、四时不断的花……”岛的对面水深而清澈,紫金山影倒映水面,从东西横贯的城壁上,可以看到龙宫一般的鸡鸣寺和北极阁,有几个老者在岸边钓鱼,长长的鱼竿伸在湖里,眼睛专注着水纹的波动,那份闲适,那份静逸,真叫人羡慕。浮生偷得半日闲,这是一种雅趣,一种境界。这里充满了阳光和温馨,一切全无城市那种快节奏的芜杂喧嚣。柳下闲聊,水边垂钓,草坪一躺,尽情享受风和阳光,领略大自然的恩赐,沉浸在一片深深的寂静中,真成了山水画中人。
莫愁湖也是南京一大名胜,它毗连玄武湖,湖面比玄武湖要小。湖畔有一尊汉白玉少女雕像,一身素洁,那衣褶,那曲线,那云髻雾鬟,惟妙惟肖,楚楚动人。莫愁女的传说久远,许多文人都写诗歌咏。
描写秦淮河的文章多如牛毛,我不想凑热闹,但必须补写一笔,秦淮河的河房,像蜂窝似的,是妓女的妆楼,像古都长安“平安里”一样的红灯区。这里夜夜笙歌,管弦奏鸣,风雅而豪情的嫖客,蕙心兰质的妓女,常常歌舞达旦。河水滞滞,似流非流,迂缓,似乎唯恐带走“六朝旧梦”。
走上文德桥,凝望岸上一排小楼,我立即想到《桃花扇》,想到秦淮八艳,想到李香君,想到明末清初那腥风血雨、天崩地坼的时代,一个王朝覆灭时的惨痛呻吟,一个王朝在血泊中耸起时的疯狂和残忍,胜利者最初的微笑,是发自内心的狂傲、阴毒,还似乎带有辛酸、苦辣。我不知罗马征服希腊是一场怎样血肉横飞的残忍场面?但一个民族征服另一个民族,战刀总是鲜血淋漓的。
我那年去南京,专门游览了秦淮河,河还未治理,河道瘀塞,水质浑浊,河岸肮脏,腥臭熏天,蚊蝇乱舞,杂草丛生的水边,倒有几朵鲜艳的水仙花摇曳着,风姿卓绝,风骨婷婷。肮脏的流水和鲜丽的小花形成强烈的反差。小花从容地、无言地开放着,绽放着生命的尊严。秦淮八艳在山河易主国破家败时,在腥风血雨中仍然挺立,用她们柔弱的躯体,展示了风尘女子的刚毅和拳拳报国之心。她们没有享受皇恩,没有得到社稷的福赐,当朝廷遇难社稷倾圮之时,却以羸弱之躯奉献给时代的祭坛。她们是被损害被侮辱的人,却在时局板荡之际,坚强地站立起来,成了顶天立地的人,成全了一个民族的骨气。
【无情最是台城柳】
我下榻的宾馆在台城附近,窗外是几棵柳树,正值壮年,茂茂腾腾,柳丝长长的,几近地面,蝉在枝头嘶鸣。我坐在窗前小憩,上午游览了台城。韦庄的《台城》诗:“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韦庄的诗穿越千年时空,仍有动人的魅力,这是怀古诗。诗人韦庄来金陵访古,看到鸡鸣寺台城的旧址,荒草萋萋,废墟累累,那天也许像今日一样,烟雨蒙蒙,霏霏的雨丝,细密缠绵,如梦如幻地笼罩在台城上空。从东吴到最后一个小王朝南陈,三百年间,六个王朝匆匆走过,一个接一个衰败覆亡,能不让人发出“六朝如梦”,人世沧桑的感慨?当年的歌台舞榭呢?琼楼玉宇呢?当年的红翻绿滚嫔妃歌女舞伎呢?那威仪凛凛的帝王将相呢?那奢靡豪华的盛宴呢?都化为云烟消逝了吗?荒草没阶,瓦砾遍地,最可恨的是台城柳,依然烟笼十里城堞江堤。六朝的豪华转瞬即逝,又怎么不引起“身处末世,怀着亡国之忧”的诗人的伤痛和触目惊心的悲愤?
韦庄所处的时代,是大唐帝国夕阳西下的时期,藩镇割据,战乱频仍,诗人一生颠沛流离,流落江南,看山,山光幽暗;观水,水色伤感。在这乱世中漂泊,只能借酒浇愁啊!我想象得出,韦庄写这首诗时,应该是在台城附近一个小酒店草成的。他醉意朦胧,提笔写在纸片上,将笔一掷,又端起酒杯豪饮起来。他醉眼望着窗外霏霏烟雨中的杨柳,本是六朝繁华的点缀,现在倒成了台城废墟的嘲弄,反衬出一个个朝代覆灭的苍凉。
我懒得翻检六朝的历史,但这却是金陵最引人入胜的一章,金粉的厚腻,后庭花的靡靡之音。在韦庄之前,大诗人杜牧曾造访台城故址,大发亡国之感慨:“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玉树后庭花》是南朝荒淫误国的陈后主所制的乐曲,而今“霓裳羽衣舞”不是与“后庭花”如出一辙,是亡国之音吗?韦庄流落江南,写了许多怀古伤今的诗篇,“断肠春色在江南”,遇到故人,酒酣之时,常常“涕泗滂沱,泪满冠缨”。
其实,南京是不适宜做国都的,这里烟水气太重。到了明代,朱元璋建都金陵,但朱棣反政府武装力量战胜官军,夺取了侄子朱允炆的江山,屁股下的龙椅还未坐稳,就围绕金陵转了一圈,与风水先生嘀咕了一阵,便果断地下旨迁都燕京!接着命人急火火地在北京勘察设计,营造都城,此后大明王朝延续近三百年历史,随后清王朝鹊巢鸠占,在明故宫的基础上扩建,又支撑了三百年的华夏历史。但到了民国时期,孙中山“忘记历史的教训”又选择金陵建都,他做了三个月的临时大总统,便拱手让位袁世凯。袁世凯不南下,坐镇北京。到1927年蒋介石的民国政府移都金陵,二十二年后逃到台湾岛上。“六朝烟水气”,这称呼含意太深刻了,烟、水、气,都有虚幻、缥缈之意,水中月,烟中楼阁,是蜃景,这能长久吗?轻浮、虚无、缥缈?还是淡、雅、浅?无疑,金陵缺乏北国的厚重、大气、雄悍。
“六朝烟水气”出自《儒林外史》吴敬梓小说二十九回:“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也就是说,那些端盘子提壶敬酒的店小二、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之流,都染上了一种高雅、儒雅的风土人情。千年古都,十个王朝,“你方唱罢我登场”,演绎着一幕幕历史的折子戏,朱门豪户的笙歌院落,灯光楼台,歌楼舞榭,酒色征逐,风月繁华,到了杜牧的晚唐时,秦淮河是一溪寒水,而韦庄时期“六朝如梦鸟空啼”,其景之惨淡,更可以堪?
【乌衣巷口夕阳斜】
晚唐诗坛怀古诗很多,处在离乱、狼烟烽火的时代,诗人们怀古伤今,面对前朝的残山剩水,一吐胸中郁垒,是很自然的事。乌衣巷是诗人们吟咏的具象,也是诗的意象。刘禹锡是中晚唐诗人,性刚烈、耿介、豪放,他参加了王叔文的政治改革,失败后,被当朝的奸佞贬谪放逐。放逐期间,他写了大量的怀古诗,《金陵怀古》、《乌衣巷》、《石头城》、《台城》便是他这个时期的代表作。他写《石头城》:“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而刘禹锡最得意之作、传之广泛的是《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门阀士族为中心门第,自成一流品位,门第中人之生活,确然自成一风流,这种风流不是权位与财富的垄断而得的,还有家族文化或门第文化,他们不仅掌握政治、经济大权,而且还垄断了文化大权、教育大权,朝代虽易,门第却递嬗相承。外面政治祸起,大门内依然安静,正是这样文脉绵延,才出现隋唐之盛。
名门望族都有庶人难以企及的文化修养,男人们以高标准要求自己的风仪礼法、著作与文艺、交际应酬之中的谈吐与情趣;女子的德性、涵养、学问,亦不同凡俗。我来南京,便是要寻觅乌衣巷。乌衣巷是东晋时期高门士族聚居之地。宅第豪华,富丽堂皇。开国元勋王导——王羲之的叔祖父,还有指挥淝水之战的统帅谢安就住在这里。昔日桥上装饰着两只铜雀的唐楼就是谢安所建,朱雀桥、乌衣巷是富贵、豪奢的象征。后花园假山真水,水榭亭台,林木蓊郁,春桃夏荷,秋菊冬梅,四季飘香,笙歌罗绮、帘幕烟花。魏晋时期是门阀制度兴盛时期,王、谢两大家族主宰着两个王朝的政治、经济、文化,不仅代代有文臣武将、高官大吏,而且涌现出一代代风流文学艺术大家,王羲之、王献之、谢朓、谢灵运等等,他们的文学艺术成就,不仅为一个家族增光添彩,也辉煌了文学史。
可是到了刘禹锡时代,不仅“万户千门成野草”,连乌衣巷也变得废墟一堆,残垣断墙,夕阳蓑草,当年车水马龙的喧嚣呢?当年的日日笙弦、夜夜歌舞呢?当年灯红酒绿的豪宴、奴婢成阵、妻妾成群、红粉缭绕的景观今何在?而今朱雀桥边只剩一片荒凉、冷落!
世事沧桑,朝代更迭,转瞬间变得如此惊心动魄,能不让人伤感?“无处可寻王谢宅,落花啼鸟秣陵春”(南京旧时亦称秣陵)。而旧时的燕子依恋故巢,飞来飞去,已飞入寻常百姓家了——这里已不是王谢之宅。
乌衣巷口,朱雀桥边,很难寻觅当年一丝痕迹,满街满城的现代化高楼,已遮住了历史的投影,南京好多名胜风景圣地,已成了符号,空空地注册在历史的夹页里。
刘禹锡有一首诗题为《西塞山怀古》,实际上是金陵怀古,前四句:“西晋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西塞山远在湖北,岚横秋塞,山镇洪流,形势险峻,是六朝有名的军事要塞。太康元年晋武帝派王睿率领高大的战船,组成水军,顺江而下,攻取东吴首都金陵,西晋灭吴,这是六朝逐渐灭亡的开始。“兴奋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尽管这里龙盘虎踞,天然的地形,千寻的锁链,皆不足阻挡晋军雄赳气昂的进攻态势。
其实,刘禹锡放外并未在金陵任职,而是在和州,即今天的安徽和县,离南京很近,游览金陵古城是很方便的。刘禹锡曾两度在朝廷任职,看到朝政腐败,宦官专权,藩镇骄横,人民困苦,便积极参与王叔文的革新集团,竭力刷新政治。永贞革新失败后,他遭到沉重打击,被贬被逐,离开了朝廷。贬谪时期有诗《聚蚊谣》,大胆地抨击宦官和朝廷官僚的丑行,骂他们是一群专吸人血的蚊虫。
陈叔宝沉溺于声色犬马而亡国,时过三百年后,又一个李后主因为沉溺艺术,不问朝政,结果被宋军一举翦灭,成了大宋朝的刀下鱼肉,一曲“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悲歌结束了他的生命。“后庭花”是陈后主作词: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舍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这真是亡国之音。
古代文论家对刘禹锡诗文评价很高,《乌衣巷》就是脍炙人口的名篇:“千陶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南京六朝古都,秦淮河千年烟雨,处处都埋葬在历史的散落记忆里。你随便拨开一片披离的杂草,翻开一页残破的瓦当,都能摭拾到一块文化的碎片,风雨千年,它们依然闪烁着古老文明的光芒。
【夜泊秦淮近酒家】
那里是豪族聚居,商贾云集,人文荟萃之地,也是金陵文化渊源之地。那遍地于沿河两岸高低错落,富有“红灯区色彩”的河房和水阁,茶馆和酒楼,歌台和舞榭,依稀闪烁在人们的记忆里。几度沧桑,几度兴衰?“十里秦淮”昔日繁华已成故去,然而今天它已成旅游景区。我再来金陵采风,朋友自然会安排我去秦淮河一游。这里夫子庙、文德桥、长干城、河房、妆楼,一切都是仿古建筑,依然散发幽远的气息。当然,六朝遗迹难以寻觅,但明清时代的建筑,砖墙、石桥,仍依稀可见。李香君的阁楼,柳如是的香巢,秦淮妓女的妆楼修旧如故。河岸古柳新桐,“楼台分峙,亭树参差”,仿佛隐隐听到“笙歌罗绮”,看到“帘幕烟花”。自然你会吟起杜牧的“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杜牧这里不是责备商女,而是讽刺陈后主之荒淫,感慨朝代兴亡,抒发一腔郁垒,气格豪宕,不减盛唐之作。晚唐诗人喜欢用七绝体咏史怀古,抒发议论,借古讽今,杜牧和刘禹锡的咏史多为华章绝唱。
秦淮河不仅是商女之河,秦淮河畔蕴藉更丰富的是那些两岸小巷:剪子巷、船板巷、胭脂巷、扫帚巷,听听这名字就了然,这是平民居住区,而北面却是御道街、户部街、碑亭巷、后宰门,宦气蓊郁,仿佛紫衣飘飘,乌纱抖颤,车马盈门。
秦淮河边,夫子庙旁有贡院,古里古气,肃穆、庄严,还带有神秘感。我感到疑惑,一边是圣人、文人雅士三跪九拜之圣地,一边是妓女群居之域,一边是士子读圣贤书的贡院,一边是妓院,歌女舞女妓女吃喝嫖赌之私人会所,高洁与低俗,文雅与卑劣。这简直是中国式的黑色幽默。我问南京的地方志专家,他解释道:“这是小和尚出身文化浅薄的朱皇帝对文化人的嘲弄和揶揄,你不是饱读诗书吗?你不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吗?你不是道貌岸然、谦谦道德君子吗?哪个读书人不是一旦皇榜题名,便跨过小石桥,投到妓女的石榴裙下?云雨巫山,尽情鱼水之欢,什么高尚、圣洁、道貌岸然,统统见鬼去吧!进了烟花巷,怕是另一副嘴脸!”
朱皇帝一登基,便在金陵城迫不及待地修了十六座青楼,艳帜高扬,淫风弥漫,秦淮河水漂浮着一层厚厚的脂粉,妆楼里传来的是阵阵淫言媟语,嬉戏笑逐。高尚与下流原来近在咫尺,一苇渡之便尽情享受人生。
而今文德桥更新修建,水泥钢筋代替木板小桥。站在桥上观瞻:只见魁光阁飞檐翘瓴,古朴纤秀,半月池的后幅照壁,流红溢赤,气势宏丽,得月台双层楼阁,雕甍秀槛,崇宏间见灵秀,古色中流新彩,两岸水阁楼台,错落有致,各尽其能。曾经,秦淮八艳李香君、柳如是、顾眉生等乱世佳人,与侯方域、钱谦益、龚鼎孳等江左三大家风流才俊,有着缠绵悱恻的纠葛,而这只能是晚明黄昏的爱情悲歌,是悲天悯人的风花雪月……
而今她们坎坷的足迹已不再,她们的浪漫故事已成绝唱,她们的倩影已随秦淮流水飘然而去……
我在文德桥上船,乘一只小小的画舫,荡桨秦淮河,去领略秦淮风情。船工都着明清衣装,翠蓝大襟绸缎服,宽裤腿,男的扎素锦腰带,女的衣襟镶边,眉毛淡扫,口抹胭脂,仿佛你一下子掉进历史的隧道,和李香君、柳如是在追逐嬉戏。但河房电视机里却传来邓丽君的歌声:“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那甜甜的、腻腻的旋律缭绕在河面,非今非古,如梦如幻,真不知天上人间。
【天下为公】
金陵是一部卷帙浩繁的大书,多姿多彩的情节,精美绝伦的细节,起伏跌宕的故事,缤纷繁多的人物,既有《红楼梦》的细腻,又有《史记》的春秋章法,十朝古都,加起来不过四百年,平均每个朝代不足四十岁。四十岁正是人生最精彩的篇章,在这里却成了断简残章。风也罢,雨也罢,繁华与喧嚣,热烈和凄清,都留下了多多少少的履痕。文化名城积淀之厚重,可惊可叹。打开这套线装书,一卷卷多彩动人的故事与人物,都会跃然而出。有的浑厚,有的秀美,有的凝重,有的轻盈,铁板铜琶,红牙细管,使你目不暇接。中山陵、明孝陵、雨花台、梅园、熙园、瞻园,一章章厚重的历史,到莫愁湖、燕子矶、牛首山、白鹭州,如读几卷诗词歌赋;到北极阁、乌龙潭、天堡城,又像读几页笔记、散文……那数不清的文物古迹,乌衣巷口,桃叶渡头,大自然的钟灵毓秀,神奇造化,是一幅幅山水画卷。那大大小小的园林,那泉流小溪又像册页插图,使这部古书有声有色。而长江是这里的主题,宏大繁富,气派劲健。
又是一个黄昏。
黄昏无论在哪里都表现得成熟而热烈,春末夏初的黄昏,我站在临江一座山头,看浩浩大江滔滔东流。江流浑转,浪涛飞卷,江水拍岸,积雪飞霰,巍巍壮观。我感到,金陵是抒情诗的题材,在真实和想象的空间交织中出现波诡云谲的梦魇的残酷。
青螺似的翠冈,一叠接着一叠,排列开来,构成苍茫寥廓的境界,而眼前是一片桃林,桃花灼灼,如锦似霞,大自然故意在人们面前乱真,赋予这片山野诗的韵味。这里原是乱冢坟冈,荒草萋萋,鼠兔出没,乌鸦啄天。地上落英点点,林间芳菲馨人。紫金山成了一个陵园,一代大明开国将帅朱元璋君臣的陵墓,孙中山的墓,廖仲恺、何香凝的墓都在这里,邓演达、汪精卫的墓也曾在这里。大大小小的坟墓蔚为壮观,构成一个个地下王朝。走近一个坟墓,便走近一段历史。你可以触摸,阅读它、探寻它、思考它。我仿佛聆听到来自天国的声音,那里仍是风云乱渡、喧嚣热烈的世界,甚至能听到风萧马鸣、剑戈铿锵的杀伐之声。历史并未死去,只要你喊一声,它们会跳出来,一群鲜活的人物,生龙活虎地展现在你眼前。
朱元璋的孝陵无论规模和排场,都比不上他的皇子、皇孙在北京的陵墓的气派,但它融在绿涛翻腾的山野。这苍茫雄浑紫金山也成了他的陵园,气势宏大,气度旷博,十三陵难以攀比,两排石马翁仲,像两排历史的肋骨,有吞吐八荒,融会自然的壮观。
中山陵可谓当代伟人最伟岸最壮观的陵寝了,中山先生用巨手推翻了两千多年的帝制,其伟大气魄可谓千古风流。中山陵坦坦荡荡,依山势而建,层层台阶把陵墓托上山巅,依山横陈,阳光朗照,宝石蓝的琉璃顶,将一个伟大的灵魂,嵌进大山的怀抱,紫金山也因之巍峨、雄浑、博大。孙中山只在南京生活了九十五天,却为中华五千年史诗,留下了一页“奇崛精警的篇章”。
孙中山1912年1月1日到达南京,当晚在总统府举行“中华民国开国典礼”,震撼钟山大江的二十一响礼炮声,穿过浑沉的冬夜,回荡在华夏九州的上空。孙中山走上讲台,他用带有粤语口音的普通话庄严宣誓:
倾覆满洲专制政府,巩固中华民国,图谋民生幸福,此国民之公意,文实遵之,以忠于国,为众服务。至专制政府既倒,国内无变乱,民国卓立于世界,为列邦公认,斯时文当辞临时大总统之职。谨以此誓于国民。
中华民国元月元旦孙文
一篇誓辞,九十一字,字字千钧,掷地有声,接着启封用红绸包裹的“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之印”,印是阳刻,背面八个大字:“国家之本,在于人民。”念完誓词,孙中山挥笔写下四个大字“天下为公”,笔酣墨饱,字迹雄健,庄重典雅。一个新的世界就这样拉开帷幕,一个“人民与国家”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时代开始了。
2014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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