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秦重天在中心酒店宴请客人,客人到得迟,宴请开始已经七点多了,又因客人中有一两位善饮豪饮者,秦重天自然是不能甘拜下风的,你来我往,你进我退,整个过程,拖得够长,气氛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今年的夏天来得早,刚刚进入农历六月,外面已是酷热难当,好在饭店里边空调打得足足的,凉风习习,但是在如此的大热天里,灌下这么多高度的白酒,五脏六腑也差不多可以点着了。
一顿饭吃了三个多小时,主客双方都已经有兵将当场“阵亡”,更多的是“轻伤不下火线”的,吵吵闹闹声中,秦重天的手机响了几次,他也没有注意,有一次倒是尉敢听见了,提醒他手机响,秦重天正高举酒杯斗志昂扬,手一挥说:“能有多大个事?”
尉敢的酒量也是不错的,但是一般不会放纵自己,很少有大醉的时候,秦重天对他这一点特别不满,喝酒的时候,只要尉敢在场,就要敲打敲打他,说,一生不能大醉几回的人,不可交。
尉敢则认为秦重天是不识好人心,我这是在做你的后盾呢,你冲锋陷阵,打头炮,我殿后,后发制人,不能两人一起上,万一两个一起牺牲了,阵地倒没有攻下来,那可就惨了。
秦重天说,你这个人后发制人,从来没有看见你发过嘛,你是永远待而不发的啊。
但是今天好像有些例外,尉敢也说不清为什么,他只是觉得今天秦重天的脸色特别不对劲,红得发紫,紫得发黑,尉敢心里,隐约地有些不安,从来都是稳坐钓鱼台的尉敢,今天也赤膊上阵了。
但是尉敢赤膊上阵,秦重天却又不满意,指着尉敢说:“尉局长,你给我往后靠靠,凭你的酒量,还没有资格在我面前充汉子。”
客人见主人内讧了,大乐,又迅速掀起了新一轮的高潮。
晚上十点半,酒宴终于结束了,秦重天和尉敢送走客人,忽然想起有未接电话,便拿出手机来看看,发现是一个陌生的电话,秦重天嘀咕道:“538打头?哪里的电话?”
尉敢也凑过来看了看,不知怎么,心里又是一颤,说:“我、我来帮你查一查……”
秦重天奇怪地瞪了他一眼:“干什么,我的电话要你查什么?未接电话多着呢……”边说又往前查其他未接电话,前一个电话竟是闻舒办公室的电话,秦重天这下要认真一点,刚要说什么,就看到迎面过来三个人,秦重天和尉敢一看,其中有一位是市纪委的老郭,秦重天笑着向他打招呼,说:“老郭啊,你看看,纪委纪委,老是查别人吃饭腐败的,你自己不也在这里吃饭嘛。”
老郭的眼光,在一瞬间显得有点游移,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了,对秦重天说:“秦市长,这两位,是省纪委的李处和小王……”
秦重天有几分酒意,特别地热情,笑呵呵地伸出手去和那两位握手,李处的手一下子被捉住了,不握也得握了,但是小王赶紧往后缩了一下,脸色很不自然。秦重天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倒是尉敢敏感到了他们的神态,尤其是老郭的面色,尉敢心里的阴影又爬了出来,一瞬间,就布满了全身心。
就在秦重天的笑还挂在脸上,省纪委的李处冷冷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说:“你是秦重天。”
秦重天一愣,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李处又说:“我现在宣布省纪委的决定,省纪委调查组对南州市副市长秦重天的调查谈话,从现在开始。秦市长,请吧。”
秦重天猝不及防地“啊哈”了一声,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得出来,看看老郭,再看看小王,他们的脸色和李处一样,冷冷的,毫无表情,尤其是老郭,先前表现出的那一丝丝游移和恍惚,现在全无踪影,只剩下钢铁般的冰冷。
随着李处一声听起来平和却又是不可违抗的“走吧”,老郭便先往前走了,李处和小王不动,等着秦重天。秦重天似乎不想走,但是脚下却由不得自己,不由自主地跟上了老郭的脚步,李处和小王走在后面,一时间,走廊里静得连心跳都能听见。
尉敢傻了似的站着,眼睁睁地看着秦重天被一前两后地夹着往前走,尉敢想喊,嗓子眼儿却被堵住了,喊不出来,他又想奔上前去拦住他们,但是脚步也迈不开,一点也走不了,整个人就像在噩梦中被死死困住的感觉。
但是前边秦重天跟着走了几步,却反应过来了,他猛地停下来,大声道:“什么什么?!”
尉敢被秦重天一喊,也惊醒过来,赶紧跑上前,问道:“你们……”
但是李处没有让他问下去,向他摆了一摆手,又对秦重天重复了一遍:“走吧。”
秦重天这一回没那么听话了,赖皮地说:“你不跟我说清楚,我怎么跟你走?我又不认得你,万一你是黑社会,绑架领导干部……”
李处看了老郭一眼,老郭的游移和恍惚又出现了,支吾了一下,说:“秦市长……”
走廊上陆续有人经过,认得秦重天的,都客气地向他打招呼:“秦市长,今天有客人啊?”
秦重天说:“是啊,重要客人!”
“秦市长,看得出,今天你可是没有放开量喝啊。”
“秦市长,这几天你有没有空闲一点的时候,我有个事情要向你汇报一下……”
李处觉得这场面有些不对劲,脸色严峻地对老郭说:“老郭!”
老郭说:“秦市长,谈话是省纪委的决定,你有什么话,到那儿再说吧。”
秦重天说:“老郭你骗三岁的小孩啊,到那儿再说?到那儿不是已经被你们规起来了,还来得及吗?”
尉敢插上来问道:“到哪儿?”
秦重天说:“双规还能到哪儿,又不会特别优待我的。”
南州干部双规的地点,这是一个公开秘密——古南江饭店。平时里,互相开玩笑,也常常会说到,张三,你差不多了,可以到古南江饭店报到了;李四,不用准备棉花胎,古南江饭店里设备齐全。
老郭看了一眼李处,说:“秦市长,请你不要随便说话,现在还没有宣布双规,只是谈话……”
李处和小王对老郭这句话也已经不满,老郭注意到他们的脸色,便停了下来。
但是秦重天却不依不饶地说:“老郭你当我三岁的孩子骗啊,什么谈话,谈话就在这里谈谈嘛,我这个人,又不讲究的,你们不必客气,不一定非要找个条件好的地方谈。”秦重天哪能不知道纪委工作的程序和纪律,哪能不知道双规是什么、谈话又是什么,此时他有意胡搅蛮缠,也只是给自己挽回一点面子罢了。
老郭说:“秦市长,走吧,我们七点多就来了,已经等了你三个多小时,等你陪完客人再……”他指了指李处和小王,“他们还都没有吃晚饭呢。”
秦重天说:“老郭你这话说的,什么水平嘛,你好像是说,因为你们没有吃晚饭,我就得乖乖地跟你们走?”
老郭回头无奈地看看李处,李处也明白,不跟秦重天说清楚事情,秦重天还真不大肯走,李处犹豫了一下,说道:“锦绣路工程筹集的一笔资本金,是从广州某银行贷款的,对方不仅违规操作……”
秦重天倒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反应,但站一边的尉敢,头脑里“轰”的一下,像炸开了,借贷那笔款子的时候,叶白帆并没有说清楚这钱到底是不是他的,只是要去了合理的点子费。给点子费是有政策规定的,只是出账的时候比较难,为了使事情合法化,他们做了一个手脚,用叶白帆那边的工程款发票冲账,叶白帆又是股份制企业,从财务制度上讲,是没有问题的。但李处却说是广州某银行出的问题,尉敢立即估计到,钱是从广州某银行出来的,经手的银行人员在其他问题上栽了,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带交代出南州锦绣路的事情,但就算是这样,也牵涉不到秦重天,出账时,字明明是他尉敢签的——尉敢想到这里,急得喊了出来:“老郭,你们肯定是搞错了!”
老郭说:“尉局,你想想,我们是干什么工作的,这是儿戏吗?怎么能搞错了呢?”
李处有些不耐烦了,脸色越来越难看,秦重天这时候已经平静下来,笑了笑,对尉敢说:“尉局,行啦,不就是谈个话吗,我就跟李处老郭走一趟,要不然,也太对不起他们了,这么热的天,等了我几个小时,我要不肯跟他们走,也太不给面子了,是吧?”
尉敢张口结舌。
秦重天不顾李处他们的恼怒的脸色,又说:“尉局,就拜托你了,告诉我家属一声,说出差了,赶飞机赶得急,来不及打电话了。”
尉敢却依旧固执地对着老郭说:“老郭,如果是叶白帆那边的事情,秦市长没有责任的……”
秦重天向尉敢笑道:“你好大的嘴,你快赶上我秦大嘴了……”
小王忍不住冲尉敢道:“没有责任,你打包票?你知道那笔点子费,谁在里边捞了好处?”
尉敢猝不及防愣住了,回头去看老郭,老郭却摇了摇头,实在不好再多说了。
秦重天嗐了一声,口气里对尉敢又不满了:“尉局,好歹一个男子汉,别树叶掉下来怕砸破了头……”
尉敢想说,这可不是树叶掉下来了,这可是铁拳砸下来了,但是他说不出来,心里憋得想大哭一场。
秦重天说:“你看你个脸,白得像死了人。怎么,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对我如此怀疑?以为我真捞了钱,犯了党纪国法?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秦重天是那样的人吗?你也太不够意思。平时马屁拍得我滴溜溜的,吹捧我,说我大公无私,原来心里就这么想我?”
尉敢无言以对。
秦重天说着,倒又冷静下来,对尉敢说:“别忘了,替我打个电话给闻书记,本来约了明天向他汇报锦绣路通车情况的,看来要改期了。”说着,又笑起来,看看老郭,又看看李处,说,“不过,也可能不用改期,老郭,是不是,也有这种可能吧?”
秦重天上了纪委的车,尉敢看到秦重天透过车窗还在向他挥手,尉敢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一下子涌出了眼眶。
尉敢抹了一把眼泪,赶紧掏出手机,给总公司财务经理打电话,财务经理已经睡下,接了电话迷迷糊糊的,还有点不乐意,尉敢大吼一声:“立即赶到我办公室!二十分钟不到,我撤你的职!”
财务经理明明听出是尉敢的声音,但却不能想象尉敢会这么说话,怀疑起来:“你、你是尉局吗?”
尉敢“咔”地掐断了电话。
二十分钟后,财务经理还真赶到了,一头的大汗,神情慌乱地跑进尉敢的办公室:“尉、尉局,出什么事了?”
尉敢问道:“两个月前,给叶白帆走的那笔账,我签过字以后,你怎么处理的?”
财务经理说:“按秦市长的指示……”
尉敢心里“咯噔”了一下,急不择词地骂人了:“你混账!的这事情和秦市长有什么关系?我跟你说过,这件事情我管的,不用别人插手!你为什么要找他?!”
尉敢眼睛通红,财务经理被他的态度吓坏了,委屈地说:“怎么是我找他呢,是秦市长来找我的,他把你签字的批条收去了,说写得不规范,有漏洞,他重新写了一张,我请示过,要不要让尉局长签字,秦市长说你出差了,不在南州,事情紧急,等不及,就他自己签了……”
尉敢心里突然地冒出两个字:完了。
财务经理见尉敢脸色煞白,瘫坐在椅子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慌张张地问道:“尉局,我、我……我做得……哪里错了?”
尉敢向他摆摆手。财务经理不解地看着尉敢,想问什么,却又不好问,过了一会儿,尉敢又说:“你先回去吧,明天再说。”
财务经理走后,尉敢呆坐了一会儿,想起秦重天的关照,先给王依然打了个电话,一边拨号一边盘算着怎么说话,拨到最后一个号码时,尉敢还是挂断了电话,他实在不能向王依然开这个口,还是等事情弄清楚再告诉她们——尉敢胡乱地想着,心里又乱又凄凉,一时也没有了主张,又过了好一会儿,尉敢抓起电话,打到闻舒家里去。
闻舒一听到尉敢的声音,立即说:“尉局长,你在哪里?”
尉敢也立刻明白,闻舒已经知道了。这也是规矩,省纪委到一个市里,对一个市级领导双规也好,谈话也好,一般都要和市委一把手先通气的。李处他们只在闻舒办公室里坐了五分钟,将省纪委的决定通报了闻舒。李处他们走后,闻舒让小惠给秦重天打过电话,但当时,在拨电话的一刻,闻舒的脑海根本就是一片空白,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电话一旦拨通,他能和秦重天说什么?他什么也不能说!
但是,秦重天当时正在喝酒,根本就没有听到电话铃声。
此时此刻,尉敢听到闻舒的声音,差一点掉下眼泪来,他赶紧说:“闻书记,我在办公室。”
闻舒一急,脱口道:“你还在办公室干什么?”但是话一出口,也已经感觉太沉不住气,口气放缓了一点,又说,“尉局长,我以为你到省里去了。”
尉敢说:“闻书记,我正准备出发。”
闻舒说:“夜深了,路上小心一点。”
尉敢的喉咙口一下子又哽咽住了,又疼又胀,憋了一会儿才说出来:“闻书记,本来这笔账财务上是我批的,但是后来……”
闻舒说:“尉局长,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你就抓紧去吧。”
尉敢无言地点了点头。
二十分钟后,尉敢的车,已经驶上通往省城的高速公路。
二
尉敢踏进家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就看到老爷子坐在客厅里等他,尉敢刚要说什么,老爷子已经忽地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颤巍巍地指着尉敢骂道:“好你个白眼狼,你跑回来干什么?”
尉敢过去扶着老爷子说:“爸,您别激动,您先坐下……”
尉老一甩手,将尉敢推开,继续骂道:“尉敢,我告诉你,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凭什么让秦重天替你承担……”
尉敢难过地说:“爸,我愿意换秦市长出来,可是……”
尉老不讲理地道:“那你就去换,现在就去,马上去!”也知道自己这种气话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尉老长叹一声,坐了下来。
尉敢说:“爸,秦市长把我的批条换成了他的,我现在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什么……”
尉老的气又上来了:“尉敢,你的良心呢,你的良心就是证明!”
尉敢想说,纪检司法,是不相信良心、只相信事实的,但是他不能说,他这么说了,老爷子肯定是大发雷霆,尉敢硬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
但是尉敢即使不说,尉老又何尝不知道,闷了一会儿,向尉敢道:“尉敢,给我拨电话!”
尉敢说:“爸,现在半夜三更的?”
尉老急道:“我豁出老命,也要把秦重天弄出来!秦重天要是有罪,我这一辈子的革命算白革!”
门外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尉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一看到父亲和哥哥半夜三更坐在那里,脸顿时变了色,但仍抱有一丝侥幸的念头,问道:“爸,哥,秦重天出事了?”
尉老和尉敢都没有作声,空气都快凝结了,尉敏一屁股坐下,但屁股刚一沾沙发,又一下跳了起来,骂道:“妈的叶白帆,我劈了他个狗日的!”
没想到尉敢的声音比他还大,对着他劈头盖脸地骂道:“你还有脸骂人,都是你,都怪你,是你害了秦重天,是你害了他!”
尉敏脸涨得通红,想解释什么,却又无从说起,憋得只是“啪啪”地敲打自己的脑袋。
尉敢和尉敏的急躁又影响了尉老,他向尉敢吼道:“什么半夜三更,我就是要半夜三更问问他们,秦重天是什么样的人!”抓过电话就要拨号,但是不记得号码,又大喊起来,“阿姨,阿姨,把电话本拿来!”
保姆被叫醒了,到客厅里一看,吓了一跳,赶紧问道:“爷爷,家里出什么事了?”
尉老说:“叫你把电话本拿来。”
保姆到书房拿来电话本,交给尉老,尉老欲拨打电话,尉敢又想劝他,但还没有张口,尉老就说:“你别说话!你坐在这里能够心安理得?你今天晚上能睡得着觉?你就不替秦重天想想,他今天晚上过的是什么日子?”
尉敢心里一酸,眼泪又涌了上来,尉敏嘴里骂骂咧咧,眼睛却也红红的。谁能想到,在这个夏季的深夜,尉家三个人的心,都紧紧地系在秦重天身上。
秦重天与尉家,本是无亲无故。
此时此刻的秦重天,在古南江宾馆的“谈话”房间,向李处小王和老郭“交代”问题,仍然是张着他那大嘴乱说:“我怎么错啦,出账之前,不是没有集体讨论,是没有来得及集体讨论,这算什么错?你们知不知道事情的紧迫,张领导出差,李领导出门,我一一等到他们回来,再坐下来商量研究,这钱还不早让别人给弄去了?你们知不知道我锦绣路上资金的压力?”
小王年轻气盛,不习惯秦重天这种做派,心想你都“谈话”了,嘴巴还这么大,忍不住说道:“现在干事情,谁没有压力?不能因为有资金的压力,就可以为所欲为,视党纪国法而不顾吧?”
秦重天说:“谁视党纪国法而不顾?反正不是我!”
李处说:“秦重天,别扯得太远,空洞的东西也不用多说了,还是说你自己的问题。”
李处显然是有所指的,整个走账过程都是秦重天一人经手的,别人想插也插不进去,秦重天不仅是违规操作,根据广州银行出事的那个科长交代,南州市锦绣路上的点子费,他并没有拿到全部,叶白帆告诉他,南州方面的经手人又索回了部分的经手费,那三十万元的汇账,也还是从叶白帆的账上走的,开始他曾怀疑是叶白帆从中截去了,但他又是亲眼看到叶白帆汇票存根的,再说,这样做,也完全违背了叶白帆为人做事的向来的规矩,叶白帆的大度和气派,是人所周知的,手头再窘、再急等钱用,也不会做出这种小偷小摸的事情来。因涉及市级领导、副市长,广州有关部门,立即将此事通报了这边的省纪委。
但此时秦重天却不理睬纪委干部的一再提醒,他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说话的,说锦绣路工程的种种困难,说着说着,自己生起气来,瞪着老郭道:“老郭,你也是老南州了,你倒说说,这锦绣路,规划的时候,都是我一手掌握的,这才几天,你看看凡是三千万以上的工程,这家姓了李,那家姓了王,搞到最后,我都快两手空空了,就只剩下一个会展中心,那还有人继续打主意呢……”
老郭向李处和小王看看,脸上有些无奈之色。
不等别人说话,秦重天又道:“这样下去,都没有姓共的了,共产党的干部也都可以歇歇了。”
小王忍不住插了一句与本案无关的话,说:“姓共姓什么,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在为国家、为老百姓做事情嘛。”
秦重天说:“你说的道理我也明白,我也不是不能接受,可就是心里有些不平啊,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这个人已经从一个开拓型的干部变成了落后于时代的保守分子、不能与时俱进了?”
李处见他把话题扯得离题太远,向来沉得住气的,这会儿也有些忍不住,说道:“秦重天,你还是交代自己的问题吧,你现在不是站在共产党的讲台上啊!”
李处他们都很困了,凭他们的经验,知道这头一个晚上的工作进展不会很明显的,也不打算再继续下去,布置休息的时候,小王和秦重天睡一个房间,秦重天笑道:“还有人陪睡?怕我跑吗?我才不会跑呢,我一没有钱,二没有护照绿卡,能跑到哪里去?更何况,我要是跑了,锦绣路怎么办,那么多的工程等着我呢!”
不等那三位再说什么,秦重天又道:“老郭,拜托了,你们抓紧一点,早一点替我弄清楚了,锦绣路通车的日子不远了。”
三位纪检干部面面相觑。
正是夏季白天来得最早的时候,窗外,远远的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三
省委周书记刚刚到自己的办公室,秘书就告诉他,闻舒一大早已经从南州赶来了,正等着向他汇报,周书记面色有点难看,顿了一下,问秘书:“我今天上午的活动是几点?”
秘书说:“九点。”
周书记看了看时间,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向秘书点点头。
闻舒进来后,秘书替他泡了茶,就退了出去,闻舒坐下来,见周书记无言、也没有什么表情地看着他,闻舒一时竟有些无措,似乎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开场白,便捧起茶杯掩饰一下。
倒是周书记先说了:“闻书记,你赶得很及时嘛,知道我九点要出发?”
闻舒心情沉重,勉强地一笑,说:“周书记,我向您汇报一下……”
周书记摆了摆手,打断了闻舒说:“是秦重天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闻舒从周书记的神情和口气中,完全体会得到周书记的态度,当然,即使不去体会周书记的神情和口气,闻舒心里也十分清楚,今天他来找周书记,周书记绝不高兴,这是闻舒在让周书记作难。但是闻舒怎么能不来?闻舒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也一定得来呀!
虽然周书记已经对他摆了手,闻舒还是得说:“周书记,可能有些具体的情况我还得再向您汇报一下。”
周书记又摇了摇头说:“具体的情况我也了解过了,当然最后的具体情况,也就是结论,省纪委调查组会做出来的。”
闻舒被周书记挡得严严的,一方面觉得几乎无话可说了,另一方面心里更加忐忑不安,没有了底,他摸不透周书记的态度是因为不满意他冒昧地跑来找他,还是因为秦重天的问题确实很严重,闻舒硬着头皮试探地说:“周书记,锦绣路总公司支出的那笔资金……”
没有想到的是,周书记第三次打断了闻舒,仍然是面无表情,说:“闻书记,我们都应该相信组织、相信纪委,对不对?秦重天的问题,纪委刚刚开始调查,党委部门如果这时候插手干预,不仅不利于纪委的工作,对他本人,也同样是不负责任的。”
周书记毫不留情三次驳回了闻舒想说的话,闻舒心里的不平越来越强烈。作为一个市委书记,在省委一把手面前,应该说什么,不说什么,应该有什么样的态度,闻舒心里太清楚太明白,但是此时此刻,闻舒却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的态度也不由自主地有些强硬起来,周书记越是不想听他说,他越是要坚持说出来:“周书记,就这件事情而言,不是秦重天个人的责任,要说责任,我应该负更大的责任!”
周书记脸色严峻地说:“怎么,闻书记,大包大揽的作风,是你的作风吗?你怎么像你们的秦重天了?”
闻舒带着点情绪地说:“有时候,我还真的想像秦重天那样站着,想说什么说什么,想……”
周书记接过他的话,说:“你是不是想说,想干什么干什么?想违法乱纪就违法乱纪?”
闻舒说:“周书记,锦绣路这笔资金,完全不是个人的品质问题,更不是触犯党纪国法,说到底……”他停顿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说到底,是体制造成的……”
这回周书记不再摇头摆手,点了点头说:“是的,有时候,再优秀的干部,也可能犯错误。”
闻舒说:“有时候,甚至越优秀、越是想干事情的干部,越可能出问题,所以,我们作为一级领导,有责任保护好他们!”
周书记说:“保护?怎么保护?在他犯错误之前,提醒、监督,使他们不走上那条路,那才是真正的保护和爱护,等到出了问题,触犯了党纪国法,你再保护,已为时过晚。而且,这种保护,本身就是错误。”
闻舒说:“只要能保护这些赤胆忠心的好干部……”
周书记说:“闻书记,你心目中,什么样的干部是好干部?触犯了党纪国法的干部,还能算是好干部吗?”
闻舒说:“别人我不说,至少秦重天,我可以说,他绝不会触犯党纪国法,省纪委的做法,实在是让人……”
周书记也不客气地说:“闻书记,你觉得纪委会冤枉一个好干部吗?”
闻舒更是强硬地说:“冤枉人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
周书记没有让闻舒再说下去,他出发的时间快到了,他也不愿意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什么,便站了起来,说:“闻书记,我希望南州市委能够正确对待省纪委的决定,配合省纪委的工作,一切的话要让事实来说。”
闻舒也跟着站起来,但是并不退却,说:“我们南州的干部,哪个不在拼命?哪个不是豁出自己的一切去了?面对这么好的干部,我们不能让他们寒心啊!”
无论闻舒是什么口气、什么态度,周书记始终表情如一,平静而严肃,他和闻舒握了握手,说:“好了,我要迟到了。”
闻舒出了省委办公大楼,小惠在车里等着,见到闻舒出来,赶紧下车迎过来,本来想说点什么,但看着闻舒的脸色,小惠没敢开口,闻舒也一直不说话,上了车也没有说要到哪里去,直到坐在前排的小惠回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闻舒这才说:“到尉老家去。”
车在省城的大街上穿行,闻舒漫无目的地看着街上的人和车,心里一时有些纷乱,周书记的态度,滴水泼不进,似乎不是一个好兆头。
秦重天出事的消息,闻舒是在第一时间里知道的,同时也了解了牵涉秦重天的叶白帆那笔账的情况,闻舒猝不及防的心理上,还多少有一点安慰,至少觉得,自己还能够替秦重天做一点解释工作,至少给点子费的政策,市委市政府是应该承担下来的,虽然秦重天事先并没有请示市委市政府,但是如果他、江市长,加上田常规,能够一起出来,向省委说明情况,也许……但是周书记的态度,给闻舒尚存的一丝希望毫不留情地浇了一盆冷水,闻舒一下子乱了方寸,心里一点底儿也没有了,秦重天会不会还有其他的问题?秦重天会不会真的私欲膨胀,中饱私囊?
想到这里,闻舒突然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什么东西,怀疑秦重天?
是的,怀疑自己也不能怀疑到秦重天,这就是闻舒自始至终对秦重天的高度的信任。
大家都知道闻舒是秦重天的后台、后盾,但其实,闻舒心里明白,事情恰恰是反过来的,秦重天是闻舒心中的一座大厦,在南州,这是一座无私无畏为党工作的挺立着的大厦。
如果大厦倒塌,闻舒作为一级党委的一把手,他的信念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
闻舒胡思乱想着,车子快到尉老家的时候,小惠的手机响了,电话那头的人,自报是省纪委的老冯,小惠一听,赶紧将手机递给闻舒,压低声音却压抑不住兴奋,说:“是省纪委冯书记!”
闻舒接过手机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和心都有些颤抖:“是冯书记?”
冯书记说:“是我,闻书记,听说你今天在省里?想占你一点点时间,我想和你聊聊,不知闻书记有没有……”
闻舒不等冯书记说完,赶紧说:“有时间,有时间,冯书记您看我什么时候……”
冯书记笑了一下,说:“闻书记也是个急性子啊,那就现在吧,我在办公室等你。”
闻舒说:“好,我马上到。”
挂了电话,司机没有等他吩咐,已经掉转了车头。闻舒在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虽然周书记在谈话时一点面子也没有给他,给人铁板一块的感觉,但毕竟周书记是关心着这件事情的,闻舒想着,心里不由得一热。
闻舒拍了拍小惠的肩,说:“小惠,来不及去尉老那儿了,你先给尉敢打个电话,看看他的情况。”
此时此刻的尉敢,正急得焦头烂额,秦重天的事情一点眉目还没跑出来,锦绣路工程上,却发生了紧急情况,因为秦重天的“谈话”,掀起了狂风巨浪,有三家投资公司,宁可赔偿合同损失,也坚持要撤资,尉敢得到消息,正在设法联系闻舒,小惠的电话正好到了。
闻舒一听这样的消息,心里也掀起了狂澜,秦重天被谈话,投资方就要撤资,锦绣路是秦重天的吗?
锦绣路不是秦重天的,但是秦重天把它当成自己的,别人甚至也把它看成了秦重天的了,确实有许多人,是冲着秦重天来投资,来支持锦绣路的——秦重天的悲剧,也正是在这儿。此时此刻,闻舒心里,升起一股不可控制的悲哀。
一旦资金被抽走,锦绣路工程就得停工,锦绣路通车的时间已经确定,随意改期,不仅会给工程带来许多麻烦,也是失信于民。更何况,各级领导,省委,甚至国家有关部门的领导,都已经安排出时间,无论如何,十月三日锦绣路通车是不能改变的。
闻舒急迫地对尉敢说:“尉局长,你先回南州,再和他们谈一谈,转告我的意见,经营投资,眼光要放得远……”
尉敢心里惦记着秦重天的事情,说:“那,我……秦市长这里……”
闻舒说:“秦市长的问题,有我在这里,你先放心回去。”
尉敢哪里能放心回去,他支吾着,犹豫着。
闻舒不得不厉声道:“尉局长,秦市长的事大,工程的事也不小啊!”
尉敢不能再坚持了,应了一声,闻舒又关照说:“尉局长,回南州的路上,你得先考虑起来,如果他们坚持要撤,有没有其他办法可以弥补的……”
尉敢说:“好的。”
这两个字出口的一瞬间,忽然就感觉到那么沉重、那么揪心,又忽然地想到,要是秦重天在,天大的重担,都有秦重天扛着了,你要想扛也扛不着,他个子高,顶在你前面,你要是想跳起来扛,他就盖你的帽……尉敢想着秦重天,就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难受,这一阵子以来,秦重天也是一直有这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尉敢嘴上虽然应着闻舒的吩咐,但在这样的时刻,他哪有心思考虑锦绣路的事情啊?
四
欲撤资的投资方,在尉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说下,有两家终于打消了念头,但另外的一家,怎么也说不通,坚决不干了。这家的投资款,本来应该三天前到账的,道路工程上早就等着这笔款子。款子虽然不算很大,但一分钱逼死英雄汉,无论多少钱,到不了账,工程的进度就可能被拖下来。
尉敢心急如焚,抓起电话,啪啪啪啪一按,按到最后一个号码,才发现竟是拨的秦重天的电话,尉敢赶紧挂断了,心里却沉闷了好一阵,虽然锦绣路的难题迫在眉睫,但尉敢却一下子觉得自己意志全无。电话就在手边,他就是不愿意提起来打,解决困难,解决了又怎么样,秦重天都这样了,我还忙个什么?
但是电话铃偏偏响了起来,是王博打来的,他告诉尉敢,有两家民营公司,愿意无偿资助政府解决锦绣路道路上的燃眉之急,这笔资金,两天内就可以到账,条件是,他们要入股会展中心。
尉敢脱口说:“不行,会展中心是政府的重点项目、标志工程,不接纳任何其他股东。”
王博顿了一顿,尽量用商量的口气说:“尉局长,股权多元化,是发展方向,你说是不是?这条路,今天不走,明天也会走的,晚走不如早走,早走才有主动权啊!”
虽然王博口气非常缓和,但尉敢仍然大怒,一改平时的称呼,直呼其名道:“王博,你是不是觉得有资格教训我?”
王博一点不生气,说:“尉局长,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但是我想,也只有将锦绣路的事情做得更好,才是……”
王博没有说下去,但尉敢听得懂,王博是一片好心,他说得一点也不错,只有将锦绣路的事情做得更好,才是对秦重天最大的支持和关心,但是要将秦重天拼死扒住的会展中心的股权让给别人,秦重天会怎么样?
尉敢渐渐平静下来,但是一点也没有动摇,说:“王总,请你转告你的朋友,锦绣路会展中心的股权,我们不会出让的。”
王博知道尉敢这儿是开不了口子了,也放弃了再说服尉敢的想法,最后挂电话前,说道:“尉局长,秦市长的事情上,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尉敢的喉头,一下子又哽咽住了。
挂了王博的电话后,尉敢的心情更加乱,一方面他是一口回绝了王博的,但另一方面尉敢心里非常明白,要过锦绣路目前的难关,这可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但他不假思索就放弃了,他不能做出对不起秦重天的事情来。
但是,什么才是真正的对得起秦重天?王博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响着:只有将锦绣路的事情做得更好……
过了不多会儿,电话又响了,出乎尉敢意料的,竟是闻舒打来的。闻舒一开口口气就有点冲:“尉局长,为什么要推掉送上门的合作?”
尉敢平静的话语中夹着强硬,说:“闻书记,会展中心的独资形式,是早已经确定了的,作为政府的标志工程……”
闻舒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说:“我不明白,已经确定的东西,就不能更改了?”
尉敢的心很痛很痛,嗓音都变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情绪,说:“闻书记,情况您是了解的,会展中心是秦市长的最后阵地,秦市长要是知道了……”
闻舒长叹一声,说:“尉局长,你现在说什么秦市长,秦市长在哪里呢?”
尉敢急了,说:“闻书记,我相信秦市长的事情会搞清楚的,他会没事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闻舒说:“尉局长,这话像你说的吗?你以为你三岁四岁?”闻舒说着,也意识到自己过于急躁,平稳了一下情绪,又道,“尉局长,我们且不说纪委的工作是不是受你的主观情绪影响,就算是,但目前怎么办,我们坐着等?路不要修了,工程都下马,等秦重天回来?”
尉敢没有吭声。
闻舒的口气再次严厉起来:“就算秦重天回来,他又能怎么样?”
为了锦绣路的资金,秦重天都把自己给害了,闻舒说得对,他就是回来了,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面临这个问题,还不是一样得多渠道多形式地筹集资金搞建设?
为了锦绣路,为了锦绣路的按时通车,最后也只有这条路可走,让出大家看好的会展中心的股权,尉敢心里什么都明白,但是感情上他接受不了。闻舒坚持不挂电话,等着尉敢的答复,尉敢做出最后的挣扎,说:“要让多少股权?”
闻舒说:“具体的比率,当然是你们谈,市委的意见,就是要保证锦绣路的准时通车!”
尉敢缓缓地、缓缓地吐出两个字:“好吧。”
在吐出这两个字的同时,尉敢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辞职。
五
秦重天是从当天的晚报上看到会展中心出让股权的消息的,当时他好像没有看懂,扬着报纸问老郭,老郭接过报纸看了看,觉得报纸上写得很清楚,秦重天怎么会看不明白呢,便说:“会展中心出让股权嘛。”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赶紧又说,“秦市长,这和我们要谈的事情无关……”
秦重天半天没有声音,老郭正觉奇怪,朝他看去,正看到秦重天抬起一条胳膊,嘴上喊着:“尉敢,尉敢,你竟敢……”话音未落,人已经倒了下去。
下午五点半,上日班的顾红该下班了,她换下白大褂,和值班医生道了一声“再见”,从墙上取了自己的提包,走出医生值班室的门。
迎面,走廊上,几个人推着一辆急救担架车狂奔着过来了,有人急切地喊着:“让一让,快让一让!”
担架车从顾红身边穿过,直接往急救室去了,值班医生听到声音,也奔了出来,追着担架车过去,边追边问:“什么情况?”
有人答道:“心肌梗死。”
顾红并没有来得及看清楚担架车上躺着的病人,但忽然听到“心肌梗死”,心里莫名其妙地一慌,不由自主地转身也追了过去。
顾红的莫名其妙的预感竟得到了证实。她追近担架车,俯下身子,一下子看清楚秦重天苍白的脸和紧闭的双眼,顾红的心脏,瞬间像被雷击中了,一阵麻木,她呆呆地站着,只是感觉到奔过去的医生护士在急切地喊着,但是根本听不见他们在喊什么,渐渐地,她的耳边,却响起了秦重天爽朗的玩笑声:“顾医生,虽然你是顾一刀,但我要是得了心脏病,可不敢请你动手术啊。”
泪水止不住地从眼睛里渗了出来,并没有人注意她,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病人身上,值班医生问护送秦重天来的人:“你们是什么人?家属吗?”
老郭和李处对视了一眼,愣了一会儿,老郭说:“是同事。”
值班医生说:“家属呢?赶紧通知家属!”
李处又朝老郭看看,欲言又止,老郭说:“我们马上通知。”
值班医生回头看见了失魂落魄的顾红,觉得有些奇怪,说:“顾医生,你没有走?你来看看,情况不太好啊,大面积心肌梗死!”
顾红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协助值班医生替秦重天做检查,情况相当严重,顾红急道:“高医生,不能再拖了!”
值班医生说:“是的,立即手术,一分钟也不能拖了,但是家属……”回头看着李处。
李处说:“去打电话了。”正说着,出去打电话的老郭进来了,没有找到王依然,人不在单位,手机也没有开,顾红一急,掏出自己的手机给夏同打电话,话还没有说完,值班医生紧紧盯着心电图的变化,说:“情况不好,不能再等了!”
抢救室的气氛一下子紧张得要凝固了,大家束手无策,你看我,我看你,顾红咬了咬牙,一字一顿地说:“我签字。”
一言既出,大家都惊讶地盯着顾红,顾红来不及解释什么,让护士递过手术单,签上自己的名字,看值班医生有些举棋不定,顾红说:“高医生,别再犹豫了!”
除了手术医生和护士,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值班医生看了看顾红,说:“顾医生,你……”
高医生的意思,想要顾红留下,至少他心里也能踏实一点,但是顾红却摇了摇头,在手术台上经验丰富、意志坚强的顾红,此时此刻,看到秦重天紧闭的双眼、苍白的脸,她的心一下子变得那么脆弱,颤抖得那么厉害。都说再好的外科大夫,都不敢给自己的亲人动手术,就是在这一瞬间,顾红突然觉得,秦重天是她的一个亲人,一个说不清感觉的很亲很亲的人。
手术器具互相敲击着,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声响,多少年来一直伴随着顾红,鼓励着顾红,即使是在生命最低沉最难熬的日子里,只要一听到这熟悉的声响,浑身就会产生出无穷的力量,什么痛苦,什么忧愁,都会在这动人的声响中消失。但是今天完全不一样,顾红听着这样的声响,心一直都在战栗,无论如何,她也不能逼迫自己在这里待下去,她逃也似的从抢救室里退了出来。
老郭李处和小王,正坐在外面的长椅上,顾红默默地看了看他们,无言地坐下了。
过了一会儿,老郭才问道:“顾医生,您和秦重天或者王依然是亲戚?”
顾红摇了摇头。
老郭又问:“那么你是……”
顾红说:“我是医生。挽救一个人的生命,是医生的天职,来不及考虑更多的东西。”
老郭点了点头,他们再也没有说话,一直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着。
王依然出现在医院抢救室的走廊上,这里压抑得快要凝固的气氛,一下子击中了她,她整个的人,完全麻木了,两条腿更是不听使唤,一步也迈不动了。顾红迎了过去,喊了一声:“王老师!”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六
世界古迹遗址协会秘书长瑞安再次来到南州,一见到到机场迎接他的唐朝,瑞安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唐朝,他正在为南州努力,作为一座历史古城,作为一个完整的整体,南州应该以一座城市的名义,申报世界遗产,这是有可能、有希望、也是具备相当的条件和资格的。但是,因为锦绣路,改变了这个可能发生的事实,以整座城市的名义去申报的可能性,随着锦绣路的开工已经彻底地失去了、不再可能了。也就是说,瑞安认为,锦绣路的改造,从某种程度上说,改变了古城的格局。
瑞安的急迫中,充满了遗憾、惋惜和焦虑,一下飞机,瑞安就提出,我要去看锦绣路。
唐朝也深知,混得过初一,混不过十五,瑞安此行,不让他看改造中的锦绣路是绝不可能的,与其拖拖拉拉,心存侥幸,不如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该怎么就怎么吧。
说起来,瑞安的观点,就是唐朝当初的观点,几乎如出一辙,所以,按道理,即使唐朝考虑内外有别的政策和分寸,不便当面附和着瑞安说下去,但瑞安的话,一方面是句句说在唐朝心里的,另一方面唐朝也是早就有过这样的预言,所以,现在面对瑞安的激动,唐朝应该更激动,更激愤,更顿足捶胸。但是,此时此刻,唐朝的心里,却只有悲哀,没有别的。
但即便心头沉重无比,唐朝并没有乱了分寸,车子直接开到了豆粉园所在的位置,还没有下车,始终皱着眉、脸色沉峻的瑞安,眼睛却一下子亮起来,被豆粉园正在砌高的围墙吸引住了。
建设中的豆粉园,正在移植一些参天的古树,园中尚是一片凌乱,但却已经深深地震动了瑞安,瑞安略带惊讶地四顾着,感受着,此时此刻,站在一个建筑工地上,瑞安感受到的不是工地的嘈杂和繁乱,即使是满身灰土的建筑工人们,在瑞安眼中,他们的动作、他们的举止,都显得那么文静和细致,更何况那些无言无声的青砖、古石、精致的木料,迁移中的古树,无一不在渗透出让人能够安下心来的气息,这种宁静的气息,抚尉着瑞安的焦虑和烦躁。
豆粉园还在移建中,豆粉园的精气、豆粉园的灵魂已经先来了,已经在这里安营扎寨了,瑞安在迷惑中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了,他对正在视察豆粉园工程进展的林冰说:“林女士,我十分佩服你的眼光和见识……”
林冰说:“瑞安先生,这不是我的眼光和见识,这是顾家语先生的远见卓识。至于我,我的见识和魄力,都是远远不够的,至少我对一些问题的认识很被动,到今天我才明白,南州这地方,是遍地黄金,不仅在建设和发展中处处有商机,就是在保护的项目中,也是大有可为的,这一点,我远远赶不上王博,所以,错失了机会,对不起顾先生的信任和重托啊。”
瑞安道:“谁?王?王博?他是谁?”
林冰说:“瑞安先生,我建议您去旧衙前看一看,您也许会有更多的收获。”
瑞安回头向唐朝看看,唐朝点了点头,跟在一边的邵伟,已经拿着手机在打电话通知了。
张于来向林冰报告什么事情,林冰不等他说话,当头就问:“张先生,我让你去找的《南州名人故居概述》,怎么还没拿来?”
张于欲解释什么,林冰却摆了摆手,说:“你不用跟我多说,我不听任何解释的,只要知道有这本书,你就一定要找到,而且要快!”
半小时后,瑞安一行已经来到旧衙前,参观3号的吴学澜故居凝德堂,这里,居民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搬迁走了,修复工作已经开始,瑞安奇怪地问唐朝:“前不久我来过,这里还住着几十户居民,怎么一夜之间就没了?”
唐朝今天一直心神不宁,几乎没有说一句话,此时听瑞安问到头上,无法了,只得应付道:“有个民营企业家,叫王博,出资的。”
瑞安却来劲了,说:“王?王博?我能不能见见他?我现在就想见他!”
唐朝一直想瞅空到一边去打电话,但当着外宾的面这样做,实在不礼貌,正心急如焚,忽然见夏同进来了,赶紧将瑞安打发给夏同:“夏同,你给瑞安先生介绍一下,他好像很感兴趣。”
夏同简单地介绍了一下王博的情况,说了说修复吴学澜故居的背景和今后的想法,包括建立吴一拂木雕收藏馆的计划。
瑞安听着频频点头。
夏同也不掩饰自己的激动,又说:“以前,我们经常来这里,站在门外的那座桥上,心里实在是有点茫然,看丛生的杂草,看破败的门楣,看居民提着马桶水桶进来出去,看炉烟袅袅,才恍然而悟,沧海桑田,时间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啊。南州有许多名人故居,住进了几十户上百户人家,路进有致的建筑,任意地分割了,疏密相间的庭院,胡乱地填满了,哪里还有典型可言,哪里还有古意可寻啊。我那时候问自己:难道历史真的遗弃了吴学澜?难道我们真的失去了凝德堂?”
瑞安的眼睛里放射出了兴奋的光彩,接着夏同的话说:“历史终究又开始延续了,也许因为中断,也许因为痛惜,历史也终究出现了一些奇迹。比如,她能够将两个远隔二百年的毫不相干的人联系起来:吴学澜和你们这位王先生,一个是古代的诗家,一位是现代的商人,历史就将他们结合在旧衙前3号了。我不认识这位王先生,也不知道这位王先生从前的经历,更不清楚他对古建筑的钟情和挚爱从何而来因何而生,但是他的行为,得到了我的敬重和赞赏。”
夏同说:“保护旧南州,这个功德,是不亚于建设一个新南州的呀。”
瑞安道:“说得好,这个功德,不亚于建设一个新南州,说得太好了!”瑞安说着,不由自主再次伸出手去,和夏同握手,“夏先生,这次来南州能见到你这样的对南州历史文化如此痴情而又如此熟悉了解的年轻人……”
夏同正要说什么,却被刚刚到来的吴一拂打断了:“好哇,夏同,跟老外吹起牛皮来啦?”
夏同笑着向瑞安介绍道:“这就是我们刚才提到的吴一拂。”
瑞安道:“就是要建吴一拂木雕收藏馆的吴一拂吧?”
吴一拂却突然脸色一沉,道:“谁说吴一拂收藏馆,是南州木雕收藏馆。”
瑞安并不清楚其中的故事,倒是夏同有些奇怪了,刚想发问,吴一拂手一挡,又道:“你们都以为我要命我的名字啊?我才不要这个名呢,这些东西,我早就给国家了,既不是你夏同的,不是他王博的,也不是我吴一拂的,就是国家的……”
夏同说:“那你还天天跑工艺博物馆去跟他们吵架,还哄骗我们一起去吵,现在吵到了,你倒不要了?”
吴一拂说:“谁说不要,我当然要,但我是代南州要的,你以为我真的要去讨回来,我那么小肚鸡肠,送出去的东西还讨回来,是我吴一拂会做的事情吗?我只是看他们不当回事,来气,吓唬吓唬他们的,现在,我可以替他们管起来了……”
夏同说:“那是要在王博的凝德堂里,放一块国家收藏馆的牌子?”
吴一拂狡猾地道:“你不懂了吧,这是公私合营,这叫两块牌子一个班子嘛……”吴一拂说着得意地大笑起来,好像自己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又拍拍夏同的肩,“小朋友,到底还嫩嘛,跟不上我的思路了吧,嘿嘿!”
这天晚上,夏同在日记中记道:“今天听吴一拂一番话,再一次感受着一句老话: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整个下午,唐朝一直有点魂不守舍,实在无心和瑞安谈这些话题,他把瑞安推到夏同那里后,也顾不得礼貌周全,便走到一边,去给梁小兵打电话。
田常规三天前去北京开会,说定今天赶回来,和唐朝一起宴请瑞安,但唐朝有些不放心,怕田常规赶不回来。梁小兵在电话里告诉他,田书记已经下了飞机,上了前去机场接他的小车,正在回来的路上,晚饭前肯定能到。
唐朝稍稍放了点心,今天要和瑞安谈的事情,十分重大,唐朝任他一向自以为能力强、水平高,今天也觉得有点担不起来的感觉了。但唐朝心里很明白,他的不安和空虚,并不是因为要谈的事情本身。
虽然梁小兵已经将田常规的行踪说得很清楚,但唐朝仍然坚持让梁小兵把手机交给田常规,他要和田常规说话,田常规哪能不清楚唐朝的心思,接过电话说道:“唐市长,你放心,我会准时到的。”他知道唐朝不想放电话,停顿了一下,终于说,“唐市长,秦市长的事情,有转机了,你我今天的任务,是陪好瑞安先生,今天要和瑞安谈的事情,也是我们南州的头等大事啊。”
唐朝这才挂断了电话。
两天前的晚上,当纪委干部已经守在饭店门口、秦重天却浑然不知还在和人拼酒的时候,田常规已经得知了秦重天出事的消息,闻舒的电话也几乎是同时追到北京的。
田常规震惊过后,慢慢地冷静下来,先将思路捋了一下,关于引进资金发回的点子费问题,一直是个含混不清的概念,如果秦重天在做出决定之前,向市委汇报过,市委是完全可以承担这个领导责任的,但是秦重天做事情太无规矩、太无章法……当然,田常规和闻舒一样,心里都明白,秦重天不是无法无天,他是怕汇报了领导不同意不批准,他就无法做事,所以先斩后奏,这是秦重天的一贯风格,现在却……想着想着,田常规脑海里突然一闪,闪出一个亮点,他依稀记起,梁小兵曾经跟他说起过,秦重天曾打电话找他,要汇报工程引进资金的事情,当时梁小兵告诉他,田书记不在南州,让秦重天过一天再打电话,秦重天却在电话那头“啊哈”一笑,说,我就知道田书记不在家才打来的嘛,说着也不管梁小兵听不听,就哇啦哇啦说了一大堆,然后,也不等梁小兵有什么回话,就挂了电话。
这么看起来,秦重天真是机关算尽,故意找领导不在家的时候,打电话,把这事情跟秘书说一说,算是汇报过了,赶紧就去干了,事后领导如果追问起来,他就会说,我汇报过了,谁让你们忙不过来过问呢。
田常规脑海里闪亮的点就在这里,而且这个点,是梁小兵给点亮的。平时大家都觉得梁小兵整天迷迷糊糊,净想着“诗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之类,其实在工作上,书呆子气的梁小兵有一大长处,就是办事认真,认真到有时候田常规都会嫌他琐碎。比如,梁小兵在电话机边永远搁着一支笔和一沓纸,他所接的电话,无论是找他的,还是找田书记的,无论是说什么的,事无巨细,他都随手将电话的内容记下来,事后交给田书记看一看,再送到机要室存档,办公室主任说过他好几回,办公室从来没有这个规矩,以后就不要弄了,但是梁小兵我行我素。起初田常规还觉得这个规矩也挺不错的,后来渐渐发现其烦无比,受不了了。梁小兵却认真地说:“你看不看是你的事情,我记不记是我的事情,我从七岁起,就有记日记的习惯,请田书记不要干涉我个人的爱好。”
田常规也无可奈何他,说:“那你就爱好吧,别来烦我啦。”田常规当时见梁小兵这么较真,还跟他开个玩笑,说,“天天这么记多累,你不如搞个电话录音,不全解决了。”
梁小兵说:“不一样的,文字的感觉,是任何其他东西代替不了的。”
田常规说:“原来你是要找文字的感觉啊,我还以为你工作认真呢。”
那天晚上,远在北京的田常规,将思路捋到这里,脑海里突然亮了,当即抓起电话,打到梁小兵家里。
第二天一大早,梁小兵到办公室,将厚厚的电话记录翻了出来,果然找到了秦重天汇报引进资金返回点子的那一段详细记录,田常规让梁小兵在电话里给他念了一遍,梁小兵念完后,田常规停了一会儿,说:“你再给我念一遍。”
梁小兵“咦”了一声,但没有多说什么,又念了一遍。
挂了梁小兵这边的电话,田常规立即拨通了闻舒的手机,小惠告诉田常规,闻舒刚刚进省纪委冯书记的办公室。田常规一反平时的谦和态度,说:“就算是走进了中纪委书记的办公室,你也让我跟他说一句话。”
田常规没有开完北京那边的会议,就赶回来了,他让梁小兵来机场接他的时候,带上那份电话记录,梁小兵奇怪地说:“我不是已经在电话里给你念过两遍了吗?”
田常规说:“不一样的,听的感觉和看的感觉是不同的,亲眼看到的感觉,是其他任何东西代替不了的。”
梁小兵吃了他回过来的一闷棍,不服,说:“回来看不行吗?”
田常规说:“不行,我车上就要看。”
梁小兵说:“那也只有复印件了,原件省纪委拿去了。”
这一份电话记录,确实给秦重天的事情带来了转机,秦重天在电话里应付梁小兵的话,拨出款项的具体数字、拨款的方式等,与事实完全一致。
与此同时,广州有关部门也重新核实了情况,查出了全部的事实:叶白帆通过广州某银行的一位科长从银行违规操作拿出来钱,但是点子费是从叶白帆账上走的。叶白帆对南州的城市建设这块大蛋糕是情有独钟的,所以肯出大力帮助秦重天,并且告诉秦重天,按行规,南州方面支出的点子费中,还可再返回一部分,秦重天大喜,当即给了叶白帆一个账号,并且吩咐叶白帆不得透露给任何人,包括这件事情的媒人尉敏和刘庐。叶白帆便将再返回的三十万打了过去,当时叶白帆也担心秦重天会不会私吞,便旁敲侧击向尉敏和刘庐了解情况,哪知这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秦重天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工资都用到工程上去,绝不可能占工程上一分钱的。叶白帆后来在电话中万分感叹地对王博说,唉,想不到,我们一个市长,也已经难到对三十万都垂涎欲滴的地步了啊。
王博当然相信秦重天在公私问题上的干净,但他何等地敏锐,当即了解了这三十万是划到了长洲区街坊改造实业公司去了,王博哪能不明白秦重天的用心,当天就召开了集团董事会,决定立即上马吴学澜故居的工程。
当天晚上,就在田常规唐朝和瑞安谈判南州市如何接受世界古迹遗产协会资助的时候,省纪委的调查结论也出来了。
李处他们片刻没有耽搁,直接来到医院,在病房里向秦重天宣布:“谈话”结束。
病情已经好转的秦重天,得意洋洋地对李处、小王说:“你们看看,我说的吧,现在你们承认了吧?……”他“哈哈”笑着,浑身的骨头一根根地都轻飘了起来,大嘴一张,又说,“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嘛,觉得我这个人有两下子,是不是?现在我可是——那歌里怎么唱的?历经苦难痴心不改。等哪一天,我老了,功成名就,写自传的时候,我的人生色彩,可真是五彩缤纷啊,至少比起你们这些人,我就多了一次‘双规’的经历,哦,不是‘双规’,是‘谈话’,多了一次‘谈话’……”他见大家有些尴尬,才停了下来,但是嘴里实在是废话太多,收不住,又道,“李处、小王、老郭,这就是说,我今天可以回家过夜啦?”
正守在旁边的顾红脸色一沉,说:“谁说的?”
秦重天向老郭他们吐了吐舌头,说:“唉唉,李处、老郭啊,我还不如跟你们回宾馆呢,这个顾医生,可比你们纪委干部凶多啦。”
顾红厉声道:“我再次警告你,心肌梗死病人在恢复期因为情绪激动发生猝死并不少见……”
秦重天笑道:“顾医生啊,你可别再吓唬我啦,我这个人,胆小,不禁吓。”说着说着,突然就跳了起来,说,“我的手机呢?我的手机呢?”
按规矩,秦重天的手机已经交给家属了,但是这会儿王依然不在这里,秦重天到哪里去找手机呢。顾红说:“拿我的手机打吧,我替你拨,是打给王老师?”
秦重天说:“找尉敢,叫他来,叫他马上来!”
顾红欲言又止,却没有听他的,还是先给王依然打了电话,拨通了,将手机交给秦重天,秦重天接过去就说:“喂,我放出来了,这会儿没时间和你多说。”还没等那边王依然回过神来,秦重天就挂了电话,立即拨了尉敢的电话,生气地大声道,“尉局长,没想到吧,我又活过来了!你是不是以为我……”
正说着话,病房的门被推开了,尉敢一手握着手机在听秦重天说话,一边走了进来。
秦重天一愣,说:“你?怎么这么快?”
顾红说:“尉局长从昨天晚上来了后,就一直没有离开过。”
秦重天“哼”了一声,说:“看我什么时候双腿一挺,你就可以称心地……”本来还想任着性子说下去,但是看到尉敢一脸的土灰色,便停了下来,改口说,“好啦好啦,我又没死……”
尉敢没有吱声,只是微微低垂着脑袋。
秦重天一看又来气,说:“你装什么可怜,我问你,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要卖会展开心,等不及了?”
尉敢说:“两家捐助的修路款,已经划出,明天就能到账了……”
这话不说也罢,一说,秦重天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已经开始恢复正常的脸色,又涨红了,又转青了。顾红一看不对,赶紧说:“都别说了,这不是在你们市政府啊,这是医院,不要大声喧哗!”
秦重天哪里能忍下这口气,刚要说什么,却一眼看到王博已经站在病房门口了,他笑眯眯地向秦重天点头、致意,秦重天被他这一笑,火倒也发不出来了,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怪怪地说:“王总,你总是来得最是时候。”
王博笑道:“这一点也能说明我确实是善于抓住机遇的啊,秦市长,今天您可是几喜临门哪……”
秦重天说:“我算来算去,也就是个双喜嘛,还有什么喜呢?噢,知道了,是不是瑞安签了什么字了?”
王博说:“那是因为瑞安看了移建中的豆粉园,是秦市长的远见卓识赢得了这一分啊!”
秦重天却说:“不仅是豆粉园的原因吧,听说,与王总修复吴学澜故居大有关系啊!王总那天在我办公室里,还说暂时没有列入计划,怎么一走出我的办公室,主意就改变了?还是我那三十万私房钱吓着王总啦?报纸上还把你大吹了一顿,说什么来着?对了,报纸还在这里呢。”秦重天伸手拿过报纸,念了起来,“也许有人会问,王博投入这么多,将得到什么回报呢?将换取什么呢?这个答案,将永存于每一个人的心底。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几个月过去,等我们来到修复了的凝德堂,遥望古塔悬影,感受古园意趣,我们想象的翅膀自由地翱翔起来,我们的眼睛才能够再次穿越历史的长廊,跟着吴学澜,走过他居住在凝德堂的每一天,五六月间无暑气,千百年来有书声,那时候,我们便会知道,王博修复的,恐怕不仅仅是一座凝德堂,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为我们追回失落了的历史,也重新撑起差一点倒塌了的精神支柱……”秦重天怪怪地笑着,又一口气往下说,“哎呀我的妈,我听着,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好肉麻啊,王总你真是功德无量,王总做的事情比建设一个新南州还重要啊!”
大家都觉得秦重天这么说王博有些过分,毕竟王博投入了大量的资金,在为保护南州的历史文化遗产作贡献嘛。但是大家也都理解,秦重天毕竟被纪委扣了这么两天,虽然嘴上是嘻嘻哈哈,心中哪能不生气,便借了王博的事情来消气。
倒是王博,一派大将风度,笑着道:“知我者,秦市长也,报纸上的东西,别说你不相信,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啊。我首先是个商人嘛,其次才谈得上别的,修复吴学澜故居,当然是商业行为。”
秦重天也笑了,说:“这才是真的王博嘛,但是不管怎么说,王总,我得谢谢你,我觉得,这也算王总对我的一个安慰……”他见王博和尉敢都急于要说什么,还偏不让他们说,对他们摆了摆手,自己继续说,“只不过嘛,王总,你修得了一座故居,修不了剩下的一百九十九座啊,当然,还会有赵总钱总孙总李总去修去买,但是我想,这一百九十九的一半、一大半,还得由我来修嘛,这不,瑞安的钱,哈哈……”
尉敢终于抓住秦重天说话间的一点空隙,插上来说:“秦市长,会展中心的事情……”回头看了一眼王博,下面的话,让王博说出来。
王博说:“他们两家,最后决定了,不参会展中心的股了。”
秦重天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乱跳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想用手去按住自己的胸,但是瞥了顾红一眼,硬是挺着,没有这么做,嘴却不由自主地张大了,怎么也合不拢,愣了半天,突然地发出一连串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王博也看了尉敢一眼,十分平和地说:“尉局长的条件,他们实在接受不了。”
秦重天的心跳更厉害了,他也盯了尉敢一眼,又听王博说:“他们主动撤了,不过,捐助修路的款子,不受影响……”
秦重天“哈”了一声,说:“那是要放长线钓大鱼啊。”但心下却是怀疑得紧,狠狠地瞪着尉敢,说,“尉局长,你是永远稳坐钓鱼台的啊……”
尉敢的目光,不能直接与秦重天对视,他回避着,躲闪着,决定不入会展中心的股,哪里是像王博说的因为他的条件苛刻,而是尉敢应允了他们别的更好的条件,但是那样的条件尉敢是不可能向他们兑现的,因为尉敢明天就要提出辞职了,此时此刻,辞职报告正在他口袋里装着呢。
尉敢做了一回流氓,这是尉敢这一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流氓。为了秦重天,他不仅违背了自己做人的原则,甚至践踏着自己的良心,他真想大声地对秦重天说明白这一切!但是他不能说,他甚至觉得,他要是说了,才是真正地践踏了自己的心。
秦重天知道尉敢心里有鬼,但却搞不清楚鬼在哪里、鬼是什么,他已经来不及、也没有力量再去追究尉敢,狂喜的心情在他的胸中乱窜,他忽地从病床上跳下来,站着,挥了挥手,向着尉敢,向着王博,也向着所有的人,说:“是不是你们可怜我,才退出会展中心的股权?哈,可怜又怎么样,只要会展中心还是我的,可怜算什么,可叹、可悲、可恨、可笑,可什么都可以嘛……”
所有的人都被秦重天激动的情绪感染着、控制着,但是,突然间,大家听到顾红大喊了一声:“不好!”
随着顾红的喊声,反应极快的尉敢和王博都扑了过去,但是没有来得及,他们够不着秦重天,他们离秦重天只有一步之遥,顾红喊声未落,秦重天已经重重地倒下,直挺挺的,没有一点余地,没有一点准备,什么也没有,就在那一瞬间,秦重天倒下了。
医生护士手忙脚乱地抢救着,顾红却面如死灰跌坐在一边,以她的经验,她知道,没有希望了。
秦重天彻底地倒下了。
接到秦重天“放出来”的电话,刚刚赶来的王依然和女儿钟钟,一进病房,看到的情景就是医生和护士正在从秦重天身上撤下所有的急救管子,王依然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但是她听到了钟钟的大哭大喊:“不可能!不可能!我老爸喜欢开玩笑,妈,他是跟我们开玩笑的呀……”有人去扶钟钟,被她用力甩开了,“我不要,我不要,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爸,求求你,求求你,别开玩笑了好不好……”
伴随钟钟的哭声,顾红夹着哭声的话语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我跟你……”忽然,顾红的眼睛看到了王依然,她一步跨到王依然跟前,手指着她的脸,说:“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他工作忙,他不肯看病,你是干什么的,你架也要架他去医院,绑也要绑他去看病啊,你到这时候才来关心他,你是什么人啊……”
大家把失控的钟钟和顾红扶了出去,王依然木然地看着秦重天,没有眼泪,也没有声音,秦重天的眼睛还微微地睁着,护士要盖上白被单,被王依然挡住了……
“我这个人啊,心里事情太多,这也放不下,那也放不下,到时候肯定是个死不瞑目的死家伙。”
秦重天的这句口头禅,飘荡着,飘荡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痛击着每一个人的灵魂。
尉敢慢慢地离开了病房,走到走廊的窗前,炎热的夏夜,正在酝酿着风暴,渐渐地,渐渐地,风起来了,尉敢迎着风,从口袋里取出他精心写就的辞职报告,小心地,轻轻地,撕开来,撕开来,一片一片,一片一片,然后,他的手张扬着,伸到窗外,黑夜里的风,就卷着白的碎纸片,一片一片,一片一片,飞扬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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