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老东母亲就起床了。
她坐在床上窸窸窣窣地穿了大半天衣服,然后像往常一样起身下床,又弯腰弓背从床底下拿出尿盆,再打开门闩,迈着细碎的步子,踢踢踏踏地走到堂屋那儿,准备打开堂屋的大门。
几声清脆的铁质门扣响过之后,那道高大的木门终于打开了。
一阵冷风立即扑面而来,让老人顿时感到了寒凉。
时令已是初冬了,一切庄稼早已收拾进屋,田野里空荡荡的。门前的公路也没有车子经过,此时就像一条柔软的绸缎带子一样,安静地铺陈在田坝上。
浓雾笼罩着整个盘江峡谷,周围和对面的木楼人家都一概看不到影子,仿佛消失了似的。
老东母亲拎着尿盆走到马路对面新修的厨房门口,又窸窸窣窣地掏出钥匙开了半天的门,然后径直走到厨房最里端的厕所里,把尿倒入陶瓷便池内,又按了一下抽水马桶的开关,把她昨夜留下的“遗产”冲走了。
她又打开水龙头,放上一点洗衣粉,把尿盆冲洗了好几遍。
她顺便在厕所边上的卫生间里洗了个热水脸。
一只黄色的小猫殷勤地叫唤着走过来蹭她的裤脚,那样子显得特别乖巧可人。她含混地对小猫说了一句什么话,就好像是跟自己的孩子对话一样,却搞不清她到底是在表扬呢还是在责骂。
洗过脸之后,她从冰柜里取出一盆已经剁碎了的猪蹄来,打开电磁炉,用文火慢煮。
猪蹄是小儿子进城前帮她剁好了的。他知道她没力气再剁这么坚硬的东西。“你吃得好多就煮好多。”小儿子交代说。
小黄猫闻到肉腥味,又来她脚边叫唤。她扔给它一块碎骨,说:“你一天到黑只想吃好的,哪样都不能帮我,你想吃肉,不晓得自己去田里抓老鼠啊!”
当她重新出现在堂屋那儿时,天空似乎比先前起床的时候明亮了很多,但屋子里还是显得十分昏暗。
她拉开了堂屋的电灯开关,屋子里顿时亮堂了许多。但她随即又拉了一下,把灯关掉了。她脑子里总是想起小儿子的抱怨,说最近电费又涨价了,每个月光交电费都要不少钱。
她把尿盆重新塞入床底。然后直起身来坐在床沿边休息了一会儿。这时她突然感到有些心慌。她很不喜欢这种心慌。
“闯鬼了吧!”她自言自语。
她从条桌的抽屉里找出一些药来,就着温水瓶里的温水,先把药吃了。
这是她一天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也是她每天的功课。她今年七十八岁了,最近几年身体一直羸弱多病,几乎全靠药物支撑。
但接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要是在几年前,在她身体还硬朗的时候,她有做不完的事情,剁猪菜、煮猪潲、放鸡、养鸭、劈柴、洗衣、做饭……而在更早的年份里,她每天早晨最大的活路,则是舂米,如今想来,那真是一件既费体力又费时间的活儿……在她的印象中,她这一生,除了生病的日子,她几乎就像一部机器一样终年都在高速运转,从不停歇。但是,在最近几年,这部机器的运转速度终于还是减慢下来了,甚至几近于停摆。她甚至都想到了后事。有几回,她在有意无意间,给自己最小的儿子讲到了她百年后的一些安排,比如墓地的选择,还有衣服的穿着之类。小儿子虽然骂了她一句“你莫又发烧了吧”,但心里还是很清楚,母亲可能距离那个日子真的越来越近了。
她又打开了一扇门。那是从堂屋通向隔壁小卖部的门。她本来的想法,是想像往常那样去把小卖部的门打开。但她很快意识到今天起床的时间太早了,那么早开门也不会有人来买东西,于是她犹豫了一下,又把门关上了。
她折回堂屋,习惯性地打开了电视。
电火桶的开关也被她打开了。她脱鞋坐了上去。刚打开的电火桶并没有热气。她冷得几乎缩成了一团。
小黄猫推门进来,对她叫唤了一声。
“我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又不会关门!”她对小黄猫说。
门口响起了一阵“突突突”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她知道,那准是村人老归的车。老归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自己跟爹妈要钱买了一辆面的跑客运,不知道赚没赚到钱,但辛苦却是实实在在的,她看得见,老归每天一大早就来到她家门口停车等客。
她走下电火桶,打开大门往外看,果然是老归的车,正停在小卖部的门口。
“今天赶场哪儿老归?”老东母亲问。
“今天不赶场满妈。”老归说。
“那你要去哪里啊?”
“盘磨学彦的老者不在了,哥元他们几家要包我的车去帮忙,我来这里等他们。”
“学彦的老者死了?”尽管她知道那老者卧床很久了,而且年纪已经超过了九十岁,在当地算是罕见的高寿了,但因为最近总是接连听到有老人去世的消息,她还是感到有些吃惊。
“是哪天上山啊?”
“具体哪天我不清楚,等下你问哥元吧……拿包烟给我,满妈。”
老归还说了些什么,她听得不大清楚,因为那车子不熄火,发动机的声音一直很吵。
她从柜台里拿了一包黄果树烟递给老归。老归经常来跟他买烟,她知道老归一般只抽这种牌子的烟。
“我门都还没开。”她自言自语,像是有点自责的意思。
话虽这么说,但她还是没打算打开小卖部的门,毕竟时间还太早,深秋的浓雾又把天空笼罩得昏天黑地的。
老东母亲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觉得风大天凉受不了,自己就不自觉地退回堂屋,重新坐到电火桶上去了。
“九十多,也该走得了。”她自言自语,说的是学彦老者的事情。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她感觉似乎听不到门口有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了,就再次出门来看个究竟,却连汽车的影子也看不到了,她真不明白老归和哥元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居然走得悄没声息,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走了他们?我这耳朵难道真的背得弄个老火了?”她又开始自责了。
最近几年来,她觉得自己老得太快,首先是身体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一切都大不如从前,然后记忆也出了问题,很多非常熟悉的人叫不出名字,很多刚刚起意要做的事情转眼之间就会忘掉,想大半天想不起来。最要命的是,给人家找零老找错,不是多退就是少补,让孩子们很不放心。
按说哥元一家人来到门口上老归的车,要闹出很大的动静,但她居然一点声音都听不到,这使她对自己身体的现状和未来更加忧虑了。
不过,想到大儿子老东今天要回家来,她很快又恢复了精神。
老东是在昨天晚上打电话跟她说要回家来的。老东在电话里直接问她身体是不是不大舒服。如果不舒服,他就来接她进城住院。她含糊其词,说身上有点发烧,脑壳有点晕,但不必住院。老东就说,那我明天回家来看你。
她一生共生养了三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如今都成了家,连最小的女儿现在都已经是三个女儿的母亲了。
大儿子老东当年考上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县城水利部门工作一直到现在,算是找到了一个铁饭碗,从工作方面来说,这似乎是最让他放心的一个了。但老东先前婚姻出了问题,离异后儿子判归女方抚养,现在老东虽然已重新结婚成家,但夫妻二人感情一直不是很稳定,这也实在让她伤透脑筋。
二儿子和三儿子当年不肯读书,只读完初中就卷铺盖回家了。二儿子后来举家到广东打工,一去不返,已经很多年了,极少回家,只偶尔来电话问候。
她的三个女儿都不读书,也老早就先后嫁人了。虽说嫁去的地方距离盘村都不近,但几个女儿都还算孝顺,先前逢年过节总会回来看望她,若是听到她身体欠安的消息,那就会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路,马不停蹄地赶回盘村照料她。
但如今除了大女儿还在老家留守外,其余两个女儿也都跟着各自村里的打工人群南下广东很多年了,就算对她有孝心也鞭长莫及。
现在她跟着小儿子一起生活。父母跟满崽过,这本来也是盘村地方的传统。但小儿子为了解决两个子女读书的问题,目前被迫举家到县城里租房子暂住,也很少回家,家里就只留下她独守空巢了。
几天前,小儿子骑摩托回了一趟家,她就跟小儿子抱怨,说你们一个两个都跑得远远的,我要死在屋里,恐怕臭了你们都不晓得。
小儿子笑着说,妈你说话太夸张了,我这才去几天你就……但她说的其实并不夸张,她说她有一天突然感到胸闷头疼,就打电话给小儿子,结果电话打不通,她接着又打了其他几个子女的电话,居然无一例外全部无法接通。她几乎慌了神,以为老天爷真要来收她的命了。
小儿子大约把母亲身体欠安的消息告诉了大哥老东,所以老东才打算回家一趟。
一接到老东电话,她就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真不该夸大病情。子女们都忙于生计,没有必要为她这点小毛病来回奔波。
但听说大儿子要回来,她又显得异常兴奋,所以老早就起床了。
其实老东是经常回家来看看的。毕竟县城距离盘村不远,老东自己又有车,他三天两头往家里跑。
尽管这样,她还是非常想念大儿子老东。
应该说,她的几个子女对她都很孝敬。但相比之下,老东似乎更懂得疼爱自己的母亲一些。这倒不是因为老东有工作,钱稍稍多给她一点的缘故,更主要的是老东很懂得关心和体贴老人,只要来家,老东常常跟母亲彻夜长谈,仅此一点,即是其他子女所无法比拟的。
“我这崽啊,从小就这样。”她逢人就说,内心里很自豪。
2
晨雾慢慢上升,飘散,天空也渐渐明亮起来。
河对面正在修房子的人家也开始弄出响声来了。但大雾还是把什么都遮住了,房子和人都只能看到一点模糊的轮廓。
老东母亲终于打开了小卖部的门窗。
这是盘村目前唯一的小卖部。先前还有好几家。但后来由于各种原因,那几家都先后关门歇业了,只有老东母亲的这一家,自20世纪90年代初开张以来,一直坚持到了现在。用她小儿子的话说,这小店子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几年前还得到当地政府的扶持,把店子里面的柜台规范了,弄得跟城市里的超市一个样。
这跟老东倒没有什么关系。
有一次老东回家问母亲:“不会是那些人看我的面子吧?”母亲立即反驳说:“是啦,你以为你面子大得很啦……人家来考察了好几回,比较来比较去,最后就觉得我们家各方面条件最好,才确定下来扶持我们的……人家连你在哪个单位工作都不知道,你叫哪样名字也不晓得。”
老东这才放了心,说那就好。
其实,小卖部最早是在旧屋搞起来的。那时老东的爸爸还健在。因为旧屋当道,来往上下的人多,门前一年四季从不缺少歇脚乘凉的人,加上老东爸爸晚年体力衰减,再不能像年轻时候那样劳作了,于是想起了搞这样一个小卖部——那时还不叫小卖部,而叫代销点——后来老东爸爸过世,这个代销点也跟着中断了几年,直到老东三弟来到公路边新修了水泥砖房,房屋位置更加当道了,往来人流更多了,老东三弟才又重新把店子开了起来。
“有没有生意呢?”老东曾这样问过母亲。
“有还是有一点。”老东母亲说,“收入可能够开支我们这个家庭的电费。”
那也不错。老东心想。本来老东是不大想支持母亲和弟弟开店的。因为有了这个店,这家里的日子就根本不可能再过得安闲清净。
有一回老东回家,看到一辆拉木材的大卡车停在公路中间,年轻的司机不熄火,也不下车,就在车上大喊:“买烟!”老东母亲立即急急忙忙赶过去把烟递给人家。老东看见,母亲那包烟总共只收了人家两元钱,利润大概不过几毛钱,老东心里好难过,真想劝母亲立即把店门关了。
但后来老东并没有劝说母亲和弟弟关掉店子。他知道,母亲能有一点事情做,总比成天在堂屋里看电视或川瞌睡强。
如果是往天,老东母亲会觉得这早晨的时光是过得很快的。但今天她的感觉完全相反。她几次从电火桶上走下来,站在门口往对面的山头上看,她希望能早点儿看到大雾散去。但每次她都很失望。雾气一直在峡谷间游荡,徘徊,并没有及时散去的意思。
电视里一直在播报一些新闻。她对这些内容既听不懂,也没兴趣。她拿着遥控从头到尾搜索了一回频道,几乎都找不到她喜欢的节目。
她家的电视没有接闭路线。小儿子给她装的是一个小天锅,只能接收十来个台,其中有几个还是讲少数民族语言的,她一句也听不懂。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火桶上几乎迷迷糊糊快睡着了,突然听到有人喊买烟,她才慢腾腾爬起来走到隔壁去给人拿烟。
买烟的是满爹万银。这个没爹没娘且患有轻度精神病的孩子,从小就像幽灵一样在村子里飘荡。一转眼也过四十岁年龄了,依然孑然一身。
“没去坡啊你今天?”她轻言细语地问这可怜的孩子。这孩子虽然说话颠三倒四,头脑时常处于不清醒状态,但他身体蛮好,似乎从来不生病,甚至即便整个冬天他都只穿一件破烂的单衣,他也从来没有打针吃药,而且还能凭借自己的双手自食其力,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说来也怪,这孩子无师自通掌握的几门手艺却是村人望尘莫及的,一是徒手抓蛇,二是挖竹鼠,三是烧马蜂窝……一年四季,他都在山上转悠,然后时不时带着一些野味下山来,部分留给自己享用,部分卖给村里搞木材生意的有钱人家。如果还有富余,他就拿到石洞或楠洞乡场上去,卖给那些开饭店的老板。他的开价一般都很低,低到可以由买家自由定价,但即便这样,他依然可以用卖野味得来的钱,买回一袋大米或三五斤肉什么的,着实让村人称羡不已。
“还没去啊,满嫂。”他辈分高,称老东母亲为嫂。而且,只要不发病,他比任何村民都更懂得礼貌。
“这两天天气好,热呵,坡上恐怕还有蛇吧?”老东母亲心里明白,来这里买烟对很多盘村人来说,其实都只不过是一种借口罢了——人真要买烟的话,那直接到乡场上批发,不仅便宜很多,而且省去了许多的麻烦——所以人来这里买的,其实不是烟,而是一种热闹,一种对孤独与寂寞的驱散和排遣。因此每当有人来买烟,她总要主动跟人说点什么。此时她正是这样,一边给满爹万银找零钱,一边无话找话跟他闲聊。
“蛇是没得了,但猫猫总还是有等个吧。”满爹万银说。
他把零钱藏好后,就从刚买的香烟中抽出一支来,边点火边问:
“咦,听讲老东今天要来屋,是吧满嫂?”
老东母亲一听,内心颇感惊讶,因为她最清楚,老东要来家的消息,到眼下为止,应该只局限于家里人知道,外人是无从知晓的。但所谓的家里人,其实就只有她和小儿子老三,而老三至今还在城里,那么满爹万银又怎么可能得到老东要来屋的消息呢?满爹万银平时标榜自己会神算,难道这是真的?
“你听哪个讲的?”她问。
“他好久没来屋了,我估计他应该来了。”满爹万银说。
去年老东个人出钱资助盘村人修建了两座小庙,开始大家的积极性很高,但到后来却找不到具体干活的人,老东用村里的广播号召了好几遍,最后来了几个村民,却都是身体有残疾或缺陷的,满爹万银是其中之一。
不过这样一来,老东跟这几个人就走得比较近了。而以前老东回家,是很少跟他们打交道的。
阳光终于穿透云雾,照射到对门小寨背后的山头上了。老东母亲脸上的神情此时似乎也舒展了很多。
河对岸那户正在修建新房的人家的身影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老东母亲辞别了满爹万银,慢慢走过马路,来到厨房间,查看了一眼她炖的猪蹄,然后从屋里搬来一根木凳,重新坐到小卖部的门前。
房屋虽然背阴,但还是有斑驳的光影通过厨房门前水池的折射,映照到她的脸上,使她感觉很是晃眼。
小黄猫坐在她的对面,闭着眼,跟她一起尽情享受早晨宁静安闲的时光。
3
到上午九十点钟光景,老东的车子终于出现在村西口的公路拐角处。那儿有一道较深的水沟,是村民自行挖断公路后开凿出来的引水沟。老东每次自驾回家,都要在那儿减速,然后轰好几次油门才能过去。
跟以往一样,老东这次驾驶的还是单位的那辆老猎豹越野车。这车的档次不高,但下乡很实用,走盘村这样的山区公路就算是如鱼得水了。
越过那道水沟之后,老东直接把车子开到自家屋门口。
母亲老远看见了他,就慢慢站起身来指挥他停车。
看到母亲还能在自家门前行走自如,老东顿时放心了,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一路上,他想象着母亲可能睡卧在床上,形容枯槁,气息奄奄。
门口摆放着几个大石头,那是老东先前请人从河边抬上来放在那里的,他本来打算拿来装饰自己的房间,但房间面积小,石头一块都放不下,就一直摆在门口,现在却成了影响老东停车的障碍物。
老东一家原先坐在河对面的一个坡岭上,那也是往来石洞与楠洞的一个必经之路口,在公路还没有修通盘村之前,那路口跟现在老东家的门前一样热闹。
几年前村人集资修了一条公路,公路就从田坝上直接横穿过来了,公路成了大伙必经之路,老东家旧屋的那条路就自然冷落下来了。
公路修通后,老东三弟在木桥边自家的自留地里修建了盘村有史以来的第一栋水泥砖房。先是挨着村委会的办公楼修了一栋两层楼房,之后又在对面修了一个厨房。
两栋房子老东都支持了一部分钱。没老东的支持他弟弟根本修不起这房子。
老东弟弟就给老东专门留了一间客房,有独立的卫生间,有抽水马桶,还有席梦思大床和网线,跟城里的房子一样。
老东打开车门,开始从车里往下搬运行李和给母亲的礼物。
“你一个人来光?”
“嗯。”
“她们两娘崽呢?”
“娃崽要上课,没空来。”
几乎每次回家,老东母亲都要问他这些话,老东也差不多都这么回答。其实母子俩心知肚明,老东跟婆娘关系一直不好,那女人今后也许再不会来盘村了。
“你来屋啊老东?”满爹万银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一边跟老东打招呼,一边帮忙搬运老东的东西。
“噢,满爹,你到屋呀,最近得好东西没?”老东笑着说。
“特意给你留了个爱吃竹子的家伙。”满爹万银说。
“好,你去拿来,我们好下酒啊。”老东说。
满爹万银大概是早有准备,转眼之间,他像变戏法一样很快把一只铁笼子交到老东手上。老东往铁笼里一看,果然是一只活蹦乱跳的肥硕竹鼠。
老东不是环保主义者,却并不喜欢吃野味,如果是在城里,他是坚决不吃这些玩意儿的,但在家乡,老东却很乐意接受这个,一来他可以借此给满爹万银提供一点经济上的补偿和资助,二来他也需要利用这个东西来吸引一些邻里乡亲前来他家聚会。
老东从钱包里掏出两张老人头递给满爹万银,说:“你今天就负责处理这个家伙,搞干净点儿。”
“红烧还是清汤?”满爹万银问。
老东先是说随便,接着又改口说,红烧吧那就。
满爹万银又问,是现在搞还是下午搞?
“现在搞。”老东说。但老东母亲说,吃晌午的话,她已经炖得有猪脚了。于是老东又交代说:“那就下午搞吧,六点钟开饭,你五点钟以前给我搞出来就可以了。”
交代清楚之后,老东自己提着行李包上了厨房二楼的客房。满爹万银则把竹鼠留下后先回家忙别的事情去了。
老东打开电脑,接通了网线,QQ很快就传来嘀嘀声,他一看,有好几个留言,有单位的会议通知,有几个工程项目的进展汇报,还有几个牌友的呼唤和女儿的问候……他只看了一眼,没有做任何回复,就立即下楼陪母亲说话。
母亲正在厨房里查看她的炖猪蹄。因为放得有黄豆和香菇,那味道飘得满屋香。
“妈,我来,你莫动。”老东说。
“我莫动?我不动哪个来帮我?”老东母亲说。
她倒不是抱怨,但在儿子面前,她可以想到什么说什么,无所顾忌。
老东看了一眼锅里的猪蹄,说你还砍得动猪脚,说明你还有点力气嘛。老东母亲说,我还砍得动就好喽,那是老三砍的,他砍好了放在冰箱,我每天拿几坨来煮。
老东母亲的话,引起了老东的感伤。想着像她这样的老人,要是在从前,定然是儿孙绕膝,几代同堂了,但现在却只留她一个人在家,这家哪里还有家的气息?父亲早逝,两个弟弟没出息,自己的婚姻又一塌糊涂,这一切怎么不叫他感伤!
“老妹一岗要来屋。”老东母亲说。
“你打电话给她了?”老东问。
其实这问话有点多余。反正老东每次回家,母亲必然要打电话通知大女儿回家来。以前是走路来,现在村村通了车,妹夫骑摩托带她来,也很快当,半个多小时就到家了。
“今天石洞放牛打架,他们两个骑摩托去看热闹,说是要晚点才到屋。”老东母亲说。
“噢,那我们吃饭吃晏点。”老东说。
母子俩正说着话,堂侄儿圣印闯进屋来了。
“大爹来屋啦!”侄儿说。
侄儿跟他不久前才去世的爸爸一样,性格永远是那样的直率,行动从来都风风火火。
“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帮我做件事情。”老东说。
“哪样事情大爹你讲。”
“你帮我去喊大公大奶他们来我这里吃晚饭,还有二爹老宽,支书家然他们。”
“好,人我负责帮你通知到,他们来不来我不管。”
“还有,”老东补充了一句,“你还得早点儿来帮我杀一只鸭子,我怕菜不够。”
这个活儿圣印也爽快地答应了。老东母子留他坐下来吃早饭,他不肯,又一阵风似的飘走了。
老东问母亲,他原先不是在外面打工吗?母亲说,早回来了,说是有病,做不得重活路。哪样病?老东问。哪样病?还不是原来他们淘金得的那种怪病!
母亲这样一说,老东立即明白了,所谓的怪病,其实就是普通的矽肺病,十多年前盘村发现金矿,盘村人都疯狂挖洞淘金,当时都不懂得保护,连口罩也不肯戴一个,直到好多年以后许多人发病到医院检查,大家才晓得这种病的名称叫矽肺病。记得有一年老东听村人唠叨过,说盘村上下,陆陆续续得这病死去的人已经超过了二十人了。
“造孽,”母亲继续叨念道,“钱没得几个,都全部拿来看病了,还不晓得保得住那条命不。”
人都散去之后,老东母子开始坐下来吃早饭。盘村一带侗家人的传统,一天只吃两顿饭,就是早饭和晚饭。早饭时间在上午九十点钟左右,晚饭则晚到晚上八九点钟。当代的年轻人当然不完全遵守这样的规矩,一般想什么时候吃饭就什么时候吃饭,一天吃三四餐都是常有的事,但老东母亲是老一辈人,依然沿袭着传统的习惯。
母子俩围着电磁炉吃炖猪脚火锅。
一条大白狗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理直气壮地走进老东家,跟小黄猫抢食老东丢在地上的骨头。老东问母亲,这是老宽的狗吧?母亲说,是咯,成天在这里,把这里当家了。
老东一扬手,那狗飞也似的跑了。
母亲说,你赶它做哪样?这家里的猪骨头全靠它来捡拾了。
你自己不晓得养一只啊?老东说。
我哪里还能养?我什么都不想养了,鸡、鸭、猪,样行我都不想养了,养这些东西,人累得很……我现在只养这只猫,有个伴……
4
吃过早饭,太阳就差不多当顶了。阳光静静地照耀着盘江河谷两岸的山川和土地。老东感觉身上有点儿热了,就脱了一件外衣丢进车里。母亲提醒他,这个天不要乱脱衣服。老东想想有道理,就把衣服重新穿上了。
老东穿的是一件咖啡色的夹克衫,这件衣服他可能穿有上十年了,很多地方都开始朽烂,但老东一直舍不得丢掉。一来衣服合身好穿,二来他很少有时间逛街买衣服,三来可能遗传了父亲的秉性,从不注重外表装饰,且节约成性,几近于吝啬,所以一到秋冬春季节他几乎都穿上这件衣服,以至于他给人的印象好像一生就只有这么一件衣服。单位里的人调侃他,说这件衣服绝对是某个情人送的。老东从来笑而不答。但有一次他跟杨县长吃饭时,杨县长要证实这件事情,他就答复说,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吗杨县?我这种人会有那种事吗?杨县长说,我又不是追究你责任,你紧张什么?这年头,只要不违法,有个把知音,很正常的。老东说,那我落后于时代了,看来还得努力才行啊。杨县长说,跟你开个玩笑,我的意思是,你都当局长了,得注意点儿形象。回到家,老东站在镜子面前看了半天,自言自语道,注意什么狗屁形象啊,我就是穿件树皮衣服,都比你们帅,我就不换,看你们敢把我咋的!
老东穿着他的咖啡色夹克衫从门前的公路上走过,一村的人都知道老东回家来了。哥关站在自家的廊檐上大声喊老东去吃饭,老东说,吃过了。又说,你晚上到我家来。哥关说,噢!
“你来屋啦哥东?”问话的是河对面正在修房子的那家人的一个小男孩儿。说是小男孩儿,但其实都已经成家了,正和自己讲普通话的老婆一起修一栋新砖房。老东出门在外多年,对于村中年龄比自己小的大多不太认识。眼前的这小男孩他也照样不认识。不过上次回家他就听母亲说过了,在这里修房子的是万寿的小儿子老堂,所以老东猜测喊他的可能是老堂。
“噢,你这房子修得漂亮啊老堂。”老东说。
“乱搞点啦哥东。”老堂说。
老堂说话比较低调。他也应该低调。他修房子的这块地本来是老东爷爷的老屋基,但老东爷爷先前是地主,房子被贫下中农没收后做了纸厂和草寮,后来房子失火烧掉后这地基被重新开辟为农田并分配给了老堂的父亲万寿。现在老堂在老东的老屋基修房子,老东和老堂嘴上不说,但心里彼此有数,其实是很别扭的。
老堂修这房子使用了一种简单的机械设备,他也不知道那设备叫什么名称,就是由一个电动机带动的滑轮,可以直接把河边的沙子吊上河岸来,或者把砖石水泥吊到二楼上去,节省了很多的劳力。老东站在河对岸看了一会儿,走了。
老东走过河岸去看自己的老屋。老东每次回家都要来看看老屋。
老屋有很多年没人住了,二弟举家去广东打工,多年不回,三弟在公路边修了新房,老屋闲置了下来。门前芳草萋萋,屋子里到处潮湿发霉,许多楼板和廊柱都开始朽烂了,老东又心疼了半天。
堂屋里依旧挂着老东父亲的遗像。黑白的碳粉画。镶着玻璃的镜框。满是蜘蛛和灰尘。
老东照例在父亲遗像前默默站立了一小会儿,就走开了。
他锁好门,退出来,刚好在房屋转角处遇到隔壁的家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
“麻言嗯东啊?”
他正在自己屋边烧锯木面。看到老东,就跟老东打招呼。他还是习惯于使用传统的侗语。而实际上,今日盘村早已普遍使用当地的汉语方言,讲侗语的人已经很少了。
“噢,鸟言啊家义。”
老东倒没有忘记侗语。知道家义问他“来家啦”,所以他也同样用侗语答复,意思是,“噢,你在家啊家义”。
老东记得,大约在三十多年前,当老东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家义就因身体虚弱,需要请鬼师来做一种叫“吃什保”的巫术仪式,据说通过这种巫术仪式,可以让另外一些身体强壮的男人来分担事主的“灾星”,帮衬事主补充身体能量,恢复健康,最终达到延年益寿的目的。那次家义把老东的名字也列在了担保他的名单中,当时老东还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什么都不懂,更不知道给人做“担保”也是有一定“风险”的,即给别人添阳气和能量,则可能会折损自己的阳气和寿元……不过这些说法老东都是后来听母亲说的,他当时还不清楚这些关系,只知道给人做“担保”可以拿到一个小小红包,能买不少水糖果,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一晃眼,老东年近半百了,家义也活过了八十多岁。
看着家义佝偻的身躯和额头上深如沟壑的皱纹,老东感慨于时光的无情和命运的莫测,心里不禁涌起一阵苍茫和悲凉。
家义的隔壁,是家学的新屋。几年前家学房屋失火,差点儿殃及家义和老东两家。幸好房屋与房屋之间还有二十多米的间隔,加之村人奋力扑救,才保住了家义和老东的房子。
家学的新屋盖的是当下很时髦的一种红色琉璃瓦,楼上虽然还是木楼,但楼下已然用红砖和水泥围住了。如今盘江地方的很多人家都喜欢修这样的房子,老东很看不惯。老东说,要么就修有点儿档次的小洋房,要么就沿袭祖先的传统样式。但村人笑着说,修小洋房,那就只有你才修得起啦。
老东知道大伙不听他的,所以每次回家,看到新增的倒土不洋的建筑,内心特不是滋味,但他也没有办法。
家学的上坎,原来是老东姨娘的老屋。可惜姨娘的老屋在十多年前就被姨夫老通卖掉了,而且姨娘也在两年前因病去世。在老东的记忆中,姨娘生前比自己的母亲更疼爱自己。外婆把两个女儿送来盘村,使老东得到两个母亲的照料,老东因此格外感恩外婆。
老东从姨娘旧屋地基前走过,头脑里浮想起一些遥远的记忆,内心又涌起一阵伤感。
冬日昼短,头顶上的太阳很快西斜了,映照在盘江河谷两岸的水田里,金光闪闪,直晃人眼。
不知道是谁家的一匹马,被拴在家学屋脚的田坝中,正悠闲地啃着田里返青的秧兜。而在田坝外面不远处的田坎上,则静静坐着两位老人。老东一看,是哥进和大嫂银仙。
老东走过去,大声跟两位老人打招呼——他知道两位老人耳朵都很聋,几乎丧失了全部的听力。
但两位老人眼睛还不错,他们认出了老东,就站起身来拉老东的手,大声地问老东几时来家的,是不是来看妈妈。老东激动地点头说,是的,我来看我妈,我妈身体有点不舒服,我是早上到的……二十多年前,老东在省城贵阳读大学,中间有一个学期回家来跟父母要钱,父母拿不出钱来,母亲就带着老东到寨上跟人借钱,一家家借过去,走了一个早上,最终只在大嫂银仙那里得到两元钱……老东一辈子也不能忘记这事,每次回家都要上大嫂家去看一眼,自然每次也都要给他们带点礼物或送点钱什么的。
老东称呼他们是哥和嫂,但他们实际的年龄却比老东父母还高,都是过了八十岁的人了,也都背着一身的病,儿孙们却全部在浙江打工,家里只有两个老人相互搀扶,相互照应。好几回老东听母亲说他们俩怕是活不过几天了,但每次老东回家来,他们却都还奇迹般健在……老东解释不了这生命的秘密,只好相信这是上帝对穷人艰难生涯的一种寿元补偿。
“想喊你到家去吃饭,又没有哪样给你吃。”两位老人说。
“你们今晚到我家去吃饭,我买得有好菜来了。”老东大声对两位老人说。
“哦,哦,好,要得。”老人说。
5
老东从村子里转了一圈回到家,太阳就快落坡了。满爹万银已经把竹鼠杀死,且用稻草烧毛后,在进一步开膛破肚,清洗内脏。堂侄儿圣印的手脚更麻利些——用老东母亲的话说,性子跟他爹一样,大大咧咧,心急火燎,完全一模脱壳——鸭子都已经炒好了,味道满屋飘香。
冬日的太阳暖暖地照耀在老东新屋的照壁上,还可以偶尔看到一两只蜜蜂在壁上飞来飞去的,不知道它们在寻觅些什么。小卖部门前终年摆着一张长长的木凳子,平时供路人歇脚,此时正坐着好几个人,在热热闹闹地聊天说话,闹哄哄的像是一个临时的集市。老东远远就看出其中的一个是自己的大伯父,还有一个是大伯母,都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正跟母亲在说着什么,伯母耳聋,说话声音需要无限放大她才能听见。还有一个二嫂叫照英的,年纪跟老东母亲相仿,她没在老东的邀请人员名单之中,但她能来,老东很高兴,因为这二嫂不仅爱唱歌,而且爱喝酒,同时还热心村里的各种公益事业,去年老东回家修庙,她就是为数不多的几位积极分子之一。
老东走过去跟大伙一一打招呼。大伯父说,你那么爱好,还来喊我们吃饭,你难得来屋,应该是我们喊你去屋吃饭才对,但我们现在老了,做不了主了……大伯父一说起来,眼眶就盈满泪水,老东知道,大伯父和大伯母如今的处境都不太好,大儿子两年前因患癌症去世,留下的几个子女虽都已成家,却未能立业,仅靠在外打工度日,大伯母一直跟着小儿子过,长年受到儿媳的虐待……因此之故,老东每次回家,心情总是很难平静。
“姚言还没给难响呗东,拜姚言借滔血拜果?”
这是二嫂照英的声音。她也是一个特爱讲侗话的人。汉语她也会说,但讲起来超级“夹侗”,所以平时很少讲汉话。她说她家里还有些腊肉,想邀请老东去她家喝酒,问老东去不去?
“鸟姚言借,您乃。”老东说今晚就在我家吧。
老东知道,二嫂的男人多年前就因病去世了,自己的一个独苗儿子带着儿媳在福建打工,同样是独苗的孙子又在西藏当兵,她独守空巢,难免寂寞,其实是很希望找人聊天说话的,如果还能有机会喝酒唱歌,那她就巴不得了。
“呀赖咯。”她说。意思是也可以。她还说,达赖你,我们又得吃点好的。说得大伙哈哈大笑。老东母亲说,是啦,你一个人杀一头猪,吃几年都吃不完,你还不是快活得像神仙那样?二嫂说,吃倒是得吃,但不落肚皮……她的意思是亲人都不在身边,吃什么东西都不香……一说到这里,她又要唱歌了,她要借助唱歌的形式来抒发一下自己积压在心头的郁闷情感。
老东借口上楼拿录音机给她录歌,就跑上楼去看了一眼电脑上的QQ留言,一看,老东的心情也跟着压抑郁闷起来了——原来是单位QQ群里通知老东今晚七点半钟以前务必赶回单位开会,说是水库移民最近出了点问题,县长要亲自到局里来检查和指导工作——看了这条通知,老东赶紧给局长打了个电话,说自己的母亲病了,目前正在老家照顾母亲,希望能请一个假……局长说,你母亲病了,你现在就立马把她接到县城来住院,我派专人照看你母亲,你必须在七点钟以前赶回单位!说完对方就把电话挂了。
老东放下电话,愣在那儿大半天,脑子一片空白。他明白自己现在又一次面临着重大的人生抉择——以前他面对的抉择是家庭和婚姻,而这一次的抉择却是单位和工作。其实他想离开单位很久了,甚至想辞职也很久了。迟迟没有行动的原因仅仅在于担心妈妈的心理承受能力。他不知道该如何向母亲交代——自己能读书上学,能念完大学,最终能混到一官半职,全是妈妈敦促的结果……他明白他今世的人生是彻底地失败了,婚姻上是连续两次失败——最近的一次离婚他还没敢告诉妈妈呢——现在又面临着工作和事业上的失败,如果妈妈知道了,真不知道该如何伤心……
从老东卧室的卫生间往外看,可以看到一棵很大的桐油树,春天的时候这棵桐油树开白色的花,夏天的时候结绿色的果实。此时是初冬季节,桐油树的叶子全部枯黄了,桐油果也成熟变黑,从树上掉下来,落满了一地。以前老东母亲还能活动的时候,这棵桐油树的桐籽是归她来捡拾的,现在老东却看到是二嫂照英在捡拾……江山是主人是客,其实认真说来,这世界都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何况一个饭碗?!
窗外传来摩托车的声音,接着就听到妹妹在跟母亲、大伯父和大伯母他们在大声说话了。老东知道妹妹和妹夫赶到了,于是赶紧走下楼来,去跟妹妹和妹夫打招呼。妹妹说,你看起来又老蛮多了大哥,你当干部的难道比我们当农民的还操心?老东笑了笑说,五十岁的人了,怎么还不老?!妹夫说,大哥其实不出老,只是头发白了点而已。
此时老归的车也从盘磨村开来停在了老东家门前,还是像往常一样“突突突”的不熄火。
老归看到老东,大声喊:
“哥东,你来屋啦?好久到的?”
老东迎上去说:
“早上就到了,你到盘磨来?”
“噢,学彦老者不在了,我送哥元他们去帮忙,我自己也着学彦留在那里帮了一天的忙。”
“好久上山嘛?”
“后天。”
“那你明后天还得去帮忙啦。”
“我不去了哥东,芹卜寨有人要包我的车明天。”
“芹卜寨哪个要包你的车啊?”问话的不是老东,而是村主任老宽。他没有从公路上走来,而是从老东的房子背后悄悄冒出来的,像一个鬼影。
“村主任来啦?”老东说。
“听讲你这里有好吃的,我过来看看。”老宽还是像从前那样,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堂侄儿圣印在厨房里催促老东,说人到齐就开饭啦。老东说,还有支书没到,再等等。可他话音未落,支书也骑摩托赶到了。紧接着哥关也到了。老东看人基本到齐,就说,好,那就准备开饭。
老东突然想起还差哥进和大嫂银仙还没到,就要差妹妹去喊。母亲说,不用去喊了,你去喊,他们两个也来不得,就算来,也吃不得。老东就说,那就算了吧,不等他们了。
就在老东母亲正带着大伙准备走进厨房的时候,二嫂照英突然惊叫起来:“淆怒蓓,艮耨嘛养迥多噶蓓?”大伙抬头一看,果然看见老东房子背后的那棵桐油树上,不知何时飞来一群乌鸦,逆着光站在桐油树的枯枝上,很是醒目。
按照盘村老百姓的说法,乌鸦是不祥之鸟,所以看到这一群乌鸦,大伙的心情顿时黯淡下来了,先前的笑容立即收敛了很多。老东母亲说,这些背时的,咋个这个时候出来呢?我都有好多年没看到它们了。
老东知道母亲迷信,就安慰说,妈你别胡思乱想了,以前我们上山砍柴还不是天天见得到,哪有什么事嘛,人家日本国还把这种鸟当作神鸟呢!
老宽说:
“现在去打工的年轻人多了,砍柴烧的人少了,我们这地方的生态又得到了恢复,所以才重新看到了老鸹,我们现在上山,不仅可以看到老鸹,而且还可以看到很多差不多要绝种的东西,比如娃娃鱼啦,石蚌啦,螃蟹啦……还有黄鼠狼啦,野猪啦,野山羊啦……甚至猴子现在都比较容易撞着了。”
老东说:
“村主任毕竟是村主任,村主任的解释是科学的,来,我们不管它,我们先把饭吃饱再说,倒酒圣印。”
老东母亲还是不放心,说:
“迷信迷信,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你们在屋的也好,出门的也好,都还是要处处当心点儿。”
说完自己去碗柜里找来一把香纸烧了,说:
“大概时代好,我们阳间人得吃,阴间人也得吃,大家个个都好,个个都莫挂牵噢。”
“是这样唷——”大伙齐声说。
满满一大桌人,围着两个火锅,各自端起了面前的酒碗和饭碗,准备吃晚饭。老宽看到老东碗里的酒很少,就说,你咋个才搞那点点?老东笑笑说,很对不起,我等下还要打转回去开会,酒我就不喝了,下次再来陪你们尽兴吧。
老宽说,哎呀,你当那个官也是,还不如我们当老百姓的自由,快活。
老东说,那是,我还真不想当这官了。
老宽说,跟你开玩笑的,哪个不晓得,当官当然比当老百姓好。
哥关说,你要不当官,那我们寨子的那两个庙就不晓得要到哪辈子才修得起来。
老东本来想说修庙跟他当官没关系,但立即想到开光那天县里好几家单位是看在老东的面子来送了礼的,就没往下说,继而再次举起手中酒碗,劝大伙喝酒。
老东说,我不在家,我那老弟也成天在外头跑,我妈妈这里就劳烦你们帮我照看一眼……老东这样说的时候,声音几近哽咽。
大伙都劝老东放心,说家里有我们呢,你好好在外头搞好工作吧。
老宽说,你放一万个心吧老东,我天天来买烟,我为什么一次只买一包,而不一次买一条呢?就是因为我可以借这个机会来看看情况……
二嫂照英突然站起来表示要唱一首歌给老东母亲,说老东母亲有福气,她的几个崽都很有孝心,所以她要唱一首赞美和祝福她的歌。老东母亲说,你的崽不是也一样对你好啊,你那崽还不是天天打电话给你啊……二嫂说,电话他们倒是打,钱他们也寄来给我用,就是我有时候累了、病了,想要他们送我喝一口水,他们又没一个人在身边……说到这里,二嫂流了泪,老东的大伯父和大伯母也都跟着流了泪,老东当然也早已泪流满面。
老东借故接一个电话独自走出门来,他看到屋外的天色是完全黑暗下来了,田坝上吹来的风也比白天时候更加坚硬而寒冷。
屋后桐油树上的群鸦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而盘村河谷对面的山头上,月亮开始升了起来。
2011年12月24日于湘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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