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快到来之前,老东回到老家盘村。这一回不是单位的车子送他了,而是自己开车回去的。自从两年前他升任县水利局副局长以来,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他原本是想带老婆孩子一道来的。他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在老家过年了。但老婆孩子都不喜欢来盘村,说是盘村老家没什么好玩儿的,地方狭小,人也少,去到那里,连个坐处都没有,讲的话又是侗语,她们听不懂……老东心里明白,她们说的,其实都是借口,没什么道理的。她们真正的心理障碍,是嫌老东母亲啰唆,又贪财,去一次老家,不打发个几百上千,是交代不过去的。“奶奶不好,老爱跟爸爸要钱,外婆却从来不跟妈妈要钱……”有一次,老东无意中从孩子的日记里看到这句话,老东心里很生气,但老东没有声张。老东知道,孩子本身不会有这样的认识,那是妈妈教育的结果。
其实,老东现在的老婆,也是来自乡下的。但因为受过高等教育,又长期在小城里生活,接触的人多半都是小市民,不免也沾染了许多的市民习气,看问题是很肤浅的,平时小里小气的,他们没少在生活细节上争嘴。老东对这个老婆颇不满意。但因为考虑自己已经是二婚了,就没有太较真,大凡遇到跟老婆争嘴的事情,他多半都采取沉默忍让和息事宁人的态度,不计较、不理睬、不坚持、不抗争。
老东把车子停在公路边的新家门口。他妈妈在新家里开了个小百货店子,这时探出头来,问:“光你一个人回来?”老东说:“嗯。”
新家是水泥砖房,用本地话说,就是窨子屋。自盘村通了公路以后,老东就支持弟弟老平捷足先登在公路边占了一小块地修起了这栋两层楼的简易小洋房。老东在单位里跟同事吹嘘说他在老家修了一栋别墅,其实就是两间低矮的红砖楼房,花钱少,质量差,设计得也很俗气,就是那种在中国农村非常多见地贴着白瓷砖的所谓“火柴盒”,老东自己都嫌它难看,但每次回家,老东心里又多少感到有那么一点儿自豪,因为那毕竟是盘村有史以来的第一栋窨子屋。
修这房子的钱当然是老东出的,他弟弟老平貌憨,人傻,平时在家百无聊赖,无所作为,是没有能力搞家庭建设的,这也是老东老婆看不起老东家人的原因之一。
但老东没把在老家修房子的事情告诉他老婆。他知道,他要告诉她,这房子肯定是修不起来的。当然他也不敢为修这房子跟老婆伸手要钱。他是拿自己的私房钱去支持弟弟的。至于他的私房钱是从哪里来的,他不说,就无人知晓了。
“你咋不带她两娘崽来?”老东母亲问道。
“她们去娘家过年了。”老东淡淡地说。
“你不喊她们来吧?”他母亲又问。
“喊了,她们不肯来。”老东没好气地说。
老东知道,虽然妈妈平时话语不多,也很少过问到城里的那个家的事情,但到底是母亲,心里没少牵挂着自己的儿子、儿媳和孙女。上次端午节他回家,老东母亲把一双亲手刺绣的鞋垫让老东捎回去转交给正在念初中的孙女圆圆,那鞋垫绣得十分精巧美丽,看得出,母亲对这双鞋垫倾注了十分充沛的情感,老东嘴上对母亲说:“你那么大年纪了,还去绣这个干什么?”但心里却对母亲充满了无限的感激,当时差点儿掉下眼泪来。但连老东自己也万料不到,小时候曾经跟着奶奶生活过两年多的女儿圆圆,现在的性格正在变得十分叛逆和怪异,她对爸爸交给她的这双由年近七旬的奶奶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挑花鞋垫,看也没看一眼。老东当时气得两眼冒烟,差点儿要对女儿动粗,但他最终还是什么都忍下了,什么也没做,甚至连训斥女儿几句话也没有,而且到上回中秋节他回老家,当母亲问他圆圆喜不喜欢那双鞋垫时,他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喜欢。”母亲还想向他打听细节,他把话岔开了,没再提这件事。
“你开车送她们到外婆家去啦?”母亲还在紧追不舍。
“嗯。”老东依旧很平淡地应付着。
“我还说,要是她们两娘崽来,我就拿一边猪腿给她们带给外婆,我今年养的猪肥,有好几百斤,吃不完……”
“现在的猪肉便宜死了,你留着自己吃吧。”
新家门前有一个水龙头,水龙头上接出来一根长长的塑胶管,老东打开龙头,用塑胶管冲洗自己的车子。其实车子不是他的,是单位的。但有人问老东:“你买车啦老东?”老东就含混地应一声:“嗯。”
2
因为开着一个小卖部,老东新家的门口平时总少不了人。有来买东西的,有纯粹来玩看热闹的,而更多的是无所事事的老年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妇女,她们来找老东母亲聊天,拉家常。因为村子里年轻人多半都外出打工去了,留下来的中老年人大多都很孤独可怜,她们每天不到老东家门前转一转,坐一坐,就像是没有吃饭一样难受。
老东刚洗完车,身后就传来一个声音:“罗东嘛言恩阿。”老东听出,这是二妈照英的声音。她说的是侗语,意思是你回家来啦老东?事实上,她也是盘村目前还在使用侗语的少数几个老人之一了。老东记得,小时候整个盘村人基本上都是讲侗语的,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村里讲侗语的还很普遍,但自从进入九十年代之后,讲侗语的人就越来越少了。一来是盘村人自己为了让孩子们上好学,读好书,于是都从小教育孩子学习汉语,使用汉语;二来随着出去打工的人不断增多,村里年轻人带回来的外地媳妇也日渐增多了,她们是不会讲侗语的,而随着她们的到来,盘村人讲普通话的人也多了起来,进而把本地人讲普通话的水平也大大地提高了。
“嗯,鸟言啊二妈。”老东也用侗语回答他二妈。
老东的弟媳本来在屋里做饭菜,这时走出来悄悄告诉老东,说这老太婆经常过来混饭吃,你不要邀她吃饭,你只要一客气,她就不客气了。
老东的弟媳是安徽人,也是弟弟外出打工时带回来的。平日里,她的性情倒也活泼开朗,做事手脚麻利,老东一家人都很喜欢她。但她有时也会带着城里人那种与生俱来的势利气质,只有在这一点上,老东对这个弟媳不大满意。“让她吃嘛,她能吃多少。”好几回,老东都这样教育自己的弟媳。“她吃无所谓的啦,就是她搞得很如拉,妈不喜欢她。”老东听到弟媳在说话时居然使用了一个盘村的地方土语“如拉”,老东就笑起来了,对这个弟媳的那点儿势利习气的不满也就一下子抹平了。
“如拉是什么意思?”老东记得有一次单位里送他回家的司机这样问过他。
“就是不爱干净,不讲卫生。”老东解释说。
盘村人平时讲三种语言,一种是传统的侗语,一种是盘村地方的汉语,还有一种就是普通话。虽说盘村地方的汉语跟普通话都属于汉语,但其间却有很大的差别,讲普通话无论怎样别腔别调,外面的人一般都能听懂,但你如果讲盘村地方汉语,那外来的人一般就很难听懂了。老东记得弟媳刚来到盘村的时候,只会讲一口带有安徽口音的普通话,但不到一年,她就把盘村地方的汉语操练得滚瓜烂熟了。
老东打开车子后备厢,从里面取出来一些东西,有给弟弟、弟媳和侄女娇娇的礼物,也有给母亲带来的礼品,这是他每次回家都少不了的一道仪式。但这次他回家,还特别带来了两样东西,就是两把折叠的木躺椅,这是他特意从别处乡场买来的,专门给母亲消受的一个礼物。
弟媳要过来给他帮忙,被老东制止了,说你去忙你的,没什么事,又问:“娇娇呢?”
“在楼上做作业,莫喊她。”弟媳说。
“懒子,你过来帮大哥点儿。”弟媳又喊一直在堂屋里打牌,对哥哥的到来充耳不闻的那位当家的男人。但那男人似乎依旧沉浸在打麻将的巨大欢乐之中,没有听到自己女人的呼唤。
老东把椅子展开来,自己躺上去给母亲示范。母亲说:“你去买这个唷,这要花蛮多钱吧。”
二妈照英一直在旁边看热闹,这时也学着老东的模样坐了上去。“啧啧啧啧,这个坐起来本安逸呀白,本赖税呗和习。”她讲起话来,一半汉语,一半侗语。
“这个就是专门买来给你和我妈坐的二妈,你看我买了两把,你们一人坐一把。”老东说。
“搭盖你妈我也得享点福呀白罗东。”二妈照英对着老东说话,但眼睛却看着在屋子里的老东母亲。
屋子里的母亲早已喜笑颜开,先是在里面观看了一阵,然后经不起诱惑走了出来,自己也躺到了另一把木躺椅上,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姚啦也系牙啦,牙啦兑牙也赖。”老东母亲也跟着二妈照英讲起了侗语。她的意思是,我的崽也是你的崽,你的崽对你一样很好。
老东母亲讲这话,外人听起来可能有些不知所云,但了解内情的人,可能就听出了这话里是还有话的。那就是说,二妈照英自己年轻时候是没有生育能力的,她早年跟自己的丈夫收养了本村一个因产后大出血而没有了母亲的孤儿。两口子对孩子百般宠爱,孩子从小娇生惯养,没少让做父母的操心。后来孩子长大了,人倒很孝顺听话,但也无所作为。几年前她丈夫因病去世,孩子又带着老婆和孙子一起去广东打工,好多年没有回家来,留下二妈独守空巢,二妈内心时常感到孤独无依,没少在老东母亲面前流泪……
“牙年乃言年纪恩二妈?”老东用侗语问二妈照英今年多大年纪了。
“我是癸未年的,大你妈4岁,今年74岁了。”她突然又用当地汉语回答老东。
“看不出呀二妈,你看起来顶多像是30来岁的人。”老东故意夸张地恭维她。但这一恭维未免过于夸张,在场的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3
临近三十夜的腊月天,盘村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回来了不少。老东家的门口越发热闹起来了。老东家的麻将桌也因此增加到了三张。对于这些小后生,老东大多不认识,但能从他们的相貌中猜测到是某某家的孩子。孩子们却都知道他。
“大爹,你回来啦?”他们跟他打招呼。
“嗯。”老东鼻子哼一声,算是答应了。
“你是老东吧?”一天,老东正和母亲在小卖部前面的躺椅上聊天,突然身后传来了一个很浑厚的声音,老东扭头一看,是一个体形肥胖的中年男人。
“计六!”老东认出这男人是自己的小学同学,也是自己的堂兄弟,赶忙从躺椅上站了起来。
“我们两兄弟有几十年不见了吧。”计六说。
“有十多年了吧。”老东说,“记得那年我带张书记来看公路,你还陪我们喝酒。”
十多年前,老东带着自己在本县当县委书记的一位姓张的同学来到盘村,目的是想要书记拨点钱给盘村修公路。那天村民为张书记的到来杀了一只山羊,设盛宴招待张书记,但最后在谈到修公路的经费时,张书记王顾左右而言他,迟迟没有表达给钱的意思。当场就激怒了时任村委会会计的计六,他借酒发狂,当着所有村民的面,把张书记大骂了一通。那一夜,张书记虽然始终面带笑容,但后来还是连夜赶回县城去了。他之前却是答应了老东要在盘村住上一夜的。
“你胖了。”老东说。
“不晓得是咋个的嘛,我天天做重体力劳动,吃的还是酸菜萝卜,肚子照样一天天大起来。”计六说。
“你现在哪里打工啊?”
“福建。”
“福建哪里?”
“三明。”
“打什么工?”
“修铁路。”
“哦,那不错嘛。”
“不错个屁,累死人,又没有钱。”
“我们村有几个在那里?”
“有五六个。”计六说,“哦,对了,讲到那年张书记来,我想起了一个事情,就是那年我们修公路,把村里的两个庙掀掉了,我当时是村委之一,掀庙的事情还是我带头搞的,但我当时给老祖宗发过誓,说我们并不是真正要把他们掀掉,而是为了修公路,没办法,暂时委屈他们一下,叫他们先搬到公路里边去住,以后我们有能力了,就来修大房子给他们住,但是,你看,这一晃又是七八年了,我对老祖宗讲的话还是没有兑现,不晓得你那里能够想点儿办法吗?”
“你们掀掉的是哪两座庙?”
“你咋个不记得啦?就是地母庙和南岳庙嘛。”
计六说到这里,老东妈妈突然插了一句话,说:
“你们答应了菩萨的事情,是一定要兑现的……”
“我晓得嘛,但我没有能力呀满妈,我有能力我早搞了。”
“哥关他们议论好多回了,也是说没钱搞不起来,我不晓得现在这个社会是咋个搞的,搞什么事情,动不动就讲钱,以前的老人家,修了那么多路,桥,庙,还有家祠,哪里要得了好多钱?人家还不是样样做齐了?!”
“修这两座庙,大约要多少钱?”老东问计六。
“我算了一下,如果能发动村民投工投劳,每家搞点义务工,那么包括买木材买瓦全部加起来也就3000块钱左右。”
老东想了想,最后答应计六说:
“那就搞吧。”
计六喜出望外,大声对老东说:
“我就晓得你有办法嘛,能开那么好的车子,还愁搞不到这点小钱?”
老东笑了笑,说:
“我有屁的钱,我是说,去找找单位想点办法。”
“要是单位肯出钱,那就更好。”计六说。
他又说:
“走,到我家去喝一杯。”
老东说:
“我这里已经搞好了,来,来,到堂屋坐。”
4
事情定下来之后,老东就开始行动起来了。他先去找哥关商量,看看从哪里着手。他心里有数,如果说仅仅是像计六说的,只要3000块钱,那么,他马上就可以全部垫上。但他担心这点钱搞不下来。十多年前,老东曾打算个人出资为村里修一座风雨桥,他把5000元钱交给了当时的村支书老浩,而且还亲自到邻近的榕江县请来了有名的修桥工匠,以当时的物价计算,如果村民能够投工投劳,这些钱修一座风雨桥足够了。可惜最终没有修起来,原因是村民认为修桥可能只有利于老东一家的风水,不愿意投工投劳。
“3000块,差不多了。”哥关说。
哥关也是老东的堂兄,是村里为数不多的热心于公益事业的人之一,过去一直担任着村里的民兵队长,现在年龄大了些,不知道还是不是。“你还当民兵队长吗哥关?”有一回老东直接当面问哥关。“不晓得嘛,好多年都没有接到上级的开会通知了,但也从来没有告诉我我已经被撤了职啊。”哥关说。然而不管哥关还是不是民兵队长,老东都很尊敬他,也格外信赖他。这不仅是因为哥关一直比较热心于村里的公益事业,而且还因为哥关这人特别善良本分,做事踏实。在这些方面他可能直接遗传了他父亲的性格特点。哥关的父亲原本是文盲,一字不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是赤贫的贫农,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担任村里的贫农协会主席,后来又转为担任村党支部书记,一干就是几十年,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才退下来。因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哥关的父亲是村里的绝对权威。
哥关继承了父亲热心公益事业的特点,自己又多才多艺——哥关会吹唢呐(哥关的爷爷原来是村里最有名的唢呐大师),会做木匠(哥关的儿子胜宁现在也是村里最有名的木匠),还会编织各种竹器,是村里少见的能工巧匠之一。有一回哥关曾向老东打听,说别处村寨有人向国家申报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称号,不仅得到了证书,还得到了一定数额的资金补助,不知道本县本镇有这个讲究不?有的话,就想报一个名。老东当时答应去帮哥关打听一下,但实际上后来因为工作忙,事情多,也一直没有时间去相关部门咨询。
“那我把钱交给你,整个修庙的事情就由你来主持,好不好?”老东说。
“可以。”哥关说。
在得到了哥关的支持后,老东又马不停蹄地去找村里的地理先生家万,问他新庙的地址选在哪里合适。于是,家万就带着老东和哥关来到公路边选址。家万拿出罗盘,看了半天,最后告诉哥关和老东新庙的位置和朝向。哥关用石头和树枝在新庙地址上做了记号。
当天晚上,计六请老东吃饭,把哥关也叫去了。
“这回我就放心了。”计六说。
“嗯,应该放心。”哥关说。
“来,老东,我敬你一杯酒。”计六说。
“我们两兄弟,不要说敬。”老东说。
“是该敬。”哥关说,“我们村有钱人很多,在外工作的,当官的,都不少,但没有一个像你那样热爱家乡。”
“家乡人人都爱,只是个人的表现不一样罢了。”老东说。
“来,干!”计六说。
老东干了计六敬的酒。接着又干了哥关敬的酒。老东的头就感觉有些晕乎乎的了。老东突然说:“哥关,你还记得那年我结婚,你来给我吹唢呐,最后送我和小庄出村,你还记得吧?”
“记得。”哥关说,“那咋个不记得,这里才过去一二十年嘛。”
“不,快三十年了哥关,我那大崽今年都25岁了。”
“噢?那么快啊,我感觉才去过没有好久啊。”哥关说。
“那年我也在家。”计六说,“那年我还帮你搞灶边。”
“唉,时间过得真快啊!”老东感叹说。
“时间过得是快当,一转眼,我胜豪都差不多快大学毕业了。”计六说。
“你胜豪比老东的胜旺还小点儿?”哥关问。
“小两岁咯。”计六说,“我也比老东结婚晚一年。”
“你那崽现在在哪里老东?我听讲是出国了?”哥关问。
“回来了,在贵阳当老板。”老东说。
“当哪样老板?”计六问。
“卖电脑。”老东说。
其实老东也是瞎说的,自从跟前妻离婚后,他再也没有见到儿子。他并不知道儿子现在的具体情况。
“你们的崽就是有出息。”计六说。
“你那崽都读大学了,那才真叫有出息。”老东说。
“读什么大学,现在读书都是害人的,现在盘崽读书,就等于是自己去吸毒,无底洞,有好多钱都填不满,否则,我这把年纪了,哪里还想去外面打工唷!”计六说。
这一晚,三个同龄的堂兄弟一边说话一边喝酒,都喝得很尽兴。
5
正月初一这天一大早,老东把回家来过年的在外工作的盘村人都召集到家里来喝酒吃饭,顺便跟他们谈起来修庙的事情。
听说老东要出钱修庙,大伙口头上都表示非常赞成和支持老东的这个行动。
“这庙早该修了,修公路拆老庙的事情,我也有份儿,说起来是很对不起菩萨的。”在县交警队工作的老普说,“如果老东把庙修起来了,我就负责找钱来修一座风雨桥。”
“这是好事啊!”在县人民银行工作的老明说,“修庙是修阴积德,这事情大家应该支持。”
“要修庙,我举双手赞成!”多年来一直在江苏打工的老井也说,“而且,我建议由老东牵头,再去跟上下几个寨子的村民化点缘集点资,庙修好后,我们好好热闹一下。”
态度最积极的要数前任村主任老宽,他先是表示强烈支持老东修庙,然后进一步展开想象,说我们盘村就是有人才,我们有水利专家,有银行家,还有人民警察……所以我们盘村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只有想不到的事情,以后我们村不仅要修庙,而且还要修家祠,修柏油公路,条件成熟的时候,我们甚至还可以修飞机场……
老宽就是老宽,一生的强项就是善于吹牛。一张利嘴常常令上面下来检查工作的干部们感佩不已。他原来也是老东的同学,跟老东读过小学和中学,但后来没考上大学,一直赋闲在家,他常常跟别人感叹自己命运不济,英雄无用武之地。“我要是也像老东他们那样考上大学,我肯定比他们混得好。”这是他的口头禅。不过,他这话也不唯是吹牛而已。无论是在他主政盘村的时候,还是作为一般百姓的时候,他的语言表达能力都是令大伙儿钦佩不已的。连县里很多单位领导都表示过自愧不如的意思。不过,他的强项是这张嘴,吃亏也在这张嘴上。因为他的许多宏伟计划都总是停留在无限的遐想中,时间长了,大伙儿都厌倦了他,终于在一次选举中把他选下去了。
老东对他的性格了如指掌,就说,修飞机场就暂时不考虑吧,我们看看还是怎么把这两个小庙先修起来吧。
老宽说,这个简单,明天我拿大喇叭一喊,全村在家的男人都拿锄头到公路边来坪庙基。
“噢?你有这个把握?”老东说。
“绝对有把握。”老宽说,“你不要以为我不当村干部就说不上话了,我现在讲话照样管火,比他们几个现任的村委还管火!”
老东笑笑不再说话。大伙儿继续喝酒。第二天,是正月初二,按照盘村地方风俗,这一天恰是女儿、女婿回门拜年的日子,因此这天回来盘村拜年的客人达到了高峰,家家户户都有一大群客人到来。老东心想老宽这回可能又要食言了。没想到,这天一大早,老宽就来村委会喊广播,连喊了三遍,不少村民果然陆陆续续拿着工具集聚到了公路边。老东一看,满心欢喜。赶紧过去跟村民一起坪庙基。
“老东你就不要来做了吧,你来指挥一下就可以了。”有人这样对老东说。
“对,老东,你是拿笔杆握鼠标的人,你已经拿不惯锄头了,你就在旁边指挥我们咋个挖咋个做就可以了。”还有人这样说。
老东很感动,当着大伙儿的面,把3000元钱拿出来交给哥关,说:
“哥关,我两个庙就全部拜托你了。”
哥关先是推辞了一下,说:
“钱莫忙交给我嘛,到要钱的时候再和你要嘛。”
老宽说:
“哥关,钱你收起来,这个事情你就包办到底,不要推辞了。”
大伙儿又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了一阵子,哥关就把钱收下了。
“那就暂时放我这里吧。”哥关说,“不过,只要地基一平整出来,我们马上就要买木头买瓦了,的确是要钱。”
看到哥关接了钱,又看到不少村民都很积极地在挖土平整地基,老东心里踏实了。
这天下午,老东的三个远嫁外地的妹妹也回家来了。还有他的几个上了年纪的姑妈也像是约好似的都一齐回来了。老东母亲的弟媳设盛宴款待。老东和弟弟陪着几位姑妈喝了不少酒。几个妹妹和姑妈听说老东要带头修庙,都很高兴,也纷纷拿出钱来表示要捐点功果。
“到时候莫忘记给我刻一个名字就是了。”她们说。
“不急,等我们修起来再说吧。”老东说。
他心想如果真像哥关说的,只需要3000多块钱,那他就不主张向群众集资了。他深深懂得,这盘江河谷两岸的百姓,要掏出100来块钱来,还真是不容易。
6
刚过完初三,老东就开车返回县城去了。他说还要去外婆家去接她们母女俩。
老东离开盘村后,的确是去了岳父母家。他在岳父母家待了几天,陪孩子的几个舅舅和舅妈打了几天麻将,然后就回单位上班了。一上班,事情就多起来,老东也差不多把修庙的事情忘记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一晃眼就到了元宵节。老东按常规又要回老家一趟。他还是自己开车回去。当他回到盘村时,他看到修庙的地基跟他离开时差不多完全一样,并没有很大变化。他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不知道出什么问题了。
他赶紧去问哥关,到底怎么回事。哥关说:
“怎么回事?你一走之后,村里在外打工的也全部走了,村里人看到别人不来干活,他们也不来干活了,我想给你打电话,又没有你的号码,问你老弟,他也不肯告诉我,我就无法了,这段时间,都是我一个人在做活路……”
老东一听,脑袋就大了。老东知道,盘村人就这德行,说大话的人多,做实事的人少。看来要把这庙修成,还并不那么简单。
老东回到家,就跟弟弟要了村委会大楼的钥匙,亲自开门,打开高音喇叭的扩音器,对全村人喊起话来——
“盘村的父老乡亲们,我是老东,过年的时候,我和村里的乡亲们商量好了,要重修我们村原有的两座古庙,这是大家都一致同意了的,也是全体村民的共同决定,但是,现在真正要动手修的时候,却没有人来做活路……我现在请求你们,凡是在家的,有劳动能力的,都拿锄头到公路边来,我们一起把地基平整了,我相信,只要我们能齐心协力,这两座古庙是一定能够恢复重建的……”
老东仿照老宽的方式,连喊了三遍。半天过去,结果没见一个人出来。哥关说:
“你看嘛,就是这个样子……”
“计六呢?”老东问。
“你走的那天下午他就回福建打工去了。”哥关说。
“那老宽呢?”
“他不是一直和老平他们在做木材生意吗!现在可能也在坡上吧。”哥关说,“他倒是在家,但他在有什么用?他嘴巴倒是说得很光滑,但有哪一回是落实的?”
老东摇摇头,说:
“怎么回事呢?过年的时候,大伙不是都说得好好的吗?怎么现在一个人也不出来干活呢?”
“过年期间,大家都在屋,现在这些人都转回去打工去了,剩下在家的,差不多都是老弱病残,没人了。”哥关说。
“怎么可能都是老弱病残嘛,”老东说,“明明还有蛮多劳力在家嘛!挖点土,平点地,要的又不是全劳力,只要没病的,能动的,都可以嘛!”
“问题是,这些人往往思想又落后……”哥关说。
老东要哥关带他去庙基看看。哥关说:“好嘛。”
他们来到地母庙的庙基处,哥关说:“你看嘛,剩下的活路也差不多了,要是有伴,我们半天就可以干完。”
“那这样吧,哥关,”老东说,“这剩下的活路,我们两个来煞搁,你看要得不?”
“那也只有这样了。”哥关说。
他们说干就干,这天下午,老东就陪着哥关挖了一下午的土,手上全部起了血泡。哥关就说,你还是回家休息吧老东,剩下的活路我来搞。
老东叹了口气,说:
“唉,要做成一件事情还真不容易啊。”
“就是,”哥关附和着说,“尤其是做公益事情,更难。”
他又说:
“其实也不难,难就难在钱上,说到底,我们是没钱,要有钱,请一部挖土机来,个把小时就搞好了。”
哥关的话倒提醒了老东。
“是不是村民以为我有钱,所以都期待我出钱来请挖机啊?”老东问。
“是有点这个意思。”哥关说。
老东一下子沉默了。
“那就不修他妈的这破庙了!”老东最后很生气地说,“收活路,哥关!”
7
老东把锄头往自家新屋门边一扔,就气冲冲地去洗车。哥关跟在他屁股后面,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意思无非是告诉他所剩的活路已经不多了,叫他不要灰心,万一找不到人,自己一个人多干两天,也可以干得完。
“在菩萨面前说过了的话,要兑现,要不就不要乱起心……”老东母亲看到老东黑着脸,低着头,摔着锄头,就轻言细语地对老东说话。
她依旧在公路边的新居里守候着一爿小小的百货店。村子本来不大,人少,加上青年人大量外出打工,部分村民为了孩子上学又到城里租房子住,村子就空了,人更少了。她今年70岁了,身体明显不如往年健康、硬朗。看到一头白发的母亲在为自己担忧,老东的火气一下子消去了很多。老东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给母亲增添了许多的忧愁,心里就感觉很愧疚。他想起自己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母亲和父亲有一次专门进城去看他,跟他住了一段时间,那时候,母亲才40多岁,还穿着传统的侗族服饰,对城市生活一脸茫然……时间过得真快,想不到一转眼,他步入了中年,母亲则老态龙钟了,父亲更是早已去了天堂。
弟弟老平不在家。母亲说他去坡上看木材去了。为了生活,他和几个堂兄弟铤而走险,做起了木材生意,好几次都差点儿被林业派出所的抓走,后来可能是看老东的面子吧,就以罚款处理了之。
弟媳为了侄女娇娇的上学问题,也和村里的许多妇女一样,在城里租起了房子,专门照料孩子上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村里的小学被撤销了,停办了,村里的孩子哪怕是上一年级,也要到城里去上。老东对此百思不解,曾几次给县教育局的杨局长反映,问这是怎么回事。杨局长解释说,这是为了合理利用教育资源,让农村孩子也能享受到跟城市孩子同样的教学条件而采取的必要措施。“当然,这是上级的统一安排和部署。”杨局长最后笑嘻嘻地对他说。
“你不要一个人扛,”母亲一边做饭,一边开导他,“以前老人家做这种事情,都是要专门着人去化功果的。”
“对,你妈说的这个也是办法啊!”哥关说,“我原来也想过去化点功果,但我一个人不好意思去,还得再找一个人陪我才行。”
“现在的关键问题不是钱的问题嘛,而是没有人干活的问题嘛。”老东说。
“既是人的问题,也是钱的问题,”哥关说,“有了钱,我们就可以直接请挖机嘛。”
到母亲的饭菜做好时,老东的气基本全消了。他想,其实村民的想法也不错。现在明明有那么好用的机器,为什么还要消耗那么大的人力呢?不就多出一点钱吗?钱嘛,总是可以想办法的啊,如果你老东一个人扛不下来,大家也可以凑份子啊!
老东这样一想,心里就平和了许多。看到母亲做好了饭菜,他就邀哥关一起吃晚饭。哥关大约也是想跟他进一步商量修庙的事,就没推辞。
“叫挖机的话,要多少钱呀哥关?”老东问。
“原来他们来挖公路的时候,是1000块钱一天,但那是天天有活路的价格,如果单独来半天的话,可能要1500块左右。”哥关说。
老东一听,心里就有数了。他想,不就再多拿1500元吗,这个钱他是可以去县里相关单位化缘的。万一化不来,他自己也可以承受——不就是请人吃一顿饭、洗一次脚的价格吗?他老东这些年来为了在工作之外还能再接一点由私人承包的小型水利工程,可没少花这种钱啊……想到这里,老东暗下决心,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庙修起来,免得让盘村上下的人看他笑话。
当天晚上,老东连夜赶写了一份跟县里各单位要钱的报告,然后带上盖有盘村村委会公章的几份空白信函,第二天一早离开盘村,赶往县城,让本单位办公室的赵学知主任把报告打印出来。
赵主任拿着报告看了一会儿,问:
“要几份东局?”
“十份。”
“抬头都写哪些单位?”
“民族局、教育局、文化局、交通局、建设局……”
“金额只写5000元是不是少了点?”
“不少。”老东说,“他们每家单位要是能给我2000元我就谢天谢地了。”
老东所欲递交报告的这几家单位,一是跟他这个项目多少可以扯上些关系,有理由要钱;二是这几家单位的领导他都比较熟悉,平时没少和他们在一起打牌、吃饭、洗脚什么的,所以老东心里感觉把这事情办下来应该还是有相当把握的。
“就算他们一家给我1000块吧,我也有1万块了。”老东心里嘀咕道,“要有这1万块,我请什么样的挖机也可以了。”
8
一天周末,老东把几个收到了要钱报告的单位的领导请来吃饭。地点安排在县城最豪华的“木楼人家大酒店”。“有什么好事呀东局?”那几个接到电话邀请的局长、副局长问。“来了就知道了。”老东笑着对他们说。“是不是又娶小的了?”他们开他玩笑,老东依旧笑着说:“我倒是也有那贼心,也有那贼胆儿,但却没那实力。”又说:“来吧,你们就放心过来吧,不会要你们命的。”
除了建设局的吴局长没来,其余几个单位的领导都来了。大家都落座后,老东就直接开门见山地说:“今晚请大家来,有两个意思,一是大伙儿好久不见面了,我老东想念大家,特意请大家来叙一叙,款点门子,这是第一个意思,也是今天晚宴的绝对主题,注意,我讲的是绝对的主题;二是我老家盘村最近在修一座庙,还欠点资金,我们村已经把报告交到各位领导的手上了,我想请大伙帮点忙,多少支持一点……但我先把话讲清楚,这一餐饭可不是什么鸿门宴,支持不支持,全靠各位自觉和自愿,实在有困难,我也不为难各位,反正我向各位伸手的也就那么一点钱,大家看着办吧,怎么样?来,先干一杯再说,好吗?”大伙都把手中杯子举起来了,但都不说话,冷场半天,教育局的杨局长才开口说:“还说不是鸿门宴,明明就是嘛。”大伙都附和着说:“就是嘛。”老东说:“你们看那报告咯,就只要求大家给5000块钱,是吧,这点钱对大家来讲,就那么困难吗?”
“困难倒不困难,问题是师出无名啊!”交通局的孙局长说。
“怎么师出无名?我们那庙就是你们交通局修路的时候拆掉的,你们当时也答应村民,说等以后路修通后给村民重新修复,你说有关系没有孙局?”
“我操!”孙局说,“我给你们村修路还有罪了!他妈的当初如果不是看在你老东和老普的面子上,我们又怎么可能把全县的第一条‘村村通’项目公路给你们村呢?!”
“修公路的事情,我可没有少感谢你啊孙局,你们拆那两座庙,你知道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孙局故意抬杠说。
“东局我明确跟你讲,我们朋友归朋友,但你这个报告我是不可能给钱的。”民族局的龙局长说。
“为什么?”老东问。
“为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国家是不支持搞封建迷信的吗?”
“修庙是封建迷信?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啊龙局,我只晓得全国各地的庙宇一般都是著名的旅游景点和文物保护单位,而且国家一般也都有专门的资金来支持保护和维修什么的……”
“各位领导先不扯这个吧,先喝酒好不,大伙儿?”老东办公室的赵主任说。这一桌饭是老东叫他安排的。
“来,我先敬大家一杯。”老东说。
大家倒是都把酒都喝了,但还在议论,有的说,这事得回去跟局里别的几位领导商量一下再说,有的说5000块可能没有,一两千元应该没问题……老东听了,心中暗喜,觉得这就是他需要的结果——反正他早想好了,拿不到五万,拿到一万,修庙的钱也够了。于是他满心欢喜地邀大家喝酒。喝完酒又请大家到木楼宾馆六层的歌舞厅里唱歌,唱完歌又安排大家到洗脚城洗脚,最后在凌晨两点又回到木楼人家宾馆开房打麻将,一直打到第二天早晨七点半钟,大家才散去上班。这一晚,老东花掉了不下万把块钱,自己还输了五六千块钱。
第二天清醒过来,老东就开始后悔了。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可能做了一件蠢事。但也还在期盼和指望。心想如果各位局长最后能把那一两千元钱打到盘村的账上,这个事情也就不算很亏,反正自己单位的钱是不可能直接拿出来给盘村修庙的,花几千块钱请他们吃饭、娱乐,本来也是常有的事情,以前没有请求他们帮忙的时候,也没少请过他们,这次就算是让他们欠下一个人情吧。至于自己输掉的麻将钱就更是无所谓了,一个县城本来也只有那么大,科局级干部也就那么多,经常打牌的人,转来转去都会撞着的,下次再打,说不定就可以把输掉的全部赢回来……如此一想,老东稍感心安了一些。
但是,到了三月底,老东反复给各位局长去了几个电话,大伙儿的态度似乎都不明朗,除了教育局的杨局表示到庙修成后他再去祝贺,到时候以贺礼方式给个一两千之外,其余都哼哼唧唧地表示有困难,老东这才彻底绝望了,也不再指盼这笔钱了。
9
清明节的前一天,老东自己又开着单位的车子回到老家盘村。当他的车子路经新庙的地基处时,他看到路上有不少新石头把路给挡住了,就下车来搬石头。搬的过程中就听到路坎上有人在挖土。
“是哥关吗?”老东朝路上喊。
“是我啊,你是老东吧?”路上的回答说。
老东就把车停在路边上路坎去看望那个挖土的人。
“就你一个人?”老东问。
“找不到人嘛,一个二个都忙,现在都开始搞秧地田了,更是没人来帮我了,原来老晏答应要来帮我搞几天,我找了他几回,他都答应好好的,但就是不见人来。”哥关说。
老东从荷包里摸出一包烟来交给哥关,问:
“还差多少活路?”
“这个庙倒不欠哪样活路了,我一个人再搞个一两天,也可以搞完,问题是上面那个南岳庙,因为土质比较松,要挖的土方较多,我一个人恐怕搞不来。”
“那咋办?”老东一边给哥关点烟,一边问道。
“尽量邀伴来搞,实在不行,我们就请挖机来挖。”哥关说。
老东看着哥关,半天不说话。他不想告诉他在城里要不到钱的事情。抽完一支烟,他拿起镐子挖起土来。说是土,其实都是软石头,并不好挖,一镐下去,双手发麻,土却没有挖起来多少。
“你莫搞,”哥关说,“让我来。”
老东把镐子交给哥关,就让在一旁看他挖。
哥关一镐一镐往下挖,同样挖得很辛苦,吃力。
“明天我还是去喊几个人来帮你吧。”老东说。
“喊得来也好,喊不来我自己慢慢做,没事的。”哥关说。
有车子过路,可能是老东车子留的车位不够,挡住了,老按喇叭,老东就告辞哥关,下坎去让车,然后就直接回家了。
和往常一样,老东的车子刚到家门口停稳,弟媳和侄女就跑过来帮他搬运行李。弟媳本来是想坐老东车子一起回家的,但因为马上要过清明节了,家里有很多活路要做,就提前两天回来了,侄女也跟着她一起回来。妈妈还在厮守她的小百货店,此时正在躺椅上打盹儿呢。弟弟依旧不在家,弟媳说,他跟着老宽几个人上山砍木头去了,还没回家。老东从汽车后备厢里拿出一个塑料水桶,交给弟媳,说:
“这是两只甲鱼,你把它红烧了,多煮点饭,晚上我要请哥关吃饭。”
“又请他,如拉死了!”弟媳说。
老东狠狠看了弟媳一眼,弟媳就不说话了。
“娇娇,”老东说,“帮我把这个箱子拿到楼上去。”
娇娇当真过来帮老东提箱子。娇娇知道,箱子里面是电脑。娇娇对电脑很感兴趣,但她没有电脑,只有当大伯父回家来时,她才可以用大伯父的手提电脑玩一下。
“你回来啦。”母亲醒过来了,走过来跟他打招呼。
“嗯。”他应了一声,交给她一包药。
“是哪样药?”母亲身体一向不错,很少吃药,但老东还是经常给她带回一些常用药,比如感冒药、止痛药、止泻药之类的。
“治风湿的。”老东说。
母亲有慢性风湿病,很多年了,时好时坏。因为上次回家时母亲叨念说脚关节有点痛,老东以为是母亲风湿病发作了,就一直把这事放在心上,这次回家就专门去医院开了点治疗风湿关节痛的药带来。
待老东把车子后备厢里的东西都卸下来,天色也差不多暗淡下来了。这时老东看到还有不少人在门前不远处的田坝里做稻秧育苗。夕阳早已从山那边坠落,但天幕上依然有淡淡的彩霞,透过霞光,可以看到逆光中的田野上,人影憧憧,景象美丽,老东顿时记起这是小时候常见的一幕生活景象,心头于是涌上来一种特别的暖意。
他站在自家新居楼房门前打量了好一会儿,最后干脆信步朝着田野走过去,并不时跟在田坝上劳作的人们一一打着招呼。虽然好多人他都不认识了,但那些人却是都认得他的。当好几个孩子怯生生地叫他“大爹”或“大公”的时候,他一下子意识到了岁月的沧桑和无情。
10
天色完全黑暗下来时,弟媳的晚饭已经做好了,弟弟还没有回家,但哥关恰好扛着锄头和撮箕赶到了。老东招呼他进屋吃饭。哥关还有些不好意思,说:“饭我就不吃了,我还得回家准备点明天上山的东西,改天吧,好不好?”老东一把拉下他的锄头,说:“别啰唆,快进屋。”又低声说:“有好菜,我们两弟兄今晚好好喝一杯。”哥关就不再坚持了,跟着老东进了屋。
“那么晏了,你还去准备哪样东西啊?”老东母亲问。
“刀头总要准备两块吧,还得再搞点醮粑吧。”哥关说。
“那个有大嫂管,我们不管。”老东说。
“我还是要回家一趟,”哥关说,“一来我去交代你大嫂几句,二来我去拿修庙的图纸给你看看。”
“你画得有图?”
“画得有嘛。”
“那你去吧,快点儿转来,不来菜就凉了。”
老东把哥关送出门口,又一次嘱咐他早点儿过来。哥关说最多不超过十分钟。
老东正准备转身回屋,远远看见公路上迎面走来一个人,定眼一看,原来是二妈照英。
“牙嘛牙嗯侬啊?笨奴透哦?”她老远就跟老东打招呼,说的还是侗语。
“噢,二妈,牙拜鸥?”老东也用侗语回答。
她问老东什么时候回家的,老东则问她去哪里。
“来同你妈借钱啊!”她说。
“你老勇在外头打工那么多年,你还没有钱?”老东说。
“钱有,”二妈照英说,“天黑了,难得去取了,现在要用点现钱……”
老东每次回家,都要给妈妈留几百块钱。但妈妈平时很少用钱,送给她,她也都放在箱子里,没有花出去,但也没有拿去存银行或信用社。所以老东知道妈妈是有现金的。但他没想到,他留给妈妈的现金其实还有给乡亲解燃眉之急的用途。
老东母亲从箱子底翻出钱包,把钱数给二妈照英。老东跑到厨房帮弟媳端菜。弟媳说,这老奶又来混伙食了。老东很不高兴弟媳这么说话,就说,人家都70多岁了,又是一个人在家,就算来吃你一顿饭你计较什么?更何况人家还不是冲你这顿饭来的……“如拉死了!”弟媳又搬出她的理由。老东不理睬她。回到堂屋,挽留二妈吃饭再走。二妈死活不肯吃,老东以为她是假意推辞,就一个劲儿拉她。没想到,二妈还真不想吃,说家里有急事,没空吃。老东只好松了手,让她走。
二妈走后,老东问母亲二妈来借钱干什么。
“老昆带婆娘来屋,她打发人家新媳妇点钱。”母亲说。
“哦!”老东恍然大悟。他知道,老昆是二妈照英的堂孙子,也在外面打工多年了。
饭菜全部上桌后,哥关准时拍马赶到。老东打开酒壶,给哥关倒酒,也给自己和妈妈各倒了一小碗。
“来,哥关,你辛苦了!”老东说。
“我不辛苦,”哥关说,“喏,这个图纸,你看看要得不?”
哥关喝了一口酒,把碗放下,然后给老东展示他描画的两座庙的设计图。
老东一看,图纸描画得很细致,也很规范,心中不由暗暗吃惊,就问哥关是怎么画出来的,是不是参考别人的图纸。哥关说,没有参考,全是自己想象的。“我都想好多年了,经常做梦都在想这个。”哥关说。
看着哥关的图纸,老东对哥关的才华充满了无限的敬意,同时也对这两个庙的修建更有信心了。“地基还差多少活路?”老东问。“如果有伴,几个人搞半天就可以了,”哥关说,“但我一人做,搞两三天也可以搞完。”
老东说:
“来,哥关,我敬你一杯!”
哥关说:
“我们两兄弟,就莫讲敬了,来,喝。”
又说:
“明天我去邀老晏看看,他可能有时间。”
老东问:
“老晏还做得活路?”
哥关说:
“做得,还凶得很。”
两年前,老晏也是去帮人家撬岩石修房子,不小心从三十多米高的悬崖上摔下,肠子断成了九节。他被拉到县医院那天,恰好老东的母亲也因为发烧感冒住进医院,老东顺便去看了一眼老晏,还以为他活不过来,没想到他居然又可以做活路了。
“他有电话没?要不,喊他来一起喝一杯?”老东征求哥关的意见。
“算了,太晏了。”哥关说,“我明天去喊他。”
正说着,老平骑着摩托回家来了。哥关招呼道:
“我们吃饭丢你啦。”
老平说:
“快吃,我洗一个脸就来。”
老东母亲很挂牵老平,站起身来要去给老平打热水。老平制止了她。老平说,你吃你的饭,我各自己来,你莫管我。
老平是她最小的孩子。她经常对人说,老平到五岁了还吃我的奶,老平要对我不孝顺,雷公都不会宽恕他。其实老平对她很孝顺。平时都把她像菩萨一样供着。
11
第二天是清明节,盘村人按照传统家家户户都上祖坟山挂亲。这天恰好飘着一点毛毛细雨,村人戴斗笠的戴斗笠,打伞的打伞,披塑料雨衣的披塑料雨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红红绿绿,浩浩荡荡地往祖坟山上奔去。
老东跟着母亲、弟弟、弟媳和侄女一道去上坟。一路走,就一路跟村人打招呼。这时候,老东发现,村里的男劳力其实还有不少,并没有完全都去城市打工。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在家,居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跟哥关一起修庙?
先上的第一座坟,就是老东父亲的坟。老东父亲是在十多年前去世的,那时候老东还在一个边远的乡镇工作,那时候盘村不仅没有通公路,而且还没有电话。父亲患脑溢血突然倒下之后,老东弟弟立即跑到离家15公里的乡场上去给老东打电话。老东接到电话就火速往家里赶,但还是赶不上阎王的速度。当老东还在路上奔跑的时候,阎王就抢先一步把老东父亲的命勾掉了……那么多年了,老东一直很懊悔没能及时挽救父亲的生命,也经常谴责自己的无能和不孝。老东父亲生前是个非常热心公益事业的人,修桥补路是他经常做的事情,他还略懂草医,曾用祖传秘方救治过不少村民。他因此也德高望重,在地方上极有威信,不少人家的孩子都来拜他做“干爹”。
老东刚走到父亲的坟头,就看到已经有人提前来拜祭过父亲了。老东正要问母亲是咋回事,母亲却主动轻声叨念起来了,说盘村下面的石磨寨,是昨天挂的亲,你爹在那里有不少干崽,他们昨天就来给你爹挂亲了。老东心里就很感慨,心想如果父亲现在还活着的话,修这座庙就不会那么困难了。
同在县城工作的老明和老普他们也开车回家来了,但他们并不像老东那么悠闲,他们挂完亲,就立即打转回去了。老东没有机会跟他们进一步协商如何修庙的事情。
老东其实也不悠闲,还在昨天晚上的时候,老东就接到了办公室的赵主任打来的电话,说局长通知,下午要开会,请老东按时参加。老东答复说,我家里有点事,下午不能赶到,请代我请个假。赵主任说,那你自己跟局长说。老东当真给局长打了个电话,扯谎说母亲病了,暂不能返回单位。局长倒也没有为难他,只说如果没有什么大事,就尽量赶回去。
到中午,天气转晴了。挂亲的人们也都陆续从山上返回,吃午饭的吃午饭,干别样的干别样。老东弟弟老平问老东什么时候返回县城,老东说,还不确定,但起码要等庙基搞好后才回去。老平就说,那你就去找人搞吧,我送她们两娘崽回城里,娇娇明天要上学。老东本来想说点什么,但看弟弟的意思,这事情就这么定了,他也就不再说话。老平就叫她们母女俩收拾东西上他的摩托车,走了。
老东只好跟着妈妈一起吃午饭。
“我还以为你今天要回去……”老东母亲说。
“我明天走。”老东说。
午饭过后,老东就到村里的广播室用大喇叭再次请求在家的村民下午到公路边集中,大家再出一两个小时的义务工就可以把两个庙的地基平整出来了。老东说得很恳切,也很激动,老东说,以前我们盘村,有家祠,有庙,还有十几座石孔桥和几十座木桥,都是老祖宗们自己动手修建的,从来没有依靠政府,也没有得到外面的任何资助,你们去看桥头上残存的那些石碑,那上面讲得清清楚楚,为什么我们现在修两个小庙就这么困难呢?我们如果连这两座小庙也修不起来,我们将来还有什么面目去见我们的祖宗?
老东喊过广播,就跟着哥关来到公路边开始边挖土方边等人。老东开始以为他这一喊,至少也会有几个壮劳力出来帮他和哥关,因为上午他跟很多人打过招呼了,不看僧面看佛面,那些人知道是他老东在喊,总会给他一点面子的——老东虽然在县里没当什么大官,但村人大事小事总还是要去找他帮忙的。比如去年秋天村里有几个村民因为砍伐木材超标被林业派出所拘留了,村里人就没少往他家跑,电话也是一个接一个地往他家打,打得他夫人都闹着要跟他分手了,但后来还真是通过老东去疏通关系把那几个村民释放回来了……像这样的事情,老东可没少操心——但老东没想到,喊过广播半天后,并不见一个人到来,老东就彻底绝望了。
老东跟哥关挖了一会儿土,手上又起水泡了。他看着手上的水泡,心里又荒凉又焦急。哥关劝他别挖了,说所剩活路已经不多,他一个人干,最多两个半天就可以干完。老东就说,那你先在这里顶着,我再去喊一次广播。
老东来到村委会办公楼,径直走向广播室。他心里想好了许多的话,想好好跟村民讲一讲,但打开广播之后,他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偏偏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又响起来了。他一看,是局长的电话,局长问他能否回去开会。老东说,暂时回不了,请局长务必关照。局长说,没事,你好好把事情处理清楚,搞完就赶紧赶回来。老东放下局长电话,内心更加焦急了,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必须马上把平整庙基的事情落实。他站在广播室内略微思索了片刻,随后拿起手机给弟弟老平打了一个电话。他问老平,哪里有挖机?原来你们请来修公路的挖机是哪里的?老板是谁?电话是多少?老平说他在开车,他得停车下来查看一下,等会儿再答复。
老东神情恍惚地从村委会广播室走出来,这时候他看到自己家门口站着几个人,都拿着劳动工具,老东走近一看,有二妈照英,有满爹万银,有老晏,老佩,还有成本两娘崽……老东一看到他们,眼泪就再也抑制不住了,哗啦啦一下子流了出来。很难说老东是为了什么而流泪,但显然,眼前到来的人是令他意想不到的——二妈照英已经年过七旬了,而且,因为没有生育能力,男人又死得早,多年来在村里是没有任何地位的;满爹万银是一个单身汉,而且患有精神病,在村里也是神神道道的,从不被人看得起;老晏和老东是小时候的玩伴和同学,只因没考取学校而与老东拉开了生活的距离,老晏人倒没什么毛病,但个子比常人矮很多,也是一大缺陷;老佩从小瞎了一只眼,是个残疾人;成本是个超级胖子,他妈妈则是村里最老实、最没文化、连汉语也说不来一句的典型的传统农妇……
老东把他们带到公路边的庙基处,让他们和哥关一起把地基平整出来。老东安排完毕,就自己驾车去镇上买菜,说晚上要好好请这几个来干活的乡亲吃一顿饭。老东母亲说,你要买就买熟菜,我一个人做不了。老东说,妈,我晓得,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他刚发动车子,就看见路边有一个年轻人在跟他招手,他以为那人要搭他的车去县城,就打开车门,说:“我不去县城,我去镇里。”
那年轻人说:“大爹,我是胜高呀,计六的二崽呀。”
老东走下车,问:“计六的二崽,你不是还在学校读书吗?”
“我不读了大爹,读书那个是我大哥,我现在和我爸爸一路在福建打工,我是挂亲特意请假回家来的,我爸爸有一样东西要我交给你。”那个叫胜高的年轻人说着,就把一个信封交到老东手上。
“什么东西?”老东一边打开信封,一边问。
信封里装着一千元钱,还有一封信。信上说:“老东,春节时我从娃崽的外婆家拜年回来,你已经走了,我决定拿一千块钱给你修庙,钱不多,但我挣得可不容易,算是我捐的一份功果钱吧,你记得在碑上记我一个名字就行,钱我叫胜高亲自交给你……”读完信,老东突然感到内心压抑得很,他想找个地方大吼一声,或者大哭一场,但一时也找不到地方,只好强作镇静地对面前的孩子说:“好的,你告诉你爸爸,钱我收到了,你就说我非常感谢他,我会在石碑上刻他名字的……”
12
老东刚把车子开出村子,就接到文广局陈局长打来的电话。他问老东在哪里。老东说在老家盘村。陈局又问,在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老东说,在修庙,这两天暂时不回城,请问陈局长有何吩咐。陈局长说,哪里敢吩咐你啊,我是说,你要是在县城的话,晚上就请你赏脸出来接见我们一下,交通局的孙局和民宗局的龙局都说很想念你,想请你过来喝一杯。老东说,太抱歉了,我今晚恐怕赶不回来,明天吧,明天怎么样?陈局说,你那庙还没修好吗?老东说,你们当领导的都不支持,我们老百姓咋个搞得起来唷。陈局说,对不起啊东局,这事我帮不上忙。老东说,没事的陈局,这次帮不上,下次再帮嘛,噢,对了,我正有一个事情想请教你,我听说你们那里有一个申报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项目吧,我们村有一个人想要申报,请问怎么申报啊?
“什么人啊?”
“就是一个什么都会做的人,修桥、造房、吹唢呐、拉二胡、吹笛子、做木匠、编织竹器、画画……样样都会,而且,都精通……”
“你吹牛吧,哪有这样的人啊,要有的话,你们镇里不早报上来了?”
“真的陈局,我不骗你,要不,你亲自下来看看,好吗?”
“如果真有你说的这种人,那我真是要来的啊,否则人家就会告我失职啊。”
“那你就过来吧,要不这样吧,你干脆把孙局和龙局也一起邀请过来好吗,我这就去准备晚饭恭候你们,从县城到我家,也就一个多小时,你们也下来透透气,欣赏点田园风光吧,好吗?”
“好吧,我跟他们先联系一下。”
老东刚关掉电话,铃声又响了,是弟弟老平打来的。
“你记一下,挖机老板姓秦,电话是……”
“不用了,我们已经搞好了……”
“什么?搞好了?你是说庙基平整出来了?”
“对。”
“怎么那么快啊?”
“哥关喊到了人,人多,一下子就搞完了。”
老东合上电话,然后双手握紧方向盘,加油往镇上跑去。此时夕阳西下,斜射到盘江河谷两岸的田畴上,照得那刚灌满了春水的水田一片金碧辉煌,老东看见有人在水田里做秧地,那劳作的身影十分美丽,老东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暖流,他觉得自己能出生在这样山清水秀的地方,实在是上天赐予的一种特殊福分,因此他希望自己能好好珍惜这种福分,一来要尽情享受故乡给他带来的种种美好或不美好的生活记忆,二来也希望自己能在有生之年多为故乡做一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以报答故乡山水和土地对自己的养育之恩……
车子拐过几个山弯,前面就是柏油路面了。事情出现的转机,使得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舒畅起来。但他不知道镇上会不会有菜卖,或有什么样的菜卖。他想,如果陈局他们真下来的话,那就不是几只土鸡就可以打发的了。
2010年5月24日于内蒙古呼和浩特可汗宫大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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