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本纪-童家湾 浮云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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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8年夏秋

    1

    二月二,春打六九头——春天的到来总是不可抗拒。尽管在泞河上施工的人们感到寒风阵阵,特别的冷,但是,毕竟节气不饶人,地气暖了。太阳一晒,河面上的冰层消得“咯嘣咯嘣”地响,所谓“七九河冻开,八九燕子来”。

    张琪源心里着急如焚。眼看着凌汛即将来临,可临时桥的杂木桩还没有打完,更谈不上永久桥主桥墩的柏木桩了。

    张琪源来到工地,眼看着整个河面被冰封着,搭建临时排架和工作平台破冰区域太大,很不安全,而要间隔凿孔就势必制约了施工进度。

    他把陈晓峰叫来,问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加快进度?陈晓峰道:“还得一步步来,只要架搭不起来,就是把临时桥架起来也不起作用。”张琪源问:“怎么不起作用?”陈晓峰道:“夯锤吊不上去,柏木桩还是没办法打。”

    张琪源点点头道:“那怎办?”陈晓峰道:“原来临时桥设计得过于狭窄,将来过碌碡成了问题,我想再加宽一公尺,可以使后期进度加快。”

    张琪源急切地道:“那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陈晓峰犹犹豫豫,似有话不好说。张琪源向旁边一环视,旁边除了童俊英再没有别人,童俊英一看这情势,转身向河边走了。陈晓峰这才说:“童俊英家有个小木船,问咱们能不能租上?我看可以,将来在工作平台上作业,还需要备一个小船应急。”

    张琪源道:“就这?”陈晓峰道:“嗯,就是个这事。”

    张琪源疑惑道:“这好像不是当前面临的问题?咱现在不是说工程进度的问题吗?”陈晓峰显得有些尴尬,脸微微一红道:“不是,不是,我是突然想起来了,顺便给你一说。”

    张琪源道:“童俊英家船的事到时间再说,需要用就租上。租谁家的都是要花钱的,这有什么关系?”陈晓峰道:“那好,我一会儿给她一说。她想给你说,就是不好意思。”

    张琪源点点头,然后突然问道:“那她怎么好意思给你说?”陈晓峰脸又是一红道:“我们不是熟悉一点嘛……”

    张琪源似有所思地问道:“哦,你现在还在她家住着?不方便就搬下来,大家挤一挤。”陈晓峰恍惚道:“倒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就住那里吧,你们下边也够挤的了。”

    张琪源站起身道:“你先想办法把工期往前赶,等到河‘嚓’地一消,咱的临时桥架不起来就麻烦了。我到周围再转的看看,想想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张琪源踏着冰面往过走,感觉到脚底下有水流的感觉,这说明冰层已经不厚了,得赶快想出办法来。他蹲到对面的河边,想象着将来施工现场的布局:在桥的上游一侧架一座临时便桥,紧挨着有四个工作平台,像个“非”的一边,各种材料物资从便桥上搬运过去,到了工作平台上。

    每个工作平台中央还要架三个起吊排架,排架的四周还有拉牛。现在河面结冰施工起来还比较方便,但冰层解冻后人在河面上作业将非常困难,所以除了夜班不能松劲,还得加强时间边角料的利用……

    张琪源的脑子如一团乱麻,总也理不清楚。他一个人信步来到自己年前发现的泉眼这儿,周围已经被围了起来,这是他们的生活专用水源,不允许人畜污染。张琪源在会议上明确指出:“职工洗衣服等都要到下游去。”这话好像是专门说给毛月梅听的。

    他记得当时说这话时,毛月梅狠狠地挖了他一眼,散会后,毛月梅在他耳边飘过一句话:“叛徒!事儿篓子!”想来真是好笑。

    张琪源继续向前走,发现这里好像有些石头砌的台阶,已经被冰封了,现在汩汩地流着被太阳晒化的水。他想:这里应该是个码头,童俊英家的小船,可能就是在这里谋营生。每到夏季,十里八乡的人都要从这里过河。

    那她家的船租出来以后,周围的老百姓过河怎么办?应该不是独门生意,是不是还有其他船只?如果是那样,能不能多租一些,以减少工作平台搭建的工作量,只需把排架搭好就行了……

    张琪源一边想着问题,一边往回走,他想回去睡一会儿,事情头绪太多,憋得他脑袋疼。他进到屋里,见只有毛月梅一个人在里面。这时间,上白班的人还没有下班,上夜班的人也起来了,准备收拾的吃午饭,这间屋子理所当然就成了毛月梅的专用办公室了。张琪源一看情形,就想退出来。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都在克制着自己,尽量减少和毛月梅的接触,因为他知道,在他和毛月梅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障碍,只是机会问题。

    张琪源还没有走出去,就听毛月梅道:“张琪源,干嘛去?躲我是不是?不要怕,我不会粘上你的,我有男人!”张琪源只能转身回来,揶揄道:“远水解不了近渴。”

    毛月梅道:“你的意思是我只有靠你才能解决问题了?”张琪源道:“那没问题,我这人就喜欢助人为乐么。”说着就过去把毛月梅搂到怀里,毛月梅也不躲避,而是气喘吁吁地把自己红扑扑的俏脸迎了上去,浑身立刻瘫软得几乎没有一点力气。

    张琪源顺势把毛月梅抱到床上,手忙脚乱地开始胡乱往下扯衣服。毛月梅开始没管这些,心里恍恍惚惚,忽然她坐了起来,一把推开张琪源道:“不行,这是什么地方?你敢乱来?”

    说着一下站了起来,把自己的衣裤整理好,理了理头发又坐回到板凳上说:“你快出去,小心人家嚼舌根。”

    张琪源瞪着溢火一样的眼睛,喘着粗气,意犹未尽,深情地弯下腰,捧着毛月梅的脸深深地吻了一下,毛月梅也就势又伸手搂住张琪源的脖颈,轻轻地吻了一下张琪源,温柔地说道:“走吧,再找机会吧。”

    2

    桃花汛如期而至。临时便桥基本架设完毕,一般水位下,河面上的通行是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当地老百姓也来来回回从上面通过,对工地势必造成些干扰。但是也没有办法,因为原来渡口的所有船只,已经全部被张琪源他们征用来了,工作平台改成了浮船式,以适应水位升降变化,把重点精力放在了修建临时桥和架立排架上,确保丰水季节的施工。

    张琪源蹲在便桥上,专注地看着陈晓峰和奚大宝带领工人架设A形排架。先前的杂木桩打得深度还是不够,A形排架上部立杆绑上去后,显得摇摇晃晃,人从上面爬上去,把每两根竖杆绑在一起,形成一榀,然后每两榀之间架两根横梁,再加四根剪刀撑,横梁上面再加上垫木以扩散集中受力,垫木部位用于固定滑轮,以此起落夯锤……

    这些工作并不复杂,但作业难度比较大,尤其在杆上高空作业时,要十分小心谨慎,千万急不得。

    横梁架好后,奚大宝指挥人要定位、加固。而陈晓峰的意见是要先上滑轮,原因是人在高空把所有的工作都干完,就不用上第二次了。而奚大宝说,那样滑轮的位置肯定就不准确了,木桩的垂直度不容易控制。

    两人就为这么个问题争来争去,工人们归奚大宝管,显然不方便听陈晓峰指挥,而按工作分工,奚大宝应该听陈晓峰的。

    陈晓峰一着急对上面的人说:“要下来你就下来,我上去自己弄。”说着就半跑半跳从浮船的这头往那头跨,船一晃悠再加上过于心急,陈晓峰脚下踏空,“扑通”一下就掉到了河里。开始还两手向上乱抓,头还露出过几次水面,再后来就露头少,下沉多。

    工作平台一阵大乱。张琪源立即大喊:“缒排架拉绳的人员千万不要乱动,小心架上的人掉下来,平台上的人把木头向下游水里扔,让陈晓峰自己往住抓。”

    张琪源一看陈晓峰已冲远,就道:“奚大宝,你和艄公划船顺水往下漂,拿一根长木杆伸过去让陈晓峰往住抓,必要的时候,得跳下水捞……”

    张琪源也不由自主地顺着河流向下游跑。眼见得奚大宝的小船追上陈晓峰了,张琪源赶忙说:“牛树宽,你赶快跑回宿舍,抱一床被子往下游河边跑……”

    等陈晓峰被捞上来的时候,已经失去了知觉。大家把他身上所剩不多的衣服脱掉,光身子裹到被子里,趴在奚大宝的膝盖上,头向下,脚抬高,让他往出吐脏水。旁边的人拍背的拍背,压腹的压腹,掐人中的掐人中。

    折腾了好半天,陈晓峰才从阎王爷的门口转了回来,“吭吭”地咳了两声,微微地出了一口长气,鼻子嘴里吹出几个和着杂质的水泡儿。人们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坐在了一旁,让陈晓峰自个儿头向低处,趴在沙滩上自己往出控水。

    童俊英这时间也不哭了。她把裹陈晓峰的被子给整理好,把到处乱扔的几件衣服收拾到一块,到河边大概地涮了一涮,拧干。然后,在河的上下游张望了一阵,看确实再没有陈晓峰的棉袄等其他衣物,这才拖着沉重的两腿,走到陈晓峰跟前,“噗蹋”一下往沙地上一坐,又“吧嗒、吧嗒”地开始掉起了眼泪……

    张琪源走了过去,蹲到陈晓峰跟前,注视了一会儿,问:“怎样?晓峰,差不多咱就回?”大家等了老半天,陈晓峰才无力地说:“回。”人们这才把架子车拉到跟前,轻手轻脚地把他抬上车。

    张琪源问童俊英道:“还是拉到你家?”童俊英迟疑了一下道:“你看拉哪儿?”张琪源道:“那就拉我们那里,叫魏奎社给做一碗拌汤喝,叫发一身汗!”童俊英道:“魏奎社?那还是到我家吧。”张琪源道:“行。”

    张琪源这才和奚大宝整顿队伍,重新开始搭架、拉锚、吊夯、木桩就位、固定、打桩。为了确保安全,他们在操作平台中间都铺上了木板,把木桩围在中间,又在四周加了围栏。

    这几天,恢复元气后的陈晓峰心里比较烦躁。也许是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悄悄地溜进了童俊英的闺房;也许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朗夜,两个人在下夜班回家的路上,触景生情;也许是在酒后脸红耳热的时候,两人把持不住自己;抑或是在长期的工作中,两人耳鬓相磨产生了感情,水到渠成。总之,童俊英怀孕了!

    童俊英的怀孕,意味着陈晓峰和童俊英必须做出抉择:结婚或者打胎。还有一种更加冒险的办法就是,不婚不堕,把孩子生出来,至于以后的结局,那将永远是个未知数!

    第一种和第三种办法童俊英考虑了,第二种和第三种办法陈晓峰考虑了。但是,他们共同考虑的问题,也是他们共同否定的办法,那就是第三种,他们谁都不敢下这样的决心。

    因为,男女作风问题在中国这个古老的民族,尤其是在新中国成立以后,是个很大的问题,只要是吃公家饭的,就不敢在这个重大问题上犯错误。而私生子及其未来,那将是个人生的黑洞!有政治方面的,有经济方面的,也有道德方面的,任何一个方面的脏水都可以把他们淹死。

    他们都是普通人,处在社会、经济、政治地位的最底层,他们没有能力把那样的错误坚持到最后。

    按说,他们既然已经突破了男女间的大防,可以无话不谈。但是,唯独对第一个问题,都闭口不谈;他们都互相知道对方需要什么,也都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确切的底线。但是,就是谁都说不出口来。

    结婚,是一个很神圣的梦想。在这一点上,陈晓峰、童俊英比其他人更迫切。

    陈晓峰一直未婚。虽然由于一年四季在外奔波,年龄慢慢地大了,但是,他从没有想过要和一个寡妇结婚,他的梦想仍然是金灿灿的。和童俊英鬼使神差地走在一起,他的脑子是糊涂的,是一种男女之间纯粹的吸引力牵着他亦步亦趋地走到了今天。在醉生梦死的当儿,他从来都不敢想象:下一分钟以后要怎么样?

    童俊英在一次事故中不幸失去了丈夫。曾经遭受了绝望的考验,她对未来最大的热望,就是再艰难也要把前夫留下的两个孩子带大,她更期望能有一个人和自己共同来承担这一切。但是,这只是她偶尔的闪念而已,她不敢真正有这样的奢望,就是和陈晓峰欢愉的那一刻,也不敢拥有这样的幻想!

    3

    当陈晓峰找到毛月梅要开一张介绍信,给童俊英到医院做人工流产时,毛月梅并没有吃惊。她把这一切早就料定了,思考的最终结论是:女人需要,男人也需要,明里没有暗里有,区别就在于“贼心”与“贼胆”的问题,谁也用不着去笑话谁!

    毛月梅淡淡地说:“她既不是咱的职工,又不是职工家属,给怎么开?”陈晓峰低下了头,半晌无语。毛月梅说的是对的,陈晓峰自己何尝不知?

    见陈晓峰无话,毛月梅又道:“她哥是村干部,为什么不找他?”陈晓峰道:“她不敢给说,我也不好说。”

    那是个办什么事情都要开介绍信的年代。尤其在结婚、堕胎、男女住宿这些方面,没有介绍信几乎是死路一条。而当时的医疗水平和意识形态、文化传媒,在避孕技术及其普及方面几乎是个空白,许多验方都是由民间一代一代口头流传下来的,而且流传有很大的局限性,并不是公开化、大众化、人人皆知的。

    所以,那个年代,一旦怀孕就得生下了,正是由于这些原因,造成了这对年轻人尴尬的今天。

    毛月梅看着陈晓峰这么为难,又说:“不是我不给你开,是开出去以后迟早都会被人知道的,你是不是也不想让人知道?”陈晓峰点点头,又一言不发。

    毛月梅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基本上是属于冷血女人,对一切事情都充满了排斥的意识。但是,自从和张琪源深交以来,她内心的那种女人的善良、温柔的潜质,被逐渐地释放了出来,尤其在对待这类事情上,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看着陈晓峰如此悲观的样子,她的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便问道:“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你没有想过要和她结婚?”陈晓峰不语,毛月梅进一步道:“这样优柔寡断下去,让队上知道了,可成了犯错误的事情了,生活作风可不是一个小问题,弄不好还会开除公职,你可要考虑好!”陈晓峰喃喃道:“我知道。”

    毛月梅又道:“是不是童俊英不好?”陈晓峰道:“不是。她有两个孩子,叫汪大顺、汪二顺,一个五岁、一个三岁,我怕我家里人不同意。”

    毛月梅无语,说白了还是嫌弃,就有点生气道:“既然嫌弃人家,你当初招惹人家干什么?”陈晓峰道:“也不是嫌弃,可是,总觉得心不甘,我还没结过婚呢!”

    毛月梅道:“你现在还没结婚?娃都有了还没结婚呢!你把你自己还当童男子呢!”陈晓峰眼光恍惚,脸红到了后脖根子。就在这时间,有人来找毛月梅办事,陈晓峰趁机逃一样地从毛月梅那里离开了。

    陈晓峰逃离了毛月梅的抢白,但是,逃脱不了自己的困境。事情总是要有个了结。陈晓峰为难了,思忖:“不行就找个土郎中开一服打胎药?”但是,那得撒多少个谎?因为一个谎言,是需要一百个谎言来掩饰的。而且他也听说过,打胎是件要命的事情,要孩子一条命,要大人半条命。

    尽管如此,最后,陈晓峰还是选择了打胎的主意。并且寻思道:“俊英,对不起了,只能你给咱担待了!”

    随后一些日子,陈晓峰一方面在暗中打听,村子里或附近有没有这样的郎中?另一方面还寻思着编一个完美的谎言:对郎中怎么说,对童俊英怎么说,让童俊英对她家人怎么说,让童俊英跟张琪源怎么请假,让毛月梅怎样为自己保密,以后还和童俊英来往不……

    但是,他明白,如果有一个谎言编得不圆满,让人家看出破绽,这一切努力都将是白费心思,仍然传得是满城风雨、沸沸扬扬,搞不好真的开除公职。所以,这几天不论上下班,陈晓峰脑子都在飞快地考虑着这些问题,以至神情恍惚,最终负气失足落水,险些搭上了性命!

    这些事情,童俊英心里都明白。她知道:陈晓峰能够接受自己的身体,但是接受不了她这个人及其破碎的家庭;他需要这份感情,但是不需要这份责任。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陈晓峰被大家救活,大家问往哪里拉时,童俊英也不便表态。因为,拉到她家后,她该怎么待他?是房东、同志?还是妻子?很明显,他现在刚刚捡回一条命,是需要精心照顾的,男女之大防是需要突破的。

    当然,童俊英也想:自己家人是没有义务承担这份责任的,尽管他们对他俩的事情似有觉察,但是,当明确的时候就应该明确:是女婿?还是负心汉?还是野男人?

    于是,在江河局职工都欢天喜地地往临时大房子搬,甚至女的都在抢着往过搬的时候,陈晓峰没有搬。左长富考虑到陈晓峰是技术干部,工作起来方便,也安排他搬了。但是他没搬。当然,也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情,因为,在村子里,没搬走的人还多着呢。而童俊英却没有忘记这件事情,因为,这关乎着自己的未来和一家人的声誉!

    等到张琪源下午来到童俊英家看望陈晓峰的时候,陈晓峰浑身仍然脱得精光。他躺在自己的被窝里,身体非常的虚弱。童俊英一直守在他的旁边,手里还拿着桥梁的资料在琢磨。因为,陈晓峰病了,这些工作都得她来干,要不然只能张琪源自己亲自干。

    张琪源想提醒一下:把陈晓峰身上洗洗干净、拿烧酒擦一擦。可是,他已经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烧酒味。而且,关于他俩的事情,毛月梅已经偷偷地告诉了他,甚至还加了一句“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说得张琪源心里甜蜜蜜的。

    毋庸置疑,张琪源明白:这时间在童俊英面前说应该如何关心陈晓峰的话是多余的。在当时把陈晓峰往哪里安置休养的问题上,他征求了童俊英的意见,他不想武断地安排,让他们本人无法接受,而且事情的结果必然不可小觑。

    在来的路上,张琪源还想起,当时毛月梅偷偷告诉他这件事情时的情形:她一边看着他的反应,一边一本正经地叙说。最后,毛月梅还警告自己:“张琪源,你小子小心点儿,你要是敢让我怀上,我就给你生下来!”当时张琪源一看话题变了,吓得赶忙嬉皮笑脸地溜掉了,身后又传来毛月梅“扑哧”一声开心的笑声。

    看到陈晓峰和童俊英相处的情形,张琪源想起了毛月梅的主意。于是,他让童俊英出去一下,他要和晓峰说点事情。童俊英说:“好吧,你们说,我到工地察看一下雍水高程。”张琪源道:“行,这两天晓峰身体欠佳,工地上的事你给咱多操心。”童俊英爽快地说:“没问题!”

    童俊英出去后,张琪源问了问陈晓峰的身体情况,感觉没有什么大的问题。这才问道:“晓峰,你觉得童俊英这人怎么样?”陈晓峰当然明白张琪源的意思,半天长叹了一口气说:“行是行,就是……”

    张琪源道:“晓峰,童俊英是个很能行的人,她的痛苦经历,正好磨炼得她成为一个坚强的人。像咱们这种单位,家里没有个泼辣女人不行,说不定她还能在咱单位长期干下去呢。”

    陈晓峰不语,张琪源也知道他的心思,便说:“现在都新社会了,二婚呀、孩子呀,都是老观念了,咱不要当回事;要说拖累吧,也不算大,人家童俊英一个人能支撑,你们两个人就更没问题了!”

    陈晓峰道:“现在是两个问题,一个是我家里人肯定是老观念,急忙转不过弯来;再一个是,童俊英说她不嫁人了,说她是克夫命,克死了一个,差一点把另一个还没成的也克死。”

    张琪源爽朗地笑了:“都什么呀,都是老迷信!不听她那一套,包括你们家,这工作我给做。关键是你看上看不上童俊英这个人?”陈晓峰喃喃道:“人没问题。”张琪源道:“那不就行了。找媳妇又不是种庄稼,种一茬是一茬。这是人一辈子的大事,一定要人好!纵有家财万贯,不如有一个贤妻持家。”

    陈晓峰开始还提一些问题,最后就不再反对了,但是也没有答应。张琪源一看这样,觉得一时半会儿可能说不出个结果,就站起身准备到工地去。

    张琪源都从门里出来了,陈晓峰又把他叫了回去,忐忑地问:“琪源,你这方面经验多,你觉得这事真的能行?会不会有人笑话?”

    张琪源十分坚决地说:“谁笑话谁呀?各人过各人日子呢,还有人替你操心?没问题,童俊英这人好着呢。你现在也老大不小了,婚姻问题还往啥时候拖?赶忙一结婚,早早给你爸妈把孙子抱回去!多好的事情。”陈晓峰又迟疑了半天,才说:“唉,那就拜托你了。”

    4

    一九五八年五月,在党的八届二中全会上,毛泽东提出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伟大号召,六亿人民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紧地绷了起来。

    一时间,举国上下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人民公社、大炼钢铁、大食堂,搞得轰轰烈烈。江河局作为事业单位,承担着国家下达的许多水电生产建设计划任务,其中童家湾大桥便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必经之路”,其工期要提前到今年通车,向国庆九周年献礼,任务十分繁重。

    这几天,张琪源天天守在工地,不敢有一丝懈怠。汛期的河水,随时都有可能剥夺大家的劳动成果。在一个星期内,把最中间的3号桥墩抢起来,是他唯一的目标。

    盛夏的泞河,炎热无比,竟然没有一丝丝凉风。看门狗阿"坐在地上吐着舌头,不停地喘着粗气,不时无意识地哀哀叫上两声,这已经持续了几天。几只乌鸦不停地在河湾低空盘旋,发出“啊啊”的叫声,从昨天晚上一直叫到今天早上。

    一位老人,坐在河畔高高的山丘上,不停地“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锅子,好像中午都没有回去吃饭,俯瞰着整个童家湾的角角落落,他似乎在等待着自然界的一次罪恶的预言。

    正午以后,整个河面被晒得像蒸笼一样,令人头直发晕。中午,魏奎社和毛月梅把饭菜送到工地,大家胡乱填饱了肚子,又开始干活;左长富害怕大家中暑,担来了两木桶绿豆汤,供大家消暑降温。

    截至目前,大家已经把3号桥墩的1号柱的桩头处理好了,三根3—4寸直径的柏木桩紧挨着呈品字形已经打好,工人们拿锯子把桩顶扫成一个水平面——再刷上柏油——再将榫头固定在中间,桩与桩之间,再连上横担。

    张琪源把各个环节的准备工作整个又检查了一遍,地锚,排架,支撑,滑轮,麻绳,作业平台,撬杠,等等,一切都没有问题,他让大家先停一停,不要急于起吊,并且再次强调:“每次绑好后,检查完再起吊,吊离平台后不要急于提升,还要再检查一遍,如果不行就放下来,重新捆绑……”

    慢慢地,第一个碌碡被吊了起来。大家悠着将轴孔对准榫头,铺上水泥砂浆,再放下来,然后拿铁箍固定好,四面斜撑子一支撑,这才解绳,然后再吊下一个碌碡……

    排架被压得“咯吱吱”地响,工作平台不停地晃悠。人们热得挥汗如雨,好多人只穿了一条大裤衩子。直到傍晚时分,终于将第四节碌碡安放好,3号桥墩的1号柱子算是安装结束了。

    陈晓峰和笨拙的童俊英把桩位做了最后的校对。奚大宝指挥人们把固定木椽扎紧,再将各种拉牛缒紧,支撑打好,再打上拔具,这才过来告诉张琪源:“都没问题了,能下班了。”张琪源点点头,然后道:“行,今天就到这里,明天立2号柱。晚上桥墩安装就不上夜班了,只安排两个值班的,千万不要叫河流漂浮物把柱子给撞倒了。”

    一切安顿好后,大家这才到河边简单地洗了一洗,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回走,落日的余晖把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田喜子和牛树宽躺在沙滩上,懒洋洋地,实在是乏困得够呛,多想好好睡一觉。可是,屁股和脊背被滚烫的沙子烧得火辣辣的,怎么也睡不着。闲来无聊,田喜子问:“牛树宽,你有媳妇了没有?”牛树宽淡淡地答道:“没有。”

    田喜子在沙滩上翻了个身,道:“咦,美得很!牛树宽,你也趴下,沙子暖胃美得很。”牛树宽没有理会这些,只是反问道:“你有媳妇了?”

    田喜子也淡淡道:“没有。”顿了顿田喜子又问道:“你想媳妇不?”牛树宽沉默了片刻,没好气地道:“哪有媳妇让我想呀?神经!”

    田喜子幽幽地说道:“我不是神经,我就想赶快找个媳妇,我妈不停地写信催。”牛树宽揶揄道:“明明是你自己想媳妇了,还说是你妈催你找媳妇!”

    田喜子没好气道:“我想就我想,咋了?我不能想?”牛树宽冷冷道:“你想还不是白想,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田喜子道:“是白想……唉,王母娘娘也不给咱派一些仙女下凡,让咱一人娶一个媳妇。”牛树宽道:“你真是白日做梦,人家王母娘娘能把女子给了咱这种流浪汉?就是你有女儿也不会嫁给咱江河局的人!”

    田喜子立刻反驳道:“我有女儿一定嫁给咱江河局的小伙子,专供、免票,你相信不?”牛树宽嗤之以鼻道:“还专供呢!你先自己把老婆找下再说!”

    田喜子道:“牛树宽,我觉得你这人最没意思了,咱弟兄俩没事谝闲传么,我一开口你就顶撞我一头子?”牛树宽气呼呼道:“不是我顶撞你,你给咱说个现实一点的好不好?比如,你或者别的同事有没有妹子、侄女什么的,看能不能看上兄弟咱?给咱介绍一下!尽说些天上的王母娘娘、下一辈子你女子这些没眉没眼的屁话!”

    田喜子生气道:“就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我妹子嫁给你不等于活守寡?”牛树宽立刻反唇相讥道:“你刚才不是说你有女儿专供咱江河局的小伙子吗?怎么又反悔了?”

    田喜子确实有个妹子,叫田喜珍。半年后,她果然成了江河局的一员,最后经过三十年的努力,竟然成了江河局举足轻重的人物,张琪源时代的肱骨之臣,就连牛树宽这个男同志也不敢小觑。当然,这个喜剧性的结尾,是眼下即将发生的一个悲剧的产物。

    田喜子道:“我告诉你牛树宽,你弄清楚,我是想让你当我的女婿,年年给我拜年拿酒喝呢,你当我瞎了眼把妹子往黑风洞送!”牛树宽没好气道:“滚,滚,滚,让我当你女婿?一看你这辈子就是个打光棍的命!”

    田喜子生气道:“你才滚滚滚,跟你说话真是对牛弹琴!我洗澡去了,一边待着去。”牛树宽一看把田喜子气跑了,高兴地笑了,说了句:“总算把这怂给气跑了,人家乏得跟怂一样,他还不停地叨叨,话比屎多!”说完,就想眯上一会儿。

    过了好一会儿,牛树宽还不见田喜子回来,也不见来晚班替换他俩的人,整个河湾渐渐被罩上了一层傍晚前的薄暮。他想:田喜子这怂肯定又开始遭怪了,然后,就向田喜子刚才走过去的地方叫了两声:“田喜子,田喜子。”

    河道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回音。牛树宽又道:“田喜子,我看见你了,就你那点儿花花肠子,骗得了别人还能骗得了我?”河道里还是寂静无声。

    牛树宽又向下游走了十几步,撒了一泡尿,想起刚才田喜子说的话,就向下游喊道:“田喜子,我刚才撒了一泡尿,照见你那德性还不如我呢。”

    “走一道河,又一道河,河上凫下来一对对鹅,公鹅展翅飞过河,母鹅在对岸叫哥哥,叫哥哥。”

    牛树宽嘹亮的山歌响彻了整个夜空、整个河道,等待着田喜子接受他的挑衅,但是仍然没有回音。他想:这怂肯定是回去睡懒觉去了……

    牛树宽自觉非常无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又向下游喊了一阵:“田喜子,田喜子,今天值班可是咱两个人的事,你再不回来我明天找琪源哥告你去!一天光是嘴上的功夫——自己天天赶着马车出去都捎不回来个媳妇,羞先人呢!”

    看见没动静,就继续道:“我要是你,我早就拉个漂亮女子回来了!一天还问别人想不想媳妇!我看你呀,还不如酸曲儿里的公鹅,公鹅都有母鹅叫哥哥呢,你——就是打光棍的命……”

    牛树宽向下游喊了半天,也不见人应。感觉到脊背上微微往出冒凉气,打了个冷战,心里有点害怕,想:“河里可不要钻出个母夜叉来把我抓走了。抓回去招女婿也还可以,丑就丑一点儿,可要是杀的吃了我就亏大了,我还没结婚呢。”

    想到这里摸了下头发,感觉到“刺啦”一声都冒出了火花子,吓得他赶忙往桥上跑。

    就在这时,河岸山丘上传出一声苍凉的声音:

    7747|567-|-65|4322|-76|7545|43-|6543|2--

    “太阳那个落山吆——鸡上了那个架——我看见那个小哥吆——回了那个家——”

    牛树宽吓得几乎要崩溃了。他不知道在这夜色茫茫中,声音从何而来?是天上,还是人间?是人,还是鬼?难道真的招来了母夜叉?不对呀!母夜叉是女的呀,这怎么是男声的?谁知道呢,或许母夜叉就是女身男声。牛树宽吓得浑身哆嗦,瘫软到桥上,不省人事……

    等牛树宽被叫醒时,他看见秦八提着马灯,牵着魏奎社的那条柴狗——阿"。秦八大声地问:“牛树宽,你怎么睡着了?”牛树宽睡意蒙!道:“你怎么才来?田喜子那怂偷地跑回去睡觉去了,留下了我一个人。差点没把我吓死,深更半夜的,不知道哪里有人唱歌?”

    秦八道:“明明是你自己唱歌,还说不知道谁唱,我们在家里都听见了。不过没见田喜子回去,也有可能一回去就睡觉去了。喜子这两天白天晚上拉材料,有点儿时间还要来值班,肯定累得够呛!”

    秦八和牛树宽在工地上转了一圈,进行交接班,看有没有什么异常,浮桥和工作平台,已架立好的排架、柱子,都完好无损。秦八道:“好了,你回去睡觉吧,我一个和阿"在这儿就行了。”

    牛树宽心里有点儿害怕,想带着阿"一块回去,又觉得把秦八一个人留在这黑黢黢的河湾更不合适,只能一个人心里虚虚地往回走。他一下也不敢向后看,把头发一扒拉,“嗤嗤”又冒火星。他心里不断给田喜子发着狠:回去再收拾你这个瞎怂!

    回去后,牛树宽看田喜子的床上没有人,到其他人的宿舍找也没有,甚至把女职工宿舍也找了,还是没有!心想:“咦,怪了,他是上天了?还是入地了?不过,状还是不能去给张琪源告,我牛树宽就不是那种告黑状的人!”寻思完,便上床倒头睡了。

    5

    田喜子失踪了。三天后,在下游河边的芦苇丛中被发现,已经溺水而亡。身体肿胀得像充了气似的,早已失去了人形。这时间,3号桥墩的三个桩都立起来了,也架上了墩帽横梁,开始在桩头周围抛投块石,以防止冲刷基础。也可以说,3号桥墩已经万无一失了。

    但是,人们高兴不起来。工友死亡的阴云,时刻笼罩着整个童家湾工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全项目最伤心的就数毛月梅和张琪源了。因为,在他们两个的感情纠葛中,田喜子充当过一个不可多得的媒介,没有田喜子,就没有他俩卿卿我我的今天。可今天他走了,走得没有留下一句话,只留下一个个未了的心愿……秦八、魏奎社,不停地抹着眼泪。

    田妈妈千里来奔丧。尽管为自己儿子是在大跃进中献身水利事业感到自豪和宽慰,可仍然哭得跟泪人一样。田妈妈早年因战乱丧夫,一个人拉扯着一儿一女两个孩子,渐渐长大,眼看就要含饴弄孙了,却祸从天降,老天爷又将爱子夺去,真是造化弄人!

    这种有女无儿的情况,在当时刚刚摆脱几千年封建统治重男轻女的国人眼里,叫绝后。再加上中年丧夫、老年丧子,无疑是田妈妈人生最大的悲哀!

    田妈妈不停地念叨:“早知道他这么短命,前年就该把那个媳妇给结了,可我嫌那个女子有点雍肩膀。其实两个娃自己都看上了……”毛月梅劝道:“快别说了,你是英雄的母亲,应该视死如归,挺起胸膛,这样大家才能以田喜子为榜样,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牛树宽心里不光难过,还多了一份歉疚。他知道喜子就是那么个人:嘴碎,没正形,但人不坏。自己在他临死前说了那么多挖苦他的话,有的竟成了可恶的谶语,这让他夜夜难眠。有时半梦半醒中,还感觉到田喜子就躺在自己的不远处,他们两个人还在继续着他们那无休止的抬杠。

    牛树宽反复向每个希望了解案发情况的人,不断地叙述着最后一次见到死者的每一个细节,对方表示听明白了。过后,各人又来补充问了一些新的问题,牛树宽再继续给人家描述一遍,对方又点点头。牛树宽每叙述一遍,对方都拿自己的小本本一一记上,好像以前从没有问过这个问题一样。这对牛树宽是一种无比残酷的折磨,他几乎要绝望了!

    而每当牛树宽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时,对方就都投来怀疑的目光。牛树宽把肺都能气炸,但是不敢发火,因为对方说了:“牛树宽同志,这是对你也是对死者负责,你明白吗?”牛树宽只能说:“明白。”

    经过反反复复正面的、侧面的、迂回的、试探的、旁敲侧击的、明知故问的刑侦调查,最后,公安机关终于拿出了侦查结论:死者周身体表完整,无明显致命性外力损伤,简易解剖未发现异常。排除他杀和自杀可能,初步确认为失足溺水死亡。

    牛树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牛树宽的责任解脱了,但是张琪源的责任无可推卸。作为施工负责人,张琪源没有就相关问题制定必要的管理制度,职工下河戏水管理处于放任状态;当死者失踪后,没有及时组织人员寻找和报案;发现尸体后没有采取有效的措施保护案发现场,给公安机关迅速破案造成了困难。

    6

    队长于富贵专程来配合公安机关调查处理此事。公安机关撤出后,于富贵在项目部专门召开的职工大会,让张琪源叙述事发经过。

    张琪源说:“当晚小牛……”于富贵立刻打断道:“说全名!”

    张琪源茫然道:“什么?”于富贵正色道:“今天的会非常严肃,说到人的名字时,一定要说姓名全称。”

    张琪源明白了,于是又重新开始叙述:“当晚,牛树宽……”于富贵厉声道:“什么时间?”张琪源又是一阵愕然,然后理了理思路,重新开始说。

    “1958年7月12日,下午下班以后,桥墩施工组安排田喜子和牛树宽值前夜班,当时我也在场。大约到了晚上九点半,我听见牛树宽到处找田喜子,但是牛树宽并没有问我什么,我也就没有在意。到了第二天早上安排工作时,大家还是没有见到田喜子,但是,他的马车还在,以为他临时到村子或上厕所去了,需要做的工作他肯定会自觉去做的,也没有在意……”

    张琪源详细地叙述了一遍他所掌握的事情经过。于富贵说:“事情的经过就清楚了,你就直接做检查吧。”

    张琪源点点头说:“首先我对田喜子失踪的问题认识不足,属于思想麻痹,以致错失了寻找和抢救的最佳机会;其次,在事先没有给职工提醒,以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在这方面不会出什么事的,属于警惕性不高;最后,找到田喜子尸体后,大家只顾救人捞人,我也疏忽了保护现场。

    这些于队长和公安局的同志都批评过了,我完全接受;我决心在今后的工作中,认真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不断提高自己辨别是非的能力,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大跃进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张琪源做完自我检查后,于富贵又让大家对张琪源进行批评,同时要提出对张琪源的处分意见。并且气势汹汹道:“牛树宽,你先说,这事跟你有极大的关系!”

    牛树宽吓得激灵一下,这几天的内查外调,从根本上挫败了牛树宽的锐气,一听于富贵点名,吓得战战兢兢地说:“整个事情的首要责任在我……”于富贵打断道:“现在是对张琪源开展批评,你不要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牛树宽道:“不是我往自己身上揽,我说的是良心话。我妈说:‘人说话办事都得讲良心。’我如果不讲良心,田喜子会变成恶鬼来找我算账的……”于富贵恶声道:“牛树宽,你怎么回事?在职工大会上还讲你那套牛鬼蛇神?你的问题一会儿再说!”

    牛树宽定了定神,然后才颤颤巍巍继续道:“我当时想着他洗他的澡,我歇我的脚,管他干嘛?后来找不见了,我想田喜子这怂心眼最多了,可能是想偷懒或者捉弄我,我才不上他那当呢!所以也就没有在意。没想到他被水淹死了。责任全在我,是我粗心大意,跟琪源哥没有关系。”

    从牛树宽说话一开始,直到现在,总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别看牛树宽平时嘴贫,可真正到了正式场合,几乎说不出几句像样的完整话来。这时,于富贵大声道:“什么琪源哥,正式场合一律都称全名,错误不严重的还可以加上‘同志’两个字。张琪源自己都承认了错误,你还包庇他?还有,其他同志也要严肃点儿!”

    牛树宽一看自己该说的话基本都说完了,这才如释重负机械地点点头。接着说道:“张琪源同志的错误是很错的,要好好批评教育,绝不能轻饶他。”

    牛树宽结束了自己的批评发言,于富贵稍做等待后,不无失望地问道:“就说这?没有了?”牛树宽认真地点点头道:“没有了,如果有,一定再接再厉……”于富贵反感地挥了挥手,制止了他再往下啰嗦。

    牛树宽是个农村孩子,也是个半文盲,言语之中除了祖祖辈辈留下的仁义厚道外,还有不少这几年在单位工作中学到的一些新鲜名词,免不了运用不够贴切,有些夹生,或者是土洋结合,牛头不对马嘴。

    第二个发言的是毛月梅,她是自告奋勇发言。对此于富贵感到非常欣赏,并且寄予厚望。只听毛月梅说道:“张琪源的自我批评非常深刻,从思想根源上找到了犯错误的原因,而且对今后如何杜绝类似错误,表示了自己的决心,像这样的同志就是好同志。”

    于富贵千万没有想到,毛月梅竟然投靠了异己分子,寻思:免予处分?说得好听!免予处分还开这个会干什么!

    于富贵严肃地说道:“田喜子同志是我们革命队伍中的一名好同志,和我们有着深厚的战斗友谊,他为我们大跃进牺牲,给三面红旗带来的损失,是无法弥补的。如果我们不对责任人进行严肃地处理,我们就不光对不住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三面红旗,更对不住我们二队几百号亲如兄弟般的同志。

    我们有些同志轻描淡写地就把这件事给说没了,这不等于践踏了我们在座的每一位同志的阶级感情?假如我们还不能从这起事件中吸取教训,那么下一次事件牺牲的将是我们在座的哪一位同志……”

    奚大宝道:“田喜子的死亡,纯属意外。如果一定要追究责任的话,主要责任在我,是我当时和左长富协商抽他来值班的,而且没有强调组织纪律和注意事项。而对这个问题,张琪源同志还经常强调不准下河游泳。”

    左长富接着说:“为了确保安全,工地还租用了十几只船作为工作平台,这说明张琪源同志对革命同志是有责任感的。再说了,现在搞大跃进、干革命,就是要有牺牲精神,我们只能说田喜子为大跃进牺牲,死得其所。如果有人否认这种牺牲精神,就是典型的右派分子,要坚决打倒。”

    于富贵听到这里,觉得如果硬顶每个人,势必众怒难犯。弄不好还真给自己弄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戴,就决定采取以守为攻的策略,以彻底削去张琪源这个陆华夏的羽翼。

    于富贵道:“田喜子为大跃进而死,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情,我们全队都应该感到自豪。但是张琪源骄傲自满、疏于管理,无异于草菅人命,罪责难逃。大家一定要对此有一个清醒的认识,绝不能转移斗争的大方向。”

    陈晓峰道:“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田喜子为三面红旗而死,生得伟大,死得光荣。张琪源为三面红旗日夜操劳,瑕不掩瑜。组织上批评他,应该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不能无限上纲,乱扣帽子,乱打棍子,更不能挟私报复。我建议:对张琪源同志记过一次,口头批评,吸取教训,到此为止……”

    于富贵没有直接接陈晓峰的话,而是说:“请大家继续说,但不要扯得太远。毛主席教导我们:‘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一定要搞清楚,否则,我们就会失信于民。批评是治病救人,处分也是治病救人,而且能够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会议的结局最终还是被于富贵扭转了过来。经过童家湾项目与会同志的集体讨论,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民主集中制原则,会议最终决定:张琪源犯宗派主义错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就从这个错误的名称而言,矛头直指陆华夏。

    最终,会议给予张琪源行政严重警告处分,并建议党支部延长其预备党员转正期,以观后效。毛月梅、陈晓峰的努力等于白搭,牛树宽、奚大宝、左长富的陈述,最终无法与于富贵生动的主持词外加职权的威慑力相抗衡。

    7

    一个月后,书记陆华夏在副队长祁玉民的陪同下,领着一名年轻女子来到了童家湾工地。这个女子叫田喜珍,她是已故田喜子的妹妹,因哥哥公亡接替工作,工种是勤杂工,学徒期三年,工资每月分别是17元、19元、21元,粮票每月27斤,布票每年7尺。由于哥哥的不幸死亡,而改变了妹妹的一生,也算因祸得福。此人最终成了后来张琪源执政时期的左膀右臂,暂且不提。

    此时,2号桥墩、4号桥墩都已箍接完毕,墩帽横梁也已架上,只等再过一个月,桥台完工后,将纵向木梁一架设,即可铺设桥面木板,预计十月一日完工向国庆献礼的工期非常紧张,任务十分繁重。

    整整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张琪源才向副队长祁玉民交接完了各项工作。另外还有两项工作陆华夏要求张琪源回局办理,工地上就不要另外派人了:一是每方19元的浆砌石单价款中,有2元计划外水泥补贴,要以货币的形式拨付,要将原有调拨单退回到水利局,再将资金划拨过来;二是临时便桥的木料全部由松柏改为杂木,已在当地就地解决,要把指标退回去,将外购款拨下来,以支付当地的老百姓。张琪源默默地答应了下来。

    在为这些事找毛月梅开介绍信的时候,张琪源顺便告诉了自己被调离童家湾工地的决定。毛月梅开始一声没吭,过了半晌,她猛地抬起头来抹了一把眼泪喊道:“于富贵他凭什么把调你走?田喜子淹死算他自己短命,与你有什么关系?”

    张琪源摇了摇头道:“唉,别说了,算我倒霉。”毛月梅怒气冲冲地嚷道:“回去问他去!卑鄙小人!”

    深夜,毛月梅终于瞅见张琪源宿舍里的闲杂人都走完了,她没有敲门就悄悄地推门进来了,眼泪汪汪地双手递给张琪源一本苏联波得渥伊斯基著的《一个工程师的笔记》,这本书的定价是旧币2800元。

    毛月梅亲笔在扉页上写了这样一段话——亲爱的琪源:以你坚强的意志去战胜一切困难吧。让我们在不同的岗位上,共同藐视我们不齿的敌人,积极投身火热的革命运动中来,为早日实现共产主义远大理想而贡献一切力量吧!相交苦短,唯愿邂逅。你永远的好朋友:月梅。1958年8月13日于温馨的童家湾。

    张琪源看了这段话,想起已故韩俊才给上官红云的赠言,内心一阵感慨:命运总是这样,总要让渴望长相厮守的可心人不得不离别。此时一别,也许天南地北,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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