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中篇小说
父亲不行了。
这次是真的不行了。
我无法逃避这悲怆,在病房的内走廊神经质地走来走去。眼泪改变了路线,集中在喉头滚上滚下,泪腺发出绝望的痉挛。痛苦如同一只冰凉的刷子慢慢清理着我全身的细胞,所到之处留下不可名状的颤栗。
一声凄婉的怪叫从我口腔直奔而出,我被自己的叫声吓住了,下意识地用手去捂嘴。可来不及了,对面袅娜而来的小杨护士已将一托盘的药剂惊落在地,愕然地望着可怕的我。
我努力对她一笑,弯下腰帮她拾起地上的托盘,可她显然被我怪异的笑又吓着了,她抓住我的肩膀,极不连贯地说:“你哭你哭,千万别这样憋着,千万别……”
我使劲儿咬了咬自己的舌头,终于判断明确这不是梦而是一种不可回避的灾难正在死神的安排下潜入我们自以为是的卑微的幸福之中。
我自幼对死神的了解来自于姥姥每年在夏季必拿出来晾晒的那一箱由红白黑三种对比强烈色泽鲜艳款式夸张的衣服。我每每在这个姥姥称之为“曝伏”的时候,用小手充满羡慕地抚摸着它们,而姥姥总是毫不留情地啪一下将我的手背打得通红。我只好后退用一双圆嘟嘟的双眼贪婪地扫描着这堆散发着神秘色彩的衣服。
“这是姥姥回老家穿的,小孩是动不得的。”
“那你老家在哪儿呢?”我天性使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唉,难说着呢,反正,不是天堂就是地狱。”
我没有再问天堂和地狱,那对于我来说太遥远,但我心里却十分的明白:天堂好。
再一次走进病房时,我看到了浑身插了好多管子的父亲已奄奄一息。母亲和弟妹麻木地站在病床的两边,面对死神,束手无策。
我一眼便看见了置于病床旁的监护仪,那上面父亲的生命正如一群稚嫩的羊群在清醒的午夜赶回一个不是家的家。我的手轻轻伸进被窝,抚摸着父亲柔软修长的手指和温热而缺乏弹性的手掌。
这是我成人后第一次主动抚摸父亲的手,在我短短几十年的生命历程中几乎都是父亲抚摸我的头,他喜欢抚摸所有孩子的头,他的语言常常显得过于精炼,伴随他手掌的动作仅有“嘿嘿”和“唉”三个字,可就这三个字却会在我们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或鸣起短笛阵阵。
我感觉到我的手掌被一种力量轻轻地围住了,父亲用他最后的努力又一次接通了我们的血脉。我靠近他苍白的面颊,轻轻呼唤着:“爸爸、爸爸,我是妞妞。”他眼皮稍稍动了一下可就是没有力气睁开,肯定没有力气睁开了,不然他从不会闭着眼睛听我说话的。
“爸,您一定要撑住,您会撑住的。爸,我保证今后每天回家看您不再跟您抢孙子不再跟您闹别扭,这次说话一定算数,决不食言。”面对植物人似的父亲,我企图用最好的誓言使他对我希望倍增而不忍离去。
一滴泪,悄悄从父亲闭着的眼眶中流出,慢慢沿着太阳穴向枕边滚去。这情景使站在父亲床边的我们呜咽不已痛不欲生。
我抓住爸爸尚有余温的手,紧紧贴在我已被泪水浸透的腮边,绝望如同潮水慢慢吞没挣扎的眼睛。还有什么比死亡对亲人的抛弃更彻底呢?
护士小杨又一次走了进来,两眼盯住心电图监护仪上渐成直线的图像,然后小心地开始拔管子。
母亲仿佛清醒过来,一把抓住小杨的手,用十分哀切十分恳求的目光阻止她。小杨犹豫了一下便不再动作,她轻轻走到理智尚存的弟弟那儿,在弟弟的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弟弟咬住嘴唇点了点头。
“我给爸洗澡。姐,你将爸上路的衣服准备好。”弟弟使劲儿吸了一下鼻子,用刚刚战胜了哽咽的平静对我们说。
我无限眷恋地放下父亲逐渐变凉的双手,取出那包我精心挑选搭配的父亲穿着远行的衣服。我将衣服递给弟弟时,认真地纠正了他一句:“爸爸不是上路,是回家。”说完后在弟弟莫名其妙的眼光中我迅速转过身去。由于姥姥和父亲的离去,回家的概念在我脑海里已成了一个多元的概念。
“姐,你坐着歇会儿吧。”高大的弟弟正将一双厚实的男子汉的双手扶在我的肩上。
“不能叫上路,不能再让爸走路了,他走了一辈子的路,他太累了,不能再走了,懂么?”我一味地强调和纠正着。
“姐,我知道,我懂,咱爸是回家,是上天堂。”弟弟噙着泪水,赞同着我,顺应着我。
天堂,天堂是什么样子的,奇花异鸟歌舞升平么?人们说灵魂干净的人,才能化作一缕青烟袅袅而上进入天堂之门。自洁自律一辈子的积淀修行的确不易啊,难怪有人及时行乐油脑肥肠只管今生不管来世进地狱也无憾呢。
也许人死如灯灭,天堂和地狱只是个境界而非其它?
父亲正静静地躺在灵堂里,穿着一套合体的中山装脚蹬一双布鞋,脸上似笑非笑。有人拿来一面鲜红的党旗,我谢绝了,盖上了代表我们儿女的绣有若干温馨小鸟的绸被面。
来的人很多,可以用络绎不绝来形容。用这种方式与大家告别,肯定不是父亲的愿望而恰恰是他老人家所反对的,父亲一生最忌张扬铺排。可一切均是组织安排的,身为组织同志的我们又能怎样呢?
我们不得不服从于许多规定和规矩,我们不能固执己见既拂了组织者的一片好心也会被人认为不知好歹。
“你这个老家伙,没良心的,把伤心就这么扔给我们了!”一听这喊声,我和弟妹齐刷刷下跪在地,“老笨蛋”来了。
解放战争那会儿,国民党的弹片不偏不倚地落入这个共产党营长的双眼,他咆哮的声音压过阵地所有的枪炮轰鸣,不是疼痛只为从此丧失了瞄准的权利。在他愤怒的叫声中他所率领的那个营如猛虎下山飞龙凌空一举消灭国民党一个团成为华东野战军战斗史上以少胜多的战例之一。
从我们忆事起,“老笨蛋”就是我家的座上客,只要听到“得”“得”的拐杖着地的声音,我家的人就会抢在保姆前面打开大门迎客。
“老笨蛋”十分喜欢吃父亲烧的红烧肉,而餐桌上的笑声皆因他这一嗜好而起,由于他双眼失明,一上桌便拿着筷子问肉呢肉呢?于是父亲立即挑起那种肥瘦相间类似于汉堡包的那种五花肉挟给他,正当他吃得开心之时,父亲又会乘乱给他一块颤抖抖的肥肉,他一口咬下去便大声怒骂,肯定是你这个老不死的捣鬼!孩子们是革命下一代是不会搞这些阴谋诡计的!父亲会因自己成功的诡计大笑不止,边笑边说:“老笨蛋,老笨蛋!谁让你嘴馋的。”
那年中国去世了一位伟人,一个穿黑衣的女人吊唁时没有脱帽,“老笨蛋”听说后冲出一句“操”被人告了密,父亲硬说瞎子坐牢不方便坚持是自己“操”的要去投案,两人争来争去差点儿动了拐杖,最后达成了没有录音谁也不承认“操”的共识才言归于好。
“老笨蛋”的拐杖在寂静的灵堂得来得去,边走边自言自语:“唉,都走了,留下我个瞎子,你们真是狠心啊。”他摸摸索索弯下身去,摸着父亲的帽子衣服鞋子,一面对陪他过来的儿子说:“我走的时候就给我穿跟叔叔一样的,看明白了?”身居要职的儿子温和谦恭地说:“爸,我看明白了,您尽管放心吧。”说完用厚重依恋的目光对着父亲的遗体注视片刻,跪在地上实实在在磕了三响头后才扶着他那风烛残年的瞎爸爸慢慢离去。
我不知用怎样的语言才能形容那个凄凉的傍晚。我和妹妹各披一件军大衣可我们还是感到寒冷像一只无所不在的小虫子,从皮肤到肌肉,最后钻进骨头死活不肯离去,那种彻骨的寒冷是我们未曾经历过的,任我们用尽全身力气还是咬不紧牙关,从牙齿磕出的杂乱无章的声音中不难看出我们招架厄运的能力不够强,表现出的是父亲遗传下来的那种唯感情至上的非理智基因。
天色越来越暗,气温越来越低,我静坐在花圈挽幛之间,用心和父亲对话,我在心里极有条理地向父亲说了许多非说不可的话。总结了父亲一生所作所为后,我向父亲庄严地宣布:爸爸,你可以上天堂,你符合那个条件。
门外有汽车急刹车的声音,接着又响了一声我们这座城市早已杜绝的喇叭声,我和妹妹同时被这声音从默哀中惊醒,随着车门啪地一声关紧,晃进来一个年轻的身影。
来人是个驾驶员。他拿着一只纸包大大咧咧地对我说是谁谁首长让他来的,说着打开纸包,是一床橙不橙黄不黄的被面,里面夹着一张纸条写着某人的名字。
我跟驾驶员毫不相识,但对白纸黑字上的名字倒是熟悉得很。
那是在一个特殊的年代,此人因被一宗案子牵着,除了撤职以外还停了他的工作,甚至连专业书都不允许看了。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敲醒了我们全家,父亲未及披衣为他开了门,又将已封的煤炉捅开给他下面条。他咚地一声跪在父亲面前大声嚎啕:“叔哇,我完了,彻底完了,你无论如何要救救我呀!”
“给我站直喽,男儿膝下有黄金,只有软蛋才下跪!”在父亲的怒喝声中,他挪到小板凳上去了,声泪俱下说出他所受到的不公。父亲答应帮他找有关部门反映,父亲的许诺和面条汤一样烫人,他吃完面条后便心满意足地离去了。他知道,父亲说的反映就是奋力搭救。可父亲这么一折腾,好了几年的气管炎重新复发,咳嗽不断,但还是扎紧围脖穿过风雪为他奔走鸣冤。
不出数日,父亲的匡扶正义终于见到了效果,不仅给他平反而且还恢复了原职务。这次父亲是真生气了,在家奋笔疾书以此例为证上书内参旨在提醒当权者要厚爱知识分子。母亲就此事曾多次提醒父亲看人不能光看表面,人家单位领导也不是捧茶杯呲牙花子的人,对他不好肯定有不好的道理,可父亲对母亲的提醒置若罔闻,我行我素。直至后来此君当了大官和父亲在某个场合碰面,感受到他那种颐指气使时父亲才不再吭气。
本指望父亲略有醒悟可他并没有吸取应有的教训,导致后来他在同一个错误的河流里又几次连连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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