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家事-愤怒的端午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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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家的端午节,严格地说是爸爸和姥姥的节日,他们为这个传统节日所做的准备和展现出来的风采绝不亚于民间博览会。

    先是做香袋。找来早就准备好的各式各样的零布头,姥姥戴上老花镜就着父亲从百忙中挤时间绘制的涂了颜色的各种动物图案精心缝制,缝好后再塞进拌好香料的棉花。

    “你瞧你画的这个哪象个虎啊?小猫似的。”姥姥越瞧越不满意。

    “瞧您老人家说的,三分裁七分做嘛,你应该在实践中调整才对呀,您看您看这儿,走样了吧?”父亲忍住笑狡辩完又从鸡蛋里开始挑骨头。

    缝制香袋的过程是漫长的,通常要花去姥姥十天半月的夜晚。父亲是当官的,据他自己讲解放前在农村中学上学堂最怕的就是美术课,他所谓的绘制充其量也只能算个涂鸦水平,这只能说明父亲只是想借助一个形式和他的孩子们同乐一下,也可以叫做感情投资,为他今后的亲情疏淡做准备。孩子们一连几天看不到父亲的影子只要闻着香袋就能感到父爱的温暖而不会因责怪而疏远他。

    包粽子是端午节一个重要的必不可少的节目。父亲和姥姥在这件事上一贯分工明确配合默契,父亲负责采芦叶,姥姥负责包。

    跟父亲采芦叶,是我们少年时期的美境之一。父亲带着他的儿女们浩浩荡荡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五月的阳光抚摸着我们稚嫩的脸庞,在微黄的麦地边,在松软的苇荡旁,父亲把脱掉鞋袜脚丫朝天的孩子们带进了一个自由的天地,用他的话来讲就是给我们“松绑”。父亲用这种方式,破坏了母亲对我们长期苦口婆心立下的规矩,使母亲的心血付之东流。

    回想起来父亲应是最早尝到承包甜头的人了。他向我们下达战斗任务,规定每人采摘的数量后就悠哉悠哉地点燃一支大前门坐在地上看报纸,我们三人则在竞争意识的支配之下顽强地表现着自己。

    完成指标后我们带着伤痕累累的双手站在父亲面前等他检验成果。

    父亲先是拨弄着芦苇叶,然后将一些窄的破的一一挑出。我们低眉顺眼地站在各自的次品面前任凭父亲冷嘲热讽:“你们争第一等表扬吧,从小做事就有功利心了?竟然以次充好!”

    我们只好夹着尾巴认认真真地返工,耳边响着父亲的话:只有求质求量才能得第一,想其它的心情浮躁脑手不一能不出岔子么。

    果然如此,只要弃除杂念投入身心没有干不好的活儿,这个真理已被我们多次证实。父亲终于摸着我们的头发出“嘿嘿”之声。

    香袋、艾草、粽子构成了被民俗文化浸泡得如诗如画漂漂亮亮的端午节终于在我们的期盼中姗姗而来。

    我长大后对父亲如此迷恋端午节大惑不解,曾经问过他,他回答说:“因为屈原。”

    刚直的屈原和神秘的驱邪方式符合父亲的重点节日标准。

    端午节的早晨,我起床一看,一小提篮淡黄的枇杷放在柜子上面。这是姥姥用自己攒的私房钱在水果摊前经过无数次挑选权衡讨价还价买来的。刚刚上市的枇杷贵得很,一贯节俭的姥姥能不计后果孤注一掷地花钱只能说明她老人家对我们爱到极至。

    那篮成熟的枇杷发出诱人的光泽。

    按母亲的规定是吃过饭才能吃水果的,母亲更反对小姑娘看见吃食就猴急猴急没教养的模样。我悄悄走近它,仔细观察一番,只见它们或三个或两个共同抓住一根粗短的枝条完美统一,如若做了手脚那是一眼就会发现的。我无从下手,也慑于母亲的威严。

    不知何时,父亲已悄悄站在我的背后。我的耳朵被温暖的手指轻轻揪了一下,我扭头神情寡然地说:“我不想玩。”父亲喜欢和我下跳棋,他常一有空就揪我的耳朵,我就会蹦蹦跳跳随他而去,可今天我实在是打不起精神,除了枇杷,我脑子里已装不进其它。

    父亲微笑着站到我的对面,我很快就知道他已发现了我的秘密并开始反感他作弄味道很浓的笑容。父亲不由分说牵着我的手,我们来到院子里刚刚搭起的西红柿架子旁。父亲迅速地将别在背后的手伸出来。哇!一根粗短的枝条上挂着三个大枇杷,我眼睛一亮抢了过来啪啪几下摘下枇杷塞进口袋,抱着父亲的头左一下右一下小鸡啄米般亲了起来。父亲自言自语扔下句“你这个小笨瓜怎么就想不到拿走一串比揪下一只更方便呢?”说完就钻进汽车开什么会去了。

    听了这话,我愣了一下开始垂头丧气,为父亲的将门出不了虎子而羞愧万分,可仅一会儿便忘了一切厚着脸皮开始品尝枇杷。

    那年要不是表哥和表舅的到来,或许我们的端午节会像往年一样过得很开心。

    这个表舅是姥姥娘家的亲戚。每年定要到我家来几次的,一般都是在春天和冬天来。春天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冬天则是农闲。他们那里很穷,除了风沙和地瓜一概不生产其它。我们家的衣物大多支援了他们。

    表舅来的第二天姥姥就开始给他派活儿。大都是在院子里给黄瓜秧子搭棚,松土施肥什么的,有时还帮姥姥做煤球。姥姥惯于勤俭持家,再说时值自然灾害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全凭姥姥在大院子里绣花般地种瓜种菜,在厨房屋顶上吊南瓜丝瓜才把我们这群“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孩子肚子填满。

    姥姥和表舅边干活边唠嗑,父亲有时也蹲在旁边听。知道有的地方已饿死了人,父亲叹着气拿树枝划着干燥的地皮长时间不语。

    表哥来是我们最高兴的日子。我们班的同学都喜欢这乡下表哥。曾有两个小女生分别揣了几片云片糕和两颗糖来向表哥表示对他的崇拜和喜欢,但都遭到表哥彬彬有礼的拒绝。她们不死心又将东西塞给我让我转交,可我一想到她们平时的抠门儿样,便把那些要我转交的食品统统转移到我的胃里且有一种报复和嘲笑的快感。只是这一念之差出卖了表哥的自尊,后来成了我与表哥交往中的一块心病,久久不愈。

    表哥爱书,文学历史天文地理,爸爸为他开放的书柜,他一概照单全收。土布对襟褂藏不住他的才气,举手投足言谈举止和他贫苦的家乡极不相称,清秀的眉宇间露出的智慧更使我望洋兴叹。他后来去美国读博士后并取得了成就早在我意料之中。他曾从大洋彼岸给我来电话说:“小妹,谢谢你给我的自信。”我们在电话里大笑不止。

    表哥的自尊和自卑使他在我家的地位比较特殊。由于家境的贫寒和对我父亲书橱的渴望,再加上农村中学弹性的上课制度使他每年必有两次来到我家。尽管善良的母亲一再要他身心放松不必客情,可他还是十分地自觉且注意分寸。父亲常用“讨喜”二字来形容他。我们也自觉或不自觉地归于他的麾下。父亲早就断言,这孩子,能成大器!

    可就是这个能成大器的孩子在欢乐的端午节成了父亲和姥姥燃起战火的导火线。

    问题出在我们家的大人们各有各的规矩,他们各行其事从未统一过。就拿吃来说吧,六十年代初,吃的确是个大问题。按姥姥的观点好东西是先给父亲的,理由很简单,他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是在外面做官吃苦挣钱的人。于是她常掖掖塞塞地藏下一些吃食等父亲晚上开过会回来悄悄给他。姥姥绝对以身作则,自己首先不吃当然也不让我们瞎吃。父亲对姥姥的背叛就在于他常常将姥姥给他的特殊待遇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给我们,看着我们饕餮地吃完他才露出满足的笑容。

    还是那篮枇杷惹的祸。

    端午节的午饭自然是很美好的有红豆粽子还有南瓜汤。吃过饭后姥姥布满青筋的双手伸向那枇杷篮。弟弟妹妹的眼睛像聚焦的镜头,两双小手也配合着跟了上去,“先给我先给我”,两人均已无法克制。分到最后,姥姥挺为难地说:“唉,真是老了,记得算得好好的怎么就不对了呢?”我咬住嘴唇死活不开腔,表态不吃吧,那绝对反常和我平时表现相差甚远;声明已吃了吧,那矛盾肯定会转化,搞不好还要招来其它的惩罚。

    “姑姥姥,我不喜欢吃酸,你不要分给我了。”表哥神态自然微笑着说。姥姥一听这话连连点头称是。从她的表情不难看出这正是她希望的结果。

    父亲散会回到家,又走进书房看材料。他发现了姥姥的杰作,两块豆面糕和几只诱人的枇杷。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扔下材料去了弟弟的房间,表哥正在辅导弟弟做一支木手枪,见了父亲,站起喊了一声“姑夫回来啦。”

    父亲说了好一阵子废话才问:“枇杷酸么?我看刚熟的样子。”弟弟抢着说:“不酸不酸。”又舔了舔嘴唇补充道:“我的都吃光了。”表哥若无其事的神态恰恰暴露出父亲最反感最痛恨的事情已经发生,他不能再给表哥吃枇杷了,这样反会伤了他。父亲摸了摸表哥的小平头说了句:“你呀!”就离开了他们。

    父亲铁青的脸色把正在灯下为我们补袜子的姥姥吓了一跳,“怎么啦?”姥姥问。父亲不回答只将盘子伸到姥姥面前问:“孩子们都吃了么?”他强调了那个“都”字。

    姥姥已明白父亲发怒的原因,她表情有些不自然:“乡下孩子不稀罕这个。”

    “我也是乡下的。人格面前人人平等,别太势利了!”父亲言语尖刻,最后三个字像扔出去的手留弹把姥姥一下子轰晕了。

    一阵来苏味儿飘了进来,当大夫的母亲值班回来了,她一进门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母亲是了解父亲的,父亲从小失去母亲,我爷爷一向不管家,他只好跟着出嫁的大姐也就是我的姑妈一块儿生活。寄人篱下得仰人鼻息,虽说姑父是个厚道人,但他那一大家子其他成员就各色人等了。父亲小时曾经历的伤痛,犹如一幅不褪色的画,始终清晰如新,刻骨铭心。

    姥姥哭了,哭得很伤心,为自己的好心不得好报也为父亲的不解人意,哭完后她提出要走,母亲只好和风细雨好言相劝。母亲劝完姥姥又去劝父亲,可父亲说原则问题不能让步,又说,人,不能忘本。

    姥姥虽然不知道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但她想起小时候跟着自己的父亲去富亲戚家串门儿时,跟下人一块吃饭都不敢伸筷子的那种滋味,这才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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