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因父亲的旧地重游而起。
离了休的父亲本来应高叔叔之约安安稳稳在家写由数十个战争故事串起来的回忆录,再由高叔叔改编成电视剧本,一章一章写一集一集改,流水作业。市电视台则成立好剧组磨拳擦掌等米下锅。他们称这是“素菜工程”,给被卡通武打恶补坏了的孩子们一点民族精神的维生素,也是我们那个城市向建国四十周年献礼的项目之一。
作为这个重点工程毛坯的制作者,父亲丝毫不敢懈怠,他常常白天请来仍健在的一群老同志一块儿从记忆中扒拉出那些他们共同经历过的珍贵的岁月。晚上则由父亲挑灯夜战变成文字。
那段时间父亲沉浸在往事中不能自拔,他的怀旧情结好像是饥饿已久刚刚吮吸到养分的枝蔓毫无节制地疯长。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些茅草房庄稼地大爷大娘拖鼻涕的毛娃和因地下支部出了叛徒穿着棉裤一天游过九条河流赶去通知父亲迅速转移的地下交通员。这种思念一旦形成后能让人茶饭不思睡眠不实久而久之导致肝火上升脾气急躁全家看他脸色行事唯恐不妥。
“老爹跟你谈对象时有没有如此这般过?”妹妹偷着问母亲。
“没有。”母亲非常肯定地回答。
“在爱情问题上想必他是考虑悠着点儿,夫妻长着呢,一辈子的事儿,得细水长流才行。”妹妹生怕母亲触景生情无端攀比。
“少跟我耍嘴皮子,那可是两种不同的感情,不能混为一谈。”母亲根本不领她的情。“对不起,对不起。”妹妹咬牙切齿地道歉。这两种人类最为珍贵的感情经历妹妹都严重缺乏,她颇为自豪的一米七零的个头顿时矮了下去。
“二妞,我说你……”母亲欲言又止。
“我知道,知道,有合适的小伙子不要放过,过日子不是编小说……”妹妹搪塞几句便抱头鼠窜。
听说几位老同志意欲去原来的根据地考察,有关部门十分重视,登门询问出发的具体时间以便事先联系各种事宜,父亲辟谣般地否认说没有考虑。我送走来者十分不解地问父亲,前几天还魂牵梦绕嘴里念着宋大姐庚子大叔的要去,今天怎么又说“没有考虑”了?您老别是患了更年期健忘症了吧?”
父亲横我一眼:“你懂个屁!说你傻你还不服气,我不是不去是不想兴师动众。”
“可你已离休退位既不是钦差也无上方宝剑你已到了‘卖红薯’的时候了。”我一针见血地指出。
“了解情况看看乡亲们要什么上方宝剑。”父亲强调他去的意义和目的。
弟弟在单位掌管着若干车辆也会开车,父亲让他利用职权陪几个老头子跑一趟,并充当司机兼勤务员。弟弟同意了。
他们出发的那天太阳倒是出得很早,三十四岁的弟弟开着三岁的奥迪将几个花白脑袋分别排上座位后摆摆手让我们放心汽车就稳稳地离开了我们的视线。
四天过去了,母亲沉不住气开始唠叨,你说你爸这人也真是的,为啥没个信儿?
“几百里地,又是贫困地区,一个乡能有个电话就不错了,至于邮递,只怕还处在‘鸡毛信’阶段呢。”我用凉水浇熄母亲的焦虑。
“没准儿咱爸碰上了一个旧时知己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你没注意他最近老爱听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吗?”妹妹无事生非总想在我们平静的生活中捣鼓点儿什么佚事出来。
母亲被她逗笑了说:“你爸年轻时在根据地真走过桃花运呢,差点儿做了几家堡垒户的上门女婿,不要说花生红枣了,他转送我的花鞋垫就一大堆。”
“哇,那些姑娘知道岂不是要桃花溅泪找你拼命啊。”妹妹做出一副后怕的怪样。
“就你在背后破坏你爸形象,不许再说了!”母亲故作严肃作势要打,过了一会儿认认真真地说:“你爸这人最纯洁了,他终生最恨采花大盗。”
“妈,您不是从哪部港台电视剧里套来的台词吧?”我和妹妹为母亲对父亲的信任所感动但被她最后的这句不伦不类的时髦台词弄得十分开心。
可盼回了父亲后我却再也无力笑了。
尽管我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可还是被这几个衣衫不整的老头儿吓了一跳。再看弟弟,除了一件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衬衣还拥抱着他以外,什么茄克外套、羊毛背心均去向不明。再瞧一眼那辆风流倜傥的奥迪也一扫往日风采灰头土脸地躺在楼角。
弟弟回避着我们的疑问有条不紊地拾掇完花生地瓜干后才用一种自豪的口吻说出了他的感慨:“想不到咱爸真是条汉子呢。”
我对着常挨我批评过于斯文不像条汉子的弟弟说:“本来就是条汉子嘛,可惜呀,大龙生了个泥鳅儿子,终身遗憾哪!”
“话不能这么说,我可是大智若愚,只有丫头们才成天咋咋呼呼的呢。”弟弟说这话符合他真聪明是让人看不出的理论,他接着又搬出事实说明:“这次下乡要不是我在只怕那乡长真要头破血流了。”
“有这么严重?”我认为他在夸张,什么年代了,老干部们总不至于是法盲吧,再说如果用拐杖能代替法律敲头那头破血流的恐怕不止一个乡长了。
“姐,你别斜眼睛你就是把黑眼珠摘走也改变不了事实。”弟弟不是在开玩笑。
事实倒也真的令人气愤触目惊心。
父亲他们几个先到的锅洼村,顾名思义村子地势低易涝。不费周折他们就找到了当年的地下党员宋大姐那个像一只被谁随手扔在新瓦房旁边的窝窝头般的家。当年机警干练的宋大姐已瘫在床上三年了,家中一贫如洗,那条土炕的位置都没变,两床破棉絮萎琐地挤在角落。如今的宋大娘使劲儿掐疼自己的手臂证实不是做梦后才“哇”地一声哭了,直喊亲人。
问清原委才知道由于全村地势低连年遭灾辛苦一年也打不了多少粮食,村子里年轻力壮的大多外出打工学手艺了,剩下年老体弱妇女儿童只好死守着薄地看老天爷脸色吃饭。老村长退下来后上来一位年轻的村长,常跑乡里县里还能批到真化肥。这位村长在村里开了一座砖窑雇了本村的农民干。宋大娘的独生子原来就是在那儿干的,可后来出了一次事故将手给砸了不能再干了,村长不仅不给他治伤还将他开除了。为了看病欠了一屁股债,无法只得让媳妇和小孙女儿再去窑上干活挣钱还债。
宋大娘从炕席下面拖出一件旧毛背心擦着眼泪说上级还没忘记他们这就是扶贫物资,去年发的还没舍得穿哪。
父亲问,乡里领导常来看么?宋大娘回忆说是大前年乡长从前村儿喝醉了酒回不了乡里在村子里歇了一宿。
一听这话老同志个个气得七窍生烟,父亲又问:村长开砖窑是村里的还是私人的?宋大娘说是村长自家开的,又说村长是乡长的小舅子,不是本村人。这下子几个老头儿火更大了,互相搀扶着去了乡里,他们踢开乡长办公室的门掀了乡长的麻将桌,桌上的那些纸币躲藏不及统统洒落在地。要不是弟弟及时亮出他们红红的离休证差点以干扰公务罪进了人家的派出所。
他们看到如此情景,真想掐死这群红色江山上的黑蚂蚁,这时当然拐杖一步领了先。乡长的额头很幸运地中了头彩,不一会儿他油亮的前额突起了别致的小丘。乡长是农校有文化的毕业生,他知道刚才那几张红本本上的级别比他们县长还要大得多硬是忍住没有发作,还勉强撑开一片笑容要各位老前辈息怒,有事可商量先听汇报再说。
没等长乡背完汇报内容他们就回到宋大娘家中喝了稀饭吃了红薯掏出口袋中的全部人民币又将能脱的衣服都脱下堆在炕上后又去了县里。
可想而知,几位老同志在县里又是怎样一番作为。
我每天一上班就像踩上了一台高速旋转的机器,被订单传真电话电脑铁桶般地包围着忙得喘气都不匀,好在我风头正劲又跃上了总经理助理的台阶,在其位谋其职我更加全心全意兢兢业业。
父亲突然来了电话,说是想来我公司看看,听到他棉花糖般松软发甜极不正常的嗓音分明是有求于我的预兆。只有非求不可的事才会使一个线条刚健的老同志发出这种违心的信号,我顿时提高警惕。心中十分清楚,在智谋方面我永不是他老人家的对手,我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在电话中说了句欢迎光临就挂了机。只十分钟父亲就到了,他的速度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我怀疑刚才那个电话就在我们公司对面的公用电话亭打的,因父亲多次说过考察地形是战斗获胜的前提。
“妞妞,爸想跟你商量件事儿。”父亲吐出的字犹犹豫豫像粘牙的麦芽糖。
“明天就还给您孙子,虽然我是他妈。”我岔开话题故作慷慨大度样,心里却嘀咕,能使老爷子为难成这样能有什么好事儿呢?
“那个不急,再借给你玩两天吧。”父亲用心爱的孙子作糖衣炮弹。“是这样的,宋大娘的孙女宋小英在窑厂累得吐了血不能再干下去了,她只好来投奔我们,我想让你给这女孩找个工作,干什么都行。”父亲终于说完了。
“爸,我们这儿跑腿儿的都是业务员、报关员,得具备本科以上学历才行,我说吧,您故地重游会惹出后遗症来的。”我一面婉拒一面总结他老人家的毛病。
“公司不能安排,先批点服装让她摆个摊子也成。”父亲心里早有谱指给我一条路。
“那不行,管理部门要罚款的。”我立即否决。
“那只有给她开个小服装店了。”父亲又生一计。我抬头看看父亲足智多谋的脸心中明白了大半,他最后一句才是主要目的,其余的建议都是送给我否定的。我将其一条条枪毙后只剩下这条非走不可的路了。
我对父亲作揖鞠躬:“这事儿我办不到。”
“你只负责提供货源就行,其它的我让老二老三去办。”我傻乎乎地钻进父亲布下的圈套,待醒悟过来已抽不出身了。
我将公司各科的处理服装一一收购,下班时我的自行车已被包围得肥胖不堪,我如一只急于把面包拖回穴中的蚂蚁使出全身的解数。众目睽睽下,我将一把发票捏在扶自行车车把的手中示众展览,我不能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给我的部下随意浮想联翩影响我的经理助理形象。
“爸呢?”我一面擦着满头汗水一面急于向父亲讨好。
“接小英去了。”听母亲的口气好像小英是她的后代。
“这个宋小英可把我害苦了。”我一边整理服装一边感叹。
“可不能这么说,当年你爸在宋大娘家养伤,宋大娘用盐水给他消毒伤口,害得她家三个月没沾咸味。”母亲又对我展开了岁月的画卷开始了她深情的追忆。
我立即闭嘴以免再次听到那些我已熟悉得如同自己掌纹的往事。
不一会儿父亲咧着嘴带进来一个山里小姑娘。小姑娘身穿一件红上衣,上面皱褶依稀可见,估计在炕席下面压了多日。一条略嫌肥大的黑裤子遮住了她秀气的双腿,一双带绊的家做方口布鞋很紧地靠在一起。她刚进门就开始喊人:“奶奶大姨大舅二姨……”
“行了行了快坐下歇会儿。”我真担心她一口气憋了过去,连忙打断。说话间弟弟和妹妹都回来了。弟弟整个儿一副木匠打扮,刨子斧子一大抱,妹妹则左手一筒油漆右手一把刷子活脱脱一个文革期间上街刷标语的红卫兵。再看看自己也是一副袋鼠模样,不禁哑然失笑。
“小英,来,先看看你的小房间。”父亲领着小英向右拐,我眼睛一扫,咦,原来乱糟糟的储藏室不知何时已被母亲整理得温馨可爱,床上竟然还坐了一只从妹妹那儿讨来的毛绒绒的小熊。
看得出来,小姑娘欢喜得不行,她拘谨地坐在床沿,用手轻轻抚摸着印有小动物的床单,双脚轮换蹭着地板,什么都感到新鲜。
吃过饭父亲领着我们去了宋小英的“小小服装店”,从租房到办执照全是妹妹一手包办,现在我们只需内部装修一下即可开张。
几天后“小小服装店”初见规模。父亲亲自验收,他对我们缠满创可贴的手指视而不见,只是认真地看着错落有致的橱窗特别对镶进夹板里的灯十分感兴趣,转身对妈妈说:“我们家这三个小东西还有两下子嘛!”父亲始终坚持他只有“三个小东西”,儿媳女婿另当别论,母亲大臣般地附和。宋小英倒是嘴巴甜眼中又有活儿,可休息时常常发愣不说话,我们知道她放心不下奶奶,就劝她挣了钱把奶奶接来治病住最好的医院,她每次听了这话双眼亮得如同希望的火炬。
衣服到位价码排好买了穿衣镜放好我突然发现忽视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小英会做买卖么?我跟父亲说了我的担心,可他坚持小英能干好,我抱来一大堆营销专业书让她急用先学,争取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几天下来可怜的宋小英被我整得面黄肌瘦心事重重。有一天她突然扔掉书本对我说:“大姨我不看书了,越看越糊涂,不就是买卖么,只要想办法卖出好价钱就行。”我一听连忙把书撤了,有了这个指导思想,我还担心什么?
“小小服装店”开业后,凭着小英的勤劳朴实生意倒是不错,可就是苦了我们,得轮流给小英送饭,我还得时刻准备货源,用实际行动支持她的小康之路。
过了一段时间,父亲不让我送饭了,让我安心工作说是这两个多月拖得我太厉害了。
就在那个秋天的尾巴上,我从总经理的笑容里知道了自己的“助理”生涯即将结束。单位风传要提拔我为副总。我更加勤勉更加洁身自好,以至那天接到组织部找我谈话的消息时我还在考虑怎样谦虚得体同时又让对方感到我的实力所在。
从组织部出来我回到家第一次不想搭理宋小英兴致勃勃的笑脸,我看她的眼神如同看一个吸血鬼。
“妞妞,出什么事了?”父亲用长满褐色老年斑的双手给我端来一杯水。我立即调整好心态挣扎着笑道:“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当那个副总照样过日子,我压根儿不想当!”
“他们说你……”父亲省略了我无辜背上的那个罪名。“那不成,我得找组织部门反映,关心老区人人有责,这不公平。”父亲真的气愤了。
日子还是过得平平静静,宋小英的“小小服装店”又拓宽了门面还聘了一个姑娘当营业员。小英已将她奶奶接来送进了医院,我们全家的战略重点又转移到了医院。从父亲对我偶尔表现出的内疚之情和他躲躲闪闪的目光我直觉他连组织部的门都没跨进过,为自己的女儿奔走呐喊,那还不如先杀了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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