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刚满十四岁的父亲从学堂下学回家,天性爱动的他走到河边蹬掉鞋开始摸鱼。据他讲他从小就能自给自足因为身为小地主的爷爷早年丧偶,一人实在无法照顾五个儿女再加上后来又完全沉溺于河西远房姨表妹的温柔之乡不能自拔。爷爷任地里的庄稼和草一块儿生长,任儿女喝稀尿床背不下“古文观止”,让老师打肿手心。却让他的大女儿也就是我的大姑妈一手操持那个面临崩溃千疮百孔的家,害得她久久待字闺中,直到二十七岁才给一位厚道的小商人作了填房。结婚后的她也是三天两头朝娘家跑或者带着我的父亲去婆家住。那天父亲美滋滋地抓起一条小鱼,就听得“砰”“砰”几声类似爆竹的炸响把他和河里的鸭子一块惊起。扭头一看一片黄压压蝗虫般的日本兵踏着地里的庄稼覆盖而来,刺刀白亮的刀尖挑开了这封闭静谧的乡村一个凄惨故事的开端。
父亲不大的脑袋轰一声爆炸了,前几天国文老师悲愤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东北三省的沦陷看来只是个前奏。匍匐在芦苇丛中的父亲知道要躲过这场灭顶之灾如同揪住赤练蛇尾巴一样艰难。待一阵阵呼呼啦啦夹杂着呼爹叫娘的喊声过去以后,父亲已迈不动被芦苇茬戳得鲜血直流的双脚。他站在被血染红了的河水里望着他可爱的村庄浓烟四起,凄婉的哭声将这充满了血腥的黄昏涂抹得悲壮无比。
“海儿,海儿……”我的姑母失魂落魄地喊着她的小弟。父亲这才从水中一跃而起拼命地向大姐扑了过去,姐弟二人相拥痛哭。哭够后姐弟俩走近已成废墟的家。二姐和三哥从磨盘下艰难地拱出来后齐声问:“大哥呢?”姑母这才发现她在外面读过学堂爱穿长衫沉稳寡语少年老成十九岁的大弟不知了去向。
这下子姑母真正伤心了,原以为家烧了弟妹们安然无恙仍能向九泉之下的母亲交待。现在可好少了一个,而少的又是最有学问被村里人羡慕得不得了的大弟。姑母不顾一切地嚎了起来,边哭边骂,千刀万剐的日本鬼子不得好死,生小鬼子没屁眼儿!骂着骂着从日本鬼子骂到了我爷爷骂到了河西那个不要脸的女人,骂他们伤风败俗下油锅。看着端庄秀丽三从四德的大姐开戒大怒,我父亲等人也一齐附和着怒骂起来,他们平时摄于大姐的威严和大哥的知书达礼而不敢放肆,如今十恶不赦的日本鬼子使他们再也无法故作斯文,仇恨的种子在苦难之中迅速生根发芽。
那场废墟前的怒骂为他们今后背叛地主阶级铁心跟定共产党奠定了感情基础。
等我的大伯父半夜带一支队伍回到家时,他的弟妹们早已蜷成一团宿于柴草之中,只有他的大姐流着泪跪在从烟火中刨出来的污头垢脸的菩萨面前为他祈求平安。
父亲被一泡尿憋醒无意间发现了他大哥的秘密,虽然他当时并不知道共产党为何方神圣,可被日本人的疯狂激怒了的他还是咬破手指写下一封宁可战死疆场决不后退半步的誓言要求加入打鬼子的队伍。看父亲如此坚决想必在战场上也能刺刀见红,大伯父破例收下了偶尔还尿床的父亲。父亲因此而开始他的革命生涯。
父亲先是跟着身为支队长的大伯父当通讯员。在此期间,他时而乔装放牛娃,时而变为割草的,他的牛粪里、破鞋后跟里藏过许多作战计划甚至还有清除叛徒的急件。父亲的这一特长使他在文革期间将一些机密手稿藏得不仅造反派找不着就连我母亲也找不着。由于父亲有一些文化,人又机灵,在革命队伍里倍受重用。有一次区队长竟将一项只能一人完成的重要任务交给了他。临走时区队长拍了拍父亲瘦弱的肩头问了句:“紧张么?”父亲颇有将帅之风地一挺胸脯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说罢赶集般出了门。
父亲将一车西瓜和若干滚雷送进了碉堡,不一会儿日本军曹的脑袋就开了花。第二天成队的鬼子打着白幡叽哩哇啦哭着为军曹下葬,十六岁的父亲则在鲜红的党旗下庄严地举起了右手。当捉拿小共匪的通缉令四处张贴的时候,爷爷才知道他的小儿子到底干了些什么。父亲的国文老师更是仰天长叹,国人不退山河不碎啊!
父亲犹如一条游进深水中的小鱼没了踪影,导致鬼子又一次放火烧了爷爷刚刚搭起的草房。爷爷重新逃往河西,姑母则领着其他弟妹去了婆家。爷爷隔岸观火心痛不已嘴里狠狠骂着:“这个鬼儿子!”
父亲带着土改工作队重新走进村庄时已是年轻英俊威振八方的工作队长了。我的小地主爷爷对着这位年轻的土改工作队长连鞠了几躬后才发现面前的干部竟是自己的小儿子。就是这小子使他被日本鬼子连烧了几次房有家不能归,现在又要带人来分他的地,他简直感到这小子打落地起就是他的克星,他不是养了个儿子而是养了个铁锤。越想越气爷爷对着不孝子一头撞了过去,可父亲轻轻一捉,他只有喘气的份儿了。只听父亲对着手下人说了句:“这位太顽固了,先分他家的地吧。”爷爷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
多少年后父亲对我们说起这一幕时脸上还跳跃着促狭的笑容,气得姑妈直翻白眼。
父亲对小日本的仇恨由来已久可他对日货却不排斥,什么松下索尼他都率先尝试选用赞其精致夸其先进很有实事求是宽宏大量的风范。可有一天他的一个老战友来喝茶聊天看看我们家几乎被日货全部占领,他有感而发提出了一个经济侵略的警告,一下子就将父亲脑子里闲置已久的那根神经重新绷紧。父亲只恨自己贪图享受折弯了民族气节,他先是羞愧万分地将所有家用电器上的日本商标迅速撕去,然后便严肃提出以消费国产产品为主的家庭购物指南。
有一天父亲负责的那个部门下属的厂长满脸堆笑推门而进,父亲一愣立即拉下脸来,根本不理睬那人的招呼。母亲见状忙捧上烟茶,那厂长一嘴燎泡搭耷着灰青的脸,母亲不知父亲哪根筋犟了搞得部下如此尬尴。
“告诉你,不行就是不行。你那个可行性报告简直就是祟洋媚外!为什么我们国产机组就不行呢?我看是你们头脑出鬼了!”父亲话说得冰冷生硬毫无余地。
“老首长,老机组目前是能运行,可是明年后年只怕就难了。再说其他几个省引进的日本机组成本低功率大噪音还小。”厂长面对身经百战解放初又在清华课堂坐过两年的又红又专的老革命底气不足地重复着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话。聪明的父亲似乎也意识到经济侵略和控制发展贸易的关系,终于吐出一句“再详细了解一下其他国家产品的情况。”
后来父亲在给了企业一个台阶的同时也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他们很是认真地研究了一番后日方欣然前来洽谈。在接待的过程中父亲强调客户就是上帝并身体力行当了一回挑剔吝啬的上帝,可他没有想到日方对他的这种严格不仅没有反感反而露出敬佩之色,下腰九十度双手呈上父亲所需数据,问道:“您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父亲负责投入的工作精神使日本人对他刮目相看,点名邀请他去日本考察,特别是那个叫黑田的小伙子对父亲更是亲昵万分成天帮父亲捶腰捏腿挟菜添饭。我看这狗腿子模样心中十分不受用,笑着对父亲说:“黑田挺讨喜的呢。”父亲严肃地看我一眼:“你呀,嫩着呢。”
“透过现象看本质,我觉得他比您儿子孝顺多了,您不如收他为义子吧,也好让他的殷勤有个结果。”
“假如你爷爷被日本人杀死你还愿意为了推销本国产品去日本对你爷爷当年的敌人讨好吗?”父亲用不屑的眼光看着我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黑田比他爷爷聪明多了。”
我心里一惊忙提醒父亲:“那你可要当心点儿,说不定这小子民族恨在哪儿藏着呢,到时冷不丁给您来一下子。”
“这倒不必庸人自扰,记住对手永远是对手。”父亲风云在胸却面露风和日丽之色。
父亲的话使我对国境线以外的所有地球人倍增警惕之心,通过他们文明修养礼貌的笑容或随意宽松严谨的外表我总能窥视到一点我所需要的东西然后调整计划攻其不备收到事半功倍之效,这导致我在外贸的工作分寸恰当如鱼得水事业如日中天。
父亲要去日本,这个消息使我们全家震惊。母亲原以为父亲内心巴不得太平洋涨潮淹没了那一堆小岛才开心。怎么能去那儿呢?怎么能面对当年残杀中国人的恶魔呢?
“你真的去么?”母亲的问话有点颤音。
“是的。”父亲的回答简洁有力。
我们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了,母亲拥戴出来的父亲坚如磐石的家庭地位使我们从不敢介入他的决策。
接下来便是准备出国服装。那天母亲特地请了假陪父亲去了大昌服饰公司,可回来时母亲的不悦已悄悄漫过了她修养的水平线笑容显得极其牵强,父亲则扬着漂亮弧线的下巴,一副不羁的模样。
“妈,我爸今天又怎么啦?”我终于熬不住向母亲询问。
“他不肯做西装,坚持要穿中山装。”母亲凑在我耳边嘀咕。
这可是谁也未曾料到。西服已在我国蔓延得如同盒饭一样普遍,腻歪西服的除了山里农民可能就是我那顽固不化的父亲了。我不想自讨没趣对母亲耸耸肩做一个爱莫能助样便回到自己房间。只有妹妹倚小卖小地在父亲肩头又推又搡:“老爹呀,您说现在谁还穿中山装出国呀,做一套西装好么,就穿一次,好么?”
“不行。”父亲依然如故。
“像孙中山一样再给你配一根手杖好不好?”妹妹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用尖细的嗓音阴阳怪气地问。
“那倒不必了。”父亲彬彬有礼地回答。
大家面面相觑,倒是弟弟十分宽厚地劝我们:“人各有志不可强勉,再说中山装自有中山装的威严和品味,成天一个个整得假洋鬼子似的也没什么好的。”
“马屁精!”妹妹给了弟弟一个脊背。
父亲回过头深深地看了弟弟一眼,就这一眼令我和妹妹嫉妒了整整一周。
父亲穿着百年老店做出来的严谨工整方块字般的中山装带着几个技术人员去了日本,我望着他们的背影不无担心,不知这个与众不同的音符将弹出什么不同凡响的乐章?
他们出访的签证是十天可只待了六天父亲就回来了,日本人对待客户的态度我是最知不过的。看父亲提前回国我想准是谈黄了,我甚至认为父亲从头到尾压根儿就没希望这项目能谈成。
妹妹充满希望地翻着父亲的包,可认真梳过一遍后除了飞机上吃剩的口香糖其它一概全无。妹妹脸上写满失望。
电话倒是热闹地响了起来,拎起听筒,是和父亲一块去日本的总工程师打来的。看看倒头大睡的父亲我实在不忍喊醒他,只好抱歉地请对方过一会再打来,谁知对方竟在电话里连连说道:“对不起对不起,让他休息吧这几天他是太累了,真的太累了。谢谢,谢谢!”这种日本模式的礼节我受之有愧摸不着头脑地想犯得着这样吗?
睡醒后的父亲将一大碗开水泡饭就辣罗卜条嚼得满屋子响。
“老爸,注意点儿影响好不好?”我忍无可忍地提醒他。
“你不知道这几天你爹快被海鲜活埋了。”父亲惬意地咽下一口泡饭对我调皮地眨眨眼睛。”
“我从没指望你在日本还能舒服到哪里去。”我说出了自己的后见之明。
“真的吗?看来你还是没有进步哇。”父亲极有内容地朝我笑笑。
我还真不相信他这个古老的细胞能在日本拱出个什么现代故事来,可父亲却让我去拿他的包,他拿出一只精致的文件夹,取出薄薄的几张纸让我看上面的数字,又拿出另一合同复印件要我对比一下,我仔细一看真是吃惊不小,两份同样格式的合同同样型号的设备价格竟差出三百二十万日元,天晓得父亲是怎样在日本戴着老花眼镜又砍又杀的,难怪他疲劳成那个样呢。我突然有趣地想起那个小伙子黑田,捧着这笔微利的买卖是笑还是哭呢?
父亲宣布:今晚下馆子庆祝!我们和父亲坐在包间海吃海喝,又打开卡拉0K,父亲带领我们齐声合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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