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那儿。只要玉拉开，就可以逃出去。可是这是玉的家，玉逃出这道门，又能逃到哪儿去？哪又能容下玉？
玉想哭。又哭不出来。玉哭不出来，就拎着喷壶到阳台上浇花，一壶又一壶地浇。从喷壶里喷洒出来，落在花草上的水珠，仿佛是玉哭不出来的泪珠，怎么流也流不完。
昨晚玉家的电话响了，电话里的人说，玉，救救我们吧……这个声音一响起，玉的脑袋就炸了，炸成糨糊。玉数不清，这个声音在多少个清晨夜晚，夜晚清晨从她家的电话机里，滚进她耳朵里。
这个声音的主人是玉的大哥。玉的大哥是个农民。玉的农民大哥还有个儿子，也是玉的侄子。侄子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不愿意复读，也不愿意在家种地。
大哥求玉，让玉在城里给找个工作。玉求爷爷告奶奶，给侄子找了个小区保安的工作。侄子干几天，跑回去跟玉的大哥闹，保安，说白了就是城里人的看门狗，这工作谁爱干谁干去，反正我不干。
就这么，不去了。天天在家睡到日上三竿，摔盆砸碟。玉的大哥看着这么个活祖宗，打不是骂不是，唉声叹气地去看玉。
大哥给玉拎了两只鸡，一捆大白菜。鸡很肥，菜很新鲜。玉的大哥却蔫头耸脑，玉问大哥咋了？大哥叹，唉，还不是你那不争气的侄子气人，书呢书念不好，田呢田不会种，好吃懒做的干啥啥不成。怪谁呢？怪只怪大哥是个大字不识的农民，没啥门道给这不争气的找个好工作。
玉看着捆在地上乱扑腾的鸡，还有滴着露珠的菜。平日里，大哥省吃俭用，不到过年，哪舍得杀鸡吃？大白菜，虽说是自家种的，哪顿吃的不是挑到集市卖，没卖完的剩菜？大哥是农民，农民生活苦，玉知道。大哥的一番话让玉心里五味杂陈。大哥其实可以不当农民，也上学，当城里人。可是大哥上学去，家里的农活没人做，农活没人做，家里吃什么？玉拿什么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到城里当城里人呢？大哥对玉有恩呐，玉不能忘本。何况大哥是玉的亲大哥，血浓于水。
玉送走大哥后，花了四五千，买了盒老参。去找同学，同学是城里饭庄老板。玉想了，要让侄子有出息，就得让侄子学门手艺。玉在同学面前，说尽好话，同学才留下玉拎来的礼品，同意让玉的侄子来饭店学厨，工资照开。
去城里饭庄学厨，还有工资。这份工作，确实让大哥和侄子兴奋。玉看着侄子高高兴兴地去上班，玉心里也舒坦，还在心里盘算着，少买点衣服、化妆品，能省多少省多少，等侄子学成手艺后，给侄子在城里开个饭店，先从小饭店做起，慢慢做成大饭店，挣了钱，在城里买房，再把大哥大嫂也接到城里来过过城里人的日子……
玉的梦还没醒，大哥给玉打电话，大哥的嘴是机关枪，说出来的话，是一枚枚子弹，把玉的梦扫射得千疮百孔。
玉还记得，那天也是一个大清早，玉拎着一套新衣服，刚要出去。新衣服是给侄子买的，玉要去看侄子。大哥在话筒里，带着哭音说，玉啊，你那个挨千刀的侄子，被饭庄的同事带坏啦，去娱乐场所赌博，欠了高利贷，被债主追得东躲西藏，再不还上，人家找到他，要砍了他的手啊。玉啊玉啊，你救救他吧，只当救救大哥吧，大哥只有这一个儿子……
这是第一次，玉还了两万，救了侄子。
再后来，一万、两万、三五万……玉记不清了。每一次，大哥都说是最后一次。
昨晚接到大哥电话，大哥在电话里已经把这些话说得相当纯熟，甚至更深情，玉啊，这个挨千刀的又捅个大洞，八万啊，这不是要把大哥往死里逼么。玉，再帮大哥一次，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玉捏着话筒，喘不过气来。
喷壶里的水没了，玉又接了一壶。这时候，敲门声响了。咚、咚咚；咚、咚咚……很轻，很有节奏。不用看猫眼就知道是大哥来了。
玉拎着喷壶，恐惧地盯着门，越看越觉得这不是道门，是一个无底的黑洞，只要她打开，就能把她吞得渣都不剩。
玉就那么拎着喷壶，怔怔地站着，任由外面响起一阵比一阵焦急的敲门声。
玉想告诉大哥，她没有钱。玉想告诉大哥，她也有家，丈夫调动工作，公婆治病，儿子请家教，都需要钱。
玉的枕头底下，有五万块钱。是玉借来，准备送礼的。再不把礼送去，厂里今年的下岗名单里，一定会有她的名字。
敲门声没了。玉拎着喷壶，走到阳台。窗外，下着淅沥沥的小雨。玉看见一头白发的大哥，衣着单薄地瑟缩在风雨中，慢慢向小区门外走。
大哥的背驼得厉害，大哥的背是什么时候驼成一张弓的？想起小时候，玉最喜欢爬到大哥笔直的背上，让大哥背着她开飞机，背着她买糖葫芦，背着她蹚过小河，送她上学……大哥驼着迈向小区门外的背影，在玉的眼中越来越模糊，玉扔下喷壶，跑进卧室，从枕头底下拿出那五万块钱，拉开家门，飞奔下楼。这一次，玉哭出来了，泪水像天上的雨，玉不知道，大哥、她、侄子，到底谁更像赌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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